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孤鹰 > 孤鹰(下) 第二章 海上成了我的地盘

孤鹰(下) 第二章 海上成了我的地盘

“自己家包的饺子,就是皮有点厚,他擀的。”张姐笑着白了徐卫东一眼。徐卫东咳了两声,转过脸背对着我们。

“你们等等。”张姐转身进屋,很快出来塞给我和程建邦一人一个饭盒,软布包着的饭盒温温热,沉甸甸的。我说:“谢谢嫂子。”

张姐目送我们进了电梯,门快要闭合的时候,突然说:“老徐,我等你回家……”

徐卫东对我俩说:“回总部。”

我偷偷瞟了徐卫东一眼,只见他喉头一动一动的,脸上却依然没有半点表情。

张姐脸上僵了一下,但仅仅是那么一瞬间又恢复了笑容:“去吧。”

徐卫东飞快地开着车,把我和程建邦晃得东倒西歪,到了总部大楼后门,他一脚将车刹住,钥匙都顾不上拔,跳下车说:“快。”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冲进了大门,站在地下通道入口处回头瞪着我们说:“磨蹭什么呢?”

徐卫东点点头:“这次,会久一些。”

从来没见他这么急过,一定有万分紧要的事。我们钻进紧急通道门,进到地下四层的小型会议室时,见已经有十几个人在那里了。

张姐微笑着说:“没事,我自己去吧,反正人家是为我设的宴。”

人数超过了座位的数量,所有人都站着。我们三个火急火燎地进门,也没人多看我们一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对面的三个人身上。那三人浑身鼓鼓囊囊的,显得很臃肿。仔细一看才明白,他们的便装外套里都穿着制服,从露出一点的衣领来看,应该分别是陆军军装、警服和武警制服。

我们正鱼贯出门的时候,徐卫东的电话响了。他走到阳台上接完电话,回到门边眼神复杂地看着妻子。

其中一个五十来岁、里面穿着武警军服的首长看到我们进来,眼里一亮,对徐卫东招招手“小徐”,分开人群朝我们走来。

4

徐卫东正想迎上去,却见那人对他微微摇摇头。徐卫东回头见身后的墙角有个比较宽松的空地,退了几步靠着墙,对走过来的那人打了声招呼:“首长。”

“奸臣!”我和徐卫东同时剜了程建邦一眼。程建邦“嘿嘿”笑着坐了回去。

首长点点头,左右看了我们一眼,垂下眼皮想了想,随即一笑:“金三角回来的勇士。”指指我说:“秦川。”又指了指程建邦,说:“程建邦。”

张姐高兴地说:“是吗?等等我去拿包。”

我们赶紧点头:“首长好。”

徐卫东有点无奈,快速地看了我们一眼。我假装没懂他的意思,转脸看向窗外。“嫂子,让我看看。”程建邦站起来说,“哎,嫂子真会挑衣服,这件就特别好。这款式、这颜色,啧啧啧,关键是配这项链,特别衬您高雅的气质。”

首长神色郑重地对徐卫东说:“情况紧急,现在召集外勤来不及了。也好,都算经验丰富,你们三个都上吧,要配合好二部的人。”说完转过身,对衣领处露出陆军军装的人扬了扬下巴。那人会意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整个会场立刻肃静下来。

张姐左看右看还是不太满意:“不太合适。”说着就又要回屋。

“不等了,我们开始吧。”那位首长缓缓地扫视了一遍会议室里所有的人,“今天来的都是各部门的精英,大家彼此都不认识,想认识的稍后去飞机上聊吧。五分钟后,你们从这里出发到指定机场,飞十号机场,押送一名人犯去境外第三国交给接收方。具体的接手时间和位置,会在你们到达后由……”他目光穿过人群落到了徐卫东脸上,稍一沉思:“你们这次行动的指挥徐同志告知。”

徐卫东又“嗯”了一声。

我回头看了眼徐卫东,见那首长正在跟他耳语。见所有人看向他,他一一点头致意。

张姐紧张地对着客厅的镜子看了一眼:“不好,不太衬这条项链。”又转身进了里屋,换了条裙子出来问:“这个呢?”

“我最后强调一句。”首长接着说,“拿出你们的本事来,谁掉了链子,就和你们全部门的人,我不管他们有没有参加这次行动,全部回家陪老婆抱孩子去。废话不多说了,出发。”说完挥挥手,在警卫员的护送下从侧门离开了。

徐卫东“嗯”了一声。

一直和徐卫东站在一起的那位首长与我们依次握握手,看着我叮嘱道:“不可轻敌大意。”

几分钟后张姐从屋里出来,摸着项链问徐卫东:“行吗?”

他一定是知道我最近一次跟丢目标人物的事,我臊得耳朵像是被火点着了一样。“请首长放心。”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他点了点头,拍了拍程建邦的肩膀,转身快步向侧门走去。临出门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离开了会场。

想象着徐卫东脸上的表情,我一下没忍住笑了起来。程建邦用胳膊肘捣了捣我,我把笑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徐卫东轻咳了一声,所有人注意力落到他身上。他说:“跟我来。”

张姐拿出项链在灯光下仔细地看:“想不到你还会买这种东西,不会是钻石吧。”乐滋滋地回屋换衣服去了。

我们上了一辆中巴车,门还没关好,车就像箭一样飞了出去。等车驶上大路,所有人开始左右看自己附近的人,都想看看和自己一起执行任务的都是谁。但很快大家都发现,每个人都既想知道别人是什么样,又不想让别人看清自己的模样。

徐卫东像是想给他妻子一个温馨笑容,看了我和程建邦一眼,干咳了两下。我们赶紧识相地一起端起水杯,看着杯子里的水。

这车上的人都在隐秘战线上工作。职业的危险和敏感,迫使我们养成了随时洞悉周围一切,又不想被任何人注意到的习惯——每个人都自以为很隐蔽地向某个人看去,但目光总会被对方的目光截获。两个人快速果断地将目光投向另一边,殊不知车厢就那么大,不论你看向哪里,都会有一双眼睛等着你。

徐卫东手里拿着一个盒子出来,正是上次我在他办公室见到的那个项链盒。张姐意外地接过盒子说:“这是给我的礼物?”

当这狭小空间内的每个人都这样时,车厢里就透出一种诡异又可笑的气氛。

嫂子姓张,给我们倒上茶,又端过水果来,见我们腰板笔直、双手按膝地坐在沙发上,笑着说:“你们喝水。我去换身衣服,这就走。”

不知是谁开始第一个“噗”地闷笑了一声,很快全车的人都笑起来。没有任何顾忌和避讳,大模大样地、四目相对地笑。和陌生人在这么近的距离放下防备,开怀大笑竟然是如此痛快的一件事。这笑像烟雾一样在车厢内弥漫开来,直到所有人面红耳赤、捂着肚子连连摇手。一人擦着笑出来的眼泪有气无力地说:“哎嘛,这痛快……”

我们坐在徐卫东家的客厅里,就像小时候进了老师的家一样,手脚都没处放。徐卫东也不管我们,简单地把我们介绍给他妻子后,就钻进里面房间里去了。

一人仰头靠在椅背上,咧着嘴说:“不行了,肚子疼。”

“十八!”徐卫东和程建邦同时回头说。

一人笑着摇头说:“真像一群神经病。”

我追上去问:“这是嫂子多少岁的生日?”

这又引得大伙的一阵大笑,一群人真像一群白痴一样,随便一句话就能笑上半天,气氛欢快得像一群头次出门春游的小朋友。

徐卫东朝一个单元门口走去:“还有点时间,上去待会儿。”

我看了眼徐卫东,他双手抱在胸前,好像睡着了似的。

程建邦忙笑着拍拍自己的脸:“哎哟,您这是给我脸了。”

二十分钟左右,中巴开进了西苑机场。守卫看样子一直在等我们这辆车,早早地打开了停机坪的门,车没有减速,连喇叭都没鸣一声“嗖”的一声冲了进去。

“就是借这个机会聊聊天,高兴高兴,现在咱组里在北京的就你们俩了,怎么?不肯赏我这脸?”徐卫东斜眼看着程建邦。

我将窗帘撩开一道小缝,见停机坪上只有一架小客机,引擎已经发动,正朝着跑道的方向慢慢滑行。我说:“这次待遇不错,有正经座位。”

程建邦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个合适吗?”

徐卫东像是刚从梦里惊醒,疑惑地看着我:“是吗?”他拨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还真是。”

徐卫东打开车后备厢拿出一个纸袋:“我家,今天是你嫂子生日,总部几位首长给她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庆典,你们跟我一起去。”

我见他脸色还好,指指程建邦,问:“头儿,这次你真跟我们一起吗?”

我们下了车,张望着四周。我还是没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

徐卫东说:“怎么?你害怕?”

车拐进一个有卫兵站岗的小区,在一栋楼下停了下来。徐卫东说:“到了。”

我点了点头。

我们早已习惯了徐卫东的少言寡语,三个人坐在车里没人主动开口说话。发现车行进的方向不是总部,我跟程建邦对视了一眼,也终究没敢多问。

徐卫东像是来了兴趣:“怕我给你丢人?”

徐卫东将烟头按灭到垃圾桶里,说了声“走”,然后朝路边一辆轿车走去。

我愣了一下,赶紧说:“不不不,我怕我紧张。”

程建邦耸耸鼻子:“闻到的。”他拍拍我说:“所以你离开我没戏,只有被人家牵着鼻子耍的份。”等到了徐卫东跟前,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老板,您看您那么忙,这点事还用您亲自来接,这怎么好意思?”

这时车“吱”一声停了下来。徐卫东呼了一口气,起身第一个走下车:“所有人,登机。”

我跟着他走出十多米,才看到徐卫东站在一个垃圾桶边抽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毫不显眼。我诧异地问:“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哎呀!”程建邦走到车门边,一拍门说,“嫂子的饺子!”

程建邦嘿嘿一笑:“我还真有这么大面子。”朝一个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大家又哄笑起来:“到底是嫂子还是饺子?”

我朝出站口张望了一眼,外头挤满了接站的人和各种纸牌子,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我也有点不确定了:“该不会不来吧,你哪有这么大面子。”

徐卫东看了眼手表:“还有三十秒。”

我俩挤在人群里下了车,往外走的路上程建邦问了好几次:“是老徐说要来接我吗?”

众人也顾不上嫂子还是饺子,脸色一正迅速朝飞机奔去。堵在车门前的程建邦被撞得东倒西歪,徐卫东照着他屁股就势一脚,眼看挣扎着快站稳的程建邦被这一脚踹得展展地趴在了地上。

我俩想着各自的心事,直到列车到达北京。

徐卫东跨过程建邦快步朝飞机跑去,我忍着笑跟在后面,学着他的样子跨过去时,不忘回头说一句:“还有十五秒。”

这让我觉得如今的程建邦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这不太像是他的做派,以前他是不屑为几个流氓动怒的;熟悉的是,我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第一次前往金三角执行任务时的秦川,把阿来从毒枭的手下救出来的秦川。

程建邦灰头土脸刚跑进机舱,机舱门就关闭了。他双手抓着座椅背,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我说:“你……你给我等着。”

现在看来,我还是把他想复杂了。他是为他的三个愿望开始付诸行动了:阳光下的哪怕一点的罪恶,都像揉进他眼里的沙子一样,一分一毫都不要指望他忍受。

夜里十一点整,飞机准时降落。

之前我以为他是在戈壁滩上待久了,憋了一肚子委屈要找地方发泄。后来又想他还不至于,他在这条战线上战斗了这么久,分一分事情的轻重缓急,忍一忍无关紧要的小事,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所以八成是想用这点事来试试我与他之间的战斗默契还在不在。

刚走到机舱门口,一阵微风卷着细沙就迎面扑来,我闻着这有些熟悉的味道,眯着眼睛见远处一片星星点点,正纳闷什么灯光这么密集,就听有人低呼:“看天上。”

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要跟开黑店的那帮人较劲了。

我抬起头,顿时被浩瀚的银河惊呆了,星空晶亮璀璨,仿佛伸手就能摸到。程建邦在身后推了我一把,嘟囔着说:“走啊。真是没见过世面,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程建邦一笑,起身说:“走,抽根烟去。”

我想起他之前的驻地离这里应该不远,问:“你和你的那些猪,在这星空下没少掏心窝子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大腿上不存在的那个图案,想起了他剁猪食的那间土屋,想起土墙上那地图,想起那条被他摸得发黑的国境线……一时间心里说不清是激动还是难过,那些在这块土地上捣乱的人,在我们有生之年是不可能消失的。那就意味着他可能永远都没法去谈那场向往已久的恋爱,也没法动笔写他的回忆录。

程建邦远眺一眼,说:“这才离开,就又回来了。”

“国境以内。”他用手指在大腿上草草地画了一个图形,那是中国地图的公鸡形状。画完公鸡,他手指又在下方点了九下,那是南海九段线。

我们的脚刚踩到实地上,就见五辆涂装军用迷彩的越野车飞驰而来,并排停到舷梯前。车上的司机迅速跳下车,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转身列成一队,朝来时的路上跑去。

我仔细回味着他的这句话,觉得很有意思,他也不像在开玩笑。我也认真起来,问:“哪块是咱的地盘?”

“五人一车,自行组队。”徐卫东对我和程建邦说:“你俩跟我一个车。”我俩赶紧跳上车,门还没拉好车就蹿了出去。徐卫东头也不回地说:“他们的情况我不了解,所以最重的担子我们挑吧,让人犯坐我们车上。”

他认真地说:“我知道,只要还有人在咱的地盘上捣乱,我就永远不可能去谈我的恋爱,写我的回忆录。所以在这之前我要穷尽我的所有,送他们下地狱。”

程建邦好奇地问:“到底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看着他像煞有介事的样子,我还是没忍住,笑了:“你不会是想跟老徐申请个女助理吧?要是那样,你谈恋爱和写回忆录的事就可以同期进展了。”

徐卫东抬起眼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我赶紧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程建邦忙扭脸看向窗外,不敢再吭声。我见不远处矗立着一个导弹发射架,心里大概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如果没判断错,任务中所谓的第三国应该是蒙古国,另外两个国家只能是中国和俄罗斯。

他掰回第三根手指:“第三点是直接影响到我上两个愿望的关键。”

会有什么人需要用这种方式,而且还一定要在第三国交接呢?

“那你得跟老徐申请间书房,猪圈和毒窝里可完不成这事。”其实他说的这两件事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只要肯花时间和精力就能成,根本都算不上什么梦想。但对我们而言,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今天参加行动的,明显都是从各部门临时抽调的。保密级别如此之高,时间又迫切到来不及让队员磨合……能“享受”到这种“待遇”的人犯到底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由不得我们不好奇。但不该问的不问,在徐卫东这里是铁打的纪律。

“你听我说完。第二,我打算写本回忆录,要把我的精神财富留下来。”

我回头看了眼,其他四辆车紧紧跟在我们车后面,时速七十公里的情况下,每辆车的间距没有超过三米。见徐卫东在黑夜里熟练地左转右拐,我忍不住赞叹:“老徐,你对这里的路这么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总来呢。”

我打断他说:“我都两三年没听到过刘亚男的消息了……”

徐卫东指了指操控台,原本装收音机的地方现在是一面电子显示屏,上面不停地有红色的箭头标志和一些数字出现,原来他是按照这个东西的指示在开车。

“三个愿望。”他伸开手掌,把大拇指掰了回去,“第一,我要去真真正正地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程建邦拍了下我的后脑勺,嘲笑说:“土货,这叫导航。你怎么还不如我一个喂猪的?”

“说。”

徐卫东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还想去喂猪?”

“我发现我以前的格局太小了,所以才会犯错误……”他自己提到当年那件特殊的敏感事件,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程建邦拍拍我说:“小时候老师说人要有理想、有目标,简直就是真理。我现在就有三个梦想,你想不想听听?”

程建邦缩了缩脖子,坐了回去。

“是吗?那你跟我说说,都有些什么新感悟?”

这时显示屏上跳出四个红字“抵达三号”,远处有一些零星灯光,朦胧间一座梯形的山平地而起,与周围的地貌极不和谐。我说:“这怎么突然多了一座山?”

程建邦搭着我的肩膀说:“这两年在这戈壁滩上,我思考了我的整个人生,包括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和认识的人,感悟颇丰。你别看我待的那地方风沙大,动不动就黄沙漫天、伸手不见五指,可我的心,越来越透亮。”

“这是人工山,是工事。”程建邦叹着气说,“没事多学习学习,你说你这样的,将来到了社会上怎么活?”

他叹了口气:“所以你这个人很无趣。我之前为爱情落泪,现在为自由落泪,都是有价值的,也是高尚的。而你是因为害怕。”他把“害怕”两个字说得又慢又重。不得不承认,他戳中了我的软肋。

徐卫东从后视镜里看着程建邦:“懂得挺多。”

“不知道谁被我们骗得守着一个假坟头哭。”话说出来我就后悔了。把刘亚男假死那事拿出来开玩笑是很戳程建邦心的事,他因为这个几乎丢掉了他用命换来的所有荣誉。

程建邦抓抓头,没敢应声。

程建邦很快地接:“不知道谁当年坐牢见到我跟见着亲爹似的哭。”

对面一辆车亮起了大灯,冲着我们晃着灯。徐卫东回应了几下灯光,减慢车速,缓缓地溜了过去。

我撇嘴说:“不知道谁眼泪哗啦地要我带他走。”

我们下车站在车前,对面迎上来一个穿着便装的中年人,对徐卫东一个立正,侧身指着远处一排亮着灯的房子说:“一号让你接个电话。”

他上下打量着我,笑着说:“你肯定栽跟头了,然后哭着喊着跑老徐那求他要我出山吧。”我转过脸看向另外一边。他接着说:“所以你得搞清楚,是你来请我出山帮忙,别一副救命恩人的德行,还盘算着让我欠你个人情?”

徐卫东回头看了眼另外四辆车,问道:“我的人呢?”

我从他眼里看到了那再熟悉不过的痞气,心底的担心化了一大半:“那我就跟着你混呗。”

那人说:“一起进屋休息吧。”

没等我起话头,“瞎咳嗽什么”?程建邦还是盯着黑漆漆的车窗外。“我知道你在想啥,不要以为老子喂了两年猪一事无成。告诉你,老子现在多了一门技能,将来退下来就去养猪,继续为国家为人民做贡献。你说你,除了骗人杀人,还会点啥?”他转过脸来忧虑地看着我,“真替你发愁。”

徐卫东说:“我们不是赶到这里休息的。”

“咳咳。”我想该跟他聊聊了。

那人为难地说:“计划可能有变,具体情况你还是接个电话吧,我们级别不够,不方便问。”

我都准备好怎么应付他的各种问题了,但这一路上他居然没什么话,只是盯着窗外发呆,哪怕深夜了,外面漆黑一片,他也还那么呆着。我开始有些担心这两年多的喂猪生涯,是不是把他消磨垮了?这次叫他回去面对的可不是他那些有名有姓的猪,而是无恶不作的毒枭。

徐卫东对着身后那四辆车招招手,带着我们进了屋。徐卫东对那人说:“灯光调暗。这间屋子周围不要有人,哨兵保持一百米。”

第二天,我们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是。”那人一个标准立正向后转,跑步离开了。

3

屋子正中空荡荡的大桌子上只有一部电话,徐卫东示意我们坐下,背过身去端起电话按了一串密码。一会就听他跟那边在对话:“我是……”“不行……一旦有什么问题我负不起责……”“既然是政治问题就让他们用政治去解决,我们不是政客,没那嘴皮子……如果是这样,那我只能带我的人去。”

两个战士笑着挺了挺胸,看着他们年轻而又坚定的眼神,我和程建邦同时点了点头。

听他这么说,除了我和程建邦之外的人坐不住了,有些人交换着眼神,有些人站了起来,有个人嘀咕说:“什么意思?信不过我们?”

“有用吗?”程建邦问。

徐卫东一手捂住话筒,回头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见众人安静下来,徐卫东才回过头接着对那头说:“那里不是我们的地方,再周密的计划,再充分的准备我也信不过……我只信我的人。”说到这里他扭头看着在场的所有人,这次没人再发出一点声音。

临别跟那两个战士聊了几句,我们才知道这里是边防官兵出差、探亲的必经之地。近些年打击走私的力度越来越大,走私分子就开始在这里堵截落单的军警,堵住了就是一顿毒打。想用这种手段来恐吓,以期在巡逻的时候如果碰上,战士们会因为害怕他们疯狂报复而放过他们。

“好的……等等……”看样子徐卫东已经准备挂电话了,又还想跟那边说点什么,沉默了几秒钟,他说:“没事了,再见。”

程建邦也知道我们再待下去,会有更大的事出来。他再出一点岔子,搞不好我都得一起被留在这戈壁滩上,便说:“那我们就不给老板添麻烦了。”

挂断了电话,他没有马上转身,低着头像在艰难地思考着什么事。

不等那俩战士说话,旅馆老板赶紧抢着说:“两位放心,我派车送他们。”

程建邦轻轻捣了下我,冲徐卫东努努嘴,悄声对我说了两个字,看口型应该是“嫂子”。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徐卫东跟电话那头没说出的话是想跟自己的妻子交代两句。

程建邦使劲踹了脚下那人一脚:“挺好一觉被你给搅和了,换个没王法的地方,非把你解决了。赶紧滚。”又问那两个战士:“兄弟,你们什么情况?”

想起从徐卫东家出来时,跟妻子道别时两人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令人心酸的温暖。又想到了自己的家,记忆中那些关于家的样子刚冒出来,我急忙晃了晃头,不敢让那些影像更清晰起来。

我看着程建邦说:“你还睡吗?”

徐卫东转过身说:“计划有变,我们暂时在这里休整,有问题吗?”

旅馆老板见有商量余地,忙说:“我刚跟你们司机师傅说了,车上的客人都同意,现在就赶路。”

一人站起来:“首长,我有问题。”

程建邦拿着木棍,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拍着:“那你说怎么办?”

徐卫东摸出烟点着抽了口:“说。”

老板苦着脸说:“大哥,求你们了,你们痛快了走了,我还得在这儿养家糊口……”想想程建邦刚骂过这句,他赶紧打了下自己脸不敢再说。

那人看了我和程建邦一眼,说:“我刚听首长打电话的意思,好像这次行动只想带你自己的人。”

程建邦喝道:“闭嘴,你们开黑店是统一培训过的吗?怎么从古到今都这么一套话?”

徐卫东点点头:“嗯,下个问题。”

“你太狠了,人晕了哪记得住疼,应该这样……”我正准备用离我最近的人给他做个示范,就听身后有个人哀求。“两位大哥,我求你们了。”旅馆老板站在门口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求你们了,这么一闹我这买卖没法干了,搞不好小命都得丢,我这一家老小的……”

那人犹豫了一下,又说:“首长是看不起我们,还是不信任我们?”

程建邦骂了声,过去对着那人头上使了个假动作。那人赶紧抱住脑袋,程建邦照着他小腹重重捅了一棍,那人翻着白眼就昏了过去。

徐卫东看看桌上没烟灰缸,又看看地上。这是个简易房,地面直接就是沙地,徐卫东把烟灰弹掉,说:“嗯,下个问题。”

地上一个弓着腰挣扎着想要往起爬,我一棍子朝他软肋戳过去,看着那人重“铺”回了地面。“我最看不上你那雷声大雨点小的花架子。”我指指缩在墙角的那个为首的说,“你招呼了半天,人家还不是蹲那闲得发呆玩。”

我们早已习惯了徐卫东的风格,提问的那人显然没见过这个类型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没等他再接着问,徐卫东说:“第一,从接到任务开始,你对我只有服从,这个用我提醒吗?”他扫了眼其他人:“第二,有什么能耐行动上见,别耍嘴皮子。”

程建邦学着我的样子空比画了几下,啧啧称赞:“我以为你这两年心软了,没想到……你这也太狠了,这多疼啊!”

徐卫东盯着提问那人的眼睛,低声说:“第三,取消你这次的行动资格。”说完他重重地吸了口烟,把烟头往地上一丢踩灭了,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丢下一句:“乌合之众。”

一个战士抹了把脸上的血,做了个扩胸运动说:“一根破木棒子能有什么事?”我看向另外一个战士,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站了起来。我忙说:“这种事我们来吧,你们不方便。”我照着其余人的软肋或腰眼,一人捅了一棍,地上瞬间被几个无声蠕动的人体“铺”满。

5

我问那两个战士:“你们伤得严重吗?”

屋里再没人吭声,大家相互看着,眼神和心情一样复杂。

我伸手拦住程建邦,冲他摇了摇头。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捡起一根棍子说:“你老盯住一个干吗?”攥紧木棍朝之前下手最凶的一人的腰间捅去,那人吭都没吭出一声,瘫倒在了地上。

这时接我们的那人抱着两个大盆走了进来,一股饭菜香引得所有人伸直了脖子。那是满满一盆花卷,和满满一盆猪肉烩粉条白菜。来人从兜里掏出一把筷子:“都饿了吧,这里条件不好,凑合吃点。”

那些人迟疑了一下,程建邦照着最近一人的膝盖处就是一脚,那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其他人赶紧扔了棍子跪下去。程建邦捡起一根棍子,空抡了几下,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松开手,顺便在那人的衣服上擦了擦手,退到一边。那人赶紧张嘴把烟头吐掉,咔咔地咳着。没等他站稳,程建邦的棍子就挥了过去,一阵乱棍,打得那人抱着脑袋直往床下钻。

从闻到饭菜香起我的肚子就咕噜乱响起来,才想起来这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我刚想去拿双筷子,就见其他人的手全都伸向了盛花卷的那个盆,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冲向花卷。当无数双手从盆上挪开的时候,只剩下粘在盆边的几块花卷皮了。等我再回头找筷子,发现筷子只剩下一根,我拿着一根想找到另外一根,程建邦背着手走过来说:“我早就说,你这样的到了社会上就是个死。”手从背后拿出来,他手里有三根筷子,每根上面都插着三四个花卷。他递给我一根插满花卷的筷子说:“愣着干什么?连菜都没了。”

“跪下。”程建邦用枪指着那群打手说。

我刚要接那筷子,有人在我肩膀重重地拍了一把。我一回头,见徐卫东冲我狡黠一笑,一甩头示意我们跟他走。我俩举着插满花卷的筷子跟徐卫东到了隔壁,屋子中间的桌上摆着几大盘饭菜。

屋里所有人都呆住了,那些打手停了手,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们。手背上突然针扎一样地痛,低头一看,被锁着脖子的那人居然还拿着烟头。我将那人嘴捏开,夺过还亮着红光的烟头丢了进去,合住他下巴紧紧捂住他的嘴。他“呜呜”挣扎着,鼻涕口水糊了我一手。

徐卫东把门关好,看了眼程建邦手里的花卷,坐下来抄起筷子就开始吃。吃了两口见我还在发呆,用筷子指指桌上的肘子,“唔唔”了两声。

我一把锁住了为首那人的脖子,喝道:“都住手。”

我直接用手抓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酥嫩鲜香的肘子肉入口即化,胃液兴奋地在肚里擂起了战鼓。我拿起筷子对徐卫东连连点头,含混不清地说:“好吃好吃。”

别说这些人,连我都下意识地朝窗口看了一眼。程建邦立刻下了面前那人的火枪,顺势用枪托给了他太阳穴一下,那枪手没来得及吭一声就晕了过去。

徐卫东伸脖子将嘴里的东西咽下,看着还傻愣在那里的程建邦说:“要不一起吃点?”

程建邦说:“他们只是当兵的。”不等那人回话,突然又指着窗口惊叫起来:“那是什么?”

程建邦应了一声,坐下来撸起袖子刚要动筷子,又说:“那我把花卷给他们送回去吧。”

“半个月截了我们两次,还让不让我们吃饭了?边境又不是他们家的。”那人笑着说,“放心,死不了人,就是让他们长个记性。”

徐卫东说:“好啊,去吧。”

程建邦冷冷地问:“他们怎么了?”

程建邦屁股离了一下凳子,想了想又坐下去说:“得了吧,我还是先顾我自己吧……秦川,你给我留点。”筷子直奔盘子里最后一块肉。

程建邦往前踏了一步,我们正准备动手,就被那支火枪顶住了。那人吐了一口烟,说:“我劝你们别管闲事,不然下场就和他们一样。”

一顿风卷残云之后,徐卫东起身说:“现在这个只是临时委派的任务,完成后还有件事要你们做。”

那些人熟练地从袖筒里溜出一根木棍,抡起来便对着那两个战士打去。一时间,屋内只有棍子快速抡过空气发出的“呜呜”声和打在肉体上的闷响,而两个年轻的战士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程建邦打了个嗝,往椅背上一靠:“我就知道这顿饭没那么便宜。”他赶忙笑笑,对面无表情的徐卫东说:“开个玩笑,活跃气氛。”

我对他使了个眼色,程建邦不情不愿地翻出名片晃了晃。那人摸出盒烟来给我们,见我们都不接,自己点上火抽了一口,说:“你们要不嫌吵,就睡。我们很快,也就是十分钟。”轻轻地向身后说了声“打”。

“本来想腾出时间专门和你们谈,但突然多了这么个任务,回去恐怕没有多少时间准备了,那就在这先说说吧。”徐卫东点了支烟说,“知不知道为什么公安部门有那么多缉毒单位,还要你们去和金三角那些人打交道?”

那人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眉头微微一皱,目光移向了程建邦:“你也是?”

我想了想,说:“特案组负责一些公安部门解决不了、军方又不便出面的特殊案件,金三角那边都是境外了……对了,这次任务也是境外,难道……”

那人脸色一沉,眼睛里闪出一股杀气。我想起沈子雄留下的那张名片,这人应该在这一带有点势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试试看。“我们是沈子雄的朋友。”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名片递过去。

“因为毒品走私只是某些案件的初级阶段。”程建邦坐直了身体,说完这句停了下来看着徐卫东。

程建邦说:“我们想睡觉。”

徐卫东点点头:“说下去。”

那人熟练地从军装口袋里翻出证件看了一眼,说:“今天算你们倒霉,以后记着点,别管那么多闲事。”说着他回过头看了我俩一眼:“说了没你们事,出去。”他们其中一人手里端着一支长枪,对我们晃了晃,那是一把自制的霰弹猎枪。如果现在冲上去夺枪,拿枪的人要是一慌,走了火,那枪的脾气和威力恐怕只有开过了以后才知道。正犹豫时,带头那人笑起来:“哟嗬!你们这是想看热闹还是想管闲事?”

程建邦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拿起桌上的烟点了一支,悠哉地抽了一口,嘬着牙花说:“不知道了。”

战士看着那人问:“你们什么人?”

“没关系,畅所欲言。”等了片刻,见我和程建邦不说话,徐卫东指着地图上金三角的位置说:“这里的气候、地理环境适合罂粟生长,这里的政治环境为犯罪开绿灯。你们见识过他们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为了地盘和生意,他们养得起军队。即便如此,毒品比起另外一种犯罪也不值一提。”他顿了顿,看了我们很久,才接着说:“情报显示,俄罗斯境内的一些非法武装正在勾结世界各地的毒枭,大量收购毒品,这不是普通的贩毒行为。他们的目的也远远不是买卖毒品那么简单,上级命令我们以他们这次集结的所谓会议为切入点,查清他们的目的,并配合俄罗斯警方实施打击。”

“边防的?”那人接着问。

程建邦听得连手里的烟都忘了抽:“什么势力这么厉害?”

那战士伸手要去夺军装,围着他们的几个壮汉一起动手,把两个战士按了个结实。看那军服上的肩章,应该是刚入伍的新兵,我跟程建邦交换了一下眼神,慢慢地站到了屋内最有利发起攻击的位置上。

“恐怖组织。”

带头的走过去,拎起军装看了看:“武警?”

我和程建邦面面相觑,我轻声问他:“什么意思?要我们去反恐?”

我正要起身去开门,就听“嗵”的一声巨响,门被人踹开了,呼啦啦冲进来好些人。带头的那个拉亮灯,打量了我和程建邦一眼,说:“没你们事。”看着椅子上的军装,阴笑着说:“嘿嘿,还真有。”一挥手,五六个壮汉冲了过去,将那两个还没醒利索的战士围了起来。

程建邦咧咧嘴:“专业也不对口啊。”

门外来的绝不可能是警察,极有可能是旅馆老板或者是那个沈子雄找来的帮手。我冲程建邦扬了扬下巴,他对我点点头。

徐卫东说:“一直以来,毒品和军火走私都是恐怖分子主要的资金来源,我们这些年的行动为反恐提供了大量意义非凡的情报,包括他们的性格品行、人脉关系、资金去向,等等……”

同屋的两个小战士也醒了,嘟囔着:“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有完没完了?”

“我想起来了。”程建邦眼睛一亮,“亚男姐曾经说过要在俄罗斯切断他们资金的事,是吧秦川,我没记错吧?”

门外一男声说:“警察查房。”

“是听她说过那么两句。”我们都想趁机问问刘亚男的近况,看看徐卫东脸色,我壮起胆子试探着问:“亚男姐现在……怎么样?”

脚步声在我们的门口停了下来,砰砰敲起门来。我故意延迟了几秒,假装不耐烦地大声问:“谁啊?”

徐卫东默默地抽着烟,一支烟快完了才说:“不清楚。”

后半夜时分,外面走廊上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和程建邦立刻惊醒,坐起来穿好鞋,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那两个年轻的武警战士还打着鼾,睡得挺沉。

我“哦”了一声:“那还是说正事吧,当初周亚迪提过和俄罗斯那边有什么合作,这次又跑去那边,难道是为了你说的资金的事?”

他俩含糊应了一声,翻身躺了回去。将老板打发走,我们赶紧关了灯摸索着和衣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徐卫东说:“他们的钱可都是拿自己身家性命换的,不会白白送人。起初他们只是想在恐怖分子控制的地区走他们的货,也为给自己找个靠山,要个保障——他们跑到哪里都是通缉犯,被抓住就是死。但是,如果有了武装和所谓的政权的支持,就有了跟各国政府谈判的资本,最起码也能换条活路。”说到这里他脸色一沉:“所以这次回去之后,我们的任务绝不是和几个毒贩打打交道那么轻松,失败了也绝不是一些毒品流到境内这么简单。”

老板从墙上摸到灯绳拉开灯,屋内一共四张床,两个年轻人眯着惺忪的睡眼欠起身来。我一眼便看到他们床边椅子上叠放整齐的军装和军帽,顿时觉得亲切,忙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原来我们自认为在毒窝里和毒枭们打交道就算出生入死了,现在才知道,比起有些任务,那算是轻松。我也明白为什么之前他发那么大火了,我的失误绝不是放走了两个毒枭那么简单,我跟丢的线索影响到的也绝不仅仅是一桩毒品走私案。

老板拉开客房走廊的灯说:“我们这里条件不好,确实没有单间了,二位凑合一下吧?”推开一间客房,屋内黑洞洞的,一股汗酸味迎面扑来,一个男人声问:“谁?”

这一次失误造成的损失恐怕远在我的想象之外。我无地自容,低下头说:“谢谢你能给我这个翻身的机会。”

旅客们纷纷热情地劝酒,我们不敢喝,推说太累了,找老板要房间休息。

“我本来犯的是死罪,现在还能坐在这里接受任务……”程建邦接过话说,“谢谢组织和你都没放弃我,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旅馆老板张罗着大家回到餐厅,不多时桌上摆满了酒菜。老板带着老六和老九挨桌道歉发红包,每发一个,就自罚一大杯白酒。三个人撑到中间就已经站不稳了,还是坚持着发完,这才相互搀扶着跑到后院去吐。

“少说些没用的。”

目送沈子雄上了车开出大门,红色的尾灯很快消失在黑夜里,我看了程建邦一眼,程建邦笑着摇摇头。

程建邦说:“我说真的。”

沈子雄看着车后备厢的几个箱子卸下来,对我们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有缘见面的话,一起喝两杯,后会有期。”又走到乘客们那边,拱手说:“各位受惊了,我代这几个不识好歹的给大家赔罪。今晚的酒菜算我沈子雄请,红包大家千万要收下,算是压惊,各位告辞了。”

徐卫东不耐烦地瞪了程建邦一眼,缓缓地说:“这一次我们的任务极为特殊,也更加残酷……”

我见那名片正反都是素纸,只有“沈子雄”三个字和一个手机号码,倒是对这人生出了几分好感。我冲他微微一笑,把名片装进上衣口袋。

“我们?”我也听出来徐卫东的话中有话,程建邦盯着徐卫东手里的三个文件夹,问:“这次你也要去?”

见我和程建邦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沈哥从手包里拿出名片,恭敬地双手递给我们一人一张:“谢谢两位小兄弟,我想这次他们能长点儿教训。你们要是经常路过这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联系我。”

徐卫东点点头。

“这怎么刚来就走?”旅馆老板说完就意识到不对,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低头说,“知道了。”

“不行。你得在家里待着,我们在外面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想起你在家里就踏实,这一下都出去了,我这心里没着落。”程建邦“噌”的站了起来说,“老徐,多大点事还值得你亲自出山?信不过兄弟们?”

老板连连鞠躬,满口“是是是”。那沈哥冲我们礼貌地笑笑,又吩咐老板:“去把我后备厢装的箱子卸了,我还有事得走。”

徐卫东抬眼看着程建邦:“你说呢?”我们都知道他在指上次金三角任务中程建邦意志动摇的事。尽管程建邦早已认识到错误并为此付出了代价,但这是一壶永远也烧不开的水,徐卫东说提就提了出来。

旅客们小声嗡嗡议论起来。见我和程建邦都不出声,那沈哥笑着对我们说:“你们教训得对,这荒滩上几百公里连个影子都没有,就这么一家旅馆,不知道张罗着让大家舒舒服服吃顿热饭睡个踏实觉,一天到晚老想着发那些不义之财……”抬手指着旅馆老板的鼻子说:“这两位兄弟是手下留情,不然你们三个下辈子炕上过都是轻的。如果你们非要把生意做成这样,我保证你们挣的钱不够下半辈子买尿布。”

徐卫东哼了一声说:“没少在挂着我名的那头猪上撒气吧?打算什么时候杀?”程建邦扭过脸瞪我。徐卫东说:“你不用看他,我还犯不上从他那打听这些事,你是不是以为躲在戈壁滩上就能为所欲为了?告诉你,你在那里一天吃几顿、拉几趟,我比你自己都清楚。”

“闭嘴。”沈哥低声喝道,冲着众旅客说,“今天晚上我请客,给大家赔个不是。”对那老板吩咐道:“给每个客人封六百块钱红包赔罪,回头我再和你算账。”

我本以为程建邦听了这话多少会有些惶恐,谁知他嘴一瘪,苦着脸说:“我就知道你一直都惦记我,怎么可能把我扔了就不管了呢……可你这心也太狠了,一扔就两年多,我心都快凉了……”

旅馆老板赶过来抢着说:“哪能呢?我们……”

徐卫东冷冷地说:“我在问你,叫老徐的那头猪什么时候杀?”

程建邦跟他握了握手,他又跟我握手,说:“是不是他们又讹人了?”

程建邦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说:“那头可是种猪,不能杀,顿顿最好的饲料,全圈的母猪都伺候它一个……”

沈哥看看站在后院门口的那群旅客,又看看满身满脸是土的老六和老九,最后目光才落在我和程建邦身上。他叹了口气,对程建邦伸出手:“你好。”

见徐卫东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自己,脸上没丝毫缓和的意思,程建邦连脖子都红了,不敢再说。我想说点什么给他解围,又知道这事不是我能解决的,甚至老徐为重新启动程建邦扛了什么都无从想象。徐卫东黑着脸说:“你也知道叫你回来干什么了,要不是秦川非和你搭档不可,我暂时是不会考虑你的。程建邦,我问你,换你是我,你觉得你值得信任吗?”

老板干笑着说:“没事,哥几个喝了点酒高兴,摔跤玩。”回过头喊:“老六、老九,沈哥来了,还不招呼?”

程建邦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羞愧地点了点头。

那人打量着问:“出什么事了?”

“你们成功了,没人会知道,包括你们的名字。但你们失败了,就会有人把你们的失败归于国家的无能。”徐卫东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如果你们觉得自己能担得起这担子,受得起这委屈,就接着干。”

旅馆老板从地上爬起来:“沈哥,你来了。”拍着身上的土,殷勤地迎了上去。

我走过去与徐卫东并肩站在地图前,程建邦也跟着站到了徐卫东的另一边。我们三人盯着墙上的那张巨大的中国地图,谁也没说话,沉默了很久。

车上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留着整齐的中短发,衣着得体,看上去斯斯文文的。那人下车后舒展了一下身体,扫视了一圈,问:“老板在吗?”

徐卫东伸出手指从中国地图最东头与俄罗斯接壤的国境线,一直划到西北处中蒙交接处,对我说:“塔哥,这次看你的了。”

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汽车引擎声,两道大灯的强光透过铁门照进来。司机像见着救星一样赶紧打开门,把一辆大排量的高档越野车放进院来。我跟程建邦对视了一眼,并肩站在了一起。

程建邦惊讶地看着我:“塔哥?”

司机正蹑手蹑脚地朝大门溜去,见躲不过去,僵着笑说道:“我,撒个尿。”

我顾不得跟他说详情,对徐卫东说:“塔哥这杆旗是海上的,你指的这些地方全是陆地,而且……而且这些地方是亚男姐的地盘吧。”

“大半夜的去哪啊?”程建邦突然扭头说。

程建邦说:“你们先等等,什么时候你们把地盘都分了?”

“差点忘了还有一个。”程建邦见旅馆老板缩在地上,一拍脑门说。上去就把老板的胳膊给搞脱臼,老板张着嘴巴半天没叫出一声,程建邦又一拍脑门:“哎呀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的胳膊是好的,不好意思。”再一用力,又给接了回去。那老板一直就那么张着嘴,眼泪汪汪地望着天空,像是在用心电感应和诚意召唤来自外太空的帮助。

徐卫东没理他,对我说:“她有她的任务,你手头不是有一批周亚迪的货吗?现在就放出风说要出手,代价就是周亚迪的命,目标是接触到一个俄罗斯人,他叫列夫。”徐卫东用手指在地图的空白处画了两个字的笔画:“除了这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名字以外,我们对这个人一无所知。这个人掌控着俄罗斯四成的毒品生意,同时也在为一些非法武装提供资金,这次周亚迪他们要去开的那个会,就是这个人组织的。”

程建邦又走到老九身边,刚蹲下还没碰到人,那老九突然号叫起来,挣扎着往大门方向爬去。程建邦吓了一跳,又不由得笑了。他追上两步按住老九,利索地帮他接好胳膊,揪着头发又拖了回来。

我默默地念了声:“列夫。”

程建邦把烟头往地上一丢,老六吓得蹬着腿拼命往后躲,使劲摇着头,居然哭了出来。程建邦上前一把揪住老六的头发,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只听关节咔嗒一声响,老六一声惨叫后安静了下来。缓过气来的老六试探着活动了肩膀,松了口气,说了声:“谢谢哥。”

“这次我们和俄方共享情报,属于两国联合行动,因为这个列夫的货源大部分来自金三角,他和中国人打交道比较多。目前最成熟的条件就是周亚迪和胡纬,这就只能靠我们去制造机会了。你已经跟丢了一次,这次换个思路,我会从另一条线上想法接近列夫,不论我们两个谁先接近到他,都要第一时间把消息发出来……只要一个坐标就好。”他将拳头重重地砸到墙上的地图上,发出“嗵”的一声。

我看了眼程建邦:“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说:“明白了。回去我就安排薛五放出话去,我有批货要出。”

“哥饶命,饶命,再也不敢了,哥啊……”老六砰砰地磕着头,已经顾不上胳膊上的痛了。

徐卫东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一手拽着他的手腕,一手握着他的胳膊肘,将他手臂放在灯光下仔细看,问道:“你这个文身是老虎还是豹子?”手上稍一使劲,老九眼睛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我举起双手看着满眼惊恐的老六说:“不好意思,他胳膊上的文身让我走神了,要不我先帮你……”

程建邦着急地坐到了桌子上,看看我又看看徐卫东:“薛五?薛五又是谁?”

“明白明白。”我安抚地拍拍他说,“这一次一定行,要不你让他给你接吧。”我用下巴指了指程建邦。老九急忙摇头。

我说:“我新收的小弟。”

老九脸色惨白,满脸的鼻涕汗水,看起来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了,嘴里叨叨着:“哥,我妈都六十多了,我到现在还没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

徐卫东接着说:“回去以后,后勤的人会来给你们发装备,情报部门的人会给一些资料……记住,那边可不是金三角,列夫不是周亚迪,他们的目的也不仅是钱。这个任务千万不要勉强,到时候你们可以用命去拼,但决不允许用生命去赌。你们最重要的目标还是得活着回来,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机会。明白了吗?”

我把他扶起来:“以后别这样,多不好,来我帮你接上。”老九连连点头,我双手抓住他胳膊使劲一拉,又是一阵杀猪似的惨叫声。我偏过头躲着那刺耳的尖叫,说:“对不起对不起,时间长了不玩这个,手有点生,再来一次,一定行。”

我说:“明白了。”

老九挣扎着爬到我脚边说:“大哥,我一家人指着我这手吃饭,您大人有大量,救救我。”

“等等……”程建邦从桌子上跳下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了这半天,那我呢?”

我白了他一眼:“你把他胳膊弄脱臼了,他能听得进什么?再不接上怕是真废了。”

徐卫东说:“你听塔哥的。”

程建邦叹了口气,对我说:“你看,我就说讲道理没用。”

“塔哥?”程建邦上上下下看我,“你什么时候成塔哥了?那海上什么时候成你地盘了?周亚迪的什么货在你手里?你们什么时候又打交道了?你又去金三角了?”他问题越问越多,多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乱,索性把我和徐卫东按回椅子坐下,“我觉得你们有义务把这些都跟我说清楚,我也有权利知道自己到底在和什么人搭档吧,合着这两年我在戈壁滩上喂猪,你们都在外面大闹天宫?”

老九哀求着:“大哥,真的,真的疼,疼得受不了了。”

看程建邦气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是啊,海上什么时候成我的地盘了?

程建邦说:“我兄弟跟你讲的道理里头,有去医院这事吗?你到底有没有听?”

6

我赶紧抬手捂住了耳朵。果不其然,程建邦对着他肩膀就是一脚,老九叫得太惨,捂住耳朵也没用,听得真真的。

应该是去年秋天的事。

老九眼泪汪汪地说:“大哥我错了,我这胳膊快废了,你让我去医院吧。”

那天的天空真的是万里无云,鱼在水面跳跃,海鸟在空中飞翔,海风吹在脸上酥麻麻的。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大海的确是美丽迷人的,是令人向往的。

我对已经没力气哼哼的老九说:“货币是流通的,而且该流通多少在你的手里,是依靠商业规矩和头脑,怎么能落你口袋就倒不出来呢?你那不是抢劫吗?”

之前我们出海,都会刻意选有风浪的晚上,风雨海浪加上暗夜,能让我们最大限度地隐蔽起来。那一次不同,对方要求必须在一个晴好的天气情况下出海。因为他们要偷运的是珍贵文物,里面的瓷器、字画经不起潮热和风浪。

他话没说完腰眼上又挨了一脚。程建邦转过脸对我说:“你看,这些道理他知道,所以说了没用,来,你接着讲。”

为等这个机会,我们精心准备了一年之久。尽管有如此长久的准备,我掌握的情况也不多,只知道对方是个女人,叫古听云,是个文物走私界里的大鳄。除此之外,她的相貌、年龄、来历这些重要信息都是空白。

老板摇摇头,意识到不对,赶忙又点头:“知道知道……”

当她第一次通过中间人联络到我,要求我们为她的货护航的时候,我当时都不知道她的重要性,只是按常例把情况报上去。电话那头的徐卫东一连说了三个“咬住”。我很意外,从没见徐卫东为一个目标人物激动过。原来,这个古听云早已成为特案组情报部门的一大耻辱——查了她好几年,关于她的情报却一个字都没有更新过。

程建邦又问:“以前不知道做生意要讲规矩吗?”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当初的刘亚男。

老板捂着脸哼唧着说:“听……听见了。”

徐卫东明确告知我,古听云不是自己人,之所以一直无法掌握她更多的情况,大概是因为这人有职业病似的,奉行“一切都是越老的越好”,比如她不用现代科技的通信工具,互联网、手机一概不用,甚至几乎不跟人通电话。就说她这次联系我,是先后派了四个人来,且不说这四个人与她之间又隔了多少人。这四个人分别告诉我的信息是残缺的,而且方式不同,先后用了甲骨文的符号、莫尔斯密码、指定版本的《康熙字典》以及另一本字典指定的页数里指定的字。我把这四份信息转换拼凑后,才得出一句简单的话:想跟古听云做生意,正午前在每艘船上挂三面红旗。

程建邦对旅馆老板说:“我这兄弟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我照她的意思布置好,却再也没了她的消息,薛五嘀咕说我们这是被人耍了。

我说:“我就是想劝劝他们做生意要讲规矩。我以前跟的那个老板最讲规矩,从来不玩这些下三烂的手段,人家现在身家已经不能用亿来计算了,都把生意做到国外了……”

我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他们那样的人不可能花这么多时间精力跟你开玩笑。那么,基本可以确定:要么是古听云还不信任我,要么是她正在暗处观察我。

程建邦笑起来:“你等等。”他摸出烟点了一支,抽了一口才说:“来来来,既然你觉悟这么高,就讲讲道理,顺便把我也讲通了。”

就这么耗了一个多月,果然等来了她派来的人。来人话不多,直接打开一个大皮箱放在我面前,说是三成的订金。我估量着扫了一眼,应该是一百万,也就是说,这趟活古听云愿意付三百万美金作为酬劳。如果我收下这笔钱,或者多问一句就代表我同意了,到那时别说对方让我运毒品、枪支,就算是要运核弹头,我也不能反悔。

我啧啧嘴说:“人民内部矛盾,教育为主,你这上来就……”

我想了一想,伸手将皮箱合住,刚想往回推,薛五伸手将我拦住,冲我使眼色。来人也不急,示意让我们尽管去商量。

“我不打你,你站起来,我问你几句话。”我松开手让他站起来,好言好语地问他:“你做生意就好好做,这里就你一家,客源又这么稳定……”没等我说完,只听身后一阵风声,程建邦冲过来对着那老板一个窝心脚,没等他倒地,又一拳打在他右腮帮子上。那人痛得叫都叫不出声,栽倒在地上直哼哼。程建邦一把揪住老板的头发,拖到老六和老九的身边一扔,回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对我说:“你跟他们讲道理?”

我们走进隔壁房间,门还没关严,薛五就说:“大哥,你容我多句嘴,我知道这趟是玩命的事,可咱的船再不换,不论什么活,只要出海就是玩命。”我扫了一眼屋内其他人,所有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薛五拍着胸脯说:“我是为了咱大家伙,这趟下来我一分钱不要都行,只要能把咱那几条船换了就行。”

我过去抓着他的脖领子将他拎到空地上,他索性往下一蹲双手护住脸,号起来:“别打别打,有话好说。大哥别打,今天我请客。”

我们对古听云一无所知,这么大的一笔钱也超乎常理,干这么高风险的事,是很可能全军覆没的。

老板把碗和筷子一丢,想退回屋里去,却被里面拥出的几个乘客挡住了道。他猫起腰想往人群里钻,门口又多了几个乘客,生生将他卡在了那里。

可薛五这些人被那箱花花绿绿的美金晃瞎了眼,我知道他们已经算好了能分到手多少,甚至已经开始计划怎么挥霍那笔还没有到手、即使到手也不知道有没有命花的钱了。而其中一些人则在打算干完这一票就洗手不干。

我对那老板勾勾手指:“你过来。”老板连连摇头往后退着。我换了副笑脸:“听话,你过来我问你点事。”

我再次看向其他人,他们还是使劲点头。薛五跟我也有一阵了,知道我是个在钱上很大方的人。我让他管着钱,每次拿到手的酬劳怎么分,我从不过问。他们如此齐心而热切,正是我想要的局面,但还不够。

“都排到老九了,那肯定不止这些人。”程建邦笑着冲我身后努努嘴。我一回头,见旅馆老板嘴里含着一口米饭,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哀号的两个大汉,手里的筷子上还夹着一块肉。

“不行,对方什么来路没人知道,白天出海也太危险,我得为你们的性命负责。”我转身就要出去。

见那两人的左臂已经被摘脱了臼。我说:“那我干什么?白来了?”

薛五挡着门说:“塔哥,自从跟了你,这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到了外面和人一说是在您手底下干活,大家都觉得有面子。兄弟们知道你是真心为我们好,可我们都是大老爷们,不能什么事都老躲在你身后。这一次给兄弟们个机会干一把,是死是活我们都认了……除非你……”

刚跟出去,就听一声惨叫。老六和老九捂着胳膊倒在后院地上打滚,程建邦背着手站在对面台阶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两人。见我出来,抬手看看表说:“一分钟多了,十五秒就够。”

我笑着说:“说下去。”

程建邦猛地加劲甩开我的手,一摔门帘出去了。我像是被人迎面泼了杯水,脸上火辣辣地难受。再回头看着那些跟我们同了一路车的乘客,有老有少,像一群误入狼窝的羊,看着他们惶恐地缩坐在一起,我觉得很惭愧。

薛五鼓足勇气说:“除非……你怕了。”

程建邦挣了几下都没挣脱,转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秦川,我们最重要的事就是守护这块土地。谁在这里造次,谁就得付出代价。今天你要么跟我一起去让这帮垃圾长长记性,要么乖乖坐着闭嘴。”

“我是怕,我怕自己无亲无故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也怕把下半辈子交待在牢里。”我看了一圈众人,“但我更怕的是你们,我怕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怕你们妻儿老小无依无靠。钱赚不完,命只有一条,跟我提玩命?你们还没有那个资格,你们玩不起。”

我抓着他胳膊不放:“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别耽误时间。”

说完我就要往外走,薛五站在门口不肯让开:“大哥的话太重了。不管他们运的是什么,那东西又不是咱们的,就算被抓住,罪也不至死吧。如果说出海的风险,咱哪一次不是大风大浪的?我们知道塔哥是为了我们好,还是那句话,给兄弟们一个机会,让塔哥看看兄弟们绝不是吃素的,个个都是上得了台面、干得了大事的汉子。”

程建邦的倔劲上来了:“这种脏活我干多了,不用你插手。”

我见时机差不多了,叹了口气,沉重地点点头,带着他回到那张放着一皮箱美金的桌前,说:“老五,把钱按老规矩给大伙分了。”

我一把拽住他,低声说:“你别忘了你是干什么的。”

“哎!”薛五脸上泛着兴奋的潮红,两手哆嗦着抱走了皮箱。

程建邦看着老九的背影,站起身拍拍我肩膀:“你待着等我……一分钟。”

来人从口袋里摸出个笔记本和一个铅笔头,写了几行字,撕下来对折了,毕恭毕敬地双手递给我:“一切拜托了。我们会准时到。不然还要劳烦塔哥等等我们。”

老九不屑地瞟我一眼,冷笑着说:“我在门口等他。”将外套脱了狠狠地摔在桌上,露出了胳膊上的腱子肉和刺青。

那是一组经纬度数字和一个时间,我不禁有些佩服这个叫古听云的女人,做事如此讲究与缜密。同时心里也隐隐地担忧,她在从未打过交道的情况下,就敢把这么一大笔钱留下,足以证明她的自信。我相信,这种自信不是盲目的,那么,她的实力和能力到底是多深多厚呢?

我知道说什么也晚了,只好站起身将程建邦拦在身后:“九……九哥是吧,我这个兄弟喝多了,钱我们不要了,面也不吃了,你给我们安排个房间,我让他醒醒酒。”

一个特案组情报部门都搜集不到多少资料的人这么干,倒也不稀奇。我只是好奇一件事,她不是第一次走私文物出境,在这之前她找的都是谁?为什么一点信息都没有透露出来?为什么这次换成了我?

程建邦一拍桌子说:“没女人?骗谁呢?”

没多久手机上收到了情报部门的信息,说古听云派来的那人反侦察能力极强,为避免打草惊蛇,只能放弃跟踪。

老九哈哈笑着说:“我们这儿还真没女人。”

我笑着心说:遇上对手了。

程建邦说:“剩下的钱你帮找个女人来陪陪我。”

古听云定的接头地点并不在任何航线上,是一个方圆上百海里不会有渔船或货船经过的海域。这意味着我得不到任何及时有效的支援,按古听云的行事风格,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她立刻就会消失,再要等这么个机会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老九笑了:“真是个明白人儿。”

在她定的时间段里,那片海面还真是风平浪静。而她迟到了整整十二小时。——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她用任何办法把这一片来回侦察好几遍。

程建邦悠悠地说:“我也看出来了,你揣口袋里的钱,是倒不出来了。”

她的船终于出现在雷达里时,我正躺在甲板上晒太阳,薛五跑过来说:“塔哥,应该是他们了,可是无线电呼叫他们没回应。”

老九一瞪眼:“那你是啥意思?”

我伸个懒腰坐起来,摸过手边的啤酒:“给我拿个凉的去。太阳怎么这么厉害?这酒都煮开了。”

程建邦跷起二郎腿,晃着脚尖说:“我们两个饭量小,吃不了那么多。”

“给塔哥拿个凉啤酒。”薛五冲身后喊了一声,蹲下身说,“他们就一艘船,胆子真够大的,就不怕我们黑吃黑?”

那人猛地回过头:“老九,怎么了?”

我看着海面,等人送过啤酒来,接过新开的凉啤酒一口气灌下大半听,才说:“当初你们被日本海盗劫的时候,我也是一艘船。”

我见程建邦脸色不对,忙对他使了个眼色。程建邦没理会,对那人的背影喊了声:“喂,那个老九还是老六来着?”

薛五赔着笑脸说:“他们哪能跟您比,您那家伙多全啊……对了,大哥,怎么后来不见您用那些枪了?还有,当时您手底下有不少兄弟,怎么都不见了……别误会,我就好奇,这不是没事嘛,随便聊聊。”

其中一个走上前来接了钱,对着灯光辨了一下,歪嘴笑着说:“没零钱找,你们两个大男人还不得一人两碗?给你们算便宜点,就一百吧。”也不管我答不答应,把钱往口袋里一塞,得意扬扬地对其他乘客说,“抓紧把单买了,我们后厨大师傅等着下班呢。”

“我那些兄弟都不是内地人。我这里就当是他们的一个港湾了,遇见个大风大浪的可以过来避避。平时就由着他们吧,这样将来在海上彼此有个照应。”我意味深长地对薛五笑着说,“最重要的是,怎么也不至于被人一锅端了去。”

“那可不行,你欠我个大人情,可不能在这种地方敷衍了事,回北京你得请我顿大的,这顿我来。”我摸出一张百元整钞,对门口两人晃了晃:“两碗。”

薛五尴尬地干笑了几声:“我再给您拿罐啤酒去。”他起身往舱里跑,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赶紧攥着一根缆绳站起来:“太……太滑了。”

“请客没问题。”程建邦紧紧盯着那两人,咬着牙说,“三十也好,八十也罢,那都得我乐意,我兄弟还没逼我,他们算哪根葱。”

我看着薛五的背影,轻轻地朝甲板上啐了一口。

来的时候我就观察过,这戈壁滩动辄几百公里没人烟,而这种旅店乱糟糟地戳在公路旁,就是专为挣过路旅客黑钱的。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和这些流氓动起手来事小,万一事情搞大,耽误任务才是要命。我忙笑着说:“那你尽下地主之谊吧,这顿你请。”我想缓和一下气氛,不让程建邦跟他们起冲突。

我拿出望远镜朝海面望去,远远一艘渔船模样的快船正朝这边驶来。我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兴奋,对这个古听云也很好奇。算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个人好奇,更没什么事能让我兴奋了。

“过瘾吧?”程建邦眼里已经露出了挑衅的神色,不屑地看着门口那两个大汉。

我爬上眺望台坐下来,见那船已经减慢了速度。薛五站在甲板上对我喊:“联系上了,暗号对。”

我和程建邦对视一笑,我说:“这是你的地头?”

我说:“你给我拿的酒呢?”

应声进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眼睛里的凶光让整间餐厅立刻安静了下来。老板嘿嘿一笑,钻进里间招呼司机吃喝去了。

薛五迟疑了一下,钻回船舱,不多时拿着几罐啤酒爬上眺望台上。我接过啤酒说:“你刚才问我那些枪为什么不用了。实话告诉你,我的枪只能给我的兄弟用,你现在还不算,所以只能给你钱。干完这一单你们手里有了钱,我就安全多了,那时候可以给你们枪。”不等薛五表忠心,我冲下面抬抬下巴说:“叫人放小艇下去接人接货,都机灵着点,别让人家看笑话。”

老板冲门外大声喊:“老六、老九,招呼下客人。”

薛五赶忙溜下甲板,吩咐手下人忙活起来。对方只有三个人,把两大一小三口木箱往小艇上搬,看那样子都不是很沉。这是我护送过的货物里最少的一次,但凭对方出的价格就知道,这三箱货的价值是最高的一次。

“这就是讹人!”

那三人看着箱子上了船,回身从渔船上恭恭敬敬迎下一个人来。那人从头到脚包裹得很严实,能看出是个女人。如果没什么意外,这个人就是古听云了。

“上个月还二十,这怎么又成三十了?你们去抢吧。”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再了不起最终不还是上了我的贼船。

这一下人群炸窝了。

我戴好墨镜下了眺望台。还没站稳,薛五就带着古听云上前,殷勤地介绍:“这就是我们塔哥。”

“吃上些吧,赶了一天的路吃点热乎的舒服。”老板不由分说地让厨房给每人煮一碗面,说:“太晚了,没啥吃的,大家凑合下吧。来先把账结了,一人三十。”

那人抬手拉下裹着头的纱巾,又摘下挡住了半张脸的大墨镜,露出一张笑盈盈的女人脸,主动伸过手来:“塔哥,久仰久仰,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是古听云。”没等我说话,她看着我夹在胳膊下的啤酒说:“我在内蒙古的时候喝过上马酒和下马酒,想不到你这里还有上船酒。”她不客气地从我胳膊下抽出啤酒“啪”的一声打开,举起来对着我手里的啤酒罐碰了一下,猛灌了几口,说:“真舒服。”

旅馆老板直接把众人带进了餐厅。说是餐厅,不过是个摆了五六张桌子的屋子,简陋的吧柜上摆着几瓶劣质白酒。有乘客说:“我们困了,想睡觉。”

我一看也不需要客套了,直接问:“我们什么时候起锚?目标位置是哪里?”

“军装也穿不着,放宿舍了,其他的嘛……你说我连个窝也没有,留那些杂七杂八的也没用。”他反手揪起衣领说,“我这可是名牌,叫个什么来着。你帮我看看,我老记不住。”

古听云晃了晃啤酒罐:“不急,初次见面总得认识认识。”

见他那包轻飘飘的,我问:“你混了几年就挣了这点东西?”

我指了指事先搭好的遮阳棚:“坐吧。”

“往事不堪回首啊。”程建邦将包往肩上一甩,往车门走去。

古听云见我始终没摘墨镜,就又重新戴上墨镜,歪头看着我:“塔哥不爱说话?”

“艰苦?”我看了眼院子里的一排瓦房,“门窗齐全,水和吃的都有,哪里艰苦了?”我凑他耳边低声说:“当年在金三角的林子里,你可是风餐露宿,虫叮蛇咬。”

我看着那三口木箱问:“就这些?”

见车上司机乘客都下了,程建邦站起来伸个懒腰说:“走吧,这里条件就是这么艰苦。”

“看来是真不爱说话。”古听云走到最小的木箱边说,“这箱不是。”

“就是。”有人说,“一碗破面条卖二十,通铺上的被褥都是黑的。”

我对薛五说:“找个稳妥地方放好。”

乘客们不情愿地抱着行李陆续下车,小声抱怨着:“肯定是收了这家旅馆的钱了。”

薛五带着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抬起两个大木箱朝船舱搬去,我见古听云和她的手下都没有要跟过去的意思,问:“古小姐不派人跟着看看吗?”

司机站起来按着后腰说:“加多少钱我也走不了了,我这腰疼得坐不住了。”他把车开到一扇大铁门前按了几下喇叭。里面跑出个人来开了门,殷勤地招呼司机把车停到院子里去。

“看什么?”

车晃晃悠悠开到半夜,在一个叫四道河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乘客喊道:“师傅,您辛苦下一脚油直接走吧,我们一人给你加十块。”其他人也跟着喊:“师傅,这里住宿条件不好,我们加些钱直接走吧。”

她这下还真把我问住了,我笑着摇摇头。茫茫大海上,一个女人带着一批价值连城的宝物,身边只三个随从,就敢对一帮初次见面的亡命徒如此信任,真不知道这个古听云是真的用人不疑,还是自信得过了头。

我们顺利地搭上了最后那趟班车。

等薛五等人回到甲板上,古听云指指脚边的小箱子说:“打开。”

2

那箱子封得不是很严,古听云的随从徒手就轻松地掀开来。古听云俯身拨开上面的一层软纸团,露出一排排整齐精致的小木盒。她笑着问我:“塔哥的兄弟都在这里了吧?”

“走吧,再不走我就真的走不了了。”程建邦站在风中眯着眼睛说,“我连招呼都不能和他们打。”

我扫了一眼,点点头。

我回头看向哨所,队长和指导员都站在岗亭里目送我们。我端端正正对他们敬了一个军礼,程建邦将行李丢到地上,也遥对着哨所立正敬礼。

古听云拿出一只木盒打开,仔细解开金丝绒布袋上的丝绳,拎出一条黄灿灿的项链,翻到吊坠后看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双手捧到我面前说:“初次见面,一点小小的心意。”

一旦看清了这一点,再见到这些坚守荒漠的战士,看着他们被烈日风沙吹裂的脸时,我才知道自己是如此不堪。

项链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光,看那分量就不轻。见我不接,古听云轻声说:“我亲手刻的字,塔哥看看刻得对吗?”

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的时候,又是那么羡慕甚至嫉妒这样的生活。再后来我才明白,是我还远没有高尚到成为一块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身为一个战士,难免要流血。那我愿意在万众瞩目下,轰轰烈烈地流血牺牲,好像那样才能体现我的价值。反之,再壮烈的牺牲也会让人觉得委屈——这是一种虚荣,也是一种私心。

我接过项链,吊坠正面浮雕了一头下山猛虎,非常精美。翻到背面,见那上面竟赫然刻着我的名字:秦川。

当初在学校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被分到这种地方来。好像一旦扎到这里,满腔的雄心壮志和伟大抱负就此终结了。

薛五也从古听云随从手里拿到了一条项链,高兴地叫起来:“嘿,老鼠,我正好属鼠,嘿,这背面还有我名字呢。”

“程建邦!”我挥拳朝他打去。程建邦已经扛着包,一溜烟朝营房大门跑去。

不多时,所有人都拿到了自己的那份,惊呼那吊坠的正面花纹是自己的属相,背面刻着自己的名字。有的已经戴到了脖子上,相互欣赏着,低声讨论着是不是纯金的……浑然不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险恶境地:这个女人掌握了这船上的一切信息,所有人的名字、生日,可能还有他们妻儿老小的全部情况。

见他溜得飞快,我猛地回头对着猪圈喊了声:“秦川!”只见一头黑白花的肥猪扇着耳朵哼哼着跑上前来。

而我对这个女人的认知几乎为零。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古听云这已经不叫示威了,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恐吓。

程建邦扫了一眼我攥紧的拳头,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叹了口气,从猪舍的台阶上走下来说:“走吧。”

古听云扫视一圈众人,说:“怎么?塔哥不喜欢?”

我看看他,又看看那群猪,问:“这里头是不是还有我的事呀?”

我对薛五说:“你们去船头吧,我和古小姐谈点事。”

“他要是能亲自来这把我废了,我也认了,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就待这了……”他亲热地对一头白猪叫:“亚男,过来过来。”

薛五兴高采烈地端出水果和啤酒饮料摆满桌子,对古听云哈腰笑着说:“那塔哥、古小姐你们聊,我们就在前面,有事招呼一声就是了。”古听云对三个手下说:“你们一起过去吧,有事我叫你们。”

我扑哧一下乐了:“这要让老徐知道,还不得废了你。”

7

“老徐啊。”他头也没回地说。

“礼物有点重。”我晃着那条项链,把星星点点的金光反射到古听云的脸上。

忽然像是听到个熟悉的名字,我忙拦住他说:“你刚叫那头黑猪什么?”

古听云说:“塔哥可能误会了,我没有刻意打听你们的名字和生日。当时我找朋友帮忙运这批货,朋友跟我推荐了塔哥。他那个人比较仔细,顺带给了我这些资料。我拿着有什么用?想着要送你们见面礼,就用上了,只是想让你们高兴,大家高高兴兴地做完这单生意。”

那些猪一听他的脚步声,就争先恐后往前挤,他挨个拍它们的头,叫着它们的名字。——他居然给每头猪都起了名字!

“什么朋友?”

出了办公室的门,程建邦还要回猪舍跟他的猪们道别。

“这个我不方便说了,总之事实就是这样。我没必要得罪你们这些路神,没有你们,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没用。”古听云说着话,将外套脱下来丢到一边。她里面穿着件白色的无袖T恤,衬得她小麦色的皮肤油亮油亮的。我瞟了眼她的手背和手指关节,回想之前和她握手的感觉,基本可以确定她没有经过格斗训练,那结实的上臂应该是健身房里练出来的,感觉稍稍放下些心。

“饭我就不吃了。一会应该还有一趟长途班车路过。”程建邦放下酒瓶,“我们先走了。”

古听云喝着啤酒,闲闲地说:“塔哥以前在金三角混?”

队长和指导员点点头,喝完酒放下缸子的时候,两人眼睛都红了。指导员说:“抱歉的话我就不说了。将来有空时,回来看看我们。”

我点点头。

办公桌上放着两人的茶缸,程建邦把水泼掉,咚咚咚往里倒上白酒,一缸递给指导员,另一缸给了队长:“兄弟们轮班巡逻,人凑不齐,我也不方便跟他们道别……我没什么别的事,我那些猪就托付给你们了。”说完将手中瓶子里剩的酒一口气喝光。

“听说跟那边人有误会?”见我侧头看她,忙说,“我没别的意思,女人嘛,就是八卦了些。”

指导员忙说:“有,有。”打开柜门从最里面掏出一瓶白酒,那酒瓶上的标签都发白了,看来是放了很久没舍得喝的。

“跟过一个大哥,他不信任我,要不是我跑得快,怕是早没了命。”

程建邦抬头看着两人,许久才长长呼了口气,说:“指导员,有酒吗?”

她笑了:“说实话我最看不起毒贩子,净干些下三烂的勾当,一个个都六亲不认、穷凶极恶的嘴脸,吃相太难看。”

“责任主要在我,是我的工作没做好。别说不是,就算是又怎么样?还不都是为工作。”指导员也赶紧说,“你打他的时候留点力气,完了也打我一顿,这样我们两个都好受些。”

我淡淡地说:“还不都是为了钱。”

指导员和队长对视了一眼,满是愧疚地同时叹了口气。队长脸憋得通红,走到程建邦面前低头说:“这事怪我,我就是没脑子,你……打我一顿吧。”

她摇摇头说:“我对钱没什么感觉,我说这个你不要笑,都说我是文物贩子,我可不倒卖文物,我只是收藏,让文物展现它们真正的魅力。它们对我来说是一种信仰,是我的精神图腾。”

思前想后,我说:“如果你们信得过我,我以我介绍信上的印章向你们保证:他担负着更为特殊的任务,所以很多事只能保密。请你们相信,你们真的误会他了。”

“我知道干你们这行的都是有文化的人。我不懂古董,也没兴趣。”听她说得跟真的似的,我觉得可笑,“只要来回倒腾的都是为了钱。”

我理解边防官兵们的复杂心情,也能想象程建邦待在这种环境里的憋屈。程建邦的真实身份是绝密,没法跟任何人解释。他毕竟在这里待了两年多,跟这个哨卡的官兵是战友。既然是战友,无论如何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告别。

她并不生气,认真地说:“它们见证了历史,历史是人记载的,可有时候颠覆历史的不是人,而是区区一件东西。跟这些东西接触久了,才发现很多历史并不是书本上的样子,所以我想让文物开口说话,告诉我们一个真正的、不曾被人掩盖的、不分国家种族涵盖全人类的历史,我需要把它们集中起来重新排列……”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扯得太远,伸过罐子来碰了碰我手中的啤酒罐。“你提到文化,文化在某种程度上一定是超越国界和种族的,不然只能叫风土人情,满足人们的猎奇心而已。”

说到这里,指导员叹了口气,屋里的气氛很是沉闷。

我喝口酒说:“都说了我不懂,我是个粗人,就知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程建邦凌空被扔到这里的时候,上级没给他委派具体岗位。他很明显不是新兵,也没有什么专业特长。所以这里的人就误以为是上面派下来监察他们的,对他自然没什么好态度。程建邦整天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又没正事可干,就主动养起了猪,愣给自己弄了个饲养员的差事。

古听云坐直了,摘下墨镜看着我:“我不信,难道塔哥就没什么个人爱好?总不会天生就喜欢保驾护航吧。”

队长和指导员对我说起这事的缘由。原来最近几年,发生了几起边防军警参与走私护私的案件,上级指示严查严办,又向这些单位派驻了大批调查员。对有问题的单位来说,这是强大的震慑。但对纯洁无私奉献的单位来说,这让他们感到委屈和难受。

“保驾护航?”——这词还真是新鲜,“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我干的这行当。”

程建邦坐在办公室的长椅上,盯着地面发呆。

“当然。对了,你还没说你有什么爱好呢。”古听云看着我手里把玩着的项链说,“我除了琢磨老玩意,还有很多别的爱好。你们项链上的生肖和名字全都是我亲手刻的。”

“这也配我来卧底?”程建邦甩甩手上的猪血,指着自己的鼻子还想说什么,被我用眼神狠狠地拦住。我抬脚往院外走,扔了一句:“你还走不走?不走就接着喂你的猪。”

“是吗?”这事的确让我有些惊讶。想想每个人收到的图案和字都不一样,那还真有可能是她自己做的。出手大方的人多的是,这么用心送礼的,她倒是独一份。

我看了一圈众人,程建邦和这个边防哨所的官兵们,一定有着很深的误会。他们怀疑程建邦是上头派下来监视他们的?那程建邦的确无从解释,也无法解释。

古听云看了看日头,拿过外套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我:“麻烦塔哥,这个地点。”

程建邦指着队长,对我说:“从我来的第一天起,就热脸贴着他们的冷屁股。两年多了,就没有一个人给我一个好脸色,我欠他们钱吗?非说老子是上面派来监视他们的。你说说,监视他们这群人还用我?他们也配!”

卡片上也是手写的一个经纬度数字,大概判断一下,应该是日本以南的公海区域。于是叫来薛五,把卡片交给他让他安排。

我上前揽着程建邦的肩,轻声说:“你刚不是说喂猪就是为了给战士们改善伙食吗?不杀怎么改善?”

薛五刚走开,古听云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追问:“喜欢音乐吗?”

这时队长也跑了过来,大声叫:“李铭。”程建邦扭头瞪他,队长被他恶狠狠的样子也吓到了,吃惊地问:“你搞什么?”

“音乐?”我的人生里跟音乐相关的事,好像只有当初在学校里唱过的那些军营歌曲。每到开饭前全体列队在餐厅前唱歌,唱得不够响亮就不准进去吃饭,所以每次大家都扯着嗓子大声喊。我摇摇头:“不懂。”

那个二十出头的小战士生生被吓得退了一步:“没……没有啊。”

“那,喜欢看书吗?”

程建邦猛地站起来,恶狠狠地看着那几个一脸茫然的战士,眼里竟然闪出我再熟悉不过的杀气。他指着一个拿刀的战士大声说:“我的猪跟你有仇吗?”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摆摆手。

我上前说:“程……李铭。”

“就是嘛,聊聊天,笑一笑多好,不要成天板着脸,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塔哥吗?”古听云笑得特别灿烂,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那你喜欢旅游吗?哦,你成天都在旅游,我重猜……你喜欢……”

程建邦看着血泊里的肥猪,气得嘴唇都抖了起来,在猪身边蹲了下来,摸着猪头又去看猪脖子上的刀口,嘴里不知在低声说着些什么。

“不用问了。”爱好?我几乎忘记了这世界还有爱好这件事,我所能想起关于爱好的事,就是当年宁志喜欢拨拉的那把吉他,在我们眼里那是骚情。现在想想,那是爱好。我叹了口气说:“我喜欢和我的兄弟们喝点酒。”我想起平凉一战之后,与同生共死的战友们醉倒在街头;我想起在泰国的监狱里喝着阿来偷带进牢房的白兰地过年;我想起与徐卫东在包厢里喝得天昏地暗一头撞见赶回来的程建邦;我想起喝多了蹲在阿来酒吧门口吐,刘亚男拽起我时丢在地上的烟头溅起的一串火星……“我喜欢和自己兄弟喝酒聊天,不怕说错话,不怕喝醉了有人会背后给你一刀……”我心里一酸,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笑笑不想再继续说。

猪舍边一口大铁锅里水已经烧得滚开,长条凳上绑着一头肥猪,声音凄惨地哼叫着。几个小战士围着那猪正忙活。

古听云认真地倾听着,一仰脖把啤酒干了,缓缓地念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我看着莫名其妙,也只好跟着指导员跑过去。

这个我知道,是李白《将进酒》中的句子。我打交道的人里头,不是贩毒买卖军火的,就是杀人越货的,想不到还有会吟诗的,不由得对她有点另眼相看。

“糟了!”指导员赶紧追出去。

古听云又打开一罐酒:“反正没什么事,你要不嫌弃,我们可以喝一点,当然,你不能喝多,不然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不是得被你灭口?”她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这下把我也逗笑了,我摇摇头说:“不能喝多,不是怕说错话,是怕误了事,你费了那么多周折找到我,又出了这么大的价钱,我必须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不然就算你放过我,我恐怕也没法混了。”

程建邦脸色一变,骂了一声娘丢下包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我看谁敢动我的猪!你们这些王八蛋欺负老子不够,还要杀老子的猪,我和你们拼了。”

古听云微笑着躺回沙滩椅上,不停地喝着啤酒,断断续续地哼着歌,一副放松度假的样子。

“那也不急这一天半天的,这会班车也没了吧。”指导员往窗外张望着说,“而且我都让他们去杀猪了。”

而我竟然无心去揣测她的心思,沉浸在一种近乎撕裂般痛楚的思念中不愿自拔。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刻意地逃避那些痛苦的记忆。时间长了,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刚才我才发现,封存回忆也就封存了力量。我不能封存它们,我需要那一张张遥远且熟悉的脸庞,那一幕幕模糊且触手可及的回忆来给自己力量和方向,将自己从麻木中唤醒,投入下一场战斗。

我知道他是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待了,点点头。

我们的船快要驶到指定位置时,薛五一帮人已经跟古听云的人相互搭着肩膀称兄道弟了,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艘载着走私文物的黑船,倒像是一群好友出海游玩。

“不用了,我们还要赶着回去报到呢。”程建邦看着我,“是不是?”

我抽空回船舱向上级汇报了最新的进展,想着马上又要圆满地完成一项任务,心情也像这蓝天碧海一样舒朗起来。

程建邦很快收拾出一个背包,在队长的办公室里办完了手续。指导员说:“要不,吃了再走吧。”

古听云端着酒,看着我从驾驶舱走出来,醉眼惺忪地说:“不管我出多少钱给你,都是你应得的,只少不多。费那么多功夫找你,也是为了节约了解的时间。你看,我们像朋友一样轻松地相处,多好?”

程建邦吸了吸鼻子,一个箭步冲上来,双臂像两根钢管紧紧箍住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我一甩头,没好气地说:“滚!”

“人一遇见高兴的事,时间就过得特别快,真想就这么一直在船上醉着漂下去。”古听云悠悠地说,“只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后也没机会和塔哥同船共饮了。”

“要不抱抱吧。”他张开双臂,“我太激动了。”

我正想说,只要她还愿意找我运货,我分分钟等候召唤之类的客气话。可转念一想,以她的罪过,被捕后就算不是死刑,下半生也交待在监狱里了。于是笑着说:“跟你做事真是轻松,度假一样就把钱赚了。恐怕以后也遇不到你这样的好主顾喽。”

刚才屋里暗,这时站在大太阳下,我才发现他额头上竟然已经有了皱纹,眉宇间那股英气几乎都看不到了。我心里一酸,轻轻说:“抓紧时间,不然该错过班车了。”

“那是塔哥你面子大。”古听云垂下眼皮想了想,像是做了个什么决定,坐正身子说,“好,我还有份薄礼给塔哥,还请塔哥不要客气。”我见她死盯着我,只好点点头。古听云说:“有劳塔哥叫你的弟兄把我那只小木箱拿出来。”

“唉!”他脖子一缩,把围裙从头上取下来放在窗台上。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看着我说:“秦川,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我就知道老徐一定会让你来接我的。”

我对着船头喊了一嗓子,薛五很快带着几个人一身酒气地跑了过来。我让他们把古小姐的小箱子抬出来。目送薛五带人欢快地跑进船舱,古听云说:“快到了吧。”

“把那围裙摘了。”

我看看手表:“不出意外的话,半小时吧。”

“唉……”程建邦抹了把脸,埋头就往屋外跑。

古听云叹了口气:“真有点舍不得。”

我照着他的大腿就是一脚,把他踹了一个趔趄:“赶紧收拾东西跟老子回。”程建邦也顾不上还手,咧着嘴,神情复杂得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我绷不住笑了:“去办手续吧,给你半个小时。”

“想不到叱咤风云的古小姐还是个性情中人。”

“是十六头。”他严肃地纠正道。

古听云看着天边的云彩,轻轻说:“是啊,女人嘛都感性,我早晚得在这上面吃大亏。”

“是两年零三个月又十天。”我补充道,“老子脑袋别裤腰带上和毒贩拼命,你躲在这里享清闲,还打算要喂十八头猪?”

见薛五把那个小箱子搬了出来放在座椅前,古听云说:“劳烦兄弟把我的人叫来吧,跟大家告个别。”

程建邦低声说:“两年了。”

不多时,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甲板上。古听云站起身说:“真的很感谢塔哥能给我们这样一趟愉快的旅程,上船没多久我就在想,到底塔哥有什么秘密武器,能把这样一件上不得台面,甚至是要掉脑袋的事干得这么轻松自在,你可以问问我那几个兄弟,我们什么时候运货能这么顺当又舒服了?”那三个随从笑着对我说:“塔哥确实名不虚传。”

“什么然后?”我弯腰看完麻袋看菜叶,才扭头说,“这里环境恶劣,你能安心扎根边疆是很大的胜利……你来这里多久了?”

“所谓隔行如隔山,我在这行这么久能平安无事,也有我的秘密武器。”古听云扭头问我:“塔哥,你猜猜是什么?”

程建邦见我再没别的话,有些着急:“还行,然后呢?”

我本想说她处事谨慎,但见她和她的手下都一摇三晃的,从上船他们就都没停过地喝酒,看来传说终究是言过其实。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晃了晃手里的金项链说:“因为古小姐够豪气,一见面就送这么重的礼。”

我点点头:“很好嘛。”

古听云哈哈笑起来,将一条胳膊搭在我的肩上竖起大拇指,对随从说:“那我就豪气到底,再送兄弟们份厚礼。”

程建邦一个立正:“报告,喂了十头,打算明年增加到十六头。一来保障部队供应,富余的还可以拿出去卖,改善基层连队生活。”

她的三个随从上前将那只小木箱打开,取出几只长木匣子。古听云手里那只尤其精致,木色光滑油亮,一侧镶着一只虎符模样的东西,光这个就像是件很值钱的古董。古听云轻轻按上去,“嗒”的一声盒子开了,原来还真是个虎符,两片一分,是匣子的锁扣。

我忍住笑,问:“喂了多少头猪?”

里面的东西上盖着一层粗糙的白布。之前她送我们项链时也是装在木盒里,外头包的是金丝绒布,如今说这是一份更重的礼,怎么倒成了粗布包装?而且这种白布怎么看也不适合包东西,倒更适合……擦枪!

我背着手在这个简陋的工作间里转悠起来,见正面土墙上挂了一张全幅中国地图,国境线上有一圈明显的灰黑色,像是被手指多次摩挲的结果。我想问问程建邦,回头见他还站得笔直,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我吓得一激灵。古听云的手下已经人手一支乌黑的MP5冲锋枪,三个人全然没了之前微醺的样子,飞快地分散开来,站到三个最佳的位置上,端枪对准了我们。

“秦川……”程建邦显然被我的官话吓住了,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到底是来……”试探地等着我把他的话接下去。

薛五扶着栏杆看着那三人,神情迷糊地说:“这……这枪是送我们的……礼物?”

“小程……哦不,小李同志啊。”我低着头,用语重心长的口气说,“你的问题你是知道的,组织上派你到这里,是希望你能静下心来反省自己的错误。我在北京听说,你在这里的表现不错。”

我冷冷地看着古听云。她不慌不忙地从虎符匣里掏出两把银光锃亮的大口径手枪,举起来对准我的脸。那居然是两把“沙漠之鹰”。我没有用过这种枪,但深知这枪的威力,这个距离能把我的半个脑袋轰掉。

“你,是来接我的吧?”程建邦揪着身上的围裙问。我知道如果我说是,那么这围裙一定会被他扯飞。

我问她:“你想要什么?”

我伸手将他耳朵上挂着的菜叶摘下来,扔到他脚边的橡皮桶里,那里面装着半桶麸皮。我垂下眼皮淡淡地说:“还没吃呢?”

古听云说:“平安。”

上级专门为了他做了一套新档案。也就是说,是一直做着再次起用他的准备。

我低头看了眼手表:“按这个航速,还有十多分钟你就到了。”

这个李铭,正是程建邦。

“谢谢塔哥这一路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但我想要的是永远的平安。”古听云顿了顿,又说,“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那人一个标准的向后转动作完毕时,我与他只有一米的间隔距离。“李铭”看到我,愣了片刻,使劲摇了摇头,挤了挤眼。当看清确实是我后,眼眶一下就红了:“你……你舍得来了?”说着话就低下头去,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只听“嗒嗒”两声枪响,离那三人最近的两个船员应声栽倒在甲板上。所有人都被吓傻了,纷纷举起了双手跪了下去,有几个人害怕得呜呜哭出声来。

“向后转!”我故意压着嗓子喊道,慢慢走过去。

我忙喝道:“住手。”

那人丢下菜刀站起来:“到!”几片菜叶飘落下来,挂在他肩膀上、耳朵上。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古听云能把自己保护得那么好了——她每次运货之后,不留活口。

我对那背影喊了声:“李铭!”

在杀人灭口之前,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迷惑对方。谁会想到一个精心给你准备厚礼的人,笑眯眯没话找话跟你聊天的女人,转眼就会对着你的脑袋开枪呢?

屋子中间有个巨大的菜墩,一个穿着迷彩服的人面朝里蹲坐在个小板凳上,一手一把大菜刀,叮叮当当地剁着菜叶。随着他双臂大幅度的挥舞,他方圆两三米内全是密集翻飞的菜叶,有的都飞到了顶梁上。

现在距离指定的地点还有一段距离,也就是说准备抓捕古听云的行动小组还在十几分钟航程以外的地方。古听云的这几个随从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职业杀手,而我的手下是一群渔民出身的混混。至于我,面对着远近不同角度的五支枪,除了喝一声“住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门很矮,我低头钻进去。屋里满是鼓鼓囊囊的麻袋,靠门边的几个泔水桶散发着特有的酸味。麻袋和泔水桶都码放得特别齐整,要不是这种军营特有的整齐劲,这儿跟个普通西北农家没什么区别。

“秦川,对不起。”古听云的眼神特别安静,在跟我对视的一瞬间却快速地闪躲了一下。如果她继续坚定地把船员们挨个打死,我可能就彻底绝望了,可就是她的眼神这么一闪躲,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

从院子西边的角门进去,靠墙有一溜黄土坯房,木头门窗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一阵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从里面传出来,在这空旷安静的戈壁军营里回响着,显得特别不和谐。指导员指指一扇敞着的木门说:“人就在那。我去安排一下晚上的活动。”

之前我说她是个性情中人,她说自己早晚会在感性上吃大亏。不论之前她做了多少戏,但那句话一定是真的。她一定曾经是一个性情中人,也一定因为这个吃过大亏,所以养成了如此决绝毒辣的行事风格。换言之,如果她不论什么情况都选择不留活口,这本身就是不理智的。她只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我按捺不住满心的失望,摇摇头不想说话。

我的大脑飞速旋转着,想把跟她见面后的每一个细节捋一遍,看从哪里找突破口。但在这种情形下谈何容易,也许下一秒她突然决绝起来,一旦动手就不可能再停下来,那什么都晚了。

指导员笑了:“怎么,你连接谁都不知道吗?保密工作这么严格?”

我必须争取更多一点的时间。我苦笑着叹了口气,一低头,看到旁边桌上的空啤酒罐,心说:顾不上那么多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我说:“你不是一直问我有什么爱好吗?”

看着小战士欢快的背影,“李铭?”我茫然地也不知是在问谁:“信里说让我接李铭?”我一直以为我要接的人肯定是程建邦,必须是程建邦……没想到徐卫东费这么大事,派给我的是一个新人。

古听云“嗯”了一声,对着我头的枪口朝下偏了一寸。对她来说这枪太沉,端久了很难保持平举,她索性垂下了胳膊,把枪口大概对着我。

“是!”小战士高兴得一溜烟跑了出去。

一个枪手提醒她:“古小姐,时间有点紧。”

“那……”指导员沉吟了一下,说,“就杀头猪。”

古听云没回头,说:“我知道。”

“报告,补给车还没到,没有鲜肉,只有罐头。”

“本来我想让你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都有妻儿老小,可是一想还是算了,因为我不能给你一个保证,保证他们今生都不会再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至于我,我记得跟你说过,我唯一的爱好就是和我的兄弟喝点酒,但我话没说完。”我故意停了下来,试探地问,“耽误古小姐时间吗?”

“晚上弄几个肉菜给首长接风,顺便给李铭送行。”

古听云迟疑了一下:“没关系,你说吧。”

“到。”一个小战士跑过来直挺挺站在门口。

我悬着的心稍稍往回放了一些,只要她还愿意听,那说明我的心理攻势起作用了。我指了指桌上的烟说:“可以吗?”

指导员大声对外面喊:“小刘。”

古听云说:“坐着抽吧。”

我愣住了:“李铭?”

我坐到椅子上,点了根烟,抽了一口将烟雾喷向空中,说:“其实我的兄弟都死了,有的死在警察手里,有的死在毒贩手里,跟你一样,我也很难再去相信别的人,所以可能再也不会有什么兄弟了,那我唯一的爱好……其实就是没爱好了。”我想起些往事,深深地吸了口气,眼角渗出了些眼泪。我摘下墨镜,抬头看着她:“刚才和你喝得很高兴,自从我的那些兄弟死了以后,再也没有这么高兴过,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谢谢你,今天能死在你手里,死在这个海阔天空的地方,我知足。”我打开一罐啤酒,闭上眼仰头往肚里灌酒,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

“什么拔钉子?这不是要调李铭走吗?”指导员看完信,笑呵呵地对我说,“你别介意啊,这戈壁滩上待久了,脾气都有点糙。”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这个时间李铭应该在饲料房里,我带你去吧。”

一直数到十,我喝完了那罐酒。也就是说,我刚才那些话至少让她犹豫了十秒。我打了个嗝,把空酒罐放回桌上,望着远处的天边默默地抽着烟。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枪没有响。

队长打开抽屉,将我的介绍信和信封拿出来丢到桌上,说:“上面派人来拔钉子了。”

“古小姐,差不多了。”那枪手再次提醒她。

指导员问队长:“怎么回事?”

古听云说:“去把船停下吧。”

我冲指导员打招呼:“你好。”

一个枪手钻进驾驶舱,很快船开始减速。可这里距离她指定的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他们把船停在这里,难道是为了方便抛尸?

队长余怒未消,但声音倒是明显小了下去,对我介绍道:“这是我们指导员。”

只听古听云说:“我就说,我迟早会因为感性吃大亏。”

这时一个又高又瘦的军官端着茶杯进来:“嚷嚷什么呢?”

我转过头,见她的枪口已经垂下对着甲板。我说:“人,尤其是你我这种刀尖上舔血的人,死在什么上面都不奇怪。”

队长呵呵一笑:“你们这些坐机关的,成天没事就知道琢磨我们这些基层的,一根筋不对,脑门一拍就派个人过来监察我们。我们边防单位是跟走私的打交道多,别的哨卡我不知道,反正我是问心无愧。回去告诉你们那些端着茶缸子、叼个笔杆子的大爷,有能耐来这儿待个一年半载试试?别成天站着说话不腰疼,想起一出是一出。”他越说越生气,嗓门也越来越高,看那意思好像如果可以,立刻就能大棍子撵我出去。而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听得一头雾水。

古听云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我有种预感,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死在你手里。”

我有些不明所以,只好说:“我是来接人的,其他的事我不知道。”

一个枪手往船体左侧下方看了一眼,说:“他们到了。”

队长撕开信封看了一遍,抬起眼皮打量我,嘴角翘起来轻蔑地笑了笑,一甩头说:“跟我来吧。”进了办公室,他既不让座也不倒水,把信封和介绍信丢进抽屉里上了锁,说:“怎么样?查出什么了?”

我顺着那方向看过去,风平浪静的海面忽然像开锅了一样,一个乌黑的大家伙浮了上来——居然是一艘微型潜水艇!

我扫了眼他的肩章,把介绍信和信封一起递过去:“找你。”

原来这里才是古听云和下家接头的真正地点,超出我想象的是,接应他们的竟然是艘潜艇。

迎面从屋里走出一个中等身材、面色黝黑的军官,问:“你找谁?”

潜艇靠着船边停好,顶盖打开钻出两个人来。古听云的两个手下用枪指着我们,另一个用接好的传送缆绳依次把两只大木箱送上潜艇,完事后扭过头看着古听云。

小战士认真地核对完证件,冲我敬了个礼,回身指着一排砖瓦房说:“我们队长在那。”

古听云用枪指指脚下的小木箱说:“秦川,尾款在箱子底下,后会有期。”她在几个枪手的护送下登上了潜艇。

我将证件夹在介绍信里递给他:“我找人。”

看着潜艇消失在海面上,而天空依然蔚蓝,海鸟依然飞翔,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呆站了半天,轻轻说了句:“牛。”

到岗亭前站住,里面小战士肯定老远就看到了我,绷着脸表情严肃地问:“干什么的?”

那次行动让特案组的重犯古听云潇洒地漏网,我沮丧了好久。

车门打开的瞬间,像是有人站在车外往我脸上撒了一把沙子,阳光凶猛得把黄土照得灰白,刺得人眼睛生疼,地面上时不时刮起一个个盘旋上升的小旋风。风缠在脚边像是被人抱住拖住了腿,我望着远处飘扬在白杨树林里的红旗,干脆小跑起来。

徐卫东难得地安慰了我几句,一再强调我能从她手里活着过关就是胜利,组织上因此掌握了她的不少信息。

司机扭头看看我说:“在这儿当兵?你们辛苦了。”“谢谢。”我背起包往前走。司机慢慢地减着速,看得出他是刻意想让车停在更近些的地方。

我心里的感受很难找到合适的词汇来描述:第一次有些期待能与一个目标人物再次过招,我也很好奇到那时自己会做出什么抉择。

路边终于出现一块标着地名的牌子,远处有一丛杨树围着的建筑物,在空旷的沙滩上小得像丛西洋花菜。我喊了声:“师傅,我在这里下。”

这种期待让我觉得不安,更多的是兴奋。

一百公里的荒滩过去,又是一百公里……一条笔直的黄土路直通天际,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两边荒芜的戈壁滩让人不由得怀疑,人在这样的地方怎么生存?

我接了古听云的货且平安无事的事迹很快传遍江湖,“塔哥”的名号就此在海上成了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1

我想就是从那时起,海上成了我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