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很愤怒。
只要一想到分离的痛苦,就觉得全部的人生都是痛苦。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我要永远不会到来的离别,而不是一次次的远隔天涯。
天空很黑暗,用了他二亿五仟万年的令人震惊的充沛元气。
我不要一夕欢愉,我要永久。
谁也不知道,他已经是这天下元气最最充沛的第一人——第一位半神人。纵然不能与天地同辉,也足以和许多正神比肩了。
这一刻,他忽然起了贪念,固执的,顽强的,带着孤注一掷地情怀。
就算是当今的西帝,在他面前,无非是一个小孩而已。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远不知道原来半神人的生涯里还有这样的奇特和至高无上的欢乐。
可是,却面临重返弱水。
谢谢你带给我如此奇妙的一个世界。
也许是再一个七十万年,也许是无数个七十万年,本来,哪怕再过一万个七十万年也不重要。
谢谢你,初蕾。
可是,现在起,已经不同了。
明明已经无数次的狂欢,还是觉得同样的新奇。
他的人生都彻底被改变了。
他笑笑,轻轻用脸贴在她的脸上。
我不可能再过七十万年也看不见她。
这世界上最美的睡莲也比不上。
我也不可能再忍受七十万年也不能再见到她。
他想,她的脸可真像是一朵怒放的睡莲啊。
他将她抱住,轻轻地,没有丝毫缝隙地贴在自己的心口。
纵然是熟睡了,脸上有淡淡的笑容。
这一刻,她的心跳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她的额头上还有淡淡的,珍珠似的汗滴,她的双手也温热得出奇。
她在迷迷糊糊里,感受到他热烈的嘴唇,就像午夜的火把似的。她闭着眼睛,咯咯地笑,模模糊糊:“好困啊……”
她酣睡香甜。
他贴在她的唇上,声音温柔得出奇:“初蕾,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的长睫毛一动不动。
他抱起她就走。
月色下,他坐起来,看着怀里的她。
她困倦地软在他的怀里,根本不管要去向何方。只要跟他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没关系。
她很疲倦,她很轻松,她睡得很香甜。
一直都是月色。
她觉得这个梦已经是永恒了。
又大又圆的月亮悬在高而远的天空。
她再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空气变得很清冷,花香也跟着清淡而渺远,就像是如梦似幻的一首小夜曲。
她愿意在这里耗尽一切的力气,一切的生命,不问生死,不问前途,不问未来,甚至不再追问是否可以永远在一起。
凫风初蕾睁开眼睛,只来得及看到一只雪白的仙鹤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她沉浸在这极度的宠爱里乐此不疲。
那是仙鹤,她很肯定,她是见过的。
无上的粗狂里,总是伴随着无上的温柔。
可是,她无法说出这一点,因为,身上的分量随之而来。
她在剧烈的上下颠簸里,有时候甚至心惊动魄,觉得他好疯狂,好像随时可以将自己抛到狂风暴雨里,被铺天盖地的乌云所覆盖,可下一刻,每每春暖花开,阳光普照,和风细雨。
千万年的寒雪高山,气候何等炎凉?可是,凉风转瞬即过,她倒在他软绵的白色袍子上,就像是绒绒的最精美最温暖的地毯。
怎么相爱都觉得无法弥补。
她察觉不到任何寒意,也来不及,因为,只一瞬间,她便和那个火热的怀抱纠结在了一起。
所以,怎么都不够。
其实,很长的时间,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她都觉得自己一直和他纠结在一起,连体人一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就算他抱起她,就算换了一个地方,至始至终,她还是和他牵连在一起,好像生长在他的身上,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两亿五千年一起爆发出来的缠绵。
原本该是陌生的感觉,可是,她已经非常非常熟悉,非常非常适应,也觉得非常非常舒服,欢乐,一刻也不愿意分开的那种纠结。
无数次激烈的缠绵。
她攀援着他,一直攀援着。
笑着笑着,大手翻转便将她再次揉碎在自己的身上。
就像无数次站在他的掌心里看到全部的世界。
他听得这可爱的笑声,总是忍不住笑。
只不过,这一次,她是在他的怀里看到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他也笑。
她很兴奋。
这笑声传不透夜幕下的天际,只回荡在他的耳边,就像是一阵一阵鲜花在怒放。
他也很兴奋。
他摊开的掌心就像黑暗大地上一张柔软无边的毯子,她喜欢躺在上面,伸展了四肢,咯咯大笑。
也许是换了一个地方,他甚至很是亢奋,他的声音粗粗的:“初蕾……这是共工星体……”
有时候,她又坐在他的掌心里。
共工星体?
这声音总是令她感到安心。
是他的老家?
她常常贴在他的心口的地方,听着那咚咚咚的声音,充满了力量,生命,就像比时间更恒久的一种永恒。
不对,是他的私人领域。
她躺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她喜欢用自己的脸贴在上面,感受那温热的熟悉。那是一个人的心跳,有时候波澜不惊,有时候惊涛骇浪。
她一转念,还来不及出口,整个人已经飞起来,完全飞升的飘忽的愉悦,无限度地被膨胀的那种极限,在极度的紧张到来之前,忽然爆炸了。
她很高兴。
夜空里,无数的烟花。
可是,她不在乎。
她看到无数的烟花在眼前,头顶,或者是自己的心底盛放,五颜六色,美不胜收。
凫风初蕾偶尔会睁眼看看,一次次看到的全是这种朦胧。
盛放的烟花里,是他清晰的脸,他深情地凝视,柔情似水的声音,“初蕾,我必永远保护你!”
迷蒙中,有什么遮挡了月色的皎洁,显得朦胧,迷糊,就像天地未开之前的混沌状态。
“初蕾,我真喜欢你……我会永远喜欢你……”
可是,你看不透这月色。
无限春梦,也从未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月亮,一直都在中天。
她心底潜伏的所有恐惧,一扫而光。
她希望这个梦,永远永远也不要醒来。
青草蛇也罢,人脸蜘蛛也罢,生与死,裂变与否,统统都变得不再重要了。此时,她只想把握这一刻,把握住这让灵魂颤栗的所有欢乐。
她希望这种力量永恒。
她从未经历过的全部的欢乐。
可是,这种失败从不令人沮丧,相反,令人从骨子觉得兴奋,快乐,充满了一种无所畏惧的力量。
他也从未经历过的全部的欢乐。
她总觉得自己老是丢盔弃甲。
她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她总觉得自己不是对手。
她爆发的力量远远胜过他的想象。
有时候,她则完全处于一个俘虏的状态,无力迎战,无力奔波,甚至无力反抗,就那么躺着,完全听天由命。
这种爆发带来的欢乐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到后来,他几乎将她整个人举起来,将她从极度的冰川放到滚烫的沸水里,反反复复的拉扯,直到她彻底软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了。
有时候,她又会激烈喘息,拼命一般地,仿佛一个人在和一阵风在竞走,奔跑,试图将流逝的时间也全部抓在手里。
他轻轻搂着她。
那种美妙,无以复加。
那是无限放松的一段旅程,以至于一度他认为人生这样已经可以了——这已经胜过两亿五千万年的漫长寿命了。
有时候,她会静静地躺着,不言不动,只任凭那激烈而欢乐的感觉在四肢百骸之间蔓延,伸展,迂回往复。
人,不是活得越久越好,而是要看怎么活着。
她希望这黑夜永远永远也不要过去了。
大神也不是与天地同寿就好,而是要看是否值得。
可是,她很满意。
此刻,他觉得所有的过去都是一场笑话,无数次的意气用事都是虚无,唯有此刻,唯有她,唯有这怀里实实在在的热量才是真的,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唯有迷梦里才有这么永不流逝的岁月。
争霸天下的英雄,毁天灭地的雄杰,到最后,我能拥有的也不过只有你一个而已。
凫风初蕾从未经历过这么漫长的一夜。
值得拥有的,也只有一个你而已。
他在辗转反侧的缠绵里,让月色永远永远不再下沉。
他很轻松地舒展双臂,他看到她在自己的胸口趴着,头发濡湿,软绵绵地就像是一块棉花糖。
他更紧地将她拥抱。
她已经完全沾在了他的身上。
纵然只有一顶王冠,那么也非你莫属。
她稍稍动了一下,他以为她要离去,于是,大手毫不犹豫地盖在她的身上,声音轻柔得令人面红心跳:“别动……乖,别动……初蕾,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这世界,如果只有一次快乐,一次欢笑,一次留恋,一次想念,那么统统都是你一个人的。
他霸占在她的极度的温暖里,已经不愿意有片刻的分离。
我要凿开一座山,让你经过的地方百果飘香。
她便由得他。
我要劈开一条路,让你走过的大道鲜花盛开。
她只是舒服地趴在他的怀里,就像睡在一张极大极宽极其柔软的大床上——这天下再也找不到的最合适最舒服只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大床。
他笑起来。
她咯咯地笑起来。
他在极度的迷醉里,只听得她反反复复,气若游丝: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欢乐,歌唱,肆无忌惮地得意:他终于属于我了。那渺远的梦一般的曾经以为已经绝望的梦境,终于又回来了。
这癫狂也不是因为情绪,而是本能。
她趴在他的身上。
只是,偶尔会癫狂。
她泪如雨下。
他想,自己的这一生,真可谓一点遗憾也没有了。
好一会儿他才察觉了什么,柔声道:“初蕾……初蕾……你怎么了?”
他沉浸在一个完全火热而温暖的世界里。
她不答。
他一直在享受一种被极度填满的空虚。
她只是泪如雨下。
平静得就像一个人,死而复生,更换了一颗更加稳固更加强大的心脏,从此,你能让心按照你所规定的节拍砰砰跳动。
他忽然有点不安:“初蕾……你疼痛吗?”
他很平静,非常平静。
她痛哭失声:“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我……我怕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怕都是我的幻想……我害怕……我怕是在做梦,我不要醒来,我不要醒来……”
一切都如得到了补偿。
他轻轻搂住她,长叹一声。
一切都不重要了。
很久很久,她才停下来。
不周山之战的毁灭,弱水之行的空虚,重返地球的震惊,被人攻击的无聊……统统都消失了。
她把所有的眼泪在他胸膛上擦干了。
胸中无数的愤懑,痛苦,悔恨,恐惧……统统都在这高温的炙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大手搂着她。
那一刻,他忽然很宁静,很宁静。
她还是轻轻趴在他的胸膛上一动不动。
他也在接受几万度的高温炙烤,一次一次,无休无止。
她很享受被拥抱的感觉。
他显然很乐意配合这种掌控,半推半就,雾里看花。
只是,她仰起头的时候,看到了天空——月色下清冷的,幽静的,别具一格的天空。
她从配合变成了主动,甚至慢慢地开始掌控。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天空。
她学习什么都很快,她很聪明。
那云彩全部是紫红色,反射着一轮紫色的圆月,就连远处的雪山之巅,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淡紫色的。
可到了后来,她一下掌握了其中的精髓和要领。
此外,再也没有任何风景,没有花草树木,没有任何繁荣奢侈的物质痕迹。
最初,她因为陌生而手足无措,笨笨地,纯属勉强迎合。
可是,看久了,这就是最独特的风景。
她只是无法逃离那双紧紧拥抱的大手——她甚至慢慢地忘记了,是自己一直紧紧抱着那个人,紧紧贴在他的怀里,肆无忌惮地呼吸,享受,亲吻,延续一种自己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激烈狂欢。
一种与世隔绝的,远离人类价值观的风景。
她只在自己的梦境里,独立成为了一个世界。
一种她梦想之中的特殊的风景。
有时候,她会试图站起来,可是,她看不到天空之外的地方:远方,土地,湖泊,海洋,甚至委蛇……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其实,自有熊山林一战后,她便渴望这样的风景,只是她没有见过,所以无法想象,也无法描绘,直到现在,直到置身此地,她忽然明白自己的追寻了:我宁愿永留此地,再不离去。
她每次睁开眼睛,总看到时间的停滞。
我宁愿永远呼吸这样的空气,享受被这样淡紫色的冷风吹拂脸颊。
月色一直在天上,朝阳,永远不会升起了。
我愿意每天看着这黄沙白土,与一只仙鹤为伴。
那是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境。
他将她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
这真是一种可怕而又陌生的感觉。
他将她的想法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在濒死的痛苦里觉得欢乐无比。
他忽然笑起来,喜不自胜:“初蕾……初蕾……小初蕾……你是我的,原来,你天生就是我的……你天生就是我的小人儿……”
她很欢乐。
她只是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就像一朵花正好开在他路过的地方,不早不晚。
她只是本能地紧紧抱住他,很紧很紧,就像整个人已经彻底生长在了他的身上,无论什么样的狂风暴雨都无法将二人分开了。
她和他的理想,志趣,性情,一模一样。
她老觉得自己只差一口气,就那么吊着,痛苦不已,又愉悦无比,就好像一个人在同时经受冰与火的双重煎熬,双重洗礼。
她天生就是为了和他独一无二的匹配。
有时候,她听得他大笑,欢乐的,愉悦的,充满孩子气的,这笑声感染了她,她也想笑,可是,她笑不出来。
他欢喜得连灵魂都在痉挛。
她只是依旧死死抱着他,或者攀附着他。有许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沉浸在一个汪洋大海里,经受一个接一个巨浪的拍打,惊涛骇浪,顷刻之间就会沉没于汪洋的海底永无翻身之地……可下一刻,又冲天而起,飞上云霄,仿佛长了翅膀在无穷无尽的飞翔之中。
她却被那突如其来的力量所刺穿,她整个人被抛起来,又准确无误地再次被他所击中,如此反复,她在极度的刺激里惊呼。
她不知道他为何大笑。
他哈哈大笑,连她的惊呼都封锁了。
她不明就里。
许久许久,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已经虚脱了。
他在极度的欢乐里,忽然哈哈大笑。
她根本来不及跟他抗议,已经呼呼大睡了。
哈哈大笑。
他在那甜美悠长的余韵里,也疲惫至极,很快便睡着了。
有笑声。
凫风初蕾一直觉得自己在梦里,只是,这世界上从来不会有这么漫长这么逼真的梦——梦里,每一刻都是甜蜜,每一个都是欢笑,每一刻都是无穷无尽的享受。
很久很久。
一如此时她悄悄地睁开眼睛。
手足无措的两人,全新世界的奇妙。
她看到的依旧是高而远的月色,紫色的月亮,紫色的天空,紫色的云彩,连呼吸的风和花香都带着隐隐的淡紫色。
她也觉得自己彻底燃烧起来,就像是一个人肆无忌惮地冲向几万度的高温,反反复复,纵然因此会化为灰烬也在所不惜。
那是属于梦的颜色。
就连这声音也哽在喉头,断断续续的,根本听不清楚。
她很安心,她慢慢地将四肢伸展,然后,看到一张同样酣睡的脸。
因为极度欢乐,他反而理屈词穷,只反反复复:“初蕾……初蕾……”
他的面容也很平静,他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除了这个词,他已经别无言语。
她轻轻抚摸他长而乌黑的睫毛,内心惊叹:呵,他可真是好看!就像第一眼就被他惊艳了的那些时光。
欢乐。
她想,他很可能是全世界最好看的男子了。
他觉得生平从未经历这样激烈的战斗,这样无所畏惧的冲刺,甚至没有边境的令人惊叹的一种超级夸张的想象力都描述不出来的那种奇妙的欢乐……
尤其,他的雄壮,他的傲岸,他的宽阔的胸膛。
他觉得自己彻底燃烧起来。
她将脸慢慢地贴在那胸膛上,感受着他平和的心跳,他浑身散发出来的热量已经足以让雪山之巅变得温暖如春。
陌生的新的开始。
她忽然想,要是能永远永远躺在这胸膛上该有多好?
陌生的毁灭。
她伸出手,悄悄地抚摸他的脸。
陌生的疼痛。
他的脸也是暖暖的。
陌生的燃烧。
她抚摸过他的眼睛,鼻子,感受那时光之手巧妙雕琢的伟大杰作,然后,才慢慢地停留在他的嘴唇上。
那于二人,都是一种陌生的境界——全新的,虚无的,可怕的,粉身碎骨似的一种燃烧。
在这暗黑的夜里,她记不清楚已经有无数次热吻那甜蜜的嘴唇了,现在,依旧一阵冲动。
她也混沌得无法自拔。
她不假思索就停留在那唇上。
他颤栗得无法自拔。
嘴唇也是暖暖的。
时间,已经成了一种虚无的存在,一种碎片般的多余,一种无法用言辞来衡量的无休止的运动。
她一时兴起,忽然悄悄地用了一点力气,啃那嘴唇。
整个天空,被霹雳炸碎。
甜蜜,就像是一只红色的果子。
脑海中,似有电闪雷鸣。
可是,他还是睡着一动不动。
下一刻,他已经牢牢地和她结合在一起。
她越是兴起,越是啃噬,咯咯大笑,我叫你装睡,我叫你装睡。
他的臂膀将她一拥入怀。
下一刻,她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他的理智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忽然觉得自己再次飞起来。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彻底失控了。
他很狂野。
整个地球上的荷尔蒙,全部被点燃了。
狂野到了近乎粗暴的程度。
她环绕他的脖子,无比亲昵,无比大胆,无比的热烈,奔放得就像是她内心深处无数次真实想要这么做一样。
她待要退缩,却哪里来得及?
清醒的时候处处压抑,难道梦中还有装模作样吗?
她忽然很害怕,她语无伦次:“我……我……”
每当在梦里的时候就不用再忌惮了。
她的眼前,一抹蓝色的光芒。
此刻,她也觉得自己在梦里。
那是一只蓝色丝草的戒指,精美绝伦,胜过人世间一切的珍珠宝石。
以至于以后好些年的时光,无数的漫漫长夜,苦苦的煎熬,总是春梦加身,可一朝醒来,却只剩下残余的泪痕。
蓝色丝草的戒指,稳稳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可是,一直不能得偿所愿。
她的注意力全部这戒指吸引了。
在西北的大沙漠里,在周山之巅,无数次,她都这样想象过。
她不敢置信。
很早很早她就想这么做了。
她在极度的错愕里,被他一次次地抛起来,他仿佛发怒一般:你干嘛一直盯着戒指不看我?你这小人儿,我不该好好惩罚你一下吗?
她很自然地贴着他,缠绕他,无数次梦中情形一般。
他的惩罚很重。
夜色下,那是玉一般的洁白,莹润。
他的惩罚也很凶猛。
火红的蜀锦王服,随风而去。
他的惩罚令她彻底转移了注意力,再也没法关注手指上的戒指,只仓促伸出手攀附他,免得整个人彻底飞了出去。
她不答,她只是双手环绕,彻彻底底将他抱住,用了全部的力气将他拉向自己。
“小人儿……小人儿……还不乖乖地求我……”
就算后悔也是你自己。
“求你了……求你了……”
我根本不可能后悔!
她声音里已经有了哭泣,却咯咯大笑:“呵……呵呵……我好快乐……百里大人,我好快乐……”
我凭什么要后悔?
仿佛有一股巨大的能量,从身体里慢慢地注入。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这不是昔日替自己疗伤时候的那种生硬的外力,勉强地接受,有时候还会发生排斥反应——
可是,他终究技高一筹,他还在企图最后唤醒她:“初蕾……初蕾……你看清楚了吗?真的看清楚了吗……也许,你会后悔的……”
相反,这是一种自然而然地融合。
他的理智也跟着她已经沉入了这黑暗的天空。
是一股力量,和风细雨,就像自行生长一般,那么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她的四肢百骸。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好似长了翅膀,自由地飞翔。
他稍一迟疑,嘴唇再次被封堵了。
她以为这是欢乐。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
她也以为这只是欢乐。
是我,不是百里行暮。
因为欢乐到了极限,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错觉。
当他俯身下去的时候,有片刻的清醒,试探性地:“初蕾……初蕾……是我……是我……”
她抱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软如棉花糖,声音也软如棉花糖:“百里大人……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我永远也没法再去喜欢其他任何人了……永远……”
她死死抱住他的脖子防止他的离去。
那是世间最有毒的情话。
她微微闭着眼睛。
那是她多年等待之后的最大的安慰。
她躺在他身下。
这一刻,他忽然彻底释然了。
他雪白的袍子张开,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黑暗屋顶,将整个天空全部遮蔽了。
百里行暮也好,白衣天尊也罢,都不重要了。
下一刻,他已经反客为主了。
百里行暮,其实是他少年时代起快意恩仇的名字。
他不由得反手抱住她。
他本来就是百里行暮。
被动的接受却带来生命里从未有过的热烈体验。
他一直都是百里行暮。
亲吻,更密集更猛烈。
他只是把一个模型的脑电波回收到了自己身上——脑电波一直爱一个人,才是真正爱一个人,而不是所谓的身体去爱一个人。
所以,他根本只能接受,没有任何抗拒的力量。
他如释重负。
一切都是她在主动。
她却一直欢声笑语,那笑声嗲嗲的,软软的,就像是春夜里无声无息的雨,柔软得令你面红心跳。
她很主动。
“其实……我以前一直只喜欢你……只喜欢你……从来没有变过……”
他满嘴全是她的香甜气息。
他的声音也很软:“以前喜欢?现在呢?”
比鸽子的绒毛更加细软,比春天的第一缕风更加香甜,比全世界的鲜花加起来更加芬芳浓郁。
“现在更喜欢了……更喜欢了……喜欢得不得了……”
可这世界上再好的青草再好的丝绒也比不上她柔软的肌肤。
“为什么……”
青草就像丝绒似的。
她红着脸,她的声音都红得发烧了:“这……那啥……就是喜欢嘛……就是喜欢嘛……”
青草很柔软。
他以动作提问。
他竟然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就被她猛地扑倒在地。
“是因为这样更喜欢吗……”
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夜空中的月色仿佛变成了火红的太阳,几万度的高温瞬间将他融化了似的。
她气喘心跳,口齿不清:“是……是的……就是嘛……”
她死死吻住他的嘴唇。
“小人儿,那就大声告诉我你的喜欢吧……大声点……再大声点……”
她却癫狂将他封堵。
“喜欢……喜欢……”
他骇然望着她。
“告诉我,你喜欢现在的我……”
下一刻,他再也无法开口,甚至无法呼吸。
“喜欢现在的你……喜欢现在的你……现在的你……”
他的嘴唇忽然被封闭了。
她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的增大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后来,几乎已经哑了嗓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连弱水飞度也无法压抑的狂躁。
他哈哈大笑。
想念得连冰冷的共工星体号也压抑不了一颗躁动的心。
他非常惬意地欣赏她水一般的绵软。
他觉得不对劲,他觉得这温度升得太快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放开她,马上放开,马上说声再见转身就走,可不知怎地,双臂却将她抱得更紧更紧,说的话,也和告别之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初蕾……初蕾……我永远也不会和别的女人成亲,我早就和青元夫人解除婚约了……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想念你……我一直想念你……我想在走之前,再见你一面,为你安排好一切……”
她在极度的疲乏里也笑容满面。
他忽然感觉很热,一种莫名其妙的燥热,一种无数次想要赶跑,克制,却不请自来的燥热。
她摊开双手,水一般地软了,无忧无虑。
月色下,她脸上泪痕依旧,明亮的双眼就像水洗之后的夜空,蒙蒙地,却要发出熠熠的光辉来。
共工星体和别的星球不同,至少,和煤球一样的地球不太相同。
他也凝视着她。
这里,几倍于地球的面积,但是,一眼望去没有任何花草树木,也没有任何飞鸟虫鱼,全是无边无际的细细白沙。
她忘了推搡他,一只放在他胸口的手只是傻傻地看着他。
凫风初蕾喜欢走在沙子里。
她主动忽略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她赤足踩在沙子里,但觉足底细细的绵软,舒服。
她不敢置信。
她咯咯大笑:“好好玩。我真喜欢这里。”
她这才惊呆了。
“喜欢吗?那我把这个星球送给你好不好?”
“我也没有成亲!我没有和任何别的女人成亲!我也不可能和别的女人成亲……我是要重返弱水,而不是和任何女人成亲……”
她仰起头,很惊讶:“这也可以送的吗?”
她怒不可遏:“你可以和别的女人成亲,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滚开……滚……”
他满不在乎:“只要你喜欢的,我都送给你。只要我拥有的,我都送给你。”
“初蕾,你记住,你永远不许和任何别的男人成亲……”
她惊叹:“真的吗?”
她猛地推他一下:“都怪你!”
“当然。”
“你没有成亲!你没有和任何人成亲!你根本没有完成亲事!”
她一本正经:“那我就记住了,共工大人!你已经把你自己和这个星球都送给我了!”
她的眼泪已经在他胸口擦干了,她的声音冷淡得出奇:“天尊,放手吧,以后,我们再不相干了,你已经和别的女人成亲了,我也成亲了,你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他也笑起来。
你们这些大神都这么厚颜无耻吗?
他忽然心血来潮。
不是那个人,你何必做那个人的事情?
他一把抱起她。
她愤怒得出奇。
二人驭风而行。
她急于推开他,可是,他的拥抱更紧。
她忽然注意到:自己并不真的被他抱着,自己和他一样在驭风而行。
当初就不该呆在九黎,不该接受他任何的好处,甚至根本不该认识他。
她很意外:“我感觉自己会飞了。”
是的,自己是傻瓜,一个天大的傻瓜。
他笑:“当然。以后你还会飞得更高更快。”
可是,直到现在,他还在否认,他还在逃避,他还在不断重复:我根本不是那个人,我根本不是。凫风初蕾,你连你自己到底爱的是谁都不知道……
“就和那些半神人一样吗?”
因为爱一个人,所以,被害成这样。
“没错。”
她已经失去了再往前走下去,哪怕是走一步的本领。
“为什么呀?”
整个世界仿佛崩塌了似的。
“因为你的体质已经改变了。”
“你走!你走!永远也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会改变?”
既然他已经死了,既然你也不是他,你何必还苦苦纠缠?
他忽然红了脸,他只是神神秘秘:“反正你的体质已经改变了。你变成了我的小人儿了,所以就会飞了。”
她拼命想推开他:“别再找我了……你走,你走吧……你都要和别的女人成亲了,你还找我干什么?我是生是死跟你有何关系?谁要你管了?你走,你快走……永远都不许跟我见面了……我不想见你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反正你也不是百里行暮……反正他已经死了……”
她似懂非懂,但也不追问,因为,她的视线已经被下面的一片奇景所吸引。
就算死了,那就死了好了,可反反复复的纠缠自己是什么意思?纠缠了又不承认,又是什么意思?
居然是一片三桑。
谁让他来找自己了?
全部是三桑树。
谁让他出现了?
一片巨大无比的树林,从半空望去是一个三角形,红、黄、金三种颜色渲染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浩瀚树林。
他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出现?
凫风初蕾很震惊。
这个人,这人。
她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整齐的有序的树林,那简直就是一座庞大的森林了,可这森林里只有三桑一种树。
她无可遏制地哭起来,泪如雨下。
一种树,三种颜色。
她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比起周山上的三颗孤零零的树木,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他毫不犹豫,一下就将她抱住。
看仔细了,三桑树的顶端云蒸霞蔚,下面有轻轻溪水,迂回缠绕。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共工星体上,居然有如此美丽的风景,外面的人却很少能知道。
“走……快走……我说了你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许……你听到了吗?不许!”
凫风初蕾低头。
他迟疑一下,慢慢伸出手,放在她的头上。
她看到自己的足尖踩在三桑的树叶上面——就像是一只蝴蝶轻飘飘的落在任何花草上,就像是一只云雀煽动翅膀随意停留在某一个树梢上面。
她的头彻底埋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了。
那奇异的感觉,无法描绘。
她忽然厉声道:“你走吧……再也不许出现在我面前了……”
身轻如燕。
“初蕾……”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传说中的神仙。
她的气息已经不那么稳定了:“走吧……你走吧……”
她更觉得自己像是一直在做梦。
“初蕾……”
“百里大人,我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跌坐地上,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膝盖上。
“是吗?”
她主动松开。
“可我希望这梦能做一辈子,最好一百年,不一万年也不醒来……百里大人,你说我是不是很贪心?”
她忽然松开了手。
他笑起来。
“百里行暮死了,他已经成为过去。不过,初蕾,你不用担心,你所害怕的一切都不会到来!就算我离开了,你所担心的一切也不会发生。你放心吧,我走之前一定会为你拿到解药……”
他轻轻抱住她,嘴唇轻轻贴着她的嘴唇:“不,你一点也不贪心。贪心的是我。我希望能这样抱着你,亿万年也不再醒来……”
根本不是为了论证百里行暮的真假,也根本不是为了关心她是否要成为一个人脸蜘蛛,而是为了来告别?
亿万年。
原来,这才是今天他出现的最重要的目的!
她想了想,哈哈大笑。
所有的热烈一瞬间就被冰封了。
亿万年。
她惊呆了。
他居然抱着她躺了下去。
他只能自己说下去:“也许,我会重返弱水。进去之后,就再也不会出来了……初蕾,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再见面了……”
躺在三桑树的顶端——那些摇曳多姿的红色金色黄色的成千上万的树叶上面。
她不问为什么。
她差点惊呼,她觉得自己马上要掉下去了。
他强行掰开她的手,可察觉到她的反抗,却又放小了力气,长叹一声,有些惆怅:“初蕾……别这样吧……百里行暮真的已经死了……那是个假人,一个假人而已……今后,你也别再惦记他了……就算我……唉,我本来一直不想告诉你,可是,我也不能骗你,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可是,她忍住,她没有大呼小叫,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稳稳地躺在树叶上,就像是一片羽毛轻轻地停留,就像是安安稳稳躺在大地上的青草上。
“初蕾……别这样……”
她枕在他的胳膊上。
火一般的剧烈,慢慢地令空气升温,他察觉有些不妙,便企图唤醒她。
她看到漫天的云蒸霞蔚,随意变幻的气流就像是一幅幅壮丽的画卷,完全不似地球上的风景。
火一般的充满了诱惑和缠绵。
他也看着天空。
火一般的热烈奔放。
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宁静。
黑暗中,他的蓝色头发都变得火红了。
因为怀里的小人?因为她带来的无限的欢乐?因为第一次这样躺在这里欣赏自己领域上的风景?
她死死抱住他,不但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更紧更紧了。
曾经很长很长的岁月里,他一直在愤懑不安中呆在这个渺无人烟的星球,是他自己要求的,也是他自己寻找自己定位的,他宁愿与世隔绝,他宁愿在浩渺的几万亿颗行星中和别的人永不再见。
明明一模一样的人,你告诉我你是另外一个人。
当然,也没什么人会喜欢他这里。
再也不许走了。
对于已经习惯了繁华热闹和遍地黄金的半神人们来说,共工星体简直就是一个浩瀚无边的荒漠。
不许走。
可是,他听得她绵绵悠长的叹息:“真美……这里真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风景,也不敢想象有这么美丽的地方……呵呵,共工大人,我真不敢想象这地方已经是我的了……我真想呆在这里永远也不要离开了……”
她抱着他,就是不放。
他笑起来。
她根本不管不顾。
他一直在笑。
唯有在黑色里,她才会这么大胆,这么出格,这么无所顾忌,这么肆无忌惮。
他漫长的一生中,加起来的笑容也不及这些日子。
无边无际的月色笼罩大地。
笑容就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抱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百里大人,我们就呆在这里吧,我俩一直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了……”
她不知道。
就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永远不再管外面的闲事,天下大乱也好,半神人的争端也罢,甚至人脸蜘蛛都不值得畏惧了。
就如她一直分不清楚这一幕到底是真的还是梦里,就像这时间到底是凝固还是游走。
她已经很长时间忘记了这一点。
她只是感觉不到。
她甚至觉得这里比金沙王城还要好——金沙王城太美太美,美丽得成为了千万人的理想家园。金沙的王,就得担负那万民的责任。
其实,天已经黑了很久很久了。
不像这里。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
这里,只是自己一个人的。
“初蕾,忘了我!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忘掉。”
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星球。
无数次的轮回辗转,也注定不再相逢了。
自己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就算他还有出来的那一天,可是,她一介凡人,哪里还有活着相遇的时候?
或者说,只需要对两个人负责。
去弱水之后,自然是永远不再相见了。
她终于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了。
他长叹:“初蕾,放手吧。放手吧,以后,忘了百里行暮,彻底忘了他,也忘了我……也许,我们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
她惊叹:“我愿躺在这里沉睡不起。”
他随时会离去,并且毫不在乎会不会再次相见。
他忽然很感动。
她只是看到一个长得和百里行暮一模一样,所思所想也和百里行暮一模一样的人,唯一的区别是——他不像百里行暮那么爱她。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终于完美了。
她一点也不理解。
过去无数次的愤怒和绝望,统统都得到了回报。
她不理解。
无数厮杀过去之后,居然还有温柔和旖旎一直等着我,不早不晚。
“初蕾……我……我真的不是你爱的那个人……也许……也许……我们根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吧……我也没法说法自己,我真的就是那个冒牌货百里行暮……我……你理解这种感受吗?”
蓝色丝草的戒指在她的无名指上闪闪发光。
死了就死了呗,免得他活着看到自己变成人脸蜘蛛的可怕样子。
直到他坐起来,轻轻地将她也抱起来。
许久之后,他才低下头,看了看她紧紧缠绕自己的双手,叹道:“初蕾,别这样……我真的不是百里行暮……你爱的那个男人,其实早就死了,我不能一直欺骗你……”
她的目光还是在戒指上。
那一刻,她提前变成了人脸蜘蛛,用了天罗地网将他网住。
她晃动了一下无名指,呵呵笑起来。
她死死搂住他。
“百里大人,永远和我这样在一起吧。永远永远也不要再离开了吧。”
这一次告别之后,是不是就真的是永别了?
他在这无比柔顺的笑声里,竟眼眶濡湿。
为什么每一次短暂的相逢之后便是长久的告别?
“初蕾,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放心吧。”
我和那个人,为什么一直行走在告别的路上?
他的誓言在心底,她听不见。
忽然想,就这么抱着吧,永远也不要松开了,再也不要松开了。
她已经再度沉沉睡去了。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死死抱住他。
月色,慢慢地散去,头顶的乌云却越来越浓郁,就像是一张天罗地网笼罩了这个世界。
她忽然冲过去。
那是一双窥探的天眼。
她跳起来。
那是一双监控的眼神。
他忽然走回来一步,小心翼翼:“初蕾……”
自从弱水出来,他便感觉到那无孔不入的监视,偷窥,最初,他是毫不介意,也根本不予理会的。
她不答。
可是,现在,纵然是天眼,也休想轻易突破他两亿五千万年的元气。
他试探性地:“初蕾……”
当我不想为人所打扰的时候,全世界谁都休想打扰我。
他有点犹豫了。
当我不想被人偷窥时,纵然你们的天罗地网也一无是处。
她慢慢低下头去。
他满不在乎。
那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世界在你面前颠覆——爱而不得和根本不被人所爱,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
他索性一拳击出。
比当年在周山亲自埋葬他的时候更加绝望。
黑色乌云里,有惊恐的退缩,一只萎缩的眼珠子就像被击出眼眶似的,迅速坠入了黑暗的深渊里。
她忽然很绝望。
他只是用雪白的长袍轻轻包住怀里的人儿。
就像第一眼初相见。
她睡得很香甜。
但凡他走过的地方,所有的尘土自动退避。
她的面容美丽得就像是一朵刚刚热烈盛放的红花。
月色下,他的雪白长袍一尘不染。
初蕾,初蕾。
她还是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现在起,你已经不是花蕾。
他慢慢转身,回头看着她。
你是我的花儿。
可是,他又停下脚步。
是我的独一无二的美丽的花儿。
眼看,他已经走出一丈来远。
只属于我,永远只在我一个人面前灿烂盛放。
他忽然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许久许久,他在极度的温存里慢慢地和她分离。
她还是很平静:“白衣天尊,你走吧,事情都说清楚了,以后,我们不用再见面了”。
这些天来,他第一次真正和她分离。
他没有走。
他慢慢站起来。
她微笑着挥挥手:“你走吧。”
她还在沉睡。
想通了这一点,原本一切的疑惑不解全部迎刃而解。
孩子气的脸上满是笑容,好像一直都在做什么美梦。
得到一个可怕的人脸蜘蛛?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然后,微微一笑。
然后,能得到什么呢?
头顶的乌云,慢慢散开,朝阳,终于升起了。
和她凫风初蕾一起站在全世界的对立面?和全世界为伍?
清晨的风吹来甜蜜的花香。
承认自己是百里行暮有何用处?
凫风初蕾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
心无旁骛,潇潇洒洒迎娶宇宙第一美人,和第一神族联姻,没准他就是下一任的中央天帝了。
紫色的小花迎风摇曳。
相反,直接不承认这一点,才是最洒脱的。
她躺在花海里,躺在一片柔软如丝的青草地上——青草就像一绿色的毯子,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水雾。
承认了,又怎能迎娶青元夫人?——当然,他根本不必在乎她的看法,可至少有点麻烦。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触摸的感觉也是丝绒一般的感觉。
她只是笑起来:“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一点……承认自己是百里行暮,对你其实一点好处也没有……承认这一点,只会对我一个人有好处。可是,你何必在乎对我有没有好处呢?根本不值得,不是吗?”
真奇怪。
她也很愤怒,但是,她没这么说。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草地?
或者,因为你要和青元夫人成亲,所以你故意不承认。
她有点奇怪,她试着挥舞双臂,但觉精力充沛,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谁愿意和这样的怪物为伍?
她忽然站起来。
活下去的,已经不再可能是一个美艳如花的少女,只可能是那三个怪物似的人脸蜘蛛。
她看到自己服饰整洁,完好无损。
毕竟,她现在快变成人脸蜘蛛,什么灵药都解救不了了。
可是,浑身上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怪怪的。
承认了,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
过了很久,她才发现委蛇不见了。
承认了,势必就要背负负心薄情的名声。
好像有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委蛇了。
“就因为你想离去,所以你不承认自己是百里行暮!就因为你原本就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所以你不承认……”
委蛇到哪里去了?
他的声音十分勉强:“不……其实也不是这样……百里行暮真的早就死了……我不是他……我根本不可能是他……”
她大叫:“委蛇……委蛇……”
他微微不安。
她到处寻找。
三万年古蜀国经历,一万年的棺材埋葬,如何在不周山之巅怒吼于七十万年的失败和挫折……为什么都清晰如自己胸口蓬勃爆发的全部情绪?
委蛇在几十丈远的地方。
游离的灵魂跑出来,以少年时代的姓名游历江湖,企图把一切未能完成的梦想全部完成?把以前从未经历的路程全部走完?
它还在昏睡,直到她跑过去将它唤醒。
莫非真的是弱水昏迷时,一场梦?
它慢慢地坐起来,伸着脖子,两顶紫色朱冠歪歪斜斜,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他也糊涂了。
“委蛇,你怎么会在这里睡着了?”
她只是按照人类所能理解的程度,迷惑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却告诉我,你不是百里行暮?你不就是百里行暮吗?你和他不就是同一个人吗?难道不是你在弱水的时候睡着了,做了个梦而已吗?”
它也有点奇怪,环顾四周:“是不是我们赶路太久,实在是太困睡着了?可是,我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好久……”
可是,凫风初蕾不明白他为何震惊,也不知道。
凫风初蕾也觉得自己睡了好久好久。
如果不是她,其背后力量岂不更让人不安?
可是,再久也不过是一场梦吧。
要么,这个操控者并不存在,要么,这个操控者就强大得令人不可思议,居然连脑电波都能彻底修改,挥发自如——那根本不是青元夫人能办到的。就算她是掌握不死药的第一神族,也办不到这一点。
她以为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也没怎么在意。
正因此,才分外震惊。
委蛇忽然惊叫起来:“天啦,天啦……少主……你看我们带的这个计时器,天啦,半个月过去了,少主,我们难道在这里昏睡了整整半个月?”
他忽然很震惊。
委蛇吓傻了,语无伦次:“我们怎么会昏睡半个月?这太邪门了……”
甚至没有任何操控这一切的消息出现。
就像是当初在有熊山林,本以为一天一夜,结果半年过去了。
也没有任何人企图对百里行暮下过什么命令。
凫风初蕾的震惊可想而知。
在他的记忆里,的确没有任何被操控的痕迹。
可是,心底又不觉得害怕——反而奇异地安宁。
“可是,就算是复制出来的假人也是你的想法,他根本没有听从复制者的指挥,甚至没有干任何坏事,也没有得到任何命令……在我看来,百里行暮从未受到任何人的操控……也或许是他们根本操控不了他……”
就如她挥舞手臂时,精力充沛,力道十足,反而觉得自己的力量奇异地突飞猛进一般。
半晌,他才勉强道:“这……如果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比如我在弱水的时候,复制了这样一个假人,那就很危险了,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初蕾,你别怕,以后无论谁都无法伤害你了……就算那些半神人也无法伤害你了,你放心,有我呢,一切都有我……”
“无非就是一个模型的脑电波回归了本体而已。你还是你,所有的想法都出于你,回归你。就算有一万个这样的模型,最后还是会回归你,还是你本人,对不对?”
耳畔,有人隐隐地在讲话。
他居然答不上来。
是谁?
她很固执:“你和百里行暮到底有什么区别?”
她悚然心惊。
他怔住了。
她面红耳赤。
“那么,你和百里行暮有什么区别?”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你可以这么理解。”
脑子里忽然浮现无数的梦境。
“可是,百里行暮在活动时,本质上是你在活动对不对?毕竟,一直是你的脑电波在活动。只是你的脑电波安装在了一个别的模型身上而已……”
一切,都清晰地浮现出来。
本质上,那是他自己的经历了。
梦境很清晰,历历在目,就像刚刚才过去。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和百里行暮一样爱上她,更能重复百里行暮所跟她有过的所有甜蜜往事了。因为,那些所有的意识已经自动储存在他的脑海里了。
那是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当然,那些游弋的脑电波也并不是立即就会回归他的身体,而是当他调查了联盟的数据库之后,发现了问题,有意识的收集,才把自己散溢的脑电波全部收回来——包括百里行暮在过去的七十万年的所有举动。
梦里,无限春风,无限旖旎,无数自己平素想都不敢想象的情形——梦境又很陌生,所有的一切,全部是陌生的——自己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个全新的世界。
“不是被我占领!是因为那些意识本来就是我的!我一现身,意识就必须回归我的本体!所以,我一出现,他就必须死掉,就算不死,他也只能成为毫无意识的白痴。就像是一个已经没用的模型,模型,懂吗?”
回忆中,那种欢乐的场景竟然还在心底战栗,回味无穷。
“无论他是生是死,只要你一出来,你立即就会承袭他全部的想法,也就是说,他所有经历过的脑电波会全部被你占领,是不是?”
她很震惊。
他点头。
她呆了。
“你说有人盗取了联盟的数据库,复制了一个假的百里行暮,但是,他的脑电波和意识,全部都是承继于你,跟你的想法和行为一模一样,对不对?”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梦还是真。
所以,人类才热衷于私下里研究换头术。
如果是真的,为何醒来空空如何什么都看不到?如果是梦境,为何那缠绵旖旎的感觉那么真实那么刻骨铭心?
只要大脑活着,本质上这个人就永远活着。
到后来,她的记忆已经全部被那缠绵所魅惑,竟然面红耳赤,脸滚烫得要燃烧起来似的。
就好比一个人,他活着的绝对不是手和脚,也绝不是单独的五脏六腑,事实上,手去掉了,脚换上了假肢,或者换了肝肾,换了心脏,那都是同一个人,那个人依旧活着——因为控制他整个神经中枢的大脑还活着。
百里行暮。
“一个人,是不是只要意识或者说灵魂不死,他本质上就还活着?”
百里行暮。
“基本上是这样。”
不对,是白衣天尊。
“你以前告诉我,说大神们每到一段时间便会更换载体,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就像死去的人类,肉体死去,灵魂还在,灵魂会改变一种寄生方式而已,是不是?”
是白衣天尊。
房子,本质上和他没多大关系。
他来找她,他说:百里行暮已经死了,百里行暮只是一个顶着他的脑电波被复制的假人,现在,这个模型已经不复存在……百里行暮用的是他的脑电波,或者说,一直是他的脑电波跑出来顶着一个模型在游荡,于是,所有的相遇,所有的分离,所有的爱恨嗔痴,所有的恩怨情仇……统统都归结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可若是这房子烂了坏了,他随时可以换一座新的房子,搬一个家,而他还是同样的一个人。
从此,这世界上再也没有百里行暮,只有他白衣天尊。
一个人住在一座房子里时,这房子是他的家。
你也可以说,这世界上至始至终就是他白衣天尊,而没有别的人。
换而言之,肉体就好比灵魂的一个房子而已。
所以,他肆无忌惮,他彻彻底底地将她攫取?
他不假思索:“当然是灵魂!灵魂无可取代,而肉体随时可以被取代。只要灵魂存在这个人永远存在,跟肉体其实没任何关系。”
这一度缠绵就是半个月?
“一个人的本质,是他的肉体还是他的灵魂?”
这么漫长?
他本不想回答,却还是听着。
问题是,她隐约地记得那种缠绵的感觉——从来没有分开过,一直一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那种令人面红心跳的缠绵。
她还是鼓起了勇气:“百里行暮虽然死了,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以至于她想起来就觉得是假的。
她忽然很绝望。
是假的吧?
他走这一趟就是告诉她这一点:百里行暮死了,世界上没有这个人了,或许,你再也不要缠着我了?
一定是假的吧?
他真的不是百里行暮。
是梦境吧。
看样子,他真的要走了。
只有梦里才会出现这么荒谬的情形。
她想,他可能要走了。
可是,那缠绵的感觉又实在是太逼真了,以至于到现在她都还觉得全身上下都怪怪的。
然后,他转过了身。
等等,梦里他是怎么说的?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初蕾,我已经和青元夫人取消婚约了……我不会和任何别的女人成亲,永远不会……
过了许久,他看了看天空。
天啦。
他脸上的神情很平淡也很奇怪。
她不敢置信。
他却一直在沉吟。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到处哭诉的人,往往只是失败者,软弱无力的可怜虫,真要复仇,那就得不声不响,悄然发力,一举灭杀。
她忽然伸出手。
她想,自己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事了。
无名指上空空如也。
一念至此,她闭口不言了。
没有蓝色丝草戒指,什么都没有。
杀掉不听话的人类,没准也是大神们的天性?
她很失望。
杀鸡宰羊,本就是人类的天性。
她竟然很失望。
就像人类杀了一只很可爱的羊羔,或者杀了一只非常美丽的翠鸟,这又如何?谁会因为这一点而去处罚他们?
莫非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境而已?
他完全可以不屑一顾,或者敷衍了事——无非是一个大神处罚一个小小的人类而已,在大神眼里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委蛇但见少主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神情极其古怪。
就算他相信这一切都是青元夫人干的,又能如何?
它吓住了,它以为少主中邪了,它惴惴不安:“少主……是不是神秘的敌人又出现了?天啦,会不会是有熊山林的那个神秘敌人又出现了?”
再者,就算他相信了自己又能如何?
因为紧张,它几乎不敢提起敌人的名字了。
他送了十万吨黄金做聘礼,他岂会相信自己?
“神秘敌人”便是它的指代。
禹京只是一个暗恋者尚且如此,他可是公然要和青元夫人成亲了呀。
“天啦,少主,这么长的时间,那神秘的敌人是不是又给我们下毒了?会不会又有什么阴谋?”
就像禹京一样,压根就不相信自己吧?
可是,它很快便注意到少主一切正常——除了面色绯红,没有任何的奇怪之处。
她想,他是不相信这话吧?
少主只是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金杖。
他面上没有特别震惊的神情,也并未流露出太大的不安,也因此,凫风初蕾更是惴惴的。
它顺着少主的目光,也发现了异样——金色的王杖上面,竟然有一圈淡淡的蓝色的光环。
竟然真的是这样。
形如一个小小的指环。
竟然是这样。
那蓝色很淡很微弱,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他死死盯着她。
它骇然:“天啦,王杖怎么变了?是不是敌人动了手脚?”
可是,她还是缓缓地:“她……马上就要和你成亲了……”
可是,下一刻,那蓝色光圈不见了。
她很谨慎。
它狐疑:“我是不是看花眼了?怎么又消失了?”
如果不是至疏而是至亲呢?
凫风初蕾却一直看着自己的无名指。
至疏至亲夫妻。
她不知道是不是花了眼,她看到无名指上也有隐隐地一圈蓝色的光芒。可是,你仔细看,却又一无所有。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你不是要和她成亲了吗?
她看了好久。
她后退一步。
委蛇更是狐疑了:“少主,我总觉得有点邪门……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吧,我觉得很不对劲……”
她忽然仰起脸看他。
凫风初蕾不答。
“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的脸,红得就像是黑夜中燃烧的炭火。
他很震惊。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委蛇解释。
“那烙印,一般人是发现不了的……呵,可能她当时没有在意,所以才露出了马脚……可是,我已经发现她了,我清楚地认出了她来……”
她也无法解释。
可是,她毕竟是中央天帝后裔,毕竟掌握了太阳神鸟金箔这种大神们都渴望不已的神器。
她只是红着脸,摇摇头,声音很低很低:“没什么……没什么……没有敌人……”
大神们当然无影无踪,凡夫俗子无法对付。
没有敌人,没有阴谋。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有熊山林最后一战,那人以为我必死无疑,一定会变成一只蛇妖……可是,我没有,我不但没有,我反而给她烙印了痕迹……我用我的太阳神鸟金箔发出了最后一击……呵,在万神大会上,我和比鲁星大神等人争吵,他们围攻我,惹怒了大熊猫……就是大熊猫扑上去厮杀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手腕上的痕迹……正是太阳神鸟金箔的痕迹……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是,我还是留下了烙印……”
那只是一场梦。
她忽然笑起来。
她觉得是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春梦。
“烙印?”
委蛇不明就里,小心翼翼:“少主,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还继续往前吗?”
“呵,当然知道了,我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
她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置可否。
“你知道给你下毒的是谁?”
双手摸了摸脸,脸一直是滚烫的。
“就是屡次给我下毒的那个人……只有她才可能复制假人。”
就像梦里的一切全部都是真的。
“是谁?”
她忽然笑起来。
“其实,我可能知道是谁复制了这个假人……”
她想起那漫长的梦,还有共工星体,还有漫山遍野的三桑森林……她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可是,她还是十分平静。
想着想着就令人面红心跳的那些场景。
因为她太过平静了吧?因为她听得百里行暮被毁尸灭迹太无动于衷了吧?可是,既然他收揽了百里行暮所有的脑电波,那他就和百里行暮的行为,审美,记忆,甚至经历的一切一模一样——他忽然觉得她的反应太过平淡了,以至于让他有点受不了。
委蛇看过去时,只见少主竟然一个人走远了。
不知怎地,他却有点难受,甚至是愤怒。
少主根本没有招呼自己,一个人走了。
她还是很平静。
她的神情也很奇怪,走着走着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有轻轻的叹息。
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告诉她,你不要白费劲了,你不要再去找百里行暮了,今后,他也再不可能出现了。
委蛇忧心忡忡:少主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就像中邪了?
“我正在调查。无论是谁,我都会把他给揪出来。只不过,这事情很可能牵涉到联盟的半神人,以你的力量是无法对抗的,所以,你就不用参与了,也不必再徒劳无功到处寻找了。”
一路前行,漫无目的。
她终于开口了:“是谁制造了这个假人?”
凫风初蕾随意走,也不停留,也不看方向。
“凫风初蕾,百里行暮已经死了,所以,你不必再去找他了。真相就是这样,你不用再浪费任何时间了。”
委蛇跟在她后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真是担心少主的病毒提早爆发了,可是,但见少主身轻如燕,面色红润,满脸笑容,又根本不像是病毒爆发的样子。
她无法形容这种奇异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
还是同样的感觉,就像你明明在和一个人说话,他却一本正经地告诉你:自己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委蛇急忙从包袱里拿出珠子,那在十二个夜的王国能显现出模糊人影的珠子已经彻底消失了影像的功能,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
她没有任何表情。
她仔细听了一阵,辨认出是丽丽丝。
可是,预料中的放声大哭或者癫狂悲哀都没有出现。
丽丽丝的声音有点着急:“……鱼凫王吗?我急于跟你见一面,我有事情找你……”
他只是略略不安地看着她。
“何事?”
一劳永逸是最好的办法。
对面,只有反复的重复:“鱼凫王吗?我有急事找你……我们在司幽国见面吧……”
他也不想遮遮掩掩。
她再次询问,可对方传来的还是这一句重复,很显然,丽丽丝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回应。
真相很残酷。
她只能接收讯息,而不能发出讯息。
永远只有一个。
也许,从十二个夜的王国起,这珠子就已经失去了发射的功能,只有接收的功能了。
可脑电波只有一个。
她再次试图传递讯息的时候,对面的声音都彻底消失了,莉莉丝的声音也彻底不见了。
这样的模型要多少有多少。
珠子彻底失去了光华,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石头似的东西。
换而言之,毁灭了一个模型而已。
委蛇好奇道:“少主,这珠子怎么死了?”
“也就是说,百里行暮已经被毁尸灭迹了也或者说他整个人早就烟消云散了!”
“可能是能量耗尽了吧。”
“百里行暮早就死了!你掘开他的坟墓发现空空如也,并不是因为他复活了,而是因为有人偷走了他的尸体!那个偷窃尸体之人,也许原本是打算再次将他复活,只不过,他没想到我刚好从弱水出来了,所以,他就彻底将百里行暮的尸体毁灭了……”
“司幽国又是什么地方?”
就像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却一本正经:“我已经死了,我真的早就死了……”
“我也不清楚。不过,听丽丽丝的语气,那地方应该距离我们不太远。”
她还是疑惑地看着他。
可能是因为距离太远,珠子的能量不足,丽丽丝也无法准确判断他们的位置,但是,根据能量显示,她们能最快见到丽丽丝的地方便是司幽国。
他慎重其事,重复一遍:“他真的已经死了!”
丽丽丝到底为何急着要见自己?
“当年,你亲手将他葬在周山,他的确是死了。”
外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还是迷惑地看着他,表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震惊或者痛苦。她只是迷惑,一直迷惑地看着他,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离奇的怪事而已。
这些问题凫风初蕾都不得而知,只决定以最快速度去到司幽国。
“他已经不复存在!”
司幽国,继续向西。
“他在哪里?”
抵达司幽国,必须经过三身国。
他点点头。
三身国的外围,全是无边的湖泊,海洋。
“你已经找到了百里行暮?”
一路上,居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百里行暮只是某个半神人复制的一个假人,他从联盟的数据库里盗取了我的部分脑电波,让百里行暮几乎看起来和我一模一样。这么说吧,那个人只是随便复制了一个类似于我的假人,将我的脑电波安在他的身上,那就是一个模型而已……不过,现在百里行暮已经不存在了,以后,也必将永远不存在了……”
三身国的地界,空无一人。
她还是迷惑地看着他,仿佛不解其意。
飞行一阵之后,凫风初蕾觉得在走回头路——分明就是返回那虚无的季厘国的路嘛。
他将她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不要再企图去寻找百里行暮了。他只是某个半神人复制的一个假人而已……”
可是,越走又越是不像。
“百里大人……百里大人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你不会再离开了吧?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想要去找你……”
那茫茫湖泊,一直在视线里面。
她忽然很恐惧。
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这湖泊好像长了脚似的,一直跟着委蛇的飞行而蔓延,无论你飞到哪里,这湖泊就跟到哪里。
是极其的深爱才有的眼神,真的,和百里行暮临死的时候一模一样。
飞了一阵,就连委蛇都觉得不对劲了:“少主,我们是不是在走回头路?”
这一次,看得真真切切——那是温柔而慈悲的眼神。
她定定地看了看天空,摇摇头,自己也失去了判断力了。
她拥抱的双手慢慢松开,抬起脸看着他。
“少主,我们还继续沿着这个方向前行吗?”
他今天来,是有事情要告诉她。
“继续吧。”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很温柔。
继续往前,还是一望无际的湖泊。
“初蕾……”
凫风初蕾疑心这不是三身国,也根本没踏上三身国的地界,可就在飞跃一片山崖之后,听得委蛇道:“少主,你看。”
一个没有盟友,没有力量,无力对抗的软弱者——极度渴望的那种安全的感觉。
湖泊,到此为止。
她觉得这样子才安全。
陆地,重新显现。
她很喜欢这种力量。
这一次,往前不多久,就看到了人烟。
直到疼痛的到来,才感觉到真实的力量。
从高空望去,下面是一座集市。
拥抱的力量渗入骨髓。
集市上,熙熙攘攘,有嘈杂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
“百里大人……抱着我吧,就这样一直抱着吧……对,就是这样,两只手抱着,抱紧点,再紧一点……”
赶集的人很多,真的全是一个人头三个身子的三身人——三身国终于到了。
不知为何,她预感他会离开——长久的,永远的离开。
委蛇往下,正打算从僻静处停下,凫风初蕾却道:“直接俯冲下去。”
因为惧怕,她一直紧紧抱着,绝不松手。
委蛇真的俯冲下去。
他就像黑夜中的一个梦境,轻轻地来,又随时会轻轻地溜走。
满大街的三身人都惊呆了,他们纷纷停下脚步,死死盯着这两个从天而降的“怪物”。
可是,他没有开口。
其他人瞧着热闹也远远汇聚过来,当看到骑在双头蛇上的少女时,大家都惊呆了。
此时,他如果开口,她愿意随他去天涯海角。
一人一蛇也好奇地看着围观群众。
她一直抱着不放手了。
只见这些三身人有老有少,有年轻力壮也有中年威严。除了一个头下面有三个身子,也不见得有别的什么奇怪的地方。
她不管了。
可是,一头三身本身就有点奇怪了,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双头或者三头的萝卜。
就像是一个人,两段交错的记忆而已。
凫风初蕾差点笑出来,却强行忍住,却听得围观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大笑。
他们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先是一个人大笑,紧接着,所有围观者纷纷笑起来。
重要的是,他们的气息一模一样。
他们哈哈大笑,肆无忌惮,一个个指着凫风初蕾和委蛇:“天啦,这是哪里来的怪物?”
百里行暮也好,白衣天尊也罢,统统都不重要。
“你们看那少女,是少女吧?她怎么长的这么丑?她居然只有一个身子,哈哈哈,一个身子的怪物……”
就算她偶尔会看到他蓝色的头发在暮色中就像是一群跳舞的精灵,可是,她也毫不在乎,慢慢地,她也把那两个人合二为一了。
“这世界上居然有一头一身的怪物?也太奇怪了吧?”
无数个夜晚,他都这样抱着她。
“你们不觉得一头一身很可笑很丑吗?那比例不对,也不均衡啊,完全没有三足鼎立的黄金美感了……”
白色袍子,浓浓月色,他身上的味道真是令人迷醉。
“反倒是那条蛇好点,好歹有两个头,不过,也是丑极了……”
她也紧紧反抱着那个人。
“唉,可怜,真是太可怜了。一头一身这可是残疾啊,真不知这些一头一身人是怎么生出来的?有治疗他们的办法吗?”
她没有再挣扎。
“治疗怕不可能吧?毕竟,这是天生的,怎么给他们另外安装两个身子?”
凫风初蕾想要跳起来,可是,她还是动弹不了——她依旧被两只大手环抱着,很紧很紧。
“啧啧啧,那岂不是成了永久的残疾?简直太可怜了……”
良久,那股巨大的禁锢的力量消失了。
“是啊,一头一身真是难看,这小姑娘的一生算是被毁掉了,遇上这么可怕的残疾……”
可是,梦魇会害怕,但是,这梦里的情形却令人轻松,安全,就算带着眼泪,也有温柔的舒服。
……
人们把这种情况称为梦魇。
凫风初蕾和委蛇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就像在梦中,你想要跳起来,可是,手脚无法动弹。
这些三身人,分明很善良。
她觉得自己在沉睡。
不但善良,还单纯。
几次要睁开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
他们的审美自来是一头三身,那些三个萝卜般的身子,在他们看来是最美不过的三足鼎立,黄金分割。
轻松得竟然又要睡着了。
可忽然见到一个一头一身人,立即觉得是怪物,深感诧异之余,便满是同情,觉得这是残疾人,好生可怜。
哭诉之后,她觉得很轻松。
有个小孩三身人上前一步,好奇地看着委蛇,又看看凫风初蕾:“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呀?怎么这么奇怪?”
可是,她并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她只是习惯地接受了那无法抗拒的能量,很惬意地靠在他的怀里,所有的恐惧之情都烟消云散了。
一个三身人妇女立即拉住了小孩,低声道:“别上前……”
我纵然不能天天陪伴你,可是,我能给你足够自保的能力。
看样子,妇女很害怕。
他的声音温柔得就像是月色下的轻风:“初蕾,你别怕,以后,你会拥有半神人一般的耐力。今后,谁也别想在你面前装神弄鬼……就像有熊山林之战,谁也无法以看不见的方式攻击你了……至于黑蜘蛛病毒,那是不可能爆发的!永远也不可能!”
显然是因为觉得凫风初蕾实在是“太丑”了,所以面上露出惧怕的神情。很可能她已经从来就没见过这么丑陋的人类。
但是,禁锢的双手就像一把牢牢地大锁将她锁住。
凫风初蕾苦笑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
最初,她没意识到,可慢慢地,她开始挣脱。
彼时,她的容颜几乎快彻底恢复了,就连十二个夜的王国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妪也大赞自己“美得要发出光来”——可是,在这些三身人眼里,却成了丑陋到极点的少女。
不知不觉中,有元气缓缓地渗透。
她向众人挥挥手,微笑道:“你们好,我叫凫风初蕾,我很高兴来到三身国。”她又拍拍委蛇的脖子:“这是我的朋友,你们可以叫它委蛇。”
千里万里,这是她最最渴望的感觉。
委蛇大笑:“哈罗,朋友们,这是我家少主鱼凫王,我叫委蛇。”
力道很大,凫风初蕾几乎觉出一种快要窒息似的禁锢,可是,她反而觉得很舒服,很安全。
被三身妇女拉住的那个小孩再次惊呼:“天啦,这个怪人居然能讲人话,这头蛇也能讲话……”
他很紧很紧地,再次将她拥抱。
凫风初蕾虽然一头一身,好歹还能确定是个人,可这个双头蛇居然也流利地说人话,三身国的围观者就更加好奇,更加来了兴趣,一个个上前围着一人一蛇。
除了在他面前,她就从来没有哭过,软弱过。
“鱼凫王是什么王?你们是哪里来的?”
可怜的女孩,就像是一只翅膀已经被折断的云雀。
“居然是王?可为何这么丑的人也能做王?你们那里没有条件限制吗?一头一身这么丑,大家不觉得奇怪吗?”
尤其是这时候,这样拥抱她,感受到她身上温热的气息,甜蜜的芬芳,以及她脆弱到极点的哭泣和绝望。
“你们那里,是只有你一个人一头一身?还是所有人都一头一身?你们都这么丑吗?”
周山之行,他不但没有找到答案,反而在不知不觉中一天天退化——他觉得自己蜕化成了真正的百里行暮。
“委蛇,这条蛇叫委蛇,哈哈哈,委蛇倒看着好一点点。不过,两头一身也是很可笑了……”
就像他在周山之巅所嗅到的浓郁的鲜血和悲哀,那种巨大的绝望和悲痛之情……直到如今,那悲哀绝望依旧将他感染,仿佛一颗心一直沉浸在里面,再也无法挣脱了。
看样子,他们不但从未听过什么“鱼凫王”,而且从来没有踏足过外面的世界半步。
无论走了多远,无论走了多久,无论遇到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情,她一直爱着最初那个人。
无启国好歹还通晓外面的典故,可这些三身人,分明就千年万年呆在这里,根本不知道外面还有其他的世界。
直到现在,那少女还对他死心塌地,初心不改。
“哈哈,委蛇,你怎么会飞啊?”
他想,百里行暮,至少有一点很幸运,他爱上了一个最美丽的少女,而且,为她所热爱。
“委蛇,你这么丑,会不会自卑啊?”
他的手慢慢地抚过她乌黑的头发,落在她纤细柔软的双手上——她整个人的容貌已经彻底恢复,纵然是在夜色下,也如一颗会自行发光的宝石。
“委蛇,你们要去哪里呀?”
他一直抱着她。
委蛇不慌不忙:“我们要去司幽国,你们知道司幽国怎么走吗?”
她一直在啜泣。
“司幽国?没听过。”
“没有解药,我就让时间停止!”
“哪里有什么司幽国?”
“可是,禹京都说了不会有解药……我去找过禹京,他说没有解药……”
“你们干脆就留在三身国吧,你们虽然很丑,但看着也挺好玩的……”
他很肯定:“初蕾,你绝不会变成那样!”
“对对对,你们就留下吧,说不定我们还能设法治治你们的残疾,将你们也变成一头三身,和我们一样好看……”
很久,他才轻轻地:“初蕾,你放心,你不会变成那样。”
……
他原本静静垂着的双手慢慢伸出来,紧紧将她抱住。
这些三身国的人七嘴八舌,但显得还挺善良,尽管认为这一人一蛇“这么丑”,却还是热情好客地邀请他们留下。
她埋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凫风初蕾想象一下自己如果变成“一头三身”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可笑,她笑眯眯的:“多谢各位好意,但是,我们只是碰巧路过而已,现在我们必须上路了……”
“杀了我吧……求你了,先杀了我吧……如果你们不杀我,我就真的完了……我希望早点死……我希望以一个人的样子死去……”
“你么要去哪里?”
变成人脸蜘蛛后,就永永远远也没有复仇的机会和能力了。
“司幽国。”
“真的,你杀了我吧……提前杀了我吧……唉,我也知道这要求不合理,我本该自己了断,可是,我总怀着希望,我总希望出现奇迹,我想有一天能手刃仇人,我想获得这个本领……可是,我觉得办不到了……我等不到那一天就会变成人脸蜘蛛……”
一群三身人都很失望。
最初,她语速流利,还是笑嘻嘻的,到后来,已经泪流满面。
他们嘟嘟囔囔:“干嘛一定要去司幽国呀?”
“我刚刚做噩梦了……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个样子……我好害怕……我想死,我想自杀,要不,你干脆提前杀了我吧……我让委蛇杀我,可是,我怕它下不了决心,也下不了手……”
“是啊,听都没听过什么司幽国。那一定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百里大人,我看到人脸蜘蛛了……真的,我看到了……他们把守着一个奇异的山洞,里面全部都是骷髅,那是三个怪物,三个可怕的怪物,他们有人的脸却是蜘蛛的身子,七手八脚那种,非常恐怖…我真怕我变成那个样子,我怕我一年之后就会变成那个样子……”
“司幽国一定比不上我们这里,你看看,我们这里富饶美丽,我敢保证,我们这里的东西是外面都没有的……”
人脸蜘蛛吓破了她的胆,此时,她正需要有人壮胆,偏偏来者是他,她如何能不兴高采烈?
“是啊,这天下,再也不会有比三身国更好的地方了。”
可是,她浑然不觉,在这时候,他的出现真是太重要了。
大街上的确是琳琅满目。
其实,他是蓝色头发。
但是,各种商品都是稀奇古怪的,比如一些类似何首乌一样巨大的无比的根块食物,一些三头的猪或者羊,在这里,仿佛植物和动物都遵循了三身人的生存法则,绝大多数都是三头的。
下一刻,她已经冲过去,双手将他环抱。
当然,必不可少的是商店里那些高高悬挂的衣服。
她慢慢站起来:“呵……百里大人……”
衣服五颜六色,初初一看跟一般的衣服没啥差异,不过是大了点宽了点而已,可是,你仔细一看就明白了,这些衣服都是一个头,留出了三个身子——也就是说,除了头部之外,几乎是一个人穿着三件衣服。
她很高兴能在这时候看见他,可是,她又觉得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而且这些三身人的三个身子可不是白白生长的,他们有六只手,可以想象,若是在打架或者收割庄稼或者干活的时候,一定是以一敌三。
她也看着他,眼神很是疑惑。
如果有空闲,凫风初蕾还真的愿意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他凝视她,很久很久。
那些热情好客的三身人还在殷勤挽留:“要不,这条双头蛇留下来玩一下吧,它会讲话呢……”
她高兴自己是这样的状态下见到他。
“是啊,我从未见过会讲话的三头蛇……”
她忽然很高兴。
可是,她看了看这些热切的三身人,还是摇头:“你们如果愿意,可以去金沙王城玩。”
她甚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脸,还好,手脚都在,脸上也没有黑毛——虽然面前已经没有那一面巨大的镜子了,她还是可以肯定,自己现在是个人,而不是人脸蜘蛛。
“金沙王城?这是什么地方?”
她希望这一次是个好梦,千万千万不要再出现可怕的场景了。
“是鱼凫国的都城。”
她揉了揉眼睛。
“鱼凫国在哪里?”
她以为自己又睡着了。
“在西南方向。”
对面,一人独立,白衣如雪。
“鱼凫国漂不漂亮?有没有我们这里好?”
凫风初蕾蓦然睁开眼睛。
“鱼凫国远不远?走多久才能到达?一天能达到吗?”
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从天而降一般。
她呵呵大笑:“鱼凫国非常漂亮,不过,距离这里的确远了一点。”
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又陷入了昏睡。
就在这时候,一名年老的三身人忽然从人群里走出来。
可是,眼皮还是敌不过倦意。
他走到凫风初蕾面前,先看看她手里的金杖,再死死盯着她身上的衣服,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眼神非常奇怪。
可是,睡觉更可怕,她担心那噩梦又卷土重来,只好一直睁着眼睛,强行打点精神不让眼皮合上。
这个老三身人,他满头白发,额上的皱纹很深,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就连他的三个身子也很高大健壮,可以想象年轻时一定非常具有英武之气。
可是,连自杀都没有力气,她很困,非常非常困倦,恐惧得除了睡觉,再也不敢有别的念头。
他死死盯着凫风初蕾半晌,忽然道:“我以前也见过一个穿这种衣服的一头一身人,她也自称是来自金沙王城……”
她在这夜色里,忽然萌生了自杀的念头——我不要这样活下去,我不要这一刻的到来。
“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宁愿马上死去,也不愿意让敌人得偿所愿。
“女的!和你几乎一模一样。”
我宁愿马上死去,也不愿意这样苟且地活着。
凫风初蕾好奇道:“老人家,你是什么时候见到的?”
如果病毒忽然爆发,如果委蛇没有及时下手,只要这其中任何一个意外,自己都绝对再无翻身之地了。
老三身人摇摇头,“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我记得当时她手里也拿着一根金杖……”
最最可怕的是,当你变成了那个样子之后,你会失去所有的意识,你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傀儡,你连自我了结都不会,你会完全按照害人者的要求去行事……
凫风初蕾立即把金杖递过去:“是这根吗?”
如果真的变成了这样,我该怎么办?
老人接过金杖,仔细端详了半天,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根。因为,那金杖上也有首尾相连的八只鱼凫……”
如果真的这一天到来,我该怎么办?
“这女子叫什么名字?”
一口气卡在喉头,不上不下。
“她没说。当时我们也问她,可她什么都不回答。”
她看到的是自己的未来。
老人把金杖递还给她,又道:“我们这里很少有外来者,而且是一头一身人,所以我的印象就十分深刻。当时,那女子也穿这样鲜艳的衣服,她说这种衣服叫做蜀锦……”
就算是梦,这梦也太过逼真了。
凫风初蕾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
她确信是梦,而不是之前无影人的警告——事实上,无影人很久很久没有出现了。
很多年之前,有个手持金杖的红衣少女路过三身国。
这也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很可能是因为见了那三个人脸蜘蛛后,吓破了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这金杖一直在金沙王城,直到父王去世才留给了自己,怎么会到什么陌生女子的手上?
一个可怕的噩梦而已。
而且,一般的陌生女子哪有持有王杖的权利?
那是一个梦。
她试探性地:“老人家,你确信是这跟金杖吗?”
她要过了很久才能睁开眼睛。
老人摇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看着大样子很相似,但是我确信,那金杖上有八只首尾相连的鱼凫,就和你这金杖一模一样。所以,我一看到就认出来了……”
月色如水,沉沉地压迫着大地。
凫风初蕾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重重地倒在地上。
委蛇待要问,但是看少主使了个眼色,也就闭嘴了。
蜘蛛的腿脚全部断裂。
因为聊天太久,天色已晚了。
她用尽全力挣脱所有的罗网跳起来。
她向老人行了一礼,微笑道:“老人家,我们该上路了。下次有缘再见吧。”
凫风初蕾跳起来。
老人点点头。
“如果你一直活着,以骷髅的方式活着,再不多事,彻底认命,就像那样披着一张人皮活着,也不再企图恢复自己的容貌,那么,事情就不一样了……那样,我是会放你一马的,我不会再找你麻烦,可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你都那么丑了,你居然还生事端……你居然还是勾引了白衣天尊……这下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这一次,你变成人脸蜘蛛后,别说白衣天尊,就连当今中央天帝也救不得你了!全天下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救你了!我会让你活着,永生永世地活着,以黑蜘蛛的样子,万万年成为我的奴仆,我的看门狗,哈哈哈哈……”
周围的三身人都流露出惋惜的样子。
不会恶心吗?
可能是因为他们很少见到外人,所以觉得稀奇,巴不得这一人一蛇留下来玩几天。
他抱着她时,难道不是抱着一具骷髅吗?
老人见他们去意已决,忽然道:“小姑娘,既然你们有缘来到这里,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吧。”
更不能忍的是,白衣天尊居然能忍受那么丑的女人往自己怀里钻。
凫风初蕾有点意外。
男人,当然就是白衣天尊。
只见老人几步上前,从旁边的一个摊子上拿起一个巨大的三头块根状何首乌:“这是三身国的特产,具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吃一口,可以三天不饿也不觉得饥渴,你们旅途劳顿,前方又是千里无人烟的荒野之地,也许能用得上这东西……”
“我本来不想用这种方式对付你……我其实已经想放你一马了,如果在有熊山林你变丑之后,就老老实实,哪怕你活下去,我也不会再对付你了,我本来也不是为了要你命……可是,你居然不要脸,你都那么丑了,你还继续勾引男人,你真的太下贱了,那时候,你怎么有底气呢?你都丑成那样了,你就像一个骷髅,你丑得不忍目睹,你居然还有勇气勾搭男人,动不动就往男人怀里钻……”
凫风初蕾由衷道:“老人家,真是谢谢了。”
“你原本不过是个小国之王,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子,一个凡夫俗子而已,却仗着长得漂亮点就为所欲为,自高自大,愚蠢傲慢,你不死,谁死?不不不,我其实根本不想让你死,我只是要去掉你自大傲慢的本钱而已……”
委蛇笑嘻嘻的立即上前接过三头何首乌,“老人家,太谢谢了。”
“这世界上,我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自以为比我漂亮的女人,一种是自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的女人。偏偏你两种都是,凫风初蕾你不死谁死?”
老人摆摆手,好几次欲言又止,却只是看着凫风初蕾没做声。
“……”
凫风初蕾看出了蹊跷,立即道:“老人家,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你知道这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是谁吗?”
老人迟疑着点点头:“可否耽误你们一些时间?我的确有一些话要单独问问你们。”
我总有一天要咬死你。
老人家的屋子在东市的尽头。
我要咬死你。
一人一蛇站在他的房子面前时,异口同声赞道:“这可真是神仙洞府了。”
我要杀你。
只见老人的家是建立在一个山坡下面,看样子,很可能掏空了小半座山。
她发不出声音,她只是恶狠狠地盯着那声音的方向。
山坡屋顶上全是淡蓝色的藤蔓花,悬挂成门帘一般,环绕在高大的圆形拱门上面,简直就像是一座天然的花房。
不要,不要!
周围三身人的房子,也基本上都差不多。
“咯咯,真是太好玩了……你看你自己,好丑……哈哈哈,你可能是天下最丑的女人了……你这个鬼样子,哪个男人还会多看你一眼?小狼王和姒启就不说了,这两个白痴在有熊山林就已经对你的美貌断绝了想法。现在还有谁呢?咯咯咯,白衣天尊?你以为白衣天尊会看上你这种人脸蜘蛛?哈哈哈哈,对了,还有那个傻小子杜宇……我要不要把杜宇带来这里,亲自让你咬死他?咯咯咯……你亲自咬死那蠢货一定很好玩……”
进去时,更立即感觉到一股天然的阴凉,所有疲乏一扫而光。
看仔细了,就发现巨大的网络里,无数的枯骨,那是人类的骨头,是被黑蜘蛛吞噬的无数的人类。
石头桌子上,摆放着一只辨认不出材质的大水壶。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镜子中的影像,那可怕的,丑陋的,张牙舞爪的人脸黑蜘蛛。
老人独居,家里再无他人。
可是,她还是说不出话来。
他对凫风初蕾非常客气:“鱼凫王请坐。”
我一定要杀了你。
凫风初蕾在他对面坐下。
无论你是人是神,我都要杀了你。
老人长叹一声,揉揉眼睛:“我可能是年纪太大了,老眼昏花,我怎么觉得你和当年我见到的那个红衣少女长得一模一样?可是,这不应该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红衣少女也早该老了……”
我发誓要杀了你。
凫风初蕾立即问:“你见到那红衣少女大致是多久以前?”
她的嘶嘶的鸣叫和蜘蛛一模一样,自己听不懂,别人也听不懂。
老人十分认真地想了想:“大概一百七十年前吧。”
她开不了口,发不出人的语言。
一百七十年前!
可是,她不能。
凫风初蕾惊呆了。
她张大嘴巴,她想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不会放过你。
她忽然问:“敢问老人家现在高寿?”
凫风初蕾魂飞魄散。
“高寿谈不上,虚岁870了。”
“哈哈,这里是我的监狱,是我专门用来惩罚那些不尊敬我的敌人或者是愚蠢的人类……凫风初蕾,你实在是太可恶了,我实在是太讨厌你了,所以,我任命你为这个监狱的头目,永生永世替我镇守,哈哈哈,但凡有不尊敬我的人,都会被你这只黑蜘蛛吃掉……”
委蛇大叫:“870岁?天啦,你们这里是长寿村吗?大家都这么高寿吗?”
凫风初蕾张嘴,可是,她的嘴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嘶嘶的,就像是蜘蛛的那种奇怪的声音。
“不,我们不是什么长寿村。只不过,我们这里普通人的寿命都在1000年以上,但一千年之后,还是会死去的……目前为止,据我所知,我们族人中最长寿命的便是1097岁,然后再也没有超越这个极限的了……”
那声音,和有熊山林之战的无影人一模一样——虽然早已知道这是半神人捣鬼,可是,她还是只能叫她“无影人”。
凫风初蕾听过一些长寿的故事,好些神秘的小部落都有长寿的传说,所谓八百岁之前死去谓之“夭折”。
“哈哈哈,凫风初蕾,好玩吧?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委蛇叹道:“你们千岁之后去世,其实比无启国那种活了120岁之后又要埋入土中重生的方式更好……”
镜子里,和季厘国所见的人脸蜘蛛几乎一模一样——不不不,比那些蜘蛛更可怕,更怪异,更丑陋。
老人面色变了:“你们从无启国来?”
她抬起头。
“没错,我们刚刚经过无启国。”
她本能地回头,但见自己的“双腿”“双脚”,全部连在巨大的蜘蛛网里,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那充满了黑色鬓毛的蜘蛛的腿……
老人的眼神更加奇怪了,他看看委蛇,又转向凫风初蕾:“你们真的从无启国经过?”
可是,一股巨大的力道拼命将她向后拉扯。
看样子,老人竟然觉得他们在撒谎。
她真的站起来。
凫风初蕾镇定道:“我们的确经过了无启国。也见到了无启国的人。他们那里的人每过120年之后就会死去被埋入土中,等到120年之后,又重新复生……”
“凫风初蕾,你站起来走几步看看……”
老人颤声道:“我说的不是无启国……你们若是经过了无启国,你们岂能绕道三蛛洞?”
她惊呆了。
“三蛛洞?”
无边无际的网罗,七手八脚的蜘蛛爪子,粗硬的毛发就像是野猪的鬃毛,网罗上,无数的蚊虫飞鸟,各种尸体散发出令人恶心的臭味。
“难道你们没有经过一个有着三只黑蜘蛛的大洞就直接来到了三身国?”
镜子里,一张人脸,脸上满是黑毛。
原来那有着三个人面蜘蛛怪物的大洞就叫做三蛛洞。
眼前亮晃晃的,一面巨大的镜子。
凫风初蕾奇道:“老人家,你也知道那三个人脸大蜘蛛?”
她蓦然起身。
“天啦,你们真的经过了三蛛洞?”
“哈哈,凫风初蕾,你看看你的样子……”
老人家不但声音发颤,眼神里更写满了恐惧之情:“你们怎能经过三蛛洞还安然无恙?”
她睁开眼睛。
她叹道:“我们也不能说是毫发无损,那三蛛洞里的三只人脸大蜘蛛非常可怕,我们也是因为发现得早,侥幸逃脱,否则,后果真不好预计……”
“凫风初蕾……”
老人死死盯着她,满脸写满了不可置信。
梦里,总浮现人脸蜘蛛的影子,好几次,她要大叫,可是,梦中老被扼住咽喉一般,根本叫不出来。
好半晌,他才喃喃地:“你们真的见到了那三位人脸蜘蛛?”
凫风初蕾很快便熟睡了。
“真的。”
委蛇先是忧虑地看着她,可不一会儿,头上戴着的两顶朱冠开始晃荡,它其实也非常非常困乏了。
“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人能通过人脸蜘蛛把守的三蛛洞……天意啊,这都是天意吗?”
她倒下去,她忽然很想一睡不起。
凫风初蕾察言观色,又回想一下三蛛洞的位置以及那一大片茫茫无边的湖泊,想必这些三身国人就是因为被三蛛洞所阻拦,无法通向外面的世界,才与世隔绝生活在这里。
她打了个哈欠:“委蛇,我们休息一下吧。”
她缓缓地:“老人家,你们从未踏足三身国之外,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委蛇担忧地看着她。
老人满眼的惊惧之色已经变成了悲愤和沮丧。
她原地坐下。
“我们并非是一直被困在这里的,以前,我们也可以到处走动……可是,这两千年来,我们一直被困在这里,从来不敢离开半步……少年人也就罢了,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还有外面的世界,可是,就连我们这些老年人也快要忘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也许,等我们死后,三身国就再也不会有人再能见到外面的世界了……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她忽然觉得很疲惫。
“两千年了?”
可见老者当时真的是一番好意。
“对。”
她这才明白无启国那老者的一番劝告完全正确!
凫风初蕾轻声道:“就因为三蛛洞阻拦了你们?”
那三个人面蜘蛛,已经吓破了她的胆。
“三蛛洞……三蛛洞……”
也许,哪里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可是,她已经无心探索。
老人咬牙切齿:“三蛛洞里那三只可恶的人脸蜘蛛,将我们彻底囚禁在这里……”
除了那个已经被远远抛在后面的蜘蛛大山洞。
凫风初蕾注意到“囚禁”二字,可是,并未开口打断老人。
她再次回头看了看来时路:无边无际的湖泊还是风平浪静,那个建立在水上的季厘国,至始至终没有见到只檐片瓦,也没有见过船只水岸,甚至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活着的人。
“早年,我们是可以自由外出的。我们也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和我们不同的人类:比如高大的巨人,只有一只眼睛的独目人,有两个身子的双蒙人以及你们这种数量最多的一头一身人……外人也可以随意进入三身国,还有频繁的贸易往来……”
白衣天尊也成不了最后的力量。
“但是两千年之前,我们三身国的边境忽然多了一片湖泊。这湖泊刚好从三面将三身国包围,也彻彻底底阻截了三身国通往外界的路。我出生时,三身国已经与世隔绝了,但是,我的族人并不甘心,每过些年,族长都会派出大量人马寻找出路。但是,所有外出之人,无一生还。这些死去的人,包括我的父亲,我的三位哥哥以及无数的族人……他们全部死于三蛛洞的三个人脸蜘蛛……”
可是,她自己才清楚:那不可能。
“你们怎么知道他们就一定死于人脸蜘蛛?”
它已经把白衣天尊视为唯一的救助力量了。
“我们族中人默认所有死者都葬身于人脸蜘蛛腹中。”
可怜的委蛇。
到底谁是第一个见到人脸蜘蛛的三身人已经无法考证了,到底是谁传回来人脸蜘蛛的消息也无从追溯,只在一代代流传的故事里,人脸蜘蛛成了妖魔一般的存在。
凫风初蕾见它笑起来,内心深处,竟然一阵悲哀。
但凡见到人脸蜘蛛的人必死无疑,已经成了三身国的一个梦魇。
就算他不是百里大人,可是,他依旧不会不管!
因为死得太多太惨,几乎导致了人口的锐减。
在怎么着,白衣天尊怎会放任少主不管?
久而久之,族中便开始断绝了外出的念头。
是啊,还有白衣天尊。
为了不让年轻人再滋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让他们白白牺牲,族长下令,不许告诉新生代们任何外面的世界,当然也不要再提起三蛛洞。
委蛇听得这话,破涕而笑。
一千多年过去,当年的老人几乎都死了,新成长起来的三身人货真价实便是井底的青蛙。
她长叹一声:“你看,尽管我们真的认错了人,可白衣天尊还是一直帮我们,救护我们。若不是他,我早就死在有熊山林了。这难道不是我的好运吗?”
别说外面的世界,就连三蛛洞他们都不太知道了。
“还有白衣天尊……”
他们以为,祖祖辈辈向来就在这片土地上,或者说,整个世界就是三身国这么大。
她浑然忘记了女禄其实是父王的敌人,反而觉得女禄很可靠很温柔很亲切。
直到一百七十年前,一个红衣少女途经这里。
也许是女禄娘娘流露出的真切的怜悯和慈爱?
她一身红色蜀锦华服,也是拿着一根金杖。
也许是因为父王唯一故人的缘故?
只不过,她的坐骑并非双头蛇,她甚至没有任何坐骑,连马都没有一匹。在870岁老人一遍一遍的回忆里,她仿佛从天而降,又莫名消失。
凫风初蕾见它哭泣,反而笑起来伸出手拍拍它的双头:“委蛇,你干嘛这样?我只是把最坏的结果先估算进去而已。再说,这一路行来,我可不是光走霉运,还有许许多多人在帮助我……每每柳暗花明又一村,比如女禄娘娘,谁会想到她居然还活着,还能帮我呢?”
她脸上冰霜似的,从来不笑,就算回答几个问题也都是惜字如金。
就算你变成了黑蜘蛛,我又怎能杀掉你?
然后,就像来时一般,去的时候也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少主,少主,如何让我亲手杀掉你?
她就像是一片来去如风的云彩。
它的孩儿面上忽然流下泪来。
凫风初蕾一直觉得这故事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可是,到底是什么,她一时又想不出来。
凫风初蕾叹道:“委蛇,就连你也不听我号令了?”
“自从三只人脸蜘蛛拦截之后,我们千年万年再也无法踏足外界的人类社会。外面的人不知道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无论发生了什么大事,无论经历了什么风雨,我们就只能固守在这里……那些可怜的年轻人,我们从小教育他们绝不能踏足远方,也教育他们这世界上就只有一个三身国……可是,这些都是谎言……那些可怜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他们其实和我们一样,一直在坐牢……一直在被囚禁……外面的世界很大,可是,我们却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了……”
很长时间的沉默。
井底之蛙,觉得井口已经是整个天地。
委蛇,垂着头。
可一旦跳出井口,它们才发现原来这世界是如此的多姿多彩,浩瀚无边。
哪怕死,也不让敌人真正得逞所愿。
“可惜啊,可惜,等我死后,三身国也许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外面的世界了……他们也永远不能踏足外面的世界了……他们根本无法绕道三蛛洞把守的地盘,唉……”
必须在幻变成黑蜘蛛之前死掉,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老人不再讲下去了。
她非常沉着:“委蛇,你记住,只要看到我有发病的迹象,立即便杀掉我!”
他双手蒙着脸,眼泪从枯瘦的指缝里洒落出来。
她必须在真清醒的时候对这件事情做出了断。
能让一个870岁的老头哭成这样,显然是伤心至极。
现在再去赖着白衣天尊,真的就是假装糊涂了。
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神情有些不安。
以前不敢断定这事情也就罢了,可经过无启国一行,她茅塞顿开,已经彻底醒悟,那真的不是同一个人。
凫风初蕾缓缓地:“老人家,我有几个问题……”
毕竟,白衣天尊根本不是百里行暮。
“姑娘但说无妨。”
也不能掉头再去求白衣天尊。
“你说三蛛洞隔绝了你们三面的通道,那不是还剩下一方吗?那个方向为何不能出去?”
可是,凫风初蕾渐渐明白,这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老人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却又摇头,叹道:“姑娘,你换个问题吧。”
这事情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心口,曾经以为,如果真的能找到百里行暮,一切也许是能迎刃而解的。
凫风初蕾以为这是他们族中的机密,也不再追问,他却立即解释:“三蛛洞没有包围的是南方,可是,南方更加无路可走,南方对我们来说,是一条死路……”
残害你的人,把你变成了她最最忠心的奴仆。
“死路?地形原因还是别的原因?”
这才是最最可怕的。
老人叹道:“因为南方是互人国。”
不但残害其他无辜者,而且,只听令于那个下毒之人。
“互人国?南方就是互人国?”
不但活着,还会残害其他无辜者。
凫风初蕾好奇极了:“为何互人国成了死路?”
黑蜘蛛病毒一旦彻底爆发,她便会一直不死——以黑蜘蛛的形态,以极大的毒性和战斗力一直活着。
老人反问:“你怎么知道互人国?”
她觉得自己隐隐在靠近自己的未来。
“我们途经无启国时,无启国的一位长者告诫我们,万万不可经过互人国,也不要去寻找互人国,至于为什么,那长者不肯告诉我们……”
她原本应该去探探究竟,可是,她先被自己吓破了胆。
老人缓缓地:“那你们有去互人国的打算吗?”
这三个蜘蛛人不知道已经在那幽深的黑洞里生活多久了,它们要保护的是什么?要杀死的是什么?她统统都不知道。
“暂时没有。”
尤其,当看到那三个蜘蛛人石像时,这种恐惧之感便更加强烈了。
老者眼中的神情很复杂,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微微失望,他只是看了看南方,喃喃的:“谁敢去互人国啊……唉……互人国比三蛛洞更加可怕……只不过,互人国从未招惹我们,他们和三蛛洞不同……我们的路也不是为互人国所阻挡……”
可是,她怕的是不死。
此时,凫风初蕾对互人国的好奇心真是达到了顶点,可是,无论她怎么追问,老者已经不肯再透露半个字。
这一次,最坏的结果也无非一死而已。
老者转移了话题:“我们还是谈三蛛洞吧。”
自从有熊山林一战,她已经觉得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问:“三蛛洞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那三个人脸蜘蛛光是把守那片湖泊还是洞里另有玄机?”
凫风初蕾却很镇定。
老人摇摇头:“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但凡有人企图通过那片湖泊就必死无疑。”
这是它压根就不敢细想的一个念头。
“三蛛洞的主人是谁?”
它甚至不敢直视少主的目光。
老人还是摇头,满脸写满了一无所知。
它的双头只知道摇晃,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委蛇忽然道:“老人家你知道季厘国吗?”
委蛇惊呆了。
“季厘国?”
她一字一句:“我若是没有找到百里大人之前,或者尚未报仇之前,黑蜘蛛病毒就发作了,那你一定要在发作之前先杀死我!记住,一定要在发作之前杀死我!”
“三蛛洞不就在季厘国吗?可是,除了这个三蛛洞,沿途我们没有见到任何一个活物。这季厘国莫非空无一人?”
委蛇忽然很是不安:“少主,你要我做何事?”
老人忽然跳起来:“你说季厘国空无一人?”
她抬起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委蛇,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情。”
委蛇吓一跳,却还是回答:“老人家,你想必之前已经见到我和少主来时的情景。我因为能在空中飞行,所以我家少主便能看得更远。可是,我们一路飞跃季厘国却从未见到任何一个人。这就怪了,季厘国就算也居住的都是怪人吧,可我们别说人,就连一只动物也没见过……”
她宁愿一直奔走在复仇的路上,哪怕为此竭力而死。
季厘国,既然带了一个“国”字,哪怕是小小的诸侯国,也必然是有人烟的。就算是生活在水中,也该是小舟船桨,以湖为家,怎么会陆上水上空无一人呢?
只要有一丝复仇的机会,她也不会放过。
委蛇飞了很远,也仔细观察了,整个季厘国的地界,白天没有任何人影,晚上没有任何灯火。
更何况,自己还没有复仇。
除了三蛛洞,一无所有。
就算真的逃不过那可怕的命运,也绝对不能伤害到那些原本已经多灾多难的国民。
“天啦……季厘国居然一个人也没有了?怎么可能?”
她遥遥地看了一眼金沙王城的方向,内心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远远离开金沙王城,而且,越远越好。
“真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本以为他们是水上民族,住在水上,但是,一个人都看不到。季厘国是空的。”
她怕自己正好在杜宇、卢相等等古蜀子民的面前幻变,然后,把他们全部吓成疯子,或者,危害到整个金沙王城。
老人的目光很奇怪:“你们从三蛛洞路过,怎么会经过季厘国?”
她怕自己的黑蜘蛛病毒,正好在回去的时候爆发。
凫风初蕾道:“三蛛洞的那片湖泊难道不是季厘国?”
可是,凫风初蕾不能回金沙王城,也不敢。
老人面色惨白:“你怎么知道那地方叫做季厘国?”
叶落归根,魂归故土,死也死在金沙王城。
这下,委蛇也盯着少主。
它试探性地:“要不,少主,我们还是回金沙王城吧……”
在之前,它也不知道那叫季厘国,它也是在过了无启国的时候才第一次听少主说起的。
细思极恐。
凫风初蕾沉默了一下才淡淡地:“我小时候听我父亲讲过天下的奇闻怪谈,他说无启国的旁边就是季厘国。那时候我还小,渐渐地就忘记这些故事了,后来长大了也因为都是故事而已。直到途经了无启国,我才知道原来都是真的……我是从我父王的描述里认出季厘国的,只不过,按照我父王的说法,季厘国的人口很多,都在水上生活,可我见到的季厘国却是空的……”
它很清楚,少主说的话很可能会成为事实——直到死,也不知道百里行暮究竟是谁。甚至弄不明白自己遇到的这么多伤害,究竟有没有百里行暮背后参与其中。
“你父王是谁?”
委蛇看着她,心里一寒,两张孩儿面上全是忧虑。
凫风初蕾默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我父王是颛顼。有些人也叫他高阳帝。”
半晌,凫风初蕾才道:“是啊,只怕等到我死,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了。”
老人惊呆了。
委蛇叹道:“还真的邪门了。如果一直找不到百里大人,这岂不就成了无解之谜?”
他原本是跳起来,可这时不知不觉坐下去了,双目只是死死盯着凫风初蕾,半晌,忽然再度跳起来。
可是,要到哪里才能找到百里行暮?
委蛇以为他有什么异动,本能地正要防备,他却冲着凫风初蕾跪了下去。
要解开这个谜底,唯有找到真正的百里行暮。
凫风初蕾吓一跳,连声道:“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
她敲破头也想不出来的漏洞。
老人连行大礼,拦都拦不住。
这是一个悖论。
“老人家,你万万不可如此。”
明明是同一个人,可他们又绝对是不同的两个人。
“难怪你能度过三蛛洞,原来却是高阳帝之女。还请帝女无论如何要救我们一次……我们的希望来了,三身国有救了……”
明明是两个人,他们的很多举止却是同一个人。
一人一蛇面面相觑。
她不知道是白衣天尊分裂了,还是自己分裂了。
老者却喜出望外:“帝女既然能安然无恙度过三蛛洞,就一定能对付那三只人脸蜘蛛。只要铲除了三只妖怪,我们就能通往外面的世界……”
凫风初蕾益发糊涂了。
他喜笑颜开,简直认为凫风初蕾手里的金杖一挥,顷刻间便能让三只黑蜘蛛灰飞烟灭似的。
这些也可以是假的吗?
“帝女,请你一定要帮帮我们……你能来到三身国,这就是天意,是天意让我们有救了……高阳帝我是知道的,那可是上一任的中央天帝啊,我祖父在世的时候经常向我们讲起黄帝和高阳帝的故事,说那是无所不能的大神,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还能见到高阳帝的后裔……帝女,请你这次务必帮帮我们……”
甚至他的拥抱,他身上的气息,他那种凝注的眼神,他看着自己在他掌心里跳舞……
帝女!
可不认识自己的白衣天尊,为何会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出和百里行暮一模一样的举动?
自从上路后,但凡遇到认识父王的人,几乎都是父王的敌人。禹京倒不是父王的敌人,可是,他偏偏成了自己的敌人。
可现在,她明白,他是真的不认识自己。
殊不知,在这个三身国,却遇到了父王真正的崇拜者。
也正因此,凫风初蕾当时一直认为他是在装蒜,是故意装不认识。
凫风初蕾哭笑不得。
“可是,我们在忘川之地的时候,他并未流露出对这件事情的好奇,也没示意说要追查真相。”
“帝女,帮我们杀掉那三只人脸蜘蛛吧。”
凫风初蕾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可能他自己也一直在寻找这个问题吧。周山也罢,不周山也好,但凡我们所能去到的地方,他统统都能去,他难道不会好奇自己被人冒充一事?”
她叹道:“我就算杀掉了那三只人脸蜘蛛,可是,季厘国的湖泊太大也就不说了,但湖里全是尖刀一般的礁石,舟船难行,你们也无法横渡那四面的汪洋大海啊……至于我们能来这里,那也全凭了委蛇能够飞行,否则,我也无法踏足三身国的地界……”
委蛇道:“要不,我们干脆再去找白衣天尊问问?”
老人半信半疑:“季厘国的湖里全是尖刀一般的礁石?”
这两者存在的时间差是从何而来?
“我亲自测试了。这些礁石深不见底,距离水面最短的不过一两尺,就算深一点的也不过两三丈……”
或者百里行暮还没死,白衣天尊就出现了?
可以想象,在湖水里飘荡的大船或者小舟,船身在水的距离之外,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被那尖刀般的礁石所刺穿。
白衣天尊刚刚出现百里行暮就死了?
而且,这尖刀般的礁石密密匝匝,天生一般,分明就是彻底断绝了任何人敢于泛舟横渡的念头。
也就是说,白衣天尊出现必须在这之前。
泛舟者,必死无疑。
东夷联军开始冒出头,是百里行暮死后不久。
“老人家,你知道为何季厘国空无一人吗?他们都去了哪里?”
凫风初蕾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一直没有问清楚白衣天尊到底是何时从弱水踏足九黎的?
老人原本满脸喜色,听得这话,立即摇头,十分肯定:“帝女,你所经过的那片湖泊绝不是什么季厘国……”
“白衣天尊的确不可能有什么孪生兄弟……只不过,除了这个理由,我的确想不出任何别的理由了……按照白衣天尊的说法,他在弱水的时候,百里大人才在地球上活动。他一从弱水出来,百里大人立即就消失了……”
“为什么?难道老人家你知道真正的季厘国在哪里?”
这噗嗤一笑,令委蛇大大松一口气,它也笑起来。
“季厘国,其实就是互人国!”
炎帝身为第一代半神人,根本是无性繁殖,采用自身创造了一个儿子,哪里来的孪生兄弟?
这一下,轮到凫风初蕾呆住了。
委蛇怎么想得出来呢?
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季厘国怎么会是互人国?”
孪生兄弟。
老人看了看南方,尽管从房间里看出去,什么都没有,但是,他的脸色还是非常凝重:“季厘国,真的就是互人国。我之所以这么清楚,就因为它和三蛛洞一样,彻底断绝了我们的出路。”
饶是凫风初蕾在极端的烦忧里也笑出声来。
“哦?”
委蛇径直道:“虽然我也知道白衣天尊和百里大人并不是同一个人,可是,他们至少不会全无关系。你想想,百里大人所会的一切,白衣天尊都会。他们的相貌服饰口音全部一模一样,他们甚至都能幻变大山,莫非他们根本就是孪生兄弟?”
老人走到门口,指了指外面:“帝女你看,现在是东南北几个方位都被三蛛洞包围了是不是?而剩下的西方就是季厘国……”
“少主,不对!不对!我越想越是不对劲……”
凫风初蕾缓缓地:“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从季厘国寻找出路?”
真相,就像一个鬼影,每每临近了,疏忽之间它便越来越远了。
“季厘国不许我们通过!”
无论是失踪的有熊氏一族还是失踪的百里行暮,自己统统找不到。
“为什么?”
她忽然觉得很无力。
“我们和季厘国有盟约,五万年之前,我们已经不能经过季厘国了。”
自己去哪里解救他?
“既然有盟约,难道不更应该沟通一下吗?你们遇到了困难,找季厘国商量一下不就行了?”
或者,他被人控制了,自己去解救他?
“没法商量。”
毫无意义,不是吗?
“为什么?”
可是,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老人叹道:“说起来可能不好理解,但是,请帝女相信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据说,我们以前和季厘国的关系很好,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季厘国就改名为互人国了。等我们发现时,互人国已经彻底关闭了边境的通道。”
问他为何这些年一直躲着不露面?
“他们是后来才改名为互人国的?”
问他和白衣天尊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错。”
问他为何欺骗自己?
“为什么要改名?”
或者,找到了百里行暮又能如何?
“这我就不清楚了。”
这遥遥无期的寻找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
凫风初蕾心里一动:“季厘国的人长什么样子?”
她忽然觉得很疲倦。
“据说季厘国的人都是一头一身,和外面差不多。”
凫风初蕾依旧抱着膝盖。
“可是,我听说互人国的人都是一半身子偏枯的鱼凫,也就是半人半鱼族……”
有风吹来了远方的蒲公英,一片片朦胧地在她肩上,头上,轻风起时,又纷纷飞走。
“是吗?”
这片土地,也有秋的气息,许多草叶都开始泛黄了。
老头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因为自从两国建立了盟约之后,我们就再也不曾见过互人国的人了,也没人能去到那个地方了……”
这时候,才隐隐察觉,也许是秋天到了。
“也就是说,实质上在这么长的时间内,你们和他们彻底断交了?”
从幽都之山到十二个夜的王国,这一路行来,但觉时光飞逝,也分不清楚春夏秋冬。
“可以这么说吧。事实上,不是我们要断交,而是我们根本无法再去互人国。两千年,我们被三蛛洞鬼湖所困时,就曾设法要去找互人国帮忙,可那时候起我们下发现一个问题:只要我们往西方走,快要抵达记忆中的互人国的边境时,我们就会迷路,无论如何走,无论走多久,都会回到原地。据说,这是两国当年盟誓的时候,双方的首领用了特殊的魔法达成的保护措施。我们别说找他们求救了,我们根本连见都见不到他们……”
有风吹来,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微微有了一些寒意。
三蛛洞无论多么危险,总还能去看看,可互人国,那是根本达不到了。
如果那个人将百里大人一并控制了,少主哪里还有丝毫取胜的机会?
明明你记得自己旁边有一个邻居有一座房子,可是,某一天起,这房子和邻居都消失了,就连那片土地也消失了。
它也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特别惊惧。
凫风初蕾立即想起青铜神树。
委蛇也不敢说下去了。
封印整个鱼凫国用的就是这种力量。
她不敢想下去。
莫不成互人国也是这样封印的?
如果他根本失去了自由,或者,变成了一个傀儡,这会如何?
她对互人国真是越来越好奇,但觉这个神秘的地方竟然和鱼凫国有好多相似之处。
能复活百里行暮的人,当然就有控制他的力道。
老头叹道:“我们找不到互人国,连求救的最后一条通道也被彻底锁死了,也许当初盟誓的时候,双方的首领都没料到会有两千年前的那场灾难吧……”
这也是凫风初蕾没有说出口的隐忧。
五万年平稳岁月已经过去,双方的首领早已死去很久,谁会知道这两千年才出现的三蛛洞呢?
它小心翼翼:“会不会是青元夫人控制了他?”
“难道这个盟誓永远无法破解了?”
这话说出口,它自己也连连摇头:“可是,这不对啊,我们认识百里大人可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好几年的时间,也曾朝夕相处,百里大人可不像是任何人的傀儡……而且,我始终觉得他并没有欺骗少主……可是,既然不是欺骗,他为何明明复活了却再也不露面了?”
“破解倒是可以破解。只不过,当初双方首领是约定了十万年之后,这个盟誓自动破解!。可是,那就还得再等五万年。”
它径直说下去:“能让百里大人复活的只有青元夫人……会不会这是青元夫人的什么阴谋?”
凫风初蕾苦笑一声。
它只是讪讪地“我想,这一切一定是青元夫人在捣鬼……”
因着再有五万年便可以破解盟誓的期待,所以,三身国的历代首领才彻底约束了众人的继续探险。他们在屡次的打击和失望之中,已经安于现状,只等那漫长的五万年过去再说。
委蛇当然明白少主的心事,可是,饶是它能言善辩,此时也无法再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可是,谁知道五万年之后会是什么光景呢?
“少主……”
知道真相的人便总是迫不及待,比如这个老者。
她双手交叉,慢慢地将头伏在膝盖上。
“原本我也不敢存着什么奢望,但是,今天忽然见到帝女,很可能是上天出现了奇迹,帝女,你就帮帮我们吧……”
如果他能躲藏起来,连白衣天尊都找不到他的地步,自己怎么可能找到他?
凫风初蕾不是不帮,是左右权衡,就算自己可以帮他们杀死三蛛洞的那三头人脸蜘蛛,可是,也绝对没有办法改变湖泊里的那些可怕的礁石刀子。
可是,她看着这茫茫的湖面,慢慢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找不到百里行暮了。
一路上她看得特别仔细,那些礁石刀子,高大者,有些甚至有一丈多宽,倒锥一般竖立,依靠人力是绝对无法铲除的。
如果找到了他,一定要问一句:你一直这么欺骗我,到底是所为何事?
老人见她不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难道我们真的一辈子也无法横渡那片鬼湖了?”
没有人明白她真正的心事,她担心的根本不是自己只剩下一两年的寿命,而是在临死之前,到底能不能找到百里行暮?
凫风初蕾心里一动:“鬼湖?”
更可怕的是,要是百里行暮并非自己躲起来,而是被复活他的外力所控制了,哪会如何?
“可不是吗?我祖父说,早前三身国方圆几千里都是草原森林,直到两千年前的某一天,那些草原森林忽然全部消失,变成了鬼一般的湖泊。三蛛洞也随之横立……莫非那三个人脸蜘蛛真的是恶鬼所变?”
这样满世界的游荡,也找不到百里行暮的下落。
凫风初蕾大吃一惊:“三蛛洞两千多年前出现也就罢了,那湖泊也是两千多年前才出现的?”
可是,她找不到百里行暮的下落。
“没错。是一夜之间出现的。和三蛛洞一起。好像是那三个人脸蜘蛛一现身,周围就自动变成了湖泊。”
她真想马上抓住他,问个究竟:百里行暮,你到底在捣什么鬼?
委蛇忽然道:“既然如此,会不会杀死了那三个人脸蜘蛛,鬼湖就自动消失了?”
现在,他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老头连声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也认为,只要杀死了三头蜘蛛,鬼湖很可能自动消失。”
可是,欺骗自己对他有什么好处?
凫风初蕾点点头:“在你们历代的传说中,一点也没打探出来那三头蜘蛛究竟因何出现吗?”
自始至终他都在欺骗自己?
“没有!据说,我们的祖先在两千年前的某一天一觉醒来,就发现通往外界的路被彻底封死,三面都是无边无际的湖泊。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没有地震,没有暴雨,没有任何可以导致湖泊突然出现的可能。所以,大家都认为这一定是鬼湖,只有鬼才可能有这样巨大的力量……当时,大家都很惊恐,所以,第一次出动去探查的人据说有一百来人,他们乘舟前往,结果一无所归。为了保险起见,第二次就派出了多达三千人的队伍,他们兵分三路,依旧不曾返回……然后,就是这种悲剧的重复了,每一次都是有去无回,直到人死得再也不敢前去了……”
百里行暮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委蛇摇头:“老人家,这故事有很明显的漏洞啊。既然每一次去的人都从未返回,可你们怎么就知道三蛛洞里是三只人脸蜘蛛?”
尽管最后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大费,可是,凫风初蕾的震骇之情,真是难以想象。
“我也不知道。反正祖辈是这么流传的。也许某一次也有幸运者侥幸逃回来,但可能因为时间太久了,大家口耳相传,就出现了差错,以讹传讹……”
白衣天尊没做到的事情,百里行暮替他做了。
这时候,凫风初蕾也已经发现这个故事的巨大问题在哪里了——那就是这些三身人的遭遇和有熊氏一族很相似。
假的共工,把真的颛顼干掉了。
三身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去寻找出路,企图横渡三个人脸蜘蛛把守的湖泊,但是,所有派出之人全部死光死绝,无一生还,所以,现在这个老头所讲述的一切,绝大多数是凭借支离破碎的口耳相传,于证据部分却很缺乏。
凫风初蕾十分怅然:“如果百里大人是假的,可是,为何连我父王都认不出来?他可一直是我父王的老对手啊。在他和我父王生死决战的时刻,委蛇你也看到了,我父王可是和他争夺了上千年的中央天帝宝座,我父王会连自己的敌人都认不出来?”
除了“人脸蜘蛛”这个要素,其他的,老人完全说不上来。
甚至他是不是在调查那个假的百里行暮,他也没提起。
可是,老人绝非胡说。
白衣天尊的常居地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她统统都不知道,白衣天尊也没有告诉她。
因为她亲眼见过人脸蜘蛛,和老人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所以,这个故事就不是假的。
有些人不想提到伤心的往事,也不想再回到失败的地方,完全是可以理解的。纵然白衣天尊本人,也只是在九黎短暂停留,一旦恢复了大炎帝国的旗帜便立即离开了。
有熊氏一族也是这样。
可是,这也不能说明就是破绽。
有熊氏一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去一趟金沙王城,遗憾的是,这些被派出之人,从来没有任何一人生还。
除了他从未回过九黎也不在乎九黎这一点之外,他和真的共工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最初,她也以为这是一个传说,直到有熊氏父女来到金沙王城,莫名其妙地消失在槐树居。
他甚至还能熟练驾驶飞行器!
在有熊氏一族看来,族人的离奇失踪,不但和金沙王城有关,更大可能是和鱼凫王有关。
更关键的是,既然他是冒牌货,那么,他怎么知道周山的武器库?他怎么能开启不周山的武器库?
可是,凫风初蕾很清楚,有熊氏一族绝非丧生父王之手。
可是,他为何要冒充白衣天尊?
虽然她最后也确信有熊氏父女是中了基因病毒,被变成了青草蛇,死得很惨。甚至他们死后连灵魂都被彻底粉碎,再也无法追溯其根源了。
百里行暮,不像是这种卑琐小人。
但是,在有熊父女之前的其他有熊氏呢?
但是,这不是百里行暮的做派。
据说,有熊一族已经有联系几百年或者上千年陆陆续续有人失踪在金沙王城了,在这之前,失踪的原因又是什么?也因为青草蛇病毒?
如果百里行暮复活了,却看到真正的白衣天尊现身了,他也因此再不敢露面了?怕冒牌货遇上真人?
以前,她暗暗确信是青元夫人加害自己并祸及他人,可现在忽然发现这个结论有很大的问题——青元夫人认识自己,也是在前几年百里行暮出现之后。
她的恐惧之情,也正因如此。
就算她妒恨自己,痛下杀手,可是,之前的怎么算?
凫风初蕾摇头。
之前的几百年,一批又一批失踪在金沙王城的有熊氏又怎么算?
“可是,既然百里大人复活了,那他现在哪里?”
青元夫人那时候总不会无缘无故提前就开始对付他们吧?
她的眼神里满是惆怅,也有深深的不安和恐惧之情:“白衣天尊从弱水出来,那他就真的不是百里大人,而且白衣天尊没有任何撒谎的必要。可百里大人真正存在过,那就证明,他们的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原本证据确凿的事情,忽然变得扑朔迷离。
这个复活他的外力又为何要将他藏起来?
再加上那个神秘莫测的互人国,凫风初蕾但觉脑子里就像一团被扰乱的浆糊似的,怎么都串联不起来了。
什么样的外力才能将他复活?
如果不是青元夫人呢?
那么,他就是被外力复活了。
或者之前的敌人并非青元夫人呢?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那么,这之间到底有着怎么样的巨大阴谋?
但这一次,他没有服用玉红草果实。
自己的敌人,是不是比预料之中更多更可怕?
百里行暮没有无启国的血统,炎帝家族除了进入弱水,也不可能自行复活更换载体,纵然他上一个万年沉睡,也是借助了“玉红草”的果实。
甚至于达不到的互人国和这个与有熊氏同样命运的三身国。
还是在外力的帮助下复活了?
这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巧合?
是他自身复活了自己?
三身国和有熊氏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
至于他为什么复活,现在又在哪里,却不知道了。
互人国和三蛛洞之间又有什么巧合?
看了无启国的人复活的方式,凫风初蕾才彻底明白了。自己当初埋葬百里大人的时候,他的确是已经死了。可是,几个月之后或者几年之后,他便活了回来,然后离开了周山。
她缓缓地:“老人家,你们三身国的祖先是谁?”
它也想到了什么,只是不敢轻易开口。
老人摇摇头:“传说中,我们的祖先也是某一位中央天帝。可是,究竟是谁,我也说不上来……事实上,从我祖父父亲开始,我们就与世隔绝,几乎从未和外界联系,也很少有外人来到这里,甚至于,我们身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神力……”
它也在少主面前坐下,两张孩儿面上已经浮现了一丝不安之情,两个蛇头上的朱冠也轻轻摇晃。
“你们没有文字流传吗?”
委蛇正要开口,可一转念却停下来。
“也许最早是有的,但后来就没有了。我们族中所有的故事都是口耳相传,以传唱的方式流传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开口:“委蛇,你还没发现吗?白衣天尊和百里大人真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传唱是最不可靠的记录方式。
她茫然地看着远方。
但凡换一个吟唱者,可能是发音错误,可能是某一个地方听错了,可能是一时忘记了……都会给后来的继承者造成纰漏。
过了很久,委蛇才低声道:“少主,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些小小的细节也就罢了,可在关键地方出现纰漏,必然就会导致整个真相的改变或者被涂抹。
委蛇察言观色,也不敢轻易做声。
三身人,除了一头三身之外,的确没有任何别的神力。
她颓坐地上,一言不发。
再者,根据遗传学的原理,中央天帝的子女们就算长相不同性子不同,但是,不可能连人种都改变了。比如,四面神一族的后裔,那就基本都带着四面的隐形基因,就算在万万年的岁月里,这种基因衰弱了,可是,也还是人,不可能变成人首蛇身之类的。
如果一直找不到,自己何苦还继续走下去?
纵然是颛顼大帝异化为鱼凫,可也只是因为中了基因病毒,所以每过一百年就必须去治疗一次,而不是说他真正就彻彻底底变成鱼凫人了。
这盟友,只怕是找不到了。
至于凫风初蕾身上,则一点鱼凫的影子也没有了。
她忽然很绝望。
所以,追根溯源其实也是传说而已,当不得真。
一个凡人,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到足以对付半神人敌人的盟友?
这世界上,每一个民族都能把自己的历史追溯到某一位伟大人物。比如小狼王这种所谓的西域人士也能把自己追溯到帝喾的外孙后裔。或者万国大会上那样,全部的家族最后都追溯到了黄帝的名下。
自己一直努力,能争取到什么呢?
从传说中也无法追溯到真正的源头。
但凡努力能达到的,都不是奇迹。
老人还是目光殷切:“帝女,你帮帮我们吧。只要你能杀掉那三个人脸蜘蛛,我们一定能得到解救……”
可是,她现在觉得这奇迹更加茫然,更加虚无了。
委蛇叹道:“我家少主也说了,就算那三个人脸蜘蛛死了,可鬼湖怎么办?”
那奇迹,就是获得复仇的力量。
“鬼湖,鬼湖,一定是鬼魂所变。只要那三个人脸蜘蛛死了,没准鬼湖自然就消失了……”
然后,寻找一个奇迹。
出于某种原因,她原本不想再见到那三个人脸蜘蛛,反正他们与世隔绝生活在季厘国,也不太可能再有人能横渡湖泊去送死了,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老人说的有道理,会不会这三个人脸蜘蛛一死,那无边无际的湖泊真的就消失了?
寻找一个人,一份力量,一份真相。
“唉,想我三身国昔日沃野千里,草原上满是牛羊。现在变成鬼湖之后,别说成群的牛羊,就连死鱼死虾也看不到一只了……我们难道真的就这样永无出头之日了吗?要不,帝女你去帮我们试一试?万一杀了人脸蜘蛛后,那鬼湖真的一夜之间就消失呢?我们会辈辈代代感谢你啊……”
没有人知道,她这一路前行,其实只是在寻找。
委蛇道:“老人家,你这只是假设,可我看那鬼湖,不像是一夜之间能消失的样子啊……”
前行之路,变得特别漫长,特别遥远。
“就算鬼湖不消失,可那三头蜘蛛被杀掉也好啊。只要他们不再为害,我们总会想到别的办法……”
也不知怎地,她忽然发现自己无力走下去了。
凫风初蕾缓缓地:“为祸的可能并非那三只人脸蜘蛛……”
凫风初蕾松一口气,颓然坐在地上。
“什么?”
就连泥土的颜色也和外面差不多。
“我认为,那三只人脸蜘蛛驻守三蛛洞之后,是绝不会轻易外出的。他们只负责消灭敢于闯入的外来者,但是,并不会走出三蛛洞……”
脚下的这方土地非常平静,也非常正常,和外面的世界一模一样:泥土,青草,树木,天空也有飞翔的小鸟,地上有一些野兔在奔跑。
三蛛洞的白骨累累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很显然已经很多年无人前去送死了。
一人一蛇着陆,简直就像是死里逃生。
很可能,自从三身国的人不再组团前去探索,那里就已经不再新的有外来者了,也难怪那三只人脸蜘蛛闲得发慌,身上都长满青苔,变成石像一般了。
委蛇一直换了三个方向都不对,最后,干脆折回,直到飞行一天一夜,才终于看到一片褐色的草地。
就算当时凫风初蕾和委蛇闯入,惊动了人脸蜘蛛,它们也只是追到门口就罢了,很快便退了回去,再次封锁了洞口。
别说去互人国了,现在能走出去就算不错了。
人脸蜘蛛,要把守的很可能不是那鬼湖也不是三身国,他们要把守的秘密应该在洞中。
甚至回头路都辨识不清楚了。
凫风初蕾忽然很后悔,当时应该冒险再次闯入,怎么都要看看这三个人脸蜘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切的指路仪器和旅行经验都失去了作用,前后茫茫,无论怎么看,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竟然都一模一样。
可现在,她想起丽丽丝的司幽国相约,再要返回,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可是,一人一蛇却迷失了方向。
老人还在求肯:“帝女,帮帮我们吧。就算三个人脸蜘蛛不主动出来危害,可是,它们一日不死,我们一日就出不去,万万年都会被困死在这里啊。我们族中之人大部分连这个秘密都不知道了,等我一死,他们可能就真的彻底没有希望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在有生之年替他们解决这个问题……”
季厘国已经被抛在身后,藏着三只黑蜘蛛的山洞也已经远远被抛在了后面。
老头苦苦哀求:“帝女,请你务必帮忙,我可以集中族中全部壮年男子随你们一起前去……”
凫风初蕾摇摇头,深呼吸一下,四处看了看。
凫风初蕾忽然道:“为何你不求170年前出现的那个红衣女子?”
它急忙道:“少主,怎么了?”
老头一怔,随即摇头:“那红衣女子好像是个哑巴,无论我们怎么问她都不开口,我们无法求她。”
凫风初蕾双足落地时,面色依旧苍白得可怕。
“那红衣女子后来去了哪里?”
它仓促落地。
“我们也不知道。因为这女子从天而降,又不翼而飞,到后来,我们但觉就像做了一场梦,说起来都没有人相信。”
近了才发现,那陆地很大,而湖泊也到了尽头。
也许是这一路走来,各种诡异之事实在是太多了,凫风初蕾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总觉得有一条线快要被串起来了,可是,又理不清楚。
它顾不得挑剔,急忙下降,想先找个落脚地再说。
关键,便在于三蛛洞。
可委蛇不敢停留,几乎快飞得筋疲力尽了,才勉强看到前面现出了陆地的一角。
无论是被封印的互人国还是这个被隔绝的三身国,很可能都和三蛛洞有关。
湖泊很大很大。
三个人脸蜘蛛,成了一切的关键。
委蛇见势不妙,立即升高。
“帝女,求你帮帮忙吧,我可以亲自带队随你们一同前去,不然,我死了也不瞑目啊……”
她还是死死捂着耳朵。
委蛇叹道:“鬼湖消失之前,礁石阻拦,你们根本去不到。”
委蛇忽见她剧烈颤抖,惊道:“少主……少主,你怎么了?”
老人只殷殷地盯着凫风初蕾。
她忽然死死捂住耳朵。
凫风初蕾真不忍心辜负这年迈的目光,如果三蛛洞不除,这个老头便一辈子无法走出三身国了。
仿佛有人在头顶发出了笑声:“哈哈,凫风初蕾,你看到你的未来了吗?这三条看门狗如何?你想不想加入黑蜘蛛仆人团队?哈哈,你放心吧,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你的战斗力必将比他们强得多,也大得多,哈哈哈,以后,你会成为全世界最最厉害的一只蜘蛛,一只超凡脱俗,一只战斗力超群的黑蜘蛛……”
“唉,我已经870岁了,难道我剩下的一百多年,真的无法看到这被监禁岁月的结束吗?难道我们的子孙后代真的要一辈子被囚禁在这里吗?”
会不会自己的元气越强大,变成黑蜘蛛时战斗力也更强大?
“监禁”。
而女禄娘娘虽然也给了自己不少好处,可也只是提升元气,让自己在活着其间战斗力更强而已,也不是保证不变成黑蜘蛛。
老头用的是“监禁”二字。
可是,白衣天尊并未保证自己不变成黑蜘蛛。
两千年的时光,他们与世隔绝,可不正是坐牢一般?
白衣天尊只说,我保证你不死。
她忽然问:“三身国有多大?”
自己身上的病毒只是被压制,而不是消除。
老头很苦闷,随口道:“也不大,方圆不过几百里。”
自忘川之地出来后,被强行压抑的恐惧,一瞬间,再度被全部放了出来。
“人口有多少?”
一念至此,她忽然胆寒心裂。
“两千年前据说有100万人,但现在已经不足十万人口了。”
甚至,是替自己的仇人看守东西,或者替自己的仇人去消灭自己的朋友亲人?
“人口锐减得这么厉害?”
会不会某一天,自己也变成这样的一个丑陋的人面蜘蛛,幽灵一般被安置在某一个地方,像一条看门狗似的守候什么东西?
“可不是吗?我们与世隔绝,没有外来者参与,渐渐地只能内部通婚,久而久之出生的婴孩就越来越少,人口自然也就越来越少。我真担心这样下去,再过两千年,甚至要不了两千年,我们就得灭绝了,也许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曾经有个三身国了……”
她倒不是担心自己不敌那三个蜘蛛精,她只是隐隐地恐惧,好像看到那三个人脸蜘蛛便看到了自己可怕的未来?
老头满脸凄苦,一直哀求:“帝女,求你替我们杀了那三个人脸蜘蛛吧。我认为只要三蛛洞一除,我们就得救了,求求你了,上天让你经过这里,也许就是给我们送来希望,除了你,我们也没有别的可以求救的对象了……”
可是,待要再去探险,她又犹豫了。
要绝杀那三只人脸蜘蛛也不见得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此时凫风初蕾对三蛛洞的好奇心也更加强烈了,但觉无论如何也必须重返三蛛洞一趟。
宝藏也就罢了,可要是秘密呢?那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可是,她还是摇头。
凫风初蕾很是不甘心,她猜测,这么三个蜘蛛精守候的洞口,一定会有什么重大秘密或者重大宝藏。
这时候,她不能去三蛛洞。
再抬头看时,洞口已经被蜘蛛网彻底封闭了。
不是因为害怕那三个人脸蜘蛛,也不完全是因为丽丽丝的催促。
若不是委蛇能飞,凫风初蕾也不见得能轻易脱身,若是如此,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害怕。
那三个人面蜘蛛精身上有上等的青苔伪装,平素一直闭着眼睛,很多人会误以为是真的石像,再者,黑蜘蛛的毒手太长太快,就算有细心者反应过来,也绝对逃不脱那天罗地网。
她是害怕自己。
委蛇叹道:“难怪越是往里面走,白骨越少,敢情走进去的人都被那三个蜘蛛精给吃掉了!”
她想起有熊山林的那一场雪。
实在是这蜘蛛手太臭太丑了,看了都令人倒胃口。
她想起自己躺在厚厚的雪堆里,一次次伸出手求救,但是,迎来的却是一批又一批的“降妖除魔”者:阴阳师、法师、地痞、土匪……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饶是她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毛骨悚然。
甚至还有小狼王。
凫风初蕾居高临下时,看到那黑色的蜘蛛手竟然也追到了门口,密密麻麻,很快就在方圆三丈的地方重新织就了一道充满了剧毒的天罗地网。
小狼王的狼牙棒尖刺砸在自己手臂上的疼痛,至今还隐隐留存。
委蛇凌空而起。
彼时,她成了人人畏惧的蛇妖。
满地落下的枯黑血肉里,一人一蛇已经窜出了洞口。
蛇妖,每个人都觉得该死。
可是,那蜘蛛手却很长很长,竟然跟着追了出来,眼看就要抓到她的背心,她蓦然回头,金杖击打出去。
那时候,她这个众人口里的“蛇妖”,也在拼着最后一口气和任何前来斩杀自己的“人类”做搏斗。
凫风初蕾也跟着窜出去。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世界上绝不会有真正的人脸蜘蛛——那三个怪物很可能也是中了基因病毒。
委蛇一咕噜窜出去。
那三个人脸蜘蛛的原身是谁?
“快!”
那三个人脸蜘蛛因何中了病毒?
“少主……”
又是不是遭遇了和自己同样的可怕的厄运?
她不敢硬拼,大喝一声:“委蛇快走。”
不然,谁愿意变成人脸蜘蛛呢?
黑气里,伴随着剧烈的腥臭,凫风初蕾明白,这是蜘蛛吐出的剧毒。
她不知道。
金杖迎着无数的蜘蛛手,可这蜘蛛手实在是太多太多,而且,头顶开始散发出一阵阵浓烈的黑气,就像是乌云忽然笼罩下来。
她也不敢去探究。
“少主小心……”
总觉得那是一个可怕的天意,一个预言一般的假设——自己正一步一步,抽丝剥茧一般走向自己的终极命运。
三双眼睛,无数只手,从三个方向合围,就连头顶也密密麻麻全是蜘蛛手……
很久之后,她摇头。
就在这时候,三尊石像一起出手了。
她非常坚决:“老人家,我还有事情必须离开,这一次实在是帮不了你们了。”
她原本举起金杖再度向前,想要看看那三个蜘蛛像到底是怎样,或者干脆将这三尊石像杀掉,可举着金杖走了两步便停下来。
老人非常失望。
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中过的黑蜘蛛病毒,这一下,真正是魂飞魄散,就好像这三尊石像是自己的预演似的。
一人一蛇已经走到门口,回头时,老人家还是呆呆地坐在原地,他原本花白的头发顷刻间仿佛彻底雪白了。
莫非蜘蛛成精了?
凫风初蕾缓缓地:“老人家,如果你能等待的话,就等一等。如果我还有缘回到这里的话,我一定再去三蛛洞看看……”
可是,这些蜘蛛怎么会有一张人脸?
老人黯然的双眼忽然亮了。
若非空气中的焦臭味道,以及地上满地的黑色蜘蛛腿,她几乎怀疑这三个真的是石像了。
“帝女,你还会返回?”
凫风初蕾也跳开三丈开外,只见一击之后,那三个“石像”又一动不动了,甚至他们身上的青苔伪装都丝毫不变。
她看了看前方,想起自己所中的病毒,会不会自己到最后也变成人脸蜘蛛?那三只人脸蜘蛛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同伴”?
委蛇也仓促脱身,颤声道:“这三个家伙居然全部是蜘蛛……”
多可怕!
无数只手在火光里,完全散发出生肉被焚烧的气息。
“老人家,你放心吧,我办完一件事情后,也许会尽快返回。”
无数的蜘蛛手在火光里散发出焦臭味道,凫风初蕾瞬间落地,同时金杖击打向围绕委蛇的那只巨大黑蜘蛛。
“一言为定!?”
金杖,就像一把燃烧的火焰弹。
“一言为定!”
与此同时,另外两尊“石像”一起出手了,不知道多少只“手”一起伸出,就像一张天罗地网瞬间将凫风初蕾网在了里面。
“那我一定在这里等待帝女。”
凫风初蕾失声道:“天啦,这石像是蜘蛛……”
走出去很远,老人还站在村口,一直都在目送。
他不是一只手,也不是两只手,而是无数只手,同时伸出,就像裹粽子似的牢牢将委蛇给裹住了。
一人一蛇,慢慢升空。
委蛇旁边的石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伸出手,牢牢地将委蛇抓住了。
委蛇叹道:“我早前以为无启国已经很奇怪了,不料,三身国居然更加奇怪。他们受困于三只人脸蜘蛛,也不知道究竟何时才能摆脱。”
已经迟了一步。
凫风初蕾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那就是神秘的南方——通往互人国或者季厘国的方向。
她以为自己花了眼睛,又举起金杖,却听得委蛇发出一声惊叫:“少主……天啦,这玩意是活的……”
过了这个地界,才可能走出去,抵达司幽国。
她吓一跳,急忙后退,可再细看,那石像的眼睛依旧是紧紧闭着,就连旁边的青苔也没有丝毫变动。
只是,这个三身人口中“一踏足便迷路”的神秘领域,自己又是否能飞度出去?
她随手举起金杖,想要扒拉开一丛笼罩了石像的青苔,好看看是不是青苔遮住了石像的手,却见那石像的眼睛忽然睁开,目露凶光。
她急于去互人国。
凫风初蕾忽然道:“不对,他们只有脸才是人脸,他们的身子……”
“如果老头说的没错,那么,从西边再走几百里便是互人国……”
三尊石像都没有手,甚至也没有脚,好像只有一个笼统的身子——
“难道季厘国真的就是互人国?”
她随口道:“委蛇你发现了吗?这三尊石像的模样都差不多,可是,他们的手臂呢?他们怎么没有手?”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总得去互人国看看。反正也是顺路。”
莫非黑蜘蛛镇守的便是这三尊石像?
老头说,三身国方圆只有几百里,如此看来,只能算是一个小国。
她也奇了,这三尊石像到底是谁?
往西几百里,并不是很远的距离。
不过,中间的一尊却略高,脸也呈现出典型的西域人的特色,看起来有点高鼻深目的样子。
委蛇的速度也很快。
三个石像的脸部都差不多,因为青苔的缘故,只能隐隐看出个大概,无法细细区分其中差别。
可是,几百里的地界之后,没有出现任何别的国家,更没有任何别的种族出现。
凫风初蕾走近几步,仔细一看,只见这三尊石像都很高大,每一尊都足足高三丈宽三丈。
凫风初蕾以为遭遇了封印,就像那老头所说,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地,可是,她回头,一路的方向都是对的。
“少主,这里怎么会有三尊石像?”
并没有出现鬼打墙的情形。
那石像纹丝不动,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长了一层黄绿色的青苔。
居高临下,地貌地形都没有大的变化,也再看不到大片大片的湖泊,相反,触目所及,渐渐地黄沙遍地,仿佛进入了沙漠地带。
前面,居然有三尊黑黢黢的石像。
偏枯的鱼,每每天乃大水泉时就会化人,互人国如果真的存在,是不可能生活在这样干旱地带的。
白骨也慢慢地少了。
他们必须生活在湖水周围。
直到前行了十几丈,山洞忽然开阔了起来。
紧接着,前方的天空豁然开朗。
看这些白骨的年代,分明是有先有后。
没有迷路,没有迂回,没有任何阻碍,已经彻底飞出了三身国的地界。
这些人是听到什么风声跑到这里来送死?还是被人抓到这里然后成了蜘蛛的腹中餐?
没有被任何假象所困扰。
凫风初蕾越看越是惊惧:这么多人死在这里,所为何来?
传说中位于西方的互人国根本就不存在。
一路上,居然全是人类的白骨。
不远处,一个高高的巨大石头。
山洞里,却白骨森森。
石头上,三个大字:司幽国。
那是很寻常的山洞,洞口两边随处可见黑蜘蛛留下的各种口涎、分泌物以及各种毒虫留下的痕迹。
居然直接从三身国到了司幽国。
凫风初蕾跳下蛇背,踏足洞口。
中间没有过度。
委蛇还是不敢大意,靠近洞口之前,先探头看了看里面,这才道:“少主,里面的毒性好像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完全没有互人国存在的余地。
直到这股浓烟彻底散尽,那恶臭才消失了。
这司幽国,仿佛根本不该在这里,而是凭空出现——也不是因为委蛇的飞行,而是意念到了,司幽国就到了。
居高临下,竟然清晰地看到一股浓黑色的烟雾一瞬而出,就好像一群幽灵忽然被放了出来似的。
足下,是大片大片的青青草地,远处有树林青山,小河流水,虽然暂时看不到人烟,可从地形地貌判断,已经和中原没有任何的区别。
委蛇急忙闪开,凫风初蕾也急忙掩住鼻子。
只是,周围都没有人烟。
一股恶臭也扑鼻而出。
没有牛羊,没有庄稼,也没有任何的茅舍屋檐。
她再次挥舞金杖时,一股火焰腾地冒出,直奔那密密匝匝的蜘蛛网,只听得嗤的一声,空气中一股糊味,黑森森的洞口便露了出来。
好像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土地。
这蜘蛛网年深日久,千锤百炼,坚韧如钢丝一般,凫风初蕾金杖击出,第一下,竟然没有击穿。
除了景色,什么都没有。
洞口,约莫三丈多宽,但是,全被蜘蛛网封住了。
在老头的谈话里,从来没有提到过司幽国。
委蛇飞进了,也将这洞口看得很清楚了。
老头说,他们知道的情况是互人国之外,西边再无别的国家。
言毕,金杖一挥,一道强烈的光芒闪过,趴在悬崖上的黑蜘蛛应声掉入湖水之中,顿时露出一个黑森森的洞口。
可是,司幽国就在这里,就在临近。
她忽然道:“委蛇,我们进去看看。”
只相距了几百里,而老头竟然完全不知道。
某一天,自己会不会也这样趴在这悬崖上,成为某人的看门狗?
这一路,只用了一天一夜。
凫风初蕾本来对这点小小的巧合压根不在意,可她一想到自己中的病毒,不知怎地,竟有毛骨悚然之感——仿佛一看到这丑陋恐怖的玩意就看到自己的未来。
沿途的种种怪相,已经不足一提。
这黑蜘蛛到底是在把守什么秘密,还是巧合而已?
最奇怪的是,凫风初蕾再也没有做梦。
看样子,人类是奔着洞口而去的,不过还没能进入就被黑蜘蛛所消灭了。
她再也不曾做那个春梦。
委蛇叫道:“天啦,这么大的蜘蛛我可没有见过。不过,怎么会有人类能来到这个地方?”
因为时间太短暂?
远远地,一股腥臭气息扑鼻而来。
因为这一路根本来不及?
只见蜘蛛网上沾了无数的动物尸体,各种飞禽走兽也就罢了,看仔细了,竟然有几具森森的白骨,分明就是人类的骨头。
她不知道。
环绕黑蜘蛛庞大身躯的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方圆有三丈多宽,牢牢地遮住了洞口。
她竟然很失望。
只见那黑色蜘蛛趴在悬崖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经常无数次地看自己的金杖,无名指……蓝色丝草的戒指已经无影无踪,再也不曾显现,就像是一场错觉。
一人一蛇,居高临下,距离黑蜘蛛出没的地方一丈多远停下。
久而久之,她真的以为那是一场梦。
她面色大变:“委蛇,我们去看看。”
只是一场梦而已。
只见湖泊边缘地悬崖中间,露出一大片黑色的阴影。尽管距离有点远,可隐隐还是看得分明,那竟然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蜘蛛。
若不是梦,梦里白衣天尊怎会告诉自己他已经和青元夫人退婚了?
凫风初蕾尚未回答,忽然定定地看着左前方。
他们这种大神,是不可能像人类一样儿戏的吧?他怎么可能退婚?
委蛇听得她这么一说,立即道:“那老头不是说了吗?互人国存在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可有熊氏一族才被灭绝几年……”
可是,若真的是梦,为何梦中场景历历在目,每每想起也面红心跳,情难自禁?
如果他们的灵魂逃脱了,那么,这些灵魂去了哪里?
梦中,有个人说:“我把共工星体送给你了,但凡你喜欢的我都送给你。但凡我拥有的,我都送给你。”
她不知为何,忽然联想起有熊一族那些失踪的青草蛇——就算他们全被变成青草蛇然后被人杀了,他们的灵魂呢?灵魂也真的全部被猛虎撕碎了?
共工星体,这世界上有这样的地方吗?
他们又为何宁愿死后变成鱼凫也不愿意去到幽都之山?
有那样美丽得超凡脱俗的地方吗?
到底是哪些人才会汇聚到这个互人国?
想着想着,她就笑起来。
颛顼能化为鱼凫,理论上,他的族人都可以。
委蛇忍无可忍,小心翼翼:“咳咳咳,少主……”
她早已明白,一个物种再怎么变化,也不出其大类,除非遭遇了基因病变。
“怎么啦?”
这些死人没有去幽都之山,也不过奈何桥,而是全部到这里变成了鱼凫。
“少主,你这一路老是奇奇怪怪的,我总觉得有点怪……”
一个死人横行的国度。
“我怎么奇怪了?”
互人国分明全部是死人。
“你经常走着走着一个人就笑起来了……我……我老担心你病毒爆发了,可是,我想起人脸蜘蛛并不是笑着的样子……所以我……”
她一直以为颛顼化鱼凫是父王首创,却不料,在前面未知的地方,有一个国家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全部是死后才化成鱼凫的。
双头蛇的两顶朱冠轻轻摇晃,不无担忧:“少主,我真是担心啊……”
她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她哑然失笑。
她答不上来。
原来委蛇一直在担心这个。
委蛇小心翼翼:“少主的意思是?”
她沉吟一下,忽然道:“委蛇,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低声道:“也许,我们该听无启国那个老人家的话,不要去互人国……”
“什么梦?”
“季厘国距离互人国很近吗?”
“我梦见白衣天尊告诉我,他和青元夫人取消婚事了……”
“这季厘国有点奇怪。按理说,不该继续往前走了,可是,我还是想过去看看……我想去互人国。”
委蛇大喜过望:“哈哈,真的吗?那样就太好了。”
委蛇有点意外:“少主,我们不忙着出发吗?”
“唉,可惜只是做梦而已。”
凫风初蕾看了看两岸的悬崖峭壁,又看看平静无波的湖面,“委蛇,找个地方停下来吧”。
一场长达十五天的梦?
委蛇笑道:“幸好我能飞。要不然,还真的被拦住了。”
这时候,委蛇也觉得有点奇怪了。
通往季厘国的路,是一条死路。
“没准是真的呢。我想一定是真的,哈哈,肯定是真的,白衣天尊一直就不喜欢青元夫人,像他这样的大神一定不会勉强凑合的,没准他是真的取消婚事了,哈哈,那样就真是太好了……”
就算是有船,也会很快被这些礁石所划破沉没。
“可是,这真的只是做梦!若是真的,他为何不告诉我?”
这也就罢了,因为湖水非常清澈,能清晰地看到水下无数的礁石,有些简直就像是笔直的刀尖,而且,这样的刀尖密密匝匝,真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委蛇晃晃脖子,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因为,能供人行走的地方全是深草,就算乘黄遁逃的地方也只是杂生的灌木和荆棘,都无法制造船只。
一路往前,草地更绿。
临时造船也不行。
草也长得很好,很柔很软,绿色丝绒一般铺满了大地。
委蛇叹道:“这湖泊无边无际,却没有见到任何船只,表面上这里是入口,可是,一般人却绝对无法踏足。总不成来了这里才临时造船度河吧?”
没有露出一寸的土地,没有任何枯萎衰败的迹象,甚至没有任何丑陋的蛇虫蚂蚁。
可是,掉头一看,前面的湖面倒是宽阔起来,可还是白茫茫的一片,人烟飞鸟都到此断绝。
草地上,盛开着清一色的紫色小花。
莫非过了这个出入口才是季厘国?
紫色很美很美,和委蛇身上的紫色轻纱几乎一模一样的颜色。
这两座悬崖拦截的湖面,仿佛才是一道出入口。
一人一蛇停下脚步。
这时候回头,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委蛇深呼吸,啧啧赞叹:“天啦,我真不敢想象这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草原。”
委蛇立即飞出去一段距离。
凫风初蕾尚未回答,忽然听得一个笑声传来:“是啊,我也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地球草原了……”
她忽然道:“委蛇,你飞远点看看。”
一人一蛇,迅速抬起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凫风初蕾回望那拦腰将湖面斩断的悬崖,总觉得很怪异,可是,到底哪里怪异却又说不上来。
七八丈高处,一人仿佛从天而降——他脚下空无一物,却能稳稳地站立,就好像传说中那些腾云驾雾的神仙似的。
两边的高山无法攀越,想要度过湖泊,竟是难如登天。
他身着金黄色的袍子,足上也是金黄色的靴子,他的一头长发,更是金光闪闪,黄金一般。
委蛇尚且如此,更何况人类。
他满脸笑容,神态潇洒,背负着双手,如一名悠闲自若的旅行者。
两道刀刻似的悬崖顷刻间合拢似的,将整个湖面拦腰斩断,其最狭窄处,就连委蛇也要缩着身子才能飞过去。
他冲着凫风初蕾挥挥手:“哈罗,小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原本碧波荡漾,万里晴空的湖面一下就黯淡下来。
委蛇好奇道:“这位老大是?”
就在这时候,前面的湖面变窄了。
凫风初蕾淡淡地:“他叫维维奇大神,是个半神人。”
季厘国,居然真的是空的。
“哈哈,小姑娘好记性,居然还记得我。谢谢。”
可是,直到飞行了大半天,别说大活人了,渔船都没看到一条。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大神?果然能腾云驾雾啊,不过,维维奇大神,你这么虚空而立,不会累吗?”
委蛇继续前行,这一次,飞得很低,绝大多数时候,委蛇几乎距离湖面不到两丈的距离。
“哈哈,双头蛇,你不觉得这样更能显得我的出场特别潇洒吗?”
会不会是这季厘国太大了,边界地带根本没人?
委蛇认真打量他几眼,双头摇晃。
以前,凫风初蕾一直把这些人想象成鱼一般,随意游行,可现在,这么宽阔平静的湖面上别说人影了,就连飞鸟游鱼都看不见。
“怎么了?”
这就怪了,传说中,季厘国不但全体百姓都生活在水上,而且在水上兴起了极其热闹的水上集市,大家在水里行走,如履平地。
“你的确还算不错,但是……”
一望无际的湖上看不到半只船,也没有任何人影。
“你这双头蛇,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凫风初蕾也四处张望。
“老大你这样子很像金鸡独立啊!”
“怪了,这湖上居然见不到任何一条渔船?这季厘国的人去哪里了?”
“哈哈……”
这样的万丈悬崖,压根就无法攀援。
维维奇哈哈大笑。
果然,一眼望去,前方全是大大小小的湖泊,而湖泊的左右都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只见这两岸山崖全是万丈悬崖,刀斧削就一般笔直光滑,连青苔荆棘都无法,只露出褐色的光秃秃的坚硬沙化表面。
笑声未落,维维奇大神已经停在凫风初蕾的对面。
“传说中,季厘国由大大小小的湖泊组成,却没有一寸可供落脚的土地。据说,这里所有的居民都生活在船上,他们以鱼儿为生,吃喝拉撒,一生岁月都在船上。早前我一直以为是传说,现在才明白是真的。”
他灼灼的目光死死盯在凫风初蕾面上。
“季厘国?”
就连委蛇,也忽然觉得四周升温了。
“季厘国。”
可维维奇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目光还是一瞬不瞬盯着对面的少女。
“那这是什么地方?”
很久很久,他的目光仿佛被粘上了,再也移不开了。
“这不是三身国。”
“咳咳咳……”
委蛇道:“三身国竟然这么漂亮?”
委蛇干咳几声,却又不好说什么。
奔波良久,忽然看到这么一大片湖水,但见湖中水色洁白,能清晰地看到各种各样的水草游鱼,有一只巨大的老龟懒洋洋地躺在一块半露出的礁石旁边,它的旁边是一大片色彩鲜艳的贝壳。
维维奇终于醒悟过来,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意外和惊异之情:“真不敢相信,你和九黎那个垂垂待死的小姑娘是同一个人啊……简直不敢置信……你原来真的这么漂亮……我敢打赌,若不是见过你的照片,这天下任何人都无法将你和九黎那个丑陋的少女联系在一起……这分明就是两个人嘛……啧啧啧,不过,美人之美,在皮也在骨。你骨子里的味道是一样的……”
凫风初蕾一眼就看上了这地方,拍了拍委蛇的头,委蛇便俯冲了下去。
所谓骨子里的味道,既不是指气质也不是指风度,更不是什么学识修养——而是指一个人的内分泌。
前面,一片湖泊,远远望去,不知多宽也不知多长,但见湖水平静如镜面一般,周围林木葱葱,百花盛开。
云阳能通过一个人的气味牢牢分辨出一个人的真伪;大神们当然能通过内分泌来辨认一个人的真伪。
“不是土遁,是丛林遁……委蛇你注意到了吗?乘黄只能在出现丛林的地方逃遁,可是,你看前面是一片湖泊,它们这下可跑不了了……”
可是,气质也好,内分泌也罢,但凡你是个丑八怪,一切的美丽全都跟你无缘了。
委蛇大叫:“真是邪门了,这些乘黄就像能土遁似的。”
维维奇连声大赞:“真美……真美……小姑娘,你真的比我想象的更美更美……”
有时候,明明看到前方根本没有任何丛林,可偏偏乘黄一落地,立即就会出现一大片茂密的灌木丛。
委蛇忽然长叹一声。
想委蛇的速度何等迅捷?可说也奇怪,每每委蛇刚要抓住乘黄了,那黄色翅膀的长寿鸟便自动变成一只狐狸,俯冲下去,迅速钻入丛林,再也不见了。
它忽然记起临死之前目睹少主的可怖神情——满头满脸全是漫卷的青草蛇,而少主正拼命抓扯,头皮几乎整个揭掉了一层。
委蛇二话不说便追了上去。
那惨景,纵然它死后复生,也历历在目。
前方,又是一只乘黄掠过。
它是第一个目睹少主毁容之人。
凫风初蕾大笑:“委蛇,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真没想到,直到现在,少主还没彻底摆脱这种厄运。
“哈,这么好?我们要不要去抓一只乘黄来骑一下?”
待得黑蜘蛛病毒爆发,会比青草蛇病毒更加厉害。
“好像是一种长寿鸟,据说,只要乘坐一下乘黄,就可以增加一千年寿命。”
彼时,少主会不会又变成那么恐怖的模样?
“乘黄?”
这时候的美貌,无非是暂时的假象而已?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乘黄?”
它担忧时,叹息声就更低更低了,两个脑袋也不停地摇晃。
“哈,少主,你看,果然是一只狐狸。”
维维奇大神奇道:“你这双头蛇,有什么好叹息的?”
为了看得更加仔细,委蛇加快速度奔向一只这种怪鸟,怪鸟吓一跳,翅膀一拍便俯冲下去,很快就化为一只狐狸,风一般奔向了地上的密林。
委蛇深呼吸,抬头看他一眼,只见他金闪闪的袍子几乎比太阳更加刺目。
偶尔,有黄色的鸟类飞过,仔细一看,它们却有狐狸的嘴巴。
尤其是那金色的腰带,真的多看几眼,眼睛都要瞎掉。
蔚蓝的天空变成了一种银灰色,仿佛漫天的白云全部变成了银灰色,一簇一簇,就像是在自动游走的蒲公英的花簇。
“唉,我真的不明白,你们这些半神人为何每一个出场都金光闪闪的?热爱黄金不是俗人才有的行为吗?为何你们这些半神人也特别喜爱黄金?唉,我以前一直把你们想象的超凡脱俗,可是,我见到的大神们却人人嗜好黄金,简直了,是我孤陋寡闻吗……”
出了无启国的地界,整个头顶天空完全变色了。
维维奇大笑:“双头蛇,这你就不懂了,是大神们先热爱黄金,凡人才跟着起哄的。其实,黄金对于大神们来说,大有好处,而凡人拿着不能吃不能穿,根本就毫无用处。可是,他们既不真正明白大神们为何会噬爱黄金也不知道黄金真正的用途,又不想放弃黄金,这不,就把黄金变成了货币和装饰品,但是,此外,你想想看看,一般凡人,哪里用得上黄金?”
老者脸上的皱纹一根根都跳起来似的,他眼中也写满了深深的恐惧之情,语无伦次:“天啦,我们这是真的要大祸临头了吗?”
凫风初蕾暗忖,果然是这样。
所有人都面色如土,仿佛面临滔天大祸。
如果排除黄金的货币功能,那黄金于凡人,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可是,货币是可以取代的,比如,完全可以用别的金属,为啥非要黄金不可?
这是无启国的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情。
委蛇立即问:“这么说来,黄金对大神们不仅仅是装饰意义了?”
可是,现在,拉玛的身子刚刚入土,这蓝色小花忽然凋零了。
“当然不是!事实上,黄金最初对大神们来说,有非常重大的意义。直到后来,这种意义不存在了,才沦为大神们的装饰品而已……”
这蓝色小花,传说中是无启国死者身上的魂魄,当身子在泥土里沉睡新生的时候,魂魄便在地面守候。
“这非常重大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拉玛坟头上刚刚长出的蓝色小花,已经彻底枯萎。
“这是一个秘密!”
那是刚刚被埋进去的拉玛的坟墓。
委蛇不以为然:“你们这些半神人,秘密可真多。好吧,维维奇大神,你来找我们少主有事情吗?”
所有人都转向他手指的地方。
维维奇的目光转到凫风初蕾面上。
这时候,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天啦,你们看……”
他丝毫也没有掩饰诧异之情,但觉这少女比满地的野花更加鲜艳,更加明媚。他不由得舔了舔嘴唇,一时间,竟然没注意到委蛇在说些什么。
无启国众人面面相觑。
“维维奇大神……”
空中,有尾音传来:“后会有期拉……”
他嗯了一声:“双头蛇,别多话,没你说话的份儿。”
它直飞空中。
委蛇笑起来:“维维奇大神,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他们既没有走左边,也没有走右边,当然不会走后退路——前后左右,东南西北,无启国的所有拦截全部落空了——因为,委蛇是从头顶飞出去的。
“你说。”
话音未落,一人一蛇已经窜了出去。
“求你别这样看着我家少主好吗?我很担心你把我家少主给看化了。要知道,你们那些大神可是和我们凡人有极大的能量级别差异的……”
凫风初蕾微微一笑:“良言难劝必死鬼,只不过,我其实已经相当于死鬼,也就不在乎什么危险了,老人家,谢谢了……”
“……”
老人死死盯着凫风初蕾手里的权杖,尤其是权杖上首尾相连的八只鱼凫,半晌,才缓缓道:“我言尽于此,你们要如何,那我也管不了了。”
维维奇面上一红,却还是没有移开目光,依旧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凫风初蕾,在他眼里,这少女再美再漂亮,也不过是一个人间少女。自己赞她美貌,其实是她的荣幸。
委蛇笑道:“老人家,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是,我家鱼凫王在此,总要去看看那个什么互人国。毕竟,鱼凫王,怎么能不去见见一个全部是鱼凫的国度呢?”
他笑嘻嘻地:“我有两件事情要告诉你们,一件是大好事,一件事大坏事,你们想先听哪一件?”
老者但觉眼前一花,不由得后退一步。
委蛇道:“先说大好事吧。”
她手一挥,四周忽然金光一闪。
他看着凫风初蕾:“初蕾,你呢?”
老者面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明显,更加深沉了:“小姑娘,我是一番好意,你切切不可继续往前了。”
这一声“初蕾”,可真是自来熟。
可凫风初蕾对互人国的好奇心已经到达了顶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原路返回?她看了看前面,几个无启国的人正好拦截了通往互人国的那条路。他们都很年轻,也显得很力壮,看样子,是故意拦截的。
他却很自然:“初蕾,你不可能和委蛇的意见相同吧?”
老者的意思很明显:你们赶紧哪里来哪里去,千万别再往前走了。
凫风初蕾淡淡地:“先说好事吧。”
在四面环绕之中,留出了一个空——那是通往来时路——返回黑暗森林的地方。
“哈哈,一般人不都是先选择坏消息吗?毕竟,先苦后甜才更符合人性。好吧,看在你们意见这么统一的情况下,我就先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吧……”
所有人都退后一步。
委蛇叹道:“若是坏消息,不说也罢。”
他只是使了个眼色。
他不笑了,他很认真地:“双头蛇,你想不想我救你家少主?”
老者简直提都不想提到“互人国”三个字了。
“如何救法?”
“别问了,再别提这事了,你们快走吧,马上就走。”
“我是大神,如何救助,当然不能告诉你了。”
委蛇奇道:“三身国的人不好说话也就罢了,可是,我们问的是互人国啊……”
“这就是坏消息了?”
好一会儿,老者才死死盯着她:“小姑娘,我看你面善,所以有一言相劝。我们无启国的人都是不生不死,也算得与世无争,所以,这次就算是你这个不速之客闯入,我们也不予计较,可是,三身国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所以,你最好还是原路返回吧!”
“也算是吧。毕竟,我不救你家少主的话,可能就没有人会救她了”。
凫风初蕾待要再问什么,他挥手制止了,那意思很是明显,别问了,反正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答。
委蛇忽然道:“你为何要救我家少主?”
老者不回答了。
维维奇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实不相瞒,你家少主已经大祸临头了,如果我不救她,只怕她就要死于非命了……”
“好吧,我们假设炎帝真的有孙子好了。可是,这个灵炃怎么很少听说过?他为什么死后会化为鱼凫?”
凫风初蕾和委蛇一起看着维维奇。
炎帝是巨人一族的首领,也可以说,巨人一族都是他的后裔或者下属,这也没错。
凫风初蕾缓缓地:“死于非命?怎么个死法?”
老者笑起来:“炎帝执掌人界几百万年,怎会没有孙子?再说,共工死了几百万年了,小姑娘你怎么知道人家婚配没婚配?”
维维奇大神更加神秘了:“天机不可泄露。凫风初蕾,你只需要知道一点,我绝对没有恶意。我只是好意想要救你一命,不过,到底能不能救下来,我都不敢保证……”
“灵炃?这名字好陌生。不过,炎帝的儿子不是共工吗?共工尚未婚配哪来的孙子?”
委蛇奇道:“你不是大神吗?你都无法保证?”
这次老者倒是回答了,他直直地:“互人国的首领据说是炎帝的孙子灵炃(ben)……”
维维奇摇摇头,倒也算是坦率:“别的事情我可以保证,但能不能救下你家少主,实在是一件麻烦事情……”
“互人国的王者是谁?”
凫风初蕾忽然意识到,维维奇所说的根本不是自己中毒一事。
老者还是不答。
维维奇也根本没看出自己另外中了黑蜘蛛病毒,就算他也是半神人,可毕竟,他也不是医学大家,凫风初蕾所遇之人,除了禹京一面之下便判出自己的病毒,就连女禄娘娘也只知道自己中毒,但不知道是什么病毒。而白衣天尊也是亲眼目睹自己差点病发才知道的。
“互人国的人全是那样吗?”
维维奇初次见面看不出当然很正常。
老者不答。
维维奇所说的危险是另有其事。
凫风初蕾立即问:“鱼凫我知道,但是,必须是死后尸体进入大水泉才能变成那样子。难道互人国全部都是死人?”
自己已经身中剧毒,顶多只有一年半载的时间,就连白衣天尊这样的顶级大神都解除不了,其他人居然还来主动杀自己?
大家都以为这本是老鱼凫王的秘密,怎么这里还有一个这样的国家?
是谁?
委蛇也大惊失色,这不就是老鱼凫王临死之前的状态吗?——老鱼凫王便是因为死后,有风从北面吹来,将老鱼凫王的尸体吹到大水泉里,老鱼凫王便和大水泉里的鱼结合,化成偏枯的鱼,所以,才叫做鱼凫王。
到底是谁这么不怕麻烦?
凫风初蕾面色剧变。
她忽然道:“是谁要杀我?”
“互人国的人都是人的脸,鱼的身子,有手无足,可以腾云驾雾……”
维维奇还是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互人国?好奇怪的名字。三身国我倒是听过,但是,互人国是什么?”
委蛇却不以为然:“天机!天机!天机的意思是你压根就不知道吧?大神,你是不是故弄玄虚哦?嘿,这可真是个好借口……”
三身国,互人国,这些统统都不曾出现在外面人的传说之中。
维维奇忽然怒了:“你这双头蛇,怎么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到底我是大神还是你是大神?你知不知道,我要是不出手,你家少主一定会死?”
“因为三身国比邻互人国。”
“得了吧。要不是你们这些大神,我家少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为什么?”
“你家少主是被哪个大神所伤?”
老者死死盯着凫风初蕾,半晌,缓缓地:“你若真是鱼凫王的话,你到了三身国最好绕道而行……”
委蛇狡黠一笑:“你不是大神吗?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老人家也听过鱼凫王?”
“你这狡猾的双头蛇。我就算是大神,也只能查到人类的一举一动,可是,对付其他同等法力的大神,那就不那么顺利了……”
“鱼凫王?”
“大神和大神之间,是不能互相清楚对方底细的?”
委蛇笑道:“这是我家少主,也是鱼凫国的王,老人家,今日算是有缘了……”
“不然,你以为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者也笑起来:“是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小姑娘,我还没问你到底是谁?来自何方?”
委蛇大叫:“不是吧?你们大神之间居然也和凡夫俗子一样,彼此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委蛇哈哈大笑:“这么说来,也不算奇怪了,是吧?”
“不然呢?人乃大神的后裔,人的所有优缺点都遗传自大神,轮到尔虞我诈这些,你以为凡夫俗子比得上大神?”
“对,那里的人特别特别奇怪,一个头却有三个身子……咦,就像你的这条双头蛇,一个身上有两个头……”
委蛇:“……”
“三身国?”
“可是,白衣天尊就不这样,同样是大神,他就并不尔虞我诈……”
“三身国。”
维维奇笑嘻嘻的:“是啊,白衣天尊并不尔虞我诈,他只是直接动手。一言不合,直接把不周山给炸毁了……几亿年的尔虞我诈破坏力,也比不上他这么一炸啊……”
凫风初蕾看着前方:“请问老人家,过了无启国是哪里?”
“大神你总不会觉得尔虞我诈更好吧?”
老者问:“你们要去哪里?”
“难道你这双头蛇还有更好的别的选择吗?”
委蛇双头摇晃,“打扰各位了。”
委蛇:“……”
她忽然不敢细想,只轻轻地拍了拍委蛇的头:“我们走吧。”
半晌,它才愤愤地:“真没想到,近距离接触大神,才发现大神们原来是这样。唉,真是幻灭啊。以前,我一直以为你们大人大量,宽容仁慈,绝对不会和凡夫俗子计较的。可后来我才发现,大神们不但计较,简直就是睚眦必报啊,但凡人类有半点触怒了你们,绝对下场很悲惨……”
这和死亡有何差别?
“这难道不正常吗?不用暴力惩罚人类,怎么能树立大神们的权威?你以为光讲讲道理人类就会听话了?人类自来讲究成王败寇,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举个很简单的例子,人类自有史以来便是谁的军队最多最强大最有战斗力谁才可能开创一个时代成为一个王朝的创建者,对不对?相反,你看哪一个人单凭讲道理就成了帝王?哪个人能用舌头谈下江山?”
好一会儿她才默到这里面的一个悖论:尽管无启国的人会长生不死,可是,他们每隔120年便会面临一次入土,理论上虽然任何人都不死不灭,可是,要是错过了这120年,那么,便将永远不复相见——我活着的120年你在土里,你复生的120年我又在土里。
委蛇固然哑口无言,凫风初蕾也若有所思。
凫风初蕾怔住了。
自古以来,每一次的改朝换代都是兵强马壮战斗力强者胜。
老者遍布皱纹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很奇异的神色,他长叹一声才道:“等他120年醒来之后,我们已经长埋土下,虽然能一次次复生,却也一次次错过。我就算复生了五十次,也没有见过一个想要见的人……”
从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凭借一张嘴,直接谈下一座江山。
委蛇好奇道:“为什么要种上这样的一颗小花?”
打江山,打江山,一个“打”字已经说明了全部的问题。
这时候,埋葬死者的坑已经被彻底填平了,很快,蓝色的土地上便盛开了一支同色的小花。
维维奇笑嘻嘻的:“谈到这一点,我想你家鱼凫王是很有心得的吧?你家鱼凫王在九黎河之战中曾经横扫天下,不就是凭着强大的兵力和个人单兵作战的超强能力吗?若不是白衣天尊出马,你家鱼凫王可能直接就一统全球了……”
这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土地,否则,他们的各种神奇风俗也就维持不到现在了。
委蛇长叹一声:“这么说来,也是有点道理的。”
原来,这里的人别说白衣天尊了,他们连尧舜禹统统都不知道。他们对外界的所有认识还停留在炎帝黄帝的时代,此外,一无所知。
“什么有点道理?是很有道理好吗?”
“也没有。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维维奇转向凫风初蕾:“上次在九黎见到你伤得那么重,除了白衣天尊也不可能有别人了吧?那老家伙是不是一言不合直接出手了?直到快把你打死了,又觉得你太漂亮,所以私下里又把你救活了?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将你的容貌复原?按理说,你是不太可能恢复原状的啊……”
“大禹王呢?”
凫风初蕾不知他来意如何,也不想跟他胡扯,转身就走。
“没有。他是什么人?”
他上前几步,拦在她面前,笑嘻嘻的:“初蕾,凫风初蕾!真是好名字啊!哈哈,除了你,我敢打赌这天下任何少女都不配再叫这个名字了。啧啧啧,这么美貌的少女也就罢了,竟然还是赫赫有名的鱼凫王,这就更了不起了……”
“我也不清楚。不过,你们听过白衣天尊吗?”
凫风初蕾沉沉地:“敢问维维奇大神,你前来找我有什么要事?”
反倒是老者再次追问:“你那个复活的朋友进入九黎之后还会出来吗?”
“没事没事,就来找你聊聊天……嘿……我无意间看到你痊愈了,所以就来找你聊聊天……我说了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不想让你横尸街头……唉,要是其他人,死了也就死了,可是,你这么漂亮的少女,要是惨死就太可惜了,我是真的不忍心啊……你要是死了,九重星联盟的美丽档次瞬间就会被拉低几个维度啊……这么说吧,你已经刷新了联盟有史以来最漂亮女性的记录……”
凫风初蕾看到这架势,反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委蛇听得这话乐了:“大神,你的意思是,我家少主比联盟那些女神都漂亮吗?”
可能是听得“九黎”二字,老者脸上紧张的神情反而消失了,好像因为是“九黎”,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当然。”
“这天下谁会不知道九黎呢?不过,我们很长时间与世隔绝,根本不知道九黎也有这样的习俗……”
“是比所有女神都漂亮吗?”
“你们也知道九黎?”
“没错。”
“九黎?九黎?就算传说中炎帝的那个九黎?不是早就灭亡了吗?怎么还存在?”
自从在数据库里见过凫风初蕾的真容之后,维维奇大神便神魂颠倒,可是,每每看到她病恹恹的现实中的样子,又觉得那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看了看天上,还是实言相告:“可能在九黎吧。确切的地方我也不清楚。”
天上宫阙,不亦乐乎,很快,维维奇便忘记了这毁容的人间少女。
“这人现在哪里?”
直到联盟会议上比鲁星诸神提议杀掉凫风初蕾和她那头大熊猫,他才又想起这个少女。
她还是摇头:“不,我能确信他是复生了。”
好奇之下,他想再看看那个中毒的少女已经变成何等模样了。这一看不打紧,整个人就呆住了——那少女,已经彻底复原了。
“你是亲眼看到他复生了,还是仅仅只是凭借墓中没有他的枯骨来断定的?墓中的枯骨消失并不代表复生,很可能是被盗墓贼偷走了,或者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
不但如此,她甚至比数据中的影像更美丽更灵动,毕竟,影像是虚的,而真人则是生动活泼的。
“证据?”
维维奇哪里还按捺得住?这不,立即便闻讯而来。
“你有证据吗?”
“我家少主漂亮关你何事?”
“可是,他真的复生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几个月?复生的速度这么快?天啦,这是不可能的!”
“切,那我家少主在九黎快死的时候,可没见你帮过什么忙。”
她摇头:“我怀疑埋葬他几个月之后,他便复生了。”
“那时候你家少主不是很丑吗?”
“我也不知道。”
“因为丑,就可以不帮忙?等漂亮了,便可以帮忙了?”
“不对,你不是说才埋下去几年吗?怎么这么快就复生了?”
“我不是说了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这双头蛇,你可听过爱丑之心?谁会去喜欢一个丑女呢?帮忙不需要付出代价吗?为了无上的美丽牺牲,至少也算是值得,为了不堪入目的丑陋去牺牲值得吗?这天下常常有为了一个倾城美女一打仗便是十年或者百年,可是,谁会为了一个丑八怪去引发百年大战?”
“我亲手埋葬的。大约是五六年前了吧。但是,等我回去找他时,发现坟墓空空如也。”
这话好有道理,一人一蛇竟然完全无法辩驳。
“你说有人像我们这样被埋入土地,然后又复生了?这怎么可能?”
“小姑娘……你真漂亮,你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少女……说吧,只要你开口,无论你要我帮你做一件什么事情都成……”
他满面骇然,额头上的五十条长长的皱纹就像在跳舞似的。
他稍稍犹豫:“就算你求我救命我都答应……”
老者几乎跳起来,“你说什么?”
委蛇好奇:“大神,你真的完全是因为我家少主漂亮才来帮忙的吗?”
“我前几年也亲手埋葬过一个人,他很可能也像你们一样,复生了……”
“废话!不美的话,我会多管闲事吗?”
“求证什么事情?”
“老天!你们这些大神也这么势利?这么直接?难道就不能换点委婉点的方式和借口吗?”
“我想来求证一件事情。”
“委婉?怎么委婉?难道我说因为姑娘你太丑了我同情你所以想要帮助你?你觉得这种话听着不可笑吗?”
老人很意外:“你们来干什么?是怎么知道我们的?”
委蛇不得不认为他说得有道理。
凫风初蕾却无视他们的眼神,缓缓地:“老人家,我这次其实是专门来无启国的……”
可是,它还是很警惕:“既然你们这些大神的性子也和凡夫俗子一样,那大神你又知不知道人类的一句话?”
看样子,如果有关,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跳起发难。
“什么?”
他们可能都在想:族中这个暴毙之人,会不会和这两个外来者有关了?这两个外来者到底是要窥探什么秘密还是别有用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大神,你奔着我家少主漂亮才来帮忙,可是,你想要得到什么呢?”
委蛇看他们奇怪,他们看委蛇更奇怪,更不安。
“得到漂亮行不行?”
而且这条蛇更怪异,居然有两个头。
“得到漂亮?”
这两个外来者到底是什么来头?
“哈哈,这么说吧,欣赏漂亮。我欣赏漂亮还不行吗?”
但是,在埋葬他的时候,却来了一人一蛇两个外来者,这就更加离奇了。
委蛇狐疑,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这个死去的人是一个执意外出旅行的年轻人,在族人看来,他的行为本来已经是离经叛道,骇人听闻了。
光是欣赏,这大神就会出手相助?
原本载歌载舞,欢笑不已的人群,脸色统统变了。
“大神,你实话实说吧,到底你想要得到什么?你可不像真的会帮助我家少主的样子……”
他话音一落,所有目光立即转向一人一蛇。
维维奇振振有词:“实不相瞒,在九黎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你家少主很可怜了,但是,那时候她太丑了,我觉得出手不划算。但是现在,你家少主这么美丽了,我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联盟最美丽的一个少女,也算是对联盟的人种进化做出贡献,这有问题吗?”
老者摇摇头,眼中慢慢流露出不安之色,他仿佛在喃喃自语:“五十岁就死去,这可是我们族中前所未有的事情,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灾难的开始还是别的原因?”
“……”
委蛇好奇:“那你们埋葬他后,120年后他能复生吗?”
维维奇一直盯着凫风初蕾,又发出一声长叹:“唉,初蕾,你可真是太可怜了……”
老者随手指了指刚刚被掩埋那人:“你们看到了吗?这个人叫做拉玛,他曾经外出旅行了十几年,原本他出去的时候才40岁,可回来就忽然倒下了,没有活到120年的岁数……”
委蛇气得笑起来:“老大,你倒是说说,我家少主哪里可怜了?”
“事实上,我们不止是不能被埋在别处,我们甚至不能长时间离开无启国。可能是因为水土的原因,我们的族人中有人曾经出门远行,待得他们回来之后,他们的衰老立即会加剧……”
维维奇反问:“你家少主还不可怜吗?”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你们也不能被埋在别处?”
“得了吧,我家少主贵为鱼凫王大权在握、青春美貌,又拥有不见得逊色于老大你的元气,甚至还有我这样一条会飞的双头蛇,我们要去哪里就去那里……你说,我家少主到底哪里可怜了?”
老头摇头:“我们世代生活在这里,但凡越过那片黑森林,死去之后便不能复活了。”
维维奇哈哈大笑:“那是你不明白你家少主的处境……”
她忽然道:“老人家,无启国的人是不是只能埋在这片特有的土地上?离开了别的地方,死后被埋下能重生吧?”
“老大你倒是说说,我家少主处境如何?”
她注意到,这里的泥土和别地不同,是一种淡淡的浅蓝色,便随手抓起一把,但觉手感就像某种细腻的粉末。
“这……你家少主嘛……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除了我,谁也不能帮助她了……”
凫风初蕾看看老者满额头的皱纹,又看看那个深坑,说话间,坑里的人已经全被泥土掩埋了。
一直沉默的凫风初蕾终于开口了:“大神,请问我现在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处境?是谁要来杀我吗?”
因为大家都知道,120年后,他们又会这活生生地出现在你面前。
“这……杀你也谈不上……”
在这里,死亡是一件大喜事。
“那我怎么就处境危险了?”
所以,他们每次死后,族人便会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将他们埋葬,庆祝他们已经摆脱衰老,获得另一次的新生。
维维奇吞吞吐吐。
“没错。这皱纹必须是60岁之后才会显现。因为前六十年是我们的青春期,能一直保持青春盛年的状态,是没有皱纹的。但六十岁之后就慢慢地进入半衰期了,此后,一年会增添一条皱纹,如果是已经被埋葬多次的人,一年甚至会增加两条甚至三条皱纹,直到120年后,我们死的那一天,所有皱纹全部出现,这样,我们才不会忘记了自己到底已经被埋葬多少次了……”
身为半神人,他当然不敢把联盟会议上的内容透露给凫风初蕾,总不能直接说:大神们商量好了,要杀你和那头熊猫吧?
凫风初蕾忽然道:“老人家,你们这皱纹不是一复生就会显现吧?”
这样做,可是极大违反联盟法律的,维维奇不敢碰触这道红线。
“对。我今年已经119岁了,明年这几天你们再来无启国,我就会被埋入土里了。”
委蛇好奇:“大神,你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天啦,你额上五十条皱纹!这么说来,你岂不是已经活了6000年了?”
他叹:“这事情还真不好说,我也不敢说。”
“我们无启国的人,每被埋葬一次,新生后额上便会添加一条皱纹。”
“你居然也有不敢的时候?”
委蛇很仔细地数了,他额上的皱纹一共有五十条。
“半神人也是人,经常遭遇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所以,他们第一眼见到他才觉得特别奇怪。
凫风初蕾却渐渐不耐烦了:“维维奇大神,若是没有别的要紧事,我们先走一步了。”
这皱纹最大的特色是,每一条都一模一样——一样的粗,一样的长,一样的从左边的鬓角拖到右边的鬓角。
她说走就走。
一人一蛇细细看去,只见老者额上的皱纹和一般人不同,一般人的皱纹是深浅不一,大大小小,压根无法细数,可他额上的皱纹是一条条长线一般,均衡、整齐,因为太多,显得他有点像沙皮狗那种褶皱的肌肤。
“小姑娘,你们要去哪里?”
老者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皱纹:“你数一数我额头上有多少条皱纹?”
她不答。
“老人家,你能告诉我你已经第几次复活了吗?”
“喂,小姑娘,我这事情还没说完呢,我不是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吗?”
“你可以这样理解。”
她不听。
“如此周而复始,你们岂不是永生不死?”
她看看天色不早了,必须尽快赶去和丽丽丝汇合了。
长者笑道:“那可不是。我们每120年会变得衰老,但是,深埋地上的120年之后再度醒来,我们就可以恢复20岁的容貌,如此,再过100年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维维奇见她马上就要骑上双头蛇飞奔而去,急了:“小姑娘,你现在真的很危险,绝对不能到处乱跑,现在能帮助你的也只有我了……我真的是好意,我没有什么恶意,我只是想帮你而已……”
委蛇好奇地看着那个皮肤皱巴巴的长者,又看看坑中之人,只见那人的皮肤也是皱巴巴的,它又问:“是不是120年之后醒来,你们的样子一点也不会改变?”
她淡淡地:“多谢了,可是,我并不需要人帮我。”
“哈哈,神奇吗?这很寻常吧。”
维维奇索性拦在她前面:“小姑娘,我真的完全是一片好意……你再乱跑就有很大的危险……”
委蛇听到这里,又看看那个即将被掩埋的人,笑道:“你们可真神奇,把一个人像种庄稼一样种在土里,120年之后,这人便复生了?真是太神奇了……”
委蛇叹道:“老大,你口口声声说危险,你倒是告诉我们啊……”
也就是说,他们是不死不灭的,所以,根本不需要后代。
维维奇急得脸都红了:“我不是不告诉你们,是真的不敢……但是,我可以肯定你家少主有生命危险……我不忍心见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死掉,所以才干冒风险前来通风报讯……”
无启国的人从不婚配,也不生育,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活120岁,然后死掉。死了之后,就被埋入土里,但是,和别的死亡不同,他们被埋入土里之后,120年后,又会活过来。
他顿了顿,忽然咬紧牙关,低声道:“小姑娘,你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跟我走,我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过了这个风头再说……拖延一段,总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所谓无启,便是无继,也就是没有后代,也没有继承人的意思。
凫风初蕾意识到他居然是真的有此想法——是真的想帮助自己。
他笑道:“无启国和外面的世界是不同的,有一座黑森林作为我们的屏风,隔绝了外人的窥探。小姑娘,你们能进入这里,也算了不起了。”
九黎大会上,她便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舌战群神,唯一替自己说了几句好话的便是这位维维奇。
回答她的正是那个哈哈大笑之人,他个子很高,皮肤有点皱巴巴的,完全看不出年龄,单从他华丽的服饰来看,他应该是这群人中最德高望重者。
维维奇见她终于停下来,松一口气:“初蕾,你相信我吧……”
“我们当然是真的!”
她轻声道:“你要告诉我的好消息又是什么?”
凫风初蕾叹道:“我一直以为无启国只是传说,没想到却是真的。”
他笑起来,反问:“你难道一无所知吗?”
“无启国?”
“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极西之地和极北之地。都距离中原很远,甚至在大炎帝国的旗帜范围之外,也算得上是与世隔绝吧。”
一个人哈哈大笑,“你这稀奇的双头蛇,你知道无启国吗?”
“那你现在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好吧,就算他真的死了,可是,一般埋葬亲友不得哭哭啼啼的吗?为何你们一个个笑容满脸,载歌载舞?”
“丽丽丝约我在司幽国汇合。”
“你可以理解为死了。”
“丽丽丝?就是那个北方之王?”
委蛇看着一个个笑容满面,载歌载舞的人,狐疑道:“他明明看起来像活着的,你们之前也说活着,现在又说了死了,到底什么意思?”
“正是。”
旁人摇头:“他可不是我们的敌人,事实上,他是我们族中最受敬重的长者。不过,他现在暂时算是死了……”
“既然如此,这个好消息就不用我告诉你了。等你见到丽丽丝,马上就会知道了。”
委蛇大惊失色:“你们这不是杀人吗?难道他是你们的敌人?”
凫风初蕾听他这样说,也不再追问,只道:“谢谢大神一番好意,我和委蛇先走一步了。”
“正因为他没死,我们才要活埋他啊。”
维维奇还是欲言又止。
“埋人?不是吧?看样子他还没死,怎么就把他给埋了?”
她忽然道:“这事情是不是和白衣天尊有关?”
一个人笑道:“我们在埋人。”
“这……严格说来,跟他既有关也没关……”
委蛇奇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什么话?”
左边,有两个人拿着铁铲交叉挖土,仿佛要将这人活活埋葬。
“唉,小姑娘你也别再追问了,我的确很不方便说。你只需要相信我来找你纯粹是一片好意就行了。我敢打赌,这天下除了我,也没有别人会再好心提醒你了……”
近了,只见一大群人围在一个大坑前面,大坑很深很大,里面不偏不倚躺着一个人。此人服饰整洁,栩栩如生,只是一直闭着眼睛,双手交叉放在心口,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了。
凫风初蕾当然看出维维奇的紧张,他这样的大神走一趟都觉得有风险,那该是何等重大的事情?
委蛇大是好奇:“少主,我们去看看吧。”
她忽然道:“白衣天尊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继续往前,听得无数的欢声笑语,只见远方的小山上,有一大群身着鲜艳服饰的人正在载歌载舞,好像在庆祝什么大喜事。
“唉,小姑娘,你何必口口声声提到他?你管好你自己不就行了?”
她四下打量脚下的土地,只见到处都是这种巨大的树木,树上硕果累累,别说猴子了,就算是一大群人也足以吃很长一段时间。
她不做声了。
凫风初蕾也尝一口,但觉这果子除了甜蜜多汁外,很有嚼劲,绵软,就像在吃面包一般。
她转身就走。
委蛇连声道:“这果子真好吃,若不是太大太重了,我们应该多带几个上路。”
但是,这一次,他并未再阻止她,而是犹豫:“初蕾,我真心劝你一句,其实,就算见到丽丽丝也不见得是什么真正的好事。有些事情表面看起来荣耀无比,实则包含了无比的凶险。你会被推到风口浪尖,遭受最大的厄运,你如果信得过我,就立即跟我走,我保证不伤害你,只是带你躲过这阵风头而已……”
果子很大,甜蜜多汁。
她想了想,静静地:“维维奇大神,如果你真的想帮助我,我可不可以自己提出一个要求?”
一大堆果子落在地上。
“什么要求?”
委蛇哈哈大笑:“伙计们,别怕,别怕,我们只是尝尝这果子而已……”
“你能不能把我变一个样子?”
一人一蛇,凌空飞起,蛇尾席卷,一群原本吃得津津有味的猴子吓得吱吱乱叫,飞快地爬下树跑了。
“变一个样子?”
她也来了兴趣:“去看看吧。”
维维奇有点好奇:“你想让我把你变成什么样子?”
委蛇兴致勃勃,“少主,你要不要尝一尝这果子?”
凫风初蕾摸了摸自己的脸,慢慢地:“让我的脸上,不时会隐隐渗透出蜘蛛的样子……”
一大群猴子攀援而上,纷纷举着果子大吃特吃。
“蜘蛛?”
那树木是从未见过的,笔直而粗大的树干,顶端也是巨大的蘑菇状,却满是硕大无比的果子。
“人脸蜘蛛!”
大片的草地,大颗的树木。
“人脸蜘蛛?这是什么玩意?光想想都觉得很恶心啊,你这么漂亮,变成那怪样子干什么?”
前方,豁然开朗。
她不答。
一人一蛇,慢慢地走出了黑森林。
维维奇更好奇了:“为什么一定要是蜘蛛?别的不行吗?蜘蛛那么丑,变个云雀、孔雀或者蝴蝶什么的也好啊……”
委蛇哑口无言。
“不,就得是蜘蛛!而且是黑蜘蛛!就像黑蜘蛛隐形面具那样……你这样想象吧,假设我这个人,中了某种病毒,病毒会不时发作,一发作就会隐隐变成黑蜘蛛那样子……”
她微微一笑:“反正我都这样了,再毒也不过是以毒攻毒。”
她描述得很详细,维维奇听完,随手一挥,手上已经多了一张黑蜘蛛面具:“是这样吗?”
委蛇提醒:“少主,这森林毒性实在是太强大了,我敢打赌,这里至少有上千种剧毒蘑菇,这些蘑菇中有些是直接吃人的……”
那面具虽然不是很可怖,但凫风初蕾已经满意了,她连连点头,立即接过面具戴在脸上,果然,听得委蛇失声道:“天啦……”
离开12个夜的王国之后,她要去的第一站便是无启国。只没想到,走了这么久才到达。
这一声惊呼,已经说明了一切。
册子显示,过了森林,便是无启国。
就算凫风初蕾面前没有镜子,但是,她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了人脸蜘蛛的样子。
她停下来,翻开一本小册子。
维维奇说的没错,是很恶心——她每每想起那个场景都很恶心。
这座森林,除了剧毒并无任何奇特之处。
正因为恶心,所以,她把这变成了隐形的面具。
凫风初蕾却再次抬头看了看这片黑漆漆的森林。
委蛇惊诧的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恐惧之情:“这明明是面具,为何看起来却是真的?”
委蛇大叫:“好强的毒性。”
她笑起来,连连点头:“没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前面,有一朵大红花,一人一蛇慢慢靠近,但见是一朵巨大的红色蘑菇,蘑菇的花瓣上已经挂满了各种小动物的尸体,这些小动物死后也不急剧腐烂,好像顷刻间内脏便被烧焦,直接被制作成了标本。
维维奇却问:“小姑娘,你拿这面具干什么?为何想到要把自己变成这样子?”
委蛇很清楚,越是美丽的蘑菇毒性越大,就连它也一路小心翼翼,生怕沾染了这些蛇蝎美人。
她微微一笑:“是不是只要我需要,随时戴上这面具就会幻变?”
地上,密密麻麻的各种蘑菇,有的米白色,有的则鲜艳无比,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大丛一大丛鲜艳的花。
“这不是面具!这是一种障眼法。可是,这不是真的,这障眼法能维持的时间也不能很长,每一次顶多维持几分钟,多了之后,你就会回复你本来的样子……”
这种带着腥味的甜蜜香味,往往有剧毒。
“几分钟?已经足够了!”
凫风初蕾抬头看了看,只见火红的太阳远在森林上空,一丝光线也不会透露下来,地上的落叶、各种果子腐败一起散发出松软而甜蜜的气息。
“莫非你想用这障眼法去吓唬谁?”
各种大树遮挡得几乎常年不见阳光。
“哈,是啊,以后我遇到危险时,关键时刻没准用得上呢。”
进了森林,就更黑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给你增强一下功能……”
更多的却是根本不认识的树种。
维维奇说话间,掌心上多了一层黑色的雾气,隐隐地,竟然真的像是一张具有实型的面具了。
森林里密密匝匝长满了山毛榉、橡树以及冲天直立的松柏,一眼望去,简直看不到边,所以显得黑乎乎的。
她好奇:“大神你在上面添加了什么吗?”
头顶的天空,既不是蓝色也不是黑色,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幽灵一般的世界。
他神秘一笑:“收好吧,关键时刻没准会帮上你的大忙。”
当她和委蛇停留在一片黑森林外面时,但觉已经换了一个世界。
凫风初蕾收了障眼法面具,冲维维奇行一礼:“谢谢你。”
凫风初蕾一路往极西之地行来,简直快与世隔绝了。
维维奇叹道:“小姑娘,你其实真的不必去见丽丽丝。也许,见了她之后,你便再也走不了了。”
四方之王的讯息也传不到这里。
委蛇听他一再说起这事情,不由得问:“丽丽丝是我家少主的朋友,她该不会要害我家少主吧?”
地球比想象的更大,大炎帝国的旗帜虽然已经遍布全球,可是,在许多极其偏僻之地,漂洋过海之时,人民还是与世隔绝,别说什么万王之王了,就算是白衣天尊,他们都没听过。
凫风初蕾摇摇头:“委蛇你想多了,丽丽丝绝对不会害我!”
这珠子,在十二个夜的王国时已经耗尽了能量。随着凫风初蕾越是往西北方向而去,途经了巨大的海洋之后,信号就越是微弱,到后来,已经联系不上了。
“丽丽丝倒不会害你。可是,你一旦见到她,你就明白了,也许,你的厄运将永远无法摆脱了。”
丽丽丝也紧急联系凫风初蕾,可是,珠子传回来的信息却越来越微弱,到后来,几乎就没有任何信息了。
她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又看了看脚下盛开的野花,还是微笑:“其实,厄运早已跟我如影随形了。再见到丽丽丝也不会有更坏的后果了。”
白衣天尊任命凫风初蕾为万王之王的消息已经正式公告天下。四方王不敢怠慢,沿途将此消息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