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禹王病逝,破裂九鼎干脆被彻底扔掉了。
但是,九鼎破裂,这一计划成为了梦想。
涂山侯人内心,微微遗憾。
按照大禹王的规划,万国大会之后,就会把九鼎摆放在宫门之前,以八卦方位排列,如此,全天下的百姓都可以前来宫门参观游玩。九鼎上铭刻了天下山川,风土人情,几亿里河山,各地的地貌概况,哪里有什么妖魔鬼怪,哪里有险滩激流,如何防备等等……简直就是一本旅游爱好者的百科全书。
他想,也许九鼎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原本该摆放九鼎的地方,更是显得落寞而萧瑟。
他并未过多停留,很快便离开了。
宫门外面的广场,空空荡荡。
阳城,也显得空荡荡的,自大禹王死后,早前来参加万国大会的商旅已经全部撤离,热闹了一两年的阳城,就像一个人老珠黄的弃妇,显得十分孤寒。
他不以为意,也并不靠近。
经过最华丽的驿站时,涂山侯人停下脚步。
这些人见了他,眼中满是警惕,也并不行礼。
驿站外面,也不如昔日张灯结彩,金碧辉煌,反而去掉了一切的装饰,透露出天下大丧特有的素朴。
大禹王新丧,王宫自然还没有什么大的变故,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注意到,宫门外面值守的士兵已经换了一群人,这些人全是昔日大费麾下的亲卫队。
有琴声传来,低低的,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来。
转过几条街,来到了王宫外面。
他循着琴声信步走到门口,但见东眷女正在抚弄古琴,演奏的正是那首大型歌舞剧《九韶》的序曲。
这天,他信步外出。
她弹得并不认真,东一下西一下。
尽管寄居客栈的日子百无聊赖,甚至因为大禹王新桑,他连乐曲都不能弹奏,但是,还是只能留在阳城。
侍女们见了涂山侯人,立即禀报:“启王子来了。”
涂山侯人再是洒脱,也不能看着父亲成为孤魂野鬼。
东眷女头也不抬,依旧抚弄琴弦,直到最后几个尾音彻底消失,她才抬起头看他一眼,但是,也不起身行礼,冷冷的:“启王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
传说中,如果没有子嗣祭祀头七,那么一个新丧之人便会成为孤魂野鬼。
涂山侯人一笑,先看了看四周。
涂山侯人还不能离开阳城,按照大夏的规矩,他必须等到大禹王的头七之后,祭拜完毕,方能离开。
但见内部和外面的素朴截然不同,全部用了华丽的丝绸锦缎,就连地上也铺了厚厚的丝绸地毯。角落里还生了火盆,整个屋子都很暖和。
百里行暮大喜:“那真是好极了,初蕾,我们很快就可以动身了。”
东眷女也一身淡绿丝绸长裙,但见启王子并不说话,她便隐隐地有些不耐烦了。
凫风初蕾点点头,果断道:“我随你去。”
她消息灵通,早就知道自大禹王出殡那天,启王子便搬离了王宫,所谓脱毛的凤凰不如鸡,没有了大禹王,这纨绔子弟便真的什么都不算了。更重要的是,就连云华夫人也般走了。
从周山到不周山,不是几万年岁月的差距,而是一段神话的还原之旅。
所以,她此时连奉承他的话都不肯说了。
百里行暮长叹一声:“所以,我才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去一趟不周山!初蕾,你愿意跟我去一趟不周山吗?”
涂山侯人笑笑:“姑娘真是不适合演奏《九韶》,我听着那靡靡之音,较之第一次演奏更盛,虽然只是序曲,可是,也未免失之浮华,距离音乐的本义就越远了……”
“可是,你所说的敌人,不就是正在这样做了吗?”
东眷女冷笑一声,手指嗖地划过琴弦,发出极其难听的一声响动,然后停下,“那是启王子不懂欣赏。”
“找到燃料库,训练一批会使用的士兵,驾驶维马纳,投入阿格尼亚,无论多厉害的敌人也会被彻底消灭了。地球之王,指日可待。”
涂山侯人还注意到偌大厅堂里空荡荡的,角落里还有好几个巨大的包裹,他并不意外,笑嘻嘻的:“看样子,姑娘这是要出远门了?”
她呵呵大笑:“是不是只要找到燃料库就可以了?”
她跟随他的目光,一声不吭。
“当然!如果你愿意,我就辅佐你做一个地球女王。”
这废物,谁愿意嫁给他啊!
她被逗得笑起来:“你帮我吗?”
大禹王一死,他没有了任何靠山,既没有母系的势力支持,又没有联姻的背景靠山,说穿了,他现在就是孤身一个浪子而已。真要嫁给他,自己就亏大了,靠大禹王靠不着,反而彻底失去了大费这个靠山,只怕日后流落江湖,连一口安稳饭都混不上了。
百里行暮兴致勃勃:“初蕾,你想成为真正的地球之王吗?”
可就是这样一个浪子,居然还敢嫌弃自己的演奏是靡靡之音。
在黄帝的时代,12个夜的王国和一切汪洋大海,都曾臣服于华夏。
东眷女稍稍迟疑,还是鼓起勇气:“启王子,小女有一事相求,还望成全……”
按照百里行暮的说法,迄今为止,地球上唯一一个真正的万王之王,仅有黄帝一人而已。
“哦?”
至于西方几百万平方公里的沙漠之外,再到十二个夜的王国,那是大夏的军队从来不曾涉及到的,也不知道另一端的人们到底是怎样在生活。
“启王子,你还是推掉我俩的婚事吧。”
地球上另外四分之三的土地上,还生活着别的人种,还有别的大大小小的王者。
他若无其事:“为什么?”
凫风初蕾当然知道这个“地球之王”的含义——百里行暮说,大禹王这个所谓的万王之王,占据的其实只是东方的广袤土地,甚至不到地球的四分之一。
她摸了摸古琴:“我俩并非知音!我的弹奏你并不欣赏。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硬要凑在一起?还请启王子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当然!如果能找到燃料库,初蕾,你甚至可以成为真正的地球之王……”
“你父亲同意吗?”
她面色又是一红,心想,和他在一起,哪一天去天穆之野不都一样吗?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变了:“如果能找到燃料库,我能驾驶维马纳去天穆之野,是不是会事半功倍?”
“只要启王子同意,我父亲那里,我会负责说服。”
他呵呵大笑:“当然!初蕾!我就怕你等不及要去天穆之野。”
涂山侯人是何许人也?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墙倒众人推,东眷女这是要悔婚了,而且,显然已经征得了她父亲的同意。
她点头:“我能帮你寻找维马纳吗?”
这番话,她其实是代表她们整个东夷族来表达的。
“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果偷走维马纳之人真的找到了燃料库,而且和大费有所勾结的话,这世界上,必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大灾难!这么说吧,初蕾,我们可能没法按时踏上去天穆之野的旅途了,我必须先找到维马纳的下落……”
大禹王死后,大费登基在即,很显然,东夷一族已经觉得和他这个窝囊的启王子联姻毫无意义了。
她一怔:“大费刚登基,就算再恨涂山侯人也不敢立即下手,难道不该巴不得将他赶出阳城吗?”
东眷女死死盯着他:“希望启王子成全。”
“只怕他想走也走不了了!”
她看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充满了厌恶和鄙薄。
她微微不安:“涂山侯人会有危险吗?他说等大禹王的丧事彻底了结后,他便会外出游历……”
他也好奇地看着她,但是,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淡淡地:“男婚女嫁,不必强求!”
“皋陶和大禹王之死都很蹊跷!大费这人有大问题。”
东眷女如释重负,这才拱拱手,象征性地一行礼:“多谢启王子成全。”
要知道,自从认识百里行暮以来,哪怕天崩地裂也从未见他变过脸色,在她心目中,百里行暮实在已经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了,可是,如今,连百里行暮脸上都有了隐忧之色,那敌人该会何等厉害?
涂山侯人十分干脆:“这不是应该的吗?好了,我也不会打扰姑娘了,告辞。”
她分明从他脸上看到一丝隐忧,不由得十分震惊。
“不送!”
“所谓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便是这个意思!大禹王生前气势如虹,得到各方势力的支持,那些隐匿背后的人或者半神人还不敢公开活动。可是,大禹王一死,就真不好说了。也许,这天下即将有一场可怕的大乱!”
直到涂山侯人走远,东眷女才大大松一口气,忽然欢呼雀跃,兴奋无比,立即便招呼侍女整治新装,涂脂抹粉,马上就往大费家里赶去。
“这天下真有这么厉害的人?”
涂山侯人慢慢走到北郊,远远地,只见冶炼处外面堆积了一大堆废铜烂铁。
“维马纳的失踪和这几起怪事的制造者,应该是同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
大费对九鼎自来不感兴趣,而且,因着九鼎代表大禹王的意思,隐隐地让大费颇有压抑之感,所以,大禹王刚一死,他便暗中终止了九鼎的重新回炉工作,任凭一堆破铜烂铁堆积在这里。。
这便是他延误归期的最主要原因。
涂山侯人远远看着那一大堆小山似的青铜,好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
百里行暮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脸色变得沉重。
负责值守的士兵立即行礼:“启王子。”
她想起什么:“对了,你知道前段时间大夏发生的怪事吗?就是西北边境,上万百姓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他点点头:“传令下去,好好守护这些青铜,不得有任何损失。”
二人并排躺在地上,十指交扣,凫风初蕾微微闭着眼睛,但觉这一年多的颠沛流离以来,唯有此时,心灵上才真正获得平静和安稳。
总监庹拓闻声出来,老远就行一大礼:“启王子来了。”
湖水轻拍,时间凝固,此处已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涂山侯人指着那一大堆铜器,好奇地问:“九鼎为何会破裂?”
这一次,方是万年之后,真正的复活。
庹拓叹道:“九鼎破裂,在于仓促赶工,工艺不足,冷却不足。万国大会之前,我多次劝大费将军再等一等,可是,大费将军生怕赶不上万国大会,下令提前半个月出炉,所以,九鼎破裂,也并不稀奇……”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微笑从心底划过,慢慢停留在胸口曾经被焚烧的地方,疼痛瞬间止息,枯死的细胞刹那重生,每一个毛细血管都开始重新运作。
原来如此。
他忽然觉得,哪怕一万年的沉睡,几千度高温的囚徒焚烧,也完全值了,得到补偿了。
涂山侯人点点头,“那么,破裂的九鼎还可利用吗?”
尤其,她砰砰的心跳和他完全交织在一起,节奏一致,两心如一。
庹拓立即道:“重新回炉打造,完全可以成就完美的九鼎。”
少女的干净清香,在鼻端萦绕,胜过一切的花草芬芳。
涂山侯人大喜:“既然如此,不妨再让青铜回炉锻造,重新打磨,一定要让完美的九鼎重现人间。”
夕阳染红了整个天空,放眼望去,小湖边再也不是冰天雪地,依稀是他离开前夜的红叶漫山,青草碧绿。
庹拓却面露难色。
只有砰砰的心跳。
涂山侯人察言观色:“怎么?是有困难吗?”
许久许久,没有人说话。
庹拓低声道:“启王子,你也别问了,问了也没用!”
她手足无力,浑身酸软,生平都从未有过如此奇特的感受,直到他伸出手,轻轻将她拥抱,她才像找到了靠山,不至于整个人都瘫软下去。
涂山侯人立即便明白过来,敢情大费已经暗中做了手脚,阻止九鼎重现人间了?
明明深秋寒意,凫风初蕾却觉得自己整个人沸腾了。
庹拓面色非常遗憾,他本是大夏最有名望的工匠,祖祖辈辈都是冶铜行家,到他这一辈时,手艺更是精巧绝伦,九鼎之上繁复绚丽,精妙绝伦的风土人情,奇珍异宝,便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为此,他几乎耗费了后半生全部的心血。
他炽热的呼吸,于她雪白脖颈之间扩散。
也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急于看到完美的九鼎。
她从未听过这世界上有如此温柔动听的声音,一颗心也从来不像现在这样砰砰直跳。忽然口干舌燥,呼吸不上来,仓促间,便低下头去。
可是现在,他只能摇头,低声道:“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力争让九鼎快快回炉,争取尽快让完美的九鼎重现人间。如此,也足以告慰大禹王的在天之灵……”
“直到遇见你,初蕾!”
涂山侯人不无感慨:“庹拓,真是辛苦你了。”
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面色更是潮红。
“启王子哪里话?本来九鼎破裂,我已经是戴罪之身,幸亏大禹王没有追究,纵然日后熔炼成功,也只是戴罪立功罢了……”
“初蕾,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几万年,可是,在你之前,我还从来没有爱上过任何异性,也没有任何婚配经历!就算三万年之前,人类还属于原始的群婚制,男女之间只要看对了眼就可以交配,我也不曾和任何异性交配,因为,我还从来没有对任何异性看对眼过……”
“好一个戴罪立功!庹拓,你是要戴谁的罪?立谁的功?”
呵呵,这是何等令人心醉的感觉?
庹拓脸色变了。
所有温柔,只在自己面前展现。
一个年轻人施施然而来,他一身青布衣衫,身形削瘦,可能是因为长久不见天日的缘故,脸色白得就像是一张纸。
那红彤彤的可爱面庞,就像一朵独自开放在自己眼中的花蕾。
涂山侯人看得分明,他只有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而另一只袖管空荡荡的,正是被百里行暮砍断了手的大业——大费的兄弟,皋陶的小儿子。
从那明亮之极的大眼睛里,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从湔山回来,大业一直昏迷不醒。
他微微低下头,额头轻轻碰在她的额头上。她无法闪躲,目光只能迎着他的目光。
至少,皋陶对外界是这么宣称的,说他的小儿子在鱼凫国一战中身受重伤,性命不保,也因此,还受到了大禹王格外的奖赏。
她有点儿慌张,不敢看他的眼睛。
在大禹王去世之前,大业也从来没有露过面,久而久之,就连涂山侯人也忽略了这个家伙。
百里行暮紧紧拉住她的手,慎重其事:“初蕾,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你!”
没想到,大禹王一死,他便施施然地现身,还可以到处行走,看样子,除了脸色苍白一点,他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多好!
涂山侯人好奇:“你居然没有死?”
她忽然如释重负。
“启王子都还没死,我怎么会死?”
他断然:“不!没有什么初恋情人,更没有什么神仙眷侣。涯草可以说是我的大仇人之一!”
涂山侯人哈哈大笑:“那倒是,现在我又要和你们兄弟俩比命长了。”
她面上一红,扭着手指:“大费说,涯草是你的初恋情人,还说你和涯草过神仙眷侣生活去了……”
大业恶狠狠瞪着他。
他听她提起涯草,微微意外:“你怎么知道涯草?”
他也瞪着大业。
“跟涯草有关吗?”
自从湔山小鱼洞一战,刻骨的仇恨便在二人心中烙印。直到大禹王死去,这种刻骨的仇恨,便已经无法化解了。
“怪就怪在这里!如果有人开走了飞行器,总会留下一些痕迹。毕竟,飞行器飞行时能发出巨大的声音,遮掩不住。可是,这艘飞行器莫名失踪,我居然追查不到下落。”
大业忽然笑起来,目光十分轻蔑,就像看着一个没有任何分量的对手。
她好奇,但是并未追问原因,他却把前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当听得周山的武器库里少了一艘维马纳和一颗阿格尼玛时,她不由得问道:“这么说来,不是有人驾驶那艘飞行器到处跑吗?”
庹拓自然知道这是新王大费的兄弟,不由得硬着头皮叫一声“大业将军。”
他却摇摇头:“暂时还不能。”
大业趾高气昂:“把这些破铜烂铁全部拉出去扔了。”
她坐在他身边,这才低声道:“我们可以去天穆之野了吗?”
庹拓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大业将军,这些可是珍贵的铜器……”
她咯咯大笑,在他的掌心里翻了个跟斗,他也大笑,慢慢地将她放下来。
“我说扔了就扔了,你听不懂吗?”
整个阳城,一览无余。
庹拓面色变了。
对面的群山,忽然就在自己的眼前。
大业指了指对面的士兵:“你……你……还有你,你们都听好了,赶紧把这堆破铜烂铁拉去扔了,最好倒在海边,免得污染土地……”
这话低不可闻,犹如唇语,他却听得清清楚楚,大笑着一下跳起来,凫风初蕾但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便站在了他的掌心里面。
庹拓急得面色都变了,这么多黄铜,真真是堪比黄金,都拿去扔了,岂不是败家?
“我本来就说的是真话。”
可是,他一张嘴,大业就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动手……”
他哈哈大笑:“初蕾,既然你没反对,我可就当真了。”
涂山侯人上前一步:“为什么?”
她面红耳赤,只是低头不语。
他轻蔑一笑:“这些破铜烂铁纯度不够,全是下等的破烂货色。冶炼国之重器,需要的是上等纯度。”
他凝视她,低声道:“初蕾,你刚刚对小狼王说的话是真的吗?”
涂山侯人死死盯着他:“可是,要是没有这些青铜,再要锻造九鼎,材料就远远不够了。”
“我知道你在等我,怎会不回来呢?”
他满不在乎:“不够的话,再叫各方国进贡不就行了?再说,九鼎根本就是劳民伤财,无非是蹦一个面子而已,有没有都无关紧要。莫非启王子还要为了这么一个华而不实的东西继续扰民?”
她老老实实点头,低声道:“我真怕你不回来了……”
也不等涂山侯人回答,他一挥手,厉声道:“把这些破铜烂铁全部拉去海里扔掉,以后,谁也不许再提锻造九鼎这种华而不实劳民伤财的事情。”
“所以害怕了吗?”
“是!”
她面色红红的:“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大业哈哈大笑:“启王子,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要是闲得无聊,就去弹你的琴,唱你的曲,这些,可不是该你管的……”
如此微小的举动,他的一颗心却瞬间雀跃起来,声音温柔得出奇:“初蕾,我是遇上一点事情了,所以才让你久等。”
涂山侯人转身就走。
他不经意地伸出手,轻轻拉住她的手,她很自然地,反手握了一下他的手。
走出去很远,一口气还憋在喉头,不上不下,胸口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在她身边坐下,她静静地挨着他,很长时间,二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凫风初蕾却觉得静谧得出奇,就好像他所有要说的话,她其实已经一清二楚。
此时,他站在北郊的半山坡上,居高临下望去,但见成百上千的士兵正匆匆忙忙收拾废弃青铜,陆陆续续搬上马车,看样子,耗费了大禹王无数心血的九鼎就要这么永远沉于海水深处了。
她心里咚咚乱跳,可是,所有的烦躁不安,忽然烟消云散了。
这天下,必将再也没有九鼎。
他巴不得她再说一遍,便站在原地,一直看她。
他待要阻止,可是,看了看手里的劈天斧,便停下了脚步。
若非亲耳听见,简直不敢置信。
如何阻止?难道把那一群士兵都劈了?或者干脆把大业给劈了?
“我就是喜欢百里行暮,不行吗?”
可是,劈了一个大业呢?以后又该怎么办?
他却心花怒放,就像看着一朵红花在自己眼前慢慢绽放。
生平第一次,察觉单个人的力量原来是如此渺小,如此无助。那种感觉,就连《九韶》的华美,也再也无法填补其遗憾。
凫风初蕾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和小狼王的胡扯,顿时满脸通红。
他慢慢下山,刚到半山,忽然转身,大喝:“是谁?”
百里行暮却凝视凫风初蕾,笑容满面:“初蕾,是不是等久了?”
山林深处,衣袂翩然,一人一蛇,正好奇地看着那些运载青铜的舟车劳顿。
小屋外,委蛇却乐不可支:“百里大人,你可终于回来了,哈哈,我先去找一点吃的东西,你们先聊聊……”
他几步跑过去,横在凫风初蕾面前,真真是百感交集,一时无语。
姬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回答得上来?
委蛇叹道:“涂山小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只能跑回去,一把拉起姬真,恨恨地看一眼她身上那件蓝色的华丽裙裳:“都怪你多事,谁让你来的?”
他长叹一声,十分萧瑟。
跑了几步,听得哭声,回头一看,只见姬真躺在地上,正哭哭啼啼:“大王,等等奴……”
凫风初蕾一直死死盯着冶炼场的方向,目中神色很是奇怪,半晌,才开口:“大业居然醒了,而且,还恢复得这么好。而大费,也顺理成章做了新王,整个华夏九州,彻底成了他们兄弟的天下……涂山侯人,你们中原人最讲究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可是,你告诉我,为何到了后来,大费兄弟成了大赢家?这符合报应不爽的定律吗?”
他惊得面无人色,转身就跑。
涂山侯人一句话也答应不上来,他的心口仿佛被一个大石头堵塞了,沉闷压抑得连自己都无法呼吸了。
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浑身又没有丝毫伤痕,只骇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小湖对岸,那奇怪的小屋子早已无影无踪。
少时落拓江湖,一心和大禹王作对,什么家事国事关我屁事。现在才发现,父王的责骂半句也没有错:你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我死之后,你还能干什么?当心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小狼王翻身爬起来,正要大骂,眼前一花,整个人便被扔了出去。这一摔,真如腾云驾雾,竟不知过了多久,才重重跌落在地。
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劈天斧,生平第一次动了杀人的念头。
“滚!你这个不要脸的癞蛤蟆!”
凫风初蕾还是盯着冶炼场的方向:“大禹王死后,我以为我已经不会那么愤怒了,可是现在,看到大费兄弟,我却愤怒得出奇……”
委蛇大叫:“臭小子,我警告你,再有下次,直接砍下你的狼头!”
他很想点头表示赞同,可是,他整个人都是僵硬而麻木的,觉得自己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凫风初蕾再是好脾气,也炸了,她金杖一横,小狼王眼前一花,整个人便被蛇尾席卷,硬生生地从窗户边丢了出去。
他深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平静,只问:“凫风初蕾,你们还打算去天穆之野吗?”
他更是妒火中烧:“我还以为你凫风初蕾是多清高多冷漠,原来,你不就是一个见高踩低的女人吗?你喜欢百里行暮,不就是因为他比我更有本事吗?要是有一天我比他更厉害了,你是不是就马上转向我了?”
“世界那么大,随便走走看看,并不一定要是天穆之野。”
偏偏又想起百里行暮送她的各种礼物:委蛇身上能遮风挡雨的轻纱大伞,她每每遇到危险时就拿出的那个厉害无比的武器,他甚至怀疑那个古怪的小屋子也是百里行暮送的,还有她用不完花不尽的金子。
他顿了顿,忽然道:“我可否跟你们一起上路?”
小狼王见她一口承认,居然不带否认的,尤其,她懒洋洋、轻描淡写的样子更是显得风华卓绝,就像一朵天下至美的花蕾在春风里无限得意的摇曳。
凫风初蕾收回目光看着他:“你真的甘心就这么远离阳城,把一切拱手让给大费?
“是又如何?我一直喜欢他,也只喜欢他一人,不行吗?”
他苦笑:“要不然呢?或者干脆出发之前,先去把大费杀了,挑起整个华夏九州的大乱?”
小狼王冷笑一声:“他帅吗?不就因为他本领大又是上古大神吗?你就这么肤浅看上他了?”他越说越是气愤,“一路上和那条怪蛇鬼鬼祟祟的,整天说什么百里大人百里大人,是不是早就暗恋人家了?”
他长叹一声,抬起头看着阳城的方向:“实不相瞒,阳城虽大,如今却早已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地,纵然我不走,大费也会设法逼我走。我可不想如尧帝的大儿子丹朱一般,被抓起来流放远方,成为一辈子的囚徒。现在早走还来得及,迟一步,也许走都没法走了……”
“他比你帅不行吗?”
“大禹王尸骨未寒,大费就敢动手?”
“你喜欢他什么?”
涂山侯人淡淡地:“舜帝流放丹朱,也不过在尧帝驾崩后一年。早在万国大会刚刚结束,阳城便谣言四起,都说九鼎破裂,大禹王是受到了天谴,而大禹王一死,大费成王,天气便转为暖和,所以,大费该当是真命天子,顺应天时……”
“对啊!我就是喜欢他。”
“这分明是大费故意捏造谣言,为他自己造势而已。”
小狼王急了:“喂,凫风初蕾,你还真是喜欢百里行暮?”
“他们父子树大根深,不仅在朝中有许多党羽,而且惯于收买人心。这不,大费已经成了新王,其他人还敢说什么呢?”
她居然笑起来:“是又如何?你管的着吗?”
凫风初蕾定定地:“所以,此时你更不应该离开阳城!”
小狼王口不择言:“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就是希望被那个什么百里行暮睡!”
“为什么?”
凫风初蕾根本不在乎他这流氓般的嘴脸,她反而闲闲地:“放心吧,反正又不会被你睡,你激动什么?”
“你一走,大夏就真的彻底沦入大费之手,只怕你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
他死死盯着凫风初蕾,冷笑一声,满脸气愤:“你鱼凫王再高贵再矜持又如何?不还是个女人吗?身为女人,最终不还是会被男人睡吗?”
涂山侯人摇摇头。
有一种男人,有一种迷之自信。
“你还有资本。”
这死缠烂打的家伙,凫风初蕾真是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什么资本?”
“……”
“你还有几个联姻对象。她们的家族可都是大夏一等一的部族,比如夏后氏、有男氏,他们有兵力有财力,而且根基深厚,有他们相助,纵然是大费,也当忌惮三分。更何况,他现在尚未正式登基,根基不稳,你抓住机会,也并不是没有机会彻底击败他……”
他毛了,忽然冲上去:“凫风初蕾,你不嫁我也就算了,这么损我有意思吗?你就那么了不起吗?中央天帝的女儿不也嫁给了一只狗吗?何况,我还是堂堂小狼王,你就比我高贵许多吗?”
涂山侯人苦笑一声:“迟了!”
相形之下,地上跪着的姬真,简直就像一朵已经开残了的野花,黯然失色,毫无吸引力了。
“为什么?”
偏偏那如花容颜,就算冷漠无情,满脸鄙视,也美丽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今天东眷女已经找我退婚了……”
小狼王后退一步,本是要破口大骂,可是,口干舌燥,一句话都骂不出来,忽然觉得整颗玻璃心都碎了,自尊心被刺得千疮百孔。
“东眷女并不是关键,夏后氏和有男氏才是关键。”
“你两口儿贱嗖嗖的,世上罕有。说真的,可能只有你们白狼国那种人狗交配出来的奇葩部族,才会有你们这一对奇葩男女。狗男人呢一味猖狂自大,狗女人呢一味下贱奴化,真是看了令人作呕……”
“没用了!早在大禹王驾崩之前,我就主动找这两个部族提出了退婚请求。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早前忠于我父亲看好我,是因为大禹王这三个字,可现在,他们都知道,和我联姻已经没有任何好处,反而白白遭遇大费忌惮,甚至会被打击迫害……”
“……”
凫风初蕾目瞪口呆。
“贱!”
就连委蛇也双头摇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小子,你这是疯了吗?你简直是破罐破摔啊。这么关键的时刻,就算是老丈人们主动退婚,你也该想法挽留啊,可你倒好,反而主动提出退婚,没救了……傻小子,你真是没救了……”
“什么字?”
涂山侯人不以为然:“你以为我不退婚,人家就一定嫁给我?别傻了,现在大禹王已经升天了,恐怕大费父子立马就要拿我开刀,她们一嫁给我,马上就要成为寡妇不说,还可能危及她们背后的家族,你想,谁还愿意嫁给我?”
委蛇不气不恼:“小狼王,你一定不认识一个字……”
凫风初蕾长长吐一口气,本想安慰他几句,可是,又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该死的老蛇奴……”
他倒笑嘻嘻的摸摸委蛇的朱冠:“现在,我们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要不,我和你们一起去游历天下吧?”
委蛇大笑:“如果小狼王阁下觉得看到老鼠蟑螂很恶心避之不及这种人之常情,是对老鼠蟑螂欲拒还迎的话,那我们就真的没法了……”
委蛇满眼同情地看着他,他一巴掌拍在它的头上:“喂,你别用这种目光看我,我好歹也是个大男人,谁需要你一条蛇的同情了?”
凫风初蕾一字一句:“小狼王,你听清楚了!我对你的态度可不是欲拒还迎,我是真的看到你就觉得恶心!就像你看到老鼠蟑螂一般避之不及,你明白吗?”
凫风初蕾开口了,她十分认真:“涂山侯人,你不能走!”
很显然,这小子死缠烂打,看中的不仅仅是美色,更以为自己能为他提供源源不绝的黄金。
他一怔。
真小人,坦荡荡。
“你还没有一败涂地!至少,你还有云华夫人!。”
但见凫风初蕾上下打量自己,便笑道:“凫风初蕾,你嘴上说不喜欢我,可是,你内心肯定喜欢我,不然你不会多次救我又借金子给我。所以,我怎么着也得对你以身相许,这样,以后你的金子便全都是我的金子了……嘿,当然我是开玩笑的,你这么漂亮,有没有黄金其实我都乐意娶你……”
凫风初蕾非常认真:“大禹王最初只是姒禹,而不是大禹王!直到云华夫人出现,他才一路过关斩将,乘风破浪,成就了万世基业。可是,大费呢?他做过什么?就凭借他打了几次胜仗?就凭他不择手段灭了几个小国?从此,大夏九州,就变成了大费九州?”
很显然,他对自己的相貌是超级自信的。
她一字一句:“只要云华夫人还在,一切都还有希望!”
他在阳城潜伏多日,早已换了中原人的便装,高鼻深目,蓝色眼珠,身材健硕,也的确是颇有几分男色,纵称为美男子也绝不为过。
“就算你退缩,大费也不会退缩!在你们中原人的观念里,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再是游历江湖,你又能退去哪里?如你所说,你不愿意做丹朱,可是,你暂时不做丹朱,明年呢?后年呢?你保证你一辈子也不遭遇丹朱的下场?以大费的为人,你以为你一走他便放过你了?”
小狼王一听,对啊,像我这么英俊潇洒的男人,没道理女人会不喜欢啊。他胸口一挺,来了精神:“凫风初蕾,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女人嘛,欲拒还迎也是正常的……”
他一怔,额头上忽然涔涔的冷汗。
姬真也立即道:“我知中原女子矜持,往往口是心非,鱼凫王一定是爱我家大王的,只是嘴上不好意思承认而已……”
凫风初蕾淡淡地:“天下那么大,人生那么漫长。涂山侯人,你真要想去游历,也不该是现在。解决大费之后,你便有的是时间,又何苦急于一时?”
“你非答应我不可,你不许嫁给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哼哼,既然不嫁给我,也不能嫁给别人。你记住,无论哪个男人敢娶你,我就把他给杀了。”
委蛇也叹道:“小子,你赶紧设法对付大费吧。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大禹王,但是,我更不喜欢大费。大费可是我们的直接仇人,如果今后许多年都要看他骑在我们头上耀武扬威,真是难以忍受啊。如果再有杀大费的机会,我们也会帮你的……”
“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你……”
涂山侯人一拍脑袋,真真如醍醐灌顶,“凫风初蕾,你们还不会离开阳城吗?”
小狼王悻悻地:“要我走也可以,不过,凫风初蕾,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暂时还不会!”
委蛇也跟驱赶苍蝇似的:“快走,小子快走。”
他大喜,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停下:“凫风初蕾,谢谢你!。”
他不说还好,一说,凫风初蕾就跟吞了个苍蝇似的,忍无可忍:“小狼王,快滚!你但凡还有一丝羞耻心,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小狼王急了:“怪蛇,我……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们那会儿对我隐藏真面目?……早前我以为凫风初蕾就是个丑女嘛……要是你一开始就这么漂亮,我早就喜欢你了……”
他忽然冲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紧很紧。
委蛇大笑:“小狼王,说真的,我见过许多厚脸皮,可是,像你这么厚脸皮的,天下真是绝无仅有!你难道真的就没有丝毫羞耻之心吗?”
她一怔。
小狼王硬着头皮:“凫风初蕾……这……我……”
他依旧紧紧拉住她的手,就像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姬真哇的一声便哭起来,可是,又不敢大声哭,只是泪盈于睫,委屈得就像是刚刚遭难的难民。
彼时,他还是人人巴结的王子,她是他唯一的朋友。
可是,现在他只能站在原地,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好一会儿,才狠狠瞪着姬真,厉声道:“谁让你来的?你疯了吗?”
现在,他已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浪子,她依旧是他唯一的朋友。
如果地上有一条缝,小狼王已经钻进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松开手,整个人仿佛重新恢复了元气,笑容都爽朗起来。
姬真惊呆了。
“凫风初蕾,我一定会成功的!”
委蛇大笑:“不认识字是吗?想来你也不认识,那我就告诉你吧,这个字念‘蕾’,凫风初蕾的‘蕾’!这衣服本是我家鱼凫王的,是你们这位伟大的小狼王趁我们不备偷了去,没想到,还居然成了他送你的定情物了,哈哈哈……人家说狼心狗肺,我看你两口子分明是贼狼一窝……”
她微微一笑:“我相信!”
姬真低头一看,但见裙摆的最下角,一个很隐蔽的地方,居然刺绣着一个字。
他忽然想起什么,急忙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递过去。凫风初蕾好奇:“这是什么?”
委蛇哈哈大笑,蛇尾一扫,卷起姬真的裙摆,“姬真,你认识字吗?”
他低声道:“息壤。”
她索性一指身上的崭新衣服,“这可是我们白狼国的至宝,是大王送奴的定情物,也是奴的新娘服,奴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只要鱼凫王愿意,奴可以把这件衣服送给鱼凫王,让鱼凫王穿着和大王拜堂成亲……”
“息壤?”
也许是因为她语气太真诚,凫风初蕾竟然一时无法反驳她。
“你还记得小鱼洞大洪水时,我拿了一点息壤吗?”
姬真却急了,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鱼凫王,我是真心的!虽然我们白狼国以前讲究纯血统,可是,如今时移世易,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你愿意嫁给大王,我愿意一直以你为尊,以你为大,大家都是女人,好好伺候大王可是我们女人的本分……”
凫风初蕾当然记得,那芝麻点大的息壤遇水生长,几乎成了围墙一般,虽然最后并未能阻挡洪水,但也为众人赢得了一点逃生时间,大家才侥幸没有送命。
小狼王恼羞成怒,却一时语塞。
涂山侯人低声道:“当初息壤没能阻止洪水,是因为我只偷出来一点点碎屑,作用不大。但现在这块,是我爷爷大鲧留下来的精华部分。我父王临死前,把这东西交给我,说再有大洪水时,只要用掉其中的一半,无论多大的洪水都会被彻底击退……”
“应该给你一头母猪,你很快就能创造一个世界!”
凫风初蕾掂量了下锦囊,竟然沉甸甸的,分量很是不轻。难怪当初大鲧因为偷息壤被天帝一怒之下砍了头,原来是他竟然偷了这么多。
姬真诧异地看着她。
她有点犹豫:“这么珍贵的东西,又是大禹王令你好好保存的,我岂敢收下?不行,涂山侯人,我不要……”
若是第一次见面,凫风初蕾一定会被这番话惊出脑水,但是,此时此刻,她只是看了小狼王一眼,淡淡地:“小狼王,给你一群女人其实用处不大……”
涂山侯人再次将锦囊放在她手里,笑道:“华夏九州,洪水已消,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不太可能复发。而鱼凫国的洪水尚未彻底退去,加上古蜀国的历史上,经常有洪灾,你拿着息壤比在我手里更有用处……”
姬真也不管她的冷淡,径直说下去:“大王一心爱慕鱼凫王,所以一直滞留阳城,不肯回白狼国,还请鱼凫王看在小狼王一片痴心的份上,嫁给大王,纵然鱼凫王要做王后也是可以的,姬真愿意和鱼凫王一起好好服侍大王,一同为白狼国开枝散叶,鱼凫王也知道,我们白狼国被偷袭后,损失惨重,正需要女人多多生育,姬真只求鱼凫王念在大王痴情一片的份上,赶紧和大王一起回白狼国,如此,大王也可以尽早多多娶别的女人,多多生育,很快就会让白狼国重新兴旺起来……”
他顿了顿,还是直言不讳:“就算不是大禹王亲自动手,可是,你父王之死,多少也跟他脱不了干系,如今,我把息壤送你,也算是冥冥之中,对鱼凫国的一点补偿……”
凫风初蕾淡淡地:“我什么都办不到。”
凫风初蕾见他是真心相送,也不再推辞,很爽快收下息壤,“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姬真却毫不知情,只是柔弱无比地走到凫风初蕾面前:“鱼凫王,奴家有一事相求……”
他如释重负,笑容也轻松了几分。
小狼王一看姬真这身衣服,也急了,饶是他,也不由得面红耳赤。
直到涂山侯人的背影彻底远去,百里行暮才慢慢走出来。
委蛇大叫:“我的天……”
他看了看凫风初蕾手里的锦囊,摇摇头:“涂山小子这下是真的没法离开阳城了。”
美人儿一身蓝色裙裳,上等的蜀绣,一针一线,夹杂淡淡的金色,就像天空和白云,美丽得令人忘记了呼吸——但是,这美丽裙裳在她身上,反而显得有些不妥,因为,不是完全合身。
“为什么?”
一美人姗姗进来,随手便关了门。
“纵然他要走,大费也会千方百计阻挠。我观察了一天,整个阳城表面上十分松懈,大赦天下,实则遍布便衣,就连涂山侯人居住的客栈附近,也有大费派出的党羽,可以说大费已经将涂山侯人严密监控,确保他无法逃出阳城了。”
酒肆门口,仿佛多了一盏无比明亮的灯。
凫风初蕾很是意外:“大费这么迫不及待要杀涂山侯人?他就不怕舆论的谴责吗?”
委蛇眼尖,忽然道:“天啦……”
“这一次,他倒不一定是要杀涂山侯人。”
凫风初蕾沉声道:“小狼王,别闹了。”
“那是为什么?”
委蛇急忙避开:“瞧这小子,瞧这小子,居然还有暴力倾向,太可怕了……”
“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等着看吧,也许,大费的真面目很快就可以露出来了。”
小狼王跳起来,一拳就砸向委蛇的头。
凫风初蕾忽然有些紧张:“大费背后,若真的是你说的那种可怕的敌人,我们能对付得了吗?”
“所以,你就该专心一意娶了姬真,别再癞蛤蟆缠着我家鱼凫王。讲真的,小狼王,每次听你向我家鱼凫王求婚,我都觉得是一种亵渎和大不敬……”
百里行暮轻描淡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既然还不敢公开活动,那就证明,也没我所想象的那么可怕!”
小狼王气得脸青面黑,冷笑一声:“你们这么嘲笑姬真,在我眼里,还真不如姬真。至少,姬真懂得为男人无条件牺牲,无条件服从。”
凫风初蕾略松一口气,却不无担忧,涂山侯人处境如此艰难,他身边却没有一个可靠的帮手,这一劫,他真能逃脱吗?
委蛇一头敲在他的头上,大笑:“蠢小子,你都有这么好的优点了,哪个女人敢轻易嫁给你?没准分分钟被你卖了还在帮你数钱。哈哈哈,你别以为这天下的女人都是姬真。”
百里行暮见她忧心忡忡,柔声道:“你在担心涂山侯人?”
小狼王:“……”
她叹道:“上次小狼王利用我设下陷阱,涂山侯人差点就不治身亡。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
“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每一次都是先反省自己,然后总能找到理由怎么把责任推卸给对方……”
“小狼王这小子野心勃勃,不是善良之辈。初蕾,以后你切记一定要提防他。”
小狼王忙不迭地:“对对对……”
她点点头,暗忖,反正以后各走各路,和小狼王也不会有多少交集了。
“你每次遇到事情的时候,都不会急着去责怪别人,而是先反省自己……”
夕阳尚未彻底沉没,月色已经慢慢升起,天空还很明亮,却交织成一天最美的时刻。
小狼王大喜:“你说,我有什么优点?”
辛勤了一天的人们,早已回家,整个山坡空无行人,十分安静。
凫风初蕾还是淡淡地:“其实,小狼王真有一个极大的优点,也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吧?”
涯草从隐蔽处慢慢走出来,抬头望了望那美丽的暮色。
小狼王悻悻地:“至少,我生殖能力强!”
她一直呆在阳城,便是追踪百里行暮的下落,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
“这些东西你没有也就罢了,你居然还敢没有钱!”
彼时,二人的身影已经快消失在山脚了。居高临下,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二人行走的姿势,并不多么暧昧,但是,亲昵得出奇,一步一步,配合默契,尤其,她注意到二人走了几步又停下。
小狼王:“……”
前面,有一棵非常高大的果树,上面结了几个黄橙橙的果子,十分可爱。
“你人品很好?学问很渊博?见义勇为心怀天下?怜悯弱小扶危济困?还是你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万人景仰?”
百里行暮微微俯身,她便站在了他的掌心里,一伸手,便摘下了一颗,她乐得呵呵大笑,就像一朵红花在秋风中摇曳。
“这……”
春花秋月,人间至美,就连她都不得不承认:那咯咯娇笑的少女,远远胜过这一切的风情,最重要的是,她那么年轻,那么娇弱,真真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以至于令沉睡一万年的百里行暮神魂颠倒,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她捧在掌心。
凫风初蕾终于正眼看他,上下打量,不气不恼,“小狼王,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内在和潜力?”
尤其,他令巨人一族无比艳羡的“缩行术”,居然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用来逗她开心。
他愤愤不平地:“不就因为他是什么启王子,大禹王的儿子吗?对他那么客气,却对我如此冷淡,不就是嫌弃我没钱没权了吗?若是我有钱有势,恐怕你早就扑上来了吧?外面的女人,都这样了,只看男人们的条件,从来不看男人的内在和潜力……”
尤其,他在周山的武器库外面嘲讽自己“涯草,你最好别开口,因为你的唾沫星子好臭……”
“……”
熊熊妒火,在心里剧烈燃烧。
他见凫风初蕾不理不睬,忽然怒了:“喂,凫风初蕾,你这是什么态度?为什么对着涂山侯人时有说有笑,面对我,却冷若寒霜?”
那一刻,涯草觉得自己也被置于了几千度的高温之上,恋慕了他几万年的女人心,彻底被烧死了。
他越说越是兴奋:“凫风初蕾,你嫁给我吧,就像当初我的老祖先盘瓠那样,我俩一定也会生育许多儿女,成就一番伟业……”
可恶的百里行暮!
他凑上去:“我说真的,和别人结盟我总是不放心,可是,和你结盟,我才真正信得过。只要我俩联手,以鱼凫国的广大疆域和白狼国的精锐骑兵,称霸天下也绝不会仅仅只是一个梦想……”
可恶的共工大神!
“哈哈,凫风初蕾,要不,我俩结盟算了?”
他竟敢如此!
凫风初蕾想淡淡地:“小狼王,你别想着火中取栗。大费之前肯和你私下结盟,那是为了对付大禹王。可现在他自己已经是大夏之王了,你认为他还会跟你结盟吗?当心他调转刀口第一个宰了你……”
难道他忘了这少女是他的死对头颛顼的女儿?
他急忙岔开了话题:“凫风初蕾,你说,涂山小子为什么能活下来?明明是没有解药的剧毒,难道他是什么神胎仙体?”
当初在湔山小鱼洞,他没能杀掉颛顼也就罢了,居然还替颛顼掠阵,替他杀退大费,替他救下唯一的女儿——说来说去,不就因为他看上这小丫头,便忘记了几万年的恩怨情仇吗?
凫风初蕾盯着他:“砍下大费的头,你就会有成就感。”
好一个是非不分的共工大神。
可是,他却长叹:“本来,我处心积虑要杀大禹王,结果,大禹王就这么死了,也算是老天爷为我报仇了,可是,怎么就觉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呢?”
她紧紧握着拳头,心里,一条毒蛇在嘶嘶呐喊: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我一定要毁掉这小丫头!
小狼王想起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几万里土地,内心暗道:我的好处大着呢。
你看不上我,那我也决计不让别的女人得到你。
“小狼王,我可提醒你,继续和大费勾结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彻底消散,银白的圆月一下就跃上了头顶。
他翻了个白眼:“怪蛇,你休得胡说八道。”
凫风初蕾伸出手,几乎摸到那一轮圆月。
委蛇还是狐疑:“小狼王,你该不会又和大费有什么勾结吧?”
她乐得呵呵大笑,笑声被树林的风吹散,缓缓在林间徘徊。
“我这不是凡事小心为上吗?”
百里行暮的手掌越举越高,她就笑得越是开心,就像小时候,父亲带自己去岷山之巅,每每看到月亮,便跳起来,以为伸手就能捉到。
“那你小子又何必藏头露尾?敢不敢跑到大街上大喊一声:我就是小狼王?”
此时,她觉得自己站得比岷山之巅更高,看得更远,距离月亮就更近。
“你这怪蛇难道没看到大街小巷的布告吗?大禹王驾崩,大费登基,已经开启天下大赦模式,连死囚都赦免!也就是说,暂时没人来管我们了,全阳城的巡逻队已经彻底撤掉了。我们现在哪怕大摇大摆走在阳城街头不做任何伪装,也没人会理我们……”
甚至连月中那颗桂花树都看得清清楚楚。
委蛇见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很是不爽:“小狼王,你快滚回去吧,大费动起手来,你便是死路一条。”
“百里大人,你说,嫦娥现在在干什么?”
“哈哈,还需要动手吗?启王子都被赶出王宫了,从此,他无非是一个流浪汉而已,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没了他老子,他无非就是个浪荡子而已,大费哪里还犯的着搭理他?”
“呵,嫦娥号上的人一直住在月球上。”
凫风初蕾淡淡地:“大费还没站稳脚跟,他再恨涂山侯人,他也不敢现在动手。”
“嫦娥号上有多少人?”
“不是吗?启王子启王子,哈哈,可真是报应,大禹王尸骨未寒,儿子已无落脚之地。现在被大费驱逐如丧家之犬,比我这个小狼王还不如。”
“最初有几千人,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什么叫活着没什么意义了?”
“你去过月宫吗?”
有人进来,在她对面一屁股坐下,冷冷地:“涂山小子命可真大!不过,他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十万年前去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去过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忧心忡忡。
“以后,还能去吗?”
委蛇却信心十足:“百里大人一定能按时归来!放心吧,百里大人从不食言的。”
“找到燃料库就可以去了。”
她又拿出玉瓶看了看,算算时间,距离百里行暮的半月之约,又只剩两天了。她不无担忧,像百里行暮这样的人,处理一件事情都需要一两个月,只怕事情的困难程度,难以想象。
“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一盘牛肉,几个小菜,吃起来却索然无味。
“呵,那是当然。以后,无论去哪里,我俩都一起。”
近阳城时,正是日暮,大小酒肆,食客云集,酒菜飘香。凫风初蕾有些饿了,便和委蛇钻进了一家僻静的酒肆,随意找了个雅间。
……
,
情人之间,任何枯燥无味的对话,都显得甜蜜而温柔。
小狼王盯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真没想到,大费竟然有如此的胸襟和气魄,难怪人人都推举他做大夏之王。”
一朵乌云飘来,正好遮住了月色,凫风初蕾压低声音:“她已经走了……”
大费一笑,点点头,推门进去。
百里行暮的掌心慢慢往下,很快,她便站在了地上,好奇地问:“涯草一直这么跟踪你,是不是她背后的势力也都来了阳城?”
小狼王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真真是感激涕零:“我小狼王以前真是很少服气过什么人,可大费王,我现在是真的服你了!你放心,日后你但有差遣,我小狼王无所不从!”
百里行暮只是看了看那朵乌云,柔声道:“等着瞧吧,这几天,就会有大事发生了。”
大费还是和颜悦色:“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小狼王,我既然已经用你,便会长期用你。以后,合作机会还多,好处也少不了你的。”
“涯草会对你不利,你一定要小心……”
小狼王简直就已经懵了,真真有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脚背之感。
百里行暮被她忧心忡忡的样子逗得笑起来,“小傻瓜,涯草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你记住,这片土地虽然是你的了,但是,只能合理放牧,切切不可扰攘滋事。”
“可是,一万年之前,不正是她设计毒害你吗?我怕她诡计多端,又卷土重来……”
现在,大费居然说,他把这几万里土地赏赐(白送)自己。
他摇头:“初蕾,你放心吧,这次,她再也害不了我。”
西北偏南的几万公里土地,是整个大西北最好的草原,曾被他觊觎多年,无数次扰攘边境,大肆掠夺,但都无法固守,三个几月,便又重新被大夏夺回。
可凫风初蕾还是放心不下,毕竟涯草已经是巨人一族唯一的一个女人,无论她如何作恶多端,都会受到巨人一族的庇护,任何胆敢伤害她的人,都必将受到巨人一族全力以赴的追杀,甚至,包括百里行暮。
小狼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真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大费,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一直投鼠忌器,如何是好?
“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小狼王,你可以先拿着这些黄金,壮大实力。另外,我可以把西北偏南的几万公里赏赐给你白狼国,但是,你需记住,这几年万万不可在边境再行骚扰掠夺之事,如果大夏有需要,你也得及时配合,凡事听我号令……”
按照大夏的丧葬制度,头七这天,涂山侯人再去涂山祭拜一次,大禹王便算是永远入土为安了。
大费点点头。
涂山侯人按时而去,刚祭拜完毕,看到大费率众而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继续帮你杀姒启?”
他淡淡行礼,侧让一边。
“那是个意外,不是吗?姒启本是非死不可,却不知为何又活下来了。可是,没道理他次次都那么好运。”
大费已经换了一身王服,在他身后,紧跟着有扈氏等大夏12部族的首领。
“我明明没有杀死姒启,你还给我黄金?”
涂山侯人有些意外,按理说,大费不至于现在就开始换王服了,虽然他早就迫不及待要做王者了,可是,也不至于如此猴急吧?
小狼王不可思议,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按理说,至少也该等到头七之后吧?
“这五千两黄金算是我送你和姬真的新婚贺礼。”
他冷眼旁观,只见大费跪在地上,哀哀痛哭,显是对大禹王之死不知多么伤心似的。他旁边的众臣也跟着流泪,反而是一旁的涂山侯人一脸平静,简直不像是大禹王的亲儿子似的。
小狼王不敢置信:“你这是什么意思?”
繁琐的祭祀礼仪,终于完成。
大费和颜悦色:“我已经送了五千两黄金到郊外僻静之地,可能你的属下已经接收。”
涂山侯人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但见大费终于起身,便按照规矩向他和十二部族的首领还礼完毕,客客气气地准备告辞了。
十万两黄金,化为泡影,小狼王的沮丧可想而知。
大费却沉声道:“启王子留步。”
小狼王硬着头皮走出来,低声道:“我真没想到姒启的命那么大,他竟然没死。”
他回头:“大费王还有何指教?”
他低喝一声:“出来吧。”
大费上前一步:“三天之后,将在阳城举行一场盛大的招魂仪式,没有启王子,这招魂大会无法举行……”
大费正要进门,看到旁边的大树下。人影一闪。
“招魂大会?什么意思?”
国师老宅,一片肃穆。
涂山侯人直觉不对劲,大夏从来没有什么招魂大会,而且就在三天后,什么事情需要这么着急?
凫风初蕾默然无语。
有扈氏首领接口道:“启王子可能有所不知,这些日子,大夏边境屡屡传来噩耗,有成千上万的百姓一夜之间离奇失踪,大费王忧心此事,怜恤百姓苦难,这些日子广招能人破解此事,结果,经几名第一流的巫医占卜,大夏边境出了妖魔鬼怪,要想护佑百姓平安,必须举行一场盛大的招魂仪式,以大禹王生前的威望和新王的锐气来将这股妖气彻底镇压。而且,因为事情紧急,不能耽误,所以才选择三天之后举行……”
委蛇叹道:“涂山小子真是可怜,只有他一个人,从未做过什么恶事,可是,大禹王一死,他便成了大费的眼中钉肉中刺,真要留在阳城,只怕凶多吉少……”
涂山侯人淡淡地:“既是如此,新王主持就行了,我一个无干人等,留下何用?”
凫风初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摇摇头,和委蛇踏上了另一条路。
“启王子此言差矣!”
说完,头也不回,拎着自己的行李和鹿蜀离开了。
有扈氏首领面色十分沉重:“这几天,我们几人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梦见一众仙人簇拥着大禹王站在云端里向我们示意,说妖气来自西北方向,若要彻底除掉这股妖气,必须在西北方向替大禹王修建一座宏伟陵墓,如此,便可以永久护佑大夏平安……”
又对凫风初蕾道:“等我处理了事情就去找你们。”
斟灌氏道:“说来稀奇,我的梦和有扈氏几乎一模一样。”
他还是笑眯眯的:“你们已经辛苦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褒氏的首领也急忙点头:“没错,我也做了同样的梦。”
“可是,启王子……”
大费叹道:“若只是他们两位做梦也就罢了,我也连续两天做了这个梦,醒来之后,一直犹豫不决,恰好今日又传来噩耗,说西北边境再次有几百百姓不翼而飞,生死不明,长期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提早穿了王服,便是为了以王的气派抵御妖邪的力道,一并前来涂山告知大王,将选择黄道吉日,尽早在西北边境替大禹王修建宏伟陵墓,以镇压妖魔邪气……”
涂山侯人接过行李,淡淡地:“不用了,以后你们不用照顾我了,我自己足以照顾自己。”
几个人,做同一个梦,这本身已经够怪异了。
二人上前来,邰桑毕恭毕敬:“启王子,我们送你去客栈吧。”
偏偏为了这个梦,还要专门去修建一座陵墓,岂不是更怪?
涂山侯人笑道:“鹿蜀虽不会说话,但是它记忆力惊人。”
涂山侯人不敢置信,他死死盯着大费,“仅仅是一个梦而已!又何必劳民伤财?须知先父王生前,一再严令死后简葬,怎么可能死了反而要求修建什么宏伟陵墓?”
委蛇哈哈大笑:“鹿蜀居然还记得我。”
大费诚挚道:“连续有百姓暴毙,我们却束手无策,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为了拯救黎民百姓,我们少不得也要大兴土木一次了……”
鹿蜀也昂着头,它一身彩色的长毛已经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看到委蛇,立即非常亲热地鸣叫一声表示招呼。
他大兴土木,为的当然不是他自己,而是死去的大禹王!大禹王劳苦功高,就算为他修一座陵墓,天下人也不见得会怎么反对。
凫风初蕾这才看到山路边,有两个拿着行李之人,正是当初大禹王强行为涂山侯人安排的贴身侍卫风胡子和邰桑。
而且,于他大费王的名声,丝毫无损。
“我已经不适合再回王宫了,实不相瞒,今夜起,便要到处找客栈寄宿了。不过,这也是求之不得,当初我执意不肯回宫,却被大禹王派人绑回去,现在好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毕竟,王宫是个非常无趣的地方……”
可是,涂山侯人还是摇头:“西北乃沙漠之地,十分苦寒,根本不可能修建什么陵墓……”
凫风初蕾很意外。
有扈氏道:“启王子不必多虑,这一点,我们早就考虑到了,西北虽是沙海之地,但是据说里面也有大片绿洲,阴阳师已经前去勘测,选出最好的风水宝地,很快便可以择日开工……”
二人一起走到山下,在分岔路口,涂山侯人忽然道:“你们先走吧,我今天还有一点事情,改天再来找你们。”
涂山侯人只问:“这么大的工程,需要多少徭役?”
他只庆幸,此时此刻,身边还站着一个她。
有扈氏笑道:“估计十万余人吧。”
死生契阔,再会无期,谁又能真正超脱?
涂山侯人十分震惊:“十万?需要这么多人?”
他只是凝视凫风初蕾。
“启王子也知道,沙漠之地,施工艰难,不能以寻常工程考量。十万徭役还只是初步估计,没准需要更多人手。”
“启王子能如此超脱,真是难得。”
十万徭役,征调已经大是不易,而且,十万人在沙漠里工作,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十年八年,如此庞大的群体,水粮从何而来?如何保证供给?
涂山侯人正色道:“死生乃天理循环,每个人活着的时候都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或者欲望,谁也不敢保证到底是活着更好还是死去更好,有些时候,死去没准是一种解脱。”
涂山侯人连连摇头:“不妥,大大不妥,先父王自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可如今死后,反而劳民伤财,只怕先父王于九泉之下也不安宁!”
委蛇叹道:“要是那天你真的中毒死了,别说我家主人,就连我都一定要去宰了小狼王那小子。”
大费叹道:“启王子说的也正是我所担心的。可是,边境百姓正一天几百几千的消失,久而久之,可能失踪的人数会远远超过十万徭役,到时候,更是得不偿失……”
涂山侯人笑起来:“反正我福大命大,俗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像我这样的人轻易是死不了的。”
有扈氏也紧紧相逼:“启王子是宁愿百姓们一天天被妖邪所灭,还是宁愿出动十万徭役一劳永逸?”
“当日若非我要你帮我安顿姬真,也不至于让你陷入小狼王的陷阱。严格说来,其实是我害了你。”
“所以,我考虑再三,决定就在边境就近征调徭役,粮草供给也由边境属国协助解决,如此,中原地带便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何来道歉之说?”
涂山侯人直觉一张天罗地网正在自己面前缓缓铺开,可是,他还是十分镇定:“既然各位已经决定了,那小子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凫风初蕾看了一眼大禹王的陵墓,叹道:“我早该向你道歉的……”
大费点点头:“因是为大禹王修建陵墓,所以,启王子的态度当然就很关键。”
他看着凫风初蕾,低声道:“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涂山侯人十分干脆:“你是新王,你说了算。”
委蛇的双头昂着,语调也很沉重:“启王子,节哀顺变。”
“那好,我们先就这么决定了。形势不等人,为了西北民众早日安宁,只等三天后的祭祀盛会一举行,便立即征调徭役去西北开工。”
一人一蛇,从灌木丛里走出来。
12部族的首领一致通过。
涂山侯人独自走了几步,忽然停下。
这时候,褒氏却道:“陵墓之地,当以千载万载计算,绝不能掉以轻心,既然是为着镇压妖邪,就有许多注意事项,为此,一定要派一个信得过的能人前去监工……”
冬日天短,才到申时,太阳便已经西斜,吹来的风也冷嗖嗖的,看样子,连续的几个艳阳天已经快结束,天气又要转冷了。
有扈氏皱眉:“信得过之人?谁最合适?”
云华夫人微微一笑,只是点点头,先下山去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涂山侯人,其他人的目光,也纷纷投向涂山侯人。
他点点头,肃然道:“夫人心意,小子心领。”
作为大禹王的儿子,的确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去监督大禹王的陵墓了。
再不走,大费就要出手了。
涂山侯人明知已是图穷匕见,只怕大费来之前,便已经设好了这个陷阱,此时自己明明已经掉坑,如何出得来?
涂山侯人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却佯作不知,奇道:“你们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什么能工巧匠,于陵墓修建一窍不通。”
云华夫人正色道:“如果启王子还愿意踏上寻求《九辩》《九韶》的旅途,现在,正是上路时。”
有扈氏道:“能工巧匠,徭役里有的是,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本领高强之人。启王子劈天斧那么厉害,只怕整个大夏难逢对手……”
他又对云华夫人叩了三个头,这才慢慢站起来。
这下,就连夏后氏和有男氏都看出他们的意思了。
云华夫人长叹一声:“启王子起来吧。”
夏后氏忍无可忍:“启王子尚年少,也没什么经历,西北苦寒之地,他一个少年人怎么受得了?”
他慎重其事:“小子虽然深知夫人本领高强,可是,今后无论小子在哪里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但凡夫人有所差遣,小子必然赴汤蹈火。”
有男氏也道:“什么意思?大禹王尸骨未寒,你们就要流放他唯一的儿子了?”
涂山侯人再次叩拜:“小子一则感谢夫人的救命之恩!二则牢记父王临终前的遗命……”
有扈氏大怒:“这怎么是流放?为大禹王的陵墓监工是流放吗?”
云华夫人坦然受他一礼。
大费一挥手阻止了众人的争论,沉声道:“各位都有道理,也罢,可以改派别人……”
涂山侯人何尝不知尧帝的大儿子丹朱被舜帝流放的典故?可是,他只是跪下去,对云华夫人行了一个大礼。
涂山侯人满不在乎,大笑一声,劈天斧一横,朗声道:“也罢,既然西北妖孽横行,那我就去看看,没准能找到机会把那些妖孽一斧给劈了!”
云华夫人叹道:“启王子既知阳城非久留之地,就该知道,既然有第一个丹朱,就难免有第二个丹朱。”
言毕,也不看大费和12首领的反应,大步离去。
他一怔,缓缓地:“小子并没有什么打算。”
大费心里恼恨到了极点,可是,看看他横在肩头的劈天斧,居然颇为忌惮。这小子,不除不行,否则,终究有一天会成祸端。
云华夫人却定定地看着他:“启王子作何打算?”
还有夏后氏和有男氏,也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许久,他低声道:“阳城乃是非之地,夫人不宜久呆。”
三天之后,招魂大会在阳城南端的祭祀广场举行。
涂山侯人但觉一股嗖嗖的寒意从头到脚,明明头顶有久违的艳阳高照,可是,他却觉得这个寒冬才刚刚开始。
在阳城的文武百官以及12部族首领悉数参加。广场外,则是黑压压的围观群众,大家争先恐后前来目睹新王的第一次正式亮相。
帝王将相,不过如此。
作为临时过渡的王者,只等两个多月之后便会开年改元,去掉大夏国号,正式进入大费王的时代。
生前做戏,死后也不自由。
众臣已经开始尊称他大费王。
若是他死后,却不跟涂山氏合葬,这如何对不明真相的天下人交代?
在他身后,则是三皇五帝,现在,又新增了一个大禹王的灵牌。
涂山氏,便是大夏之母。
他知道,百年之后,自己的灵牌也必将位列其中。
大禹王生前,没有再立任何别的女人为王后,对外界公开的原因是,他是因为惦念死去的涂山氏。
群臣和百姓一起跪下,万众一词:“大费王!”
她凄然一笑:“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他是大禹王,他是天下人的表率,纵然连死后,也必须做足道德楷模。所以,他必须,也只能被葬在这里……”
大费王这三个字,响彻云霄。
他长叹一声:“小时候,我总是不了解这一点,现在才明白,有些事情是根本无法强求的。”
此时,他站在祭祀台上,居高临下,眼见台下黑压压一片跪拜之人,油然而生一股得意之情:这一天,终于来了。
涂山侯人急忙道:“没有,没有,小子绝对不敢怪罪夫人……我的意思是,大禹王内心深处是肯定不愿意被葬在这里的,夫人,这一点,想必您应该比小子更加清楚……”
唯有东北角站立的涂山侯人令他很是不爽,因他抱着大禹王的灵位,在祭祀仪式上是不需要向他这个新王行礼的。
她缓缓地:“启王子还在怪我?”
他忽然意识到,这小子还一次都没有向自己行礼过,不爽之情就更加严重了。但此时不是清算之时,来日方长不是吗?
许久,涂山侯人才低低的:“其实,大禹王根本不该被埋在这里。生前已经决裂,死后何必强求?一对怨侣,黄泉之下都还要彼此折磨,实在是太不人道了……”
他一声令下,阴阳师开始招魂祭祀。
云华夫人一直站在陵墓前,但是,她的眼神很空洞,仿佛神思早已不知云游到了何处。
八名据说是全大夏最好的阴阳师以八卦阵排列,在缭绕的香烟里,只见他们举着宝剑,念念有词,渐次进入了和神沟通的境界。
涂山侯人心里一抖,侧身一边,只深深一鞠躬,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台下众人屏息凝神,生怕一点微小的声音便会惊扰头顶上空无形的神灵。
西王母一族的女子,居然有了白发。
终于,为首的阴阳师一跃而起,他黑色的长袍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无声无息落在台上正中。
可是,涂山侯人看她一眼,又多看了一眼,这一看,就傻眼了。但见云华夫人鬓边,居然有一缕白发!
“众神明示:西北边境百姓屡屡失踪,在于妖邪入侵。如今,邪气已经往中原转移,阳城便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云华夫人没有哭,更没有悲痛得花容失色,相反,她依旧衣衫华贵,容颜端丽,神情也十分平淡,就好像从来没有大禹王之死这件事似的。
众人急忙抬头,不知怎地,明明晴朗的天空,忽然飘过一朵乌云,太阳一下就消失了。
涂山侯人抬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云华夫人。
百姓们急了,难道妖气真的已经往阳城而来了?
有人无声无息靠近。
大费沉声道:“我们该如何应付这股妖气?”
纵然伟大如大禹王,死后连安葬之地都不能随心所欲——如果可以选择,他敢保证,大禹王根本不愿意和死去几十年的原配合葬——黄泉路漫漫,原本毫不相爱的夫妻,竟然连死后也只能凑合凑合。
阴阳师又看了一眼天空的乌云,高声道:“尊敬的大费王啊,这股妖气无法去除,只能镇压……”
帝王将相,有何意义?
“如何个镇压法?”
涂山侯人独自站在这座孤零零的陵墓前面,忽然意兴阑珊。
“回尊敬的大费王!妖气横行,唯有王者之气方能克制。妖气出在西边,唯有在西边修建王者陵墓,方能彻底压制。当今天下,大禹王才驾崩不久,王者之气正浓,加上大禹王威震四海,挟着万王之王的气势,如果为他在西北修建陵寝,则无论什么妖气都无法与之抗衡!”
四周,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大费目光转向众臣:“修建陵墓是大事,你等怎么看?”
大费将军听得他这话跟送别死人似的,心里大怒,可是,环顾四周,还是大步离开了。
有扈氏高声道:“赶紧为大禹王修建陵墓,解救西北民众吧……”
涂山侯人一挥手:“大费将军走好。”
“对,早点修,西北人民便早点安全……”
大费也笑眯眯的:“启王子真是爱开玩笑。好了,我就先行告退了。日后,启王子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尽管向我开口。”
“对对对,再不修的话,那妖气就要彻底杀向阳城了……”
涂山侯人笑嘻嘻的:“大费将军快快请回吧,在你登上王位之前,若发生流血变故终究乃不祥之兆,也有损你大仁大义的美名……”
台下的百姓慌了,异口同声道:“赶紧为大禹王修建陵墓吧……”
而且,这是在大禹王的坟头。
……
涂山侯人敢肯定,如果大费自忖能一击成功,绝对马上出手了,可是,他碍于劈天斧的威力,毕竟,几次交手下来,他从来没有占过便宜。
涂山侯人在一边冷眼旁观,方明白大费的这一场徭役动员令是何等的成功!
彼此的笑声里,看到洞箫和劈天斧的杀气交错。
百姓都是羊群心理,攻心和恐惧,最能慑服他们。
他也盯着他。
本来,十万劳役征集是非常困难的,可现在,大费不置一词,便已经成功达到目的了。
他盯着他。
大费一挥手,四周立即安静下来。
“嘿,启王子真是说笑了。”
他清了清嗓子:“既然如此,即日起,征集徭役,奔赴西北,为大禹王修建陵墓。”
涂山侯人哈哈大笑:“好了,天下皆知你大费将军忠孝两全,大仁大义,你就别担心这区区小问题了。”
阴阳师又道:“尊敬的大费王,还有一事……”
这话已经是极不客气了,依照大费昔日的脾气,早就翻脸了,可现在,他居然不气不恼,十分大度:“启王子也别急着搬出王宫,更不用急着离开阳城。否则,传出去,倒叫不知情的人民以为是我容不下启王子……”
“何事?”
也不等大费再说什么,他一挥手:“好了,大费将军现在是大忙人,就没必要在这里跟我闲扯了,还是早点回去准备登基的事情吧,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忙碌的事情还多着呢。”
七名闭着眼睛的阴阳师忽然一起跳下来,双目原睁,一起看着涂山侯人的方向。
涂山侯人笑道:“我就不留在阳城碍大费将军的眼了,你放心,我会尽快搬出王宫。”
黑蝙蝠阴阳师阴测测的:“占卜显示,率队西去之人,必须阳气极重,而整个阳城,阳气最重的人,只有一个……”
大费肃然:“启王子何必如此?要知道,大夏正是用人之际,我还有许多要仰仗启王子的地方。”
“谁?”
“待大禹王丧事彻底结束,我便会离开阳城。”
阴阳师不偏不倚,指向涂山侯人。
“启王子的意思是?”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异口同声:“启王子?”
他顿了顿,“我无才无德,也不能再为大夏做什么贡献。”
“对!唯有启王子可当此重任!”
涂山侯人只是淡淡地:“大夏有大费将军就足矣,其他人充其量是锦上添花。至于我……”
大费面色变了,他对着涂山侯人深深一鞠躬:“那就有劳启王子了。只等陵墓建成,启王子率众来时,本王必将亲自出阳城五十里迎接。”
这话很明显,我的父亲已经替你的父亲做了一辈子臣子。现在,情况反过来了,你也必将为我做一辈子臣子。
涂山侯人早已知道大费的阴谋,可是,见他如此煞费苦心,还是十分叹服。为了不给天下人一种“大禹王尸骨未寒便流放他儿子”的印象,他竟然迂回婉转,来了这么一出大戏。
涂山侯人何尝看不出他惺惺作态背后的嚣张和猖獗?
占卜,由阴阳师所出,一切当然都怪不到他的头上。
大费沉声道:“真没想到,我俩的父亲居然差不多同时去世,这也算是天意吧。以后,我俩更应该继承先人遗志,精诚合作,不能让大夏江山在我俩手上衰落下去。”
而且,阳城人民自来信奉阴阳师,也绝不会怀疑阴阳师会弄鬼。
涂山侯人淡淡地:“大费将军还有何指教?”
可是,他瞧得分明,这黑蝙蝠似的阴阳师,正是当初在湔山混战时企图浑水摸鱼的阴阳师之一。
涂山侯人看着他,他也看着涂山侯人。
可见,早已是大费的爪牙。
大费留在最后面。
在万众目光下,他也不推辞,只高高举起自己的劈天斧,朗声道:“既然如此,我就西北走一遭,希望在先父王的庇佑之下,亲自杀死妖孽!”
夏后氏和有男氏都和大禹王特别亲厚,如今,见大禹王只留下这一儿子,以后前途未卜,都不免忧心忡忡,可是,碍于大费,却什么也不能说,只是看了涂山侯人一眼,陆续告辞了。
“那就有劳启王子了!”
涂山侯人当然心知肚明,所有的逢迎之词全部指向了大费,时移世易,如今,是大费的天下,也难怪部族首领们全部转移了风向。
……
“以后若有启王子辅佐,真不啻如虎添翼……”
隐匿在远处的二人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大费将军可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我大夏一统天下的局面必将持续万万年……”
凫风初蕾急了:“大费好狠,居然马上就要把涂山侯人发配到西北苦寒地。这一去,涂山侯人还有命吗?”
12部族首领纷纷附和:“大费将军智勇双全,日后必将带领大夏走向一个更高峰……”
百里行暮沉声道:“别急,且见机行事。”
“唉,想我父亲和大禹王配合默契,君臣之间从无罅隙,几十年来,真可谓同甘共苦,亲密无间,但愿日后我俩也能效仿先贤,继续我大夏的宏图伟业……”
他原本一直想不通一件事情,如今,听得大费公告天下,征集十万徭役远赴西北,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涂山侯人一扫昔日的漫不经意,他也语调真诚:“大费将军客气了,大夏江山以后就全靠你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费眼眶通红,言辞诚恳:“启王子节哀顺变。大禹王功在千秋,日后在九泉之下也必将继续庇佑我大夏江山。今后,我还有许多仰仗启王子的地方。”
替大禹王修建陵墓是假,需要这十万徭役的,可能另有他人。
大费率领大夏的十二部族首领一起跪哀,涂山侯人一一还礼。
他忽然道:“初蕾,我知道西北那些百姓是如何失踪的了……”
当最后一抔黄土落下时,涂山侯人也不知道,母亲等待多年,到了今天,她在九泉之下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如释重负?终于赢了?或者已经太过失望满是愤恨?甚至根本不愿意跟这个所谓的丈夫在黄泉之下再有所牵扯?
她好生意外:“你怎么知道的?”
在他的旁边,便是他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原配妻子涂山氏。
他叹道:“如我所料不错,这次被征调前去的十万徭役,只恐没有一个人能够生还,包括涂山侯人!”
那是一座非常简单的陵墓,没有任何殉葬品,只有一具厚重的棺木,棺木里,便躺着一代伟人大禹王。
凫风初蕾不敢置信,大费为了杀涂山侯人一人,就需要十万人陪葬?
涂山。
“这十万人可不是去替涂山侯人陪葬的!他们应该是大费和某方面交易的结果,而涂山侯人,只是大费趁机借刀杀人而已。”
她又情不自禁地捏了捏手心里的玉瓶,看看时间,百里行暮这两天就该到阳城了。
他精神一震,转身道:“初蕾,这次说不得我们真的要提前去天穆之野了,至少,去天穆之野必须经过西北那片大沙漠!”
并非是因为大费当了王者以后要杀他就更不容易,而是总觉得大禹王和皋陶都死得很蹊跷。仿佛一场大乱才刚刚要拉开序幕。
祭祀盛会,已经结束。
就连她,也觉得内心很是不安宁。
涂山侯人看着民众潮水一般褪去,很快,诺大的广场便空旷下来。被乌云遮挡的太阳再也不曾出现,天色一黯,寒意袭来,原来,不知不觉真正进入冬天了。
他们对大禹王的爱戴,是完全出自内心的。
大费走到他面前,十分客气:“明日启王子就将启程,远赴西北,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本王,本王一定尽快解决……”
凫风初蕾一身便装混迹在送葬的长长队伍里,但见周围的百姓均满脸哀戚,有不少长者连连抹泪。
涂山侯人痛快道:“没有任何困难,你放心吧。”
因为送别的人太多,队伍竟然整整从阳城拉到了涂山,绵延几十公里。
“这次真是辛苦启王子了。这样吧,本王今晚在王宫设宴,也算是替启王子送别。”
再后面,是自动送行的百姓。
涂山侯人哈哈大笑:“省省吧,我是去西北督建陵墓,又不是上刑场,犯不着吃最后一顿断头饭。”
再后面,是整个大夏的诸侯大臣。
大费身边的几位近臣有扈氏等脸色立即变了:“启王子真会开玩笑……”
今日之后,他便会入主王宫,只等这一年的最后两个月过去,便会天下改元,迎来属于他的时代。
“启王子这是什么意思?”
就如他手里至高无上的玄圭。
大费一挥手,还是客客气气:“既然如此,启王子就一路多保重。路途上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派人送信,本王一定尽快解决。”
大费将军的忠孝形象,再入人心。
“好了,就不劳大费王操心了。”
他在送葬的队伍里,只是满脸哀戚地向人民挥手。
有扈氏等众首领簇拥着大费,浩浩荡荡远去了。
“天啦,你们看,大费将军快支撑不住了……”
唯有夏后氏和有男氏留在最后。
送别的人们纷纷惊呼:“大费将军请多保重……”
等大费走远了,他俩终于忍无可忍:“启王子,你不能去西北边境……”
但见他因为父亲和大禹王相继去世的双重打击,形销骨立,十分憔悴,一夜之间就苍老了不少。
“难道启王子看不出来吗?大王尸骨未寒,他这就是要流放启王子了……”
此时,他手持玄圭,走在涂山侯人之后。
“恐怕除掉了启王子,便要对我们下手了……”
作为下一任王者,他虽然在守孝期间还未正式登基,但已经是事实上的王者,所有臣下,都开始把他当王者对待。
涂山侯人知道他俩已经为大费所忌惮,再这么下去,只恐更加为大费所不容,虽说夏后氏和有男氏都财雄势大,不过,人在屋檐下又岂能不低头?
当然,大费才是今天的主角。
他淡淡地:“二位首领无需担忧,小子少时起便游历在外,这一番西北之行,也不见得就会要了性命。”
大夏的王宫,已经和他彻底无缘。
二人还是忧心忡忡。
从今往后,他便只是姒启,而不是启王子。
他俩对大禹王极其忠心,真是生怕大禹王这唯一的儿子再次遭了毒手。
大禹王时代的结束,便标志着启王子这个称呼的结束。
“启王子知道吗?大费要娶有扈氏的女儿了……”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
涂山侯人毫不意外,要不然,有扈氏就不会那么早就投靠大费了。
这和阳城人民所想象的纨绔子弟形象截然不同。
“除了有扈氏,斟灌氏和褒氏也将把女儿嫁给大费。这个大费,早前一直不成亲,原来是早就暗中笼络了这几个大族的女儿……”
在送葬的人群里,大禹王唯一的儿子启王子走在最前面。他一身重孝,虽然沉默,但是,跟外界猜测的中毒已久形象完全不同,事实上,启王子英气勃勃,身板笔挺,若非满脸悲哀,他完全是一个阳光少年。
“唉,这一联姻,他便算是站稳脚跟了……”
大禹王,将和他的妻子涂山氏一起合葬在涂山之上。
夏后氏低声道:“启王子放心,夏后氏和启王子的联姻,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
这一冷一热,真是令人无限唏嘘。
有男氏也低声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支持启王子。”
厚厚的棉衣除下,许多人都换上了薄薄的单衫。
涂山侯人内心何尝不感动?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困难,这二人明知自己处境,却还执意如此。
现在,才刚刚到深秋。
他拱手,诚挚道:“二位首领快别如此。我这一去西北,也不知归期,绝不能耽误小姐们的终身,还请二位趁早为小姐们另择佳婿。日后,若姒启还有归还之期,当会以别的方式感谢二位。”
原来,之前的寒冬完全是假象。
二人也无法再劝,只能叮嘱几句,怏怏而去。
冰雪早已融化,人们惊奇地发现,涂山之上,树梢之巅,居然还带着深深浅浅的绿色。此外,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红叶,霜染一般,十分美丽。
天色已晚,祭祀广场上阴气极重,加上阴阳师之前散播的妖气已经向阳城方向而来,所以,惊恐的民众再也不敢停留晃荡,很快,阳城街头也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都按照阴阳师的指示,早早闭门,以免冲撞了妖气。
大禹王葬礼的那一天,整个阳城人山人海。
涂山侯人一个人踯躅街头,忽然觉得从小长大的阳城变得非常陌生,就像黑夜下一个已经被妖魔掏空了的城堡。
这可是个大难题啊。
而大费,才是这个真正的妖魔。
大费眼睁睁地看着这女巨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背心不由得涔涔的一股冷汗。十万徭役,他想,自己该怎么合情合理的摊派下去?
这一次可以找借口征集十万徭役,下一次呢?是不是要征集百万?
言毕,飘然而去。
大禹王好不容易得来的国泰民安,是不是从此便将步向一个衰落期?
她的手往上抬,摸在大费的脸上,“英俊的大费王,你万万不可做戏过度,该吃得吃该喝得喝,看看吧,你都瘦得不成样子了,连我都心疼了,再有,你这个鬼屋真是冷得要命,小心你也被冻死,那就得不偿失了。好吧,时间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了,等开年你正式登基改元的时候,我再来捧场……”
就像历代繁盛的王朝,到最后,结局总是那么庸俗。
“好极了!我就知道大费王一直是个聪明人!”
崩溃,是它们唯一的宿命?
大费看她迫不及待的样子,情知她背后的势力可能一天也等不及了,可是,他不敢问原因,只是沉吟道:“我尽力而为。”
而大费,便是这样的一个终结者?
“最好马上进行。”
前面,是出城之路。
“要多快?”
寒风瑟瑟,落叶满地,一夜之间,整个世界变成了衰竭的黄色,所有生命都彻底失去了活力。
她强调:“不过,这十万劳役,必须越快越好。”
他感觉到什么,抬起头,看着山路的方向。
涯草连声叹息:“好吧,好吧,大费王,我们朋友一场,我当然不会为难你。十万徭役之后,我们的确也没什么别的要求了,相反,也许到时候,还会给你许多别的好处……”
两个人,慢慢行来。
大费绷着脸:“十万徭役已经是我的极限,其他条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答应了。”
是并排而行,尽管无声,却亲昵无比。
涯草的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胸口,娇声道:“大费王怎能说出如此无情之话?我们不是朋友吗?岂能是什么交易?”
她和他,有这世界上最绝美的相貌。
大费一咬牙:“要了这十万徭役之后,我们之间的交易是不是就结束了?”
当然,般配的绝非相貌,而是那种无声无息的默契。
“只要十万劳役到手,我答应你,保证为你除掉百里行暮!大费王也该知道,百里行暮可是姒启的朋友,如果他出手,有些事情,你不见得能对付得了。”
自从第一面起,凫风初蕾脸上总有隐隐忧虑,直到现在,他才察觉,她的眼神,无忧无虑,整个人都显得轻松而活泼。
他心里一震。
是因为陪在她身边的是那样一个男子?
“你还记得百里行暮吗?”
他心里一抖,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前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不敢想象,因此,也不敢拒绝。
凫风初蕾哪里知道他心事?她只是快步走向他,低声道:“涂山侯人,你明日真要启程去西北了?”
能一夜之间斩杀万人于无形之中,那该是什么样的力量?
他点点头。
大费站起来,走了几步,很显然,他内心交战得厉害。这时候,方知道涯草背后不但是防风国,而是一股比防风国更可怕得多的势力。
凫风初蕾何尝不明白他的处境?他一离开阳城,便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而且必将一路遭遇大费杀手的迫害。可是,他不离开阳城,又没有别的办法了。
涯草巧舌如簧:“你想想看,那些怪事可都是发生在大禹王驾崩之前,可是,若是你一登基,只要征调十万徭役,大修陵墓,一切怪事便可立即停止,保准你大费王深得民心,坐稳龙椅,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不是吗?”
“很明显,这是大费的圈套……”
“我们不也是替你制造舆论吗?若非乱象四起,大禹王岂会连受刺激,这么快就死了?我们这不都是为了帮你大费王吗?”
她面上毫不掩饰的关切之色,令他稍稍心暖,定定神,淡淡一笑:“你放心吧,大费杀不了我。”
大费内心惊惧,却不露声色,只问:“你们把那些人都杀了?”
百里行暮沉声道:“你去西北的路上只恐凶多吉少,一定要全力戒备。”
涯草不笑了,她叹了一声:“这样弄去的都是死人,无济于事。可我们需要的都是活人!”
他还是笑眯眯的:“百里大人便是我们的定心丸,有百里大人在,小子也是安心不少。”
“既然你们能令百姓一夜之间失踪上万人,何不干脆直接弄十万徭役去?”
百里行暮叹道:“只怕这一次,我没有精力来保护你们。涂山小子,一切需你自行保重。你记住,越近西北,危险越大。如果真的发生了不能应付之事,你只需做一件事情:跑!跑得越远越好!”
涯草娇笑:“你看,我连借口都替你想好了。等大禹王葬礼之后,随便再弄几个小把戏,让阳城恐慌,百姓们都迷信胆小,且是羊群效应,此时,一声令下,他们便不会再有怨言,也不会有什么怀疑……”
涂山侯人问:“西北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十万徭役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大费心里一震,蓦然站起来,沉声道:“西北妖乱,真是你们干的?”
百里行暮缓缓地:“送死!”
涯草不慌不忙:“西北边境接连有上万百姓无故失踪,妖气西来,唯有在此地修建大禹王陵墓,方能镇压妖气……”
涂山侯人很震惊。
大费还是摇头:“这不可能,天下皆知,大禹王生前就留有遗嘱,只能简葬。实不相瞒,我今天才从王宫出来,姒启把大禹王的丧事安排得比我父亲更加简单。我有什么理由要去大建墓葬?姒启也不可能答应!”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百里行暮如此紧张地神情,仿佛即将发生的大事,是他也无法完全掌控的。
“你传令下去,要在西北之地为大禹王兴建一座雄伟无比的陵墓,这工程,就需要十万徭役。如此,岂不是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如果共工大人都无法掌控,那自己即将面对的敌人该是何等强大?
“此话怎讲?”
就在这时候,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最初很轻微,紧接着,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到后来,简直是轰隆隆震耳欲聋。
“你当然有理由!”
百里行暮失声道:“维马纳!”
大费还是摇头:“大夏有几千万人是没错,可是,我不敢一登基便大兴土木,我没有征调徭役的理由。”
已经肉眼可见,但见夜空中,一个小小的银灰色物体急速飞过,因为距离太远,只能看到这物体发出的一闪一闪的红光。
涯草媚眼如丝:“我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自大禹王治水成功后,这二十几年,大夏都顺风顺水,人民丰衣足食,人口增加得非常快。迄今为止,大夏全境,包括所有属国,至少已经有八千万人口。单单大夏12部族,也至少有近四千万人口。如此众多的人口,要抽调区区十万徭役,何难之有?”
涂山侯人急忙问:“维马纳是什么?”
“这还不简单?”
百里行暮顾不得回答,立即拉了一下凫风初蕾的手,急忙道:“初蕾,你赶紧回小屋呆着,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离开小屋子。明天一早,我就来接你上路……”
大费一怔,浑身的热意忽然消退了,他顺手端起旁边的一杯冷茶一饮而尽,冰冷下去,理智便清醒了。他缓缓地:“十万徭役?我可能办不到!当年大禹王治水也不过才出动20万徭役,而且是逐渐分散开去,并非集中一时一地。现在,大夏境内国泰民安,没有任何大灾大荒,我以什么理由去征调十万徭役?”
他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再次叮嘱:“马上回去吧!切记切记,万万不可离开小屋子。”
“再许我十万徭役。”
凫风初蕾情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即点头:“你放心吧,我等你回来。”
“什么要求?”
维马纳已经飞远了,他顾不得多说,一声长啸,白鹳飞来,他跨上白鹳,一瞬间便御风而去。
她吐气如兰,“可是,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天空黯淡,月色无光,二人站在原地,寒意飕飕。
涯草咯咯大笑:“大费王可真是爽快,我喜欢。”
凫风初蕾一直抬着头看着百里行暮离去的远方,涂山侯人却一直低着头看着她的手——刚刚临别之前的那一握手,如此亲昵,如此自然,早已习惯了似的。
“当然作数,我一登基,便传令下去,将整个西北之地,全部划归你们防风国。”
她此刻的眼神,他也那么陌生——惜别依依,恋恋不舍。
“你许诺我们的整个西北河山还作数吧?”
内心震动,就像某一组特别活跃的细胞,忽然就停止了跳动,随即,心脏也受到了影响,就像这阳城的夜风径直刺破肉体,把心也给彻底冻结了。
“你说。”
这绝望之情,比明日即将要踏上的西北苦寒地更深更浓。
涯草见他意乱情迷,好像再坚持下去就把持不住了,这才坐定了,娇笑道:“大费将军,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前路茫茫,他曾以为,她的目光是自己前行的动力。
大费满面通红。
如今方知,一切原是镜花水月。
涯草咯咯娇笑:“哟,大费王居然还真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以前我都不相信,现在可相信了……”
少年心事,如此惨绿。
大费干咳几声,尽量让自己的身子保持笔挺,本想推开她,可仓促之间,手推在了错误的地方,软绵绵的,吓得赶紧缩回来。
许久,凫风初蕾收回目光,她见涂山侯人一直低着头,觉得有点奇怪,便叫了他一声。
大费也是血肉之躯,如何受得了涯草身上如此甜蜜如此蛊惑的香味?她呼吸之间,就像自动吐出魅惑人心的迷香,令任何男人都足以血脉喷张。尤其,这女巨人娇艳如花,当她靠在他的肩头时,简直只剩下一张微微翕张的红唇,合着她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妩媚得令人骨头都快酥软了。
涂山侯人的目光从斑驳的树影和月色的交织里移开——那里,她的身影小小的,跟着月色一起慢慢地移动。
可是,涯草却在他身边坐下,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大费王,你可真是个有史以来最年轻最英俊的王者……”
这是一个秘密。
这个关键时刻,他可不能做出任何有损于自己名誉的事情来。
他笑起来,若无其事:“我送你回去吧。”
她娇声柔和,水色荡漾,说话的时候,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魅惑香味,纵然一直保持警惕的大费也忽然觉得心魄动荡,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希望这女人快快离开才好。
“不用了,委蛇在前面等我。”
涯草又笑眯眯的:“我不是说了吗?我可是来恭喜你的。大费王,你夺得天下,我可是最衷心祝贺的,想想,这可不是什么小王,而是九州四海的大王,和大禹王起名的大君主,多么伟大……”
他笑:“我们不是朋友吗?此去西北,不知何时方能再见,还是让我送送你吧。”
大费苦笑一声:“真要这么简单就好了,可是,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对了,涯草,你今日前来,到底有何要事?”
她没有再拒绝。
“得了吧,你大费王装了那么久的道德楷模,难道不累吗?人永远戴着一张面具过日子,该多么苦恼?反正现在你已经大权在手,又手握重兵,谁敢多话半句,直接砍了,如此,方才是帝王之道,不亦乐乎……”
这一路,无话可说。
“怕是不怕,可这时候总要注意影响,要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凫风初蕾走在前面,涂山侯人走在后面,月色更黯,她的影子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可是,他还是亦步亦趋,偶尔,只是无意识地挥舞了一下手里的劈天斧。
“大费王,你就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启王子孤家寡人一个,既无外戚也没近臣,他有什么靠山?大禹王一死,他就一废物小子,你未必然真会怕他?”
就连委蛇都察觉气氛有点怪异,它摇动双头,叹道:“涂山小子,你也别太心灰意冷,大费不见得就能只手遮天,此去西北,你也不一定死……”
“你难道不知道启王子并未死?他明明中了无解之毒,却奇迹般地复活。这个人可是深藏不露,不可小视。”
不,他不是怕死。
涯草不以为然:“你怕什么?大禹王没死时,大家还忌惮三分。可现在,大禹王早已驾崩了,天下是你大费之天下,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一点也不怕。
大费低声道:“大禹王尚未下葬,你不该这时候来找我的。”
只是,有一种绝望,比死亡更加寂寞空虚。
涯草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对了,我还没恭喜大费王!恭祝大费王如愿以偿,成为大夏的王者。”
他发现,全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影子了。
他心里一震,缓缓地:“百里行暮去哪里了?为何一直没在阳城露面?”
可是,他还是笑嘻嘻的,“我不是说了吗?祸害遗千年,我轻易死不了的,委蛇,你放心吧。”
涯草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困难的?你还真以为这天下只有百里行暮才会?”
凫风初蕾听得他满不在乎的口吻,也笑起来:“没准,我们会在西北相见。”
“你已经会缩行术了?”
他略意外:“你们也去西北?”
她也注意到了大费的目光,咯咯一笑,目中满是水色:“大费王何故一直盯着我看?”
“对,我们会顺道去天穆之野。”
在外人看来,她充其量就是一个个子颇高的男子而已。
他只是笑笑,并未像以前那样说“我和你们一起去”。
大费却死死盯着涯草,因为他发现自己之前忽略了一件事情:每一次见到涯草,这个女人的身材都会比之前更小一号。曾几何时起,她根本无法在这房间里站立,可到现在,她居然能像常人一般在普通民宅里行走自如。
小屋,就在对面。
明明连续几日艳阳高照,气温回升,冰雪都早已融化了,这屋子里怎会冷得出奇?
他站定:“凫风初蕾,好好保重吧。”
涯草关了门,站在他对面,尽管旁边就是一把椅子,可是,她根本不坐下去,只是四处看看,搓了搓手:“大费王,你这屋子怎么冻得像寒冰似的?”
她想,他的处境更危险,更需要保重。
他本能地跃起来,但一见来人,立即又坐下去。
他一笑:“我明天一早要上路,不敢多耽误了,再见吧,凫风初蕾。”
但不一会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又摸摸委蛇的头:“再见了,老伙计。”
他屏退老仆,进门坐下,反手关了门。
委蛇叹道:“启王子,你若遇到困难,不妨托人告知我们。”
明明四周严密布防,可是,进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微微不安,总觉得有一双眼睛随时随地在盯着自己,可是,他无论怎么试探,都看不出到底是谁在背后使坏。
“放心吧,大费杀不了我的,我有这个呢!”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不经意的笑容,大踏步走进家门。
他举了举自己的劈天斧,朗声笑着,大步离去。
若是当年执意吃糕点的少年得偿所愿,从此后就成了一个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可以想象,今日还能手里拿到这珍贵的玄圭吗?
凫风初蕾忽然追上去,大叫他的名字:“涂山侯人,你等一等。”
一切的简朴,便是为了成就自己今日手里的玄圭。
他停下脚步,有点意外。
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到,原来,父亲是对的。
她走到他面前,将手心里的小玉瓶打开,里面,是两颗晶莹剔透的玉红草果实。
国师宅邸还是那么寒酸,那么简陋,甚至于因为皋陶的死,这宅邸几乎彻底失去了生气。可是,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对自己出生的这老宅子有了好感。
当初百里行暮送她的礼物,如今,只剩下最后两颗。
在国师宅邸,他远远停下。
她拿出一颗递过去:“此去西北,大费一定会派人追杀你。如遇不可避免的重伤,可立即服下此物,无论多重的伤,都不至于立即就死。”
他面色悲哀,内心愉悦地出门而去。
小小红果,玉雪可爱,在掌心里闪烁着淡淡光华。
他多次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这王宫里完全飘起属于点心的香味,可现在,他觉得点心的香味毫无意义,这属于死者的香味,才特别特别好闻。
云华夫人曾说:启王子,你中毒不死,不止是因为不死药,还有护你心脉的玉红草果实。
出去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这雄伟肃穆的王宫,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第一次来时的场景:几乎跟那时候分毫没变,雄伟的王座,高大的柱子,琉璃瓦反射着阳光,还有地上铺着的地毯。唯一改变的是,当初满屋子飘香的糕点甜蜜香味,已经被祭奠死者的那股特殊气息所彻底覆盖。
如此昂贵的药物,她也只得四枚,自己用掉一枚,给了涂山侯人一枚,自己,只剩下最后一枚。
大费环顾四周,又安慰几句,这才告辞了。
涂山侯人待要拒绝,可她立即道:“你看,我这里还剩下一枚,已经有应急的了。你不要担心。”
“医者不自医。”
他心里一暖,默不做声。
“可得叫巫医好好看看。”
她又拿出一物,他一怔,因为,那只是一片很小很小的金叶子。
姒启不经意地:“夫人伤心过度,卧床不起。”
她的笑容却十分神秘:“涂山侯人,你拿着这个,但是,你记住,无论何时,你都不要用这个东西。”
大费点点头,四处看了看,忽然道:“云华夫人还好吧?”
他不解其意,但是,凫风初蕾不说,他也不问,只以为是小小的一枚金叶子,便珍而重之地接过,由衷道:“谢谢你。”
他只是看了看他手里的玄圭,还是淡淡地:“大费将军有心了,我们什么要求都没有。”
“你记住,真的无论如何都不要用这个!你放心,到需要的时候,你会自动分辨出它和别的物质的区别。”
姒启当然听出,他这话明为客气,但里里外外,已经完全是一副睥睨天下,把自己当做了这王宫的真正主人。
他这才好奇了:“这金叶子有何奇特之处?”
大费点点头,也不强求,只是再次道:“既然启王子执意如此,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了。不过,启王子但有所需,不妨尽量提出来,我会令人完全照办……”
“等你需要用到的时候你就知道了,现在,我先保密。”
姒启还是淡淡地:“人死如灯灭,再多的厚葬也无济于事,最后无非招来盗墓贼觊觎而已,大费将军就不必费心了。”
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他被逗得笑起来,点点头:“好吧,我不问了。”
大费叹道:“大王千秋功业,如此薄葬实在是于心不忍,也有违常情。这样吧,国库里不是有一些大王喜欢的宝剑吗?不如把这些珍贵宝剑与大王殉葬……”
这时候,她才放心了一般:“好了,我就不耽误你了。涂山侯人,有机会我们就西北再见吧。”
一代王者,他的丧礼比之他才下葬不久的大臣皋陶,不说更加寒酸,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的,西北见。”
大费看了看简陋的灵堂,除了那具棺木还算颇厚之外,就连大禹王下葬的寿衣都是粗布衣裳。
委蛇见他走远,又叹一声:“天下事,真是变幻无常。万国大会之前,涂山小子还是风光无限的启王子,可一夜之间,就成了被流放的浪人,真不知大禹王泉下有知,作何感想?”
姒启淡淡地:“先父王有令,三日之内便可下葬,无需任何殉葬品。”
凫风初蕾摇摇头,无言可答。
“大王功在社稷,威震天下,以我之见,丧事不应该如此草率简朴。应该按照古代先贤的规格,大肆居丧,号令天下万国全部前来参加葬礼,如此,需要三个月之期限……”
她想起百里行暮的叮嘱,也不在外逗留,很快便进了小屋,反锁了房门。
“何事?”
直到小屋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涂山侯人才慢慢地从大树后面走出来。
大费还是语调真诚:“今日前来,我是有一事和启王子相商。”
小屋、委蛇、甚至凫风初蕾,就像一场梦。
姒启淡淡地:“大费将军费心了。”
少年心事,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从何处沦陷,待醒悟,她已经心有所属。
他上下打量启王子:“外界传闻启王子中毒,我们都是虚惊一场。”
手心里,躺着冰冷的玉红草果实和一片细小的金叶子。
姒启点点头。
那是她送给他别离的礼物。
大费先向大禹王的灵位行了臣子之礼,转向涂山侯人,语气真诚得不像样子:“启王子节哀顺变。”
他反手,将这两个小东西牢牢捏住,仿佛这世界上,自己唯一还能确保拥有的东西。
这也是万国大会之后,二人第一次单独见面。
月色已经升起,夜露已经降临,他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头发已经全部濡湿,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灵堂里,姒启和大费对立。
栖身的小客栈,万籁俱寂。
可是,他面上还是一片哀戚,慢慢走了进去。
他无声无息推门进去,也不点灯,静静地站在窗边。
大费王,便要开启新的历史。
窗外,影影绰绰,那是大费派来监视的杀手,他如若逃跑,必将被就地诛杀。
大费将军这个称呼,必将成为历史。
他想起游历民间时,偶尔听来的一句隐语:舜逼尧、禹逼舜,此二者皆人臣弑其君也。
他知道,很快,他们便将改口了。
舜帝死于苍梧,他的两个妻子娥皇女英闻讯后投水自尽。
他非常满意。
小时候,涂山侯人总在奇怪,为何舜帝会以百岁高龄跑去苍梧?
旁边的侍卫急忙行礼:“大费将军……”
如今,方恍然大悟:苍梧既非政治经济中心,又非边关要地,更没有什么大好风景,舜帝非去不可,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前无退路,后有追兵。
他第一次发现,这阳光竟然如此美好。
否则,他的两位美貌妻子就不会投水自尽了。
阳光从琉璃瓦上洒下来,将整个雄伟肃穆的王宫映衬出一种淡淡的金黄色。就连大费手里的玄圭也被浸染了一种王者之色。
如今,轮到大费逼姒启了。
他已经无数次从这里进进出出,但是,每一次都是以臣子的身份,唯有今天,是以主人的身份。
“启王子……”
此时,大费的双脚就踏在王宫门口。
云华夫人站在窗边。
大费将军忠勇双全,所以,老天爷以艳阳天来表示对他的一种诚心的认可。
他后退一步,深深行一礼,低声道:“小子明日启程,就不向夫人拜别了,夫人请多保重。”
另一个时代,则是大费的时代。
云华夫人只是抬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
大家把这一切,归功于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天色暗沉,距离启王子上路已经不足两个时辰。
孩子们又开始蹦蹦跳跳,商贩们也忙着摆摊,久违的热闹又回来了。
大禹王临终遗言:启儿,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好好照顾云华夫人!
说也奇怪,大禹王和皋陶一死,天气立即就放晴了,连续几个大晴天,整个阳城街头积雪化尽,大街小巷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久违的蓝天白云重新出现,一扫昔日的阴沉雾霾。
她甚至宁愿他当时说的是“夫人,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好好照顾启儿”!
当然,也有人忧心忡忡,郁郁不满。
宁愿人负我,切莫我负人。
有人痛哭,有人叹息,也有人欢欣鼓舞,乐不可支。
只这一句,她已经别无退路。
有人死去,有人复活。
她淡淡地:“替大王修建陵墓是假,谋杀启王子是真!”
他现身王宫,最为大禹王唯一的儿子,对所有宾客行礼如仪。
“夫人不必多虑,小子自会戒备。”
更离奇的是,原本传闻中必死无疑的启王子,彻底复活。
“一步退,步步退!有时候,你无路可退!”
对于那些蠢蠢欲动的诸侯们来说,国师皋陶之死根本不算什么,可大禹王一死,就不同了。那意味着一个强人时代的结束。至于新被禅位的大费,毕竟是嘴上无毛,诸侯们对他的畏惧之情,当然远远不及大禹王。
云华夫人还是淡淡地:“大费也只是血肉之躯,并非死不了的妖孽!”
阳城之外,更是万国震动。
他心里一震。
没有他,便不会有今天的大夏。
“我言尽于此,至于启王子今后要怎么选择,请启王子自行斟酌!”
人无完人,也许在他生前曾经有过一些非议,可是,在他死后,所有人民想起的便是他治水的功劳,无上的功勋。
云华夫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再多的巡逻者,于她眼底,皆为木偶。
全国举哀,痛惜这位至高无上的王者。
涂山侯人怔在原地,掌心的冷汗慢慢渗出。
大禹王之死,传遍天下。
杀大费,改天下?这是逆天改命还是顺势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