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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鹰(下) 第六章 有些事,没有如果

我冷冷地看着他:“你怕过吗?”

双喜凑近我小声问:“刚才我去你房间时,那个周亚迪在你屋里?”

“啥意思?”

拖着麻袋的那两人经过我身边时,麻袋磕到地上的声音格外刺耳,每一下都敲着我的神经。我不敢去细想那里面究竟是谁,或者说我根本不愿去面对。现在我只盼着殷望能顺利打开信号屏蔽的缺口,尽快把信息发送出去,除了总部的支援以外,我找不到任何突围的方法了。我看了眼正往裂缝里探头看的古听云,隐约替她不值。如果列夫发现了我的身份,或者当麻袋里的人露出真面目,我需要以死相拼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都会成为列夫的攻击目标。他可没什么耐心去甄别我们到底谁黑谁白。

“我不怕,就算今天死在这里,我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如果能活着回去,晚上我能安安稳稳地睡觉,白天能大摇大摆地和兄弟们喝酒,你呢?”我看向那个麻袋,“你猜里面是谁?你猜下一个被他们装进麻袋的人,你我谁的可能性最大?我觉得是我,因为我不会靠出卖别人来和他们做交易,而你会。”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烈士陵园里的一块墓碑上有我的名字,是烈士。我死了以后,我的战友和亲人可以带着鲜花去那里祭拜我。我的名字和我做过的事会被我宣誓保卫的祖国记住,你呢?”

“古小姐请放心,到里面就好了。”有德指挥着他的人先往里走。

有些话只要不说出来,就总留着自欺欺人的空间。可一旦说出来,就成了摆在面前的事实,无法逃避。就像现在这番话从我口中说出来之后,心底那些找不到出口倾泻的悲痛与愤怒,像是火星溅到汽油里,“砰”的一下燃烧起来。理智告诉我,不该将苏莉亚的死迁怒于双喜,毕竟他和我并不是一路人,甚至可以列为我的敌人。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敌人。

古听云捏着鼻子说:“一直听说列夫先生是个很好客的人,想不到……”

我固然明白现在必须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人帮自己走出困境,尤其是双喜,在这个时候与他为敌,无疑是加速了自己的死亡。也许很快我就会后悔现在的所作所为,可还是不愿往后退哪怕一步,那让我感觉像是一种哀求,为了能活着而向自己的敌人下跪,对我而言是比死更难以接受一万倍的事。

“秦先生误会了。”有德忙连连摆手,对双喜和古听云解释道:“几位千万不要误会,因为出了奸细逃跑这种事,为了各位安心,临时决定今晚就在这里开会。这里很隐蔽,还有一条暗道直接通到山的另一边,一旦发生什么紧急情况,我们可以保证安全地把各位送离这里。”

双喜任由我揪着他,面无表情地听着,一言不发。我放开他朝前走去,发现列夫带的人好像少了几个似的,正疑惑的时候,见又有两人停了下来,藏进了茂密的藤蔓中。原来他们一路走来一路分开隐蔽着,这是为了防着后面有人跟来。

“废物?”我看了眼那个不断有血渗出的麻袋,“那你把我们带到这来,是打算把我们当废物处理了吗?”

列夫要带我们去的地方如此隐秘,按照常理,他们应该给外人戴上头套,至少也要蒙住双眼。他们没有那么做,这更让我确信,我们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我领教过这些俄罗斯人的本事,要动起手来,十个我捆一起恐怕也很难近列夫的身。

“秦先生果然见多识广。这样的地方我们在俄罗斯有十多处,而且在不断增加。废物的确都在这里处理,当然,发电机、燃料这些也都在这里面,所以非常安全。几位可以放心大胆地和我们合作,将来如果不巧被警察盯上,也可以来这里,他们是找不到的。”

我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古听云,她喘着粗气吃力地辨认着脚下的路,我往前赶了几步走到她旁边说:“你扶着我点吧。”

那藤蔓后面隐蔽着一道山体自然断裂开的峡缝,大约能并排通过两个人的宽度。我想起卫生间里的水龙头,问有德:“你们这里修建了多久?这里面不会是处理污水的吧?”

古听云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将手搭在我肩膀上说:“这是什么破地方?”

一行人到了西边的山脚下,迎面被一层从山腰一直垂到地面的藤蔓植物挡住。从那些植物后面,散发出阵阵腐殖质特有的腥臭味,稍微有一丝风过来,就更加令人窒息作呕。古听云转过脸去捂着鼻子说:“这是什么味道?”

一行人七拐八拐,足足绕了半个小时,到了一个三米见方的山洞前。洞里迎出来四五个荷枪实弹的壮汉,每个都有两米左右高,看上去足有二百多斤重,两人一列差不多就把挺宽敞的一个洞口堵死了。他们见到列夫后,抬起头对着山腰上打了个呼哨。我顺着他们的目光朝半山腰望去,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有德走过来说:“不用担心,只是和上面的警卫打个招呼。对了,这里面不允许带武器。”

有德对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那十多个手下簇拥着我们朝西边山脚下走去。列夫始终与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六个全副武装的保镖护着他。那六人非常专业,以列夫为要点,分别守在不同的位置,看似松散随意,实际上把列夫护得密不透风。更别提暗处还有那么多支狙击枪。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没机会挟持列夫,一切只能随机应变了。

我扫了眼他们手里端着的枪。有德弹了一下身旁一个保镖手里的枪:“这不是武器,是AK-47。”又笑着对古听云说:“是艺术品。”他愿意让我们主动交出枪,而不是派人来搜身,就算是给足了面子。我拔出枪丢给了他的一个手下,撩起衣角转了一圈。他满意地点点头。古听云不吃这一套,双手抱在胸前挑衅地看着有德。“让他们给你擦擦,带在身上多沉啊。”我对古听云使了个眼色。她不情不愿地白了有德一眼,将两把枪交了出去。

“很快的,请回屋里等吧。”

双喜在一边举起双手说:“我来你这儿从来不带那东西,用不上。”

殷望不服气地点点头:“好吧,塔哥,这一路我做了不少糊涂事,现在很后悔……”他张开双臂抱住我的肩膀,我只觉手心一松,电话被他抽走了。他躲在我脑袋后面,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对我挤了挤眼,退到一边对有德说:“什么时候开饭?”

有德笑嘻嘻地走到双喜身边,搭着他的肩说:“老朋友就是老朋友。”

“住口。”我假装生气地说,“列夫先生请我们来是谈生意的。”

4

有德征得列夫点头同意之后,对拦住殷望的那两人挥挥手。我双手插进裤兜,装作轻松地走到殷望面前,从口袋里取出电话就势双手抱在胸前,将电话藏在腋下。“你留下来等我。”我对殷望使了个眼色。他好像没有留意我的眼神,往我跟前靠近了一步,警惕地扫了眼有德和他的手下。“塔哥,你自己要小心。”他指了指有德身边的人说,“我怎么看这些人都像是不怀好意的。”

山洞里也被人工修整过,地面平整,四壁没有特别突兀的岩石,每到拐弯处还有汽油灯照明。越往里走,冰冷的潮气越直往人骨缝里钻,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见古听云缩着脖子,牙齿咬得咯咯响。“冷吧?”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没有多余的客套,笑着点点头,眼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泪光。我正要问怎么了,她仰起头深深地呼了口气:“还是退休退晚了,这下可好……”她一定也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我问双喜:“一会儿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殷望对了下眼神,想起自己口袋里的那部卫星电话。如果晚上他成功地破除了这里的信号屏蔽,那么便能够利用这部电话和总部取得联系了。我对有德说:“他一直跟着我,我跟他交代几句行吗?”

双喜大声朝前面说:“列夫,你带我们来这种地方到底啥意思啊?”

殷望从他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还没下台阶就被几个人拦住。有德走过去对他说:“不好意思,今晚的会议你不能参加。请留在屋内,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就好了。”

列夫回头看看我们,指着一个三岔洞口停了下来。拖着麻袋的那两人拨开我们,进了最右边的洞口。列夫微笑着说:“请。”然后率先钻了进去。

我努力地对抗着悲伤,却力不从心,身体被抽空了一般漂浮着,无暇顾及旁人的目光,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外面,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这时列夫走了过来:“秦先生,我有个礼物送给你。”他见我还呆呆的,回身打了个响指。他的两个手下打开不远处一辆车的后备厢,从里面拖出一个麻袋来。那麻袋被他们重重地摔在地上,立刻便有血渗出来,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着一个人。我的心终于恢复了知觉,只想跪下来对天祈祷,希望那里面不是我认识的人。

一股臭味扑面而来,双喜说:“这咋一股猪圈味?”那的确是农村畜圈特有的气味,里面还真有猪在哼哼。古听云抓起外套袖子捂着口鼻,对双喜闷声说:“这怕是你这辈子带的最好的一条路了。”

等我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周亚迪和苏莉亚的尸体已经被人搬走了,甚至地板上的血都已经洗干净了。古听云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走吧,你还有事要办的。”

又往里走了大约二十米,眼前豁然开朗起来,面前是块小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中间陷进去一个五六米见方、足有三米多深的深坑。我探头一看,泥浆里挤着七八头黑猪,猛一看以为是野猪,却没有野猪特有的獠牙,体形巨大,毛特别长。这里养猪干什么?

我看着窗外降临的暮色,没有理由也没有力气拒绝有德。我知道,他所谓的处理极有可能就是在山林中将他们草草掩埋。我甚至能想象到他们的身体会被一群觅食的野兽发现,那无情的撕扯、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就在此刻已经灌满了我的耳朵。我无法再控制眼泪,低着头钻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冲着手上还没凝固的血。

那些猪听到人声靠近,立刻就兴奋起来,互相拱着朝上张望着,哼哼声更大了。有德站到坑边,对手下人轻轻摆了摆头。那两人解开麻袋口的绳子,揪着麻袋底猛然一提,一个浑身赤裸的人从里面滚了出来。有德用脚将人翻了过来,能看出是个男人,辨不清模样。有德对手下招招手,立刻有人提来一桶水,对着那人的头冲了下去。有德说:“秦先生,送你的礼物,过来看看眼熟吗?”

有德说:“这里交给我们处理吧。”

我心里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拳,腿像是长在了地上,想动又无法往前迈一步。古听云拍拍我的肩膀轻声说:“秦川,大不了鱼死网破。”她斜眼看着有德,也不在乎有德是不是听见了她的话。

我看着地上的苏莉亚和周亚迪,说:“我想把这里收拾一下。”

我慢慢地走过去弯腰细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薛……薛五?”我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我努力控制着,又叫了一声“薛五”。薛五已经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一条缝,看清是我后,眼里闪出一丝亮光,虚弱地叫着:“塔……塔哥……我错了……救我……”

有德又恢复了那种礼貌的微笑,说:“为了解除各位的担忧,我们决定马上开会,争取天亮前商讨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来。”

有德呵呵笑着说:“这个人背叛了你,后来跟着胡纬来到这里。我们这里最恨的就是背叛者和奸细,那么就按照我们的方式来处理吧。”不等我说话,他一脚将薛五踹下了那个坑,转瞬间就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我知道只要是战斗,就会有死亡。尤其是和列夫这样的恐怖分子战斗,可能牺牲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灵魂。我只是从没想到这场战斗会如此残忍,残忍到让我彻底崩溃。

古听云扶着我手臂,转身弯下腰干呕起来。我惊得目瞪口呆,脚下阵阵发软,一阵阵剧烈的痉挛扯得胃疼。我忍着恶心再次伸头朝坑里看时,那些黑猪凶狠地互相挤着拱着,薛五的叫声已经没了。

“谢谢你。”这句“谢谢”可能是我有生以来说得最沉重的一次。陷入某种扭曲情感纠葛中的我,对苏莉亚是绝下不了死手的,这就意味着暴露身份是随时会发生的事。理智告诉我,我必须解决掉苏莉亚,她会写字,会打手势,只要她愿意,就有无数方法告诉列夫:秦川是一个卧底。为周亚迪报仇。但要我亲手杀了苏莉亚,对我而言其残忍程度不亚于让我杀了白杨、殷望甚至程建邦。有德做了我死也不可能做出的事,我得向他说声“谢谢”。

双喜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用手指着列夫骂:“这还是人?简直是些牲口。”

有德说:“我来就是想加快这件事的进程,没想到……”

“这种人,只配喂猪。”有德朝坑里啐了口口水。

我看着亲手杀死苏莉亚的有德,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我问:“距离我们约定好的时间还有多久?”

我咬着后槽牙说:“我的人我处置,关你们什么事?”

胡纬挣扎得更厉害了:“秦川,当初是我不对,可那也是周亚迪的意思。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来之前周亚迪就说想把他的生意给你。现在他死了,你来接手他的生意正合适,回去后我来给你作保,我把我的也送你,我胡纬从此绝不再回金三角……”有德的手下把他拖了出去,杀猪般的号叫声越来越远。

有德说:“背叛者就是这个下场,这是我们的传统。对我们内部也是一种震慑。所以这么多年来,就没有发生过背叛这种事。”

列夫站得远远的,用手帕掩着鼻子扫了眼屋内的情况。有德翻译着列夫的话:“我知道你们有些私人恩怨,现在解决了吗?”

要再没有程建邦和老徐的下落,我觉得我就要疯了。我沉下声说:“放屁,早上还说出了奸细。”

胡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瞪圆了眼睛看着地上的周亚迪和苏莉亚,张着嘴巴还没叫出来,就被有德的手下按到了墙上。他吓得大叫起来:“别杀我,我是胡纬,我有货,上等的货……秦川,你和他们熟,你帮我说说啊。我只是个供货的,谁要就供给谁。秦川,你说句话啊!”

有德看着坑里深处一个黑漆漆的角落说:“是。所以我们绝不允许这种事出现第二次。”

有德耸耸肩,把枪别进后腰,说:“应该我向你道歉才是,让最尊贵的客人遭遇这样的事……太遗憾了。”

我见他的眼神很是复杂,也顺着他的目光朝那里看去。坑里光线很暗,我沿着坑边绕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仔细朝下望去,居然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靠着山壁贴挂在那里。

“没事。”我甩了甩手上的血,帮苏莉亚合上眼睛,站起身说,“谢谢你。”

那群猪还乱挤着,一头猪着急地在外围转着钻不进去,就掉头朝壁上那人奔去。在离那人还有段距离时,黑猪像是在犹豫似的停住了,伸着长嘴试探着缓缓靠近那人。在只剩一米间距的时候,那人猛然蹿起来,手里握着一块石头,照着那头猪的鼻子砸了下去。黑猪惨嚎了一声,连滚带爬地退了回去。那人举着石头看着猪群,确定再没猪敢靠近后,转过身抬起头看向我。

有德一边往里探着步,一边用枪不停地指着周亚迪和苏莉亚。走到我跟前,用脚拨拉了一下周亚迪,确认他已经死了,他这才收起枪:“秦先生,你没事吧?”他又用脚去拨拉苏莉亚。

与那人目光接触的一刹那,我脚下一软手撑到了坑沿上,晕头涨脑往前一栽差点掉了下去。那双眼睛我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刘亚男啊。她站在坑底,手里握着石头,昔日瀑布似的长发被泥糊得一缕缕、一条条地戳在肩头,糊满黑色污泥的身体靠在山壁上,像一尊肃穆的雕像一动不动,就那么仰着头,看着我。我不忍再多看她一眼,可只能低着头不动,因为我一抬头别人就会看到我眼里包着的泪水。

“苏莉亚……”我含混不清地反复呼唤着她,像是多叫几声她就能从甜梦中醒来一样。可她的身体还是越来越软,我只好扶着她慢慢地倒在地上,跪在她身边。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那种再熟悉不过的残忍的无助感再一次将我紧紧包围。她的呼吸一下比一下短暂,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眼睛。我喃喃叫着她的名字,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想对我说什么。我急忙将耳朵凑过去,却只听到了她的最后一次呼吸。

有德站在坑的那头,背着光,整张脸隐藏在黑暗里就像一个死神,他说:“要不是她,那两个奸细怎么可能跑得了?不过这也是我们的幸运,不然只有上帝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她竟然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奸细。”

“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了,有德举着枪闯了进来。几乎在门开的同时,苏莉亚朝我扑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肩膀,我只觉肩头一阵剧痛。我下意识地抱住了苏莉亚,只听一声枪响,她的身体在我怀中猛地一颤,咬着我肩膀的牙齿也松了下来。

事情很清楚了。刘亚男为了救徐卫东和程建邦,不惜暴露了自己身份才落得这般田地。在这吃人的猪群中,她竟然靠着那块不知从哪里抠下来的石头坚持到现在。而列夫和有德很享受刘亚男用这种方式苟延残喘地活着。我咬紧牙将眼泪逼回去,问:“她这样多久了?”

门外的有德听着动静不对,紧张地问:“秦先生,你没事吧?秦先生,你说话……那么我要进来了!”接着听到古听云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刚才是枪栓声吗?”

有德想想说:“没多久,一个星期而已。”

“开枪吧。”我无力地垂下头。

“不吃不喝一个星期?”

我定了定神,抹了一把脸,正要开门去迎有德。苏莉亚疯了一样扑上来,在我的头上、背上抓着打着,就在我闭上眼睛去忍眼泪的那一瞬间,就感觉到她碰到了我腰后的枪,我心里一惊,她已经抽走了枪。我转过身,见她披头散发,双手紧紧握着枪,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手指颤抖着扣着扳机。原来不是所有悲伤都能给人力量,此刻我只想放弃,放弃抵抗,放弃生命,放弃一切的一切,甚至希望此刻能够死在她的枪下。因为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和力量活下去。

“那谁知道她有没有抢吃猪食呢?”有德拍拍手打了个哈哈,“好了,清理完垃圾,我们可以去开会了。”

我曾想象过她如果会说话,会歌唱,将会是怎样的声音。记得有一次在梦中我们聊天,她笑靥如花,声音宛若银铃。梦醒后我想如有机会一定带她去医院看看,或许能让她发声。没想到,我唯一听到她嘴中发出的声音,是这样的让我肝肠寸断。

我直起腰身,说:“我怎么觉得这是要给我们个下马威呢?”

苏莉亚停止了哭泣,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周亚迪,手膝并用地爬到周亚迪身边,张着嘴无声地惨笑着。突然,她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那嘶哑的声音像是一把飞速旋转的刀,瞬间把曾经无数次晃动在我眼前的笑容撕成了碎片。

有德对一直站在远处抽着雪茄的列夫用俄语不知说了句什么,两人相视一笑。我有种想扑上去将他们的那张笑脸打成稀泥的冲动,但我知道不等我靠近他们就会被制伏,或者被枪打成筛子。

再也没有时间容我逃避了,我的身份可以暴露,我也可以死去,但不能是现在。我闭上眼,一声骨节断裂的声音后,周亚迪浑身一软往下坠去。我松开手,他直挺挺朝后倒下去,“嗵”的一声闷响,重重地摔在从窗口照射进的一柱夕阳下。他的眼睛还来不及闭上,眼神就涣散开来。

这阴暗的山洞内,我被一系列的事震得心神俱裂,古听云蹲着哇哇地吐,双喜脸色煞白地瘫坐在地上发呆。而那帮俄罗斯人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得意而满足地看着我们,像是收获了某种久违的快乐。尤其是列夫,他一直在观察着我们三个人的反应。我应该仔细分析分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我恍惚,我所有的精气神都飞出了身体,我无助的心不停地往下坠,久久落不到底。我无法思考,又无法逃避……当“逃避”在我意识里滑过的那一瞬间,仿佛一股电流猛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猛然一怔,睁开眼看向了坑底的刘亚男,脏臭的污泥没有遮住她的双眼,那目光中闪动的坚定力量在黑暗中依旧光芒万丈,让我羞愧难当。

我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双手忍不住地发抖。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有德等了片刻又喊:“秦先生在吗?列夫先生让我来接你了。”

秦川,你要振作,这正是你的战场,战斗已经打响,不要让炮火和鲜血吓破你的胆子。只有流尽最后一滴血,你才有资格倒下。

“动手吧,动手杀了我吧,求你了,不然他们来了,我一定会揭穿你的。动手啊,秦川!”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哈哈哈哈!”我猛地仰头大笑,轻蔑地对刘亚男说,“我这辈子最恨两种人,一种是奸细,另一种就是我自己。再撑撑,看看到底能撑多久。”

周亚迪看着苏莉亚笑了,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为了活着,我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的亲人。但是因为你,我又相信这世上还有能与我生死与共的兄弟,为此,我放弃了全部。”他挣扎着大声说,“因为我觉得值得。”感觉到我稍稍松了点劲,他哭喊着说:“结果,你是警察。”他费劲地想扭过头来看着我的脸,他嘴角那绝望的笑容几乎让我想放开他。我像是迷失了方向,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内心的愧疚像决堤的潮水一般翻滚着,眼看就要将那个一直支撑着让我活到现在的信念摧毁了。“哈哈哈……”他大笑起来,那笑声令我毛骨悚然。

刘亚男平静地说:“撑?你下来,我们比比?”

苏莉亚扑上来掰我的手指,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我手上。可她那纤弱的手指就如同她的命运一般,那么无力,那么苍白。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无助时,开始撕打我,甚至用牙齿去咬我箍着周亚迪脖子的手臂。眼看着手臂上渗出了鲜血,我竟然觉不出丝毫疼痛。她察觉到我流血之后,惊慌失措地瘫坐到一边,看看紧闭着双眼等死的周亚迪,又看看我,不住地摇着头,双手合十满眼泪水地向我祈求着。见我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她跪下去磕头,一下接着一下,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用力,直磕得地板嘭嘭直响。

我和她目光相接,都笑了。我说:“不用客气了,我闻不惯这味道。”

怎么会这样?我用肩膀擦了擦流下的眼泪:他是我的敌人!就因为他,因为他这样的人,我失去了那么多至亲的战友。我曾发誓要将他们的人,连同他们盘踞的罪恶地方碾个粉碎。而今他的性命就在我手中,我只需轻轻用力就能结束他罪恶的一生,为宁志报仇,为大军报仇。金三角也必定会因为他的死而再次发生混战,那将成为缉毒战线更深入渗透那里的一次良机……

双喜扶着地站起来:“我怎么听这声音这么耳熟?”他趴在坑沿眯着眼细细地看了好一阵,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又看向有德:“她是奸细?她不是刘亚男吗?”

苏莉亚赶忙与周亚迪一同跪下,一手扶着周亚迪,一手去擦脸上的眼泪。我慢慢转到周亚迪身后,蹲下身,手臂箍住他的脖子,掰着他的头,轻轻地说:“迪哥,对不起,我信不过你,你放心,不疼,很快的。”我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跳动的颈动脉,和拍打在我手背上的滚烫的鼻息。无数回忆就像坏掉了帧数的电影胶片,乱闪着雪花碎片,飞快地在眼前乱放着,瞬间我竟然也被眼泪模糊了双眼。

我瞟了双喜一眼,说:“你人脉够广的。”我朝坑里啐了口唾沫,转身走到有德面前,看着那群猪,咂咂嘴说:“我饿了。”

我往左迈了一步,切断他盯向门的视线。他浑身一颤,缓缓抬起不住颤抖的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秦……秦川,苏……苏莉亚,我交给你,我放心,你……”他将苏莉亚的手拽到我手边。“不管、不管你……干什么的,我们都是人,是人就有感情,我不信你对苏莉亚没有感情……”他扑通一下跪倒在我面前,一把抱住我的腿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我要退休了,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秦川,你放过我吧,我这就走,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们又回到之前那个三岔洞口前,钻进了另外一个山洞,只拐了一个弯,眼前陡然一亮。这里头温度适中,灯火通明,穹顶离地面足有二十多米,地上居然修平铺了石板。中央摆了一张巨大的欧式餐桌,餐布、烛台、全套银制餐具一应俱全,这里的明亮舒适跟那个猪圈相比,简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每个人都会有后悔的事,如果几分钟之前我问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他一定会说出一个足以让我也扼腕的故事来。可现在,他此生最后悔的一定是他刚才敲开了我的房门。

石壁上突兀地挂着一幅巨形地图,图中涵盖整个俄罗斯和中国。我走近一看,山地、草原、森林、戈壁、沙漠、湖泊、河流等各种地形地势标注得十分清楚,甚至还有一些警力和军营的分布点,好几处加了俄语注释。这绝不是一张普通的地图。

好几分钟后,卫生间的门才缓缓打开,周亚迪佝偻着腰,被苏莉亚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一直低着头,每一步看起来都那么沉重。离我还有几步的时候,他看了眼门的方向,停下了脚步。我想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他脑子里关于我的所有谜团已经一一解开了,这本该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啊。可我只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恐惧气味,就像他,此时闻到的,一定只有杀气。

这里距离刚才那个坑最多也就五十米的样子,我的思绪不断地在这几十米的距离间飘忽着,以至于稍听到一点声响,神经立刻绷紧起来,忍不住想去分辨那声响是否来自刘亚男。我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错误后,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用力搓了搓脸,转过身笑着说:“你们这是要贩毒走私,还是打算攻城略地?”

不知过了多久,我长长呼了口气,看了眼卫生间的门,说:“出来吧,他走了。”

有德哈哈一笑,说:“各位请坐,这就是找各位来的原因了。”

双喜用这种方式来胁迫我,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呆呆地看着他摔住的门,脑子里像是炸了窝一样沸腾了,整个身体僵硬又麻木,动也不能动。

众人入座后,我仿佛又听到那坑里猪的嘶叫声,心头不由得一紧。我想,不管刘亚男还能撑多久,我是撑不住了,我没心思去猜度列夫的内心世界,也没有精力去控制场面,只盼着一切赶紧结束。不等有德说话,我问道:“难道列夫先生只请了我们三个人?”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我说这个的意思,是求你,在我的事办好之前……”双喜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幅已经残缺不全的“地图”上,眉头一皱,接着说,“我只求你在事情办好之前别捅娄子,不然大家一起捅。”他一把将那地图抹去,指了指我,转身出了门。

有德一直没落座,手持一瓶葡萄酒为我们一一添酒。听到我这问题,不等列夫说话,有德说:“为了避免下午的事再次发生,我们觉得大家彼此还是少打交道为妙。双喜先生和秦先生的渠道,加上古小姐手头掌握的一些资源,是我们最看重的,恰好三位又是朋友……”

如果双喜的摊牌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我脸上的话,那么卫生间里周亚迪的那双耳朵,就将是一枚击毙我的子弹。

我担心自己的精神会因为他的话太多而再次分散,急忙挥手将他的话打断:“说正事吧,我饿了。”

我知道,当我放松警惕,说漏“殷望”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怀疑我的身份了。作为一个曾经的卧底探员,后来又混迹于狼窝虎穴多年,凭蛛丝马迹看穿一个朝夕相处好几天的人的真实身份,对他来说,不是本事而是本能了。

有德跟列夫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我们有我们神圣的使命,但任何一个使命的完成,都需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还有时间,人力就是像诸位这样的佼佼者,至于物力其实就是钱……”我大概估算了一下时间,从被带进这个山洞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既然列夫在这儿,那么外面的警戒重点一定在这个山洞周围。如果是这样,殷望就可能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去解除信号屏蔽,与总部取得联系。而在此之前,我必须让自己的内心沉静下来,至少不能让别人看出我的焦躁,对,要放松。我再次打断他:“我们是一群被通缉的走私犯,到这里是谈点非法的买卖,赚点黑钱。如果你非要用这种方式谈事,我就觉得我好像忘了带律师。”

“不然你咋知道殷望的真名?你们两个……”双喜笑眯眯地说,“是搭档。”

双喜和古听云都笑着点了点头。有德愣了一下,摸着下巴斟酌了着说:“好,那我直说吧,你们需要的钱,我们有的是,但我们希望几位能提供更多的……服务。”

我冷哼了一声:“你想好了再说。最早说我是,后来又说我不是。现在又改口?”

“服务?”我不禁笑了,对一旁的古听云说,“原来我们属于服务行业。”

双喜示意我关门。见我关好了门,他端起刚才周亚迪没喝的那杯水,喝了两口咂咂嘴,突然说:“你是公家的人。”

古听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应该是,你和双喜是物流,我……属于咨询?”

打开门,双喜叼着烟,一手撑着腰上下打量我,也不等我请他,便诡笑着挤进屋内。我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了?”

“听说这行税很高的。”我嘻嘻哈哈地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如果不重要的话,列夫就不会派人专门交代了,我还是回避一下吧。”他拉着苏莉亚躲进了卫生间里。

双喜一拍桌子,瞪着我们说:“胡扯啥?能不能正经点把事情谈完赶紧走?你要是觉得待着好玩,那等正事办了,你自己留在这儿慢慢过瘾,老子回去还有事呢。”

“迪哥,不至于吧?”

我笑嘻嘻地看着双喜,对古听云说:“这种脾气能干得了服务行业?”

“这怎么办?列夫的人打了招呼让我别见着他。”周亚迪脸色一变,张皇地在屋内转了一圈,推开卫生间的门说,“我回避一下。”

古听云乐了,拿餐巾捂着嘴笑。双喜瞪我说:“秦川,你故意的吧?”

这时又响起一阵敲门声。周亚迪紧张地轻声问:“谁来了?”不等我发声问,门外传来双喜的声音:“秦川,是我,双喜。”

我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你假牙带多了吗?”

我笑着说:“哎,迪哥,你不会以为我是怕双喜,才不敢接你的生意吧?”

有德忙伸出手劝道:“是我们招待不周影响了两位的心情,希望稍后我们提出的优越条件能够弥补这个遗憾。所以能不能坐下来耐心地听我说完?”

“几个?”周亚迪把杯子蹾到桌子上,激动地说,“列夫的人跟我说了他的一些事,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在他们眼里,双喜比我们更重要,过去有货的是老大,现在能把货运到的才是真正的这个。”他说着跷起大拇指:“你和双喜一个海路、一个陆路,就连列夫这样的人都敬你们三分。金三角那些人也不知道看明白没有,没了你们,他们的货怕是要烂在田里了。你也不用担心干了这行以后双喜会对你不利……”

双喜愤愤地瞪着我坐了回去,古听云哧哧笑着冲他举了一下杯。

“听说过,他们有些过节,他弄死了对方几个。”

列夫一直没说话,对着灯光专注地晃着杯里的酒,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即便刚才我跟双喜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也没多看我们一眼。他似乎觉察到我在看他,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大地图前,背对着我们看了好一会,说:“我挂这幅地图在这里,是希望能与真正有远见的朋友探讨一下除了钱以外的事。现在看来我可能高看了各位,但这不影响我们未来的合作,友谊和理解是需要经历时间和风雨的洗礼的,我期盼着那一天早日到来。但是现在我有几个问题……几位有没有考虑过当你们风头越来越大,钱也越来越多,却没有条件去享受自己用生命换来的财富时该怎么办?”

“合作?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不少同行都死在他手里了?”

我大概明白了他们的路数:先抛出一个神圣使命来,如果我们听进去了,接下来无非是一系列洗脑,让你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如果这招不好用,他会提出优厚的交换条件,这对于一个被几个国家通缉的重刑犯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最后一招也是最下策就是花钱收买。之所以说花钱收买是最下策,是因为纯爱钱的人不值得信任,一旦有出手更大方的人出现,他们就会随时背叛。

“嗯。他想跟我合作。”

综合我掌握的情况和一路走来的见闻,我看出了列夫不过是负责为幕后大老板选拔人才的角色。他作为台前人物就已经这么大阵势和手笔了,我想象不出他背后的势力是如何可怕了。这事太大了,他们可不是金三角那些唯利是图的毒贩子,他们是要颠覆一个国家政权的恐怖分子。这大大超出了我的职责和能力范围。

周亚迪握着水杯,看着我说:“你是跟双喜一起来的吧?”

我的心思全在几十米外的刘亚男身上,她是那么爱干净、爱打扮的一个女人,一个多星期时间里,过着那样的日子。每一秒过去,对她是煎熬,对我则是加倍的折磨。我没本事立刻把她救出来,还要为外面的殷望拖延时间。这种撕扯着心肺的痛苦不停地蜇咬着我的每一条神经,任凭我耗尽所有的力量也无法按捺住贲张的血脉。我不得不一遍遍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的任务只是把这里的位置汇报给总部,把徐卫东、程建邦和刘亚男带回去。

我把水送到他手上:“迪哥,你脸色不太好,来,喝点热水。”我故意把他的话截停,他见我始终不答应他,自然就会打出更多的牌来说服我。信息越多,越有助于我判断情况。

在我分神去克制内心沸腾的时间里,有德飞快地翻译着列夫的话,我都只是听了个大概,他说只要我们安心为他做事,将来会帮我们妥善安排移民和洗钱。我假装思量了一下,便答应了他。

“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去闯,再说就凭你海上的那条路,就足够震住他们了,他们需要你的那条路。”

古听云以她女人特有的敏感感受到了我的烦躁,她拍拍我的手背说:“出什么事了?”列夫也给有德使了个眼色,有德走过来关切地问:“秦先生,不舒服吗?”

“你那么大一摊生意,说给我就给我,就算我干得来,怕是那边也没人容得下我。”

我强装的镇定已经突破了极限,我端起酒一口喝光,将空杯往桌上一丢:“我饿了,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你们的朋友的吗?”

周亚迪缓缓说:“秦川啊,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双喜诧异地看着我,说:“我还以为你毒瘾犯了。”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回身发现他正看着桌上那幅干了一半的“地图”,心中不由得有些懊恼:刚才一走神忘记擦了,现在虽然已经看不出什么端倪,但这种大意还是让我有些自责。

古听云递给我一杯水,看着我一口气喝光,狐疑地看着我,想说话又忍了回去。列夫把有德叫过去耳语了几句。有德叹了口气说:“对不起,请问秦先生吸毒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周亚迪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说:“想跟你聊聊天。”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耳边又传来一声猪叫声,刘亚男满身污泥站在坑底的样子把我的眼前填得满满的,让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无法克制的眼泪一下子全涌了出来,我看着列夫哈哈大笑起来。列夫和有德对视了一眼,起身像是要离开。我意识到,由于我情绪失控引发的这一系列反常,让列夫对我们,尤其是对我彻底失望了。

我正盯着桌上的“地图”发呆,就听有人敲门。开门见苏莉亚扶着周亚迪站在门口,我赶紧把他们让进屋,问:“迪哥,你没事吧?”

有德说:“既然这样,我们还要赶去另外一个地方,那边还有些人要见。”

我回屋坐在餐桌前,手指蘸着茶水画出了这片区域的简要地形图,思前想后也拿不出一个把握稍微大一些的突围方案来。不知道徐卫东和程建邦跑到哪一步了,一想到他们处于这样危险的境地,就静不下心来,心里乱麻似的扎得慌。

我正想叫住有德,在殷望没成功之前,我必须想尽办法拖住他们。就在这时只听闷闷的一声巨响,整个山洞跟着微微震颤起来。隐约传来一阵“嗒嗒嗒”的枪声,从声音判断应该就在洞外,火力还不小。我心中一阵激动,我们的支援来了。

见他又回到了那个我熟悉的样子,我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心酸。再听他说这些大言不惭的话,也不再觉得反感和可笑。想起他的身世,似乎能看到隐藏在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表皮下,那颗敏感又倔强的心。

列夫迅速看了我们一眼,对手下微微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就在那些保镖抬枪的一瞬间,我一把拉住古听云趴低,一梭子子弹擦着我们的后背飞了过去。双喜一脚踢起一把椅子凌空朝对面那四个枪手飞了过去,枪声暂时停了一停。双喜骂了句娘,猛地将餐桌掀起来挡住了那几个枪手的视线,大喊一声:“跑!”

他抢着说:“我在飞机还没降落时就注意到了,还有一处你没发现呢。放心吧,除了在夜店、酒吧我光芒万丈无处藏身,这种地方只要我想藏,嘿嘿……”

我拽着古听云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最里面的一个小洞口,双喜在我身后骂着:“秦川,你把老子的事全搅了。”他话音未落,洞口处又是一阵枪声,杂乱的脚步声朝我们这边追来。双喜抱着头一边往里跑一边骂:“秦川,你害死老子了。”几颗打在石壁上的跳弹“嗡”的一声擦着他肩膀飞了过去。双喜也顾不上骂我,猫着腰左闪右避地往里跑。

我说:“你的十二点、两点、六点、九点和十一点方向都有狙击手,可能还有更多……”

我们三人没命地在昏暗的洞穴里跑着,好在两边既没有埋伏,每到转弯处又有汽油灯照明,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可谁也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前面又有什么在等着我们。身后的脚步声时远时近,但没有叫嚷和胡乱的枪声,这更证明那些追兵个个训练有素,绝非普通的枪手,这更让我心急如焚。突然前面出现了一条岔道,左右两边看上去没什么不同,我无助地看了眼古听云,古听云喘着气回头去看双喜。双喜眉眼都扭在了一起:“这走哪边?”

他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低声说:“是。”摸着下巴开始四处踅摸,过了会走过来说:“那几台设备全部找齐全可能费劲,但找出一台两台还不是什么问题。现在光线太亮不好隐蔽,我晚上搞定了就来汇报。”

左边的洞里传来一声口哨,我们三人像是听见了猫叫的老鼠,不约而同地就要往右边的洞里钻。“塔哥,是我。”殷望的声音从左边那个洞里传来。我拽住古听云,探过身子一看,只见殷望拿着一把枪冒了出来。我也来不及问他怎么在这里,身后那催命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殷望抬手一枪打灭了右边的汽油灯,压低声音说:“跟我来。”掉头朝左边那个洞深处跑去。我心里暗暗佩服殷望的反应速度,希望这招声东击西能把追兵引到右边那条路上去。

“注意安全。”

我们四个人埋着头一连跑了五六分钟后,殷望停了下来,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了听,这才舒了口气。我们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你怎么在这儿?”

他看了看四周,说:“这种地方至少需要五台机器实施屏蔽干扰才有效,解除几分钟的办法我没有。你要让我办,就是搞坏一台设备,把屏蔽网撕开个口子。”

殷望看了看古听云和双喜,把我往里推了几步,悄声说:“他们设备附近防范太严,不好下手。后来我发现一个山洞,洞口有三四个人把守,就把人清了,钻进来想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结果找到了他们的机房,然后我就软破解了。”

“这里被屏蔽了。有什么办法在不离开这里的情况下解除屏蔽,几分钟就好。”

最后这句我没听懂:“什么叫软破解?”

“知道点。”

殷望做了个敲键盘的手势说:“就是用他们的电脑操纵他们的设备。”

“你知道有一种技术能屏蔽卫星电话的信号吗?”

我忙问:“成功了吗?”

他低下头:“怎么干,你下命令吧。”

他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废话少说。”

“行啊。”我捶了他的肩膀一下,“这你都会?”

“塔哥。”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见殷望正拿着一支烟递过来,我摇摇头说:“刚掐了。”他自己点着了烟抽着,四下看看,满脸歉意地说:“我来跟你……”

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这还真不是我的功劳,是……白杨,她是这方面的专家。”

有德的车一路疾驶上山去了,看样子是去列夫的别墅。我站在屋门口,看了眼已经开始西沉的太阳,无数经历过的战斗的画面在脑海中飞一般闪过,最终定格在徐卫东、程建邦和刘亚男的脸庞上,顿时心如止水。

这太让人意外了:“她不是网络公司的什么小职员吗?”

有德看着手表上的指针说:“好的,我去安排。稍后晚餐会送到您房间,我先告辞了。”

“刚进公司,多大本事也得从底层干起。社会上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等等。”见他要走,我上前抓起他的手臂亮出手表,说,“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我送你们二十分钟,明天下午五点,我要准时离开。”

“那赶紧先带我们出去,后面的人早晚得追来。”

有德面露难色,斟酌了半天,一咬牙:“好,就二十四小时。”

“那边可能出不去了。”殷望大概给我说了下情况:殷望和白杨无意间摸到的那个山洞,大概就是有德说的通往外面的暗道,基地的机房和枪械库也都在这附近。白杨很快解除了这一带的信号屏蔽,成功地给总部发送了信息。他们准备撤退的时候,洞外已是一片火海,不知从哪来的两拨人打得热闹,子弹横飞,根本出不去。他只好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把白杨安顿好,自己跑过来探路,正好发现了我们。

“好。我只在这里停留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后不论什么情况,我必须离开。”

“火都燎到球上了,你们两个还在那说悄悄话?”双喜朝我们嚷嚷了一句。我回头狠狠地瞪了双喜一眼:“想活命就给老子闭嘴。”我看着殷望手里的那把手枪问他:“你刚说里面有枪械库?”殷望点点头。我说:“带我们去,拿上枪杀回去清个场,等外面打明白了再说。”

“不是他们跑来的,是我们抓来的,一句两句说不清,不过我拿我的性命担保,这里绝对安全。”

“是。”殷望稳稳地应了一声。对我们招招手,带着我们拐了几个弯,钻进左侧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里。进去一看,这个半天然的山洞大概有五六十平方米,十多排枪架上整齐地码放着有德口中的“艺术品”——AK-47。墙角的一个平台上还有几把手枪,平台下堆着子弹箱。

我心中一喜,基本可以断定那两人就是程建邦和徐卫东了。而且我一说要走他就这么紧张,证明列夫对我这个塔哥能给他带来的东西还是比较看重的。我假装意外地问:“中国警察?中国警察跑到这里干什么?”

我四周看了看,问:“白杨呢?”

有德语气有些急切地说:“真的是小人物,也是中国人,再说他们是中国警察……”

殷望说:“放心吧,被我藏好了。”

我冷笑着说:“小人物值得你们列夫先生动那么大气?算了,我宁可穷死也不想在这里屈死。你还是送我走吧。”

大家拿足了武器弹药正准备出去,我指着殷望手里的手枪说:“你就带这个?”

有德犹豫了一下,说:“小人物。”

殷望得意地一甩头:“我习惯用这个,再说这山洞里这么憋屈,长枪太碍事。”他要这么着,我也只能由着他,带头朝来时的路摸去。刚到第一个转弯处,就听迎面传来了脚步声。我们四人立刻停下脚步贴着石壁屏住了呼吸。殷望轻轻地摸到我的前面,探出头观察了一下,缩回脑袋小声说:“三个人……你们先顶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往回溜。我用肩膀挡住他问:“你干什么去?”他晃了晃手里的枪:“我去换支枪,好家伙,他们那块头,我怕这手枪根本打不死。”古听云扑哧一声乐了,见我看她,赶紧忍住笑朝前方举枪警戒。

“到底是什么人?”

我正回忆着进来这里一共见了多少列夫的人,双喜凑过来说:“外面算上列夫和有德,一共二十五个人。不算刘亚男。”

“秦先生请放心,他们跑不远的。”

听到刘亚男的名字,我猛地回头盯住了他的眼睛。他这时提起刘亚男是为了打乱我的阵脚,还是在威胁我?双喜笑着摇摇头,说:“没机会的。”

我瞥了他一眼,说:“你们跑了的那两个奸细抓住了吗?如果没有确定的消息,麻烦送我离开,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可不想栽在这山沟里。”

我说:“不一定,你把枪举过头顶走出去跪下,没准他们会饶你一命。”

远远看到有德站在我的房门外,脸上挂着那种得体礼貌的笑,他迎上来说:“怎么?碰到老朋友了?这里风景不错,最适合和老朋友叙旧了。”

双喜想了一下,说:“嗯,有道理。”说完他真的双手举起枪,对外面不知用什么语言喊了一嗓子。在我和古听云诧异的注视下,他慢慢朝外走去,刚露出头,一串子弹打了过来,他反应极快地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躲过了那些子弹。双喜举着枪不停地卷着舌头喊话,对方果然停止了射击。

出了周亚迪的房门往回走,一路又找出两个新的狙击点,部署得又专业又刁钻。这只是我这么走着发现的,整个山谷里一共有多少这样的点,恐怕只有列夫本人知道。这样的布置再加上屏蔽信号,周亚迪说这里是牢房毫不为过。有德说,这里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那么就算程建邦他们逃离了禁锢,也没法回去,一定还在这附近寻找机会与外界取得联系。

正如殷望所说,对方这一拨人只有三个。他们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走到双喜身边,先头一人一脚踢开了双喜的枪,照着双喜的后脑勺就是一下。双喜闷哼了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那三人留下一人看着双喜,另两人一前一后探着步朝里走来。就在我举枪准备迎敌的那一刻,“嗒”的一声枪响,不等我辨清枪声的来源,接着又是“嗒嗒”两声,那两个枪手一头栽倒在我们脚下。

3

双喜提着一把手枪跳过那三人奔了回来,原来刚才在枪械库里他还拣了把手枪。双喜揉着后脖子龇牙咧嘴地骂着:“这些混蛋,都说了投降,还下这么狠的手,一点规矩都没有,老子还不投降了!”照着地上的尸体狠狠踩了一脚。抬头看看我和古听云:“愣着干啥?”

周亚迪摆摆手:“拿去吧,送你了。”

古听云打量着双喜说:“你是真的假的?”

我想了想,说:“电话借我用用吧。”

双喜反问:“啥真的假的?”

周亚迪苦笑说:“你说在这里跟我们当年在牢里有什么分别?他们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好奇地问:“你刚说的是俄语吗?”

我拿过来一看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手机显示没信号。我说:“这是卫星电话,难道这里被屏蔽了?”

双喜嘿嘿一笑:“‘我投降’‘我有重要情报我要见你们长官’‘缴枪不杀’,我会用七八国的语言说这三句。好使。”

“有。”周亚迪从口袋里摸出一部手机递给我,“在这里就是砖头一块。”

外面又由远到近地传来了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我说:“又来了,这次人不少,你再降一次试试。”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辨别他的真假了。只是现在不论我拒绝或接受,都显得有些草率,于是说:“我考虑一下吧。”临出门我把我住所的位置指给他看,问道:“迪哥,你有手机吗?”

“这次该你了。”双喜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俄语,催我,“你赶紧学。”

“好了,你也不用劝我了。总之我决定了,老家的生意我给你了,就当是苏莉亚的嫁妆。生意你做也行,卖了也行,外面就有个买家。”他用下巴指了指窗外湖边站着的胡纬。

外面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我们赶紧缩了回来。但那枪声听着密集,却不像是冲着我们这个方向来的。我想起殷望说,山洞外列夫的人正和不知什么来头的人打得如火如荼,不禁有些烦乱。这里人生地不熟,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也不知道列夫的对头是谁,如今混战在一起,相当于每一边都要面对两方敌人。尤其是我们,只有区区四个人,简直就是鸡蛋在石头堆里滚。一时间我有些沮丧,想要办的事一件没办成,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形出现了。我抹了把额头的汗,说:“这叫什么事?”

“迪哥,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装作激动,却忘了还攥着苏莉亚的手,我一使劲,只觉得苏莉亚浑身一颤,忙松开手说,“不好意思,忘了。”苏莉亚羞涩地进了里间。

外面的枪声渐渐停了下来,整个山洞恢复了令人心慌的寂静。我尽量压抑着内心的烦乱,问双喜:“除了列夫和我们,还有谁?”

周亚迪这番话倒是我没想到的,我一直觉得这些事作为一个毒贩是应该早想到早准备好面对的,却从来不见谁担忧过,至少明面上每个人都避而不谈。现在周亚迪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说明火已经烧到了眉毛上,不能再装作看不到,要赶紧找退路了。

“这我真不知道,我要知道这里这么乱,打死我也不来。”双喜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刚才你好端端的发什么神经?”

“胜者为王败则寇。从前败了就是叛军,将来要是赢了那就是英雄。”周亚迪有些激动起来,说,“我本想借着他和大点的势力挂上钩,万一金三角毁了,也有个安身之处。现在才知道,人家根本没把我们看在眼里,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奔头?就算混成了东南亚最大的毒王,那不就相当于混成了各国的头号通缉犯吗?……思前想后,我还是退休吧,不然将来一颗流弹把我解决了,那算我祖上积德。要是被官方抓了,那就真是罪有应得喽。”

经过这一折腾,我也后悔之前因为刘亚男分心而招来列夫翻脸,不然现在怎么也不至于腹背受敌。双喜手上的劲越来越大,勒得我呼吸困难起来,我挣扎着往后靠了下:“松手。”

“叛军?”我假装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双喜瞪眼说:“我不松,你把我弄死?你跑来是来做事的,还是来自杀的?”

“收货卖货能搞出这么大动静?这个人的名字可是在俄罗斯总统的案头上的,你说他是什么来头?”不等我回答,他说,“知道车臣吧?”

这时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不过这一次脚步声很轻,而且很慢。这个时候,洞外任何声响的接近都像是死神在逼近,大家都知道自己与洞外力量悬殊。刚才双喜的那一招侥幸杀了三个人,也只是侥幸而已。列夫的人装备有多全我们是见识过的,凭我们手里的武器,只能是能扛多久算多久。

我假装迷惑地说:“他不是收你们货的吗?”

“松手!”我被外面的动静搞得心烦意乱,耐心到了极限。古听云鄙视地白了我们一眼,扭头端起枪朝外全神戒备着。

周亚迪呵呵笑了:“抱负?我那种生意做得再大也是上不了台面的过街老鼠,我一直想和列夫合作,把毒品生意当成一个辅助,去干点真正的大事。可来了以后才发现,人家看上的只是我们的钱,对我们的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你知不知道列夫是干什么的?”

“我不松,秦川,我你弄死我吧。”双喜全然不顾别的,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起身扶他坐回沙发:“迪哥,我记得你曾说过要一统金三角的,我一直钦佩你是个有抱负做事又讲规矩的人,现在你这样,我替你不值。”

脚步声到了洞口处戛然而止,只听一个声音说:“你刚听到没?有人在叫秦川?”

周亚迪点点头,抽回自己的手,说:“只要你答应帮我照顾苏莉亚,那我就没什么牵挂的,可以安心退休了。这些年我也存了笔钱,足够我下半生过活了。至于我金三角的生意,你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把它卖了也行,你决定吧。等离开这里,你带些靠得住的兄弟跟我回去,交接完我就走。”他见我还是淡淡的,挣扎站起身说:“秦川,你还是不相信我吗?我只是不想苦心经营多年的生意无端地落到外人手里,你如果不要,我这就叫胡纬过来,把生意卖给他。”

我一下听出那正是徐卫东的声音,顾不得许多,大声朝洞口处喊:“老徐,老子来救你了。”我要将双喜推开,他还死死揪着我的衣领,脚下一绊,我们两人同时摔倒在了地上。

我见周亚迪说得动情,不像是做戏。扭头看了眼苏莉亚,她低着头,垂下的长发遮住了脸,像是在哭。我说:“迪哥,只要苏莉亚愿意,我可以帮她安顿下来,这你尽可以放心。但你的生意还是你来做,再说我也干不了那么大的事。”

的确是老徐那熟悉的声音在叫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程建邦!”

周亚迪见我冷冷淡淡的,拿出了他的U盘:“这个我送给你,我在那边有多少土地多大生意,你是知道的,我全部送给你。至于和列夫怎么合作,你决定吧,在这里,权当我是你的一个跟班吧。”我正想应付他几句,他伸手按住我。“你先听我说,除此之外还有件事想拜托你。”他长叹了一声,拉过苏莉亚的手塞到我手里按住,“我一直把苏莉亚当亲生女儿,这些年她跟着我成天担惊受怕,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我欠她太多了。我是看着你们两个认识的,你们有什么瞒不过我的眼睛。秦川,我只想拜托你照顾好苏莉亚,让她也过过正常的日子。金三角那个地方太不适合她了,你在内地给她安个家,有没有名分都没问题,只要别再让她见着这些打打杀杀就好。”

“在这呢。”程建邦的声音异常兴奋。

“嗯。”我应了一声,垂下眼皮喝茶。我想,此刻他和胡纬的心情差不多吧,离开自己的地盘太久,过着近似于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这样的日子几乎磨光了他们所有的锐气和戾气,生命的意义大概第一次搬上他们的字典。周亚迪的“退居二线”也好,胡纬的回家“安居乐业”也罢,在我看来不过是身心疲惫后的胡言乱语。

徐卫东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把那个嘴上没把门的给我干掉。”

苏莉亚倒了杯茶放在我面前,拉拉我的衣袖,指了指那杯茶。我端起来抿了一口,她才满意地笑了。周亚迪低头沉默了一会,说:“秦川,我想退休了。”

“是……等等,我怎么又闻到猪圈的味道了。”

“不不,有些话我得说,说实话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周亚迪一把抓住我的手,眼圈一红,竟然流下了眼泪。

“程建邦!”徐卫东呵斥道。

“迪哥,不用说了。”我拦住他的话,“人没事就好。”

“不是,你别急,你听我说,我对这个味道敏感。”

周亚迪笑着说:“来,坐坐坐,秦川啊,迪哥真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一个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不用看正脸我也认得出,是程建邦。看到他矫捷的身影,本来躺在地上的我感觉像是躺在了宽厚舒适的床垫上,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甚至忘记了身处何地,长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苏莉亚摇摇头。

程建邦用脚拨拉了一下我的脑袋。“真是他,还活着呢。”他喊了一嗓子,又耸着鼻子上下左右闻了一圈,“这一定有猪圈,不过闻这味道……饲料不对……”

我仔细打量了下苏莉亚:“你没事吧?”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程建邦上下看我,连连地摇头咋舌:“你有九条命啊?”

周亚迪说:“能把命捡回来就不错了,受点伤怕什么。”

我一扭头看到双喜定定地看着我身后出神。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徐卫东双手各端着一支自动步枪,正眯着眼睛看着双喜:“梁四喜?”

我见他行动很是吃力,问:“你受伤了?”

他们认识?

苏莉亚用力地点头,拉着我的手把我让进屋内。周亚迪正斜躺在沙发上,几日不见他又消瘦了,形容憔悴,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比起当年金三角那个意气风发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他见我进来,忙挣扎着坐了起来:“秦川,真的是你吗?”

徐卫东走到双喜面前,仔仔细细看了看,说:“老了。”

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门口,见到我先是一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轻轻叫了她一声:“苏莉亚。”

双喜笑着点点头:“老了。”

“你这个人就是太多疑。”我回了胡纬一句,几步登上阶梯,抬手敲门。

这时洞外又是一声巨响,山洞内被震得嗡嗡作响。我躲着从洞顶上掉下来的几块拳头大的石块,看了眼双喜,说:“你的人脉确实广。”然后问徐卫东:“你们认识?”

我在心中画了张地图,确定了那些点有狙击手埋伏。这让我又失落又失望,刚才那道闪光是某个狙击手无意间动了身形的结果,那不是程建邦。也难怪没人搜我们的身,看出我们带着枪也没人过问:人家根本不用担心,谁要敢造次,不等你把枪端稳就会被狙击枪爆了头。而且我们住的屋子都是木建筑,狙击枪上肯定装备了热感应仪器,只要算准角度,隔着墙也能要了你的命。

徐卫东抬着头确定不再有石块掉落后,吸了吸鼻子,上下打量我一眼,欣慰地点点头,说:“嗯,老相识了,一起共过事,不过他被开除后就再没见过。”

胡纬说:“算了我也别问了,问了也没实话。”

双喜抢着说:“啥开除?我是辞职。”

“嗨,没说正事,尽瞎客套了。”

徐卫东纠正道:“是开除!”

“你们聊得怎么样?”胡纬接着问。

双喜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们在这个事上有争议,但目前这种情况,我们应该暂时搁置争议,先保住命再说。你们怎么在这?”见徐卫东不说话,双喜识趣地换了个问题:“刚才你们干掉几个?”

“没什么,随便聊了几句。”我眼睛没闲着,又找出五六个非常适合狙击手埋伏的制高点。然后发现那些点与周围的景致有少许差异,植被的颜色明显深一些。那是人为覆盖了折断的枝叶,那些枝叶因为水分流失颜色起了变化,他们应该每隔几个小时就会换一批树枝,否则色差会越来越大,很容易被人看出来。

“四五个。”徐卫东低头看了看地上刚才被双喜打死的三个人,问,“一共有多少人?”

胡纬问我:“秦川,列夫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双喜正要说话,想起什么似的看了我一眼,往后退了一步,说:“不知道。”

我跟着胡纬朝周亚迪的住处走去,远处树林里有一道光倏然闪过,职业的敏感让我警觉那绝不是普通的玻璃反光。我放慢了脚步,做出欣赏四周风景的样子,扫了几眼之后心里有了数。那位置是一个绝佳的狙击点,闪光来自一支枪上没有经过处理的瞄准镜。我的心怦怦直跳:难道是程建邦?狙击埋伏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变相地告诉徐卫东,他已经不具备从前的那些专业素养,让徐卫东不用过于在意他。无论他是哪种情况,都可以肯定他在刻意回避着什么。我想大概是羞愧吧。我说:“还有十七八个。”

我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算什么中国人。”

徐卫东难得地笑了一下,问我:“这洞里是什么情况?”

不过无所谓,我的目标有二:第一,发送这里的坐标给总部;第二,找到我的战友。为了这两件事,暂时和胡纬结盟是有好处的。我与胡纬握握手,相视一笑。他说:“这就对了,大家都是中国人,联手对付洋人嘛。”

“我们进来时间也不长,你们来之前,外面枪声一响,这里面都乱了套……”我朝洞外看了眼说,“刘亚男在里面。”

我看看他伸出的手,又看看他的眼睛,倒也相信他此刻的这份诚恳。他这一路必定遭了不少罪,说九死一生大概也毫不为过。如今身处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身家性命一样都没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份凄凉丧气让他见着我这张熟面孔都觉得亲热起来。可以肯定的是,他一旦回到那片罂粟花盛开的土地上,一定会后悔今天的言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恢复本来面目,再杀个回马枪。

程建邦顿时像筋被人抽住似的,整个人猛地一挺,端起枪就要往里冲。我伸手去抓住他,他愣是把我带了一个趔趄,瞪着眼睛问:“你拽我干吗?”

“在里头休息。”胡纬嘿嘿笑起来,“你小子是惦记苏莉亚了吧,都在屋里,去看看吧……对了秦川,我想明白了,觉得斗来斗去的没意思,你要是还瞧得起我,咱们握手言和吧。以后我回金三角卖我的货,你在海上当你塔哥,有机会碰面,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你觉得怎么样?”

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不知道路,我带你去。”

我淡淡地说:“迪哥也这么想吗?迪哥可是有大抱负的人。对了,他人在吗?”

程建邦用力地点点头:“带路。”

他苦笑着说:“大老远跑到这儿,差点把命丢了,来了告诉我忙,让我们等,这算什么待客之道?我有点后悔来了,你说我们守在金三角那一亩三分地上,再怎么说也是地头蛇,跑来这里掺和这干什么?”

我低头检查了一下枪,程建邦一把揪住我按到石壁上,指着我的鼻子,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把路带对了。”他的神情让我想起当年在金三角,刘亚男假死后他的反应,跟现在一模一样。我忙说:“她活着。”程建邦松了口气,松开手笑着帮我整了整衣领,说:“走啊。”

我点点头。

我硬着头皮往外走,担心程建邦见到刘亚男处境之后的反应,在心里组织着语言,想铺垫一下,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不多时来到了之前徐卫东他们与敌人交火的地方,地上胡乱躺着五六个被他们干掉的保镖。列夫用来开会的洞穴里已是一片狼藉,早已空无一人。徐卫东看着石壁上那幅地图,对我们摆摆手:“还是分散开吧,万一遇到麻烦不至于堵在一起……对了,你们就别拿枪了。”他的枪口对准了双喜和古听云。程建邦上前卸下了他俩身上的武器背在身上,搭着我的肩说:“咱俩去就行。”基本上是架着我往外走。古听云并没有怕徐卫东的枪口,跟在了我们身后,我不得不回头问:“你跟来干什么?”

胡纬朝身后的木屋努努嘴,叼着烟打量我,说:“我就奇怪了,我现在见到你都恨不起来,怎么还觉着有点亲呢?”他的确是离家太久了,久到已经分不清仇人和朋友了。他自己笑着摇摇头:“你见到列夫没有?”

古听云静静地看着我,说:“我就想知道我到底信了一个什么人。”

听他这么说,我放下心来,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解决他了。我说:“没多久。对了,迪哥呢?”

程建邦大概觉察出我和古听云的关系不一般,笑嘻嘻对古听云说:“他这个人我最了解,能不能先让他带我把人找到,然后我给你一份详细的报告,图文并茂都没问题。”

“刚到半个小时,你来多久了?”

古听云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几乎就要被盯得低下头时,她用下巴指了指那个三岔洞口的方向,对程建邦说:“最右边那个。”

我故作轻松地说:“什么时候到的?”

程建邦端起枪冲了出去,我顾不上古听云,紧跟着进了那山洞。程建邦歪着脑袋站在坑边,嘴里叨叨:“果不其然,隔着三里路我顶着风都能闻到这里有猪圈……可是,可是这也太不科学了?这么养出来的猪没法吃啊……这是什么品种啊?一看就不好吃,肉太糙……”他一边说一边上下左右地在洞内环视了一圈,又看向我:“人呢?刘亚男呢?”

“哦,我还以为你等雷劈呢。”我伸出手指对他晃晃,“给我来根烟。”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拿着左右看:“你这烟没加料吗?”胡纬打着了火机递过来说:“我自己不沾那东西。”

我抬枪瞄准,一枪一个爆头打死了圈里的黑猪,顺着山壁跳进坑里,走到刘亚男藏身的那个角落,对蜷缩在污泥里的人伸出手说:“手给我。”

胡纬叹了口气:“出来太久了,有些想家。”

程建邦趴在坑沿上迷惑地说:“别都打死啊……我还想研究一下这品种……你跟谁说话呢?”他说着话也跟着跳了下来。几块白骨从死猪底下露出来,巨大的颜色反差让那画面更加恐怖。程建邦掩着鼻子弓下腰,突然明白了那群猪刚才在干什么,脖子一伸一口污物吐了出来。他指着已经辨不出模样的刘亚男说:“那是什么东西?”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天空望去:“你干什么呢?”

刘亚男扬起头对我说:“给我件衣服。”我暗骂了自己一声该死,这个怎么都没想到,我赶紧脱下外套递了过去。她丢下手里的石块,将衣服裹在身上缓缓地站起身,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泥,擦了擦眼睛,说:“我上去以后,会杀你们灭口的。”

胡纬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我,惊讶地笑了:“秦川,你确实厉害,你是幽灵啊?我怎么到哪都甩不掉你?”

“好。”程建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身边,他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刘亚男说,“你一定要杀了我灭口,不然我一定会说出去的。”他垂下头捂着眼睛,拼命克制着自己。

“干什么呢?”我从树后走出来问他。

我抠着凹凸的山壁三两下爬上去,伸手去接应程建邦,很快程建邦护着刘亚男也上来了。程建邦把枪丢到我怀里,一把抱起刘亚男,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朝外走去。走到三岔洞口前,他扭头向我们之前开会的那个洞里张望了一下,钻了进去。我顺手从地上的几具尸体上扒了几件衣裤,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胡纬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云彩,看样子还是没发现我。

程建邦抱着刘亚男在洞里面转了一圈,钻进了地图边的一个小洞,不多时传来哗哗的冲水声。看来他找到了能够清洗刘亚男身上污泥的清水。我端着枪四下查看了一圈,找了个能监控每一个出口的位置,搬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我沿着湖边,轻手轻脚地朝胡纬走过去。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丝毫没察觉有个人在向他靠近。我做好了一招置他于死地的准备——他们如果在这里见到了程建邦,那么我的身份也就暴露了。就算列夫还不知道,只能说明他们暂时不想出这张牌。他们不外乎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既能一举把我灭掉,又可以为自己换来更大利益。

我知道,古听云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只要我回过头就得面对她的眼睛。此时,我宁愿面对的是她的枪口。我背对着她,假意与徐卫东一起看着那幅巨大的地图,只想程建邦和刘亚男能快点出来,结束这令人窘迫的场面。

胡纬在这里,那么周亚迪和苏莉亚一定也在。想不到他们居然成功地到了这里,我心里冷哼了一声,这局,我搅也得搅,不搅也得搅了。

双喜对徐卫东的背影说:“没啥事我先走了,还约了几个兄弟喝酒。”我端起枪说:“别动。”双喜笑着说:“这里是俄罗斯,你没有权力弄我,除非你想报私仇。”他冲古听云使了个眼色,向洞口走去。

我走到窗口想呼口气平息一下心情,就见湖岸拐角处的一栋木屋里走出个人来,那身形异常熟悉。他站在门口点了根烟,散着步走到湖边,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西南方,若有所思的样子居然与湖面远山构成一幅挺美的画卷。

徐卫东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地图。我说:“老徐,他是双喜。”

双喜的话让我想起了刘亚男,她也说过:罪恶是不会消亡的,我们的存在是为了让他们流血,让他们睡不着觉。站在这里想起刘亚男、徐卫东和程建邦,一种想大声呼喊他们名字的冲动就在胸口涌动。我相信,只要我喊出来他们就能听到,甚至怀疑他们中的某一个现在就在暗处正默默地看着我。想到这我忍不住笑了:老子来了,来救你们这些混蛋了。

徐卫东头也不回地说:“我知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海里面咋抓鱼,反正在河里,你知道鱼啥时节从哪走,只要河不改道,每年到时节拿着网就在那守着,肯定满网收。而鱼,是抓不完的……好了,我得去洗个澡躺会,不然我的腰就真废了。”

我走到徐卫东对面,挡住了他看地图的视线,说:“你要放他走吗?”

我打量了一下双喜,说:“你好像挺崇拜这个列夫的,对了,你不是专灭毒贩子吗?有没有想过把他灭了?”

徐卫东瞟了眼双喜,说:“我没权力在这里抓他,就算抓了,也没有能力把他带回去。”

“不会的,列夫这人还算讲究,不然也成不了这么大的事。再说来这的哪有好惹的,也都见过世面,个把窃听器还搜不出来?”

这时古听云出声问我:“你是政府的人?”我无言以对。古听云低着头无声地笑了:“你要抓我吗?”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这屋里会有窃听器吗?”

我端着枪咬了咬牙,将枪口对准了她:“是的。”

双喜压低了声音说:“说不好,你那战友没准在里面。这一搬家纰漏多,跑的机会也多。”

她从背后抽出一把匕首,那正是列夫保镖身上配的,一定是刚才从哪个尸体上摸来的。

“你觉得那两个奸细会是什么人?”

“把刀放下。”我轻轻说。

“没。他们贼得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看看这里多新,我估计他们也刚搬过来。”

她拿着匕首在手里掂了掂:“我要是不放呢?”

目送有德离开,我琢磨着他的话,问双喜:“你来过这里吗?”

我动了动枪口说:“你不怕我杀了你?”

“这里是大家谈事的地方,又不是监狱,请随意。”他阴阴地笑道,“说不定还能碰到老朋友呢。”

她将匕首往上一抛,匕首在空中旋转了几圈。“不怕。”她轻轻吐了两个字,熟练地接住刀柄脱手而出,一道白光“嗖”地朝我飞来。我心里一惊,侧身闪了一闪,就听“嘣”的一声,匕首扎在了距离我的脸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我稍稍转了一下头,见那刀刃的三分之一已经没入了地图后面的木板,细长的刀柄发出“棱棱”声,颤动着。那一瞬间我意识到,古听云并没有想杀我,如果她真想要我的命,我那一闪也躲不开。

我们住进了湖边的木屋中,联排的几栋房子紧挨着,外面看着是粗大原木搭起来的,里面设施却比五星酒店还豪华。推开窗满眼的湖光山色,这列夫的确实力雄厚,把这里弄得无处不齐全。我问有德:“我能随便走走吗?”

古听云眼里滑过一丝伤心失望,很快又恢复了安静,默默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转身朝双喜走去,在钻进那个洞口前,停下脚步,背对着我摆了摆手。

难道是程建邦他们跑了?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快速地看了眼双喜。双喜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说:“咱们还是先听安排吧。”

我目送着他们朝通往枪械库的那条路走去,对着她的背影喊:“退休吧!”

有德点点头:“我们会为几位的安全负责,绝不会有事。”

他们消失在转角处,只听双喜的声音传来:“你还见他不?”

“两个奸细?”我追问道。

古听云说:“见他干什么?自首?”

他犹豫了一下,说:“几位放心,这里方圆几百公里没有人烟……”

双喜大声喊着:“秦川,听见了吗?你再也见不到我们了,我们回去就退休了,你接着玩吧。”

我心里一震:“你等等,什么奸细?这种地方还能混进来奸细?”

他俩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那个方向终于再没有任何动静。我只觉得心里发空,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洞。我从地图上拔下匕首,拿在手里出神,尖薄的刀刃泛着寒光:我好像看到眼前有一片披着金色晨光的大草原,一辆车疾驰而过,车轮卷起耀眼的露珠。车厢内,双喜鹰一般的眼睛盯着前路,一旁坐着的古听云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发呆。那辆车越来越远,渐渐地消失在天边的彩霞中……

有德挤出笑脸来:“实在是这两天出了大事,有两个奸细跑了……”他立刻觉出说漏了嘴,把后半句硬吞了回去。

5

我说:“我们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到这里跟你们谈事,你们就是这么对待生意伙伴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回过神来,见徐卫东正看着我,我将匕首收好冲他笑了笑。他走上前掀开我的前襟,朝里看着我胸口的枪伤,点了点头。我回头看着双喜和古听云离开的方向,说:“列夫很有可能是从某一个洞口逃跑的,他说这里可以直接通到山的另一边。”

有德说:“很抱歉,列夫先生有急事要去办,我先安排几位休息。”

徐卫东似乎并不关心那些,从地上扶起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伸出两根手指对我晃了晃。我会意地摸出烟递给他一根,又帮他点火。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打火机上,对我勾勾手指,我把打火机递给了他。他拿在手上摆弄了一下,嘴角一翘:“老姜让你来的?”见我摇头,他又问:“那谁派你来的?为什么来?”

不等我说话,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有德出去应门,不一会快步回到列夫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列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样子是被外头发生的什么事气着了。他对有德吩咐了几句,冲我们点点头,匆匆地离开了。

我说:“是你派我来的。‘列夫’两个字是你告诉我的。”

列夫忍了忍气,缓缓说:“秦先生是一个谨慎的人,我很欣赏,这说明我没有看错人。至于怎么向秦先生证明我的身份……我受本国的通缉多年,列夫只是个代号。所以迟一些我会带秦先生参观一下,相信秦先生只想和有实力的人合作,而绝非一个代号吧。”

他点点头,抽了口烟说:“你本事不小,搞出这么大动静,硬是把列夫的一个据点给捣了。”

古听云憋着笑摇摇头。我又让给双喜,见他满脸不自在,只好丢进自己嘴里,嚼了一下只觉得满嘴的苦,我自己动手倒了杯茶,咂摸了几口说:“红茶?”

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我看了眼徐卫东,他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端起枪对准了洞口。“塔哥,你在里头吗?”外面传来殷望小心翼翼的探问声。我答应了一声,殷望跑了进来,边跑边解下身上背的枪,擦着额头的汗说:“可找到了……”他抬头看到我身后的徐卫东,愣了一愣,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极不自然,叫了声“爸”。

“您客气了。”我从他的茶桌上捏了块巧克力,递给古听云,“你来块?”

“爸?”在我失声惊呼的同时,正扶着刘亚男走出来的程建邦也惊诧地问着。

有德凑到列夫耳边正要说话,他一摆手将有德拦开,站起身用餐巾擦擦手,笑着对我伸出手,叽里咕噜说着俄语。有德赶紧同步翻译,列夫说的是:“很荣幸见到秦先生,很早以前就听说过秦先生在海上的事情,本来是打算派专人去邀请秦先生的。没想到,秦先生得到了我们的U盘邀请函,我觉得我很幸运。”

“唉。”徐卫东倒也不客气,对我们几个叫出“爸”的人一一点头答应着。

我说:“我跟双喜刚认识没几天。我是问你,我该怎么确定对面这位就是列夫先生。”

程建邦四处看看,墙角放着一把宽大的软椅,将刘亚男搀扶过去坐下。徐卫东沉重地走到刘亚男跟前,几次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问出一句:“你没事吧?”刘亚男直直地看着徐卫东一言不发,愣是把徐卫东盯得有点发毛。徐卫东没话找话地问程建邦:“你们在哪里找到她的?”皱起眉头,鼻子四处闻了闻,“这是什么味?怎么这么臭?”

有德指指双喜说:“双喜先生和列夫先生是老朋友了。”

殷望也耸着鼻子说:“是有个什么臭味,我老远就闻到了,不会有毒气吧?”

我打断了他:“那好,请问我怎么确定这位就是列夫先生?”

刘亚男闭上眼睛靠到椅背上。程建邦说:“哪有什么味?你们爷俩鼻子有毛病吧。”徐卫东看看身上裹着各种乱七八糟衣服的刘亚男,像是明白了什么,低下头说:“是,是我的鼻子有问题了。”殷望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识趣地说:“是湿气,这里头太潮。”刘亚男突然开口说:“老徐,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大个儿子出来?”

有德微微闪躲着灰,保持着礼貌的笑说:“没问题,虽然以前没有和秦先生见过面,但是……”

徐卫东爱惜地看了眼殷望说:“他是我战友的儿子。”

拍完上衣,我又跷起脚去拍裤脚,一边拍一边说:“列夫先生确定我们是谁了吧?”

原来,殷望的父亲与徐卫东、双喜都是战友。双喜擅自离开组织去寻私仇,殷望父亲奉命去找他,没想到莫名失踪了。没过多久,殷望的母亲也自杀离开了人世。徐卫东收养了殷望,按例给他换了个名字叫徐明,所以倒也不是假名。殷望加入特案组后,一心想要追查他父亲的下落。徐卫东觉得他这样容易犯错误,一直将他安排在外围工作,希望他历练得成熟理智后再担大任。半年前,徐卫东带着我们一起出任务时遭遇了埋伏,徐卫东被俘失联,殷望再也忍耐不住,不等组织批准就展开了工作。因为诸多不利因素,本来上级原则上不同意派人前往俄罗斯执行这项任务。面对我和殷望执着坚决的请命,老姜和欧阳刚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安排了我的假死,以不存在的身份带着殷望一同出动。

“不好意思,来之前遇到点麻烦,真不好意思。”我啪啪地拍身上的土,双喜和古听云也跟着拍起来。呛人的土腥味立刻弥漫开来,阳光中满是飞舞翻滚的灰尘。列夫没忍住咳了两声,将摆满茶具和点心的茶桌往旁边推了推。

难怪我总觉得殷望的某些神态、动作特别眼熟,他虽不是徐卫东亲生的,但在一起生活十几年,难免被徐卫东传染了。我问殷望:“这事有必要瞒我吗?”

列夫脸上露出笑容,指着茶桌前的几张椅子冲我们招招手,用生硬的汉语说:“各位请坐。”等我们就座的工夫,他低声对有德说了几句。有德笑着说:“列夫先生汉语不太好,他想知道各位为什么搞得这么狼狈?”

殷望说:“也没刻意瞒,但也没必要刻意去提吧。”我照他肩膀捶了一下,对徐卫东说:“来之前,都不确定你们是生是死,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总不能告诉他们上级已经将他们作为变节者列入黑名单了吧。谁知徐卫东说:“是不是说我们变节了?”

我故意大声说:“我们是来谈合作的,不是来觐见皇上的。既然是谈合作,那么前提是大家平等,不然还叫什么合作?”

提起“变节”这个字眼,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瞥了眼程建邦,一下觉得有些尴尬,顿时安静了下来。

双喜说:“说了让你别乱说话!”

刘亚男这方面,当初在交接现场的变故她也始料未及。俄罗斯人劫了刘亚男,活捉了徐卫东和程建邦。正如他们说的,“列夫”只是一个代号,我们见到的那个列夫只是个前台人物而已,那晚去劫刘亚男的才是真身。

我说:“也没交枪,还是他们忘了搜身了?”

徐卫东和程建邦被关押在这个据点里,一关就是大半年。在我来之前的一周,刘亚男跟有德等人来到这里,有德等人跟徐卫东和程建邦又谈了几次话,见始终不能收服他们二人为己所用,列夫动了杀心。刘亚男见实在拖不过去了,只得冒险硬闯监区把他们放走,这下暴露了自己,被列夫丢进了猪圈。没想到,她倔强地活了下来,列夫想借此震慑我们,打算开完这次会以后再用别的方式解决她,幸好我们赶来及时,再过几天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情形。

双喜小声嘱咐我们:“都别乱说话。”

程建邦说:“我们在山里藏了好几天,没有通信工具,既找不到出去的路,也找不到他们关亚男姐的具体地方。正商量着只能硬拼了,把列夫抓了再说。我们也不知道是你来了,见大队人往这边走,本想跟着碰碰运气,结果到这山底下才发现到处都是岗哨,根本没法靠近。挨到半夜,外头居然来了更狠的,把这儿一通连轰带炸。我和老徐趁乱抢了枪杀了进来,才遇见你们。”

有德带着我们上到三楼,在一扇足有两人高的门前停了下来。有德轻轻地敲了两下,躬身推开门。只见一个穿着暗红色衬衣、头发灰白的中年俄罗斯男人坐在一张小茶桌前,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正洒在他手里的瓷茶杯上。见这人是我不曾见过的人,我心里松了口气。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微微点点头,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对有德说了句俄语。有德将我们让进屋,上前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后,向我们介绍道:“这位是列夫先生,一直在恭候几位大驾。”

“外面那些人如果不是咱们的支援,那会是谁?”我回头问殷望,“你那边确定成功了吗?”

在荒山野岭间建出这么大的别墅原本就很不容易,屋内的豪华精致更是让人叹为观止,而且那些金碧辉煌的灯具、家具都显得很有些年头,丝毫没有暴发户的气质。古听云被墙上的几幅油画勾得挪不开步,有德轻声介绍着画的背景来历,听得古听云两眼直放光。双喜不耐烦地说:“赶紧走,先把正事办了,一见着这些画片子和瓶瓶罐罐的就走不动路。”

“确定。我已经成功地把信息发出去了。”

殷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对白杨甩甩头:“走。”

“总部没有回复吗?”

我对殷望使了个眼色,他正打算牵白杨的手上车。我走过去将他拉到一边,轻声说:“你要是为她好,就别在人前表现得那么关心她。”

“没。”殷望拿出那部卫星电话说:“没电了,但信息一定送达了。”

我们依次上了台阶,有德将最后的殷望和白杨拦了下来:“不好意思,我给二位另外安排了休息的地方,二位请上车吧。”

徐卫东说:“这个你可以放心,这方面是他的强项。”

有德站在大门口彬彬有礼地说:“各位请吧。”

我问:“白杨呢?”

看来这列夫也是个善于享受的人,在密林深处居然搭建出这样一栋建筑。他会把程建邦和徐卫东关在这里吗?我往外走了几步,站在平台边缘鸟瞰列夫的这个窝点,目光所及能见到的人不超过十个,武装越野车也不多。不知道是人都在屋内,还是列夫自信,这种规模的据点只配备了这么点人和武器。

殷望偷眼看了看徐卫东,说:“我让她换了个地方,外面太危险。”

我们上了一辆车,驶向上山的一条小路,十分钟左右,车在半山腰的一个平台上停了下来。这是一个天然的朝外凸出的岩石平台,四周围了一圈木制的栏杆。一栋三层的欧式建筑倚山而建,巨大的白色大理石露台正对着山下的湖泊。

徐卫东问:“什么白杨?”

“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是秦先生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列夫先生在等着各位,请各位跟我来吧。”有德对随从打了个响指,说了几句俄语。

殷望含糊地说:“没什么,一个朋友。”

我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本来没打算来,但是我们没有人会开飞机,所以只好……”

我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枪炮声还没停:“大家一起安全一些,她在哪?我跟你一起去吧。”

有德有些吃惊的样子看着古听云,说了几句客套话。话锋一转,看着殷望和白杨说:“这两位是?”

“我自己去吧,很快。”殷望不敢看徐卫东,转身朝洞外跑去,不一会领着白杨进来了。白杨小心翼翼到徐卫东跟前叫了声:“叔叔好。”徐卫东打量着白杨问:“白俊生的女儿?”白杨点点头,怯怯地缩到殷望身后。

双喜指着身后的古听云:“这就是古小姐。”

“这叫什么事。”徐卫东嘟囔了一句,叹了口气,看了一圈我们几个,“咱们的人好久没这么齐了吧?”我想起初见刘亚男那次,徐卫东出现在我们逃亡的路上,四个人在咖啡厅里短暂的一聚,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今天居然在这种地方重聚,恍如梦中,一时间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我握着他的手说:“遇到点麻烦,多亏你们派去的人帮我们解了围,我很过意不去。”他拍拍我肩膀,对双喜说:“双喜,好久不见。”

程建邦找了些吃的想喂给刘亚男,可不管什么送到嘴边她都是一阵干呕,只能不停地喝水,喝几口,吐了,接着喝,又吐……我难过地转过脸去,不忍心再看她一眼。

“这一路还顺利吗?”

“秦川,你过来。”听到刘亚男轻声唤我,我过去半蹲在她面前。她看着我的胸口说:“我看看你的伤。”我握住她的手,拍着她的手背说:“没事,早好了。”她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知道我为什么撑那么久吗?就是想看你一眼。不管哪里来的消息说你死了,我都不信,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要撑着活下去,到你的坟头去赔你的命。”见她眼泪流了满脸,我忙说:“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也不信你们死了,我相信一定能再见着你们。”刘亚男微笑着点头,我给她擦了擦眼泪:“现在都没事了,很快就能回去了。”

“有德?”我笑着说,“你好。”

程建邦伸手在我肩膀上按了按,说:“以后叫你老猫。普通猫九条命,你十九条都不止。”

那俄罗斯男人笑着伸出手,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说:“秦先生,久仰久仰,我是列夫先生的助理,我的中国名字叫有德。”

我也不想让虚弱的刘亚男再多费神说话,对程建邦说:“我看你红光满面的,俄罗斯的伙食不错吧?这半年怎么过的?”

一个穿着西装的俄罗斯人远远地迎上前来,笑容可掬,优雅地对我们点头致意。他身后的随从捧着台笔记本电脑,紧赶了几步走到我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U盘递过去,他不接,将电脑的U盘插口对向我。我将U盘插了上去,他看了一眼快速闪动的屏幕,对那俄罗斯男人点点头,退到了一边。

程建邦伸了个懒腰,点了根烟盘腿坐在刘亚男的椅子边,说:“这个说来话长,得从高中那年说起。”

我站在舱门口环视四周,不远处停着几辆装载着重机枪的军用越野车,黄灿灿的子弹夹在阳光下格外引人注目。“不见得吧。”我笑着跳下了飞机。

徐卫东白了他一眼,也点了根烟,轻声嘀咕说:“又来了。”

殷望打开了机舱门,一股清凉的风夹杂着青草香气顿时扑了进来。古听云深吸了一口气跳下飞机,伸开双臂闭着眼原地转了一圈:“这地方真不错。”看向我说:“适合退休哦。”

“你们听过,秦川还没听过呢。”程建邦夹着烟的手指凌空一点,一副说书的架势道:“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去五台山考察人文风光,在山下遇见一位高人。那高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见着我就把我拦下,他说我这辈子有不少于十二个节气的牢狱之灾。我一想,十二个节气不就是半年吗,心里就含糊了,人这一生有多少个半年呢?我就求高人给我化解,高人给我一个护身符,我千恩万谢,不知怎么报答。高人说给两个香油钱就行,我说多少,他说随缘。我一听这话,把我的全部家当留了个回程的车马费,剩下的都给他了,足足四十五块啊。没想到高人拒绝了,他说这缘随得太浅,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散了,恐怕这牢狱之灾也难解。我说,那可能缘分不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有这一劫,那也随缘吧。我给高人鞠了三躬准备走,高人一挥手,树后蹿出两个彪形大汉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一看这情形,当时就服了,又给高人鞠了一躬,我说大师确实厉害,刚算出我有牢狱之灾,就见了苗头。然后我就把那俩彪形大汉全打趴下了,石头上太凉,我怕落下关节炎,我就坐在高人的脸上等衙门的人来拿我。足足等了半个小时,高人实在坚持不住了,求我。我一看,算了,可能这灾祸得延后了,于是拜别了高人,从此踏上了茫茫江湖路。”说着站起身搭着我的肩:“记得那年在金三角吗?本来是该我去坐牢的,我想趁着年轻赶紧把这趟祸背了,别等老了再受那罪。没承想我那么周密的计划,还是被搅黄了,最后你帮我坐了牢。后来我一想,当初高人给我的护身符,我一直戴了一两年,难道是那护身符的法力在护着我?这么一想,我也放松了,谁知道我命中还真就躲不过这一劫,不仅没躲过,而且还变本加厉跑到这种鬼地方坐牢了。你知道这破地方冬天有多冷吗?如今终于出来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了。”他叉腰哈哈大笑两声,对徐卫东说:“老徐,我这段说的是不是比以前有进步了?”

古听云扣上外套盖住枪,不耐烦地说:“咱还下吗?”

徐卫东没搭理他。殷望说:“我觉得关你的人不算是官府的,所以你这也不能算是坐牢。”程建邦故作深沉地想了想,问殷望:“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这一劫还没过去?”殷望煞有介事地点头:“理论上是。”

停机坪边上,远远地站着几个俄罗斯人。还会有那晚出现过的人吗?要是在这里被认出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随机应变了。大多数人看老外觉得外国人都长得一个样子,老外看东方人也大致都觉得长得差不多,要是他们也有这种脸盲症该多好。想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伸手去摸腰间的枪。见古听云也在掏枪,双喜瞪着眼睛说:“你们想干啥?你们又想干啥?把枪给你们,我肠子都悔青了,你们知道这是啥地方吗?明告诉你们,就你们手里那两个铁疙瘩在这儿甚都办不成。一会人让交枪,就把枪交了,说要搜身,就乖乖让他们搜。我们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找事的。”

程建邦瞪起眼睛,指着殷望说:“这谁家孩子?有人管没人管?会不会说话?”

直升机在殷望的操控下,像一只被杀虫药喷中的苍蝇,左摇右晃前栽后仰地在一片空地上盘旋了好半天,踉踉跄跄地落了地。

刘亚男终于笑了,咳了两声说:“行了,别贫了。”程建邦蹲在刘亚男面前说:“你可缓过来了。”刘亚男摸了摸程建邦的头,说:“外面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我估计是俄方反恐部队打来了。咱们现在没法和外面联系,他们的行事风格我很清楚,我担心真遭遇到,我们会被误伤。”程建邦说:“所以你更要吃东西才行,就算是吐也要强逼着吃,胃伤了,回去可以慢慢养,命要是没了……”刘亚男点头说:“你再给我拿点,我试试。”

古听云倒是很淡定,走到中舱把二郎腿一跷,笑着说:“这一路都过来了,你还没习惯把命交给他吗?”

我说:“我还是没听明白,他们一直把你们关着干什么?”刘亚男说:“列夫想换俘虏,老徐是他们近年来抓到的最大的中方军官,他们看得很重。他们在中国境内有活动,被我们抓的人不少。”

双喜警惕地问:“赌一把?拿啥赌?输了能咋样?”见殷望没回应,双喜有些急眼地看着我们:“你们说话呀!”

“那……咱们同意了吗?”

殷望摸着下巴,看着头顶的一排仪表口中念念有词,我们几个不禁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半天,他咬着牙自言自语地说:“赌一把。”

刘亚男看着我说:“他们是恐怖分子。让你决定的话,你会同意吗?”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坠在了我的心上,一时让人喘不上气来。刘亚男说:“或者能收服了为他们效命也行。前些天可能知道了两条路都走不通,就决定下死手了。”

列夫那边有人一直在给殷望导航,直升机飞越了一片密林后,正前方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山下有一个深蓝色的湖泊,湖边修筑着成片的木制房屋。这个地方如果没人指路,就算开着火箭也找不到。

程建邦拿过一个面包来,撕碎了一点点递给刘亚男,看着刘亚男开始慢慢地进食,程建邦才接着说:“然后亚男姐就冒死把我们放了,再然后的事,你都看见了。”

2

我低头说:“我来晚了。”

作为一个战士,有些事,没商量。

6

我能感受到他们每个人对我的好感远大于忌惮,倒不是我这塔哥扮得多完美,而是因为在某种层面上,我、双喜和古听云属于一类人,我们不用动心眼就能轻易地洞察彼此的内心。比起没底线的胡纬和周亚迪,双喜和古听云要上等得多。现在的我,需要防范的不是真实身份被揭穿,而是避免和他们成为朋友。那会影响我需要抉择时扣动扳机的决心。

洞外一阵嘈杂,凌乱的脚步声、人的吼叫声混杂着猛烈密集的枪声逐渐清晰起来。程建邦一把抱起刘亚男,对我说:“掩护我,我马上来。”一个箭步蹿进了后面那个小洞。徐卫东静静地听了几秒钟,指了两个易守难攻相对隐蔽的位置给我和殷望:“干活了。”他端起枪,对白杨说:“你愣着干什么?跟上建邦。”白杨“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赶紧朝程建邦钻进去的那个洞口赶过去。

现在我更深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与其见招拆招、火中取栗,不如掌控全局、先发制人。

殷望说:“对了,我刚来的时候碰见了双喜和古听云,他们说去取弹药,怎么还没回来?”

要按以前的习惯,我会利用这段空闲去审度他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思量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争取每一步都做出正确的选择,成为他们眼中最有价值的人,以便能顺利地达成愿望,完成任务。

我说:“不用等了。”

直升机平顺地一路向东,双喜和古听云斜倚在舷窗边,呆呆望着外面,一言不发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时而皱眉,时而微笑。这情景倒像一帮朋友要前往海滨度假,每个人都暂时不去想前方的凶险,贪婪地、尽情地享受着此刻的恬静,一秒钟都不愿浪费。

殷望急了:“什么意思?你是说双喜跑了?我还有事找他!”

天南海北的几个人,为着不同的目的聚在一起。前路未知,生死难测,这个为爱情一往无前的姑娘,倒是比我们任何人都纯粹。我很想对白杨说:你是一个战士,是一个为自己出征的战士。

徐卫东低吼了一声:“徐明!”殷望看了眼徐卫东,又看看刘亚男藏身的洞口,一咬牙,回过头拉下枪栓,全神贯注地对准了洞外。

白杨有点迷茫又有点感激地看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时枪声已经就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了,山洞里拢音,每一声枪响都震得耳朵生疼。两个俄罗斯人背对着洞口,一边开枪一边撤了进来,稍后又退进来几个。看着装是列夫的人,他们凭借洞口不规整的岩石隐蔽着,跟外面的人对峙。外面那拨人的火力极猛,子弹密集地射进洞内,打得洞壁碎裂,流弹和碎石混在一起胡乱飞,分不清擦过身边的是子弹还是石块。

她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知道一准是这个答案,我说:“都上了这趟机,不是兄弟姐妹也胜过兄弟姐妹了,说麻烦就见外了。危险肯定会有,丢了命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救过我一命,我会记得。”

“打!”徐卫东低喝了一声。我们三人一开枪,洞口那批人腹背受敌,慌乱中甚至有人端着枪转圈扫射,把几个自己人撂倒在脚下。剩下的那几个因为先退进来,隐蔽在岩石缝里暂时没事,左右开着枪还抵抗着。而我们隐蔽的位置相当有利,只需引着他们不停地开枪,等到子弹打完,那些人能幸存下来自然就会丢枪投降。

这里头只有白杨的眼里没有丝毫恐惧,一脸崇拜地痴痴地看着殷望。我碰碰她的胳膊,用下巴指指殷望问:“帅吗?”白杨低下头羞涩地笑。我又问:“你知不知道我们去哪里?”

没想到就在这时,外面陡然亮起一片强光,一条火龙呼的一声飞了进来。几个“火人”惨叫着从隐蔽点里跳出来,其中一个一头撞上石壁没了声息。剩余的没扑腾几下,也很快扑倒在地上。看来俄方反恐部队用了火焰喷射器,要是这样的话,很快我们也在劫难逃。

古听云还想接着问,双喜伸进脑袋说:“小古、秦川,咱能不能别招他说话了?让他专心开飞机吧。”

我们正愣神的时候,程建邦背着刘亚男跑了回来。徐卫东更急了,冲他们喝道:“你回来干什么?”

殷望说:“飞行模拟器,跟这个差不多,这种机型全球都很普遍。”

刘亚男说:“你懂俄语吗?”徐卫东被噎了一下。刘亚男说:“不懂就闭嘴,不然全都变烤猪。”她说完“猪”字,就干呕起来。程建邦忙说:“以后大家都不许提那个字。”

古听云放下心来:“哦,那你以前开的是什么型号?”

刘亚男从程建邦的背上溜下来,冲外面用俄语喊了几句话。外面安静下来,回了几句。刘亚男忙双手抱头,对我们说:“全部放下武器,学着我的样子趴在地上别乱动,别乱看。”我们照着她的样子趴好,她又对洞外喊了几声。

殷望说:“没开过这个型号。”

不多时一个举着枪的人侧身贴在洞口往里看了看,确定洞内的情况后,朝外喊了几句。一下拥进来好些人,光听声音足有七八个。我偷偷瞄了一眼,十多双粗大的高帮军靴围在我们四周,不用说,我们每个人的后脑勺上至少顶着一支枪。

古听云听到这里,一下子扒开我,瞪着仪表盘问:“你以前没开过?”

刘亚男跟他们交涉了几句后,我们被依次捆好,跪在地上等候发落。

殷望左右看看,指着仪表盘上的一个大概是显示飞行时间的屏幕说:“快一个小时了。”

“白杨呢?”这是殷望的声音。“嘭”的一声闷响,殷望应该是挨了一枪托,一头栽倒在地上没了动静。刘亚男急忙说了几句俄语,然后听她喊:“白杨,听姐姐的话,双手抱头,慢慢地出来,别睁眼,别害怕。”

我见殷望紧绷的后背松弛了下来,看来他已经彻底熟悉了这架飞机。我凑到他脑袋边,看着操控台上令人眼花缭乱的仪表盘说:“你……开这玩意……有多少小时的飞行经验了?”

过了好一会,只听白杨尖叫了一声喊着殷望的名字,不用看我也知道,她一定是睁眼看到了被打晕的殷望。然后是刘亚男怒吼着俄语的声音,想必是俄方军人又要用枪托砸白杨,被刘亚男喝住了。白杨不住地喊着殷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双喜举起手在头顶做了个旋转的手势,殷望兴奋地大声喊道:“都坐好抓紧,咱起飞了。”机尾猛地一翘,飞机晃晃悠悠挣扎了好几下才拔地而起,在空中又打了几个转,慢慢地平稳了下来,朝着东方飞去。我心中感叹,想起老姜的那番话,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我们真的要被淘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失落和惆怅再次涌上了心头,久久不散。

我有点嫉妒殷望,我无数次被人用枪托砸得不省人事,没有一次被人关心过、心疼过。苏莉亚要是在这里,可能也会像白杨这样吧,但我明白有些事,没有如果。

殷望扭过头说:“走吗?”

山洞外的半空中悬停着六架俄罗斯军方的武装直升机,探照灯将整个山谷照得亮如白昼。上百名俄军士兵散在各处,那些成排的木屋和半山腰的别墅,几小时不见已是一片火海,刺鼻的硝烟让人忍不住咳嗽起来。据说那个列夫的替身和有德都没跑掉。

白杨点点头。

程建邦看着眼前这一切,对刘亚男说:“我怎么看着那么过瘾、解恨?”

“你少废话,搬不动就拿车拖到草垛子里去,赶紧去。”安顿完良子,双喜看了眼白杨,又看看殷望,对白杨说,“你真要跟着去?”

殷望喃喃自语:“他们是狠。”

“又不是我打死的,是他把人家干掉的。”良子指着殷望说,用脚踢了下那俄罗斯人的尸体,“这么重,我哪搬得动?这得有三百斤吧。”

俄方军人让我们上了一架直升机。他们正在联络总部,等待最终确认我们的身份。刘亚男坐在我和殷望的对面,微笑着说:“你们没来晚,也没白来。他们是接到了我们提供的情报,按照坐标赶来的。”

我朝他看的地方张望一眼,也头皮发紧。我不由得摸了摸手背,心想当初良子还真是手下留情,不然我的手骨非碎了不可。

我望向远处,那里还有几架直升机在往这边赶。

双喜追上去站在机舱口,无意中朝下看了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忙捂住了嘴。他朝着良子喊:“把这收拾一下,恶心死了。”

地面上燃烧的木屋从这里看去就像是欢庆的篝火。对俄方来说,这是一场胜仗。对于我们,这只是一次生离死别后的重逢,是比一场胜仗更值得兴奋的事。

“那行呢,我回去,你们自己留神。”良子抬头张望了一下机顶,“这个东西我看没有车踏实。”把弹弓别在腰里,跳下了飞机。

而我,把一些很重要的东西,留在了这里,永远也带不回去了。

“死啥呀死。”双喜照着良子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嘴里就涮不出个人话,赶紧回去看家,我三五天就回来了。”

几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一行六人连同驻俄大使馆一个工作人员分别搭乘三辆车,在俄军方车队的护送下,向着中俄边境的某处疾驶。

良子磨蹭着说:“叔,你把我带上呗,刚才要不是我的弹弓,你可能都死了。”

天空湛蓝如洗,大朵白云不断地变换着形状。我摇下车窗,微凉的秋风混着青草的香气迎面扑来,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开车的俄罗斯战士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回了我一个微笑。一旁的程建邦也笑了,我们越笑越大声,到后来整个车上的人都大笑起来。副驾的俄罗斯战士吟唱起一首歌,听着他低沉而悠扬的歌声,看着远处色彩斑斓的群山,我不禁热泪盈眶。

双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殷望凑过去说:“放心吧,这个我会。”双喜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殷望:“那你负责把我们安全送到地方,你心里有数?”殷望笑着点点头。双喜一咬牙说:“好吧,那就走。”他环视了一圈机舱,最后把目光落到良子身上,走过去踹了良子一脚说:“你在这干啥呢?站在这么高级的飞机上,举着个弹弓叉子东张西望的想干啥?丢人现眼的,赶紧回去把家看好。”

7

古听云淡淡地问:“你会开这东西吗?”

车队停下来的时候,我拍了拍刚才唱歌的那个俄罗斯战士,对他竖起大拇指。他下车帮我拉开车门,微笑着说了句什么,在我胸口捶了一拳。我们抬起手臂握了握手,算是告别。

两边来来回回地说了好半天,听那意思开始对方非常愤怒,但听到我和古听云都在机上时,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大有那几个白俄人死了就死了,只要双喜能带我们迅速赶到就行的意思。双喜放下耳机拍拍胸脯说:“搞定了。”

界碑的那头停着几辆没挂牌照的军用越野车,车前站着一排中国军人,老姜正在其中。

那边换了个讲俄语的男声,一上来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双喜又傻了眼,嘿嘿一笑:“那啥,还是让翻译说吧。”他拍拍脑门对我们笑笑:“晕了。”

我们站在车旁,心急火燎地看着双方隔着国境线做完交接工作。使馆工作人员与我们一一握手:“辛苦了,祝你们一路顺风。”他退后让开一步,对我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双喜说:“那麻烦你让他说话。”

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地朝过境线奔去,就在要跨越国境线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句什么。刘亚男先停下脚步,我们回头见俄方的指挥官站得笔直,对我们敬了一个军礼。就在我们发愣的时候,他身后的十来个士兵齐齐抬手向我们敬礼。我们五人转身立正,向对方还礼。

那边说:“在的。”

送别了俄方的人,老姜走过来冲我伸出手:“我的打火机呢?”

双喜忙接腔:“喂,我是双喜啊,你是翻译吧,列夫在你跟前不?”

我摸出打火机递给他:“完璧归赵。”

耳机里安静了大约两分钟,传来一个讲汉语的男声:“喂。”

老姜掀开盖打着火,笑了:“幸好没弄坏,不然回去没法向老婆子交代。”他将打火机装进口袋,对所有人一摆手:“回。”

我们全傻愣住了。我问古听云:“我脑袋刚被俄罗斯人踹了一脚,他是说‘死啦死啦’的吗?”古听云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太确定,又看向了殷望。殷望把食指竖在嘴边:“嘘!”继续凑过去听耳机里的动静。

一个月后,我和程建邦刚进徐卫东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的老姜一拍茶几站起身说:“给你们授衔都敢迟到?”

只听双喜接着说:“是列夫吗?我的双喜,我们的遇见了巡逻队,你们的人统统的死啦死啦的。”

我们齐齐看向了徐卫东,他避开我们的眼神,看了眼窗外说:“怎么是个阴天?”

大家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双喜身上,这里面只有他总跟俄罗斯人打交道。他整了整衣领,走过去拿起耳机说:“哈拉少。”殷望赞赏地连连点头,向我们翻译:“这是‘你好’的意思。”

程建邦走到老姜面前说:“报告首长,我希望留在特案组继续外勤任务。”

殷望正要回嘴,见我看他,把话咽了回去,说:“带着我一起去吧,多个人多个帮手。那边也没个好惹的,你再看看你们,都是些老弱病残。”他的“老弱病残”统统指向了双喜。双喜正要发作,就听殷望手边的大耳机传出一阵嘈杂声。殷望拿起来贴在耳边听了一阵,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说:“你们……谁懂俄语?”

我一挺胸说:“我也是。”

良子不服气地说:“啥就欠你的命了?那两个人都是我用弹弓打蒙了,你才有机会下手,不然就你那个身体能打得过人家?”

老姜愣住了,扭头见徐卫东在玻璃上哈了口气,擦了擦,自言自语地说:“好像要放晴。”

殷望回身对我们摆了一个胜利的“V”字,说:“不用谢,这下你们一人欠我一条命。”

老姜咬着牙不知骂了句什么,对程建邦说:“不是你们一天到晚闹腾着要级别的吗?特案组的外勤连户口都没有,更没有军籍。”

这下除了良子,其他人都明白了,一定是殷望设计骗了良子。他知道良子对双喜上心,故意说有枪声。良子那脑子多直,听了这话哪能不急,肯定是拼了命地往回赶,又松了殷望让他帮忙。

程建邦说:“我知道,我考虑好了,请首长批准。”

良子拿眼睛看了眼殷望:“他说听见枪声了,让我们赶紧过来帮忙。”

我说:“我也是。”

双喜说:“这么大动静,你能听见枪声?”

老姜一屁股坐回沙发上,愣了一会神,抬起头怜惜地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

良子听双喜叫他,回过头说:“老远听见动静我就把车停下想看看飞机,结果又听见枪声了。”

我和程建邦高高兴兴地出了总部。

“哦,他们国家的巡逻队枪里子弹都长眼睛了?专挑自己人干?”双喜竖起眉毛看良子,“你们咋跑来了?”

路边一辆车的车窗摇了下来,车内是殷望的笑脸。我手撑在车门上看了他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因为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严重违纪,受到严厉处分,这意味着他再也没机会出重要任务。最终他选择了辞职。

“你告诉列夫,碰上了他们国家的巡逻部队,打起来了。”

殷望做了个深呼吸,拍着方向盘说:“明天哥们就走了,我挑了个地方,专程来接你们赴宴,一来给我送行,二来帮我买单。”

“对,你们都有理,现在咋办?”

我对程建邦说:“这小子怎么比你还不要脸?”

古听云说:“我觉得秦川没什么错,宁可误杀他们,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冒险。”

程建邦摸摸自己的脸,说:“我才跟老徐几年,人家可是从小跟着老徐长大的。”

“你跟人一见面就举着个枪,换谁不紧张?这下咋交代?”双喜愁得连连叹气。

“说什么呢?”徐卫东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们吓得一激灵,回头见徐卫东手里提溜着两瓶酒,正黑着脸瞪着我们。

我说:“我哪知道,我看见他拔枪就先把那人干掉了,再晚点死的就是我了。”

徐卫东走进酒店那金碧辉煌的大堂,看着前方足有十多米高的水晶吊灯,居然脚下一软差点踩滑一个台阶。他瞪了殷望一眼说:“你这刀磨得够快的,连老子也不放过?”

“这呢。”双喜从后舱走出来说,“咋回事啊?咋一见面就打起来了?”

殷望嬉皮笑脸地说:“咱不能搞特殊化。”

我摇摇头,问:“双喜呢?”

领位员推开包厢门,刘亚男正坐在一把金色大靠背椅上,翻着菜单对身边的服务员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徐卫东赶紧扑过去一把抢过菜单:“什么就这个这个的?眼里还有领导吗?”又严肃地对服务员说:“她刚说的不算,都划了。”抱着菜单研究起来,看一页咝一声吸口气,再看一页咝得更长。

古听云披着衣服走过来说:“你没事吧?”

我和程建邦忍着笑,挤在一张宽凳上挨着刘亚男坐下。我问殷望:“你要去哪儿?”

殷望和良子将我们三人扶上了直升机,休息了足足十多分钟,我才试着睁开眼。良子手持弹弓绷着弦守着机舱门口,警惕地盯着外面。殷望坐在驾驶台前调试着那些我看着都眼晕的按钮。白杨坐在我对面,睁着大眼睛有点害怕地看着我,见我看她,她噘着嘴低下了头。

殷望偷瞟了眼徐卫东,笑着说:“你说呢?”看来他是要继续找他的亲生父亲了,我不禁为他担忧起来。他一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

我靠在殷望的膝盖上笑了,想不到救我于危难的还是我的搭档。

程建邦凑过来问道:“你的那个女朋友呢?”

“啊?那你先别睁眼。”他脱下外套蒙在我脸上,只听他喊:“良子,别让他们睁眼,把眼睛给他们蒙上。”

徐卫东咳了两声打断我们,把菜单塞给服务员让他们赶紧上菜。等服务员出了门,才低声说:“白杨正在准备接受训练。”

我张张嘴让下巴恢复了知觉,说:“闪光弹。”

程建邦有些惊讶:“他爸不是贩毒的吗?”

我慢慢活动了下脖子,确认颈椎没有太大问题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他把我扶起来,拍拍我的脸说:“眼睛怎么了?”

徐卫东说:“你爷爷以前还是土匪呢。用人的事组织上自有考虑,不用你们操心。”

“塔哥!”是殷望的声音,“你能动吗?”

程建邦想起什么似的猛一拍桌子,说:“哎呀,你没点那什么吧?亚男姐可吃不了。”话音刚落,后脑勺就挨了刘亚男一巴掌:“就你话多。我没那么娇气。”

隐约间听到不知是谁的一声惨叫。我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辨认那声音到底是谁的,又是一声惨叫灌进我耳朵。我忍着针扎般的痛和止不住的眼泪强睁开眼睛,模糊一片的景象渐渐会聚成无数的线条,随着每一次光影的变换牵扯着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光影中一个身影朝我奔来。

徐卫东打开他带来的那两瓶酒,亲自给我们斟满,举起杯说:“第一杯我敬你们。”一仰头干了杯中酒。殷望二话不说跟着把酒干了。程建邦端着酒皱眉说:“菜还没上呢就灌人酒,这明摆着不让我们见热菜啊,我不喝。”

我心里没有丝毫的惧怕,对生死这种事我早已无所谓了,我的血洒在这异国他乡,化作一抷黄土在这草原上随风飘散,也没有任何遗憾。我已经把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我身后的那片热土。只是那一刻,我想起了程建邦。他不知多少次在紧要关头及时出现为我解危难,而今他需要我去救他的时候,我却连他人还没见到就倒下了。

徐卫东举着空杯看向了我。我闭着眼把酒干了,就听程建邦嘟囔:“叛徒!”

对方是两个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雇佣军模样的杀手。我们三个人,一个动不了的我,一个古听云,是个女人,还有一个二十年前或许是条好汉,可现在腰动一下都费劲的老男人双喜。我们在劫难逃了。

刘亚男不等徐卫东看她,举杯将酒干了。程建邦这下坐不住了,举着酒杯想和徐卫东碰一下,徐卫东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开始倒第二杯。程建邦只好独自把酒喝了。

“闪光弹!”我喊了一声。赶紧凭借记忆中的方向朝那人刚刚跌落的地方摸索过去,心想就算古听云那两枪没打中要害,只要能摸到人,跟他们纠缠一阵,也能给双喜和古听云赢得时间。谁知刚翻过身,耳边一阵风声,后脑就重重地挨了一下,我眼前一黑,瘫倒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心说:这下完了,这两人穿了防弹衣。古听云那两枪顶多打断他们几根肋骨,而他们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劲踢我,说明他们伤得没那么重。

徐卫东举起第二杯说:“秦川、建邦,你们想回家看看的话,组织上可以出面帮你们解释。”

两个身影从我头顶的机舱口跳下,“嗵嗵”两声落在我身边,朝目瞪口呆的双喜和古听云扑过去。古听云甩开手上的外套,双手举枪同时对两人开了枪。那两人像是被车撞了一样,齐刷刷地向后飞去,硬生生地撞到了机身上。我正准备松口气,只见其中一人不知摸出个什么朝古听云丢去,只听“噗”的一声,一道白光锥子一样扎进了眼睛,眼前一红,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真的?”我和程建邦同时眼睛一亮。

两个白俄男人没发出任何声音就倒下了,我一个箭步冲上直升机,对两个机师的后背连开了两枪。见他们头一偏朝前栽去,我正准备回身检查后舱,就听身后有动静。我心说不好,这里面还有人。刚转过身,一个黑影就铁塔般压了过来,我的胸口像是被块大石头砸中一般,整个人朝后飞出了机舱,重重地跌落在地上。窒息的疼痛让我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身子,一扭头正面对着刚才那个白俄男人的脸。他僵着脖子正抽筋似的捯气,在看到我的一刹那,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眼睛里一亮,嘴唇动了一下,睁着眼咽了气。

徐卫东点点头:“嗯。”

那人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微笑着伸出手。我刚把手伸出,他一把揪住我胳膊上挂着的衣服猛地往下一扯,我的脸连同那把枪一起暴露在他的面前。显然那把枪比我的脸更有吸引力,他大喊了一声伸手朝后腰探去。我早算准了方位,抬手一枪将机舱口站着的那个枪手干掉,又掉转枪口对准面前这男人又扣动了扳机。

刘亚男走到我俩中间,左右揽着我和程建邦的肩,摸了摸我俩的头,叹了口气,拿起酒杯高高地举起,说:“干杯!”

他们寒暄完,双喜转过身想向他介绍我和古听云。我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交接刘亚男那晚,跟在那个俄罗斯男人身边的人之一。看来今天一场血战在所难免,只要让他看清楚我的样子,他也会想起我就是那个押送刘亚男过境,又被刘亚男连开三枪的中方探员。

菜没上两个,我已经喝得有点晕了。殷望端着酒杯说:“虽然不太理解你们的决定,但还是打心眼里佩服你们,我自愧不如。”

双喜冲我们挥挥手,朝飞机跑去,我跟在最后,死死盯着缓缓打开的机舱门。两个白俄男人出现在舱门口,领头的一人朝下张望了一圈,跳下飞机冲双喜张开了双臂。我假装脚下一绊,故意走了一个蛇形,顺势朝机舱里张望了一眼,前座上有两个机师。那么这架直升机里,至少有四个人。

我看着他喝完那杯酒,就低下头盯着酒杯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中不觉百感交集。

我将半张脸埋在手臂挂着的衣服后面,抬头细看,这是一架苏制米-8运输机。面对着这样一架钢铁巨兽,心头不由得一沉:列夫盘踞在这种地方,能号令差不多半个地球的毒枭和走私团伙,这本身就足以让人头疼。现在只是接几个人而已,居然就派出这样的装备,别说区区几个金三角的毒枭,就是手里操控着一支军队的丹雷与其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我攥着枪的手掌不觉中渗满了汗水。

胡纬、双喜、古听云……这些人是抓不完的,这么多年,我对这些人的了解比对自己亲人的了解都多。我知道总部的某间会议室为了给我们授衔已布置好了,折叠整齐的军装、军衔静静地放在那里,那是即将授予我们的荣誉。

直升机在我们上空盘旋了一圈,引擎声震得人耳朵全聋了,螺旋桨旋出的大风卷起地面上的草叶不停地打到人的脸上,让人睁不开眼。双喜不断地朝空中挥手呼喊,只见他嘴巴张合,根本听不到他在喊些什么。

这一刻,我们不知道等了多久。

我“哦”了一声,从后腰上拔出枪,把外套搭在手上盖住。检查着保险和枪栓时,觉得古听云在看我,我抬眼朝她看过去,见她的外套也在手上搭着。见我看她,她笑着对我挤了挤眼,我不由得也笑了。

当初为践行誓言,我们脱下了军装,多少次做梦都想把它重新穿回身上,站在领奖台上对着军功章堂堂正正地敬个礼。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我可以想象未来的日子里怎样坐在办公室里研究地图、看资料,却无法想象夜深人静时如何面对九泉之下战友的英灵。

双喜顾不得看我,说:“早晚温差大,也该热了。”

曾经我梦想着自己能成为一柄闪光的利剑,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地方斩妖除魔。当我真的成为那一柄剑时,我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只有战斗,如果停歇,必将慢慢失去光泽,最终腐朽消逝。战斗,只有不停地战斗才能将妖魔鬼怪逼到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战斗,只有不停地战斗才能让自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战斗,只有不停地战斗才是我最终的宿命。

我想起上次在境外遭遇伏击的事,不由得多了个心眼。把外套脱了下来说:“怎么开始热了?”

我不再向往鲜花和掌声,甚至不再渴望重新穿上魂牵梦萦的军装。

快到中午的时候,东边隐隐传来一阵轰隆隆类似打雷的声音。我们循声望去,天边一片蓝天白云,不像有雨的样子。那声音越来越近,当一个黑点出现在视野中时,双喜忘了腰疼,一下子跳起来兴奋地说:“来了,飞机。”

信念就是我的戎装,窗外的万家灯火就是我的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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