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孤鹰 > 孤鹰(下) 第四章 你到底是什么人

孤鹰(下) 第四章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看了眼车窗外说不上熟悉还是陌生的街道,一时间有些迷茫,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这种感觉与以往出征时有着天壤之别。我的前方一片迷雾,而我背后,没有了后援。

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你要对你的赞美之词那么吝啬,我也不强求,可是这已经到了北京,你好歹得告诉我去哪吧?”

我理解了徐卫东当初要和我们一起出外勤时的感受。我们只希望徐卫东能在总部坐镇,知道他就在后方注视着我们,我们死在外面都觉得踏实。如今我的身后一无所有。他当初跟妻子道别,离开家门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你就是搞来几支AK-47也没什么好炫耀的吧?这点事还指望我夸你几句?”

我只是简单地告诉殷望左转或右转,他并没有多问,按照我的指示,把车开到了徐卫东住的小区门口。我只想在那里碰碰运气,希望能看到徐卫东的妻子,只是看看就好,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样会让我踏实。

第二天,从天津到北京的这一路,我心里出奇地平静,没有说一句话。这种平静也让殷望一直安静到进了北京市区,才忍不住问:“你就不好奇我从哪搞来的车吗?”

正想让殷望靠边停车,就见门卫朝我们车内扫了一眼,竟然就示意放行了。上一次来还是半年前,我和程建邦坐在徐卫东的车上匆匆而过,没想到他竟然记得,太了不起了。如此一来,就可以把车停在徐卫东家的楼下了,这样见到他妻子的概率会更高一些。当然,我也只是远远地看看就好,我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她,也不知道她见到我后问起她的丈夫,我该怎么回答。

其实,我也只能是看看。

殷望照我说的地方将车开到路边停好。我把车窗摇下一道小缝,点了根烟,盯着楼门发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徐卫东的妻子始终没有出现。我也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无功而返,但还是不愿放弃。我想,远在天边的徐卫东如果知道他的部下在出征前曾替他探望过他的亲人,一定会稍感欣慰的。

我意识到这一次的局面太大,大到连它的边际在哪都不敢想,我第一次不敢拍着胸脯向谁保证能把他们活着带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医院里的这半年,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承受了什么。不论他们做好了多么坚决的牺牲准备,也一定想活着回来,回来看看自己的战友、亲人和朋友。我太明白那种感受了,甚至稍稍一想起,心头就像有一盆炭火在炙烤一般难挨。此时此刻,从我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与任务无关,我想回去,想回去替他们看看,看看那些可能要随着他们的牺牲一并牺牲掉自己一切的人。

当夕阳挂在小区花园里的一棵玉兰树上时,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正是徐卫东的妻子。她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女包,车前的筐里装着几样蔬菜,一捆绿莹莹的芹菜随着车轮的颠簸颤动着。她经过我们的车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车内的我们,和每一个下班后回家的女人一样,脚步匆匆,目光恬静。在楼门口,她停下来支好自行车,一边在背包里找钥匙一边走进了楼门。没多久又快步跑出来,从车筐里拿出那些被遗忘的蔬菜,侧着身走进了虚掩的楼门。

徐卫东、刘亚男和程建邦愿意顶着内部通缉犯的帽子,就说明他们做好了死在那些不明真相的战友的枪口下的准备。我清楚地知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为了不让向他们开枪的战士有心理压力,也为了将来还能在其他任务中继续利用内部通缉犯这个名头,他们注定会背负着变节者的罪名埋葬在人们的唾弃声中,他们的家人也会在屈辱的阴影下煎熬地度过余生。因为这样的机密,没有解密时限。他们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这种牺牲是彻底的、绝对的。

我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们一定会活着回来。”鼻子不觉就有些酸,我转过脸揉了揉眼睛,说了声:“走。”

5

车没有动,扭头见殷望盯着那楼门口发呆,眼里居然有点泪光似的。我诧异地问:“想什么呢?”他目光依旧呆滞。我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喂。”

“搞辆车,我们回去一趟。”

殷望一怔,四下看看说:“去哪?”说着启动了汽车,挂了挡刚起步便熄了火,车子朝前蹿了一下没动窝。他嘟嘟囔囔骂了句娘,接着打火,车子又朝前一蹿停了下来。

他被我的目光吓到了,避开我的眼神,说:“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开了这一路肯定是犯困了,我拍拍他肩膀说:“我来开吧。”下了车绕到驾驶室外要去开门,他再次发动,这一次车着了。他长舒了口气,说:“我来吧。”

我冷笑一声:“我信不信不重要,如果让我遇到他们,他们愿意束手就擒,我可以给他们一个跟上级解释的机会,否则……”

我用下巴指了指地面,示意他下车。他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地下了车。我将车缓缓驶出小区的大门,一路朝东开去。

殷望低下头,轻声说:“你也不问问上面具体怎么回事吗?你真的信他们变节?”

“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不在状态,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见我不搭理他,又说,“老大,你不信?我可从来没跟人保证过什么,我……”

我点点头:“他们三个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比亲人还要亲的战友,出了这样的事,我觉得我有义务和责任铲除他们。”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生生将后面半句话咽了回去,想了想,说:“当然,国旗面前宣的誓不能算……对了,这是要去哪?老大,你能不能把你的计划跟我说说,哪怕一捏捏也行。”说着用大拇指掐在小拇指上在我眼前晃了晃。

他犹豫了一下,又小心地说:“如遇到,在不能保证逮捕的前提下,允许击毙。”

我拨开他的手:“我的计划是,等我回家看看,然后咱俩商量个计划出来。”我见他张着嘴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说:“我家不远,再有……差不多十分钟就到了。”路两边停满了车,本来就不宽,还不知什么时候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我不得不降下车速,小心地让着对向来车和右侧的施工设施。“可能得二十分钟了。”我对还在盯着我发呆的殷望纠正道。

“不是这个。”

殷望伸着脖子,看着我的脸,说:“老大,你们以前执行任务就是回家看看,然后坐一块现商量计划的?”

他观察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意味着他们已经背叛了组织和自己的使命……”

“不是。”

“你知不知道被内部定为通缉犯意味着什么?”我问在一旁看着我发愣的殷望。

他犹豫了一下,又问:“那为什么这次和我就得这样?”

想到这,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身冷汗。我想,我可能无意间知悉了本案的最高机密——既然他们三人已被内部定为通缉犯,就足以证明,他们在敌方那边已经获得了足够的信任和地位。他们一定在策划着一场大戏、一场好戏。而我要么成为台下等着喝彩的观众,要么成为这场戏幕后不起眼的一个小人物。显然,我选择后者,对我而言,只有与他们并肩作战的生命才不算虚度。

我扫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因为给我制订计划的人,和跟我一起完成任务的人都变节了。”

“别说话。”我抬手打断他,凝神沉住气,集中所有精力,终于将那道亮光按住!是的,这一幕多么熟悉,当年刘亚男不也是以通缉犯的身份在我们的对手那边卧底了多年吗?若不是徐卫东的刻意安排,恐怕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既然刘亚男可以,为什么徐卫东和程建邦不可以?我担心自己在潜意识里替他们开脱,于是将整件事拆开重新组合了几种可能,结果每一种答案都在告诉我:他们变节是假,完成任务是真。一定是这样的!

经过了那片工地之后,前面竟然是光秃秃的一片瓦砾,我家所在的小区楼像是被整个挖走了一样不见了。一阵风起,把个破塑料袋刮过来缠在了脚上,我甩开那袋子,又有几块碎石灌进鞋里,硌得生疼。

“秦哥,你没事吧……”殷望有些担心地问。

我的家呢?

我没心思听他的抱怨,脑海中那些新的旧的信息像决堤而出的洪水,彼此激烈地碰撞着,凌乱间又仿佛看到一道亮光,顽皮地在那些狂跳的浪花里快速游动,任凭如何努力都很难将它抓住。

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感觉,像是被施了魔法的藤蔓,从脚底这片瓦砾中长出来,瞬间就爬到心脏那里缠绕着,越来越密,越来越紧。我张了张嘴,想要吸口气缓缓。又是一阵风吹来,卷着些许沙土扑到我的脸上、眼里和嘴巴里。我眯起眼睛,啐着嘴里的沙土,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撂到岸上晒干的咸鱼。

殷望点点头,说:“所以上面看人真的很准,知道你是个守纪律的人,不会乱来,所以才让我来协助你,他们知道就算我告诉你这一切,你也不会干出什么越界的事。”我苦笑着摇摇头,又坐回地上。他凑过来挨着我。“而且他们知道我不是你这种人,与其说是派我监视你,不如说是让你来管着我。”他黯然地低下头,“我是真羡慕你们,一出来就能接那么大的案子,你看看我,一直都在外围混,再这么混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混混还是……”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将一包纸巾塞进我的手中,说:“这里地面还没做硬化,稍微起点风就特别容易被沙子迷了眼。”

我心里发苦:“你不应该告诉我这些,你这是犯纪律。”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那么自信地放走苏莉亚。那批货的情况,还有胡纬等人的行踪,自始至终都在上级的掌控之中。如果这是个游戏的话,我想我早已经出局了。

我说:“你去车边等我,我马上过去。”

“谈不上监视……”殷望有些尴尬地说,“我这两下子监视你还嫩了点。其实上面不想让你再负责这个案子,派我来是希望能和你一起经营塔哥的买卖,毕竟你单枪匹马的。”

他又拍拍我的肩膀,拽起裤腿踮着脚朝路边走去。我擦了擦脸上的沙土,平缓了一下情绪,走回路边,脱掉鞋子清理里面的石子。

我被一道无形的命令困在医院长达半年之久,明明早已痊愈就是不允许我出院,这种特例我闻所未闻,那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又想起我请求继续执行任务时,欧阳刚吞吞吐吐的样子,心中不觉一沉。我松开了殷望:“也就是说,上面同意我继续跟这个案子不过是走走形式?所以我一到这里就遇见你根本就不是巧合,你就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对吗?”

一个老人牵着一条已经串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狗,朝这边溜达过来。殷望迎上前特别亲昵地打招呼。“大爷,遛狗哪,您这狗真漂亮。跟您打听个事。”殷望指着那片空地说,“这小区拆迁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徐、老程,还有刘亚男。”他同情地看着我,说,“这事可能就你不知道吧,上面已经给他们定了性,现在他们是内部的头号通缉犯。”

“漂亮不漂亮的,就是个伴儿。”老人笑眯眯地说,“你们找朋友?”见殷望点头,又呵呵一笑:“别找了,找也没用。”

“我上心是因为这是上级交给我的任务。”

“为什么?”

殷望足足打量了我一分钟,才说:“我看你对这事这么上心,以为你知道实情呢。”

“刚拆完,谁家手里没个几百万,你现在上门,人家以为你们借钱呢。”老人见我愣愣地看着他,忙笑着摆摆手,“我多嘴了。你们还是问问工地的人吧,我一老头子哪知道这些。”

“你少废话。”我没有松手,又加了几成力气,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衣服线缝崩裂的声音,“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谁变节了?”

“谢谢您。”殷望对着老人的背影微微鞠一躬道谢,转过身对我说:“你等我,我去打听一下。”

殷望嘴里叼着烟,举着双手无奈地看着我:“大哥,你有必要一激动就这样吗?我的衣服很贵的。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口舌,抛了多少媚眼才从装备组的大姐那申请来的?”

“别打听了,走吧。”

“变节”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溜进我耳朵的瞬间,像是有一枚炸弹扔进我脑袋里爆炸了。我“腾”的一下站起来,一把将殷望从地上揪起来按在围栏上:“你说什么?”

“不回家看看了?”

殷望挨着我坐下来,叼着烟看着夜空说:“所以我说我佩服你,出了这么多事还能没事人似的继续自己的任务,如果换作我,知道自己的老上级、老搭档变节了,早就疯了。”

“又不是回不来了,等我们回来再去找吧。”

我心里空落落的,只觉一种茫然的无力感迅速抽空了体内的力量,整个人像是几个昼夜没有睡觉似的疲惫不堪。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脑子有点慢,你让我歇会儿。”在苏莉亚之前蹲着的围栏边坐下,殷望递过来一支点燃的烟,我一连抽了好几口,也没抽出什么味道来。

“嗯,我们现在去哪?”

殷望抓抓头,收起手机:“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摸出从沈子雄那里搜到的U盘递给他:“你电脑比我强,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那是接应苏莉亚的人上了车,我说:“看来他们一直都守在这附近。”

殷望拿着U盘想了想,问道:“那个薛五是什么来头?”

殷望举着他的手机屏幕递到我眼前,地图上的目标快速地向东北方向移动着。几分钟后,目标停了下来,短短几秒后,又开始迅速移动。

“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

苏莉亚抬起头看着我,像是在等我把那句话说完。我咬咬牙,将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苏莉亚眼里流出一丝失落,慢慢地低下头去。我装作不在意地望着远方,余光里看到她站在车门边,看着我,许久才钻进车内。随着一阵引擎的轰鸣,那辆车很快消失在街角。我望着茫茫的夜色,在心里说:你跟我走吧。

“这几年我一直到处混,总觉得他眼熟,没记错的话,这人以前是个无赖吧?”

殷望上前一步拉着我胳膊,对苏莉亚摆摆手说:“货都在车上了,你走吧,赶紧让他们把人放了。”

“差不多。”

我呼了口气,下车走到苏莉亚面前。她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始终低着头。一时间,我有些恍惚,说:“你跟我……”

他皱起眉头:“你那盘子也不小,你不在的时候就交给那么个人?”

他笑笑没吭声,将车停在路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回头看了眼堆满车后座的那批毒品,还是觉得不踏实。正犹豫着,殷望从外面替我拉开车门,恭敬地说:“塔哥,到了。”

我指了指车说:“走吧,边走边聊。”

我们的车回到那里时,苏莉亚正蹲在路边的围栏边,盯着脚下的路面发呆。我仔细打量了一下穿着一身休闲长裤和外套的苏莉亚,还是想不出定位仪藏在她身上哪里才合适,问殷望:“你把定位仪藏哪了?”

薛五的确姓薛,薛五是外号。农民出身,读过高中,20世纪90年代初领着同村的几个人进城承包些小工程。那时候到处都是工地,大大小小的建筑公司良莠不齐,拖着工人不发钱,完工后老板携款跑路的大有人在。所以揽工程干特别容易,但是干完活后,能否能够讨要到工钱才是那行最大的攻坚战。也就是说,你这个施工队是否强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能不能按时按量地要回工钱。他在当地算个地头蛇,从没担心过这些事,也没人敢招惹他。久了,越来越多的农民工愿意跟着他,他也越来越嚣张,对手下的工人特别粗暴,动辄拳脚相加。终于有一次因为口角,一拳把个五十多岁的工人的一只眼睛打瞎了。那工人是和几十个老乡一起出来打工的,出了这事后,一帮老乡分了两拨人,一拨堵在他家要赔偿,另一拨成天耗在公安局要说法。那一次折腾得他几乎倾家荡产。

想起之前与他简单的交手,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罢了,笑着摇摇头。

施工队自然是没法继续干了,他又想出了新点子:逢年过节便召集几个兄弟拉一车烂苹果,随便找个民营工厂,开到人家厂子里二话不说就卸车,逼着工厂的小老板买下那些苹果给工人分福利。那些小老板只想安心做买卖,哪有闲心和他较劲,再说得罪了薛五这种人无异于癞蛤蟆跳到脚面上,不咬你也恶心你,所以一般情况都给钱打发他走。他倒也讲道理,只有国家法定节假日才去,平时绝不烦你。你说不要苹果直接给他钱,他还不干,一定要你收下苹果。而且只要你买了他的苹果,如果再有人来强行推销福利,一个电话,他肯定会在半小时内赶来帮你摆平,也不会再问你要钱,那些小老板就这样忍了下来。

“这就是你跟我的区别了,我是靠装备,你是靠属性,我没了这些装备,什么都不是,可你们……”说着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我是真佩服你们。”

另一方面,苹果贩子如果手里的货积压了,也会低价处理给他,所以他卖的苹果成色也越来越好。发展到最后,抛开强买强卖不说,基本算是物美价廉。

我伸手到他的上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也没发现有什么,正想换裤袋再摸。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捏出一个豆大的黑色小钮,放到我的手心里。我捏起那个小东西对着光看了半天,不禁有些感慨,苦笑着说:“你就是给我,我也不会用。”

随着法制的健全,地方也加大了对私营企业的保护,他的买卖就做不下去了。在我打入那个团伙之前不久,生意失败的他经人介绍上了郭疤瘌的船。这个人脑子比一般人活泛,为人算是仗义,而且很懂得取舍,加上他跟当地的三教九流极为熟悉,很快就从一群人当中脱颖而出,升格为团伙内的中层。

他挺了挺胸:“我内袋里有一个,你自己看看。”

我在组织的协助下成为“塔哥”后,为了尽可能省心地完成任务,清理了团伙内那些无法无天、成天惦记着做蛇头和毒品走私赚钱的人,招来了很大一部分人的不满,毕竟合法的买卖没有非法的来钱快。薛五在这个时候起了很关键的作用,人前人后表示无条件支持我,用他们听得懂也愿意听的话将底下人说得口服心服。我见他确实有些能耐,征得上级同意后,让他做了“塔哥”的副手。但他再有能耐,终究是个地痞,见过的世面有限,对我能轻松处理海上的那些事,他极为佩服。这也是我愿意重用他的最主要原因,这样的人不会做出太出乎我意料的事。换言之,我还算玩得转他,正好他也玩得转底下那些人,我倒是也轻松了不少。

我打断了他的废话:“那东西大吗?容易被发现吗?”

我把薛五的情况介绍完,殷望撇嘴不屑地一笑,摇摇头说:“我觉得这个人不靠谱。”

“你们呀,太老实,上面给发什么就用什么,小米加步枪也敢横冲直撞。什么都不发,赤手空拳也招呼。老大,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眼里就没有几个靠谱的人,所以用谁对我来说都差不多。”见他歪着脖子瞪我,我忙补了一句,“咱们自己人除外。”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摆弄了几下手机:“你那个定位仪哪来的?这手机还有这功能?”

殷望带着我来到天桥附近的一个防空工程改造的地下室。推开大门,一股霉味迎面扑来,我屏住呼吸闭上眼适应了一下里面的空气和光线。一条黑黝黝的通道看不到头,一边是墙,一边是密集的房间,门与门之间最多也就五米的样子。到处堆着杂物,中间只能容一人通过,我跟在殷望身后七拐八拐地走着,他对这里很熟悉,根本不用看脚下,敏捷地避开那些杂物大步往里走。

“换了车,还有货。”他对我眨眨眼说,“没了货,还有苏莉亚。”他看着我的手机对我勾勾手指,我将手机递给他,他飞快地在键盘上按下一串密码,手机界面切换到内部系统,他又按了几下,屏幕上出现了与他的手机屏幕相同的画面,只不过标注的地标不同。我稍一辨认,正是刚才把苏莉亚丢下车的位置。他又按了一下,屏幕切换到了我们自己的位置。他把手机丢还给我。“我装了三组——车、货、人。”他嘴角翘出一个邪笑,“你给他自由,才知道他想干什么。”

那些房间的每扇门下都有一个通风口,有些隐约透出灯光,有些能听到里面轻微的声响,还有几声劣质吉他的破音在回荡。出于职业敏感,我一路寻找着出口,但拐了好几个弯才发现,没戏。

“你在他们车上装了定位仪?”我有点惊讶,“你怎么确定他们不换车?”

殷望在一扇门外停了下来,左右看看,从墙角的砖缝里抠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他摸索着走进黑黢黢的房间,打开了一盏台灯,对我摆摆手:“请进。”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个键,递给我。屏幕上是一幅电子地图,一个绿色的小点正在移动,随着位置的移动,屏幕右下角的经纬度也在飞快地变化着。

我站在门口看了眼,屋内有一张单人床,寝具简单但收拾得极为整洁。一张小桌子紧挨着床,桌上只有一个烟缸。

殷望犹豫了一下,把手机递给我:“我们跟踪这批货能得到的,远比揪住一个周亚迪或者胡纬要多。”

“进来啊。”他对我甩了甩头。

我伸出手:“把手机还我。”

我走进屋子,在他示意下坐在床上。他一手扶着床头,一手从床底拖出一只箱子,箱子上堆放着几双鞋和几本书,他挪开那些杂物,从箱子里取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抬头得意地笑笑,小声说:“别看我这窝小,设备可全。”

想到这我摸出手机,调出胡纬的号码正要拨,殷望一把将电话夺了过去,不等我发作,他说:“你必须按照他们的要求做,把这批货给苏莉亚,让她带回去。”

这时就听门外有人在大声说话,是个男人在打电话:“喂,刘总吗?我是冯总……呵呵呵,那块地有戏,现在对方想验资……哎呀不是我不相信你,毕竟是上亿的生意,对方还是想看看您的实力……”

我没心思跟他瞎打岔。如果真把货交给苏莉亚,那么这条线很可能就此断了。这批货对他们如此重要,重要到不惜在内地这个他们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的地方得罪我,劫持我的人,甚至不惜舍出苏莉亚。那么,这批货才是他们的死穴,我必须利用好。

我忍着笑跟殷望对视了一眼。就听另一边又传来另一人激情高亢的声音:“真不好意思,您提出的修改意见我不!能!接!受!你们这种收费模式会影响到整个网站的客户体验!完全违背了当初构想这个项目的初衷……喂……喂……”

他干笑着说:“这……你这样不好。”

“我的邻居厉害吧。”殷望小声说。

“如果东西不对,我第一个办你。”

“嗯。”我认真地点点头,“看出来了,您这里卧虎藏龙,都是干大事的。那能不能麻烦先处理下我们的小事?”

我们将那批货如数搬到车上,其间谁也没跟谁说过一句话。车开出一段距离,他终于没忍住,清了清嗓子,试探地问:“请……请教一下,你靠鼻子怎么确定纯度?万一被人兑了东西呢?”

“欲速则不达。”殷望打开电脑说。

我从车上拿出一把螺丝刀,扎进油纸包后抽出来凑近一闻,一股刺鼻的酸味冲得头昏,是高纯度海洛因无疑。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对他比了个手势。

趁他电脑开机的空当,我又打量了一下屋子,问:“你平时住这儿?”

我哭笑不得地点点头,不多时他又扒上墙头,丢给我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你验验。”

“都说了,我是混外围的,下到北京的地下室、东北的窝棚,上到西湖的高档公寓汤豪斯,处处都是我的家。身在江湖漂,心向党中央。”他越说越高兴,站起身将手放在胸口上,“一颗红心永不朽,牛逼闪闪放光芒……”他一低头,见我冷冷地盯着他,忙嘿嘿一笑坐回床上,拿出U盘接到了笔记本上。

我已经被他弄得没脾气了,到了隔壁院门口,他却不开门,四下看了一圈,单手撑着院墙一跃而上,身体在墙头一晃“嗖”的一声翻到了里面。停了几秒,他从墙头冒出来,露出半个脑袋说:“你在外面接。”

屏幕上跳出一个全英文的窗口,殷望皱了皱眉头说:“这是一个需要连接互联网的程序。”

我气冲冲地回到车上,他却下了车,帮我拉开车门,哈着腰谄媚地说:“其实就转移到隔壁了,不是我卖关子,你刚才没给我机会解释。”

我扫了一圈墙角:“这里没通网络吗?”

“你少跟我废话。”我指着他鼻子低声吼道,“什么时候搭档间也开始玩心眼了?我看你是外围混久了,忘了自己是干吗的了。”

“有。应该欠费了……”他从床下摸出一根网线甩了甩,“好久没来了。”他将笔记本屏幕冲着我,弯腰插上网线接口说:“要不你等等?我去缴个费。”

我在库房里转了一圈,确定那批货已经不在这里之后,冲出小院拉开车门。“我知道那批货在哪。”殷望见我神色不善,连忙摊开双手,“你先别急,你听我说,我是觉得直接把你带过去,太折你面子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完美地过渡一下,尽量做到既让你……”

网络连接图标闪了两下,显示连接成功,我不太有把握地指着屏幕说:“这应该是连上了吧?”

我横了他一眼,一摔车门走进小院。打开库房门立刻觉察出不对,库房门边的东西我刻意摆设过,现在东西都离了位置。我脑子一蒙:难道薛五转移了我的货?或者他已经在和胡纬合作一起算计我?

殷望歪着脑袋扫了眼屏幕:“咦?奇怪,我都两个月没来了。”他快速地敲击着键盘,眉头跟着皱了起来,那神态像极了一个人。我正盯着他的脸,回忆他到底像我记忆中的哪个人时,他猛地扭过头说:“这是列夫的邀请函。”

他干咳了两声,说:“你先进去,需要搬货的时候叫我。”

“列夫?”我一把将他推开,凑到电脑屏幕前,屏幕上显示着一段英文,我看了半天找不出几个眼熟的单词,只好求助地看向殷望。他正咧着嘴揉脑袋,我刚才太激动用过劲了,硬是让他的头撞到了墙上。

他笑笑没回嘴,我把他指到平房小院门口停了下来。我拉开车门,见他坐在那里扶着方向盘,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我问:“怎么了?”

我抱歉地说:“你还好吧?我刚才有点着急了。”

“你不是情报网厉害吗,我的货藏在哪里,你不知道?”

他揉着脑袋说:“老大,你这样真的不好。再这么下去,我可能得死在你的手里,还是意外。这种死法连个烈士都评不上,你说到那个时候我得多冤。”

“都说了,我干的是街道大妈的活,这点事能逃不过我的情报网……对了,还有多久到?”

我自知理亏,只能赔着笑脸看着他。他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你笑得真假。”他看着屏幕,说:“就是一封会议邀请函,需要填些资料传回去。”又敲了几下键盘,他眉头再次锁在一起。“看来在我们之前,这份资料已经经手了三个人,第三个就是沈子雄。”

“你知道得挺多。”

“那前面两个是谁?”我凑过去看着满屏的英文问。

“程建邦吧?”

“没留下信息,看样子这东西最初并不在沈子雄手上,它先后被换了三次手。到他手上后他上传了自己的资料,之前两个人的详细资料被自动清除了,只剩下编号。如果我们现在再上传一份资料,沈子雄的也会被清除掉。”

“马屁精。”我笑着扭头望向了车窗外,“以前我们组有个马屁功也很厉害的人,你俩有机会该比画比画。”

“那沈子雄都留下了什么信息?”

他“哼”了一声说:“可能上面觉得你能盖着我点吧。”

殷望摸着下巴说:“只留下名字,详细资料他加过密,我搞不定。”

他的外形的确有问题,帅得太扎眼,往人群里一站,极容易成为焦点,还让人过目不忘。我不由得笑了:“那这次为什么让您出山了?”

我问他:“你听说过列夫吗?”

他叹了口气。“我也这么说,可他们说我外形不好,你说外形这种事我有什么办法?”他冲后视镜甩了甩头,不过这一次眉眼间不再是得意,满脸都是无奈的落寞。

殷望点了点头:“据说是俄罗斯最大的毒枭。但是没人见过他,这个人和俄罗斯的黑手党、车臣的恐怖分子以及很多非法武装都有瓜葛。”他又揉着脑袋看我:“那你也不用那么激动吧?”

“我觉得不至于,你素质很好,不出外勤可惜了。”

“因为我之前任务的目标人物就是他。”

“嗨,就是外围……我举个例子,比如你们是警察,那我就是街道巡逻的大妈。”

殷望扑哧一下笑了:“我说说我的看法,幼稚的话你别笑话我。我觉得这事真的不用认真,中俄两国起码有十多个特工部门每年的目标人物TOP10里都有他,一直就没出过前三,而且……”他用下巴指了指屏幕。“这东西传出来以后,你看看多少人卷了进去?沈子雄丢了命,他之前那两个肯定早成了孤魂野鬼。我没猜错的话,周亚迪那儿应该也有一个,你等着瞧吧,他这关是过不去了。我觉得列夫放出来这东西,就是为了先让沈子雄、周亚迪这些人自相残杀。说好听点,这些人是列夫的合作伙伴;说白了,都是他的竞争对手。毒品这东西从来不缺产量和市场,只有垄断并取得定价权和销售渠道才是王道。就算最后有些幸运的毒贩没有丧命,拿着这东西美滋滋地去列夫那里领赏,到时候人家一收网,全灭了,整个东半球的毒品市场都在列夫手里了。”他一口气说完,又嘿嘿笑着说,“我就是随便一说,也不知道对不对。”

我是第一次听到“正式的任务”这种名词,问道:“正式?什么叫作不正式的任务?”

“对。”我轻轻点头,“他们争夺的一直都是运输和销售网络。”我叹了口气,低下头用力揉着太阳穴,明显觉得脑子不太够用,我一边琢磨着他的这番话,一边权衡着一旦利用起这个U盘后的利弊,不禁觉得有些孤单:除了面前这个没有正式执行过任务的殷望之外,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他接过去叼在嘴上,竖起一根手指说:“第一次。”我不信,冷哼了一声。他瞪我说:“不信?真的是第一次执行正式的任务。”

殷望见我认可了他的想法,点了根烟继续说:“如果你按照提示,把你的信息全撂了,列夫那边收到以后有的是办法坑你。况且这东西流出来这么久,搞不好上面已经掌握并监控了,估计现在我的IP地址已经被盯上了,马上就有特警或者便衣来踹门了。”

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船上好几十号人,有薛五这样一个讲江湖义气的人已经是很罕见了,而且薛五的义气也有限,胡纬他们要耍出金三角的那套手段来,连我当年都险些中蛊,更别提这些以走私为生的乌合之众了。而借他们的口,把我的目的广播出去,自然是上策。想到这里,不禁有些佩服殷望的缜密心思,我点支烟递给他,说道:“这是你的第几次任务?”

他话音刚落,只听“咣”的一声,房间门真的被人从外面打开了,门重重地摔在墙上,又是“嘭”的一声巨响,惊得我和殷望同时“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的想法与我的基本一致,只不过我更想亲自跟着这批货。不等我说话,他又说:“你要找双喜就必须高调到让圈内人都知道才行,这样他们不会起疑。最重要的是,你的情况必须是你的人传递给胡纬才好。”他看我一眼,笑着说:“你不会以为你的人格魅力大到了手下的人都百毒不侵吧?”

只见一个穿着西服套装、蹬着高跟鞋、大概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大步跨了进来。她戴着一个胸卡,因为逆着光,一时间看不到上面的内容。她扫了我一眼,就瞪向了殷望。我全神戒备着,只等着策应殷望的任何动作。哪知殷望像只猛然见到猫的老鼠,慌张地四下乱看,恨不得找个出口逃走一样。那一瞬我明白了,殷望是认识这女孩的,而且是很熟很熟的那种。

车开出去好几十米了,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苏莉亚的身影,我才发现从上车那刻起,我不用刻意找角度就能看清苏莉亚,因为后视镜的角度格外合适。随着车往前走,后视镜嗡嗡地调着角度。我扭头看殷望,他对我扬了扬眉毛,继续拧着后视镜的调整按钮,说:“放心,把货给她,我会联系上面调人去跟的。然后我们再搞批货去找双喜,双管齐下,不信找不到他们幕后的老大。”

唯一的出口就是那道门,被那女孩封死了。殷望换了副笑脸迎上去,还没说话就见那女孩抬手扬臂,“啪”的一声脆响,给了他一个大嘴巴。殷望的脸被那一记耳光抽得偏到我这边,我感同身受地咧了咧嘴,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眼神。

我跳上车让殷望开车。终究我还是没忍住从后视镜里看路灯下的她,她坐在地上检查着胳膊肘和膝盖,然后站起身,双臂环抱着自己,朝我们离开的方向张望。

“徐明,你没死啊?”那女孩子怒目圆睁暴喝道。不等殷望回答,她又说:“一声招呼不打,就玩失踪?”

车开到距离仓库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我让殷望停车。车还没停稳,我推开门跳下车,一把拉开后门,将苏莉亚拽了出来。她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双脚还没站稳我便松了手,她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摔倒在路边。我指着她说:“在这里等。”

殷望上下看了那女孩一眼,歪着嘴赔笑说:“你胖了。”不等第二个嘴巴过来,忙正色说:“不是,我有正事。”瞬间又换了副哀求的笑脸求着:“你还在上班吧?要不你先回去工作,等忙完我马上去找你。”

殷望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苏莉亚,对我点了点头。

“正事?”女孩看了眼殷望的笔记本,一把扭住他耳朵,殷望龇牙咧嘴地喊起疼来。女孩冷笑着说:“你能有什么正事?”又冷冷斜了我一眼,“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你们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渣把他带坏的。”

我冲苏莉亚笑了笑,扭过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捶了殷望的肩膀一下,将胡纬的要求告诉了他,征求他的意见。

“不是……这位小姐,你看……”我正想解释几句。就听她说:“看什么看?你叫什么?干什么的?”

那一刻,我已经跌到谷底的心就像又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粉碎。她毁了我唯一算是美好的记忆,尽管那是被我粉饰过的美好。

“我叫秦川,我是……”我也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眼巴巴地看向殷望。

我隐隐希望她能告诉我她的无奈,就算那丝毫不能影响我对她的定论,但还是希望她能告诉我她有多么无奈的理由。许久,苏莉亚终于抬起头,用手语说:对不起。

殷望弓着身子,捂着被揪住的耳朵挣扎着抬起头说:“我们真有事,正经的大事,涉及国家安全的……”话没说完,就被那女孩“呸”的一下啐了一口。

就如同现在,苏莉亚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却陌生得让我窒息。其实我知道只要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胡纬逼的,她一个弱小女子怎能担得起这样的担子?这可是在贩毒,是要掉脑袋的事,她怎么可能是一个毒贩?我更知道,即使全世界都在骗我,我也不能骗自己,即使全世界的人这个时候都告诉我这个姑娘是无辜的,我也不能信。不论我记忆中但她是什么样子,现在的她,是一个毒贩。

殷望擦着脸,嚷嚷着:“你给我松开,不然别怪我……”

苏莉亚低下了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我的脑海中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那滋味像是有什么利器在我胸腔里搅,酸一阵,疼一阵。但是我知道,我心口那里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幻觉。我经常会梦见自己在家里,和父母坐在那张老餐桌上吃饭,一边听着母亲的唠叨,一边触摸着破损的桌角和桌面木纹的条理,那感觉会真实得让我从梦中惊醒。每一次我都妄想闭上眼再次睡去,回到那个梦中与父母吃完那顿饭,但每次都会被火和血惊醒。

“别怪你什么?怎么?你还想打我?”见殷望闭了嘴,女孩说,“我就知道你会回你的狗窝。”她松开了殷望的耳朵,指着笔记本电脑,“你的网费是我给你交的,我就看看你什么时候上,你忘了我是干吗的了?”

我收起电话,回过头看着苏莉亚,说:“我小看你了。”

“你是你们公司的年度金牌员工,年终奖都比别人多一倍……”殷望揉着耳朵,用懊恼的眼神看了看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胡纬一言不发地等我笑够了,才接着说:“我等你三小时,三小时内我接到苏莉亚和她送来的货,安全离开后,会放了你的兄弟,不然……我只能保我自己了。对了,你如果想把手里的U盘利用好,就去找双喜,他知道我在哪,再见。”

“你少给我转移话题,你跑哪儿去了?你不是答应我要找份正经工作的吗?我又没嫌弃你没工作没学历没钱也没房,你至少要上进吧?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跟我父母说,你让他们怎么放心把我交给你?你知不知道我的好多小姐妹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她连珠炮似的说完就转过脸哭起来。

胡纬说:“秦川,我这也是为你好,把货交给苏莉亚,大家都平安,这里不是谁的地盘。这么跟你说吧,内地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真正的黑帮,没有帮派就意味着没有主持人,没有规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玩法,今天你够狠你就是老大,明天他比你狠,你就得叫对方老大,简直无法无天。”

我无奈地看了眼殷望,知道自己此刻非常多余。我拿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指了指门外:“我去抽根烟,你们聊。”出门的时候,我扫了眼那女孩子戴的胸卡,她笑盈盈的大头照片下面有两个字:白杨。

我眼睛还定定地看着苏莉亚,说:“胡纬,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我,千万别威胁我,那会让我很没有面子……”

6

胡纬叹了口气:“你说是就是吧,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如果不这么做,大家都得死。”

门外两边站着三四个人,都竖着耳朵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见我出来,他们装作路过,各自散开回了房间。我伸手把门关好,靠着墙站在阴暗的过道里点了根烟,回想着殷望刚才说的那番话——列夫出于利益考虑,完全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布局,那么这个U盘不仅没什么价值,而且会给我带来杀身之祸。眼下老徐、建邦和刘亚男都上了内部的黑名单,上级又不愿让我继续这个任务,如今我只有两条路——要么服从欧阳刚的命令继续以“塔哥”的身份活动,保持随时待命的状态;要么服从徐卫东的命令,继续目标人物为列夫的案子。

我回头看了眼苏莉亚,笑着说:“你威胁我?”

思来想去,还是理不出头绪,越想越烦,将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用鞋底使劲蹍了几下。粗糙的水泥地上,未燃尽的烟草、烟灰、烟纸被蹍成了一片黑灰色的残渣,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我眼前陡然一亮!老徐他们上了黑名单的事,欧阳刚并没有对我提及,按道理以我和他们的关系,不仅要彻底回避此案,哪怕是有间接联系的任务都要回避才是。欧阳刚却让我继续以“塔哥”的身份出现,这种稀里糊涂的安排根本就不像是欧阳刚这样级别的重要领导做出来的,那么我可以理解为他顶着压力默许了我继续跟进列夫这个任务的事。就像当年徐卫东顶着压力让我重返金三角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欧阳刚的压力更大。

胡纬接过电话说:“现在,把货交给苏莉亚就好了。别太久,我很有耐心,但我不保证别人的枪不走火。”

我想起徐卫东的一句话,他负责在两难时做出决定,而我们只需服从命令并执行就好。

“什么时间,在哪里?”

那么,欧阳刚做出的艰难决定就是给我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让我去决定做什么。我要做的就是从混乱中理出头绪。我慢慢地蹲了下来,盯着那团黑灰色的残渣,昏暗的光线下,只要你愿意去辨认,还是可以辨别出哪个是烟灰、哪个是烟丝的。我吹了一口气,残渣飘散开来,一片漂浮的渣灰扎进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对自己说:不能急。

他答应得很干脆:“好啊。”

渣子刺激着眼球,随之分泌出眼泪,我眨眨眼,异物挤出来了,眼前和心里都一片雪亮。

“好啊,来取。”

听见一声门响,我忙抬头,见白杨抹着眼泪走了出来。她看了我一眼,还撇着嘴,却掩藏不住眼睛里的笑模样,娇嗔地回过头朝屋内瞪了一眼:“你真讨厌。”说完噔噔噔朝外走了。

周亚迪话锋一转:“秦川,我想要那批货。”

殷望站在门口吃惊地看着我,不等他让,我自顾自走进屋。他一边去关门一边说:“厉害吧,连你都感动哭了吧?所以人的变数是最大的,你别看她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的跟个悍妇一样,这才几分钟,还不是恢复成一个沐浴在爱河里的小姑娘了吗?”

“迪哥,”我打断了他,“你终于肯露面亲自跟我聊了,不过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咱们不要跟怨妇似的非要分出个谁对谁错。我不会被过去的事缠住手脚,除非迪哥觉得有必要,那咱们找个时间、找个地方,好好地聊聊咱俩之间的误会。”

我擦了擦眼角:“我对你的私事没兴趣,也不知道你刚才和人家说了些什么,我这是……”

那边沉默了许久,换了周亚迪的声音。“秦川啊,”他的语气还像多年前初识我时那样语重心长,“记得我和你说过,只要你好好帮我,除了美洲、欧洲,其他国家你随便选,我保你下半生锦衣玉食……”

“知道知道,风吹沙子眯了眼。”

我说:“我现在身上又背了一条人命,我想出去。可出去吧,又人生地不熟……只要你们愿意引荐,条件随便你开。”

“不是沙子,是烟灰。”

“呵呵呵……”胡纬在电话那头干笑着不说话。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指着电脑屏幕问,“这个你打算怎么处理?用不用问问上面的意思?”我摇摇头。他看看我脸色,说:“你要是想跟这条线,我无条件服从……对了老大,你到底想怎么干?”

“当初迪哥给我看过一个U盘,说那边的人只认这个,现在我也有一个。”

“我想找到他们,把他们带回来接受处罚。”

“我不太懂你说什么。”

殷望眼睛一瞪:“你一个人想把他们三个带回来?那三位随便挑一个出来你都……”

“你是个讲究的人,我是个简单的人。我想你们引荐引荐,我想和你们一起玩。”

我接着他的话说:“你想说我不是他们对手吧?没关系,带不回来,我就亲手解决他们,要么就被他们解决。”说完瞥了他一眼,眼神接触的一瞬,他浑身微微一颤。

“哎呀秦川,你不知道我是多想和你好好聊聊,叙叙旧,可是你看看最近出的这些糟心事,我没脸见你啊。”

我见气氛变得有些冷,扯开话题说:“那女孩不错,你说你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还住在这种地方,人家都没嫌弃你,我都被感动了。”

“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如果和你胡纬谈事,中间还隔着个人,我觉得有点多余。”我笑着说,“胡纬,聊聊?”

他很快恢复了小混混的样子,一甩头说:“还不是贪图我的美色!”见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低下了头:“我知道这事违反纪律,可有些事机缘巧合,我也没办法不是?”

这也解释了胡纬为什么在内地还敢来找我。他权衡了一圈下来,觉得我还是相对安全的。眼下,我与他之间只是对抗还是合作的事了,毕竟,他想要威胁我的最后一张王牌——苏莉亚,现在在我的手中。

我说:“我补充一下,于私,我对你的私事没兴趣;于公,你的思想政治工作不归我管。”

我大概猜出了这里面的一些事——苏莉亚是被胡纬当作人质,由沈子雄带过来的。胡纬也算准了凭沈子雄那几个临时拼凑起来的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更别提沈子雄对苏莉亚的态度,这都注定了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而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胡纬的枪。正如胡纬所说,沈子雄一定把他整得很惨。同样,对于一个靠运货为生的中间人沈子雄来说,还有什么比自己手里掌握一大批货更痛快的呢?只不过,沈子雄不仅小瞧了来自金三角、看似落魄的周亚迪和胡纬,更小瞧了他们口中的我。

他定定发了会呆,垂下眼皮说:“我知道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可那又能怎么样?我能怎么样?你想让我怎么样?”

胡纬哈哈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谢谢你帮我摆平了沈子雄,这些日子,我可被他整惨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把我的玩笑话当了真,不禁有些懊恼。换作程建邦,遇到这样的事,几句玩笑就过去了。可现在对面的是殷望,我们没共过什么事,贸然拿这事开玩笑确实有些过头,我赶紧解释:“你别误会,我就是……”

我和胡纬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他神情落寞地说:“也许她爱上的只是那个不务正业叫徐明的人。你知道徐明是什么人吗?是个还讲点哥们义气、无亲无故的混子。说是爱也许不准确,可能是同情呢?我接触她也是为了任务,我和她发展到这一步也是因为任务,现在那个任务完成了,可是我呢?”说着说着他呼吸急促起来。“你们的任务都是境外,真刀真枪干脆利索。我们这种外围是什么情况,你知道吗?说让我去接触一个女孩子,我就得去接触。说让我和她发展恋爱关系,我就得发展。说任务完成,我就得结束一切去接受下一个任务,可真的能结束吗?你们经历过这些吗?你们知道伤了别人还不能解释一个字的那种无奈吗?”

我接过手机看着屏幕上的号码想了想,拨了出去。很快电话接通了,那边没有动静,就像是在等我先开口似的。沉默了许久,我笑了。那边听到我的笑声,也跟着笑了。

我看着他潮红的脸,只见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地说话,却什么也听不到。我的思绪好像飞行在与这里完全平行的另一条航线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和现在想起来还依然清晰的感觉像是迎面的风一样,凶狠地、不停地拍打在我的脸上。

殷望把沈子雄的手机递到我面前说:“这里面没有通信录,通信记录只有一个号码,我查了一下,这部手机也只跟这个号码联系过。”

“你没事吧。”殷望拍着我的肩膀,把迷失在记忆中的我唤醒。我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对不起,我没控制好情绪。老大,给我说说你们的事吧,我知道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一定也经历过,我相信我的这些事和你的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儿科,不如你教育教育我?”

“你怎么在这里?”我没有理会她伤心欲绝的神情,接着问,“你怎么到的内地?”我不太相信她能独自来到这里,也不信是周亚迪回去把她接来的。

我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屏幕:“把我的资料传上去吧,无论如何,我不想放弃这条能和列夫联系上的线。”

苏莉亚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中有点委屈,又有点期盼,她试探着慢慢地抬起手摸向我的脸。在她的指尖距离我的脸还有不到十厘米的时候,我猛地看向她的手指。她的手像是被我的眼神烫到一般,“咻”地收了回去。她还是有些不甘心,眼睛在我脸上飞快地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不一会,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无力地往后一靠,垂下了眼帘。

殷望有些失望,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回到电脑边按照我的指示,将我“塔哥”的身份资料传了上去。

“苏莉亚,迪哥在哪里?”我的声音又冷又硬,就像在审问一个罪犯,我甚至能想象到自己现在的神情。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他那些事,只是人的有些经历就是厚重到无法言说,每一个字、每一次停顿都能渗出血。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时间将别人雕刻成什么样,我只知道,见惯了人间罪恶的自己,越来越多的是冷漠和绝情。

和殷望拟订接下来的计划时,我才发现我和他的信息极不对称。他掌握的大多是类似江湖传闻的信息,其中不乏他片面且主观的解构。而我这边,哪怕跟他解释周亚迪和胡纬的关系都费了好大周章。当我们的情报整合再一次陷入僵局时,他提议我们找个地方一边喝点小酒,一边深度“勾兑”。我想那大概是他最舒服的沟通方式了,只好表示同意。

时间就像一个永远不会休息的雕刻大师,一秒不停地雕琢着每个人、每件事,谁也逃不了。从刚才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我就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停留在过去的印象里,被她的表象所蒙蔽。但是对她的任何疑问,都像是在对我自己过去的质疑,那质疑更像是对自己过去的背叛。

我拿着U盘说:“不如把这个毁了,丢了也不怕被人替换了。”

看着她的样子,我忍不住一阵阵地心疼,冒出找个地方把她安顿下来的冲动。但我知道这不太可能。阿来那样背景比较单纯,又有功的人,组织才会给予安全稳定的安置。苏莉亚不同,她从小长在金三角,又是毒枭周亚迪至亲的人,到目前为止连我都不知道她忽然出现在内地的原因。我不忍去怀疑她是来协助周亚迪的,却又不能不去怀疑。——我永远忘不了老姜看着烈士墓碑说的那句话:谁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上面说得很清楚,这个才是你的实物入场券。”

苏莉亚已经用手指把头发梳理整齐,安安静静地坐着,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我无奈地笑笑:“俄罗斯人是有点儿死心眼。”

我想了想,转身问:“苏莉亚,你没事吧?”

等殷望锁门的工夫,薛五打来了电话:“塔哥,我没事了,姓周的把我放了。塔哥,我对不起你,给你添麻烦了。”

殷望专挑小路,一口气将车开出老远才降下车速。从后视镜里看了后座上的苏莉亚一眼,问我:“去哪?”

我安慰他说:“人没事就好。”

“听到的话呢,就去外面把你们老大的尸收了,顺便报警,把你们今天看到的听到的,和以前做过的没做过的坏事都跟警察好好聊聊;没有听到的话,赶紧早点回家睡觉,明天一早起来该下地干活的下地干活,该进厂上班的进厂上班。”我指了指他们,“等我走了再出门……半小时就够了。”

薛五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下,说:“塔哥,不管怎么说,这次因为我让你损失那么多钱,还丢了面子,我一定帮你争回来。我记得姓周的样子,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抓到他,让他把吞了你的东西加倍吐出来。”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连连点头,大概觉得不合适,又急忙摇头。

“你踏踏实实在家等我,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回去,还有正事要办。”这时从过道那头走来一个人,我尽量靠近墙给他腾出过道。

我回过头“哼”了一声:“你们多有出息啊,跟了那么威风的一个老大,居然包下了你们村大队的食堂用来谈判,现在你们问我怎么办?我哪见过这种场面?我被你们吓到了知道吗?我现在只想回家。”我顿了顿,又说:“刚才你们听到枪声了吗?”

薛五带着哭腔在电话那头恳求:“塔哥,我听你的,但你一定要给我机会补偿,不然我没脸面对你。”

食堂那间包厢里挤得满满当当的都是人,我从人群中将苏莉亚拽了出来。她面色苍白,双手还紧紧抱着那瓶啤酒,头发胡乱地贴在脸上,眼神中满是惊恐。我轻轻从她怀中抽出瓶酒扔了,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就听身后有人怯生生地问:“大哥,我们……怎么办?”

“你千万别冲动,其实只是损失个几百万而已,都是身外物,你一定要等我回去再说,明白吗?”过道里那人几乎蹭着我的身体往前走,听到我口中说出“几百万”三个字时,那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不屑地撇了撇,终于蹭过我,走出两步还不忘回头冲我嘲讽地笑笑。

“没什么,从沈子雄身上搜出来的,回去看看。”我将U盘装进口袋,将手机和现金递给他,“这些你拿着吧,顺便查查那手机。”

“好。”我应付完薛五,殷望也终于将他的屋门锁好,临了又用力推了几把,四下看看,找了道墙缝把钥匙塞好,一挥手:“走。”

“那是什么?”殷望看着我手里的东西问。

7

我从沈子雄身上搜出一些现金、一部手机和一个U盘。手机不便宜,但属于市面上能买得到的民用版。那个U盘有些眼熟。我凑到光线下仔细看了看,对,周亚迪也有这样一个U盘。按他的说法,这是跟俄罗斯那边接触的钥匙。想不到沈子雄也有一个。

我跟在殷望身后往外走,问:“刚才的资料确定上传成功了?”殷望“嗯”了一声。

“没办法,出道没你早,只好多补补课……你真的不去里面处理一下吗?应该有个你在乎的人。”他点上烟,吊儿郎当地靠在墙上说,“我在这儿等你。”

这时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振了一下,我摸出来见屏幕上提示有一条没有号码显示的信息,心中一惊,通常这种情况多半是内部人员用普通电话加密之后发送的。这时殷望推开了地下室的大门,一股清新的风迎面扑来,顿觉神清气爽。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走私犯说成“搞物流的”,我看着他说:“你知道得有点多,这可不是一般的小混混该知道的。”

我刚打开信息,就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居然是欧阳刚。

“人?这人叫双喜?他爸跟他有仇才起这名吧?”大概看我脸色不对,忙换了副严肃的神色说,“知道,跟沈子雄一样,搞物流的……”

“首……”我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轻声说,“首长。”

我推开他的手,耐着性子说:“我说的是人,不是烟。”

欧阳刚面色凝重地看看我,又看向殷望,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听过,有两种,一种是武汉产的,还有一种是上海产的,我喜欢上海产的那种。”他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我一根,“今天身上只有这个,你凑合抽吧。”

殷望嘟囔着:“这是后勤批给我的众窝之一,应该我问您怎么在这里才对吧。”

我不想被任何人看出我对苏莉亚过多的关心,当然也包括他。我岔开话题说:“你听说过双喜吗?”

这个殷望真是什么时候都没个正形。趁他们说话,我低下头去看那条信息,只见手机屏幕上显示:

“你打算怎么办?”殷望对着食堂努努嘴,“那里面还有个女的。”

“不要信任何人,执行你的任务。——老徐。”

我联系欧阳刚验证了殷望的身份后,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静。来之前那场惨败的电脑黑客技术比赛,已经让我有种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挫败感。现在更是像被一盆凉水迎头泼到了脸上,让我狼狈不堪。我明白,刚才把他往墙上按时,他只是没有反抗而已,不然被按在墙上的那人极有可能是我。殷望的确是一个喜欢独自执行任务的独行侠,之所以到现在才对我表明身份,八成是想观察我是不是够格。与其说是我选择他,倒不如说是他选择我。

我按捺着狂跳的心脏盯着屏幕愣了一秒,定了定神,余光发现殷望也在看我的屏幕。我将信息删除,抬起头与殷望一对视,他快速地避开我的眼睛,对欧阳刚说:“我们……”

我的心脏像是骤停了几秒钟,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望着面前这个小伙子,我的思维乃至整个身体像是瞬间被冷冻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殷望小心翼翼地拨开枪口,说:“我也知道有点突然,换我是你的话可能反应比你还大,我这么跟你说吧,我是接到欧阳刚的命令来接应你的,随你调遣。他交代过,你对搭档比较挑,这么多年就认程建邦,其实我也不喜欢搭档,我可是独行侠。”说完对我一笑,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头。

欧阳刚面色阴沉地说:“跟我回去。”走了两步,见我们都没跟上的意思,转过身说:“怎么?还让我请你们?”

4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我和殷望静静地站在地下室的门外一动不动,欧阳刚就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们。凭借着这些年锻炼出的敏锐嗅觉,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息,这种味道不仅来自我们三人,还来自藏匿在这四周暗处的数十个同样紧张的人。那是欧阳刚安插在这里准备“带”我们回去的帮手。

徐明四下看了看,挺胸一个立正,压低了声音说:“特案九组,殷望报到。”

“有什么新的指示吗?”我试探地问。

我用枪抵在他脖子上,问:“你的枪法哪里练的?你到底什么人?”

欧阳刚用下巴做了个示意:“嗯,回去再说。”

我一把接过枪,想把他逼到墙角,但分明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我再次加了把劲将他往后推,这才将他结结实实地按在墙上。刚才击毙沈子雄的那一枪,目标距离足有四十米,他用的那把枪正常情况下的有效射程也不过如此,更别提目标还在快速移动,外面光线又昏暗。换作我,如果不是超常发挥,想第一枪就击中目标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他做到了。而且他当时还扭头看了我一眼,所耗时间短得惊人。

既然首长这么坦诚,我想我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了,笑着指了指最可能埋伏人的几处方向,说:“让我们回去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用不着摆这么大排场吧?”

我正准备出手夺他的枪,他主动将枪柄递给我说:“他如果跑了,责任你担不起。”

欧阳刚扯着嘴角笑笑,说:“大家都是一个部门,没什么说不清的。就别麻烦别人了,一来让外人看笑话,二来……性质就变了。”

徐明整了整衣襟,说:“他不值得信任,他知道你的身份。”

殷望冷笑着说:“变成什么了?变成内部通缉了?”

我一把揪住他,却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我的战友不知下落,线索在这个人身上吗?我有些懊恼地将他推开:“我有我的打算。”

欧阳刚眼皮微微一垂,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看这意思,非得撕破脸皮了?”

他咬着嘴唇,反问:“你想干什么?放他走?”

我问:“我们做错什么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

欧阳刚叹了口气:“你们跟我回去,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研究这个问题,否则你们会被禁毒局的特警缉拿归案。”

徐明平静得让我吃惊,他说:“放心吧,又不是在美国,中国老百姓有几个听过枪声的?八成以为小孩放炮仗呢。”

我的心一沉:“禁毒局?你的意思是我们贩毒?”

徐明拎着枪走过来,歪着脑袋看沈子雄胸口的枪眼。我起身看着他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

“你们没时间了。”欧阳刚抬起手腕盯着手表。我和殷望同时往后退了两步,大约十秒的时间里,我刚点出的几处地方猛地蹿出七八个身影。令我心里一震的是,这些人都穿着缉毒特警的制服,手里都端着微冲,枪口对着我们扇形包围上来。包围圈快速地收缩着,眼看离我们最近的只有不到十米了。

徐明嘴角一撇,断然扣动了扳机。沈子雄一头扑倒在地,被子弹的冲击力推着身体往前出溜了一两米才停下。我顾不上训斥徐明,冲到沈子雄身边将他翻过来,子弹穿透背心正中心脏,人已经断气了。

“飞碟!”殷望突然指着远处的天空大声喊了一嗓子。这一下别说正准备包围我们的那几个缉毒特警,包括欧阳刚都下意识地朝空中望去。就这么一瞬间的空当,殷望飞快地打开了地下室的铁门,一把把我拽了进去,迅速把铁门“咣当”一声关住,放下铁杆反锁了,一招手说:“跟我走。”随后像只猫一样朝昏暗的过道深处钻去。在我们拐过第一个弯道时,就听到那道门被暴力拆解的声音,凌乱的脚步声跟了进来,听上去离我们也就十几米的样子。

就在我稍一放松的时候,他突然跳起来,将我一把推开往大铁门外狂奔。就在我挣扎着想要站稳时,徐明一个箭步从屋里蹿了出来,举起枪对准了沈子雄的背影。我忙喊:“别打死他。”

殷望对这迷宫一样的地形非常熟悉,三下两下就将身后紧追的缉毒特警甩出一段距离。我问他:“你知道多少出口?”

我点点头说:“当初我以为周亚迪是我最好的大哥,没想到他背后捅我一刀。要不是我命大,尸首现在已经被蒙古戈壁滩上的野狼啃完了。”

我们拐进一条房屋间隔更加密集的过道时,殷望停了下来,摸出电话来迅速地发了一条短信,才喘了口气说:“我们要找个他们不知道的出口。”他对着一排屋门摸着下巴琢磨了片刻,自言自语:“应该就是这其中一个,赌一把。”上前握住其中一扇门的把手,前后一晃猛地一推,门锁“啪”的一声被拽开了。我跟他冲进屋,尴尬地转过了脸,那是一对光着身子的男女。那女的一把将那男人推开,捂着脸,用我辨不出的方言哭着说:“老公我错了,是他逼我的……”

他想都没想,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我和双喜是生死之交,有他帮忙就是导弹都能帮你运出去。嘿嘿,话说回来,起初我以为你是公家的人,你那个小兄弟……”他犹豫了一下,观察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塔哥,你以后也要当心身边的人,公家的人无处不在,搞不好你最好的兄弟就是最后捅你一刀的人,我可是见识过。”

殷望四下看了看,说:“不是这间。”我先退出了房间,听他还对屋内的男女说了句“不好意思,你们继续”,说完还把门给他们带上了。

“一、胡纬。二、你我的合作。胡纬属于私人恩怨。至于合作,我每年手里过上千万的货,你帮我出。”

他又走到另外一间门口,正要踹门,我一把拽住他:“你认清没有?别再弄错了。”

“您说,您说。”

“错不了了。”他一脚将门踹开钻了进去。一个也不知道是男是女的长发青年正盘腿坐在地铺上,怀里抱着一把吉他,左手还按着弦,右手捏着支笔,张着嘴茫然地看着我们。

“双喜?”我立刻想起在总部看资料时曾见过的名字。当这个名字在这种地方被沈子雄提起,我不禁有些激动,想了想说:“没听过这个人,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我用那批货跟你换两样东西。”

这个几平方米的房间里除了地铺、一个煤气炉和一个锅之外,就是堆在墙边足有一人多高的“挂面墙”和“榨菜墙”了。殷望哈腰笑着说:“大哥,作曲呢?您忙您的,我们找点东西,马上就走。”伸手将那堵“榨菜墙”推倒,只听“哗啦”一声,上百包榨菜撒了一地。殷望用拳头在露出的墙面上敲了敲,听到一声空响后,扭头对我一笑:“就这儿了。”我上前对着那个点就是一脚,墙上“哗啦”出现一个大洞,外头竟然是个挺大的停车场。

他咽了口唾沫,说:“那么大一批货在内地交易太危险了,所以我已经和双喜谈好了,让你把这批货交给他,分成几份送到地方。鸡蛋……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对了,你知道双喜吧?只要有他帮忙,不管什么货,都能保证按时保量地运到俄罗斯。”

殷望对我一甩头:“你先出,我断后。”

我掂着那块石头问:“跟我谈什么?”

我钻出去刚站稳,迎面停着的那辆车的车门开了,下来的人竟然是白杨。她困惑地看看我,又看看那个洞,一把推开我朝洞口看去。殷望正拿着一沓钱塞给那个长发男,说:“不好意思,我这有几百块,您别嫌少,拿着换个装修风格吧。将来您红了记得给我签名啊。对了您叫什么?在下姓……”

我把手里那块砖头丢掉,换了一块更大的石块举起来。他赶紧说:“我信我信,胡纬说带着那个女人和你谈,比他自己来更管用。”

“徐明!”白杨喝道,“你干吗呢?”

“你……”他看着我手中的砖块,“真不是?”

殷望朝外张望了一眼,用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对我说:“这么巧?”又回头跟那位艺术家告别:“兄弟再会,真是对不住,你看我女朋友催我,我就失陪了。都不容易,找个女朋友更不容易。”

“我最后跟你说一次,我不是什么公家的人,我就想知道胡纬现在在哪里?他欠我一条命。”我就手捡起一块砖头在手里掂了掂,“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先要了你的命。”

“徐明!”白杨又大喊了一声。

我好想问问他程建邦的事,可那样就相当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如果这个人真的跟抓走程建邦的那些人有瓜葛,那么如果得到他的信任,岂不是有更多的机会接近那些人?我越想越兴奋,兴奋到无法静下心来仔细斟酌这个想法到底是可行还是疯狂。

殷望低头钻出来,拿起被我踹掉的那块板子想装回去,刚一松手,板子就掉了下来,屋里那长发男的脸色更茫然了。殷望将头伸过去还要说什么,耳朵已经被白杨一把揪住:“我问你,你又出什么幺蛾子呢?”

他抬起肩膀抹了抹鼻血。“那个薛五也是公家的人?”他呵呵笑着说,“我就说最近怎么老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原来身边都是你们的人……我服了。”

殷望弯着腰,咧着嘴说:“工作,工作。”

我假装没听懂,问:“胡纬在哪?我的兄弟呢?”

我四下看看,缉毒警还没有追来,想起之前老徐发给我的那条短信,让我不要信任何人,那么这个“任何”当然也包括殷望。我对殷望说了声“再见”,正想找条路逃离这里,殷望甩开白杨一把抓住我,另一手揉着耳朵,说:“你这样是出不去的。”

这种人就算抓他进去,也不会真交代什么,因为不论他说与不说、说多少,结局都是死——不是死在刑场上,就是死在那些被他供出的人的报复上。所以他说“认了”,意思是已经做好了死在警方手里的准备。

“我想试试。”我甩开他的手。

沈子雄苦笑着说:“认了。”双手并拢递过来,一副乖乖就范要戴手铐的样子。

殷望再次抓住我的胳膊:“我看到老徐那条信息了,不让你信任任何人。你别把我当人,当我是条导盲犬,帮你离开这里以后,你把我一扔就行。”他对白杨一偏头说:“开车送我们出去。”

我揪起沈子雄的衣领,正着反着狠狠地抽了他两记耳光,正要打第三下,他醒了。看了看自己悬在空中的手,想起苏莉亚脸上的红印,又重重地抽了他两下。

“凭什么?”白杨瞪圆了眼睛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怕我枪被抢了?就凭那几个?”他嘟囔着进了屋。

殷望放开我,走过去紧紧贴着白杨说:“帮我个忙,可以吗?”

徐明将枪挂在指头上,枪口朝下地递给我,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沈子雄,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没接枪,冲徐明说:“你到里面看着他们,别让他们出来。”看着他手上的枪又嘱咐了一句:“别离那门太近。”

白杨被逼得靠在车头上,整个身子都向后仰去,脸通红地喘着气。我叹了口气:“咱能中断一下,换个地方腻歪吗?”这时艺术长发男已经站了起来,跟个北京猿人一样佝偻着腰,扒着洞口看着他俩。

我回头一看,见徐明弯腰捡起那把枪,熟练地拉开枪膛看了眼,走进食堂大门,举枪对着屋里的人喊道:“都去包间里待着,谁出来谁就是靶子。”那些人赶紧抱着头往包间里钻,片刻间整个大厅空无一人,只剩一个空啤酒瓶翻在地上陀螺似的嗡嗡转着。

白杨一把推开殷望,摸了摸自己的脸:“上车。”又啐了一声,嘟囔着:“老天瞎了眼,怎么让我摊上这么个玩意?”

我脑子乱得很,一时半会没想好拿这个沈子雄怎么办才好。不管怎么说,我得先制住他,走到哪算哪吧。我正准备动手夺他的枪,就觉得脖子上一松,沈子雄手里的枪已经掉到地上了,整个人软瘫倒在我的脚下。

我和殷望趴在车后座上,白杨开着车驶离了停车场,在殷望的指引下朝北驶去,一路竟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殷望拿出手机设置了几下,重启后又对我说:“把你的手机给我。”见我疑惑的眼色,他压低声音说:“得取消定位,不然开着机跑到哪他们也找得到。”我才想起这茬来,赶忙把手机交给了他。他设置的动作很快,而且打开的界面是我以前不曾见过的,这让我多少有些尴尬。我想起出院那天由欧阳刚主持的那场比赛,与其说我是输了,不如说是被人蹂躏了一顿。

沈子雄把我拖出了食堂,靠在车边上说:“你别装蒜了。你让我走,不然我喊一声‘你是公家的人’,这里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不用半个小时这事就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

挫败感再一次涌上来,觉得自己像是一部老旧机器,笨重、迟钝,而且单一,马上就要被淘汰了。

这四个字落我耳朵里,我不由得浑身一震,惊喜交加。惊的是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至少目前为止在他这里泄露了;喜的是程建邦还活着。我说:“你说的那人我不是很熟,一路坐车聊得来而已,后来再没联系过,去了俄罗斯?他是警察?”

殷望摆弄完把手机还给我,大约看出了我的失落,压低声音说:“这个我是经过特训的,加上自己没事也爱琢磨。你别觉得是个人都会,我天赋异禀来着。”

“我现在怀疑他们就是你的人。”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是公家的人,我见过你那个小兄弟,在俄罗斯。你是卧底。”

“搞定了?”我晃了晃手机说。

“沈哥,你误会了,我一个人来的。”扫了眼屋里,一众人都傻愣愣地看着我们,我说,“他们可不是我带来的。”

“放心吧。”殷望对我扬扬眉毛,猫着朝外看了看,“嘿,要出城了,真顺。”

“不好意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伸手一把搂住我的脖子,用枪顶着我的下巴,一边往外退,一边大声说,“都让开。”一直把我拖到大门口,他凑在我耳边说:“我不管你们外面埋伏了多少人,今天我必须得走,谁拦我的路我杀谁。”

我也抬起头来朝外一看,见车已经上了八达岭高速,问白杨:“刚才出停车场,没看到有人查车吗?”白杨从后视镜里白了我一眼,继续盯着车前的路。我讨了个没趣,看了眼殷望,说:“找个地方把我扔下就行了。”

我扭头看了眼沈子雄手里的枪,保险是打开的。沈子雄的手有点抖,猛地又将枪口对准了苏莉亚。见我没反应,又重新对准了我。我笑了:“你这样,外面那些人会瞧不起你的。”

殷望朝车后窗不知在看着什么。我回头一看,大概五百米外有两辆车正灵巧地避闪着车流,飞速朝我们追来。我和殷望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对白杨说:“靠边停车。”

我没有理会他,伸手扒拉开苏莉亚的长头发,看了看她脸上的红印,帮她把头发捋到耳后,轻声说:“别捂,会肿的。”我拿过桌上的一瓶冰啤酒贴在她脸上:“来,自个儿拿着。”苏莉亚接过瓶子,还是不敢抬头,一串眼泪热辣辣地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白杨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怎么了?”

包间很狭窄,我不耐烦地将挡在中间的椅子一个个踹开,想走到苏莉亚身边去。身后传来沈子雄的声音:“这么聊也行。”他手里多了一把仿制的五四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的脑袋。

我正想说话,被殷望拦住,他说:“没听见胎压报警吗?右后轮胎亏气了,不换的话容易爆胎。”

“等一下。”我进了包间。苏莉亚用袖子慌乱地擦拭着眼泪,越是擦,眼泪就越是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索性低下头,长发垂下来把脸全盖住了。

白杨连忙减速靠边,殷望见她下了车,手在座椅上一撑伸出大长腿一下往前蹿蹭到驾驶座上,他顾不上坐正就松了手刹。没想到白杨反应极快,敏捷地在车启动的那一刻一把拉开后车门,不顾车正在往前蹿,硬是钻了进来。殷望只好减速,低声喝道:“你不要命了?”他在后视镜里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地点点头,在他加速的同时,伸过手帮白杨扣上了安全带。

沈子雄眼珠轻轻一转,去食堂门口朝外看了看,对我招手:“塔哥,既然是老相识,我们聊两句。”见我不动,又招招手,神色有点紧张,又有点迫切。

白杨狠狠地在我手上打了一把,伸头对殷望说:“徐明你个王八蛋,你到底想干什么?刚才出停车场我看到了,地下室门口全是警察,都拿着枪。你们到底犯了多大的事?至于人家搞出那么大排场来?”

“胡纬呢?”我走到包间门口朝里看了看,苏莉亚正吃力地扶着墙站起来,脸上一个紫红的手掌印扎得人眼睛疼。我问沈子雄:“我的兄弟呢?”

殷望微微转了一下头,那两辆车已经追上来了,其中一辆与我们并排疾驰的车上,副驾坐着的是欧阳刚,他狠狠地“钉”了我一眼。主驾上开车的是个身着便衣的人,那人扭过头与我对视了一下,我只觉眼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形势危急,容不得我多想,我回过头看了眼后面的车流说:“保持这个速度,你有七秒时间脱困。”

“帮朋友个忙。”他笑笑,转身看着我问,“你就是……塔哥?”

“五秒就够。”殷望猛地朝左一打方向盘,在车身就要碰到欧阳刚那辆车头的瞬间,又猛地朝右打方向,车尾便重重地朝欧阳刚的车砸去。那辆车急忙向左避让,这正中了殷望的圈套,殷望猛地一脚刹车,那辆车的车头不偏不倚地撞到了我们的车尾,瞬间失了控,转了几个圈才蹭着隔离带停了下来。

“被抓了。沈哥这是……”

殷望猛加油,快速驶离了欧阳刚的那辆车。我回过头,见另外一辆车也停了,下来几个人一面指挥后面的车辆避让,一面查看着欧阳刚车内的情况。

沈子雄绕过饭桌走出包间,四下看了看:“你的那个小兄弟呢?”

殷望指着前面一个弯道说:“拐过前面那个弯,有山挡着他们看不到,你们俩找机会下车,我负责把他们引开,等甩了他们再联系。”不等白杨嚷嚷,他扭头对白杨喝道:“你闭嘴。”白杨吓愣了,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吃惊地看着殷望。眼看着就要拐过那个弯,她说:“好,但你总得告诉我那些警察为什么追你吧。”

“沈哥。”我点头打了个招呼,一时心乱如麻,想不到替胡纬来谈判的是这个人,这可不是个善茬。

殷望将车速降下来,瞥了我一眼,说:“因为我们贩毒。”他将车靠边停了下来。“下车,快。”他看着我,用下巴指了指白杨。我明白他是要我照顾好白杨,于是对他点点头。

“真是些没开化的野人,一点礼貌都没有。”沈子雄指着墙角的苏莉亚骂了一句,看向我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跟我四目相对,那一刻他也愣住了,手指着我点了几下,哈哈一笑,“是你?”

我伸手打开白杨那边的车门,解开她的安全带,把她推下了车。她还没站稳就想回身打我,我跟着跳下车,一把把她扛起来丢到护栏外。回头见殷望从车窗伸出一只手对我挥舞了几下,车子轰鸣着朝前蹿去,很快消失在下一个弯道。

我咬了咬牙,看向那个打他的男人,一下愣住了——这个人居然就是上次在戈壁滩黑店里遇见的沈子雄。

“警察就快来了,你知道什么如实告诉他们就好,他们不会为难你。”我观察了一下地形,拨开树枝朝树林深处钻去。跑了几步听后面有动静,见白杨一步不落地跟在了后面。她见我停了下来,喘着粗气说:“你告诉徐明,这次他别想把我甩了。我不管你们是毒贩子还是人贩子,我要他当着我的面说清楚。”她低头将鞋跟塞进脚下的一道石缝用力一别,生生将鞋跟别断,把两个鞋跟都弄断后,看着我说:“跑啊,姑娘我单人独步穿越德拉肯斯山的时候,你们别说贩毒,抽根烟都得背着大人呢。”

她坐在正对着门的位子上,看到我后一下子站了起来,嘴唇颤抖着,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她身边站起一个男人,反手就给了苏莉亚一耳光。“啪”的一声脆响,苏莉亚整个人被打得转了个圈,顺着墙根滑在了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德什么斯?”

我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苏莉亚。

“说了你也不知道。”她不耐烦地一摆手,“快走啊,我告诉你,见不到徐明别想把我甩掉。”

包间的门帘被人从里面一把扯掉,两个满脸横肉、五大三粗的男人走出来,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其中一人将门帘揉成一团丢在脚下,双手抱在胸前,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眼下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好时机,而且她只是个无辜的痴情小女生,把她打晕丢在路边实在不合适,我只好扭头朝树林深处继续狂奔。白杨的确不一般,但在林子里跟着我快速跑了两三公里之后,她就吃不消了。听着她破风箱一样的呼吸声,我知道她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我手下使劲,被捆的那小子惨叫着连声喊疼。其他人也不敢上前,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我把他们的同伴捆成了粽子。我说:“我刚就说这绳子太粗太糙,特意问你不捆行不行,你非说不行……你看看现在闹的。”说完我拍拍手,一脚踩在捆好的“粽子”身上,故意冲着包间的方向大声说:“谁让你来的?他人呢?”

如果徐卫东没有给我那条短信,此时我恐怕已经被控制了。要是真像殷望说的那样,组织已经给老徐他们三人定了性,那我现在跟欧阳刚回去,上级一定会暂时把我隔离起来,一直到一切的一切水落石出。但没人知道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

白围裙厨子握着刀就要往前冲,我手下一紧将捆人的绳子勒套在那小子的脖子上,冲他说:“你过来就是个死。”白围裙停下了脚步,举着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被人困在荒山野岭追这种事对我简直就像家常便饭,只是这一次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惶恐和害怕,因为追我的是我的上级。我要去继续的,是一个已经被内部定性为变节者的人交给我的任务。

那小子摇摇头:“不行。”将绳子抖开就要往我手上套。我猛地向前一步,一把攥住他的手,将绕在我手腕上的绳套倒扣在他的手腕上,与此同时把他拉到了我刚才站的位置上。

第一次,我分不清敌我,甚至认不清自己到底处在什么位置。我不敢去想象自己宁可相信徐卫东的一条短信,也不愿意相信代表着组织的欧阳刚这种事。因为我知道,我只要那么想了,答案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我击毁。这是我从未面临过的危机,不论我选择相信哪一边,都面临着永不超生的毁灭。我突然发现自己如此无力,就连保持身体平衡都变得艰难,那是一种连呼吸都想放弃的绝望。整个世界像是被我内心的孤独和绝望所感染,变成一块无边无际的巨石黑沉沉地压了下来。

我对着带头的一个说:“这绳子这么糙,捆着太难受了,不捆行不行?”

我强迫自己大口地呼吸,想让昏昏沉沉的大脑保持着基本的清醒,但越是使劲,头脑越是混沌。就在这时只听“嗡”的一声,一根树枝抽到了我的脸上,差点就扎进了眼睛,火辣辣的疼痛让人清醒起来,我放慢了脚步,四下张望着。

他紧张起来,改用两只手握住刀,咬着牙说:“我不想伤人。”对后来进来的那群人使了个眼色,有人从墙角拿出一捆绳子朝我走来。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样的光线下,在这样的地形上再快速移动是非常危险的,我看了眼几米外的一道深不见底的山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才若是一味地昏昏沉沉地跑下去,随时都有可能失足跌落下去。

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系着白围裙厨子模样的人。他手里的一把剔骨刀正抵在我腰上,我看看那把刀,又看看他,瞪着眼睛说:“吃饱了撑的?”

好在后面并没有人追来,只要我自己没问题,远离了公路暂时就算是安全的。我看了眼上气不接下气的白杨,说:“歇会儿吧。”

我正七七八八地想着,就觉得有个尖东西顶在了后腰上,一个声音在身后说:“兄弟,对不住了。”

白杨弓着腰,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捂着肚子大口喘着气,说:“不……不用,我跟得上……”

胡纬是个谨慎的人,他应该清楚,从他在边界上把我踹进深沟里的那一刻起,我和他就是死敌了。如此性命攸关,他再不济也不能找几个村民来专对付我吧?

“我想甩你早甩了,趁着现在你还没有卷进这件事,上前面找个村子,你去报警,他们会送你回家,保险公司会赔你的车。我答应你,等过了这一段,一定会带着徐明来见你。”

我刚摸出手机,就听到身后一阵嘈杂。五六个趿拉着拖鞋、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们横了一眼挡在门口的我,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也不看菜单,对着后厨的窗口要了菜和酒。从他们黑黝黝的皮肤和口音中判断,也都是这附近的村民。

白杨摆摆手,说:“不行,我信不过你。要么,你把我杀了。”说完,她绷紧了脸直起腰往后退了几步,摆出跆拳道的开场动作原地跳了几下,做了个标准的下踢动作。我赶忙说:“好厉害好厉害,我怕了你。”

食堂里靠墙的一张桌上杯盘狼藉,几个人满脸通红地大声嚷嚷着互相劝酒,听口音都是当地村民。四个挂着半截门帘的包间有三间黑着灯,如果胡纬在这里,应该就在亮着灯的那间里。

白杨审视地看着我,暂时放松下来,说:“徐明怎么样了?你联系一下他。”

一个系着白围裙的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手里提着两捆啤酒,扯着嗓子说:“吃饭?车往里面停,别挡着门。”

“他安全了会联系我的。”我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你不回家,家里人不担心吗?”

胡纬说的那个地方在一条土路尽头,是个红砖砌成的破院子,生锈的大铁门歪敞在杂草里,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关上过了。院里已经停了两辆车,一排砖房的窗户里透出雪亮的灯光,一眼可以看到里面摆着的几张大圆饭桌。

“我打过招呼了,今天可能不回去了。”

我下车绕到主驾位把车门拽开,将他从车里拖出来往路边推了一把。我跳上车开走,看了眼后视镜,徐明朝我的车张望着,一手整理着衣服,一手打着电话。“对付我一个人也至于摆这么大阵势?”我自言自语地笑了。

我点点头:“嗯,那你家里人知道你和两个毒贩在一起吗?”

徐明自顾自拿出手机,又仔细看了看门口的牌子,低头去编写短信,嘴上说:“你以前是不是……”

白杨赶紧纠正:“是一个!徐明不可能做那种事,他好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但是他能坏到哪,我心里有数。”她抬手一指我鼻子:“他就是被你们这些人带坏的。”

“徐明,”我抓住他的胳膊说,“我对你印象还不错,所以别演了,我没心思陪你玩。”

我避开她的手指,笑着说:“你很了解他?”

徐明看了眼餐具厂紧闭的大门:“他们约的地方是这里?”

“他是个好人。”白杨望着山脚下村庄亮起来的灯光,幽幽地说,“你们这些人就是想利用他的善良和义气才靠近他的,他就能招来你们这些人。”她扭头看着我:“你笑什么?如果我说错了,你告诉我刚才为什么引开警察的是他不是你?他就是那种愿意为认识一天的人不要命的傻瓜,你们凭什么这么利用他?”白杨激动地吸了吸鼻子,双臂抱住自己蹲了下来。

我说:“你走吧。”

“你挺了不起的,现在这么注重内涵的姑娘不多见,他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路不太好,路两旁的树后是黑漆漆的庄稼地。在我的指引下,徐明将车开到胡纬指定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愤愤地说:“内涵?善良仗义的人多了,我看你也挺仗义的,看得出也很善良,可那又怎么样?你没他帅,所以你这样的长相就算比他善良一千倍、比他仗义一万倍,我都懒得多看你一眼。”

我盯着手机屏幕,好半天没有新的电话和信息进来,基本确定那些人已经被胡纬买通了。不然不会连具体地址都不问我就说马上到,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的人应该比我到得还早。

我忍不住地就想笑,见她一副想哭又好强硬着脖子的样子,又憋了回去。对她,我很是同情,同时又实在无话可说。难道要告诉她:你的男朋友其实不叫徐明,他是秘密部门特案组的探员,他一直都在执行组织交给他的任务,就连当初与你结识也是因为任务需要吗?

对方果然上了当,说了声“马上到”后,挂了电话。

我叹了口气摸出烟,将头埋在外套里挡住打火机的火光将烟点燃,蹲在一边抽了起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得不承认,我又在想念苏莉亚,只是那美好的记忆就像这香烟燃烧飘在空中的烟雾,我还来不及看到它那优美的线条,就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风吹散了。

我指了指前面,示意徐明往前开。我拨通了之前联络好的一人的电话,电话刚通我就说:“你们过来吧,我到了。”

“我休息好了,我们走吧。”白杨站起身说。

“你还挺熟,看来做了不少功课。”不等他废话,我挂断了电话。

“光线不好,看不见,安全起见还是别动。”

胡纬愣了片刻,哈哈笑着说:“看来塔哥没少做这种生意嘛,连换地方这种事都知道?”他见我没有接他话的意思,只好说:“去头道沟村大队食堂……哦对了,在餐具厂南边一点点。”

“难道我们要在这儿待到天亮吗?”

车刚驶进了葛沽镇里,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不等胡纬说话,我先抢着说:“说吧,换哪里了?”

我就势坐在地上,说:“对。”

苏莉亚的样子又跳到了眼前,心脏便又微微抽搐起来,一种令人不安的情绪塞满了心里。那种情绪像是一匹野马,完全不受控制,我担心这会影响我的判断,影响我的行动。但又隐隐盼望着那种疯狂会冲出禁锢,指挥我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去做所有我想做却又不能去做的事。我暗暗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看向了车窗外。

“天亮就天亮。”白杨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蹲在我对面摸出MP3把一只耳机塞进耳朵,偏头的时候看看我,说,“徐明他……他不会被警察抓住吧?”

“闭嘴。”我冷冷地说。看着前方渐渐密集起来的灯火,想到将要只身与一个恨不得将我杀之而后快的大毒枭谈判,我居然没有丝毫忐忑,反倒有些跃跃欲试的期待。

“难说,高速路全封闭,警察想设卡很简单,就算他弃车和我们一样徒步,有他丢弃的汽车当坐标,警察也很容易找到他。”我抽着烟不紧不慢地说。其实我知道以殷望的素质,想要摆脱警察的追踪并不难,我只是想让白杨放弃那些少女才会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乖乖回到父母身边去。不料她说:“不可能,他那么聪明,既然他说要帮我们引开警察,就一定知道怎么办。”

“哦。”徐明像是松了口气,“镇里我熟……”

我轻叹了口气,说:“他真的是毒贩,而且是他拖我下的水。他想让我帮他运毒,因为我在天津的港口有几艘船。不信你可以去天津打听打听‘塔哥’,那就是我,所有人都知道,我不碰毒品。”

“去西装厂。”我瞥了眼徐明,说:“在镇里。”

“塔哥?”白杨不屑地撇撇嘴,“既然这么厉害,你能被他这样一个小角色拖下水?”

“有塔哥罩着,我怕什么?一会儿西装厂后面见。”说完胡纬挂断了电话。

“你不是说他特别好吗,那么好的人我哪能怀疑?我也是刚知道,他在贩毒。”

“比起你差太多了,敢在这种地方交易这么大一批货。”

白杨被噎住了,赌着气说:“我不管,反正我不信……你是不是和他联系一下?”

胡纬呵呵笑着说:“塔哥确实有气魄,上千万的生意当游戏玩?”

“你没他的电话号码吗?”

我说:“别啰唆了,说吧,想玩什么?”

“他老换号,记不住。我的手机落车上了。”

胡纬接得很快:“到了?”

我把手机递给她:“也好,如果他被警察抓了,你打过去后,手机就会被警察盯住,他们很快就能找到你的位置。”

“我会的。”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摸出手机拨通了薛五的电话。

她看着手机犹豫着:“那我觉得不对就关机,我看他们上哪找我去。”

徐明还真挺自恋的,一听人夸他帅就绷不住,凑到后视镜前捋了捋眉毛,来回换了几个角度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脸,说:“这么着吧,我要是做了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或说了什么对你不利的话,你杀了我。”

“找不到你就会去你家里,去你单位了解情况,那时候就热闹了。”我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我笑着说:“我要是个小女生,那你说什么我都愿意信,就算你的话里全是窟窿,我也会自觉给你补上。可惜啊,我不是。”

“你……”她气鼓鼓地瞪我。我忙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保证会让你见到殷……徐明的,前提是你要听我的。”

他迟疑了一下,说:“塔哥,我不会害你的,我真的是站在你这边的,你相信我。”

“好,但是见到他之前,你不能甩掉我。”她黯然地低下头去,“不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他每次说消失就消失,短的十多天,长的几个月。他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不然这辈子就真毁了,就算他真犯了法,坐了牢,五年、十年我都愿意等他。”

他满口答应着,脚下的油门却踩得不那么坚决,目光在路边不停地搜寻。“别找了,那厂子早拆了。”我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如此痴情,我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也没有心思和耐心再劝她什么,只好说:“随便你吧。”

“一会儿到化肥厂那停一下。”我故意这么说,因为那个厂子在这条路边很多年,当地人都拿它当地标。

山里的晚上气温骤降,静夜里听到了几声她牙齿打架的声音。我脱了外套丢到她身上,又点了根烟。

他应了一声,将车掉头开出小巷,重新上了大路:“好久没走这条路,有点生。”

“我觉得你不像是坏人,你们是被冤枉的吧?”她的声音有些抖,“对了,你贵姓……哦,好像跟我说过,不好意思,我忘记了,都怪徐明把我气得够呛。”她不停地絮叨着,言语中也越来越客气。我想她是真的怕了。这姑娘太虎了,之前见到殷望时的激动,在时间、夜幕、寒冷和饥饿以及我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面前渐渐地变成了恐惧。

我看着窗外,说:“上刚才那条大路一直往前走,不要拐弯。”

我闷头抽着烟,想着自己的心事。她见我并不打算跟她聊天,将另外一只耳机塞进耳朵,靠在一棵树下安静下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浑身摸了一遍,什么也没拿出来:“谁没事出门带那个啊,丢了怪麻烦的。”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殷望还是没有消息,我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徐卫东的那条信息无疑是一桶油浇到了我冒着火星的心上,剧烈燃烧起来的火焰让我异常兴奋。用那种方式发送信息给我,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了,由此可以肯定,他还活着,只不过活得不那么轻松,连大大方方地联系我都做不到。除了内部的通缉,还有什么能束缚他呢?程建邦呢?刘亚男呢?他们都还好吗?为什么不让我信任任何人?殷望把我的资料通过那个U盘上传之后,欧阳刚和徐卫东的短信几乎同一时间出现,这是巧合还是这之间根本就有什么联系呢?

“好啊。”

无数疑问在我脑中盘旋,仿佛飘在风中的柳絮,看似轻盈曼妙伸手就能抓住,却又让人烦躁不安,挥不去也躲不开。

他愣了一下:“用我拿身份证给你看吗?”

一阵嘤嘤声传来,是白杨在小声哭。她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一时任性跟着我这个被警察追的嫌疑犯跑进这深山老林里,又大半夜的被冻得发抖,没号啕大哭就算淡定的了。我问她:“害怕了?”

难道他是胡纬派来的?这个想法从脑中蹿出来时,我没觉得吃惊也没觉得奇怪,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胡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花点小钱找几个小角色探探路也是应该的。我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徐明,你是叫徐明吧?”

白杨吸着鼻子摇摇头,取下一只耳机说:“我想他了,每次一听这首歌就会想起他,就特别难受。”

车到了咸水沽后,徐明好几次把车开到了小巷子里,我不禁对这个本来就疑点重重的人再次拉高警戒线。后来我发现他总是伸着脖子仔细辨别路牌,有些路牌看不清楚,他还会减速。难道他对路不熟?从市里去葛沽要经过咸水沽在天津是个常识,一个混混不会不知道。之前从塘沽到市里的时候他也走了不少冤枉路,当时我以为他是因为谎言被当面戳穿太紧张,现在可以断定,他对这里根本不熟。

“那你还听?”我心里一软,心说陪她聊会天吧,“我听听是什么歌?”

3

她把耳机递给我,说:“别走。”

“知道啊。”他毫不迟疑地说。我一下还真不知说什么好,生生被噎在那里。

“不走,现在看不见,没法走。”

我有点哭笑不得:“你说你要个儿有个儿,要模样有模样,要脑子有脑子,不找个正经事干,瞎混什么?你们家知道你这样吗?”

“我是说那歌,歌名叫《别走》, ‘Don't Go’。”

他嘿嘿笑着说:“我怕随便谎报几岁,万一你问我属什么,我一时算不过来,不如直接多报一轮,方便。”

“哦。”我戴上耳机,里面唱着“……挺着胸,勇敢地面对呼吸的风。伤心总是带不走痛。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沉默,完完全全把你放在心中,有太多的话想对你说面对你都说不出口……”

我没好气地点了根烟:“撒谎也不会,有一下谎报一轮年纪的吗?”

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我被这歌词弄得心里酸酸的。以前宁志老摆弄他那把吉他时说过:如果这世上有神,他们一定是用音乐在交谈。那时候他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冒,我觉得太酸了还老嘲笑他。此时在这种环境下听到这首歌,就想起他的那句话,不禁有些感慨。

“唉!”他又单手系好腰带。

半年前,刘亚男对我连开三枪之后,给我戴上了耳机,放的是《我的祖国》,当时我只感觉到生命随着血不停地流失,而那歌声就像将另外一种更强大的能量源源不断灌进我的身体。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那首歌,我是否还能坚持到最后?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把裤子穿好!”

可能我陷入深思的样子让她误会了。“你有女朋友吗?”白杨忽然问道,见我浑身一下紧绷起来,她忙低声说,“对不起。”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二十四,我不是怕你嫌我岁数小,不带我玩嘛。”见我看着他不说话。他急了,单手解开腰带,露出红艳艳的内裤说:“不信你看,我今年是本命年,不然谁没事穿这么风骚的内裤啊。”

我摘下耳机把MP3还给她。白杨将耳机塞到耳朵里,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整个世界又恢复了安静,我的头脑也跟着冷静了下来,内心深处一个无比坚定的声音告诉我:你要相信与你同生共死的战友,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变节。除非……没有除非!

“我没耐心跟一个瞎话张嘴就来的人打交道。趁着我没有发火,你赶紧滚出我的视线。”

我站起身,对着开始泛白的东方舒展着筋骨,做了一个深呼吸,沁凉的空气清甜透彻,瞬间将我体内那些混浊的东西一扫而光。

“怎么了?”

“走,下山!”我对蜷缩在树下发抖的白杨说。

“停车。”我叹了口气。

太阳升起来之前,我带着白杨来到了山脚下的一条人工水渠旁。我在水渠里洗着手,四下张望。水渠对面的栅栏里是一片果园,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有人烟的村庄一定就在附近。我们必须赶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我扭头看了眼白杨,她把外套裹了裹紧说:“你别想打发我走,你答应过我要见到徐明的。或者……我让一步,你现在联系他,只要和他通了话,我走也行。”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地说:“三十六。”

我拿出手机想了想,拨了殷望的号码,对方没有任何提示,就是打不通。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手机突然受损,要么是殷望故意为之。这两种可能都会发生,但我更倾向于后者,那至少证明他是安全的。但是如果是手机受损……我不敢再往下想。

“你多大?”

我捧起水往脸上泼,想让麻木的大脑清楚一点再清楚一点。冰凉的渠水把思绪刺激得活泛了起来,我想起前去找我们的是欧阳刚,可包围我们的是身着缉毒特警制服的人。到了高速公路上追我们的那两辆车上,又都是身着便衣的人。这不合理——欧阳刚属于特案组,就算请求缉毒特警支援,把我和殷望当毒贩缉拿,那也没道理在我们逃脱之后又换一批人来追。

徐明紧盯着车前的路面,说:“五六年了。”

再仔细一想,我们的逃脱过程未免太过轻松,轻松到了停车场后,殷望居然还有心情和时间跟破了屋子的主人道歉赔钱,跟白杨打情骂俏。就算是他吊儿郎当惯了,可欧阳刚何许人也?能漏掉停车场那么大一个出口?欧阳刚在追上我们的时候,主驾开车的那人我觉得眼熟,此时脑中无数的面孔像是失控的幻灯片,一帧帧快速地翻动着。白杨小心地看着我的脸色,问:“你怎么了?”

我看了眼把车开得飞快的徐明,不由得对他有些好奇。我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个人好奇过了。我问他:“你在社会上混多久了?”

我忙一抬手示意她收声,不料幅度有些大,口袋里的手机蹦了出去。看着落在地上的手机,就像是在黑暗中闻到了目标的气味,并且能确定目标近在咫尺,但就是看不清摸不到。白杨蹲下去想帮我捡起手机,就在她手碰到手机的瞬间,我低声喝道:“别动。”

我面前是座独木桥,徐卫东和程建邦就在桥那头等着我。所以,风险再大我也得去。

白杨吓得愣在了那里。对了!是他!欧阳刚主驾上的那人,是上次我在边境被胡纬踹下山沟爬起来后,回到当初周亚迪丢我手机的地方捡手机时,埋伏在附近的两个特案组探员之一。当时他们说是奉了上头的命令来找寻我的下落,确定我是否平安。我一直以为下命令的是徐卫东,没想到他们是欧阳刚的人。更重要的是,如果是特案组的探员,绝不可能在高速路上被殷望那两下子把车别翻。那么可以判断,他是故意放了我们!

可是现在,我还有什么选择?

我正想得入神,手机一振,屏幕亮了起来,白杨兴奋地凑过来盯着手机说:“是徐明吗?”

我自然知道不能完全指望那帮人,他们都是唯利是图的走私贩子,他们愿意讲义气的背后都是带着利益的。他们能跟我交换利益,也能跟周亚迪、胡纬做买卖,以金三角毒枭们刀口舔血的道行,把那些人耍得团团转并为其卖命简直轻而易举。当年就连我都差点被周亚迪的伎俩动摇,更何况他们。

是薛五。我刚接通,电话那头的薛五便迫不及待地说:“塔哥,出事了。”

“把你我是兄弟这件事从谎言变成事实的机会,不过过事,说什么都是虚的。”他跳上主驾位启动了车,拍了拍副驾的座位看着我。

“嗯。”我对守在一旁眼巴巴的白杨轻轻摇摇头,“慢慢说。”

“什么机会?”

薛五说:“我们护的两艘船昨天晚上全丢了,现在那边派人来要我们给个说法,我快撑不住了。”

“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以前我带着他们护送的走私货船,都是在上级那里备过案,为放长线钓大鱼有计划放过的。如今,我刚刚被追缉仅一夜就传来这样的消息,只能证明一件事:上级取消了对“塔哥”的支持。那么,我要是不回总部接受调查,将面临腹背受敌的绝境。我更担心的是,我可能和徐卫东、程建邦和刘亚男一样,上了内部通缉的黑名单。

“那你还不躲远点?”

“塔哥,塔哥,你说话啊,塔哥。”薛五在电话里焦急地催促着。

“大概知道。”

我回了回神说:“出了点事,让大家回去避一避,等我处理完这些再联系你。”

我笑了:“你知道我去哪,去干什么吗?”

“塔哥,大家兄弟一场,不管出了什么事,我要和你一起扛,我现在就在北京,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他拉开主驾门说:“我送你。”

此时此刻薛五的出现,对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需要一个帮手。但我首先要弄清楚一件事:他有没有与胡纬和周亚迪站在一起?

我说:“钥匙给我,你自己回去吧,我没空送你。”

“塔哥!”薛五急切地说,“一下出了那么多事,弟兄们都糊涂了,也确实被货主吓到了,所以都暂时散了,你别埋怨他们。但你放心,只要你回来,以后咱还得接活不是?弟兄们还要跟着你,跟着你踏实。”

我拿起外套往外走,他跟在我身后说:“你不能信那些人,要知道你已经半年没回来了……葛沽是吧,我倒是有些兄弟用得着。”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小声对着电话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等他挂了电话,我们已经下了楼来到车前。

我看了眼天色,这里不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要还带着一个固执的白杨,我很难利索地离开。

徐明小心地看着我脸色说:“塔哥,是不是出事了?”

“塔哥,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薛五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天地良心,我要是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天打五雷轰。”

安排完人,挂了电话,发现徐明还在屋里,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我用手机地图查看了一下我所在的位置,又安慰了薛五两句,约了他到附近的一座桥边碰头。我只需提前赶到那里,找个有利地形躲在暗处。他要是一个人来,那就再说以后的事。如果还有别人跟他一起来,那正好,瞅准机会制服他们,还能把他们的车夺过来用用。

作为“塔哥”,我干的买卖是独一无二的,我愿意接他们的活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恩情。现在我主动让自己欠他们个人情,他们自然感激涕零。

我试着再联系殷望,他的手机还是没动静。清晨的露水早已打湿了我的衣服,冰凉的衬衣紧贴着后背,稍微一丝微风吹过就透心凉。我看了眼白杨,她坐在几米外的一块石头上,裹在外套里的小脸冻得发青,眼睛却骨碌碌一直在我脸上打转。我答应过殷望要照顾好她,可不能把她牵扯进这种危险的事里来。在薛五到来之前,我得想办法先送走白杨。

我一口气联系了好几个一直依靠我搞走私生意的团伙头目,这些人一听我要人帮忙,都很痛快地答应了,还一再问我用不用动枪,如果需要,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帮我搞几支。我知道,在内地能提出用枪来帮你,就算是天大的义气了,积攒了这么多年的资源,这是最值得用的时候了。

我看了看时间,薛五要是在市内,至少一个小时后才能到。我还没打好腹稿,白杨就猫着腰凑到我跟前:“大……大哥。”

我想我需要打几个电话。葛沽在天津南郊,是一个不太发达的小镇。胡纬敢约我去,就一定做了很周密的安排,那我也需要调集资源打个有准备的仗。他胡纬钱再厚、本事再大,我也不能在这里输给他,就像程建邦说的,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盘!

“我叫秦川。”

“没事。”我甩了甩头,站起身说,“你忙你的去吧。”

“秦大哥。”她脆生生叫了声,“我想道个歉,是我太任性,胡搅蛮缠的,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塔哥,出什么事了?”

饥饿、寒冷和恐惧这三样东西加在一起,是最容易消耗掉一个人的激情的,我想白杨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到,我一定会带着徐明去找你的。”我想临别还是安慰她两句吧。

不等我回应,那边挂断了电话。我无力地坐回椅子上,脑中混乱不堪,直到徐明拍打我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谁知她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秦大哥,我刚才一直在想,徐明总是躲着我,一定是因为我平时太蛮横、太任性了。我也看出来了,你不像坏人,你们和警察之间一定有误会。”

胡纬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现在就去葛沽,到了联系我。”

我笑了:“这好人坏人还能看出来?你见过坏人吗?”

我拿电话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前浮现出最后一次离开金三角时,苏莉亚的长发被风吹起来,在车后追着,跑着的样子;想起那栋阳光明媚的竹楼里,她的脸被阳光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那么温暖,那么柔美……

“见过,我爸就是坏人。”

“嗒、嗒。”

我有些诧异:“哪有这么说自己父亲的?”

“苏莉亚?!”我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戳了一下,一阵抽搐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苏莉亚,是你吗?是的话就敲两下。”

她指指我手里的烟说:“能给我根烟吗?”

那边传来了轻轻的“嗒、嗒、嗒”几声,像是有人在用手指叩击听筒,又隐约有女人的抽泣声。

我拿了根烟给她,她笨拙地抽了一大口,眯着眼睛吐出烟来。“我不会抽烟,觉得能暖和点。”她一只手悬在点燃的烟头上像烤火似的晃了晃,“我爸开着一家夜店、一家KTV……所以你说你们贩毒我才不信,我爸成天和毒贩子打交道,我知道他们什么样。”

我心里冷笑一声,无非是周亚迪该出场了。电话那头一阵嘈杂声,我“喂”了一声,那边没动静,我不耐烦地问:“哪位?”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做那么大的生意,难免要和那些人打打交道过过招,但也不至于是坏人。”

听胡纬这么说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从没把薛五当真正的兄弟看,至多不过当他是个勉强可用的线人,想不到他倒长了一副忠义的硬骨头。只听胡纬又说:“……对了,我这里有人很想你,你们聊两句?”

她轻轻地摇头说:“毒贩子是什么人?好人能和毒贩子相安无事吗?那些人在他的场子里卖摇头丸,卖K粉,他能不知道?没好处,他能让那些人那么干?”

“他死也不肯说货在什么地方,恐怕不是什么人都愿意为你去死吧。”

我现在是塔哥,当然不能夸她是好姑娘说得很对。这姑娘也挺可怜的,生错了家庭。我随口说:“做生意嘛,谁没事愿意招惹那些人,人家都是在暗处,你的父亲也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你要保护……”

我也嘿嘿笑着说:“你还真是胡经的亲弟弟,知道什么招对我最好使。不过,你怎么就确定我把你手里的人当兄弟?”

“好了,我就说你不是坏人,不仅不是,还有点老好人。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知道错了,我一直好强,我吃的住的都是自己赚的,工作也是我自己找的,从没靠过家里。我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行,可是徐明真的让我不知道说什么,本来说得好好的要结婚的,连我爸爸都见过也同意了,他还在我爸爸的夜店里做经理,谁知道他动不动就玩失踪,我就是不明白,有什么你跟我说清楚……”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流出来了,揉了揉眼睛,“不说了,麻烦秦大哥把我送到能拦到车的地方,我回去了。有些事不能强求,我现在想不明白的事,没准过两年就想明白了。你见到他,如果他愿意回来见我把这些说清楚就来找我,要是不愿意……就算了。”终于还是没忍住,眼泪啪啪地就掉下来了。

胡纬嘿嘿干笑着说:“你还蛮了解我的。”

我大概明白了,殷望多半是为了执行某个任务需要接触到她父亲,从她这里想办法。结果突破口是找到了,由此而来的纠葛却没有斩断。

“我如果说不谈,或者出的价码不合你意,我的兄弟就会有事,对吧?”

又是这该死的毒品。我心里暗暗地咒骂着,却再也找不出一个字来安慰伤心的白杨。我不能代替殷望向她承诺些什么,给她越多的希望,对她就越残忍。希望是一种力量,一种能够让你坚强面对困境的力量,同时这种力量也能将你彻底粉碎。这就好比信任像是一把刀,交给了别人,别人既能拿起这把刀与你并肩作战,也能在背后要了你的命。如果信任了白杨,把实情告诉她,我不担心她会在背后捅我一刀,而是担心这把刀过于锋利,她没有能力掌控,会伤到自己的性命。

“谈生意。”

“我送你到大路上,等我办完了手头的事,我让他找你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向她做出这种保证。说起来有些无厘头,我即将踏上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无从保证的征途,出征前竟然要答应一个女孩子,说我会带着她的心上人回来和她解决感情问题。这太滑稽了,我忍不住笑了。

“这算什么?”

8

胡纬在那边呵呵一笑:“开个价吧。”

正在这时,远处驶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我赶紧拉着白杨在个浅坑里蹲下。那辆车像是在减速,到桥头就停了下来。我和白杨藏身的位置距离那座小桥并不远,大概二十米,在草木遮挡下,人站在桥上很难发现我们。

我冷冷地说:“托你的福,不过真不好意思,害得你好久没睡个安稳觉了吧。”

“是你等的人吗?”白杨低声问。

这时我的手机响起来,是薛五的号码,接通后还没说话,就听对方一个熟悉的声音:“秦川,别来无恙?”

我示意她安静。远远见车门打开,薛五从驾驶室下来,四下张望着摸出手机看了看,靠在车上点了根烟。我看了下时间,距离刚才挂断电话仅仅过了半个多小时,比我预估的时间提前了二三十分钟。

他一直走到门口,都没有见到我的反应,脚步有些迟疑,站在门口转过身说:“塔哥,您相信我,我一定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的,三天……不,一天,我保证明天这个时候,街上卖煎饼的都知道您有批货要出。”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忙改口说:“不对,我是说我保证毒品圈的人都知道这事。”

“是,走吧,我送你去大路。”见白杨还蹲着不动,我问她,“不舒服?”

“好,没问题。”他打了个响指,放下酒杯说,“那我去忙了。”

白杨蚊子哼哼似的,说:“你先下去吧,我想在这里……”

“我不要钱,我要一个人。有意者面谈。”

“哦,哦,好。”我赶紧站起来,拨开草木朝桥上走去。

“你要卖你海上的路?”徐明吃惊地问,想了想说,“行,你说个数,想卖多少钱?”

快走到桥头的时候,薛五看见了我,把烟头往地下一丢,迎了上来:“塔哥,塔哥。”

我彻底被他这没皮没脸的德行折服了,笑着点点头:“好,好。没问题,帮我个忙,散个消息出去,就说我有批货要出手,包括我海上的那条路。”

我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朝车内张望了一眼:“你怎么这么快?”

我猛地将酒杯往地上一摔,没等我说话,徐明就往后跳了一步,弓着腰双手抱拳说:“塔哥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真的就是想混点小钱,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次吧。”

“我着急啊,不见到你,这心里没着没落的。”他左右张望了一下,问,“就你一个人?”

他冲我举起杯:“我不想再冒充,我想和你成为真正的兄弟。”

我见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不由得留了个心眼:“怎么?有人告诉你我和谁在一起吗?”

“我看你也不像一般的小混混,你想要什么?”

“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忘了塔哥喜欢独来独往了。对了,你有什么打算?我们去哪?”

他把酒杯递给我,看着我喝了一口,说:“无价。”

这时一辆拖拉机突突冒着黑烟从土路开上大路来,拖拉机上的两个村民好奇地看着我们。我假装刚从车上下来,对着远山舒展着筋骨,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声说:“就得是这儿的空气好啊,城里那憋屈的。”

“我应酬的人,都是我不喜欢但暂时还没有办法,但总有一天我会加倍还回去的那种……说吧,你能帮我卖出多少钱?我可半年都没开张了。”

薛五愣了一下,忙附和着:“是啊是啊。”

“那你和我喝酒是什么?”

村民冲我笑着点点头,我也笑着打了个招呼。拖拉机擦过薛五的车朝桥那头开去,我看着拖拉机走远,问薛五:“你听说过双喜吗?”

“我不会品酒。我喝酒只有两种情况。要么为了应酬,为了别人高兴。要么跟兄弟,为了醉。”

“双喜……是帮人运黑货的那个吗?”

我点点头。他打开瓶盖,鼻子凑到瓶口闻了闻,翻开两只大口玻璃杯各倒了一些,说:“好酒被会喝的人喝了才有价值。”他抿了一口酒,咂咂嘴对我扬扬眉毛:“你试试。”

“没错,你认识?”

徐明并不惊慌,反而笑了,轻轻把我的手掰开,一手举着药酒瓶,一手整了整衣领说:“塔哥,那些不重要。我做这么多事就是想引你现身,我知道你手头有一批货,我能帮你把那批货卖出你想象不到的价格。”他把药酒瓶塞到我手里,背着手检阅着酒柜,选了半天取下一瓶威士忌说:“这是瓶好酒。”扭头看我,意思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当然听说过,这个人总是在北边的边境上活动,传说太多,不知道真的假的。塔哥,你没听过‘海上灯塔秦,陆上跟双喜’吗?”薛五给我点了根烟,“灯塔秦说的就是塔哥您。意思是在海上得仰仗你,陆地上运货,得跟着双喜走。”

“见机行事?”我跳起来,一把揪住他按到墙上,“这么说你很会随机应变?那你说你现在打算怎么脱身?你到底什么人?你的答案最好给我小心一点。”

我笑了:“这么说,我和他齐名?”

“说实话,我没想好,见机行事吧,上千万的生意,随便拔根毛下来也够我逍遥一阵了。”他拿起药酒很仔细地看了说明书,走到门边立着的镜子前去擦脸上的伤。

“据说这人对北边的边境比对自己家还熟,哪有沟哪有山,什么时候过巡逻队他都知道,黑货找他,从来不会栽。这人……”

我翻出一瓶药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件事挺好奇,你告诉我,如果今天不是这么巧我出现了,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混点小钱?”

见他说得天花乱坠,大有打算把他听过的关于双喜的传说都给我讲一遍的架势,忙拦住他的话头说:“能找到他吗?”

徐明看着手里的酒,呼了口气,一口气喝光了,张着嘴缓了几秒钟才展开了皱着的脸,亮亮杯子说:“塔哥,我冒充你的朋友就是想混点小钱,绝没有毁你的一星半点的名声。”

薛五为难地咧咧嘴:“这个我只能找道上的兄弟打听打听了,至于找不找得到我不敢打包票,我只知道他大概会在哪出现。”他钻进车里从扶手箱里翻出一张地图,在车引擎盖上摊开,在东北的中俄边界、西北中蒙边界处画了两个圈。

我举起酒杯说:“我干了。”说完一仰脖将杯中余酒全部倒进嘴里咽了下去。

我仔细查看着薛五画圈的地方,一边用手指测量着那些区域与俄罗斯之间的最佳路线,正在入神的时候,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我猛地回过头,见薛五正直挺挺地往一边栽倒,手里拿着一把半尺来长的短刀。白杨站在他的身后,双手举着一块大石头,看着倒地的薛五,手直发抖。

不等我说话,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低头说:“塔哥我错了,你放我一马吧。”

“他……他想害你。”白杨哆嗦着嘴唇说,“我……我走过来看见他拿着刀想扎你,我……”

我拿出两个酒杯,倒了一杯递给他:“那咱尝尝咱河北的伏特加。”我自己倒上一杯喝了一大口,走到门边重重地把门摔上。随着“咣当”一声,徐明浑身跟着一颤,差点把杯里的酒晃出来。

我上前从她手里取下石头丢在一边,见她双手还举在空中,抓着她的胳膊放下,我轻轻拍了着她说:“放松,没事了。”她放下胳膊,还在不停地抖着。

他低头笑了笑,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瓶子,举起来对着灯光看了看,说:“你这瓶是河北产的。”

“去车上等我,我处理一下。”我看了眼地上的薛五。

我从酒柜上拿下一瓶洋酒,看了看标签:“你不是懂俄语吗?你帮我看看这个伏特加怎么样。”他犹豫着还是不进来。我笑着说:“我要是想办你,你根本走不出那家酒吧。”

白杨吓坏了,光是答应,就是不见挪步。我只好拉开车门,把她扶到车上坐好,拍拍她肩膀说:“谢谢你,你救了我一命。”她呆呆地看着我,好半天才僵硬地笑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他把车钥匙放在门边的柜子上,说:“不了,我还有事。”

我关好车门,把昏倒在地上的薛五揪起来,让他后背靠在车轮上,重重地抽了他两个大嘴巴。他一下睁开眼,很快醒过神来,惊慌地说:“塔哥,我这是……”伸手摸了摸后脑,沾了满手的血。

我说:“进来坐坐,喝杯茶?”

我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他的刀,在手里掂了掂,把刀柄塞到他手里:“拿好,刚才不算,重来一次。”

徐明站在门口搓搓手,说:“那什么,塔哥你累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我就先回去了。”说着把车钥匙递到我面前。

他的手在接触到刀柄的瞬间,像是被烫着了一样,举起双手说:“塔哥,我是被逼的,他们说……”

带着徐明到了我在天津河西区小白楼附近的住所,打开灯见屋里干干净净的,门缝里连张小广告都没有,明白这都是薛五的功劳。

我把食指竖在他嘴前,让他收了声。我说:“我知道,他们逼你害我,不然你就该倒霉了。理解。动手吧。”我重新把刀往他手里塞,他躲着那把刀,带着哭腔说:“塔哥,你饶了我吧,求你了,我说实话,他们说你有一个U盘,只要……只要拿到那个U盘,我就可以加入他们。”

眼下我还得先搞清楚一件事,我身边这个正在开车的徐明到底是什么来头,到底想干什么,或者,他根本就不叫徐明。

“他们是谁?”

收起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突然有点感激欧阳刚。如果他当初真的同意我继续任务,按情报走的话,我几乎是两眼一抹黑,现在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胡……胡老板。”

薛五急于立功赎罪,隔着电话都能听到他把胸脯拍得山响。这种事在这个时候交给他,我还是放心的,他还有些头脑,知道这其中的利害。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懂电脑?”我从口袋里摸出那个U盘,“想要这个你直接跟我说,我像是小气的人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实话我饶你一命,敢漏一个字……”我将那把刀抛起来,在空中一把翻握住刀柄猛地朝薛五大腿间扎下去,薛五脸色苍白,张着嘴又不敢叫唤出声,黄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周亚迪,尤其是胡纬,肯定肠子都悔青了,一天看不见我的尸首,他们就一天也睡不踏实。我摸出手机给薛五打了个电话,叮嘱他要藏好那批货,除了他不能有第二个人知道货在哪里。

“他们说我只要把你……拿到U盘,就扶植我当老大,以后他们的货全都交给我运,分我三成。”薛五一口气说完,竟呜呜哭起来。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越笑越高兴,笑得肩膀直抖,笑得徐明差点把车开到沟里。我笑着说:“看路。”

“没说清楚,是要把我杀了才行,还是拿到U盘就行,或者,要把我杀了以后再拿到U盘呢?”薛五低下了头没敢回答。“那就是说刚才你的确想杀了我。”不等他狡辩,我说,“帮我找到双喜,我放了你,不然……”我拨了拨钉在他裤裆里的那把刀,刀颤巍巍地倒向他的大腿,他吓得闭上了眼睛。

他之所以还愿意费这么多功夫在那批货上周旋,原因只有一个,这里是大陆。换作没有王法的金三角,他早就召集人马来抢了。这真是个好消息,顺着这条线就可以找到周亚迪,找到周亚迪就有机会接触到他背后的势力。我总觉得他背后的那个势力和抓走老徐的那人有关系。反正不管是为了完成我的任务,还是为了找到徐卫东和程建邦,这都是非常有价值的线索。

“塔哥,我真不知道双喜在哪儿,我知道他,他也不认识我啊。”薛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周亚迪一定是急需一笔钱,但他回不去金三角。或者在俄罗斯被什么事缠住了,又或者是不敢回金三角,最大的可能是他不敢走这条我掌控的海路。我半年多没出现,周亚迪不好判断我是不是真死了。我心里一亮,一定是这样的,他想用高价买这批货来试探我到底有没有死。要是我死了,那么这批货他很容易就能弄到手。要是我还活着,他躲在暗处,胜算就总会大些。

只听突突声又起,刚才过去的那辆小拖拉机又回来了。我站起身斜靠车头处,背对着路,脚踩在刀柄上轻轻地晃着,薛五自然不敢有半点动静。

现在我知道为何一个小混混都知道这事了——那些成天和毒品打交道的人个个都是人精,把薛五之流放在手心里玩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就算不是薛五等人嘴漏,周亚迪派来办这事的人也会故意把消息放出去搅局,水浑了,才好摸鱼。

那拖拉机快到近处时,我回头去看,谁知拖拉机上除了刚才那两个农民之外,多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胡纬。胡纬跳下拖拉机,一手对村民挥手道了谢,另一只手上搭着一件外套,一把手枪藏在外套下正对着我。他目送着那拖拉机拐下公路往远处的田里开去,歪着脑袋对我笑了笑,飞快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我心说不好,朝车内一看,白杨已经被他用胳膊锁住了脖子,枪顶在白杨的腋下。白杨被勒得满脸通红,拼命地挣扎也拧不过胡纬。我正想去拉车门,胡纬轻轻地对我摇摇头。我知道这个人心狠手辣,没什么他做不出来的,一条人命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只好站在原地看他有什么要求。

开着车的徐明十分安静,时不时偷瞄我一眼,跟之前滔滔不绝的那个他简直判若两人。我打开收音机调出一个音乐频道,十来分钟后徐明放松下来,手指跟着音乐在方向盘上敲打着节拍。

这时远处一辆越野车飞快地驶了过来,“吱”的一声停下。车上坐的居然是周亚迪和苏莉亚,副驾上的苏莉亚在看到我的一瞬间,低下了头。周亚迪双手握着方向盘看了我一眼,叹口气也低下了头。

2

胡纬将白杨挟持到车外,塞到了他的车上,自己上车坐好关上车门,隔着车窗对我勾了勾手指,等我走过去,他却对着薛五喊道:“兄弟,谢谢你带我们来。”

徐明拿着钥匙,犹豫着看看我,又看看薛五,终究没敢说不,缩着脑袋跟我出了酒吧。

薛五扶着车站起来,伸脖子看了胡纬一眼,忙对我说:“塔哥,我不知道他们跟着我,你别信他,塔哥我错了……”见我不动声色,薛五抄起刀恶狠狠地瞪着胡纬就要往前冲,嘴里念叨着:“我跟你拼了。”

“你们赶紧散了,跟弟兄们交代下,消停点在家待着,你安排完了再联系我。”我给他写了一个新的手机号,掏出车钥匙来丢给徐明,“走。”

胡纬笑着对我努努嘴。我只好喝住薛五:“滚!”

薛五拍了拍胸口衣服上的鞋印站起来:“那我们……”

薛五愣了好一阵,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扭过头抹了把眼泪蹲在地上。

本来我打算靠那批货勾周亚迪等人出现,但我还没准备好,情况就来了,薛五嘴里的话未必牢靠,我必须先退一步看清形势再做打算。“我回去摸摸情况,看看你们到底捅了多大的娄子。”我拿脚轻轻踢了薛五一下,“滚起来吧。”

我说:“让你滚,没听到吗?”

“啊?”一群人愈发慌了神。其他人愚钝也就罢了,但薛五连这层都不考虑就敢行事,不禁让我心生疑窦。

薛五起身面对着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又气又好笑:“一问三不知,就敢学人家贩毒?万一来的是警察怎么办?”

见薛五走远,我对周亚迪说:“迪哥,你的气色比我上次见你时好多了。”

“他们来的是个中国人……也不知道叫什么。”

周亚迪脸上强挤出一丝微笑。我又看了眼始终不愿回头看我一眼的苏莉亚,对周亚迪说:“你还是把她拖下水了。”

“你们什么时候懂俄语了?跟你接触的是什么人?”

周亚迪长叹了一口气,对胡纬说:“有什么话,你快点说。”

薛五说:“本来说是八点,刚才他们托人送了信,说改天再约。”

胡纬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三人,又扫了眼薛五的背影,哈哈一笑:“我真是多此一举,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让你的兄弟对你下杀手,我就不费这么大劲了,看来我还真是高看你们了。”

“你是有事,还不小呢。”见徐明不敢再挣扎,乖乖地闭了嘴,我看看墙上的挂钟,问:“俄罗斯人什么时候来?”

我说:“让你见笑了。”

徐明一边往后缩一边连连摆手:“我不知道,我是听说的……哦不,我是瞎猜的……塔哥,我真的还有事……”

“我很好奇,薛五好歹也算你的左膀右臂,你的其他那些手下岂不是别人给块肉就能反咬你一口?”他满眼鄙夷地上下看我,“所以我好奇,你一个孤家寡人,是怎么在海上横行霸道的?”

我看了眼正在吧台里玩电脑游戏,对眼前事好像看不到听不到的酒吧老板,一把揪过徐明,指着他鼻子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胡纬问到了重点,这正是我这个“塔哥”假象最薄弱的环节。我哪有时间和精力去经营那个团伙,更别提仔细琢磨团伙里的每个人了,所有成功都归功于上级几个部门的配合,甚至动用了韩国、日本警方的协助。其实只要稍稍了解这个团伙的内部情况就能很容易产生疑惑,因为这种事没有几个与你生死与共的帮手,一个人是根本做不了的。之前胡纬以为薛五是我的心腹,捉住他就能钳制我,顺便可以通过跟踪薛五找到我,所以安排了这么一出。没想到,薛五对我也就那么回事,稍微仗义了一下,看见点甜头立马就把我卖了。

“就我这几个兄弟。”薛五爬起来还继续跪着,见我没说话,又补充,“还有吴老板……这可都是自己人。”

不能让胡纬在这事上有更多的时间去琢磨,我淡淡地说:“兔子都知道多刨几个洞,免得一不留神就被人端了窝,更别提我这都是玩命的事。说吧,找我什么事?”

“人家明摆着是要算计你的货,然后把你们全解决了扔海里!”我控制了一下情绪,问他,“这件事多少人知道?”

胡纬转了转眼珠:“有道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想和塔哥借个东西。”他回头看了眼满脸惊恐的白杨。我装作并不在意白杨,说:“货你们不是已经拿走了吗?”

薛五不敢出声喊痛,捂着胸口痛苦地点点头。

胡纬脸上一阴,看向周亚迪。殷望在那批货里藏了一个定位器,八成没多久就被行动组截获了。那,只是截了货,放过了胡纬和周亚迪,只能说明他们在外面的价值会更大。我忍不住笑了:“不会被人洗了吧?哎,你不会是怀疑我洗的你吧?”

我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指着他说:“你拿你手下兄弟的命在玩儿,我没猜错的话,交易地点一定是海上吧。”

胡纬朝车外啐了口口水,恶狠狠看着我,咬着后槽牙说:“你是个讲究的人,这点我还是有信心的。”

“我,不该和毒贩子打交道,不该碰这事……”

我说:“这次又想要什么?不会是想要那个U盘吧。”

“你哪错了?”

胡纬指了指我,笑着说:“真是痛快。”

薛五擦着额角渗出的汗水,说:“塔哥,我错了。”

我脸色一沉:“胡纬,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当我是什么人?要不是为了生意上的事,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坐在车里问我要东西?”

我笑了:“冰毒也是白色的。”

胡纬也不示弱:“秦川,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这里是内地,我不想惹太多事,不然你早躺那儿了。”他冲我摊开手掌:“你站着别动,慢慢地掏出来丢给我。”

薛五说:“鸦……鸦片应该不可能,那玩意黑乎乎的电视上见过。咱那批货是白色的,应该是海洛因。”

“U盘不在我身上,在我一个兄弟那里。不过刚才出了点事,现在联系不上,不如我们找个地方等等,我再试着打打电话。”

薛五看了眼徐明,低下头去。我又问:“你知不知道那批货是什么?海洛因、可卡因还是鸦片?”

“你别逗我笑好吗?”

“你的算法是加上了几层中间商,包括最后在夜店那些小毒虫的利润之后的价格。那批货只值个八百来万,你觉得人家凭什么要多给你四百万?因为你长得帅?”我看了眼徐明,“你帅能帅过我这个兄弟吗?”徐明一直傻愣愣地听着,一听这话,挺起胸整了整衣领,甩了甩头。

我举起双手:“不信你来搜?”

“我不认识,我是跟夜店里的人打听了个大概,自己算的……”薛五低下头说,“塔哥,我错了。”

胡纬换了副嘴脸说:“秦川,那东西对你没什么用,你堂堂塔哥的名号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不如你借给我,等我和迪哥拿下了供货商资格,全都交给你来运。你想想,除了你,别人也没这能耐,我就是想绕开你,也绕不过去。”

“差不多是差多少?你的市价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认识毒贩子?”

“我记得是你跟我说,你只要拿到U盘就去找双喜,怎么变卦了?”我嘲讽地看着他,“所以跟你这种说出去的话什么都不算的人真的没什么好聊的,别说那东西真不在我手里,就算在,我也信不过你。”

薛五含糊地说:“我约了一下分量,差不多就是这个数。”

“给你看点东西。”他把手伸进口袋里,紧攥着拳头伸出车窗,慢慢地摊开手掌,只见他的手心里竟然有两个U盘,跟我们从沈子雄那里得到的那只一模一样。胡纬说:“俄罗斯人一共放出来四个,其中两个是供货的,两个是运货的。”他曲起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这个是迪哥的,他已经同意跟我合作了。这个是我的,我家里的事我已经摆平了。本来我只想老老实实供货就好了,但我想来想去,运货方面不掌控的话,我睡不着觉,我们以前在这上面吃的亏太多了,所以现在只能向你和双喜借了。要不是沈子雄这个废物在你那里彻底栽了,你手里那个已经是我的了。”

“市价是多少?”

见胡纬这么看重这U盘,我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并没有看清这东西的真正价值。毕竟U盘不是列夫直接给我的,很多信息难免有缺失。我想了想说:“我不懂电脑,只是见大家都这么看重它,自然觉得它一定很值钱。既然我在你们眼里这么厉害,为什么俄罗斯人只给了你们,没给我?据我所知,双喜、沈子雄和我是同行,只不过我是在海上,他们是在陆地上罢了。”

“一千二百万。”

“也不能这么说,双喜和沈子雄虽然是运货为主,但是常在河边走,多少也会沾点泥。每年因为一些意外,他们的手里囤了不少无主的货,加起来可不是小数。至于为什么没给你,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在这行里还是个生面孔,太嫩。”

我问薛五:“他们开了什么价?”

“可是我现在也有了,到目前为止,俄罗斯人没有拒绝我的意思。”

这一次,一定是周亚迪想要拿回那批货,让俄罗斯人出面找上门来索要。薛五他们已经半年多没有任何收益,一看有现成的钱拿,怎么能指望他们不动心。

“那就是不打算借我了?”胡纬慢慢地收起笑脸,瞥了身边的白杨一眼。

要对付周亚迪和胡纬这两个金三角的大毒枭,再加上几个俄罗斯人,以薛五的成色和心智,显然已经不够用了。不碰毒品是我给他们立的规矩,当时他们不仅不反对,反而非常支持,因为贩毒是死罪。我掌控了这个团伙后,带着他们干的都是有惊无险又能挣钱的活,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树立了其他人难以达到的威望。

“胡纬,我说你除了绑个人质威胁我以外,就没别的本事了吗?换个花样,成吗?”

“对对,就是周亚迪。半年前咱们从海上救回来的那个。”薛五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塔哥,我错了,要打要罚你随便,我二话没有。”

胡纬嘿嘿一笑,说:“你别说,还真没有。”

我问:“周亚迪?”

“所以你凭什么和我谈合作?你和胡经不愧是一家人,做事都是一个路数,要么就全都得依着你们,要么就是下三烂的招式。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谈大事的人,不如你把你那些U盘给我,我来告诉你怎么玩。”

薛五面色尴尬,低声说:“塔哥,我也是没办法。你藏在仓库里的那批货……你知道我从来不会碰那种东西的,可这次俄罗斯人找上门来,说那是你帮一个姓周的先生暂存的。他们打算按市价收走,而且保证不会在咱中国卖。”

“哈哈哈。”胡纬笑了一阵,说,“你又逗我笑。”

我拍拍徐明的肩膀,说:“我也是刚知道,而且只知道个大概。”

“我没跟你开玩笑,东西给我,你我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不仅饶你不死,还能带你一起玩,不然我让你们的人和货统统烂在金三角。”

薛五有些诧异:“塔哥,跟俄罗斯人的事您也知道了?”

胡纬眼里闪出几丝杀气,咬着牙说:“秦川,你口气不小。”

我抓住他的胳膊,搭着他肩说:“不是要和俄罗斯人谈事吗?我们也没人懂俄语,你走了我们被人骗了怎么办?”

我看了眼周亚迪。“你可以问问周亚迪,我从来是能干十分的事,只说三分话。让你们烂在老窝里不是气话,如果你非要把我逼到火气战胜理智,那我倒是很有兴趣把金三角变成一堆废墟。”不等胡纬发火,我接着说,“你刚才不是问我有什么本事在海上横行霸道吗?当然不是靠你看到的那几个饭桶,那是我摆在外头给外人看的。你们这几年在海上黑吃黑那些烂事,我这里都有一笔账。你黑过迪哥两次,一共让迪哥损失了几千万,还有二十多个弟兄。”一听这话胡纬紧张起来,他看了眼周亚迪,正想说话,我拦住他说:“你往日本运了两次货,不过全都杳无音信,这件事……迪哥最清楚。”我也笑着看向周亚迪。周亚迪喉头动了动,慌乱地四处张望起来。

徐明干笑了几声,看了看我,又看看薛五,说:“那什么,你们忙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胡纬冷冷地笑了下:“秦川,你用不着在这挑拨离间。”

“徐明……”薛五想了想,抓抓脑袋笑着说,“久仰久仰。最近总听说一个叫这个名的自称是塔哥的朋友。我还以为谁闹着玩的,没当回事,真不好意思。”

尽管有了之前的教训,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轻敌,但是遇见胡纬和周亚迪,不超过十分钟,那种从心底泛起的蔑视就会往外翻。同样的人,几年前每次出现在我的面前,都会让我如临大敌。而现在,看着他们,就像是在看舞台上的小丑在表演一样。

徐明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我只好替他说:“徐明。”

我说:“我没那闲工夫破坏你俩的友情,只是想告诉你别指望我和你们合作,想活命就把U盘给我,乖乖回去盯着你们的烟农把地种好,多加工些上好的货给我。至于金三角以外的世界,你们还是忘了吧。当然,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保质保量地把货供足,我会让列夫做一块金牌供货商的匾额给你们。”

薛五礼貌地问:“不知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气急败坏的胡纬已经忍到了极限,眼看就要爆发。但听到我说出“列夫”这个名字后,他瞪圆了眼睛,惊讶地看着我:“你认识列夫?”

“我来跟个朋友谈点事。”我看向徐明,他站在那里张着嘴巴看着我,像是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口袋里的手机振了起来,我伸手去掏电话,胡纬抬起枪压着嗓子喝道:“别动!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我细细看了眼那枪,枪口边缘有些毛糙,原来是一把仿真的塑料枪。我忍住笑,拿出手机一看,居然是殷望。我不由得扫了一眼白杨,她满眼期盼地看着我的手机,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我清了清嗓子接起电话,那边却不是殷望,而是一个带着西北口音的男人:“秦川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薛五回头吩咐小弟,“把塔哥的位子收拾下。”

我不屑地看着举着枪不住地四下张望的胡纬,“嗯”了一声。只听电话那头说:“哦,我是双喜啊。”我心头一惊,故意抬高语气说:“双喜啊,有事吗?”

这一别半年多,看得出他操了不少心,面容显得十分憔悴,我拍拍他手背说:“我没事。”

双喜说:“你等下。”短暂的停顿之后,终于听到了殷望的声音:“塔哥,是我,你……你听双喜的。”不等我说什么,电话那头换成了双喜的声音:“见一面吧。”

薛五老远就伸出了双手,徐明也伸着手迎了上去。薛五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一把握住我的手操着天津口音说:“您可回来了,让兄弟们想死了。您还好吧?”

我瞥了眼竖起耳朵的胡纬,说:“好,哪里?什么时候?”

徐明身体明显一晃,我以为他被惊到了。谁知道他误以为人家在叫他塔哥,伸手冲薛五他们打招呼:“兄弟们好。”

“就现在吧,地址我发你手机上了,见了再说吧。”双喜挂了电话。

昏暗的酒吧里放着英文老歌,座位都空着,只有吧台前坐着几个人。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薛五和几个小弟。他们看到我进来也愣了好一阵,齐刷刷地从吧椅上跳下来,又惊喜又恭敬地叫了声:“塔哥。”

我收起电话对胡纬一摊手:“没办法,我有急事得先走,你们想好给我打电话。”我大步朝薛五留下的车走去,拉开门后假装刚想起来似的,回头说,“这小姑娘你们愿意留就留着替我照顾吧,我忙完了来接。”

“我一闻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走吧。对了,你到底叫什么?……无所谓。进去你也不用吭声,跟着我就行了。”他潇洒地一甩头,推开了酒吧的大门。

胡纬伸出脖子喊着我:“你认识双喜?”见我不搭理他,大概猜到我已经看出了他手里的是把假枪。他扔了枪从怀里掏出一把弹簧刀按开,揪住白杨的头发往自己怀里一揽,刀尖对准了白杨的颈动脉。白杨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你就不怕我是警察?就算不是,你不怕我报警?”他的这个草率劲实在让人替他捏把汗。正如他刚才说的,要么是见过太多世面,要么就是没见过世面。看他流里流气的样子,我看更像是后者,八成是个不知深浅的初生牛犊,把我捎上无非是多个人帮他撑撑门面。

我冷冷“哼”了一声,低头钻进车内,手上打着方向盘掉头,眼睛盯着胡纬车内的动静。希望自己刚才做的戏能把他们骗过去,让他们觉得白杨对我不重要,把白杨放了。以我对他们的了解,胡纬和周亚迪也在纠结留下白杨到底是一张牌,还是一个累赘。

他神秘兮兮地一笑,指指酒吧的霓虹灯说:“你不是知道这里没一个好惹的吗?你说还能是什么?”

调整好车的方向,他们还在犹豫。我告诉自己,这个时候我只有毫不迟疑一脚油门离开,才是对白杨安全最大的保障。但真让我那么做,我又不敢去赌那个万一:万一胡纬识破了我的意图,万一他们一不做二不休,万一……太多万一了。当车靠近他们的车时,我还是减了速,伸出头对白杨说:“我去处理点事,你先跟他们玩几天。”

“俄罗斯人?”我心头一动,“什么买卖?”

胡纬脸色阴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在我稍稍迟疑要不要再多给他几秒时间时,一抬眼,只见胡纬眯着眼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就在那一瞬,我知道坏了。他嘴角微微一翘,说:“好,那就让这位小姐跟我们一起玩几天。”

“什么都不用干,你跟着我就行了,今天看我谈笔大买卖。”他一连发了好几声卷舌音,见我看他,得意地说:“要跟俄罗斯人谈判,好久没说俄语了,我热热身。”

白杨尽力往后躲着刀尖,僵硬地挺得笔直,紧闭的双唇没有一点儿血色,努力控制着包在眼里的泪水不流出来。我又看向了苏莉亚,在她避开我的目光之前,我扫了眼白杨。她下意识地随着我的目光看了眼白杨,像是明白了什么,用只有我能觉察到的细微幅度点了点头。

“那我总得知道我进去后干什么吧?”

我冲胡纬努努嘴,冲周亚迪说:“迪哥,你现在……跟他了?”见周亚迪转过了脸去,我说:“你救过我的命,没有你,我现在还在泰国监狱里。你带我出道,还教了我很多东西,我是真的把你当我大哥,也是真的想和你闯一番天地出来,可你就是不给我机会,可能你想要的就是现在这样吧。”我摸出烟,一边点一边观察着周亚迪的神色,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里有了底。我把点着的烟隔着车窗递给他,周亚迪抿着嘴吸了吸鼻子,接过我的烟点点头。

徐明下了车,站街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你瞧你吓的。放心吧,有我在。”

我又点了根烟,对胡纬说:“既然迪哥都跟你了,我自然尊重他的选择。但是你记住,只要有一天,迪哥说让我晚饭的时候解决了你,我绝不会拖到宵夜。”这话我是说给周亚迪听的,单凭苏莉亚一人的力量,很难保证白杨的安全,只要让周亚迪开了小差,胡纬就不会对白杨下狠手。

我停好车,看着酒吧招牌说:“我可听说这里面没一个好惹的,你把我带来这种地方叫作报答?”

周亚迪面临什么样的窘境我可以想象,但我绝不相信他会甘于听凭胡纬的摆布。他做梦都在想东山再起,只要让他缓过一口气,他一定会和胡纬决一死战。我太了解人在困境甚至绝境时的感受了,任何一个能给你一口热粥的人,都会影响你做出的生死抉择。而我刚才那番话,就是周亚迪在困境或者绝境时的一口热粥。那是一个希望,哪怕缥缈到无迹可寻他也会抓住不放,而白杨就是让他抓住这希望的一根稻草。末了,我又对周亚迪说:“迪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的事,只要用得着我,一句话,我秦川眼都不会眨一下。”我冲他一笑:“希望还能有机会,让苏莉亚烧几样小菜,我和你在一起喝几杯,聊聊天。”

他眼睛一瞪:“开什么玩笑,我是看你人不错,而且今天害得你车被砸了,才打算报答一下你的。”

眼见周亚迪眼泪就要出来了,我知道我的心理战算是打赢了一大半。只要接下来我显得并不那么在乎白杨,那么胡纬八成会放了她,不然白杨将是胡纬身边最大的隐患。这里不是金三角,他要不是疯了,绝不会轻易对白杨下黑手。退一万步讲,如果他铁了心要把白杨留在身边当人质,那我还可以选择报警。他们一定在警方的监控范围内,警察设个临时检查站解救白杨并不是什么难事。相对来说,为白杨这个他都不知道具体来历的姑娘栽跟头,胡纬的代价太大了。

我一边找车位,一边问他:“你总是在大街上随便拽一个人去办事吗?”

我冲周亚迪挥挥手,一脚油门将车开了出去。果然,没过五分钟,胡纬打来电话说:“我想起最近还有很多事要办,而且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怠慢那位小姐也没法跟你交代……所以还得麻烦你原路返回接一下那位小姐。”

徐明说:“走吧,既然你不缺小钱,那我带你去搞点大钱,搞好了你能换辆新车。”

我不禁笑了,说了声“行”,掉转了车头原路往回返。胡纬接着说:“秦川,你和那个程建邦杀了我哥哥,我在蒙古背后捅了你一刀,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扯平了。”沉默了片刻见我没有回话,又说:“我和迪哥最近遇到难关,那批货就算是跟你借的,上次你带我们过境许诺你的钱,我迟一些一定会给你……我说这些是想大家以和为贵,并不是我怕了你。我想过了,你那个U盘我不借了,大家都是说中国话的,这一次最好能联手对付洋鬼子,别让人家看我们笑话。”他又停了下来,等了一会儿见我还是没有回应,他不耐烦地说:“是和是打,你给个痛快话。”

我点点头。其实我能在海上叱咤风云,靠的是几国警方的情报支持和武力掩护,每一次都是在我们的计划中,无一例外,这才保证次次马到成功。我不在的话,的确没人敢干,也没人知道怎么干。

我说:“胡纬,从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以来,一直都是你在说,我在信。可每一次都是你反悔,然后我倒霉,现在你又跟我说这些……”

徐明一耸肩:“全都停了,塔哥的兄弟仗义吧,只要塔哥不在,什么活都不接,宁可吃老本。”

胡纬打断了我,说:“秦川,不要像个女人一样抱怨那些过去的琐事。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是那句话,是和还是打?”

“也没什么,对了,他不在,他的那些生意怎么办?”

我不紧不慢地问:“怎么个和法?”

“你接着说?你和塔哥什么关系?”徐明看着我说,“对了,还没请教大哥,怎么称呼?”

“你不是要去见双喜吗?找机会把他摆平,以后我出货,你运货,我们合起来一家独大。”

这地方我认识,酒吧老板姓吴,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出狱后开了这个酒吧,想正经过日子做生意。架不住之前的“老朋友”们慢慢又聚拢过来,把他这地界当成了非法买卖的集散中心。他心里终究害怕,主动联系警方当了线人。吴老板江湖经验丰富,警方又把他隐蔽得很好,所以一直没人怀疑过他。

“哦。我以为什么好事呢,原来是让我给你当枪。”

“我和他嘛……”我话没说完,他指着前方路边的霓虹灯招牌说,“停这里。”

“秦川,难道你就想一辈子都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海上混吗?你我不管怎么说,也算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尤其迪哥和你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你信我总比信那些生人强,况且将来还是跟洋人合作。”

他支吾了一下,脖子一梗:“你和塔哥什么关系?我以前也没见过你。”他指着一个路口:“这边拐。”

“你不怕我把你这些话告诉双喜?”

“是吗?那到底是当大哥,还是当偶像?我以前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胡纬哈哈一笑:“这些话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问我,我都不承认,你考虑考虑吧,我会再联系你。”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徐明叹了口气,说:“鞍前马后呗,我把他当我亲大哥,偶像。”

我一抬眼,见白杨正沿着路边走着,缩着脖子抱着双臂,我的外套还披在她身上,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刚刚被人丢进水里又捞起来的小猫。我按了声喇叭,她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嘴一咧哭起来了,朝我的车跑来。

我看了徐明一眼,说:“我就知道他说要出趟门,然后再也没回来……对了,你以前跟他做什么?”

我下了车正想安慰她几句,就见她高高地扬起了手,看那情形是打殷望打习惯了,也想给我一个耳刮子。我冷冷地盯着她,她的手被我的目光“钉”在半空中,迟疑了片刻收了回去。她抓起外套袖子擦了擦眼泪,质问我:“我救了你的命,你居然那么对我?”

他说得颇引以为傲似的,我却心里一惊。——我没跟薛五他们提过任何关于俄罗斯人的事,当初只是交代要出趟门而已。怎么连个小混混都知道我的去向了?

我懒得解释,说:“上车,我送你到车站。”

“呸!那是那些盼着塔哥死的人造谣。塔哥是不在家,那是去谈大买卖了,俄罗斯人。”

她往后退了一步,看着我手里的手机说:“刚才是不是……他?你带我去见他,我和他说几句话就走。”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我也看出来了,我和你们真不是一路人,我玩不起。”

我淡淡地说:“听说塔哥不见了大半年了,有人说八成已经……”

殷望在双喜那边具体什么情况我根本不清楚,仅从刚才电话里的口气看,多半他受制于双喜,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带着白杨过去?但白杨的倔强我见识过,眼下只能先把她稳住,再找合适的时机把她甩掉。哪怕报个警,相信不出一个小时就会有人帮她送回家。

“什么叫冒充,都说了那些人胡说,我就是塔哥的兄弟。”见我不为所动,又加了一句,“真真的,十足真金。”

我说:“他刚才只是报个平安,之前出了点状况,所以手机一直不通。等他找好了落脚点通知我具体位置,我带你过去。”

“我不缺小钱。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冒充塔哥的人呢。”

“真的?”

“前面。”他诡异地笑笑说:“想不想赚点小钱?”

“咱可说好了,你见了他,说完你想说的,就得回家去。”

我又问:“你去哪?”

她神色黯淡了下来,垂下眼皮点点头:“嗯,我跟着你们也是累赘。我也经不起你们那么折腾,而且……而且我还要上班。”

他拉下副驾的小镜子照了照脸,按着瘀青的地方龇牙吸了口凉气说:“不用。”

我见她从河东狮吼沦落到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由得有点心软,安慰她说:“你放心吧,他的确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惹了点小麻烦,等处理完我让他去找你。”

我心里一动,这种成天到处瞎混的小流氓,消息其实挺灵通的。于是问他:“你用不用找个诊所看看?”

“嗯!”她用力点点头,可眼泪又要出来了。我有些吃不消,哄小孩似的哄她说:“你看看,怎么好好的又哭?”

他发了会呆,说:“刚才那种场面,你居然还敢问人家要修车费?我看你不是见过的世面多,就是太少。”

她忙擦了擦眼睛,换了副笑脸:“我能上车坐会吗?”我帮她打开车门,护着她上了车,关好车门落了锁。

我点点头。

我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摸出手机无意识地翻看着,等候着双喜的消息。突然,我想起老姜曾留给我一个号码,眼前顿时一亮。这一天来发生了太多事,多到我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细细琢磨其中的联系,太多的疑惑织成了一张网,把我捆得无法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握着手机,却迟迟拨不出老姜的号码。徐卫东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那我到底要不要跟老姜请示或者汇报一下呢?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在脑海中就越发强烈。我想,我还是没有足够的魄力去决定整件事的走向,待会和双喜碰了面,一切极有可能将朝着完全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我太清楚那种不愿随波逐流却又无力回天的感受了。那是一种悬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虚浮,一个错误的决定就会让我带着所有的信念和尊严坠入无底深渊。不觉中,我的手臂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认识。”

我深吸了口气,拨出了老姜的号码。很快,电话通了,老姜在那头“嗯”了一声。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他有些不耐烦地说:“说话。”

他扭头看着我:“什么叫冒充,他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对了,你认识塔哥?”

这熟悉的口吻,要不是声音不一样,我真会以为电话那头是徐卫东。难道这种事也代代相传的吗?老姜语气冷漠,却让我放松了下来:“首长,我是……”

我说:“你为什么冒充塔哥的人?”

老姜低声喝道:“我知道你是谁,你再等我五分钟。”不等我反应,他挂了电话。

徐明“哼”了一声说:“至于吗?怕得笑成这样?”

一个昨天还被追捕的人,今天主动打电话过去怎么也算投案自首吧,居然让我等。这是什么道理?我嘟囔着摸出烟,还没点着,就见一辆黑色轿车出现在前方弯道处,那车开得飞快飘忽,到我车边却一下稳稳停住。车门打开,下来的竟然就是老姜。

我摇摇头不说话。“我知道了,你是害怕吧。”他掏出烟来点着了,我瞟了他一眼,那火苗跟着他的手一直在抖。我脑子里还是当年和程建邦挟持胡经的画面,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

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心里一阵高兴一阵担心。老姜探头朝我车里看了眼,白杨缩在后座上已经睡着了。老姜走到我身边,轻声埋怨着:“这个殷望,每次干活都拖泥带水。”看来,白杨的情况他是了解的。

“你笑什么?”车开出很远,徐明确定没有人追来后问。

我上前迎了一步:“首长,你知道我在这儿?”

我笑着看了他一眼,把车开上了大路。

他摸出那只上次在我的“葬礼”上没有打出火的打火机,“叮”的一声掀开盖,打出火凑到我面前。我这才意识到手里的烟一直忘了点,忙凑上去将烟点着。他从我手里拿过烟盒,抽出一支自己点着,抽了一口说:“说吧,找我什么事?”

见那群人听话地趴了下去,徐明举着刀,在挟持着的那人背上犹豫着,好像要找一个既能再扎一刀拖延对方,又不至于要人性命的地方。大概心里还是没底,索性一刀又扎到了之前的刀口里。那人痛得叫都叫不出声了,徐明一脚将他踹出好几米,飞快地缩进车内,关上车门连声说:“快快快。”

找你?谁找谁还两说呢。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那么说,憋了半天说了句:“我想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心说:上道,这才能争取时间。

老姜沉默了几秒钟,说:“这么跟你说吧,欧阳去抓你是我的意思,把你跟丢也是我的意思。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要你自己决定。”

趁着这份乱赶紧脱身倒也未尝不可,我上车启动了引擎,徐明坐到副驾上,还不敢放开那人,对那群人喊了声:“都趴地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老姜的语气里有些伤感。我鼓起勇气问:“为什么抓我?”

徐明拖着那人退到车边上,拉开车门冲我喊:“大哥,开车。”

“抓你?真想抓你,我坐办公室里给你打个电话,你自己就来了,还用派那么多人去找你?”老姜深深地看我一眼,“那么做一来给人做做样子,二来就是让你跑啊,秦川。”

我见徐明的这一招,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和程建邦一起在胡经身上同一处连开三枪的事来,忍不住笑了。

我越听越糊涂了,嘀咕着说:“不明白。”

那几人愣了片刻,却没有被吓到,反而狰狞起来,有再围上去要撕了他的意思。徐明见适得其反,慌了神地又大喊一声,照着那人肩膀上已经挨过一刀的位置又来了一下。那人杀猪似的嘶喊着:“你们这群王八蛋,别动了,是打算把我豁出去吗?”

他背着手,看着公路下的庄稼地,缓缓地说:“我是特案组组建后第一批报到的人,也可以说我是特案组的组建者之一。我是看着这支队伍从无到有,建功立业,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这条路是你、你们、咱们一起用血肉蹚出来的。”他微微一笑,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许久,长长叹了口气说:“那个时候没办法,跟国外的同行差距既大,又缺乏沟通合作,很多事情只能用这种方式干。现在不一样了,你看看你这个塔哥当得多威风就知道了,那是几个国家的同行联合起来的力量。”

其他人被这逆转的一幕搞得有点蒙,傻傻地愣在那里看着他。徐明伸脖子咽了口唾沫,说:“不信是吧?”飞快地就在那人肩膀上扎了一刀。那人惨叫了一声,鲜血濡湿了一大片衣服。

我说:“这是好事啊!可是这和抓我有什么关系?”

我暗暗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只见那个叫徐明的年轻人猛地从角落里蹿了起来,一把抢过对方手里的弹簧刀,将那人的脖子用胳膊锁住,刀比在那人的脸上喊:“都别动,不然我捅死他。”

老姜回身看着我笑笑,说:“是好事,局面好了,人还是老样子。远的不说,就说你最初到国外做事用的是什么?不就是一条好汉、好汉一条吗?现在呢?各种高科技装备我都不认识,随便分来几个探员,动不动就懂几国外语,什么飞机、电脑使得比我用筷子都熟……对了,你从医院出来那天不是去比武了吗?你也见识到了。”

对方一共四个人,我已经半年多没有回来,这帮人什么来头我也不清楚,在没有和我这边的人联系上之前,我还不能轻易报出名号,万一吓不退这群人,反倒把事弄大就麻烦了。想要尽快脱身,恐怕只能动手了。

我沮丧地点了点头。

那人呵呵一笑:“那把车押着,到时候带着钱来取。”

“所以,我们这个队伍要撤编,要重编。”老姜接着说,“大势所趋,是好事。”

“大哥,我身上没带那么多,谁出门带那么多钱?少点儿吧。”

我像是被人照头给了一闷棍,脑子嗡嗡响,呆呆地看着老姜。老姜抽了口烟说:“本来是打算把你直接召回来的。结果情报组发现有新朋友在盯着你,所以我多派了些人去撑撑场面,别让那些新朋友小看了你。”

那人伸出一个巴掌:“五千。”

“什么新朋友?”

我知道遇到这种人没法讲道理,只好说:“好,多少钱?”

“双喜。”见我吃惊的样子,老姜微微一笑,“既然双喜盯上你了,说明他想和你接触,我们把戏做足,才能让他彻底放弃顾虑,只要你能和他牵上,一定能挖出宝贝来。这种事,靠什么高科技装备都没用,就得靠人,战斗经验丰富的人。”他重重地在我胸口上拍了拍,说:“其实我也有私心,一方面我想让你证实一下,不论科技发展到哪一步,人永远是关键。这支队伍不能说撤就撤,说重编就重编。另一方面我又担心你单枪匹马的万一有个闪失,我不能拿你的命当儿戏。所以我来找你,就算是现在的这一分钟,我还是没想好到底该带着你回去,还是放你杀出一条血路。当然,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肯定是要杀出去的。”

“走?”之前拳头砸到车门框上的那位甩着手走过来说,“可以,把医药费赔了。”

我用力点点头:“所以……安排我假牺牲,其实也是在为这件事做准备吗?”

我挤出些笑脸,转身对他们说:“几位大哥我错了,我认倒霉,你们忙,我先走了。”

老姜看着我,说:“假牺牲会给你很大的自由,但这也意味着要承受相同的风险。”

那些人停了手,哄笑起来。一人说:“这小子叫徐明。借着塔哥的名头到处坑蒙拐骗。今天好不容易逮住他。今天算你倒霉,以后出门看看皇历。”

我扫了眼车里的白杨,见她睡得正沉。我一挺胸对老姜说:“首长,您让我去吧,保证完成任务,一定不给您丢脸。”

刚坐上我车的那个年轻人已经被他们拖出车外,他招架不住那些人的乱拳乱脚,用小臂护着脸缩到了墙角。其中一人掏出了把弹簧刀,我见这是要弄出人命了,几步赶过去把人群扒拉开一个缺口,指着墙角的年轻人,恶狠狠地说:“你坑我,你不是塔哥的人吗?塔哥呢?你到底叫什么?”

老姜眼里流露出些许慈祥的暖光,说:“我的考虑是,我们的队伍不能撤,只能是加强装备,加强素质。这是个长远的事,但那么多案子可不等你,所以就算你完美地完成了任务,我也不能向你保证什么。这些事无论如何都要和你讲清楚,我这次来不是给你下命令的,我想以你战友的身份,咱们聊一聊。”

“报警?拿警察吓唬我?”说着话挥拳就朝我面门打来,我偏头一躲,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车门框上。那人赶紧松开我,抱着手弓起腰冲其他人喊:“打,往死里打!”

我把心静了一静,将那个U盘以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向老姜做了个简单的汇报。听完,老姜迟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在等我继续说下去。沉默了好一会,他说:“你好像漏了点什么吧?”

我举起双手,赔着笑脸说:“别激动,我不认识他,你们随便。但得把修车费给我,不然我只能报警了。”

我想了想,说:“大概就这些了。”

只听“咣”的一声,车外那些人在砸车窗。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副驾那边的玻璃碎了,有人伸手揪住他的头发往车外拽。我赶紧开车门下了车,一人冲上来掐住我脖子把我按住,指着我的鼻子吼:“没你的事,别管闲事。”

老姜问:“小徐没联系你?”

“眼熟吧?”他听见人夸他,居然就完全不顾车外那些人,坐直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别说你了,妹子们看见我都是这句。”

我一下子噎在了那里。我可以耍弄金三角的大毒枭周亚迪,能糊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古听云,唯独做不到对上级说半点假话。老姜笑了,说:“你不用纠结那条短信了,那是我发给你的。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小徐他们的任何确切消息。我跟你说这些是不想你有什么心理包袱,而且要做好他们已经变节或者牺牲的心理准备。你刚才说的事,让我对这件案子心里有了底,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他停住了话头,看得出,他还是在犹豫要不要我继续跟进这个案子。

“塔哥?”陡然听到这两个字,我又惊讶又觉得好笑。我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理着一头非常时尚的短发,用英俊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相貌,如果是在大街上见着,我一定会认为是某个明星。说起明星,这人还真有些眼熟,但绝不是我认识的人。我说:“好眼熟,咱们见过吗?还是电影上见过?”

我想换作谁站在他的角度,此刻都无法立刻做出一个有把握的决定来。因为不论怎么选多少都有些自私,甚至会有背叛。在这个岗位上,最不能容忍自己犯的错误无非就是这两点。可眼下的情形中,自私是为了不自私,背叛恰恰是为了不背叛。我想,这世上没有人能比我们更理解我们对这支队伍,以及战友之间的那份钢铁热血铸就的执念和情怀了。

说话间追上来的那些人已经把车围住了,嚷嚷着拍打着车门和前机器盖子。

老姜像是下了决心,拍着我的肩膀说:“秦川,有些情况不妨给你交个底:这件事极有可能会在俄罗斯境内造成影响,而我们还没有先例可以参考。在政策上我们很难把握,搞不好会惹出一些大麻烦,那会拖缓今后两国在这方面深度合作的进程。我们再三考虑后,打算把所有情报共享给俄方,可是那样我们就成了观众,很多有价值的资源根本得不到发挥,比如你的人脉。最重要的是,那里还有我们的人,他们的确是上了内部的黑名单,但在感情上谁也不愿相信他们真的变节了。就算是真的,他们犯了杀头的罪过,我也希望他们死在家里。功抵不了过,同样,过也抵不了功。在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是打算带你回去的,特案组撤编或重编都还有很多工作需要你这样的人来做。你主动给我打了电话,说明你是有正确的主心骨的,这打消了我不少顾虑。这一次或去或留你自己决定,我要提醒你的是,在内部你是已经牺牲了的,那么一旦你打算继续,只要有一点纰漏,官方都不会承认你的身份。”

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瞪着眼睛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的人?塔哥听说过吗?我是他兄弟,你今天帮了我,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不然……”

我低头抠着手指甲,说:“没关系,反正我已经睡在烈士陵园里了。几位大首长都参加了我的葬礼,知足了。”

我看了眼后视镜,几十米外有三五个人正气势汹汹地往这个方向跑,原来这人是被那些人追打到这里的。我可没工夫管小混混之间的闲事,抓起钱塞回给他:“哥们儿,别坑我。”我伸过手去要开副驾的车门赶他下去。

老姜沉重地点点头:“你还有什么要求?”

他慌张地朝后看了看,掏出一沓钱塞进我衬衣口袋里:“帮帮忙,不然我得被打死。”

我轻轻地说:“我要是成功了,特案组能留下吗?”

这人个头不小,坐在副驾上脑袋都快顶到车顶了。见他动作利索地摇上车窗又落了锁,我说:“我这不是出租车。”

老姜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低头摆弄着他的那个打火机。我安静地看着他,其实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我相信只要允许我去战斗,就会有希望。

我停了车摸出手机,想想又放了回去,正重新启动车子要走,就听副驾的车窗被人敲得咚咚响,一个男人张着双手扒在车门上,看样子像是喝多了。我摇下半截车窗想让他闪开别伤着自己,那人竟然飞快地伸手进车内打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副驾座位上,把门一摔重重关上,说:“快,快走。”

“胡纬和周亚迪已经被缉毒那边盯死了,是故意放的长线。你跟他们接触要提防别被自己人抓了——到时候如果只有你没事,他们就该怀疑你了。”老姜把打火机塞进我的口袋,说,“我收拾好了,挺好用的,借你玩几天。记得还我啊,这可是我老伴送我的,很贵的。”

霓虹灯着急忙慌地抢在太阳落山前闪亮起来,这样繁华的夜色对我来说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我身在其中却永远无法真正融入它。开着车在马路穿行,就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时空,自己也成了另外一个自己。

我挺起胸,轻轻地说:“是!”

我只身一人到达天津塘沽港时,是几天后的黄昏。

“只要人在,什么都好办。”老姜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回来记得把打火机还我。”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过头问:“对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我轻轻摇头。他露出一丝笑容说:“没问题我就走了。”

1

老姜的车即将在弯道消失的时候,车窗里伸出一只手挥了挥。我看着车消失在视线里,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说:“我想问我家搬哪去了?”那一刻,只觉得胸腔里空荡荡地难受。想对老姜离去的方向敬个礼,却终究没有举起手,毕竟这里是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