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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鹰(下) 第一章 请求处分

我最担心的是自己身份的暴露。

周亚迪回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准备好听我说些什么,停了一下见我没说话的意思,也跟着笑了笑。他这一笑,我心里有了几分底。

我不是一个生面孔,跟周亚迪的关系全部建立在无数个谎言之上。既然是谎言,就到处都是漏洞。只要某一个环节被拆穿,整个链条就会随之崩塌。我曾想过,如果有一天他指着我的鼻子说“秦川,你是个骗子,你出卖了我”,然后一枪把我打死,对我来说,也算另一种解脱……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一时间陷入了混乱。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些都是他们早计划好的。到底谁是谁的棋子,还很难说。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了一声。

是我暴露了吗?

周亚迪坐到了主驾的位置上,车飞快地一头扎进夜幕中。

从他刚才的神情来看,不像。

5

他想要看看生命受到威胁时,我会说些什么,或者试探些什么。

不知道他哪来的绳子,三下两下就把我反绑了起来,整套动作干净熟练,要不是经过专业的训练,不可能有这样的身手。

而我也想听听此刻他会说点什么,来印证我的判断。

胡纬说:“秦哥,我知道你的能耐,也知道你不怕死,遇到你这样的还着实有点费神。”胡纬伸过另一只手来解开我的安全带,把我从座位上拽到后座上。我想反制他,却发现关键的关节都被他扣得死死的。

对成天都在死亡边缘游走、绝大多数战斗都无声又无形的战士来说,很多时候,需要的未必是强健的体魄和矫捷的身手,而是一颗坚不可摧的心。就像此时这车内的沉默,就是这样的一场战斗——我们彼此心里都有太多问题想知道真实答案。周亚迪曾试图打感情牌,而胡纬选择用暴力手段逼我露怯。这种情形下,谁先说话,谁就输了。

我眼前一黑,脑袋嗡嗡直响,只觉额角一阵麻痒,血顺着脸滴到了肩头。我始终看着周亚迪,他避开我的目光,低头叹了口气。

周亚迪克制住想跟我说话的冲动,但他喉头几次微微的滑动出卖了他,他已经快撑不住了。而且他喉头滑动的频率随着距离边境线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频繁。那么边境线极有可能是一个节点,在到达那里之前,他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周亚迪冲我一摆头:“下车。”我刚要挣扎,太阳穴上重重地挨了一家伙。“秦川,下车。”他冷冷地说。

要么,攻破我的心理防线,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我斜眼看周亚迪,他打开扶手箱翻出了我的手机,熟练地查看着,又扭脸看看外面,抬手将手机丢了出去。扑通一声轻响,手机应该是掉进了水坑之类的地方。

要么,杀了我。

我一拍方向盘说:“爱谁开谁开,反正我得找地方睡觉了。”我正想开门下车,脖子突然一紧,只听胡纬说:“秦哥,帮帮忙吧。”他一条胳膊紧箍着我脖子,有力的手指锁着我喉头最要紧的位置,不用使太大的劲,轻轻一捏我就会立刻断气。

我闭上眼睛,慢慢将呼吸调整平缓,让自己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

“那我来开。”胡纬说。

“哈哈哈。”胡纬大笑着说。“秦川,你真是有种,这样都能睡着?”

“天黑了,你说的这个地方连条路都没有,没法走。胡乱撞的话,万一碰到边境巡逻队,那耽误的可就是一辈子了。”

我眯缝着眼睛说:“我说我累了要休息,你非逼我赶路,能合一会眼是一会,路这么颠哪里睡得着?”我活动了一下脖子,换了个姿势,又闭上眼。

看着他们两个时而矛盾重重,时而又配合默契的样子,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经验告诉我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连日的奔波,再加上和金三角两大毒枭同船同车,我的体力和脑力都出现了严重的透支,影响着我的判断,延迟着我的反应。

胡纬说:“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对你吗?”

周亚迪看向胡纬,胡纬拿出地图仔细地看着量着,最后用指甲在二连浩特与蒙古国的边界线上掐出个印子:“这里。”

我冷哼了一声,表示我不想说话。

“我不踏实。”我瞥了一眼周亚迪,“边境哪一段?总不会是从口岸过吧?”

“我不明白,像你这种性格的人,他们到底给了你什么,让你替他们卖命?”这种模棱两可的问题,任何答案都是多余。就算我的身份暴露,我也不可能就这个问题多说一句,他们不配。我的不屑刺激了胡纬,他激动的气息全都打到了我脸上,恶狠狠地说:“你出卖我们!”

周亚迪赔着笑脸:“没办法,谁让你能耐大呢,这种事有你在,我真踏实。”

我不耐烦地睁开一只眼瞥着周亚迪,说:“迪哥,念在过去的交情上,我给你们指两条明路。要么把我杀了,找个地方躲起来;要么把我放了,找个地方躲起来。你记住了,一定要躲好,只要露出一根汗毛,一定会有人顺着那根汗毛把你揪出来。”我自顾自笑起来,又闭上了眼睛。

我搓了把脸,揉揉身上的旧枪伤:“每次跟你们干点事,都跟催命似的,不光催命,还要命。现在一提要过境我就掉头发。”

车子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我和胡纬都跟着惯性朝前栽去。周亚迪疯了似的下了车,拉开后车门对胡纬使了个眼色。

“是啊。”胡纬说,“秦哥,马上就到边境了,在这里我始终觉得不踏实,感觉到处都是警察,再说我们已经迟到了,夜长梦多。”

胡纬锁着我的喉头把我拖下车,按在车尾上说:“你搞清楚现在是谁的命在谁手里!”

“不能再拖了。”周亚迪说,“已经迟到了,过了境就算一切顺利还要至少一天才能到那边。”

“是吗?”我冷冷地看着他,“那试试吧。”

一路除了加油、上厕所,几乎没有停过车。第二天傍晚到了二连浩特,我疲惫不堪,想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走,但这个提议被周亚迪和胡纬异口同声地否决了。

“我胡纬可不是吃素的,要不你试试?”

我拉开车门说:“上车,到了边境我先会会你们接头的人,再决定去不去。”

“胡纬,现在农业都现代化了,怎么你还在玩这一套?既然这样,你可能就要像找你哥那样,漫山遍野地找你一家妻儿老小的尸首了……不好意思,我也是一不小心就知道你家人的事的。”我看着他脸上抽动的肌肉,顿了顿,又说,“你说最后,你的尸首谁来找呢?”

胡纬接过话说:“况且他们那边有我们的人,怕走漏风声,所以具体的时间、地点要等人都快到了才定。你知道的,警察要是知道我们这些人凑在一起,眼睛都得红了,这可是天大的立功机会。”

胡纬慌乱地看了周亚迪一眼,又狠狠瞪着我说:“秦川,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成全你。”

“我们有上等的货,不存在谈成谈不成的问题。把我们杀了对他们没什么好处,况且……”周亚迪犹豫着看向胡纬。

我不屑地冷笑一声,抬头看向天空。

这两个问题才是我此行任务的关键。

“哈哈哈!”胡纬又大笑起来,松开我的头发说,“翅膀硬了,有俄罗斯人给你撑腰果然不一样。”

“要是你们谈不成怎么办?要是他们设了个圈套就是为了引你们入局,然后……”我做了抹脖子的动作,“对方什么来头?你们约好的地点在哪儿?”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基本上确定,我是安全的。

他们的样子真是好笑。曾经在我心中那么神秘莫测的大毒枭,如今看来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而我就是操控着他们世界的神。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一些关于我的信息。可惜那些情报是错误的,或者根本就是假的。我之所以那么威胁他,只是一场普通的心理战,他还真以为我是有俄罗斯势力撑腰才底气十足呢。

周亚迪补充道:“是啊,不然光靠我们说,人家也不信。你塔哥的名号可不是虚的。”

我不置可否地扯着嘴角笑了笑。

胡纬忙说:“秦哥,我们得一起去。有你坐镇,我们有货又有路,筹码更大。”

“秦川,”一直没吭声的周亚迪这时候说话了,“我就是想你给我句实话,你现在到底是哪一边的?”

“明白了。”我挂了电话,对周亚迪和胡纬说:“我送你们过境。你们去谈吧,谈妥了来找我。”

我垂下眼皮看了看胡纬掐着我脖子的手。周亚迪犹豫了一下,对胡纬稍稍摆了摆头。胡纬显然不太想这么容易就放开我,周亚迪说:“你以为你真能弄住他吗?他一直都在陪你玩而已。”

徐卫东说:“既然是老朋友,可别怠慢了人家,应酬完早点回来。”

胡纬是真的制住了我,我的命真就在他手里攥着。周亚迪这么说,无非是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他得找个台阶下。胡纬只得解开了我手上的绳子。我甩甩胳膊,揉着发麻的手腕对周亚迪说:“我劝你不要知道那么多,从金三角出来这些年,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很大。你们不也一样吗?在金三角你们是皇帝,一出了自己的地盘,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得穿。”我笑着摇摇头,想起他当年站在高处指着大片罂粟花田指点江山的样子,又补了一句:“更别说站在山头看风景了。”

周亚迪和胡纬都眼巴巴地看着我,无非是想拼凑出我和电话那头的完整对话。见火候差不多了,我说:“那行,我再想想吧。”

周亚迪满脸尴尬地低下了头。

“那正好,跟他们去谈,谈完了一勺烩。”

胡纬也泄了气:“秦川,你设身处地地为我想想,你明明和那边是一起的,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这么做让我们怎么想?换你是我们,你怎么做?”

“还有胡纬,就是我和你们提过的那个,胡经的亲弟弟。”

我没有搭理胡纬,扭头对周亚迪说:“迪哥,我们之间可能有误会,我不知道你那些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咱们不发财了?正好改善一下总部的伙食,最近净是肥肉片子,我胆固醇都高了。”徐卫东自然知道我这个电话是为了敷衍周亚迪,索性闲扯起来。

“秦川,你要不想说就别说了,不用把我们当白痴一样哄。”胡纬看了眼周亚迪,说,“我可不是迪哥,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们想让我帮他们运货,成交额分两成给我们。”

“我本打算送你们到边境,然后回去忙我自己的事。是你们非要我跟你们去俄罗斯开什么会,我答应了,你们又要掐断我脖子……我倒是想问问迪哥,你们想怎么样?”

“说。”

周亚迪见我从不正面回答胡纬的问题,有什么话都冲他说,显得有些慌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们这次出海的航线和时间只有那边知道……”说着话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胡纬:“就那么巧,我们被人劫的时候你出现了。”

“知道我那个大哥周亚迪吗?”

“胡纬他叔叔不也知道吗?”

“说。”三声过后,徐卫东接起电话。

胡纬抢着说:“他和我一家的,整件事他都知道,所以才反对。他只是不服我来当这个家,想借这个机会把我解决掉……”

“我有,别人电话打过去他们不接的。”我钻进车拿出电话,拨了一串号码。

“别说了。”我摆手制止了胡纬,“我对你们的豪门恩怨没兴趣。”我对周亚迪说:“他们不是召你们去谈合作吗?就算按你们说的,我是他们的人,有必要救了你们又捣乱吗?对我有什么好处?”

周亚迪说:“事不宜迟,我看这路程最多一天半天就到了。要不你给你的兄弟们打个电话商量吧。”他看向胡纬,胡纬把手里的卫星电话递了过来。

“所以我才奇怪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胡纬着急抢话说,“说实话没想把你怎么样,就是想等那边接应的人来了问问清楚,要是有什么不利的,也好借你的面子留条活路。”

“我得考虑考虑,而且我也有我的兄弟,单枪匹马可做不了这事。”我伸了个懒腰,“这里风景不错,休息休息再走吧。”事情到了这一步,条件又允许,我有必要向徐卫东汇报一下进展,毕竟是要过境,我需要上级和边防单位协调。

我笑着对周亚迪说:“说得真好听,借我的面子,不就是人质吗?”

我扭头看胡纬,他冲我重重地点点头。

周亚迪见我笑了,忙也赔上笑脸:“秦川,你刚也说了,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待惯了,这一出门人生地不熟的,心里就没底。”

周亚迪走过来说:“秦川,答应了吧。这趟出发前,我可是和胡纬提过‘塔哥’的,我说如果能联合起来一起做就好了,我们现在就差运货的人了,不信你可以问胡纬。”

“现在你有底了,你只剩一条路了。”我依然笑着说。

再加上这两年组织为我打造的“塔哥”的名头,让他们觉得我有资格入伙。至于能耐,能从胡纬叔叔的枪口下救他们出来,就是最好的证明。我假装考虑着他的建议,点了根烟靠在车上抽了起来。

“秦川,刚才的事怪迪哥,迪哥给你赔个不是。”周亚迪居然对我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圈都红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连他亲叔叔都想要我们的命,我们还能相信谁呢?”他扫了一眼四周,“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吧,那边接应的人已经到了。”

胡纬对周亚迪的信任度一直在冰点那里上不去,和这样的人共事,就像跟一头饿极的狼共处一室。对周亚迪的了解程度,我比他只多不少。在这之前,胡纬担心的是我站在周亚迪那一边。现在我亮明了态度,一切都合情合理,前后吻合,这让胡纬彻底放了心。

“请便。”我钻回车里拿了一包烟,“车送你们了,完事了记得回来拿你们的货。”我跳下车,冲他们摆摆手:“两位保重。”

我想,我的目的达到了。

周亚迪急忙用身体拦在我面前:“秦川,你不原谅我吗?”

4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原谅了你,以后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打我的脸?”

胡纬赶紧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哥,咱们一起干吧,我们这次去谈好了,运货的事还得仰仗你,每批分两成给你。”看我低头犹豫,他又补充道:“是成交额。”

他们无非还是不放心,想利用我又怕我跟他们不一条心,如果不是之前给徐卫东打了个电话,搞不好刚才胡纬就对我下死手了。

“接下来的路没什么人,也不远,车上有地图。你们应该有办法跟那边接应的人联系,没了我,你们自在些,不然一路上大家防来防去的,没劲。”

见我坚持要走,周亚迪真的怕了,他怕我这么走掉,他从此被追杀过上亡命天涯的日子。他拽着我的胳膊哀求着说:“秦川,我累了,这次谈妥以后,我把我的生意全部送给你,怎么样?”

“秦哥。”胡纬上前一步站在我面前说,“跟我们一起吧。”

我笑了,做出认真的样子问:“怎么送?是做股权变更,还是换法人代表?”

我想了想说:“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了。这辆车送你们吧,车上有点钱,够你们到地方了。”

周亚迪低头想了想,像是做了什么决定,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举到我面前说:“这个是我们接头的凭证,他们只认这个不认人,你拿着这个,你就是金三角的供货商。”

周亚迪这才反应过来,忙将手里的刀丢开,刀在水泥路肩上弹了几弹,滚进路边的草丛里。“对,看着给,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他看看我的脸色,几近谄媚地笑着问,“我们可以走了吗?”

“迪哥,”胡纬不紧不慢地说,“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我瞟了眼他手里捏着的刀:“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在讹你钱似的。”

“算了,命数如此,希望你们两位以后能合作愉快。”周亚迪对胡纬摇摇头,把U盘塞到我手中说,“可以放迪哥一条生路了吗?”

“好好好,你说,多少?”

我拿着U盘看了看,试探着问:“迪哥,金三角是不是已经容不下你……不,应该是容不下你们两个了?”

我把刀倒转过来,刀柄塞进他手里:“我的意思是,这一趟不想欠我呢,就给我笔钱,大家两清。不用承诺我什么,更别跟我谈感情。”

周亚迪像是冷不丁被人抽了一耳光,眼神中闪出一丝被人抓住痛脚的惊怒。他下意识地想争辩,但很快放弃了,苦笑着点点头,眼泪就跟着落了下来。这眼泪不像是假的,我才注意到他的鬓角已经有了很多白头发。

周亚迪身体绷得笔直,一动不敢动,僵着脸说:“我……我习惯了,再说万一过了境,有什么不测,也好防身。再说以你的身手,别说我带着刀,就算带着枪又能怎样?至于胡纬,我这趟是跟他合作的……”

周亚迪长叹了一声:“可以这么说。但你放心,那些烟田还是我的。我不行了,我相信你会在那里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的。苏莉亚你要是不嫌弃,就让她跟着你吧。如果你不信任她,那我就带她走。”

我把刀举到离他眼睛更近的地方定住:“那你带着这玩意修脚吗?”

看来我们掌握的情报是准确的。在利益错综复杂、风云变幻的金三角,没有谁能够成为永远的强者。如果有,那只能是钱和枪。

周亚迪努力挤出一丝笑,说:“现在都是自己兄弟,我还能信不过谁?”

从我几年前初次接触到周亚迪那会,他就没有枪。他一心想要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武装,但兵强马壮的丹雷是决不允许自己的地盘上有另一只老虎的。

“当年我杀了胡经的兄弟,胡经疯了一样派人到处找我,就是为了要替他兄弟报仇。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他可能也不会死。”我扭头看了眼胡纬,胡纬赞许地冲我点点头。周亚迪的眼珠随着刀尖转动着,脑门上渗出了汗珠。我说:“现在这三个人,你还信不过谁?”

胡经时代的胡家也嫌周家碍事,一直想将他排挤出局,吞掉他的地盘。胡纬这次居然会跟周亚迪联手,是因为胡家内部出现了分歧:一派想守着自己的烟田,占着绝对主导地位就满足了;另外一派则想联合丹雷把金三角所有资源整合,然后二一添作五。

我盯着他的眼睛笑了,他也赶紧附和地笑笑,我突然一把抓住他小臂,摸到他衣袖里的刀鞘,那是他杀死大军的刀。周亚迪脸色一变,想把手抽回去。我手上加劲让他动弹不得,从他袖子里取出一把三棱刀,举在他面前转动着,让刀刃上反射的寒光刺进他的眼睛。周亚迪转过脸去,说:“杀我那个小兄弟也是没办法,不然你信不过我啊。”

胡纬的那个叔叔是后者。

周亚迪转了转眼珠,点头说:“是啊,我的人没有问题,都是因为他叔……”他用下巴指指胡纬。

所以现在的周亚迪在金三角,反倒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或者说,他从来都是一个外人,当年因为他的父亲突然去世,才硬着头皮顶上的。

“迪哥,这次你出来带的都是最亲近的兄弟吧?”我问。

一个外人在那种地方,即便有再大的能量也是没有根的,很快就会被缠死。周亚迪的可笑之处还在于,他居然是带着“梦想”去继承家业的。——我知道深圳梦、香港梦还有美国梦,那些梦想给普通人力量,凭自己努力可以获取财富和世人的尊重。可谁听说过“金三角梦”?那富可敌国的财富上沾满了鲜血,见不得阳光,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防着警察或仇家的子弹打爆他们的脑袋。

周亚迪“哦”了一声,在门里摸了半天才找到把手,哆哆嗦嗦地下了车。

所以在金三角怀揣梦想,无异于躺在一张豪华大床上,做着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噩梦。想到这里,我不禁越发同情起周亚迪来。我知道这点怜悯会让我忘了对方是条毒蛇,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他,此刻落得如此田地,多少让人有些唏嘘。

同时我也明白,这种事不该是我该想、该做的。伪装的愤怒一旦触及隐藏的仇恨,就像微弱的炭火被泼了汽油,火焰“腾”的一下冲上了脑门。我转身冷冷地看着一脸呆愣的周亚迪,说:“下车。”

我把U盘丢还给周亚迪:“照顾好苏莉亚……”他要觉得苏莉亚是我的软肋,就让他那么认为吧。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毒贩从“目标人物”慢慢变成了跟我个人势不两立的仇敌。要不是为了完成整个任务,我恨不得现在、立刻,把这两个人解决掉。

我知道U盘的重要性。

真是受够了这帮毒贩子!无论他们满嘴多少顺溜的道理,有着怎样道貌岸然的外表,都逃不开凶手的本质。这些年我失去了太多,他们夺走了我的战友,吞噬了我的青春,数次几乎夺走我的生命。如今那些最亲密的兄弟和战友,或者与我阴阳两隔,或者干脆杳无音信,这一切都是拜他们所赐。

如果可以,我恨不得立刻拿这个U盘回去复命。

胡纬听话地下了车。周亚迪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地看着我。我假装怒气冲心,转过身看着路基下的群山。

但理智告诉我,这个U盘离开了周亚迪和胡纬便没有价值,周亚迪壮士断腕似的说要送给我,就像当年给我一把打不死人的枪一样,只是想让我觉得他是真心对我。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若是过去,我会细心听他接下来的一段慷慨陈词,默默在心里分析他的意图。现在我实在没兴趣也没耐心看他演戏,我一脚刹车把车停下,看着他吃惊的脸说:“不然呢?金三角我是不会再去了,你们的生意我也没兴趣,我帮忙就是还念着旧情。是你非说不让我白跑这一趟我才说给我点钱好了,现在你又不乐意了,你到底要怎样?”我推开车门跳下车,对周亚迪和胡纬一甩头:“都下车。”

那我就将计就计吧,把它也当作一个道具,一个证明我对他们生意没兴趣的道具。只要他们信了我,真心想利用我的海路资源运毒,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他们一同去参加那个神秘的聚会,到时候我只需将地点和时间发回总部便可大功告成。

“怎么,你觉得救了我和胡纬两个人的命,就是随便给你笔钱的事吗?”周亚迪愤愤地说。

我关了车灯,放慢车速,车像一条大蜥蜴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在草丛里滑行。地面渐渐泥泞起来,轮胎不停打滑,看样子车是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停车拿出地图算了算,说:“不远了,走过去吧。”

我打这个圆场是想暂停他俩的这种小摩擦。别看他们落水狗一样坐在我车里,等过了今天,他们依然是金三角最大的毒枭。他们之间有点小矛盾,对我而言是个好事,我乐意成为他们矛盾冲突的缓冲带,只有这样我才能稳妥地与他们一同往前走。

周亚迪害怕地说:“不远是多远?秦川,你知道我跑不动的。”

我冷哼了一声:“重要吗?”见他讨了个没趣,扭脸朝窗外看去,我又说:“迪哥请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保证把你们安安全全送出边境。如果你实在不想欠我什么,就给我笔钱,多少是个意思。”

“这里不是丛林,不能跑,动静太大会招来解放军。”

周亚迪满眼落寞地望着我说:“秦川,你也是这么想吗?”

一听“解放军”三个字,周亚迪就更紧张了,声音发颤:“军……军队啊……”

吃饱的人总比空着肚子的人自信一些,那碗面不仅让胡纬红光满面,还口齿伶俐,一番话噎得周亚迪哑口无言,倒是让我对胡纬刮目相看。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下了车,对跟在后面的胡纬说:“我在前面探路,你照顾好迪哥。”

周亚迪被噎得有点急眼,胡纬伸手拦住他说:“你先让我把话说完。后来秦哥回来了,那时候你失势,就把秦哥卖给我哥,为什么?也是贪心!洪林、洪古跟着你,最后什么下场,还用我说?你不也对自己兄弟下手吗?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这样的人配有什么兄弟?”看着脸色苍白的周亚迪,胡纬笑了:“迪哥,我们现在是去和俄罗斯人谈合作,大家一条船上平起平坐,有话好说。别因为当年和你一起的那些人都不在了,就在我跟前充老大。”

胡纬看了眼正提起裤脚用脚尖探面前的水坑深浅的周亚迪,点点头。周亚迪眼巴巴地看着我:“秦川,你当过兵,会过这种沼泽的吧?”

回到车上胡纬四处踅摸,我拉开扶手箱拿出几包烟分别丢给他们,胡纬帮我点了一支,自己又点上抽了一口,才接着刚才的话茬说:“迪哥,你知道的,我哥在的时候,家里没人敢乱来。他死了谁都想主事。后来大家一合计,就我对大家最没威胁,才推我出来撑个局面。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出头鸟吗?”胡纬指着我:“听说当年秦哥跟着你的时候,你如虎添翼,好不威风。最后为什么秦哥离开,你应该最清楚。说白了就是你贪心。”

“练过,还有口诀呢,只要按照口诀,八九不离十。”我试了一下脚下泥浆的滑浮程度,带头往前走去。

胡纬只管埋头吃面,就此中断了话题。

多亏今天晚上有月亮,地面有水的地方反出点点亮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水,草皮黑乎乎的东一片西一块,只有踩上去才知道虚实。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面探着路,碰到用脚探不出虚实的地方恨不得趴地上用手摸。

周亚迪扭头看胡纬,低声说:“真是的,你们家到底在搞什么?自家人也下手?”

起初周亚迪和胡纬很紧张,紧紧跟在我身后。走了一阵,发现远没有他们想象的艰难,慢慢就放松了下来,甚至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

“你叔叔这次恐怕不只是为了劫那批货吧,他跟这事有关系吗?”我笑着问胡纬,“别误会,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俩的人和货都在我这里。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们有什么差池,我担心别人说是我乘人之危杀人抢货。我到现在能混出点名堂,靠的是名声,吃饭的招牌我不想毁了。”

“我没说错吧,秦川真是人才,没他,我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周亚迪感慨道,“当年,你哥大晚上的派人追杀我,就是秦川拖着我在林子里跑,最后引开追兵我才跑脱的。这一晃都好几年过去咯。”

周亚迪愣了一下,悻悻地说:“都是一个碗里吃饭的,只是大家胃口不同。应该没什么危险,不然我也不会冒这么大风险跑这么远。”

周亚迪总是时不时提起胡经曾经如何对付他,如何千方百计置他于死地。以我对他的了解,无非是想让胡纬感觉胡家欠他点什么。——胡纬要真有了这种负罪感,不管是生意上还是别的事上,就总会让着他些。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换作过去,我一定会顺着他的情绪重新走进他的世界,去探探他的目的。但现在,我已经懒得那么做了,或者说已经不需要再那么做了。我淡淡地转移开话题:“迪哥,你们去见的那帮人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

胡纬直接把他的后半句抹了,冲我说:“秦哥是厉害,过这种沼泽地,我们都害怕的。秦哥,你教教我这个过沼泽地的诀窍吧。”

周亚迪低声呵斥道:“你以为这是钱能解决的事吗?”说完暖暖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兄弟,被奸人所害,而他要为我出头报仇似的。

我正想让他们别瞎聊了,就见前面有几道微弱的银光。我蹲下来判断好距离,伸手一摸果然是铁丝网,赶紧低声叮嘱他们:“到了,小心着翻,别弄出动静。”将铁丝网撑开一个可容人钻过去的洞,三人换手相互照应都钻过去之后,我说:“过境了。”

周亚迪终于找到了一个排水口,要把这一切全都推给胡经。胡纬闻言惊了一跳,想想没什么理由和资本回嘴,只得苦笑着说:“迪哥请放心,亏欠迪哥的,我一定会补偿。”

胡纬扶着膝盖喘了会气,回头看看身后那片湿地,对我竖起大拇指:“秦哥,有两下子,那个口诀教教我吧。”

“真的很怀念那个时候。”周亚迪摇头笑笑,扭头对胡纬说,“要不是你哥,我跟秦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生疏。”

“什么口诀?”

三碗热腾腾的牛肉面摆上了桌,我往碗里放足了辣椒油和醋,冲对面还愣着的两人说:“吃,吃完还得赶路。”

“你说过沼泽地有口诀的。”

3

“我记错了,过冰河有口诀,过沼泽地哪来的口诀?”

我也叹了口气。

“啊?”周亚迪停步问,“那你带我们安全过来了,靠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多少也有些伤感。那种用生命入戏、用鲜血去演绎的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摸了摸受伤的额角:“运气吧……刚才到底用了多大的劲?怎么还在流血?”

我知道他说这话倒不是演戏。尽管我还叫他“迪哥”,但彼此都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完全变了。如果此时此刻我扑上去叫他一声“迪哥”,说他永远是我的大哥,我们同舟共济开出一条路然后共享荣华……别说是他,连我自己都会吐的。

周亚迪愣在那里。胡纬哈哈一笑揽过我的肩膀朝前走去,把周亚迪落在后面也没管他。

“你取笑我啊,秦川,呵呵呵,那天你救下我们的时候,不知道我有多狼狈……说真的,你变化很大,很想和你像过去那样聊聊天,不晓得还有没有这个荣幸。”他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眼神中满是惆怅。

6

“迪哥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风度翩翩。”

过了湿地之后地面慢慢坚实起来,往前走了不到两公里,前面出现一道两边看不到头的大深沟。胡纬按亮了手表上的夜视灯,仔细看手表上的经纬度,说:“就是这里了。”

我埋着头,听着笑着,一抬头见周亚迪正看着我。见我看他,他说:“秦川,几年不见,你变化不小。”

“装备够先进的。”我看了眼他的多功能手表,“他们人呢?不是说早就应该到了吗……”

胡纬跟着笑了:“秦哥真会开玩笑,现在光盯住一个市场风险太大,鸡蛋不能装一个筐子里。东北亚的中国、日本、韩国和俄罗斯靠近这边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市场,所以想和大家坐一起协调一下,免得不必要的误会。每年因为这些误会不知道要损失多少货、多少人,最后都让警察钻了空子。”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捏着嗓子说出来的。

我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后腰被一股大力击中,面朝下往深沟栽了下去。那一刻只觉得耳边满是风声和土石滑动的声音,不等我把身子蜷起来,便重重地跌到了沟底,一连打了好几个滚才定住了身体。我使足劲终于喘上来一口气,扯动了腰背剧烈的疼痛,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反弓着身体侧躺在沟底,一动也不能动,只听到顶上周亚迪的呵斥声:“胡纬,你干什么?”

我忍不住乐出声来:“莫斯科可卡因高峰论坛?”

“我给你使半天眼色了,你看不到吗?你还真想带他去啊?”胡纬一改之前那种忍气吞声,只听他啐了口唾沫骂:“敢威胁我?还塔哥?”

周亚迪皱皱眉头,回头看门口那桌,见那些大车司机埋头吃饭,才笑了,低声说:“去那里也是没办法,我们本来打算去俄罗斯开会的,结果你看到了,路上出了事,只能去蒙古。”

周亚迪说:“你疯了?那……那可是我的兄弟啊……”

见老板回了后厨,我慢悠悠地喝着茶,故意大声对周亚迪说:“我挺佩服你们,把生意都做到蒙古国去了,内地这么大市场还不够吗?”

“迪哥,对不起了。”这是胡纬的声音,“今天他必须得死。对了,你介绍来的那人是个缉毒警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三碗。快点。”

周亚迪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真不知道那是个公安的卧底……”

“牛肉面,十八一碗。”

“公安的卧底”几个字让我暂时忘记了浑身的疼痛,头皮一阵发麻。——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大军的真实身份。

我问:“什么快?”

胡纬哼了一声:“我让你杀他的时候,你好像很不愿意?”

我又扯着嗓子喊了两声,老板拎着茶壶从后厨跑了出来:“师傅们吃点啥?炒菜米饭馒头包子面条,都有。”

周亚迪急忙说:“我那个时候真不知道,我以为你是为了让秦川安心才要杀他的。”

他们这副德行让我心中泛起一些莫名的自豪和痛快。说不清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地盘,是我的祖国,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想大声吆喝就吆喝,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还是因为我就喜欢看到阳光照在身上,他们那副惊恐畏缩的样子。

心里像是被刀剜了一下的疼,腰上的剧痛又重新袭来,我忍不住哼了一声。一个大土块从上面滚了下来,在我头边摔得粉碎,扬起的尘土呛进了肺里,我忍着气没咳出声。胡纬继续在上面叫骂:“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还俄罗斯后台……你等我下,我下去看看,亲眼见他死了才安心。”

没想到周亚迪和胡纬吓得脸色都变了,他们左右四下看一眼,压着嗓子说:“你小点声。”

远远一阵汽车的引擎声在黑夜里显得特别清晰,很快声音就近了。周亚迪说:“他们人来了,走吧……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带了外人过来,麻烦就大了。”

饭馆里人不多,靠门边的一张大圆桌坐满了人,应该就是外面那几辆卡车的司机。我往里找了张靠墙的桌子坐下,扯着嗓子对后厨喊:“老板!”

不多久就听有车停了下来,还不止一辆。咣咣几声车门响、引擎发动声之后,车渐渐走远了。整个世界又陷入黑暗,恢复了死一般的宁寂。

周亚迪压低嗓子开着玩笑说:“要是我们的货拉这么一车过来,啧啧……”又跟胡纬相视一笑。

我试着慢慢地活动身体,但每动一下,整个后背都像是被针毡碾过一般地疼痛,肺里一股气冲上来让我剧烈咳嗽起来。

我说:“别多事。”

原来他们两个一直配合做戏给我看,让我以为他们不和,却又都要倚重我。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我疑惑、猜测的重点都错了,全然没往这个方向上想。

中午时分,我把车靠边停在一间小饭馆外。“停车加水风炮补胎”的牌子前,停着几辆大卡车。周亚迪见那些车装得满满当当,车牌都是云南的,感慨道:“从云南开到这里?拉的是什么货?”说着就走上前,像是想掀开帆布看个究竟。

他们只是想利用我平安越境,本来过了境就要立刻解决掉我,正如胡纬所说,他对周亚迪使了眼色。是天色太黑周亚迪没看见,还是畏惧我的身手不敢轻举妄动?周亚迪没响应他,胡纬只好亲自动手。幸好我扔了周亚迪的刀,不然以胡纬的身手,真要从背后一刀捅过来,我多半躲不过一死。

我淡淡一笑,将车拐上了出城的国道。周亚迪和胡纬都呆呆地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胡纬敢把事做这么绝,更证明了他们这次要见的人,不仅仅是个毒品大买家,还是个可以让他们横行无忌的大靠山。

周亚迪低声说:“我们也总去曼谷啊、拉斯维加斯啊消费的。”

现在好了,他们得逞了。汗不断冒出来汇聚成水流,冲刷着我眼里和脸上的泥沙,却冲不掉内心的屈辱感。周亚迪给我那个U盘时就知道,我是不会收的。我以为我看透了他们,殊不知他们也早已摸透了我。

“那个秦川已经死了,我现在有全新的身份,钱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有价值。”我斜着看了他一眼,“你看看你们,随便拔根毛都比我腰粗,从金三角出来,连光都不敢见。”

我试着一遍又一遍地从脚往上活动着关节,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像是有把榔头在轮番敲打着全身。我眼前一黑,朦胧间似乎又回到了几天前的船上,漆黑的天空与大海混在一起,没有界限,没有边际。海浪摔打到船舷上,像碎石子一样扑在我的身上、脸上。我睁不开眼睛,想要抓住面前的一段绳索,双手却总也使不上劲。被绝望和恐惧折磨着,我丢掉最后一丝尊严,使出浑身的力气嘶吼着、哭号着:“程建邦、老徐,救我!”这声音马上被暴风雨吞掉,任凭我怎么用力,力气还是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溜走。一个大浪打来,我被颠得飞了起来,身体重重地砸到了栏杆上,像是被拦腰截成了两半,朝着漆黑的大海落下。

周亚迪终究还是不太自在,自己摇上了车窗。车里安静了一会,周亚迪也不知是没话找话,还是终于找着了机会聊这个事,开口问道:“秦川,你的案底……销了?”

“啊!”我大喊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喘着粗气,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耀眼的阳光像针一样扎进眼里。

和暖的风撩着他没有干透的头发,周亚迪慢慢放松下来,叹了一口气,扭过头对后座的胡纬说:“好舒服啊。”我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见胡玮也微笑着闭眼靠在座椅上,享受着清风拂面的爽快。

看了眼手表,意识到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我挣扎着用双手撑起僵硬的身体,蜷起腰勉强翻过身时,已经筋疲力尽。好在腰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至少还能动。我靠坐在沟底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去,脑中却像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混乱。想梳理一下事件找出一些头绪,每一次精力的集中,脑海中就仿佛打开了一扇窗,窗外只有周亚迪那张脸,对着我,轻蔑地谩骂着,羞辱地吐着口水。几次在半睡半醒间,我伸手想抹去脸上的口水,手心里全是自己的泪水和汗水。

胡纬也跟着挖苦他:“你以为你是周润发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噩梦总是离不开漆黑翻滚的海水和暴风雨?也许一切都是从我第一次出海执行任务开始的吧。

我忍不住笑了:“迪哥,外面都是老百姓,他们没有枪,也不认识你。”

两年前,徐卫东把我召回总部,交给我一个穷尽我的想象也没想到过的任务。

我放下车窗想透透气。周亚迪像怕见光的吸血鬼,抬手遮着脸连说:“关窗,关窗,被人看到了。”

过去,金三角占着地利之便,毒品生产和运输成本相对低廉,基本掌控着亚洲市场的定价权。近年来随着中国警方在缉毒方面的经验越来越丰富,打击力度也越来越大,使他们的运输成本大幅上涨,失去了价格优势。而且频频出新的新型毒品也挤压着金三角毒枭们的生存空间。终于,他们坐不住了,想开辟海上运毒路线,直接向日本、俄罗斯等地发货。茫茫大海,鱼龙混杂的渔船、商船,给缉毒工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收好电话,把车开到院门口。待周亚迪和胡纬草草洗完澡换好衣服,做贼似的上了我的车。通往市区的十字路口站着个交警,周亚迪身子往下一缩,伸手去摸上衣口袋。我知道他是在找墨镜,心里暗暗一笑。车混进密集的车流后,周亚迪的神情才放松了一些。

我接到的任务便是尽可能地掌握海上运毒线的情报。

我兴奋地应了一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几经斟酌,上级选中了一个经常在天津附近海域活动的走私团伙。

我“哦”了一声,正要挂电话,就听那边补了一句:“想知道建邦的情况,完成任务回来我告诉你。”

他们最早是一批不守法的渔民,走私些高档手表、汽车配件什么的,慢慢形成自己的运货线路后,开始偷运利润更高的违禁药品。普通老百姓不知道,所谓进口特效药也是一大害。这些药临床时间大多很短,在国外都属于试验阶段不允许正式上市的危险品。而走私的药绝大部分根本就是假货——国内不少患者有的是一味迷信进口药,有的是病急乱投医,殊不知这些假药造成的伤害丝毫不亚于毒品。

“不能。”

缉私部门曾多次展开专项行动,抓捕了一些走私分子。但这些人害怕遭到货主的报复,宁愿选择自己坐牢,也不交代完整的利益链条和幕后老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老徐,能不能问你个事?”

我们的计划刚启动的时候,情报部门截获了这个团伙要偷运一批药品的情报。上级部门决定放长线钓大鱼,既要摸清整个利益链条,为一网打尽做准备,又可以借机打入并掌控该团伙,成为我们在海上的移动情报站。

“行动吧。”

上级的计划是“收编”这个团伙,假造几次海上安全护航的实例,就能吸引贩毒集团主动上门求助。

“明白。”

我的代号是“塔哥”,灯塔的塔。

听筒那边“嗯”了一声,隐约听到翻阅地图的声音。“看来这两个还是菜鸟,人家根本不让他们进巢。”我没有接话,静静地等待着徐卫东的抉择。大约过了三分钟,只听那边一拍桌子:“把人盯死,这次可是中俄两国联手办案,不能在咱这头掉链子,这面子丢不起。”

这是一次跨国联合行动,当他们的船进入公海时,日本警方假扮的几艘海盗快船就把他们围住,一句话不喊强行登船。

“应该是信任的,他们没别的办法。”不待徐卫东发作,我赶忙纠正道,“信任,没有应该。”

这些人以前干的买卖小,很少到公海,海盗这种事只是听说而已,哪承想自己第一次干大买卖就碰上了。一看“海盗”们一副要钱也要命的阵势,吓得顾不上许多,抱着宁可被警方抓住坐牢也要保命的心态用无线电求救。

徐卫东沉默了几秒钟,轻声说:“知道了。”又过了好一会,他才接着问:“他们信任你吗?”

我们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回应了他们的无线电请求。我表示我有武器,可以帮他们逃过这一劫,然后开了一个可以说他们无法承受的天价。他们没敢还价,一口答应了下来。

“中蒙,二连浩特一带。”我顿了一顿,说,“另外,大军牺牲了,就在我的船舱里,能不能安排人来把他接回去?”

于是我们跟日本警方演了一出海上火拼的对手戏,经过貌似激烈的战斗,我们“赶”走了日本“海盗船”。

电话那头徐卫东问:“哪里的边境?”

轮到“塔哥”正式闪亮登场的时候,我还在晕船。之前我一直趴在栏杆边吐酸水,这时不得不挣扎着站起来,几个人簇拥搀扶着我上了他们的船。出场前我强撑着喝了几口白酒,又往身上洒了些,显得是喝醉了才站不稳。

反锁好车库门,在墙缝里摸到钥匙打开车门钻进去,从扶手箱里拿出一部手机,开机,拨号:“人货都接到了,现在在我这里,他们要我送他们到边境。”

问他们船长要之前说好的钱,他们哪里拿得出来?船长姓郭,外号郭疤瘌。这人身材魁梧,渔民特有的黝黑粗糙皮肤上,一道骇人的刀疤从额角一直延伸到下巴,那真不是一般的面目狰狞。

“动作快着点,千万别乱跑,我出去一下。”见胡纬伸手想要拦我的样子,我看着他的手:“怎么?怕我叫警察来?”拨开他的手出门进了旁边的车库,那里面停着一辆越野车。

郭疤瘌点头哈腰地满口江湖客气话,却话里话外探着我的底。

胡纬连忙打哈哈说:“说的是,说的是,秦哥,对不起,我话多了。”

我身边的兄弟把我早年在金三角的事迹添油加醋地吹了一遍,再三强调我是五六个国家的通缉犯。我跟郭疤瘌说,如今我自立山头,带这帮兄弟干海上保镖的营生,除了钱什么都不认。

周亚迪迈步走进院子:“胡老弟,秦川不会害我们的。他要害我们,我们也不是对手。既来之则安之,听安排就是了,不要问那么多问题。”

郭疤瘌把胸脯拍得山响,说半年内肯定付清。

我说:“你们这副样子走出去,像话吗?先在这里洗个澡,换身衣服。”

我不同意,拿不出钱来就只能用船和货抵账。当然,如果船上的人愿意的话,可以跟着我干,收入比过去只多不少。

我带着他们拐进距码头不远的一处平房,胡纬伸着脖子朝院门内张望:“来这里干什么?”

这是海上江湖所谓的规矩,郭疤瘌只能答应下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相信你。”

郭疤瘌引路,两条船停到了一个僻静的湾港里。他大概觉得看清了我的实力,无非一条破船加七八个人而已,进港前就收起了谄媚的嘴脸,时不时拿斜眼瞪我。

胡纬咬着嘴唇看了周亚迪好一会,狠狠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船还没有停稳,他一声招呼,他的十来个手下就亮出铁棍、短刀把我团团围住。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本来想带你一起玩,想不到你竟然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我环视了一圈,冲那些人说:“你们跟着这样的老大不丢人吗?”

“好。”我对胡纬说,“你们只要有了程建邦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我。如果我保不住他,那是他的命。如果他被我保住了,你们也要认,不许再主动找他麻烦。要是这一点也不答应,那我只能在这里和各位别过,从此就是陌路人。”

他们并不是亡命徒,大多拖家带口,麻起胆子干走私也就这两年的事。你让他们为钱偷偷摸摸走私违禁品可以,让他们杀人放火,他们还真没见过什么血。况且不管哪个行当,总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他们内心深处对所谓的江湖规矩还是有敬畏的。这事郭疤瘌不占理,被我这么一说,有些人就更含糊了。

看来程建邦这次的麻烦的确有点大。毒贩重金悬赏仇家人头的事经常有,但像程建邦这样,被金三角一个背景深厚的毒枭家族合族追杀的,恐怕没几个。

“愿意跟我干的,把你们手里那些小孩打架的玩意扔了在一边等着。不愿意跟我的现在就走,我跟郭疤瘌算账不关你们的事。”我头实在晕得慌,顺着船边坐下来,摘下手表,放在船舷边绑着的救生艇上,特意将表面对着他们,缓缓说,“如果非要和我对着干,我给你们三分钟,给家里打个电话安排后事。”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唯独这个我做不到。就算我放过他,我们家其他人也不会罢手。”他低头躲着我的眼神,想了想只好抬起头说,“我只能答应你,他如果落到我或者我们家谁的手里,我一定会知会你一声。至于别的,恕我无能为力。对不起,秦哥。”

一圈人像中了定身法,愣愣地站着,场面静得出奇。我甚至能听到手表秒针嘀嘀嗒嗒走动的声音。不到半分钟,叮叮当当的一阵响,三四个人丢下手里的武器走了。再半分钟过去,又是一阵叮当声,五六个人扔了武器,对我鞠了一躬站在了一边。

我对胡纬说:“那我提条件了。程建邦的事,算了吧。”

郭疤瘌和剩下的几人还紧紧攥着手里的家伙,瞪着血红的眼睛一副要扑过来撕了我的架势。我看了眼表,说:“别着急,还有不到两分钟。你们应该抓紧时间给家里打个电话。”

胡纬点了点头。

郭疤瘌不信邪,迈步朝我逼近过来。我手指塞嘴里打了一声呼哨,岸边冒出十几个人,他们都是上级派来协助的特警,穿着便装蒙着脸,身手敏捷地跳上船来。

“好。可是我们不能让你白跑这一趟,你开个价吧。”周亚迪说着话,几乎是习惯性地试探着看了胡纬一眼。

郭疤瘌陡然被十几支枪指着脑袋,吓傻了,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铁棍,下意识地还想反抗。不等他们有动作,郭疤瘌的后脑就挨了一枪托,眼看着他翻着白眼就要瘫倒,便衣特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谁知郭疤瘌在倒地的一瞬间,“噌”的一下从特警的胯下蹿过,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跟随他的那批人学着他的样子纷纷往海里跳,这些人常年在船上讨生活,动作又快又麻利。便衣特警们连扑带踹,还是漏网了两个。我给带队的特警使了个眼色,他用眼神点了几个人,把枪交给身边的同事,从腰里摸出匕首叼在嘴上,纵身一跃跳进海里去追。

船进港口的时候天刚好蒙蒙亮,我带着周亚迪和胡玮把货搬进库房,那是我事先在港口预备好的一处地方。码好货,我把一车涂满机油的机器零件堆在上面,边干活边说:“我可以把你们送到边境。但这批货我最多帮你们保管三个月,过了时间你们不来取,我全部丢海里。”

剩余几个没跑得了的人,扑通一声全跪了下来。我扶着船舷站起来,探头朝混浊的海面看了一眼,说:“真是有骨气。”

我假意迟疑着犹豫着,最后为难地点点头,算是勉强答应了。周亚迪和胡纬如释重负,高兴地一左一右搂住了我的肩膀。

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人说:“大哥,郭疤瘌再不仗义、再不对也是我们老大,我们背叛他就是不仗义……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认栽,怪就怪自己瞎了眼跟错了人,现在认清楚也不算晚,你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死在这里总比被鱼吃了要好。”

周亚迪说:“秦川,要不这批货你先帮我们保管着,你送我们两个人走,将来我们再来取。”

跪着的那几人都满怀期待地看着说话的这人,我细细看了他一眼,面对着数十个黑洞洞的枪口还想搏一把的人,胆子都不小。我笑着说:“当时你们说大家都是中国人,求我救你们。被我从日本人手里把命救出来的是你们,完事反咬我一口还跟我扯义气讲血性的还是你们。”说到这里我脸色一沉:“闹了半天,你们这点血性都是给我准备的?”

我坚决地摇头:“不行,我不能要。”

他原本一脸要慷慨陈词的样子,听了这话有点蔫了,低下头说:“明白,您今天要是不办我们,将来您的话就没人听了。”

原本想躲在幕后的胡纬沉不住气了,说:“秦哥,货都运到这里了,丢了太可惜,送给你吧。你救了我们,大恩不言谢,这点货就当是谢礼,收下吧。”

我问:“你叫什么?”

“迪哥,”我搭着他的肩膀说,“这次能活着就是赚的,别再为身外之物把命搭进去。”

“我就是个小人物,薛五。”这个薛五大概早已看出我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不然根本不会废这么多话。他出头说这些无非是想引起我的注意。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明白,他们这个团伙面临着一次大洗牌,过去的格局将彻底被打乱。金字塔的塔尖肯定是我,那仅次于塔尖的是谁?现在就是争取二把手的最好机会。薛五想在新格局里占据最好的位置。

“秦川!”周亚迪惊讶地叫了起来,“那是上千万的货啊,丢海里?”

幸运的是他猜对了,我确实需要保留他们的一部分骨干,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真正了解和掌控这个团伙。我对身后的一个便衣特警说:“全部带到船上,到了公海扔了,是死是活看他们造化。”

“那算什么?传出去说,我秦川乘人之危吞自己大哥的货?”我一摆手,“不行,要么你们把货扔了。”

薛五是有些城府,但当性命捏在别人手里把玩太久时,那点定力就不够用了,眼神慌乱起来。那还跪着的几个干脆就不断磕起头来。还是那句话,这些乌合之众,比起我往日在任务中打交道的那些毒枭,简直可以用单纯来形容。

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船被胡纬的叔叔劫了。幸亏我们掌握了情报,将他们救下,不然他们一死,线索就断了。我的任务是跟随他们,找到他们不惜一切代价要亲自去碰面的人。

薛五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说:“大……大哥,知道您瞧不上我们,但是海上的事我们哥几个还算熟,汽车配件、手机什么的我们都有门路,给您赚点零钱还是没问题的,再不济也得有人出力气不是?您有什么货要出手,我、我也都有下家。”

我心里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正如徐卫东所说,他们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运货,他们要在指定时间赶到俄罗斯,这批毒品只是捎带手的买卖而已。

我冷笑着说:“你们老大郭疤瘌也不知道死了没有,我把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人留下,那跟留几只狼在身边有什么区别?”

胡纬微微地点了点头。

一个便衣特警从船舱里搬出一个箱子搁在我脚边,箱子上印的都是外文。不等我问话,薛五抢着说:“大哥,这是英国的特效抗癌药。这批货我有路子,能出手卖个好价钱。你给我个机会,就当是将功赎罪。”

周亚迪忙说:“货我可以送你,你只要把我们两个人送过去就好。”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递给他一部手机:“给你五分钟把这批货出了,每多一分钟,你们几个就得死一个。”

我按捺住情绪,佯装无奈地笑笑:“我不明白,运货这种事你们为什么要亲自出马?你让我帮你们带着这么大一批货,这不是开玩笑吗?”

薛五连连点头,一把拿过手机,哆哆嗦嗦地拨号,拨错了好几次才打出一个电话。对方在问价格,薛五抬头看着我想问我的意思,被我用眼神挡了回去。他口气一变,呵斥着电话那头的人,说这批货很抢手,眼下有好几个买家,一分钟内决定要不要,不然立刻换买家。很快他们谈妥了。薛五挂了电话,擦着脸上的汗说:“搞定了。”

他在这当口提起苏莉亚,是抱着侥幸,提醒我念着旧情拉他一把吗?不。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恐吓。他是在告诉我:秦川,你必须保证我的安全。我出了事,苏莉亚也不好过。我死了,苏莉亚也得死。

“你把这个叫搞定了?”我伸出手,“钱呢?”

这一次,他的嘴脸终于让我觉得可恶起来。

薛五说:“这得见了面交易啊。”

这人罪大恶极,判多少次死刑都不过分。但我个人并不恨他,他只是一个目标人物,是任务的一部分。对他这个人本身,我更多的是怜悯。

我呵呵一笑:“你是说我不懂规矩?”

当“苏莉亚”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时,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想一拳打烂他的嘴。

“不不不,我绝没这意思,这不是等您吩咐什么时间、在哪收钱嘛。”

周亚迪见我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走到我跟前说:“我已经没什么理由再让你帮我了,你帮我太多了,到现在我还是什么都没给过你。临出门苏莉亚还让我打听你的消息……秦川,这次你不帮忙,我也不怪你,我只有一个请求,帮我照顾苏莉亚,如果我出了事,她一个人在那边不好过的。”

我看了眼手表说:“还有两分钟,再找两家,价高者得。”

周亚迪低头不说话,眼光却瞟向胡纬。胡纬说:“秦哥,你帮帮我们,我知道拿钱是请不动秦哥的,不过我想每个人都有需求,秦哥不妨说说看,只要我胡纬能做得到,一定答应你。”

薛五又打了几个电话,联系了三四个买家。对于药品走私这件案子,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剩下的事就可以让那些伪装成我手下的同事,带着药品去和那些走私犯周旋了。

这情形实在是太古怪。周亚迪被胡家的人劫了货,还险些丢了命,可对胡纬不仅不问罪,还要看胡纬的眼色行事?这可不是周亚迪的做派,他们之间一定是达成了什么交易。我笑着说:“迪哥,你教我的,做事要讲规矩。那这批货我该要一半。可你是我大哥,所以我最多要三成,我得给我手下的弟兄们有个交代。而且我只能把你们送到港口,你们说的那个地方我去不了,我手头还有事,都是答应好的,不能失了信。”

我满意地点点头,抬起一只脚踩在药箱上,目光缓缓扫过或站着或跪着的这群人。这里,将是我全新的战场。

周亚迪试探似的说:“好,那……我们两个人的收入,分八成给秦川?”见胡纬点了点头,周亚迪才接着说:“要不是他,我们别说货,人都已经喂了鱼了。”

他们呆呆地望着我,好像在等我的一纸判决书。我笑着说:“我姓秦,海上的朋友给我起了个诨号,叫灯塔。”

胡纬毫不掩饰嫌弃的表情,周亚迪干笑着把手拿开,胡纬反手弹了弹肩头的衣服,淡淡地说:“应该的。”

安静了几秒之后,薛五带头举起胳膊说:“秦大哥收下我们了!以后我们就跟塔哥混了!”

周亚迪一听这话,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揽着胡纬说:“你太客气了。”

呆滞的人群终于回过神来,他们相互兴奋地对视,一起振臂高呼,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亢奋。我冷冷地看着他们,只觉得有些心酸。

胡纬接过话头说:“这次我收的钱,全送给迪哥压惊,回去我再备一份送过去。另外,往后三年,我的货全最低价给迪哥,算我赔个不是。至于我那个叔叔,我一定会给迪哥一个交代。”

说不上是同情还是悲哀,这种突如其来的低落只会让我觉得孤独,站在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切,也包括我自己……

周亚迪站起身抻了抻腰:“秦川,你又救了我一命。只要你把我们连人带货送到地方,这次收的钱,我分你八成。”

7

我冲那人摆摆手,舱门“咣”一声又关上了。

剧烈的疼痛将记忆的闸门骤然冻结,就像从一个热闹的美梦里猛然惊醒,那些人的容貌、喧嚣一下都不见了。我躺在沟底,望着被深沟夹成长条状的天空,那是一整块纯净的蔚蓝色,没有一丝云彩。要不是一股带着细沙的风吹进眼睛里,我以为时间已经停止了前行。

这时头顶的舱门被人从外打开,冷风夹着冰凉的海水泼进船舱里,舱门口伸进一个脑袋说:“塔哥,快到了,已经和咱们的人联系上了。”

又试着活动身体,确认自己没有致命伤,但干渴和饥饿耗尽了体力,我懒得动,宁愿就那么躺着,像一个真正的死人那样躺着。

胡纬却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似乎不屑于跟谁解释什么。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塔哥,多么不可一世啊。这才多久,就被那些走私犯捧晕了头,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被自己看不起的人弄死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你可真出息啊。

我看了一眼周亚迪,对胡纬说:“劫你们船的是你的亲叔叔。至于是不是你们叔侄联手干的,我不知道。反正那船上没我的人,也没我的货,你们两个商量吧。”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嘴唇迸裂出的血流进了嘴里,腥咸,还带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我伸出双臂,盯着手掌慢慢地攥成拳头,暗暗说:你可不能生锈啊。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还是那句话,天大的错也不至于那么个死法。”胡纬不耐烦地打断周亚迪,“现在大家同坐一条船,等下上了岸,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给个痛快话。”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气温明显下降,要再这么待一晚上就真死定了。我咬着牙活动开浑身的关节,扶着土壁站了起来,一边往前蹭着一边找,终于找到了一个缓坡,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地面上。一阵凉风吹透汗湿的背,才感觉到自己似乎离死亡稍稍远了那么一点点。

周亚迪躲避着我的眼神:“听我一句,这件事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就不要谈了。”又对胡纬说:“当年你哥有错在先……”

我坐在沟边,看着夕阳慢慢地消逝在辽阔的地平线,那股屈辱激起的愤怒在心里发酵、膨胀,一直到整个胸腔都无法承受,开始猛烈地咳嗽。

我一字一顿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当第一颗星星在夜空中开始眨眼时,我系紧了鞋带,忍着伤痛,猫着腰,朝着来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伤后的低烧让我开始产生幻觉,好几次觉得是踩在了棉花上,走走停停,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大概到半夜才看到前天夜里扔在这里的汽车,这是远离乡镇的湿地,方圆百十公里没人烟,所幸一天一夜后车还保持着原样。

周亚迪说:“秦老弟,这件事我真的很为难,如果我被人杀了分尸,你会怎么样?”

从车里翻出些水和干粮塞了几口,掉转车头返回到周亚迪丢我电话的那段路边,从水坑里捞到了手机。手机是防水的,应该还能用。我正检查手机的状况,就觉得后脑勺被硬物顶住了,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别动。”

胡纬听见这个名字,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发狠的样子像极了他哥哥胡经。我说:“我再没见过他。当初我们跑路的时候,我嫌带着你哥累赘,他又非要带着。我担心最后谁也跑不了,就跟他各走各路了。这一晃四五年了吧。这也不能怪他,你哥杀了他的女人,换了是你恐怕也不能就那么算了吧。程建邦是我的兄弟,别说我不知道他的下落,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我知道你们胡家一定会要他的命。”我看向周亚迪:“搞不好,迪哥也会帮你们忙。”

对面的树丛中走出一个人,双手握着手枪探着步子走过来,一看就知道受过专业训练。手电的亮光晃得我眯起了眼睛。那人问:“是秦川吧?”

我笑着说:“程建邦?”

“是。”

胡纬盯着我的眼睛说:“秦哥,我想问一个人。”

身后那人收起了枪,伸手来扶我。“我们在这附近执行任务,临时接到上面命令,要我们到这附近找你。”对面那人指指我的手机:“定位显示,你手机在这里没了信号。”

“唉,”我打断他,“人都没了,多大的仇也解了,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哥,我从他那里学到不少东西。”

我拍拍两位同事的肩膀:“辛苦你们了,我没事,你们复命吧。”他们对我行了一个简易的军礼,将枪插进后腰,转身钻进了树丛中。

胡纬闷声闷气地说:“这次迪哥的损失,我一定加倍赔偿。”又扭头对我说:“秦哥,这次谢谢了,我知道我哥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我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发了会呆,终于攒足了向徐卫东报告的勇气。

“我好命,没有落个人货两空。”周亚迪瞟了胡纬一眼,“折腾了一圈,最后还是我以前的兄弟靠得住。”

电话接通后,听到他那有些沙哑的声音,一下把之前准备的说辞全忘了,沉默了几秒后,我说:“线索断了。”

我站起来踱了几步,俯看着周亚迪说:“我水性不好,很少走海路,这次还真是巧,本来是帮朋友护送一批货去日本,没想到回来的时候竟然遇到你们被抢。在我地盘上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抢船,换作谁我都不会不管的。”

徐卫东出奇地安静,我那些挨顿臭骂的思想准备全白做了。他语气平和地说:“先回来吧。”

“你可真会开玩笑。”周亚迪呵呵笑着,强装出笑容把话扯开,“你说得对,谁成了家还会玩命呢?要不是你,我今天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周亚迪顺着我的目光也看着大军说:“他可比不了你,你是出息了,我这个大哥当之有愧,想不到这条海路上大名鼎鼎的塔哥居然是你。”

一个月前,徐卫东将我召回总部布置任务。情报显示金三角与境外大毒枭达成意向,要组成横跨多国的超级贩毒集团,周亚迪和胡纬作为东南亚毒网的核心人物,要前往俄罗斯参加会议。徐卫东命令我组建行动小组,不惜一切代价要拿到该会议的准确时间、地点以及与会人物的详细资料。

“迪哥,我要是成了家,咱们今天也遇不到了。”我看着大军露在帆布外的腿说:“是迪哥新收的兄弟吧,看见他就想起当年的自己。”

说到“建组”,我眼睛不由得一亮,但徐卫东一句“除了程建邦,其他人你随便挑”把我想说的话打了回去。

来之前我就知道,大军是放在周亚迪身边的警方卧底,而且他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想着他就那么死不瞑目地逐渐冷却僵硬,一股怒气加闷气堵在胸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那一刻我想,我要再不争取,可能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程建邦了。我还没有资格为程建邦担保。想想又不死心,硬着头皮问徐卫东,他能不能为程建邦担保?

我冲他一笑,丝毫没有跟他叙旧的意思。从再见到我那刻,他就有些小激动的样子,这会终于找着空隙说说话,还是老一套。上一次的事不清不楚就那么过去了,彼此心里存了太多的芥蒂和疑惑。他这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我没兴趣配合他演戏。

徐卫东说:“胡家悬赏三百万美金要程建邦,不论死活。”

周亚迪放开抱着的柱子,往我身边挪了挪,看了看我的脸色,说:“秦川,你……还好吗?”见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周亚迪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笑着摇摇头,眼里竟然闪出了点泪光,嘴唇哆嗦着又问:“有没有想过成个家?老这么漂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有些战友,你失去就永远失去了,你们阴阳两隔,只能在梦中把酒言欢。你知道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倒也容易接受现实。

俗话说大海好像小孩儿的脸,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阵突来的暴风雨后,船又渐渐平稳下来。

还有些战友你没有失去,在生死一线的时候,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得到他相应的反馈。哪怕隔着山隔着海,你都坚信他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这样的一个战友,却不能与你并肩作战。你明明知道他就在离你不远的某个地方,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出现、什么时候出现。这只会让你面对新的搭档无所适从。

我很满意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哪怕在这样的风浪中漂上一个月也不会有什么不适。而在不久前,出海对我来说还像是个噩梦——望着茫茫的大海,那种未知的恐惧感总会让我天旋地转,只能趴在甲板上不停地吐酸水。现在每每想起那种痛苦,还会忍不住打几个寒战。

默契这东西,不可取代也无法复制。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风雨大浪撞击着船体发出巨响,更衬出船舱内诡异的平静。周亚迪和胡纬落汤鸡一样裹在棉大衣里发抖,连呕吐都没力气。我冷冷地看着他们,知道他们心里其实有道能毁灭这世界的闪电,只不过现在不是他们发作的时候。因为到达港口后,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很快,潜伏在金三角的特案组探员发回来另一份情报,说周亚迪和胡纬已经出发,而胡纬的叔叔安排了人,打算在海上把他俩一并干掉。完事后就说是海难,以后金三角胡家就只能听他的了。

我不能悼念牺牲的同志,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悲痛,只能把这一切默默压制在心底。能够告慰他们在天英灵的,恐怕只有接过他们手中那支无形的枪,继续战斗。

没时间再犹豫了。搭档这事不能有丝毫勉强,否则会成为彼此的拖累。我只能只身前往完成任务。

我一边琢磨着一边扯过一块帆布,盖在大军身上,暗红色的一摊血还没有凝固,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像一柄尖刀直扎进人的心窝。

他们的船果然刚进公海就被一群来历不明的海盗袭击,我“及时”出现,救下了周亚迪和胡纬。故意放走了胡纬的叔叔,让他进了日本警方的缉捕圈。

由此可见,金三角这些年发生的变故远远要比我掌握的情报更精彩。

就在我自以为掌控全局,能顺利地跟着他们前往俄罗斯的时候,残酷的现实一巴掌又把我扇回到徐卫东的办公桌前。

胡纬是胡经的弟弟,现在接管了胡家的生意。按理说,他跟周亚迪是不共戴天的对手,但从刚才的情形来看,这两人的关系已经变了。

事已至此,要么继续这个任务,要么去执行下一个任务,想多了都是自找烦恼。无论是哪一种,都需要一个良好的状态。想通之后,我在二连浩特的酒店里痛快睡了一觉起来,开车连夜赶回总部。

所幸的是,我们的任务很圆满——胡经死了,一时间树倒猢狲散。周亚迪人财两空,伤了元气,在金三角几乎失去了话语权。而且,周亚迪直到今天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有件事我想问下你的意见。”徐卫东见我进门,不等我喘口气就说。

五年前,我和程建邦第二次到金三角执行任务,我想把宁志的遗骨带回来,但没能做到。

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居然问我的意见?这么多年来,我还不知道我的任何意见在他这里什么都不是吗?

2

徐卫东指指桌上一个东西说:“送你嫂子的生日礼物,怎么样,好看不?”

他俩的这种微妙互动,让我更加警觉了。

我伸脖子一看是条亮闪闪的项链。既然他不想提我这次失利的事,那我就别较劲了。我收起心里的失望和沮丧,提起项链对着光看:“好看。这是玻璃的还是钻石的?”

胡纬忙换了一副笑脸,对我点点头。

徐卫东一把夺了过去:“你懂什么,这叫水晶。”

胡纬神色尴尬,朝周亚迪看去。周亚迪赶紧说:“胡纬,这事怪我,怪我,秦川做得对。”

我说:“水晶没有钻石值钱吧?”

我一低头,见胡纬另一只手已经攥成拳头,好像我要不饶过这事,他就要跟我动手的意思。这让我心头一惊,刚才被愤怒烧蒙了心,竟忘了这狭小的空间里还有胡纬这么一个活生生的精壮男人。我瞥了一眼他的拳头说:“怎么?想比画比画?”

“少废话。”徐卫东脸一沉,把项链收进抽屉,“说正事,有个事和你商量。”

胡纬凑上来拽拽我的胳膊说:“是我们不对,是我们不对,差不多就行了……”

“我哪懂这个?你要我说,那肯定钻石的好。”

我松开他:“要让外头知道这条船上出了人命,还有谁敢上我的船?”

“少废话。”徐卫东板起脸指了指一旁的沙发,“坐。”

“厚……厚葬,厚葬,我出钱……”周亚迪看了一眼大军的遗体,苦着脸说,“秦川,他老家是山东的,我也不懂规矩,这件事能不能……拜托你?”

我知道该挨的那顿打,来了。

我死死看着周亚迪的眼睛:“把他送回家厚葬。如果他能超度,就算我们幸运。如果他做鬼也不放过我们,我只能杀了你烧给他。”

“我看你气色不太好,怎么样?想回去接着当你的海盗,还是给你换份工作换换心情?”老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平静得像是一潭池水,这让本来就摸不透他的心思的我更加含糊起来。他点了支烟:“怎么想就怎么说。”

周亚迪带着哭腔说:“秦川,我错了,你说,怎么做才可以?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我试图避开他的眼神,磨叽着说:“我……我愿意服从组织安排。”

我闭上眼做了几次深呼吸,让心里那股火尽量不要烧到外面来。我慢慢凑近周亚迪的脸,淡淡地说:“人死在海上,冤魂找不到去处,就会一直留在船上。他会生生世世缠着我,或者你。”

他嘴角一扯好像是笑了一下?我心里正打着小鼓,徐卫东“腾”的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大风大浪闯过来了,最后收网的时候你给我撂挑子?让日本人和俄罗斯人站在一旁看我们笑话?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你丢的是特案组的脸、中国军警的脸!”他几乎是吼着说完最后半句,一把揪起我。“还有心思换新衣服,头也是刚理的吧?”

“秦……秦川……”周亚迪强忍着痛,喘着粗气说,“我,不……不懂规矩,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一次吧。”

我耷拉着眼皮,看着他手腕上一条条凸起的肌肉和血管,大气也不敢出。

周亚迪胡乱扒拉着想要站起来,我扑上去掐着他脖子将他按在地上。那一刻,我恨不得用牙齿一口一口把他撕扯成碎片,以告慰大军的英灵。但理智告诉我,我不能那么做,我的任务还没有结束,周亚迪还得活着。

徐卫东松开手把我扔回到沙发上,自己坐在对面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将半截烟按在烟缸里揉了个粉碎:“说话,不吭声能过得了关?”

“谁让你在我船上杀人的!”我指着他喝道。“知不知道这是大忌?”胸口那团悲痛怒火不受控制又无处宣泄,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要为我的失态找个理由。

我知道这次他是真的怒了。我也不知道是害怕他生气,还是害怕他失望,总之我从没像这样害怕过。被亡命徒用枪抵住脑袋的时候,在子弹乱飞的丛林里狂奔的时候,在惊涛骇浪中像一片树叶随时都可能被大海吞没的时候……我都没有这么害怕过。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蚊子哼哼似的挤出一句:“请求处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有团火一样的东西烧着了我的脖子、我的脸、我的眼睛。我猛然转身抬腿,使足浑身的力气朝周亚迪踹去。周亚迪像个女人一样惊叫起来,尖叫声把我从怒火中叫醒,急忙往回收了收劲。尽管只剩下三四成力气,他还是被踹得飞了起来,倒在一堆空塑料桶里滚作一团。

徐卫东一拍茶几,喝道:“秦川!”

大军歪倒在地上,胸前染出一大团鲜红。

内心的畏惧和憋屈混合在了一起,被这一声爆喝点燃了似的,耳根被烧得火辣辣地疼。我站起来整了整衣服,大声说:“请求组建行动组,继续完成任务。”

“好了。”周亚迪闭着眼喘了几口气,慢慢松开了手,沾满鲜血的手指在裤子上擦了擦,“这下,任何事都不会走漏了。除非你们,连自己也不信。”

徐卫东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回办公桌前拉开抽屉,翻出几页纸和一个封好的信封,提笔不知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最后盖了个戳。见我眼巴巴地看着他,老徐把那张盖了戳的纸揉成一团,和信封一起丢到我怀里,用他一贯低沉的声音说了一个字:“滚!”

“迪哥?”我和胡纬异口同声地叫。

我赶紧打开纸团,那是一份写给某哨所的介绍信,只听徐卫东说:“信封直接给他领导,你不准打开。”

大军茫然地看着周亚迪,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吃力地想看看是什么扎进了自己的心脏,头还没有低下,就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老徐口中的“他”一定是程建邦!

在我的人物资料库里,周亚迪是金三角的大毒枭,但他从来不亲手杀人。所以当他突然从袖子里抖出一把短刀,“噗”的一下扎进大军的心窝时,我惊得呆住了。寒光在幽暗的船舱里一闪即没,而我来不及反应,来不及阻止。

我激动地转身朝徐卫东一个立正敬礼,“滚”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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