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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鹰(上) 第十九章 你是战士

胖女人极不情愿地慢慢扭过身子,眼睛还看着我。我将门后挂毛巾的铁丝一把扯了下来,把她的手扭在背后绑了起来,又撕了些床单拧成绳子,依次把所有人绑好手脚。绑完他们,我把枪别回后腰,撕下一块饼塞进嘴里,擦了擦嘴角的饼渣含混不清地说:“别瞎咋呼,出点声就是个死。”

我说:“转过去。”

在他们诧异惊恐的目光下,我跨出里屋将门关好。拨通了徐卫东的电话后,我压抑住狂跳的心,想象着他接到我电话后的惊喜,不由得笑了出来。谁知电话通后,他在那边低沉又急促地只吐了一个字:“说。”

胖女人怯怯地看了我一眼,应了一声,一边往我跟前挪,一边伸手去解连衣裙的拉链。

我顿时觉得有些沮丧,只好走程序似的告诉他,我得到了一些关于内地毒品制造工厂的情报。

我一伸脖子,将嘴里的饼咽了下去,说:“你过来。”

“嗯。”他应了一声。我以为他有什么指示,等了好几秒,就听他不耐烦地说:“你说不说?还打算让我等你下回分解吗?”

“大哥,你要钱拿钱,要人给你人……”胖女人哆哆嗦嗦地说,“你别杀我,我们这买卖也不干净,也不会报警的。”

我长长呼了一口气,把之前准备好的汇报词中的感叹词和形容词全部摘除干净,一口气将从胡经那里得到的所有情报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倒了个干净。说完我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更多的却是泄气,这让我感觉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受这么大罪所换回的,不过是一段不到两分钟的话而已。

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后,屋里瞬间安静了。我伸手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张饼狠狠地咬了一口吃起来,另一手拿枪指指那个胖女人,示意她过来。

那边还沉默着。

“不知道。”我伸手把藏在背后的手枪亮在她的面前。

我忙补了一句:“汇报完了,您指示吧。”

胖女人壮起胆子问:“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生意?”

徐卫东说:“最重要的你还没说呢。”

“我让你闭嘴,听见没?”我沉声喝道。

我一下愣住了,仔细把刚才的汇报回忆了一遍,又把脑中所有关于这次任务的记忆翻出来快速而仔细地过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遗漏。我有些胆怯:“没了,还有什么?”

“啊……你你你……”其中一个司机大概认出了我身上穿的衣服,指着我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提高了音调怒喝道:“人呢?你带走的人呢?”

“都别吭声,不然就是个死。”床边小桌上的塑料袋里有两张半烙饼,我的眼睛再也不愿从那上面移开了,暗暗咽了口口水,说:“都坐下。”

我忙把和程建邦相关的情况又重复讲了一遍,并强调了两次和程建邦联络的时间和号码。他听完又问:“刘亚男呢?”

那两个司机“腾”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他们身边的两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坐在床上惊恐地捂着脸。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总会面对这件事,只是时间和方式的问题,或者是现在,或者是回去后,或者是电话里,或者是当着徐卫东的面。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找到面对的方式和语句。徐卫东前所未有地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喝道:“你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老子的人一个一个地带出去,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扔在外面!老子不管你在天涯海角,限你三日内滚到我面前报到,不许暴露身份,尽量不要跟任何人接触,不然后果自负!”

另一侧的墙上有一排电闸,每个闸门上都贴着一个小标签,上面标明了每个闸门控制的电路。我先找到门外的彩灯,将电源切断,院外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我舒了一口气,就手关上了门。里屋的嬉笑声低了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声问:“谁啊?”脚步声就朝外走来。我急忙迎了上去,在她撩开门帘的瞬间,将她推了回去。

徐卫东挂断了电话,留下我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好半天才用颤抖的手把电话听筒放回座机,直到不知不觉地把手中那块烙饼塞进嘴里,差点噎住才回过神来。

门虚掩着,堂屋正面挂着一幅巨大的美女图。左右各摆了一张沙发,撂着几本早已翻烂的杂志。扫视了一圈,终于看到靠墙的小桌上放着红色的电话机,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

三天,徐卫东让我三天内不暴露身份返回北京,一定有他的道理。反过来想,我向正处在麻烦中的他汇报了如此重要的情报,他没有显出半点喜悦,又给我下达了这样的死命令,就说明,我在三天内赶回去一定对某些事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三天就三天。我一脚将里屋的门踹开,冲那几个人问道:“哪有火车站?”

我仔细扫视了一圈,也没在这间屋找着电话,只好慢慢溜回地面,顺着墙根又摸回屋前。这屋子门前的那几串彩灯此时成了最碍眼的东西,时间紧迫,必须立刻和上级联络汇报情报。这里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下次见着电话会在什么时候,索性就在这里打吧。我主意一定,从后腰摸出枪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朝正门走去。

“一……一百公里。”一个司机看看我的脸色,忙又说,“我送你去。”

我想,这应该不是干净地方,无非是路边的野店。我四下看了看,避开那间屋子的正面穿过公路,绕到屋子的侧面,顺着墙根摸到后窗底下。屋内传出一阵男人女人的说笑声,我双手抠住窗沿,胳膊用力将身体牵了上去,就看到屋内除了那两个司机和之前的那个胖女人外,还有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好。”我把他揪起来解开绳索,对其他人说,“不瞒你们说,我是南边过来的,遇到了巡逻队,货丢了……”

司机围着车转了一圈,检查了一下轮胎,又站在驾驶室的踏板上,用手电筒照着车斗里的猪数了一遍,最后从车里提出个大概是装着衣物的包,和那胖女人相互嬉笑着进了屋。

我的话没说完,胖女人就抢着说:“大哥,我不听,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求你了。”她居然哭了起来,刚才见着枪都没这么害怕。她这一闹,其余人都反应过来,叽叽喳喳地叫起“大哥饶命”来。

我赶忙从车上跳下来躲在路边,把换下来的衣服丢在脚下,默默地观察着前方。那两个司机已经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两个人光溜溜地站在车旁不知在说些什么。这时从屋内迎出来一个满脑袋大卷发的肥胖女人,她穿着一件连衣裙,手里拿把蒲扇,一边扇一边指着那两个司机笑得前仰后合。

我只好把枪拿出来。这招果然好用,屋内又恢复了平静。“我刚给我兄弟打了电话,我没事,你们都没事,我要有事,你们全家都得死。”我对那个司机说,“你送我去火车站,帮我买张票,给我留个账号,我会把钱还给你。”

路两旁开始出现了建筑物,公路边的低矮平房前挨家都放着巨大粗糙的广告牌,红色的颜料涂抹着些“加水”“补胎”的字样。此刻正值半夜,很多屋子都黑着灯,不远处有一家拉着几串红绿相间的彩灯,外面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停车休息,公用电话”。我被“公用电话”四个字吸引了注意力,正准备跳车,发觉这辆卡车慢慢地调整着方向正朝那个方向驶去,还鸣了几声笛。

“不用不用,能帮到大哥我高兴还来不及。”他强挤出笑脸凑了过来,被我身上的味道一熏,皱起眉头揉了揉鼻子。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把偷来的衣服分拣了一遍,把没用的拿出来将身上擦擦干净,将能穿的挑出来套在身上,现在只差一双鞋了。我看了一眼还光着的一只脚,有些后悔,刚才为何不看看他们的鞋是不是放一起了,哪怕是双拖鞋也好。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猪圈的味道,问那胖女人:“你们家能洗澡吗?”

抽完一根烟,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一轮皎洁的明月金灿灿地挂在天空中,一时间我不愿意再低下头,呆呆地望着月亮,思绪潮水般在心中起伏跌宕。记忆中的无数人和事争先恐后地想要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乱哄哄地争抢着,激烈却模糊,让我突然觉得混乱起来。我晃了晃脑袋,把目光从月亮上收回,重新落到身边的这群猪上。它们此时早已不再怕我,挤在一起酣睡着。

那几个女人一起摇摇头。

我脱下破衣服擦了擦身上,然后垫在屁股下坐着,拿了根刚偷来的烟点着,美美地抽了几口。尽管还是身在猪群中,但此时已经觉不出半点腥臊味,反倒觉得很是惬意。

5

司机和副驾撒完尿,伸着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打着哈欠返回驾驶室。在他们启动卡车的同时,我又翻回了车斗里。

我草草用水抹了一遍身上,找了双鞋穿上,叫那个司机开车上了路。一路上我不停地抽烟,眼看车驶近一个城市的边缘,才问:“这里的火车都通哪里?”

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他们光着脚,只穿着一条内裤,赤条条地小跑到路边小便起来。我趁这个空当三两下爬到车的另一边,见卡车门敞开着,我贴着车斗走过去,快速往驾驶室内瞄了一眼,里面空着,看来这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我攀着门把手将身子探进驾驶室,一把将堆在座椅靠背后面的一堆衣服搂进怀里,就手拿了扶手箱上的一包烟和打火机,转身回到车尾。

“你就说你去哪里吧。”司机闷了一路,见我愿意说话,顿时兴奋起来。

雨渐渐地停了,我裹了裹衣服又爬回车尾。为了避免被人看到,必须找一个方便随时跳下车的地方待着。我刚在车尾坐稳,卡车就减了速,慢慢朝路边靠去。我伸出头看了看,发现这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正在犹豫要不要跳车,卡车已经“吱”的一声停了下来。没时间多想了,在司机打开车门的同时,我翻身跃下车斗,钻进了车底。

我看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我从扶手箱里翻出他的驾照,缓缓地将他驾照上的信息都念了出来。

看来刚才的澡白洗了,现在行进的速度是快了,但等雨停了,到了地方,就我这造型在人群中,上第二天的本地新闻都不奇怪。这事是万万不能让程建邦知道的,跳进猪圈比跳进榴梿堆好不到哪里去,想起那个情形,我不由笑出了声。

他忙摇头:“不是。”

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在耳边炸响,我急忙往里面被帆布遮着的地方挪了挪,和猪凑在一起。

“这是哪里?”

正好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夜空撕裂,像颗闪光弹将大地照得亮如白昼。就在那一瞬间,在我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一张丑陋的动物的脸正对着我,吓得我差点叫了出来——这车拉的是整整一车活猪!

“玉溪。”这一下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找了个硬地坐下,我将鞋脱下来利用瓢泼大雨冲了冲里面的泥浆,正要穿上,就见对面来了一辆车,看车灯的高度,应该是辆卡车。因为雨大,那车行驶得很慢,我心中一喜,忙蹲在地上缩起身体,当那辆卡车缓缓驶过我时,我就地一滚,到了车尾后的公路中央,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刚跑了两步,一只鞋就掉了,我顾不上找鞋,追上卡车去够那后车斗。这卡车的车斗比一般的要高出四十厘米左右,第一次居然没有够到。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加快了脚步再次跳起来,这次我一把抓住后车斗用力一撑,脚蹬住车尾的拖拽钩翻进车斗里,刚一蹲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臊的臭气。

公路两旁的建筑越来越密集,路上也依稀有了行人。我看了一眼车内的电子表,居然已经是六点了,我说:“天快亮了。”

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站在泥泞中,刚想迈步找棵树避避雨,脚下一滑,顿时摔了个四脚朝天,灌了一嘴的泥汤。还没等我抹去脸上的泥水,就又被雨水冲刷干净了。看来不能再在这里等下去了,我吐掉嘴里的泥汤,伸手在身边摸了摸,用脚试探着一步一步下了公路。

“还早呢……”说完他马上意识到不对,忙改口,“快亮了,快亮了。”

4

我笑了笑,将他的驾驶证丢回去,朝车外看了一眼,凭经验估计快到市中心了。问司机:“还有多远?”

衣服破点没关系,只要干净点就不会太让人嫌弃。可是我花了两个小时,来回洗了四五次,身上的皮肤都开始疼了,这雨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

“快了,快了,十分钟就能到。”

正想着这些,就觉得脑门上一凉,不等我抬头看天,豆大的雨点就“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砸在身上麻酥酥地疼。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我心中一喜,接起雨水搓起身上的污迹来。

我见路上有一些出租车,又问:“你能借给我多少钱?”

我沿着公路,在灌木和杂草中摸索着前进,不由得想起了阿来。当我自己走到这一步时不禁非常吃惊,以前我也没仔细琢磨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从这里一路辗转到北京的?

“二百……”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三百……”

一路上,我避开了两支边防巡逻队,在天快黑的时候才看到一条公路。我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被枝叶撕扯过的衣服几乎是一缕一缕地挂在身上,裸露的胳膊和腿上,除了污泥就是树枝划过时留下的绿色汁液。一只鞋已经张开了嘴,鞋里塞满了混在一起的黑色淤泥和各种草根树叶。这个样子出现在任何地方,都难免会引起人注意,而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被人注意到。在这种毒品走私泛滥的边境地区,一旦遇到警察就会耽误更多的时间。

“那就给我。”我从司机那里拿了三百块钱,让他路边停车。他看了我一眼,咽了咽唾沫,将车停下。我说:“立刻掉头回去,钱我会还你的。”

我必须得先到有人的地方,第一时间联系上级,把我掌握的所有情报如实上报。程建邦还在狼窝一般的丛林中等候着我的消息,我必须抓紧时间了。

他应了一声,刚把车头掉向来时的路,便加足油门,逃命似的飞驰而去。

我只留了一把手枪在身上,将地上其他的枪整理在一起,丢到旁边的草丛中,捡拾起自己的东西,一头扎进丛林中。我像是一只搁浅的鱼儿挣扎着钻回了水中,又有小时候做了什么坏事后逃脱的感觉,一边狂奔,一边只听得到擂鼓般的心跳和耳边掠过的风声,好像脚下有着使不完的劲。

我举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捏着鼻子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时,脸都憋青了。

那战士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抱着枪一头栽倒在地上。我扭头一拳打在另一个战士的胃上,他“嗯”了一声蜷了起来,我就势在他后脑给了一胳膊肘,他也“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搭上最早一班前往昆明的大巴车,我之前已经将枪拆成了零件,一路走一路丢,抵达昆明时,正好丢掉最后一根弹簧。

“一!”我刚喊完一,双手撑住被我制住的这个战士的肩膀,腾空飞起一脚背踢到了那个战士的后脑。那一下不重,不会要人性命,也不会留下什么重伤,但足够让他昏睡半个小时。

在昆明火车站,我买了一张中午发车直达北京的火车站票后,就几乎身无分文了。上了火车,我身上这股味道才真正地发挥了作用:每一个靠近我的人,几乎都用同样的动作和表情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我的嫌弃,甚至有几个小伙子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远些。我自知理亏,最后找到一个四处漏风没什么人的车厢连接处缩了起来。

我反手掐紧被我制住的这个小战士的喉咙,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快点,我没什么耐心。”说着我扳开击锤,枪口用力顶了顶那个战士的太阳穴,“我不想杀人,就想给自己争条活路,我不是坏人。”我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朝那个战士靠近,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数三声,大不了一起死。”

看着车外的景色越来越萧瑟,旅客们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多,我知道这条路算是走了一半了。刺骨的寒风从各个缝隙蹿进来,我收集着每站下车的旅客丢下的报纸和杂志,垫在冰凉的车厢地板上,蜷缩在上面瑟瑟发抖。

我腾出一只手,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示意他安静:“把枪放下,趴在地上,不然我打死他。”

第二天晚上,我摸出最后一根烟,刚想抽,想到还有十几个小时要熬,又悻悻地放了回去。连续三天,除了那一块烙饼,我没有吃任何东西,饥饿使得寒冷更加难挨。

一个看似垂死的俘虏,突然变成一个威胁他们的人,稍远一点的那个战士明显没从这种反转中回过神来,足足愣了两秒钟才举枪大喊道:“你别动!”

午夜时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袋蛋糕,一边吃着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她发现我正盯着她的蛋糕看,忙将拿着蛋糕袋的手缩到身后去背着。我尴尬地低下头,舔舔早已干裂的嘴唇,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紧紧咬着牙以防牙齿打架发出声音。

我由强变弱的动静反倒让那两个战士有点慌乱,身边的这个战士手指已经离开了扳机。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正在翻东西的那支枪管往自己的怀里一拽,那战士就势一个趔趄朝我栽来。我另一只手攥住他握枪的手腕一扭,弹起身的瞬间从他腰间的枪套中摸出了他的手枪,快速打开保险拉上枪栓,在将他挡在我前面的同时,枪口也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一股浓郁的蛋糕香味直冲进我的鼻子,我吞了口口水,又使劲裹紧身上的衣服把自己缩在臂弯里。感觉到有人在轻轻碰我的胳膊,抬起止不住发抖的脑袋,见那小姑娘将一块蛋糕递到了我面前,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慢慢放缓了抽动的四肢,将脸憋得通红,快速地一下一下地吸着气,装出一副马上就要咽气的样子。

我吸吸鼻子,不知所措。

“你退后。”远一些的战士舔了舔嘴唇,一步一步试探着朝我走近。在距离我还有一米的地方,用枪管去翻弄我的那堆东西。我扫了一眼另外一个战士,他的注意力不像刚才那么集中,眼神不住地在我和那堆东西之间快速地移动着,瞄准我的枪口也渐渐偏离了我的要害部位。

小姑娘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两只小手捧着蛋糕送到我的面前。我四下看看,见没有别人,一把从她手里接过那两个蛋糕,想说声谢谢,怎料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时车厢那头走来一个女人,对那小女孩说:“你瞎跑什么?”她一低头看到我,捏起鼻子赶忙一把拉住小女孩的手往车厢里走去,一边责备着那个女孩,一边越走越远。

被问到的战士愣了一下:“不……不知道,啥样啊?”

那口蛋糕恐怕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香甜的东西,入口即化,容不得我过多品味就像是被身体吸走了一般,没有半点踪迹。当我把第二个蛋糕吃下时,鼻子有点酸,想起还在金三角丛林中的程建邦,此刻不知有没有吃到什么熟的食物。

“心脏病?”离我远些的那个战士开口问道,“那堆东西里有药吗?”

靠着回忆取暖,我坚持到凌晨时,连回忆都没有力气了,只觉得身体已经完全冻透了,不论用什么方法都已无法取得半点暖意。但我不能回到车厢内,以我现在狼狈的模样,在车厢内必然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当然,也包括乘警。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和警察去周旋什么了,所以宁可当一个流浪汉,蜷缩在这里。

这一招果然让那两个年轻战士有点含糊了,他们一边观察我,一边频繁地对视。我假装在和已经失控的肌肉对抗着,费力地伸着脖子,伸出舌头去够那堆从我身上搜出的东西,翻起眼珠去看那个战士,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药……药……”

好在乘警来回转了很多次,并没有过多留意我。大概像我这样的,他们见得太多了,只要不偷不摸,老老实实到站下车,他们也不愿在我这样的人身上花太多的精力。

我张大嘴巴,拼命地往后仰起头,做出一副喘不上气的样子,嗓子里故意发出气管被堵塞的窒息声音,浑身没有规律地抽搐起来。

天亮了,我伸着脖子望了一眼窗外,干巴巴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树影下时而还有没融化的积雪。估计还有两三个小时就要到站了,我摸出最后那支烟颤抖着塞到嘴里,点燃吸了一大口,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路过的乘警被我的动静吓了一跳,停下来打量了我几眼,蹲下身问道:“你怎么穿这么点?你去哪儿啊?”

换作我看到一个刚被制伏的人突然长叹一声,我心里也难免会犯嘀咕。我灵光一闪,心生一计,不论管不管用,只能先试试。

我抽了口烟,清了清嗓子说:“北京。”

我以为过了境,一切就会变得简单,却忘了边境这边到处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我贸然闯来,就是他们的敌人。我无法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这拉得长长的一声叹息让我注意到,靠近我的那个战士表情有些变化,他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重新调整了一下握枪的姿势,同时回头看另外一个战士,像是在询问什么。

“带身份证了吗?”

这两个战士不再发问,只是一远一近地死守着我,他们正是在等其他人过来会合,再一起把我押回去。两人站的角度和位置非常刁,就算我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可能在他们开枪击中我之前挟持住其中一人。

我揉了揉鼻子说:“能跑出来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身份证。”

我偷偷扫了一眼四周的地形,盘算着逃跑的可能。用不了多久,就算他们不带我走,也会有更多的战士赶到,如果此时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一,到那时就是零。

“哟嗬,”他似乎对我有了兴趣,“怎么?被传销的骗了?”

这是我最担心的事:如果被胡经的人抓住,我大可放手一搏,不用顾及对手是生是死、是伤是残。可眼下我面对的是边防战士,大家岗位不同,职责不同,背负着不同的任务,我既不能向他们解释,也没有时间等他们去判别真伪。我要是亮明身份,就得等他们层层上报,万一哪个节点出现纰漏,损失的可是一次将金三角毒枭在内地的制贩毒品网络打掉的最佳机会。这个机会有太多人的期许,一旦因我失去,我根本负不起这个责。

我点点头:“别提了,还不知道回去怎么和媳妇儿交代呢。”

“两个。”我用余光扫了一眼他从我身上搜出的那堆东西,那张软盘被压在最底下。

“照我说,你活该,哪那么多一夜暴富的好事,有那好事我还在这儿陪你聊天?”他说着啧了一下,“你这样会冻坏的。”他想了想又说:“等我给你拿件大衣去。”

“你们一共几个人?”远处的那个战士问道。

我鼻根一酸,赶忙吸溜了一下鼻子:“您怎么不早拿啊,这都快到站了,不然我真得记您一辈子。”

我翻过身,见一个二十出头的战士正端着枪瞄准我的脸,锥子一样的目光透过准星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下意识地侧过脸避开黑洞洞的枪口,发现不远处还站着另外一个战士,枪口对着我的胸口,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瞧瞧,都这德行了还贫呢,等着吧。”不到五分钟,他丢给我一件蓝色的棉大衣,“甭还我了,都是车上旅客丢下的。”

我趴倒在地上,脸贴着草地一动不动。最先走近我身边的是一双军绿色胶鞋,再往上是橄榄绿的裤脚,他利索地把我身上摸了一遍,缴了我的械,往后退了两步说:“自己转过来。”

我赶紧将大衣裹在身上,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他又递给我一碗方便面问:“多久没吃东西了?再泡会儿趁热吃了吧,暖和暖和。钱没了可以再赚,正路上发财的多了,别老琢磨那歪门邪道的,这身体毁了可就真完了,有多少钱也得买药吃。”

我心头一惊,暗暗连叹了几声大意,自以为选择了一个看似最不可能藏人的地方,以为会骗过巡逻战士的眼睛,结果连自己身后几时多了人都不知道。

我端过那碗烫手的泡面,顾不上泡好没泡好,掀开盖子抄起叉子就往嘴里扒拉。

等那些战士都走远了,我慢慢爬起来,就听身后有人喝道:“不许动。”

“你慢着点……真是的,平时怎么教育你们的,有困难找民警啊,还用闷在这儿忍冻挨饿的……”

我在草丛中慢慢地举起右手,对洪林敬了一个军礼,心如刀割。

我没等他说完,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

不多时,一队武警战士提着枪寻了过来,他们发现地上的战友和洪林后,迅速四散拉出一道警戒线。两个战士上前确认了洪林已经死亡,分出几个战士背起受伤的战士往回走,其余人按照他们判断的路线继续搜寻追去。

他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密林深处又传来一阵响动,我擦干眼泪最后看了一眼洪林,藏身到了不远处一片相对平缓的草丛中,远远地盯着洪林的遗体。

裹着棉大衣吃完面,我像是连着干了两天的重活后突然歇了下来,身体一放松,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我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中,寒风小刀子似的从我身上割过,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双脚在过膝的积雪中冻得失去了知觉,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再移动一步。敌人好像就在身后,我听到了他们急促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却连脖子都扭不回去。就在我打算放弃时,程建邦从天而降,他狠狠地在我脚上踢了一下……我一激灵醒了过来,见车门已经打开,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正拖着拉杆箱竖起眉毛瞪着我:“让让。”

悲伤第一次变得如此绵长,随着眼泪缓缓流出。

我擦了擦口水站起来,腿已经压麻了,完全找不到重心,我身子一歪一头栽到车外,在结着薄冰的站台上滑出几米远,引来一阵惊叫和几声嘲笑。我坐在地上揉了揉腿脚,等它们恢复了知觉后,找着甩落的鞋套上,裹紧大衣随着乱哄哄的人流出了站。

他的脸,因我而变得丑陋可怖。这一次,他连生命都因我而失去。至死,他连我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我连一句实话都不曾和他说过。

我一路小跑着挤出人群,钻进一辆出租车。不等我说话,那司机推开门跳下车嚷嚷着:“这什么味儿啊?赶紧下车,我等人呢。”

我以为我的泪水只会为战友和亲人而流,或者为自己而流,从没想过我会为一个毒枭的帮凶流泪。对他,我只觉得亏欠,那种亏欠超越了国籍和立场、信仰和信念。面对他,我只是一个人。战友的牺牲,让我悲愤欲绝,让我充满勇气和力量去与敌人战斗,因为我知道仇人在哪里,他们是谁。洪林死了,我却连一个痛恨的人都找不到,甚至连掩埋他遗体的时间都没有,连放声哭泣都不能,只能这么呆呆地坐着,看着他。

我把总部的地址告诉他后,说:“给你一百,开车。”

“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我看着他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将他没有说完的话一字一顿地说完,伸手合上他的双眼。

他捂着口鼻伸脖子朝车内打量了我一下,笑着说:“别逗了,你现在能拿出张十块的,我就把车送你。”

“我只想堂堂正正地过一天人过的日子……秦川,这次逃出去一定好好活着,别走我的老路,下辈子我还和你……”洪林的声音越来越弱,脑袋慢慢地歪到一边,再无声息。

多日来的委屈和愤怒“嗡”的一声涌上了脑门,我跳下车将车门用力摔回去,绕到车前,挥起拳的时候,见他缩起脖子双手挡在脸上的样子,我把那股气又忍了回去。我骂了一句,将身上的大衣扯下来往那司机头上一套,乘他大喊着手忙脚乱地对付那棉大衣时,我飞快钻进车内,打着火朝总部的方向驶去。那司机跳脚大喊着:“警察!抢车了!那个要饭的抢我的车了!”

他努力憋着一股劲,说了一串号码,又来回不停絮絮叨叨地重复着。我急忙点头说:“我记住了,我记住了。你放心。”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两辆执勤的警车拉响警报,正要掉转车头朝我追来。那一刻我有点后悔刚才的冲动,但现在只能将计就计,不然肯定会耽误时间,这时候我绝不能给徐卫东添一点麻烦。

“你放心。”我使劲地点着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滴到他的脸上。

我开着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开到总部大门外,猛地将车头一掉,避开前面拦截我的两辆警车,钻进总部旁边的小路。当我准备转向总部后面的特勤通道时,身后的警车才追来。我一脚刹车,猛地转了把方向盘,将车横在路上,正好挡住了整条路,我下了车,甩开膀子跑到特勤门口。门口执勤的警卫见怪不怪,后撤一步做出一个攻击动作,见我直奔密码门,警卫立刻又恢复常态站回原位。

他挤出一丝笑容,又抓紧我的手腕说:“他是个好人,你就算不打算给他做事,也不能害他,我最后求你的就是这事了。”

等我输入个人密码验证了身份,特勤通道的门“咔嗒”一声打开,正准备进去时,那警卫突然一个立正,对我敬了一个军礼。我见自己这副样子也没法回礼,只好对他点点头,指指后面追来的警察,说:“麻烦你处理下。”

我看了一眼他的伤口、他满脸的虚汗和越发灰白的嘴唇,知道现在就算有神仙在,也无法阻止死神的脚步了。我用力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是。”他干脆地答道。

洪林抓住我的衣服,说:“别再东躲西藏了,黑,你黑不过胡经他们,不要让自己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我比你入行早,我早看明白了,你听我的,你知道得多,他们一定会给你个好结果的。”

走进办公楼,一股暖意将我包围时,我竟感动得差点叫了出来。我擦了擦鼻涕沿着楼道一路奔到徐卫东办公室门口,发现门口多了一个警卫,正以跨立的姿势站在那里。他看到我明显一惊,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我已经跑到门口,对他点点头,伸手就要去开门,他伸手拦住我:“你找谁?”

最让我最惊愕的是,洪林居然在劝我弃暗投明。为什么他有胆量做到这些?而我却从来没想过让他弃暗投明?看着他焦急等待我回应的眼神,我心里酸痛难当,觉得自己是那么卑微。

“徐卫东。”说着我又要往里走。他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动作虽不算猛,竟然将我本来就单薄的上衣扯开了一个豁口。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重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拽。

还有,当年在边境临别的时候,他给阿来的那个电话号码,想必就是这个警察的,是那个号码帮阿来顺利地到了北京。

这时我才看到,他衣袖上戴着的红袖章上是“纠察”两个字,这两个字扎得我眼里心里都是一怔,不由得冲口问道:“徐卫东怎么了?”

所以刚才他不用枪,徒手制伏了那三个武警,对后头那个战士也没伤其要害。我也猛然明白了在胡经家的时候,胡经对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恶劣——要么胡经已经开始怀疑他;要么胡经已经查到洪林反水当了警方的线人,所以才故意派洪林跟着我们去周亚迪的工厂。这样一来,周亚迪的工厂不用胡经出手,就会被警方摧毁,到时候周亚迪有苦说不出。胡经这招借刀杀人果然狠毒又厉害。

他松开我的胳膊,又将我往后推了几步,说:“他在接受上级调查,请你不要打扰。”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了在那辆大巴车上,他是怎么摆脱那个警察的了。他只需亮明自己的线人身份,自然就能做到在不杀人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我有急事,我要见他。”我拨开他的手。

他虚弱地提了一口气,说:“我是他的线人。秦川,别干了,把你知道的告诉他,他会帮你,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不用再东躲西藏。我们干的都是损阴德的事,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死了都不会安宁的。”

“请配合我们工作。”

我惊呆了,看着他的眼睛:“什么意思?”

“老徐!”我索性站在门口喊了起来,“秦川向你报到。”

“你一定要去找他。”他显得有些激动,挣扎着抬起头,“你听我说,他是个警察。”

里面传来徐卫东有些沙哑的声音:“进来。”

我说:“我不需要谁帮忙,你坚持住。”

“他不让我进。”我看了一眼那个警卫。

他舒了一口气,虚弱而急促地喘着气,说:“秦川,我给你个号码,你去找他,他会帮你。”

“放屁,你是废物吗?连个门都进不来?门口有坦克吗?”徐卫东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洪亮,语调中充满了挑衅。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先关心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说:“应该没事。”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知道此刻他把我当成战友。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有一点很明确,他现在需要我。我对足足高出我半个头的警卫冷冷地说:“让开,你打不过我。”

洪林慢慢撑开眼皮,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问道:“刚才那个武警没死吧?”

他看了我几秒,叹了口气,往旁边横迈了一步。

我将洪林扶到石头边靠着,拍着他的脸说:“洪林,你坚持住,等下武警来了你别再还手,保命要紧。”

6

四下看了看,我必须尽快做个决定:马上就会有其他战士循着声音过来,而我绝不能被他们抓走。

我推开门,见屋内拉着窗帘,只开了一盏小灯,显得很昏暗。屋里烟雾缭绕,若不是闻到香烟的味道,还以为是着火了。坐在沙发上的两个男人见我进来,“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文件夹,充满敌意地看着我,说:“谁让你进来的?”

他做完这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背后的弹孔又开始流血。我赶紧伸手探了一下那几个武警战士的颈动脉,所幸都还活着,包括之前那三个战士也只是昏迷状态,我心里松了口气,看来洪林刚才也没对那三个战士下死手。

徐卫东跷着二郎腿说:“我。”他对我摆摆手:“秦川过来。”

就在我打算向他挑明身份的瞬间,洪林突然翻过身,举枪一枪打在那战士腿上。边防战士重重地向后仰着倒在了地上,洪林挣扎着用枪撑着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枪口对着那战士的头。我顾不上别的,大喊着让他住手。洪林将枪掉转过来,用枪托在那战士的脸上给了一下,那战士彻底晕了过去。

我经过那两个人时,他们皱着眉头偏了偏头,揉着鼻子说:“这什么味道?”

那个边防战士探着虚步,一步步朝我移动过来,枪口快速地在我和地上的洪林两个目标间移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恐,嘴唇上的绒毛上糊着一层黏稠的液体,我想大概是来不及擦去的鼻涕。他握枪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他看了一眼地上倒着的自己的战友,眼神中立刻喷射出一股骇人的火焰,瞪圆了眼睛,猛地抬起枪对准我的额头,我看到他扣着扳机的手指开始慢慢地往回扣。

“猪圈味。”我故意放慢脚步,让那股味多弥漫一些出来。

我举起双手,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个战士和洪林,目瞪口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是该悲伤还是该庆幸。他们不论谁死谁伤,都是我不愿意接受的现实,但现实就把这样一个残忍的场景血淋淋、活生生地摆在我的眼前。

一人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跑去猪圈干什么?”

“不许动。”东边的丛林中蹿出一个武警战士,端着枪一边跑一边喊道。

我本想说是“为了执行上级给我的任务”,但一想他们来此的目的,立刻说:“为了保卫祖国和人民的利益不受侵犯。”我偷偷瞄了徐卫东一眼,见他紧闭的嘴角抿了又抿,一看就是在忍着笑。我知道我的做法没错,走过去正对着徐卫东一个立正:“我有情况要汇报。”说完故意斜眼看了那两人一眼。

又是几声枪响,全部打在我身后那个枪手藏身的地方。我顾不上许多,连滚带爬地越过了边境,躲到之前那三个武警战士藏身的巨石边。见那三个战士身上没有伤口也不见血,洪林手里提着枪站在一旁,树荫下,他的脸越发狰狞。我刚叫了一声“洪林”,就听一声枪响,洪林像是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了,整个人凌空朝我飞过来,足足飞出两三米,面朝下结结实实地栽倒在我的面前。他的背后赫然有一个弹孔,鲜血流了出来。

徐卫东将手中的烟头掐灭在烟缸里,冲他们说:“对不起两位,请回避。”

那是洪林的声音!

那两人有些不服气地看看我,又看看徐卫东。在保密条例面前,他们别无选择,一人悻悻地看了我一眼:“我们会再来。”

3

“不送。”徐卫东做了个请的动作。等他们走到门口时,徐卫东突然说:“等等,秦川你们见过了,他是我们特案组的探员,如果他身份泄露,从内部查起的话,还请你们,还有门口那位兄弟配合一下。”

就在我趴在地上一筹莫展的时候,就听对面的丛林中一串骚动,抬头一看,那三名武警战士已经全部倒在地上。接着,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秦川,我掩护你,你赶紧过境。”

他说得很轻松,却把正要出门的那两人吓得脚下一软差点踢到门上。我就势对着那两人挺了挺胸,一人回过头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红着脸出了门。

比较起来,对面的战士是可以沟通的,但我背负着太多太大的秘密,绝对不能暴露身份。不然一旦有任何风声传到金三角来人的耳中,让他们怀疑内地工厂和贩毒网络有可能暴露,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撤离,那么一切的一切就全白费了。

徐卫东眼含笑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哗”的一下拉开窗帘,阳光顿时填满了整间办公室,晃得我急忙挡住眼睛。徐卫东转过身,张了张嘴又把话忍了回去,把窗帘拉上了一层。我不等他说什么,忙问:“和程建邦联系上了吗?”

我身后的那把枪停止了射击,但我能感觉到那枪口还对着我。如果我不动,他就有足够的时间瞄准我,就算是再普通的枪手,只要再开两枪,就算打不中我,也足够调整方向在第三枪击中我。如果我动,国境线那边的战士会鸣枪警示,总之只要我朝着国境线移动,他们就会在我越境的瞬间将我击毙。

他把目光慢慢地从窗外移到我的脸上,朝门外努了努嘴:“怎么?你也是他们派来的?”

我急忙撑起身体,朝前一个前滚翻到河对岸,与此同时又一声枪响,这枪还是没打中我,看来枪手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我一边连滚带爬地继续朝前快速移动,一边寻找可以隐蔽的地方,目光一扫,竟然看到前面赫然立着一块石青色的界碑。与此同时,界碑那边几个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们隐蔽在一块巨石后,端着枪对我吼道:“这里是中国领土,请立刻停止前进,否则一切后果自负。”又对着我身后,向冲我开枪的那枪手藏身处喊道:“马上停止射击,不然我们将采取行动,一切后果自负。”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下赶忙摇摇头。他抬起眼皮看着我说:“不是你一来就提问?”

大口地灌了几口水后,我刚把头抬起,就听到一声枪响,子弹擦着我鼻尖上的水珠飞了过去。我只觉浑身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容不得去寻找那枪手的位置,朝前扑进水里想先避过这轮点射。谁知那河水太浅,我趴在最中央,居然都没有淹过我的身体。

我急忙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

在长满青苔和菌类的树藤间向北足足穿行了两公里,眼前豁然开朗,脚下踩上成片的草地,白色、蓝色的野花开得星星点点,简直就是风景挂历上的情景。一条蜿蜒的小河像条丝带飘落在草地上,静静地流淌着。我强忍住内心的兴奋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人,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一头扎进水中,任由清凉的河水拂过我的脸。

一阵相对无言后,他忽然开口说:“秦川,谢谢你。”

我双手撑在地上,慢慢地站起来,闭上眼,往事一幕幕快速闪过,当宁志的样子出现的那一刻,世界就此定格了。我猛然睁开眼,回头望着来时的方向,一时间百感交集,欲哭无泪。我试着再次挪动脚步,可眼前这片丛林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似的,显得格外稠密。向远处看去,仿佛根本没有路可以走,只有走到跟前才能勉强找到容纳一人穿过的空隙。

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像是被点了穴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徐卫东皱皱鼻子说:“是臭了点……给你二十分钟,去浴室洗完澡换身衣服跑步来见我。”

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急怒之下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我就算为了自己也得把情报送回去,把那些毒品工厂全部捣毁,让那些毒枭倾家荡产。

“唉!”我高兴地应了一声。在他桌上找了支笔,将送我去玉溪的那个司机的姓名和地址写在纸上说:“我借了这人三百块,你帮我还了。”见他呆呆地看着我,我又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我一边振作精神,一边将袖口又往上挽了挽,胳膊上那个刺眼的针眼跳进我的视线。那是胡经给我注射毒品的地方,针眼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格外扎眼。我找到了体力和身体反应如此剧烈的根本原因:毒品。

我迫不及待地冲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换上徐卫东派人送来的衣服。再次回到办公室时,屋里的烟雾早已散去,他正站在办公桌前打电话,见我进来,捂着听筒对我说:“先休息下,我给你接风。”

这次足足歇了二十分钟,才将呼吸调匀,双腿却像灌满了铅一般沉重,身体所有的肌肉都泛着难以忍受的酸痛。刚跑了两步,膝盖一软竟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回想起从前,我的体力好像从来没有如此糟糕过,难道这片丛林会是我的坟墓?

他显得很兴奋,而我还在琢磨怎么和他交代刘亚男和程建邦的事。

我扶着一棵树,弓着腰大口地喘着气,四周繁茂的枝叶不仅遮住了阳光,也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空气像是被油浸湿了一样黏稠,我抓起衣领想擦擦脖子上的汗,衣服却比我身上还要湿。

我酣畅地睡了一觉起来,到徐卫东办公室报到。

每走三四公里,我就停下来歇十五分钟补充水分,然后继续往北跑,三四轮下来,我就发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完全跟不上了。心脏剧烈快速地跳动着,像胸口里埋着一桶随时会爆炸的炸药,任由我大口地呼吸,还是不能让胀痛的胸腔有半点舒缓的感觉。

“我有一个问题,你曾经给程建邦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我想知道你们那么对话是不是因为当时情况特殊,所以你们故意设的局?”他递给我几页纸,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几天前程建邦和胡经的人围攻小楼时,我和程建邦的那次电话的通话内容:

一路朝北,哪怕被荆棘割破皮肉鲜血直流,我也不敢放慢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早一点跨过那道边界,我的战友就能早一点从狼群中脱险。

程建邦:秦川?

在蔓藤杂草丛生、崎岖不平的丛林中奔跑就感觉遍地都是毒蛇,你无法确定哪一脚踩下去会被什么伤到,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我受伤,这种从精神到体力的高度集中让行进速度大受影响。

秦川:是我,外面是你?

我想了想,说:“我!我活着就是对你最大的奖励。”

程建邦:(笑)这个时候我一猜就是你,给你五分钟,拿着配方出来,不然别怪我无情。

我猛然扭过头,拨开蔓藤和杂草朝坡下挪去。程建邦赶上来,站在我头顶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人?值得我死也要见?”

秦川:你真的投靠了胡经?

程建邦点头说:“再见,兄弟!”

程建邦:还有四分半钟,对了,提醒你一下,你那点能耐我清楚,所以别不自量力。

我没有理会胡经诧异地看我的眼神,回过头看着晨曦中的程建邦,挺起胸,与他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来,互敬了一个军礼。

秦川:我死了,你也得不到配方,你以为胡经会和你讲义气?你忘了大姐是怎么死的?

我走到胡经身边对他说:“本来说要和你交交心的,可没时间了,如果有机会,下辈子见。”

程建邦:我自认为还是有点价值的,大姐已经不在了,我也没什么在乎的了,与其没完没了地打打杀杀,不如找个好出路。

程建邦冲我摆摆手:“你这算哪门子激励法?别啰唆了,赶紧走吧。”

秦川:那你也不该去找胡经!

我将步枪放在程建邦脚下,从口袋里掏出胡经的手机塞给他说:“我哪怕把脑子里所有的记忆清除,也会记得这个电话的号码和我们约定的时间。我等你回国就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绝对值得你死也要去见的人。”

程建邦:你跟了周亚迪那么久,得着了什么?要钱没钱,要信任没信任,我倒宁愿跟一个明算账的,干完这一票我拿到我该得的就走,大家互不相欠。你还有四分钟。

第一缕阳光终于迫不及待地从云层中射出,整片丛林仿佛都为这缕阳光而感动得哗哗作响,两旁树叶上一夜结成的露珠争相滚落,在空中滑过一道七彩的光,落在脚下的土地中消失不见。我点点头,接过枪说:“你比我更需要它,我有把手枪,够用了。”

秦川:你还记不记得大姐临死前对你说过什么?

我看着面前那支枪,左右为难。他说的句句在理,我如果再反对就是不理智,这个时候决不允许有任何不理智的行为出现。

程建邦:她让我听你的,她已经不在了,我听了你的又能怎样?不如你听我的,我们和胡经合作,我见识到他的实力了,事成之后足够你我下半生逍遥的。这次我想听自己的,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拦着我,我也和他玩命!

程建邦庄严地将一支步枪双手递到我的面前,说:“往北走,我相信,徐卫东的那些麻烦只有你带回去的消息才能解决。”

秦川:建邦,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程建邦最后的这句话戳中了我的软肋。仅仅是一夜的长谈,我对胡经的印象已经开始变得复杂不堪,我得承认现在如果让我去解决他,我可能会迟疑。我当然知道这种迟疑是要命的,更要命的是我的这种改变有可能胡经也意识到了,那么他就可以充分地利用我对他的同情。这种同情一旦出现,就像一个对着你的枪口射出了子弹,你明明知道,却防不胜防。

程建邦:说实话,最早我以为我知道,后来我觉得我不知道,现在我是真的知道了。秦川,听我的,拿着配方出来,我们像从前一样搭档,只不过换一个大方的老大而已。你放心,我们会给周亚迪留一口的。你如果一意孤行,那么对不起,我只能把枪口对准你。

“别犹豫了,你的丛林生存技能我早看出来了,菜鸟都算不上,一看就是密云山里练出来的,这可是东南亚。我估计你连这里的动植物都认不全吧?你待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被毒蛇毒虫咬了知道怎么办吗?何况还带着一个人,到时候我怕人家还没找到你,你自己就先挂了,没准还是胡经给你收的尸。”他瞥了一眼胡经,又说,“而且,我发现你好像开始同情他了,这会要了你的命。”

秦川:你不要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只身一人留在这里,守着一个毒枭,四周不时会有追兵出现,只要遇到必定九死一生。并不是我有多高尚,想把更艰难的任务扛在身上,更不是我不信任程建邦,而是我无法再次承受身边的战友离去了。程建邦脱身而去,就至少能保住一个。

程建邦:秦川,那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把我逼到那个份上,我只能把我知道的一切拿出来充当本钱了。

“为什么?”我问道。之前我们制订的计划是得到情报后,我在这里守着胡经,由他回去向上级汇报,还要立刻查证这些情报的真伪。如果是假的,我还需要在这里进一步从胡经嘴里榨取信息;如果是真的,我就将胡经解决掉,赶紧越境回国。在此期间,为了避开胡经手机里的GPS追踪,我会在约定的时间点,拿着胡经的手机找一个地方与总部联系,然后迅速关机返回这个高地。现在,程建邦提出要我回去报信,他留在这里,为何要做这样的改变?

……

程建邦从树杈上跳下来,将我拉到一边说:“我想过了,你走,我留下。”

记录非常详尽,忠实地还原了那场对话的全部内容。我低着头,假装慢慢地翻看着,脑子里飞速地旋转起来。我不敢抬头,因为我知道只要对着徐卫东的眼睛,哪怕我有一个不诚实的眼神就会被他识破。

这一夜好长,长到足够看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夜又好短,一个人过了这一夜,只剩下死亡。我知道等待死亡的滋味,就像是将身体的每一块都切下来均匀地放在煎锅上煎一样残忍。如果要我安慰胡经的话,我只能告诉他,至少在他等待死亡的时候,还有人在他身边陪着他,要知道我曾经等待死亡的时候,只有孤独。

我以为这件事只要我不说,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却忽略了总部系统会记录我们电话内容的细节。如果我承认这些只是一个局,算不算欺骗上级和组织?如果我如实汇报,程建邦会不会被抛弃?

我有些不忍面对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却发现不敢正视自己的心。

徐卫东似乎并不急于得到答案,他悠闲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吐掉嘴里的茶叶末,又点了根烟抽起来。

胡经打了一个嗝,扭头看向东边的天空,久久不愿回头。他做了个深呼吸,说:“这应该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次日出了吧。”

一边是对组织必须的忠诚,这忠诚是绝不容亵渎的;一边是我同生共死的战友,虽然他曾开过小差,但概率谁都懂,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从未动摇过。

我将瓶口塞进胡经的嘴里,看着他像个吃奶的婴儿一样幸福地吮吸着那瓶水,不觉眼眶有些湿润。我假装打了个哈欠掩饰住自己的情绪,等他喝完,我说:“天亮了。”

问题是这样的劣迹一旦被敲定,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处分。

这时候东边的天空隐隐泛出白光,虽然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谁都知道那抹白光不久就会将这漆黑的长夜撕得粉碎。

我该怎么办?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没注意拍到了他受伤的地方,赶紧抱歉地笑笑说:“真不好意思,忘了。”

我低着头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徐卫东把烟往我手边推了推,始终沉默着,没有催促我的意思。我点着烟,抽了一口后,突然明白徐卫东只想要一个他希望得到的答案,至于这个答案的真实性,他根本不在意。不然以他的经验和技巧,根本不会给我这么多时间去思考,第一时间就会把我问个底掉。

我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他浑身触电般一颤,抬起头时满脸的狰狞,我赶忙缩回手诧异地看着他。他咬着牙说:“我的肩膀!”

对,一定是这样。

说到这里,他很得意地笑了,眼里闪着骄傲的光。他说:“如果你们晚来一个月,我就能把这里彻底掌控了,那时候别说是你们,就算是飞过只不姓胡的蚊子,我都能把它闻出来,找出来,消灭掉。”他顿了顿又说:“一个月,我只需一个月就成功了,真是天意,天要灭我。秦川,你就是老天派来灭我的。”他低下头“哧哧”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上了。

我把记录丢在茶几上。“那是当时环境特殊,我们故意翻脸,才不会被人怀疑。”我抬起头,看着徐卫东的眼睛说。

他真的做到了,凭借自己过人的头脑、敏锐的直觉和毒辣的手段,很快他就将周亚迪的家族打倒。若不是周家多年经营,根深蒂固,笼络了一些能人,周亚迪就算跑到牢里去恐怕也逃不出胡经的手掌心。

他盯了我几秒,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喝酒去。”

你的势力一旦达到某种强度,就一定会让很多人怕你、恨你。所以一旦你的势力显出颓势,那些曾经因你的家族势力强大而沦为踏板和垫脚石的人就会来找你算账。那么,这个家族就必须为稳固自己的势力继续打拼。明白了这个道理的他,也成为众多兄弟姐妹中最被父亲看好的人,自此他毅然决然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

总部餐厅的包厢里,徐卫东点了满满一桌菜,双手抱在胸前坐在对面,看着我狼吞虎咽。直到我再也吃不下时,他指了指桌上没怎么动的红烧肉和排骨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挑食的?”

没等我再问什么,胡经又开始讲述他自己的故事。他的童年跟大多数人的童年一样美好,因为有钱有势,所以童年生活比大多数人还要单纯美好。在知道自己的家族做的竟然是众人唾弃的毒品生意时,他也彷徨过。但他父亲告诉他,正是毒品让他们过上了这样富足的生活,哪怕是他吃的每一口奶粉,都是用毒品换来的。家族的生意和地位需要有人继承,不然损失的不仅是钱,可能还有全家人的命。

我打了个嗝,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吃猪肉了。”

胡经低下头,悄声啜泣起来。不知为什么,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竟然觉得一阵心疼。对周亚迪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比周亚迪活得纯粹:一个纯粹的人不论干什么总会或早或晚地获得些成就。所以今天差点一统金三角的是胡经,而不是周亚迪。周亚迪的野心太大,想要的太多,而胡经只想着将他的毒品帝国做强做大。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那也不够,来,喝酒,把刚吃的全喝吐了,再给我重吃一遍。”

胡经看着手指头,微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你比我高尚?我是杀过人,你没杀过吗?凭什么你觉得你杀的那些就该死?呵呵,大家不是一条路,今天我栽了,也认了。”

我又打了个嗝,举起酒杯一口干了,说:“你早说我就不吃辣的了。”

程建邦跳下树走过来,将嘴里嚼烂的植物涂抹在胡经被蛇咬伤的手指上,包扎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问吧。”他一边倒酒一边说,“我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我默默地垂下头,让自己有些兴奋的情绪慢慢冷却,说:“要不是毒品,咱们可能真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我是有太多的问题想知道答案。尤其这次任务中,有太多让我无法理解的事,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机会直接问他。这么久以来,我好像已经习惯了不再发问,只是被动地自己寻找或等待答案。他猛地让我敞开问,我还真不知从何说起。我举起面前的酒杯:“还是你自己说吧。”

“对,交心。”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说我们现在要是躺在躺椅上,抽着雪茄,再来点酒多好?”

徐卫东举杯和我碰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了根烟向我徐徐道来:

我疑惑地看着他,茫然地摇摇头。

原来,在这次行动之前,他就已经通过一些线索察觉到金三角在内地有地下工厂。但苦于一直没有更确切的情报,也就无法立案。这就意味着一旦他的判断属实,等到掌握了足够的情报,恐怕那些工厂已经造出了骇人听闻的毒品,造成的危害必然难以估量。与其坐等不如主动出击,在得不到组织认可的情况下,他只好秘密联系了老战友刘亚男,请她帮忙。谁知刘亚男因为别的案子也准备去金三角,同样因为条件不成熟得不到组织批准,毕竟出国办案不是出国旅游。

我慌忙给胡经嘴里倒了一些水。他留下一口在嘴里含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惬意地舒了口气,笑着说:“从没觉得水这么好喝过,也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他皱皱眉头,问我:“你刚说的那个词叫什么?”

他和刘亚男将彼此的信息共享之后,一致认定不能再等,否则国内的缉毒战斗将处于被动的趋势。面对决定只身前往的刘亚男,他知道无法劝阻,为了任务能顺利进行,也为了她的安全,老徐决定派有在金三角执行任务经验的我们一同前往。为了保护我们,他没有告诉我们实情,以便一旦失败,上级调查下来的时候,他可以一人承担,而我们可以免责,毕竟我们不知内情。

没等我做出反应,程建邦就催我:“赶紧给他口水喝。”说完将怀里的那些草放在嘴里嚼起来。

听到这里才发现,不觉中一瓶白酒已经快见底了。想起他出现在延安的那一晚,他是把压箱底的家当,包括自己的前途都交到了我们手里。我举起杯说:“你不信任我们,有事自己扛,不够意思。”我有点不胜酒力,说话舌头也变得不利索起来。

直到他停了下来,整个世界都跟着安静了,静得我们都不忍打破这种宁静,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他说:“能给我口水喝吗?”

我帮他倒满酒,问道:“那些工厂的情报对吗?”

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和胡经就像是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一样,又或者我们站在这个世界的黑白两极。看似我们头顶着一个太阳,所做的、所想的、所看的、所感受的却是天壤之别。很多次,他说到与毒品完全无关的事上,我和程建邦都没去打断他。

“不对。”他举起杯又干了。

听到那些毒品黑幕下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时,我忍不住背后一阵阵地渗出冷汗,好几次竟然打了冷战。胡经好像一个坐在主席台上做报告的英雄,我和程建邦的这种反馈就如同台下热烈的掌声一样,激励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手一哆嗦,一杯酒洒出去半杯。

如果之前我还对那些被我用水骗来的情报的真实性有所怀疑的话,那么现在我完全相信他的每一句话。说到紧张的地方,就连树上放哨的程建邦都忘了自己的职责,伸着脖子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他说,“我接到你的电话的第二天联系了程建邦,又从胡经嘴里把实底撬了出来。”

“你已经给了,我觉得能让你生不如死,最后再亲手杀了你就是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事。”我对他展露了一个天真的笑容,他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情来跟我生气了,只是呵呵地笑,接着慢慢地讲述起来:他是如何在内地铺下那张从生产、销售,再把钱洗干净的毒网的。或许是人之将死,他的口气从未有过的平缓,像极了一个在讲述自己年轻时英勇事迹的老人。

“那就是说,我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你的正确。”我将瓶里最后的一点酒倒进他杯里说,“那,这福根儿你得自己干了。”

胡经苦笑着说:“我可没有奖品给你。”

我又问:“建邦他怎么样?”

“那不一样,自杀有吞枪的,有跳楼的,还有割手腕的,我没听过谁把自己活活渴死或是被毒蛇咬死的。”我拿起水瓶在他面前晃晃,“你说得对,就算你告诉我一切,我们也可能根本走不出去,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交交心,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徐卫东把酒干了,咂咂嘴放下杯子说:“是不是该我问问你了?”

他呆呆地望着远处夜幕下的森林,许久叹了口气说:“还不都是一死……给我口水喝吧。”

我打开第二瓶酒,把两个杯子都添满,一挥手说:“随便问。”

程建邦对我挤挤眼,返回了他的那根树杈上。胡经哭丧着脸看着我,我微微一笑说:“听见了吗?现在你只能自救了,你的命在你手里,你瞧着办。”

“刘亚男呢?”他淡淡地说。

程建邦头也不回地说:“什么时候轮到你提问了?”他在草丛中翻着找着,不一会手里多了几株不知名的植物。他伸手在胡经面前晃了晃,把那些草掖进衣服里说:“这下你的奖品丰富了,不仅有水,还有药。”

这恐怕是进入特案组以来,我唯一瞒着他也是唯一和他卖关子最久的事。大概是因为酒精的刺激,那一刻,看着他满脸的期待,我体会到莫大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甚至胜过我圆满地完成任何一个艰难任务。我忍着得意说:“你自己干三个,我就告诉你。”

胡经没理我,瞪着眼睛扭头对草丛里的程建邦说:“你会治这伤,是吧?”

他脸色一沉就要发作,看到我嬉皮笑脸的样子又算了,黑着脸哼了一声,拿了个大杯子倒了三杯酒进去,一口气灌进肚里,将空杯重重地扣在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胡经的那只手,除了被鞋带绑得像个小粽子外,没看出有什么异常。时间紧迫,我也不想细问,揪起胡经说:“回答我的问题。”

我慢慢地从烟盒里抽出根烟,点着美美地抽了一口。他有些不耐烦:“你知道在我面前得寸进尺的后果吗?”

程建邦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我一笑说:“五分钟后他该求着你割他的手指头了。”俯下身子在附近的草丛中不知在找寻着什么。

我忙收起嘴脸,讲了刘亚男被胡经的人用枪击中那晚的事:

胡经摇摇头。

那晚,苏莉亚接来的医生向我们宣告了刘亚男的死亡,让我进去最后看一眼,便离开了。实际上是刘亚男用重金买通了那个医生,让他对外这么说。周亚迪失势,这医生早就想拿一笔钱走人了。

程建邦埋头用鞋带将胡经的无名指指根紧紧地勒紧,又解下另一只鞋的鞋带将胡经的手腕勒紧,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问胡经:“你看清是什么蛇了吗?”

我跟苏莉亚要来车钥匙,将刘亚男抱上车,告诉苏莉亚,我要独自去埋葬刘亚男,不许她跟着。苏莉亚猜到了多少真相我不得而知,但她没跟周亚迪透露一星半点,是周亚迪没有产生怀疑的重要原因。

程建邦从树杈上快速跳下来,一把将胡经翻过去,低头看了看他反绑的双手,骂了句娘,将胡经的鞋带解下来低着头忙活起来。“严重吗?”我凑上去查看。

苏莉亚的车在周亚迪的地盘内,就是天然的通行证,我开车绕过竹林,把刘亚男送到她的落脚点,有个她熟识的医生在那里。在路上,她嘱咐我不准向任何人泄露她还活着的事,包括程建邦和徐卫东。

2

我不解,她说有三个原因。第一,她觉察到程建邦的情绪极不稳定,她知道程建邦对她有了超出同事关系的好感。这种好感对于一对生活在安宁环境中的正常男女来说,未尝不是一场浪漫故事的开始,但这里是金三角,每一个错误的动作、错误的反应,甚至错误的眼神都会导致轻则失去生命,重则让整个任务失败。她希望自己的死讯能激励程建邦,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任务中。

我刚把按着胡经的手放开,就感觉他浑身乱颤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呻吟。不等我问什么,他拼命地冲我眨眼,我将他嘴里的布挪开一点,他说:“我的手被蛇咬了。”

我没有告诉徐卫东,刘亚男的这番苦心不仅没有激励程建邦,反而让程建邦疯狂而至绝望,差点自暴自弃毁了整个任务。徐卫东也并没有追问,我想他或许猜到了几分。

程建邦说:“应该是来找他的其中一小队人,离我们有些距离,没事,你继续。”

第二个原因,是刘亚男发觉金三角几大毒枭势力的变化完全超出了她之前掌握的情报,她认为眼下金三角最大势力的根源,是胡经那个有军方背景的伯父。她只要挺过受伤这关,就会尽快返回俄罗斯,在另一条线上查清胡经伯父的底细,然后切断他的资金链,只有这样才能给予金三角从内到外的致命打击。这样,就算我和程建邦在金三角的计划失败,她的行动成功,也相当于给了胡经这个即将一统金三角的毒枭一次致命的打击。

几分钟后,程建邦对我打了个响指,爬上他藏身的树杈。我问:“什么情况?”

至于第三个,就是不知道她通过什么途径得知徐卫东开始接受纪律审查,她不想在关键时刻扯到这种她认为无聊的事上来,所以想先避开这阵,无论如何等她执行完她的计划再说。

一直在一旁放哨的程建邦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对我打了个手势,提醒我山下有异常。我赶忙将胡经的嘴重新堵上,按倒在地上让他看不见我和程建邦的眼色。我死死盯着程建邦的身影,侧耳听着山下的动静。

徐卫东听完,给自己倒了杯酒,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看着酒杯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她哪有那么容易死。”他一仰脖将酒倒进嘴里,喝完低着头嘿嘿一笑,似乎才意识到我正诧异地看他,忙收起笑容。毕竟喝了不少酒,这些掩饰的小动作显得有些刻意,他又赶紧清了清嗓子坐正,指了指桌上的一副空餐具:“那副碗筷是留给程建邦的。”他看了看手表说:“差不多应该到了。”

胡经笑笑,说:“我又不傻,你根本就没打算放我。他们来,我死在这里;他们不来,我会死在你们的监狱里,或者被你们枪毙。”

只听有人在敲包厢的门,我兴奋地站起身来,起得太猛,腿蹭到了桌面上,“咣当”一声,将桌上的一只酒杯掀翻摔到地上。

我说:“要怪就怪那些来找你的人吧,不然我们可能已经到边境了,你还能留条命回来。”

“进。”徐卫东对门外说。

胡经长叹了一声:“看来我得死在这里了。”

进来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人走进包厢,对徐卫东一个立正:“首长,手机弄好了。”递给徐卫东一部手机。那人见我呆呆地看着他,冲我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正常的预审需要详细的准备,你得为你想知道的内容根据嫌犯的个体情况设计问题圈套,一步一步引着他走进你的陷阱,让他在不知不觉中供出你想知道的答案。对于胡经这样的人物,更像是开发一个宝藏,没有几个月的准备工作根本不可能成功。但我们的时间只有一夜甚至更短,就连说话都得注意音量。最重要的是,这不是我的长项,我也没有机会重审。

徐卫东白了我一眼,将手机递给我:“你的。”

我恨不得砸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东西。从他能在内地建起六个工厂来看,他的触角可能已经伸到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这是一个物质的世界,只要有钱就能制造出你无法想象的光怪陆离的诱惑,胡经这样的人恰恰最不缺的就是这点小钱。他以及听命于他的人,还有他们掌控的网络只要多存在一天,就会有更多的人和家庭陷到毒品的旋涡中灰飞烟灭,更多一些战士流血牺牲。眼前的胡经对我乃至整个缉毒战线就像一个绝佳的机会,但机会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偏偏在这种地方被我逮住,注定会有遗憾。

我接过手机看了看,塞进口袋,问道:“他什么时候到?”

我闭上眼将那些工厂的位置和相关信息一一刻在脑中,又泼了一点水在他脸上。等他舔完,我揪着衣领把他拽起来,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那工厂多长时间了?制造了多少?卖了多少?卖给了谁?还有,你派了多少人在内地?警察里有多少是你的人?名单、地址、电话我都要。”

徐卫东看了我一眼没吭声,将那副空餐具摆好,往那只酒杯里倒满酒说:“先一起干一个,这一次你们比我牛。”

我拧开水瓶对着他的嘴泼了一点,他赶忙伸出舌头贪婪地将嘴边的每一滴水都舔净,陶醉地咂巴着嘴,将他六个工厂的位置全部说了出来。

我看着他的表情和那副空碗筷,顿时一种不祥的感觉随着酒气翻涌上来:“老……老徐,你别吓我……”我说着胃里就开始翻涌,急忙捂着嘴向外跑,一转身却一头扎进一个人的怀里。

“水。”

那人急忙让开门口,说:“你们就这么给我接风啊?”

“在什么地方?我要详细的地址!”

我一听那声音,抬起头一看正是程建邦。

胡经静静地躺在地上望着夜空:“我在内地有六个工厂。”

胃里翻涌得越发汹涌,我顾不上和他打招呼,捂着嘴一边往外跑一边说:“程建邦,你等着我,老子把肚子清干净就来和你喝。”

我追问道:“什么?”

在洗手间趴着吐完,我给刘亚男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洗了把脸,重返另外一个只有酒肉和兄弟的战场。

“六个!”胡经咳着说。

那天我们三人从下午喝到晚上十点,直到餐厅管理员过来催了才散。我从没见徐卫东喝多过,那天他真喝多了,临走前塞给我们一沓钱说:“别高兴,这是你们这几个月的工资,我帮你们领出来了。我忘了谁是谁的了,你们自己分吧,无所谓,不用省着花,可劲地糟践,都是你们应得的。”

胡经张着嘴,一阵阵地干呕着,不知是口水还是胃里翻出的酸水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若不是程建邦在一旁咳嗽了一下提醒我,我宁可放弃一切看着胡经这么慢慢地死去。

7

听到宁志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莫名的愤怒猛然从心底蹿起直冲大脑,我有种被戏弄的屈辱感觉。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咬着牙说:“我再听见那个名字从你嘴里念出来一次,我就有本事让你求我杀了你。”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和程建邦又从徐卫东的办公室里“滚”了出来。我拍拍程建邦的肩膀说:“我心情不太美丽,你请我喝酒。”

我再次举起瓶子,这次没等我倒,胡经忙说:“别倒了,我说!”他突然又笑了。“我知道了,那个宁志,是你们的人。”

“好,走。”他伸手拦了辆出租车。上了车,他正要跟司机说地方,我把他拦住,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秦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叫秦川,还有你,程建邦。我就算说了,你们也跑不了,就算把我杀了然后跑了又怎样?你们以为扫了我的几个工厂天下就太平了?你们以后还来吗?跟谁来?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有人死在了我们这里,而且不止一个吧?难道你们打算以后自己来?”

程建邦闭着眼琢磨了一下,说:“你说的这个地方耳生。”

我又往外倒了一些水:“回答我,你有几个工厂?”

“去了你就知道了。”我看了一眼望着车窗外发呆的程建邦,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我一直没问,胡经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冷笑了一声,举起瓶子还没倒水,胡经就低声喝道:“别倒了!”他嘴一咧带着哭腔说:“别倒了,求你了。”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就算我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你们跑不掉的,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不如你们放我一马,我可以给你们一笔钱,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我又问:“怎么解决的?”

“答案错误。”我将瓶子大幅度斜着咕嘟咕嘟往外开始倒水。胡经挣扎地张开嘴,将舌头伸出老长向水流凑去。在他舌尖刚刚要触到水流的时候,我把瓶子收了回去。“回答我。”

他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你们是缉毒警。”胡经抬起头看着我说。

“抽根烟都怕被人发现,你还敢用这个?”我学着他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你在内地有几个工厂?”我晃了晃瓶子,用手指在瓶子上比画了一个刻度给他看,“这个问题值一口水,应该到这儿。”

他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易觉察到的迟疑,很快又恢复了平常,伸出手将开枪的动作稍微变了变,扣动扳机变成扭动的动作。他好像生怕我看不明白,将手比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扭断的动作说:“是这样。”

“我还没问,你的话有点多。”说着我将瓶子一斜倒了些水在地上。胡经看着那股水舔舔嘴唇,费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我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说:“记得上次我说你要是活着回来,我要带你去见个人吗?”

现在,最担心我们身份暴露出来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胡经。我们的真实身份是个不能说的秘密,尤其在这种地方,知道的人必须得死。所以我们也不需要再掩饰什么了,我们想要得到的情报根本不是两个毒贩在这种情况下迫切要知道的,如果需要的话,很快我会向他表明身份,他则必死无疑。

“少废话。”程建邦瞪眼说,“什么重要人物?”

“我早看出来了,你们根本不在乎钱,好像更在乎我的工厂在哪儿,我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胡经垂头丧气地苦笑着说。

我看向窗外说:“急什么?快到了。”

程建邦正要把水给他,我上前一把拦住,恶狠狠地对胡经说:“这瓶水是你的,你先说,问题的答案只要我满意,我就往你嘴里倒一口,我要不满意就往地上倒一口。”

出租车拐进一条酒吧云集的街上,一路上红男绿女成群结队分外显眼,我指挥着司机在一家酒吧门口停下。

胡经吓得又忙连连点头。程建邦将他嘴上的布条拉开一道缝隙。胡经立刻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的鲇鱼,张着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喘够了气才说:“给我口水喝。”

我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下酒吧里的环境,对着吧台里忙活的老板挥手打了个招呼。老板一惊,放下手中的活,兴奋地跑过来站在我面前说:“秦哥,来了。”又客气地和程建邦打了个招呼。

程建邦与我对视了一眼,问胡经:“你说还是不说?”他从后腰将匕首拿了出来,锋利的匕首尖在月光下闪过一道暗暗的冷光。他将匕首尖探到胡经的裤裆处,轻轻一挑,便将胡经的裤子划开一个三寸长的口子。

程建邦眯着眼睛看着他,转着眼珠想了一会,说:“好眼熟,一定见过,你让我想想……”

胡经明显浑身一紧,眼睛里的恐惧和绝望一下就消失了,死死盯着程建邦的眼睛,足足沉默了一分钟,又侧过脸看看我,像是要在我们脸上找出什么答案。相视片刻后,他像是陡然间想通了什么,释然地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这是阿来。”我哈哈大笑起来。

胡经拼命地点头。我走到他身旁蹲下,准备着他一旦有想耍花招的动作就一招制住他。程建邦说:“你在内地有几个工厂?都在哪儿?”

“哦!想起来了,你胖了。”程建邦不可思议地退开两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来。不等他们寒暄,我拉了拉程建邦,指指吧椅上坐着的一个女人的背影:“那个就是我说的,你死也要见的人。”转身又揪住阿来说:“你先陪我喝两杯。”

程建邦接着说:“我松开你的嘴,你敢发出一点我不愿意听的声音,我不杀你,我让你下半生都生不如死。”

阿来满口应承着:“没问题,没问题。”

胡经抬起头看着他,点点头。

程建邦伸着脖子看看那女人的背影,疑惑地看看我,一步一步地朝那边走去。阿来把我引到一个座位上坐下来,见程建邦走到那个女人的旁边,伸过脖子去看的同时,那个女人也侧过脸看向他。

程建邦一把将我推开,大步跨到胡经面前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愿意答我就让你舒服点,不愿意答我让你生不如死。”

程建邦像是见了鬼似的,“啊”的一声蹦起老高,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我不由得站了起来,见程建邦扑上去,一把将刘亚男从吧椅上抱起来转了几圈。刘亚男也不挣扎,由着他兴奋够了放下,站在程建邦面前,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仔细将临时想出的计划在脑子里大概过了一遍,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将计划简略说了。程建邦瞪着眼睛足足看了我一分钟,说:“那先撬开他的嘴。”

看着他们的样子,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阿来把酒拿来,摆好倒满说:“秦哥,看见你,我高兴,我先干三个。”举起酒杯自斟自饮一连干了三杯,面不改色地笑着。我喊了声“好”,说:“果然是开酒吧的。对了,你老婆呢?”

程建邦说:“咱们冒险也叫事?”

阿来抓抓头,嘿嘿笑着说:“和她朋友去做美容了。”

我看了一眼胡经,也有些烦躁,手不由自主地也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习惯性地去摸打火机时,手指触到了口袋里的手机,眼前忽然一亮:“我有个想法,有点冒险。”

正说着话,程建邦拉着刘亚男晃着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刘亚男还是那副安静的表情、安静的眼神,这种安静的气质立刻将我们这张桌子从酒吧内的喧嚣中隔绝出来。

程建邦有些不耐烦:“那你说怎么办?”

我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冲她点点头:“大姐。”

我想了想,说:“不行,万一他骗我们呢?”

“干得好。”刘亚男拍拍我的脸,她的手有点凉。

程建邦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把我往远拽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我刚才仔细想了一遍,只有一个办法。”他摸出根烟叼在嘴上,摸出打火机看了看,还是怕点火会暴露,又把打火机装回口袋。“在这里把他的嘴撬开,得到我们需要的信息就把他干掉。”

“我斗胆提个议,我们一起干一杯,算我敬几位大哥大姐,我尊敬你们、佩服你们……感激你们。”阿来眼睛一红,闪着泪光说,“尤其是我秦哥,他救了我的命……”

“明天天一亮目标更大。”我看了一眼手表,这里天亮得特别早,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

“好了。”我劝道,“你怎么每次都这几句,没点新鲜的?白受保密教育了?哪天再说漏了,我可真帮不了你。”

程建邦咂咂嘴,说:“没办法,来的人挺多,我们两个人倒好办,可带着这么个累赘……”他用下巴指了指还在那里使劲磕头的胡经。

“来,干杯!”程建邦举起杯说,“今天不醉不归,谁知道下一次再聚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站起身把程建邦拉到一边,轻声问:“怎么办?这么耗下去不是事。”

不知不觉两瓶酒就空了,我的胃里被搅得天翻地覆,来不及去最里面的卫生间,直接跑到酒吧外的马路边,抱着一棵树干呕了半天,直到眼泪都出来了也没再吐出半点东西,也的确没什么好吐的了。

胡经这次彻底撑不住了,身子往前一倾,跪在我们面前,头像捣蒜似的给我们磕头,嗓子里带着绝望的呜咽声。

我扶着树在马路沿上坐了下来,呼吸着带有汽车尾气的空气,看着大冷天也不舍得多穿衣服的一群姑娘嬉笑着从我面前走过,看着站在老远对着那群姑娘目瞪口呆的几个小伙子,看着一个环卫工人将地上的垃圾扫进簸箕,看着满街耀眼的霓虹灯和被霓虹灯染得暗红的天空……不禁泪如泉涌。在这里,我不用担心会有人从背后用枪瞄准我,也不用担心会有人突然跳出来指着我说“来,杀了这个人,你就是兄弟”,更不用担心不知道自己下一个小时将身在何处,身边是什么人。

程建邦走过来说:“你没见嘴堵着吗?怎么和你说话?你还没完没了地这么捅人家的伤口。”他一边说一边学着我的样子在胡经的伤口上捅了两下。

马路对面一对小情侣不知在争执着什么,他们的语调越来越高。我眯着醉眼看去,见那小伙子拦下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女孩顾不得脚下的高跟鞋,朝飞速离去的出租车追去,呼喊着那个男孩的名字。女孩飘起的长发让我猝不及防地想起了苏莉亚,在我离开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在车尾跑着……她要是能说话,声音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可怜她喊不出声来。

我将剩余的水一股脑浇在头上,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水珠雨点般溅到胡经的脸上,看着他懊恼的样子,我只觉得越发神清气爽,拍拍他受伤的肩膀说:“还疼吗?”他“嗯”了两声,翻着白眼差点晕了过去。我将沾到手掌上的血抹回他的衣服,问道:“来救你的是什么人?”他“呜呜”了两声。“你确实嘴硬。”说着话我就用指头在他的伤口上捅了两下,又问:“你到底说不说?”他接着呜呜,疼得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

这辈子我可能再也不能去金三角了,或者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苏莉亚要是知道我隐瞒她那么多,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会不会恨我?想到这里,我赶忙搓搓脸,想让自己从这令人心慌意乱的情绪中逃离出来,可思绪这东西像极了一把沙子,一旦把它拿出来攥在手里感受它,它就会源源不断地从你的指缝间滑出去,任凭你使尽浑身解数也于事无补。就像一旦想起宁志还掩埋在异国他乡的荒山野岭中一样,那切身的痛楚是绝不会淡忘的。

胡经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中的水,喉结不停地动着。看来程建邦一直没给他喝水,我拿着水走过去蹲在胡经面前说:“看来你也不怎么懂合作。”我故意将瓶子举过他的头顶,慢慢地将一股清水从瓶中倒了出来,水流贴着他的脸流到地上。他恨恨地瞪着眼睛,好像我糟蹋的不是水,而是黄金,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被堵着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抹了一把眼泪,就听身后有人走来。我下意识地又绷紧了神经,很快又放松了下来,故意不回头看,也不去猜测,只等那脚步声在我背后停下,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这就不行了?进去接着来啊,刚谁跟我说要换个地方接着喝的?”程建邦一连说了好几句,才觉察出我不大对头,把我脸扭过去,看着我说,“你没事吧?”

程建邦指着东南方说:“他们从那边过去了。”他看了一眼胡经,说:“你醒了就好,那些人靠近的时候,要不是我反应快掐住他的脖子,他就喊出来了。”

我扯着嘴角笑笑,站起来搭着他的肩膀说:“走,这点酒还能把我放倒?”

他肩膀上包扎的地方还有血渗出来,我鼻子一酸,四下看了看,岔开话题说:“他们没追来?”

站起来的那一刻,见刘亚男就站在程建邦身后看着我,眼神中有一些担忧,有一些怜爱。她上前拍了拍程建邦,对他使了个眼色。程建邦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回酒吧。

程建邦看看已经包扎好的肩膀,摇摇头说:“有那一车榴梿垫底,这点伤不算什么。”

刘亚男用她冰凉的手拍拍我的脸。“你能活着回来才是他们最大的心愿。”她抬头朝苍茫的夜空望去,“他们看得到你的。”

我依言慢慢喝了几口水,问道:“你没事吧?”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天空,久久没有说话。

我猛地一激灵坐了起来,见程建邦背着两条长枪,正坐在另外一边一根粗壮的树杈上眺望着暮色笼罩的丛林。他见我醒了,从树杈上跳了下来,摸出一瓶水递给我,说:“含一会再咽。”

“你知道你是谁吗?”她问道。

当我醒来时,漫天星斗仿佛一个高远的穹顶悬在眼前。周围一片暗黑,空气依然潮闷,比起白天来却要清凉许多。我扭过头,就看到胡经被自己的衣服绑得一动也不能动,嘴被堵得严严实实,正坐在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看着我。

“当然,我是秦川。”我笑了一下,想打破悲伤凝成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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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战士。”她搂着我的脖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将手里的烟头弹到地上,溅起一串红亮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