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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青铜神树

长长的案几上摆着一大堆女性饰品,无非是项链、耳环、手镯等常见物。

路过一个小摊时,她停下来。

凫风初蕾的目光却被正中的一串项链所吸引:红光闪闪,煞是动人,竟然是一串一串的红色珍珠。

这是她的乐趣之一:静心下来,观察这个国家的人民,到底过着怎样一种生活。或者说,他们到底想要过怎样一种生活。

她伸手拿起,放在眼前,那光芒却黯然失色了。

颜华草下的凫风初蕾慢慢行走,就像一个普通的游客。

她随口道:“这项链多少钱?”

烤肉大串的浓郁香味四处蔓延,雪白的米饭被精明的商家做成各种各样的饭团、米糕、米饼。三足陶盉里,更有热气腾腾的火锅香味冲天而起。至于其他的糖果、零食、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奇玩意不一而足,让男女老少都流连忘返。

“三钱黄金。”

长长的街道店铺林立,游人如织。

价值三钱的东西,当然不是什么珍贵之物。

金沙王城的夜市,更加繁华。

可是,她还是付了三钱。

她哈哈大笑,也不知怎地,忽然泪如雨下。

“你这红色珍珠是哪里来的?为何如此便宜?”

她再扔出一颗小石子,白鹳还是一动不动。

小贩收了钱,意味深长地笑了:“姑娘,你用指甲蹭一下珍珠表面。”

直到夕阳西下,她已经玩得累了,可能白鹳也被这样的有惊无险弄得麻木了,干脆停在树林上不动了。

她果然蹭了一下,一层红色的闪光粉掉下来,里面,是白色的普通珠子,黯淡无光,没有任何价值。

她乐得哈哈大笑。

“红色珍珠,稀世罕有,要真是这么大一串,别说三文黄金,就是一百两黄金可能也买不到吧……”

如此反复,整个江水、山林,便在眼前不停交换着红色和白色。

凫风初蕾:“……”

水鸟受惊,猛地飞起,天空树林,一瞬间,又变成了茫茫的白色。

走出好远,她才苦笑一声,心想,这小贩还真是蛮诚实的。

走出小鱼洞时,她看到白茫茫的树林又变成了红色,千万只白鹳停泊在水面上,她一时兴起,捡起一个小石头远远投过去。

这也得归功于鳖灵,他负责金沙王城的治理,尤其注重商贩的质量和态度。为此,他在民间招募了一支一百人的小分队,潜入市场,明察暗访。

她笑起来,父王一定也觉得很欣慰吧。

国王登基时便发出了公告,三十年之内,金沙王城免去商旅一切赋税,但若是查出以次充好,或者欺瞒小民,轻则被罚款,重则被驱逐出境,永远也不许再来经商。

一阵风来,原本平静的湖水泛起微微的涟漪。

利润丰厚,又不交任何赋税,加上监管严格,无论大小商贩自然不会再冒险以次充好。

“父王,我会好好保管金箔和金杖,藏宝库我也找到了。虽然我不能像你们几位蜀王一样,有长达万年的统治,但是,我还是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让鱼凫国更加兴盛繁荣,也望父王在天之灵保佑我事事顺利。”

正如这个贩卖假珍珠的小贩,无非是把普通珠子弄好看一点,但价格也十分公道。

这个金箔,是父王一直以来的遗憾:身为蜀王一万年,直到最后时刻,他也没能得到金箔。

回到王宫时,夜已经很深。

她还是拿出怀里珍藏的太阳神鸟金箔,和金杖一起举过头顶。

她悄然无声地进去,没有惊扰任何人。

湖心依旧平静无波。

槐树居里,一片死寂。

走出小鱼洞之前,她再次回头。

因为发生了有熊氏父女失踪的怪事,所有人都不敢再轻易靠近此处,所有侍卫也全部被撤离。

按照古蜀国的古老仪式拜祭完毕,她抬起头,看到蓝天白云一点也没有改变,只是太阳的位置稍稍偏西了。

本来,她以为有熊氏的侍卫队会留在这里打探首领的消息,可是,事发第二天,有熊氏的侍卫队长姬墨便前来辞行。

她放弃了打捞的计划,只决定年年来拜祭。

能从姬姓的自然也是有熊一族的后裔,姬墨是有熊氏的亲外甥。有熊氏只有一个独生女,所以对外甥极其看重,任其为自己的侍卫队长,每有重大场合,总让姬墨随行。

凫风初蕾最初计划派人打捞父王的遗骸,可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她改变了初衷:既然父王选择了这里为葬身之地,那便自有他的用意,如果自己强行打捞,一来惊扰他的亡灵,一来可能违背他的初衷。

按理说,舅舅和表妹失踪之后,姬墨一定会坚持留下来寻找,至少也得等候消息,可是,他的反应大出凫风初蕾的意料。

一眼望去,也不知道那中心的位置有多高,多深。

他坚决要回去。

为了不被大费侮辱尸骨,他水漫湔山,将自己的遗体彻底沉入了湖心深处。

而且,他辞行也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反而支支吾吾,每每关键时刻便沉默不语,只有一个坚定的态度:非回去不可。

正对面的中心,便是当年父王临死之前,选择的葬身地点。

他说,这是舅舅临行前吩咐的。

走了一会儿,她停下脚步。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必须赶在既定的时间离开。

一群白鹿,慢悠悠地跟在她后面。

凫风初蕾问不出什么,也无法多问,只好任由他离去。

她轻轻笑起来,拍拍白鹿,继续往前走。

她注意到,姬墨离去时极其匆忙,神情仓皇,好像生怕稍微慢了一点,自己也会随着舅舅一起失踪似的。

它居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夜深人静,槐树居也一片死寂。

凫风初蕾伸出手,摸了摸最近的一只白鹿。

没有灯光,只有一轮凄清的上弦月黯淡地照射着大地。

它们以为是什么新奇的别的动物,甚至一个个围过来,呦呦叫着,头上的鹿角轻轻晃动,大眼睛天真得就像是刚出生的孩子。

凫风初蕾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槐树下面,她忽然注意到,这颗槐树实在是太高太高了。

很可能,它们从未见过人。

比泰山之巅那颗千年古槐还要高得太多。

见有人走近,白鹿也不惧怕,纷纷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外来者。

从小到大,她便知道这颗树是王宫里最大最高的一颗,可能是习以为常,她便一直没有感到什么稀奇,直到现在,她仰起头,才发现这颗槐树一眼望不到天。

湖水四周,蔓草青青,有一群群的白鹿徜徉其间,偶尔抬起头,发出呦呦的动听鸣叫。

按理说,槐树是绝对长不到这种高度的。

当年鱼凫王和柏灌王的生死之战已经寻不到任何的踪迹,曾被搅得从天而起的水柱也一去不复返了。

可是,一想想这是一颗从来不会掉一片叶子的树木,她又立即释然了。

小鱼洞里,一片安宁。

这一个月来,她几乎每天都出入槐树居,对于这人人畏惧的地方,她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无论是父王的书房,起居室,还是客厅,以及这槐树院子的每一分每一寸土地,她都仔细检查过。

她大步便走了进去。

金杖过处,绝对没有任何的密道。

奠柏的卷须忽然一根根竖立起来,她手里的金杖一挥,卷须立即散开,轻轻挥舞,如在无声无息地行礼。

可是,内心深处却坚信:有熊氏父女绝对是从这里消失的。

凫风初蕾慢慢走近。

至于原因,她也说不上来。

食人奠柏依旧伸着长长的卷须,随时准备将任何活物卷起放入嘴里,方圆一公里之内,没有任何动物敢于靠近。

那是一种古怪的感觉,与生俱来。

她微微一笑,看了看蓝天白云,慢慢转身,往小鱼洞走去。

可是,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她根本查不出任何端倪。

柏灌王时代的盛景,已经彻底恢复。

至于有熊氏父女究竟是死是活,更是不得而知。

随即,便是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无数的白鹳翩翩飞起,整个天空也变成了一片雪白。

她习惯性地在槐树下站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立即跑到二楼。

就像是一只充满魔力的手,轻轻一挥,就将一本书翻开了新的篇章。

那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书房里,各种材质的书籍琳琅满目。

风一吹,江对面火红的树叶忽然变成了一片雪白。

可是,她的兴趣并不在这些羊皮纸、莎草纸、竹简、龟甲、丝帛或者黄金、白银装订的书册上……这些东西,是一万年以来,老鱼凫王从世界各地收集的东西。

她想,如果不封印,自己能让金沙王城保持这种局面多长时间?

古蜀国的封印,只是封印了外界进入的通道。

自登基一个月以来,她已经非常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

但是,老鱼凫王对外界是了如指掌的。

因为,她这个新任的鱼凫王,并不具有封印整个古蜀国的能力——也可能,自己将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不具有封印能力的蜀王。

不周山之战后,史前极度发达的文明就此中断,残存的人类开始进入蛮荒时代,又过了许久,才有羊皮纸、莎草纸、龟甲兽骨等等这些艰辛的原始文明发展历程。

直到现在,她仍然不太明白。

但是,古蜀的文明从未中断。

当时,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这一点,古蜀的纸张就可以证明——那是有淡淡花香的充满旖旎色彩的超薄超柔,具有韧性的白纸。

他们把整个古蜀国和外面的世界分隔开来,自成一体,既不让外人知晓,也从不愿意走出外界。

金沙王城的史官,一直都是用这种纸张记录书写,其字迹,永不消退,纸张也永不腐坏。

百里行暮说,那是因为历代古蜀国王都具有封印的能力。

她的目光落在一排金沙王城本地史官书写的一大堆材料上面。

尤其是目睹这几年席卷整个大夏的大旱,她更加意识到整个金沙王城的离奇存在——隐隐地,透露出几分古怪。

随手拿起翻一下,便看着这排书架旁边的装饰物——在每一排书架旁边都有一件装饰物,清一色的青铜古树。

凫风初蕾从小生长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以为全世界都是一个样子,直到漫游天下,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里,不光只有春天、秋天,更有可怕的沙漠酷暑,寒冷的冰雪。

初一看,每一件青铜古树的颜色造型几乎都差不多,她进出书房许多年,也从未特别留意过。

这两个季节原本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唯一的区别是:每每到了秋天,树叶会变成红黄两色,漫山遍野都是黄澄澄的果子。

但今天,她却发现这颗青铜古树造型很有点怪异——仔细一看,这颗古树竟然是九层,而她记得其他青铜树是七层。

时节虽已然临近初冬,可艳阳日日高挂天空,恍惚中又回到了老鱼凫王丧生之前:那时候,整个金沙王城只有两个季节:春季和秋季。

果然,她仔细将书房里其余额的八颗青铜树数了一下,发现了端倪:

昔日干涸皴裂的湔江早已恢复了原貌,江水缓缓,碧绿清澈,两岸五颜六色的小野花随风摇曳。

其他八颗青铜古树无论是颜色造型还是层数,都是七层,真可谓一模一样。

湔山秋色,岑林尽染。

唯有这一颗,是九层,也比其他的高了足足一尺。

其他人见启王子如此坚决,也无法有任何相劝的余地。

可除此之外,也再也没有别的区别了。

夏后氏几番要开口,可是,听得这话,却作声不得,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要是之前,这一点差别也不会引起她的注意,但今天,她却走到青铜树旁边,反反复复,仔细观察。

涂山侯人斩钉截铁:“小子孤身起兵,正因没有家室拖累,便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比如有扈氏之所以一败涂地,便是因为妻妾成群,一旦落入敌人之手,便受人掣肘!今后十年之内,小子都不会考虑个人的终生大事!夏后首领万万不可将云英小姐的一生幸福浪费在小子身上。但小子愿意终生视云英云逸为亲弟亲妹,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改初衷!今后云英出嫁,小子必以兄长身份提供一大笔丰厚嫁妆!”

青铜古树的底端,交叉盘踞着两条十分狰狞的神龙,它们昂着的双头前后对峙,龙躯则化为一层一层的枝干,而龙爪便是极其锋利的刀刃,如此蔓延到第九层,从上到下看去,竟然是一座倒立的刀山。

夏后氏和众人面面相觑。

现在,她已经知道父王的身份,知道父王的书房里,可能每一件东西都有出人意料的神奇之处。

夏后氏几番要插话,他却没有给夏后氏任何机会,“早在先父王刚刚驾崩之后,小子就取消了和各家的联姻,也包括云英小姐,目的就是不连累任何人,今后,也不会和任何一门豪族联姻。”

也不知为何,她伸手去拿青铜古树。

涂山侯人和颜悦色:“云英善良活泼,漂亮大方,本该有一份良缘。可是,小子却绝非云英小姐的良配。一来,小子比云英大太多岁,在小子心目中,她一直是个小妹妹。二来,大夏战乱为止,生灵涂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混乱的局面。尤其,三月初,小子将和大费举行辩论大会,辩论的结果,小子心中也没有把握。如果输了,小子纵然不身首异处,也必将身败名裂,所以,绝不能连累云英小姐……”

青铜很沉,她用了很大力气,不料,这颗青铜古树却纹丝不动。

夏后氏沉声道:“启王子莫非是嫌弃小女颜色粗鄙,无以匹配?”

她得到了百里行暮的全部元气,用了力气时,可以轻易一拳砸死一个巨人,力气之大,可以想象。

早前启王子不婚,众人都以为那是因为战乱,他自身难保,不愿连累其他女孩子,可现在,战事已经稍微安稳,再拖延下去,就明显不合适了。

这一下,她才真的吃惊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了一下。

她又仔仔细细看了青铜古树几眼,但是,也不能发现别的端倪,好像除了层数多一点,格外沉重一点,这青铜树也没什么别的诡异之处。

半晌,他徐徐地:“小子先谢过夏后首领的错爱,可成亲一事,实难从命!”

她很失望,又觉得疲倦,只好慢慢地下了楼。

涂山侯人却沉默不语。

路过古老槐树时,她更加疲倦,索性靠着大树坐下来。

所有目光都落在涂山侯人脸上。

月色早已西沉,星光全部隐匿,四周黑乎乎的。

而且,成亲对象还是夏后氏的女儿,这也可谓是水到渠成。

在这个人人畏惧的地方,她却特别安心。

启王子尽快成家,是众所期待。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也是这样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

古人讲究先成家后立业,纵然是乱世之中,一个有家有子的首领也比孤身一人的少年值得人信赖。

那一年,老鱼凫王不知怎地,忽然看上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想要纳为妃子,王宫上下张灯结彩,人人都说,老鱼凫王对新的王妃如何的宠爱到了极点。

就连淑均也连连点头:“如果启王子能在和大费辩论之前成婚,也正好让天下诸侯对启王子更有信心!”

那时候,她已经八岁了,已经很能懂一点事情了,她记得一早自己就去找父王,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人,负责照顾她的老宫女却一再告诫她,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决不许去打扰老鱼凫王,要她乖乖听话,并给她换了极其漂亮的新衣服。

“没错。早前启王子忙于战争,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可现在战事稍缓,的确是该娶妻生子了……”

可是,她趁着老宫女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

涂山奉朝却立即笑道:“好事,这是好事。启王子也早就该成家立业了。如果有云英照顾,我们也就放心多了……”

王殿外堂,锣鼓喧天,乐声不断,喜气洋洋的人们济济一堂。

涂山侯人也没想到他会当着大家的面提到这个问题,一时,竟无法回答。

她好奇地躲在暗处,发现父王是在大宴宾客。

“启王子一直忙于战争,身边又无女眷照顾,多有不便。臣下寻思,不如趁机把小女和启王子的婚事办了,如此,小女也能名正言顺留下来照顾启王子的饮食起居……”

金沙王城不时有各种盛大的活动,每次,父王都会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王位的旁边,所以,整个金沙王城的人都认识小公主。

“夏后首领但说无妨。”

但是,今天,父王居然没有叫自己,更没让自己坐在他的旁边。

夏后氏放下碗筷,这才笑道:“臣下还有一件事情求告启王子……”

小女孩的伤心,可想而知。

谈笑之间,大米粥被一扫而光。

她一边哭,一边跑向槐树居。

牟羽也道:“早闻蜀中繁荣富庶,若有机会,我真要去看一看。”

可槐树居根本没人,所有人都出去忙着老国王的婚礼了。

“没错,真要有大同社会,估计也不过如此了。”

小女孩一个人坐在老槐树下哭泣,最初,是哇哇大哭,到后来,就哭累了,昏睡过去了。

淑均奇道:“那岂不是传说中的大同社会?”

等得醒来,天空已经一片漆黑。

“对!家家户户,无论贫贱,吃的都是大米饭。我在蜀中呆了大半个月,发现他们贫富差距很小,很少有大富之家,也很少有穷困潦倒者。”

她很害怕,因为这一整天,父王居然都没有来寻找自己。

涂山奉朝问:“蜀中人人都是吃大米饭?”

要知道,以往只要自己生了一点点小气,父王都会耐心地哄着。

夏后氏道:“可不是吗!我在蜀中的时候,每天吃的都是大米饭、大米粥,回来之后,竟然很不适应家里的黍米、小米了,但觉麻、黍、稷、麦、菽这些,简直成了粗粮,难以下咽……”

可今天,她觉得父王再也不会来找自己了。

除了夏后氏和涂山侯人,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尝到米粥的味道,不由得连连称奇:“原来米粥的味道竟然远远胜过黍米、小米……”

待要自行出去,又不甘心,可要不出去,又觉得这大树下黑漆漆的,非常害怕。

涂山侯人也笑道:“大家都来品尝品尝。”

犹豫不决之时,听得黑夜中哇的一声怪叫,她吓得浑身发抖,一下就晕了过去。

夏后氏不由道:“好香的米粥!真是多亏鱼凫王送了我们这么多大米。”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父王的怀里,是父王焦虑不安的声音:“蕾儿……蕾儿……你快醒醒,快醒醒……”

说话间,有两名士兵端着两个大托盘上来,每个托盘上都放着几只大陶碗,陶碗里正是新鲜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大米粥。

“国王陛下别急,小公主只是饿了,又受到惊吓,一会儿就好了……”

……

她看到父王的脸,这才抱着父王的脖子哇的一声哭出来。

“百闻不如一见,传说根本无法描绘金沙王城真实的一面……”

“蕾儿,别怕,别怕,是父王不好,是父王不好,你放心,父王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纷纷惊问:“难道以前的传说都是真的?”

那个传说中的宠妃,从此,再也没有在王宫里出现过。

“没错!这次蜀中之行,让我彻底见识了鱼凫国的强大。真没想到,不过短短两三年,他们便快速崛起,以褒斜为门户,以熊耳、灵关为后门,以汶山为牧场,以玉垒、峨眉为天险,加上整个南中都成了他们的后花园,最远处到了极西的埃及、波斯,商旅穿梭往来,商业十分发达,整个金沙王城更是富庶繁荣,甚至远远超出当初的阳城……”

从上到下,也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情。

淑均大喜:“有了鱼凫国的强大援助,我们何愁大事不成?”

慢慢地,小女孩长大了,也就彻底淡忘了这件事情,到后来,竟然不知道这一幕到底是真的还是梦境——也或许,那个宠妃本只是一个传说?或者那天自己看到的一幕根本不是老国王的婚礼?

夏后氏当然不知道他曾经蜀中一行,还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说起鱼凫王,那可真是慷慨大方。这一次,她几乎把蜀中收获存粮的一大半都送给我们了。她说,蜀中土地肥沃,明年便可继续丰收,她们又暂时用不上存粮,所以,把一多半都无偿送给了我们……”

反正,从此以后,老鱼凫王再也没有迎娶过任何妃嫔。

蜀中匆匆一别,尽管涂山侯人谢绝了凫风初蕾赠粮的提议,但是,凫风初蕾还是不动声色,将早前他赠送给她的三千甲兵好好利用,让夏后氏率领这三千甲兵护送粮食回归。

为人子女者,从来不了解父母的心思,可凫风初蕾此刻想起这一幕,忽然黯然神伤。

“多谢启王子信任,臣下所幸不辱使命,带回来大批粮草……”

老父亲的宠爱,真是无与伦比。

众人分别落座,涂山侯人先开口:“真是辛苦夏后首领替我蜀中一行。”

无论合理还是不合理,只要小女儿觉得委屈,他便统统放弃了——哪怕牺牲了自己的乐趣,也再说不惜。

大堂原本是有扈氏的议事厅,装潢十分豪华别致。涂山侯人占领安邑之后,就将多余的古董文玩全部拿去出售充作军费,只剩下几把椅子。

这天下,只怕很少父亲能做到这一点。

涂山侯人笑道:“夏后首领从蜀中辛苦归来,还是先进去说话吧。”

也因此,尽管是这样的黑夜,她坐在槐树下,也不再觉得有任何的恐惧,反而非常安心。

夏后氏不以为然:“天下者,有德者居之。既然大费不仁不义,启王子又何必跟他客气?依照臣下之见,启王子根本不必跟他辩论,应该趁着他心慌意乱,直接将他驱逐出阳城……”

头顶的月色,彻底被隐匿了。

涂山侯人肃然:“小子起兵原是为了驱逐暴力不仁,并非一心要登上王位宝座。”

整个槐树居,漆黑一团。

夏后氏站起来,长叹一声:“一定是大禹王在天之灵保佑,启王子才能顺利驱逐了有扈氏。既是如此,启王子不如一鼓作气,直捣阳城,必将势如破竹,顺利驱逐大费,让大夏江山重新回到大禹王的子孙手上……”

一个淡淡的声音响在耳边:“凫风初蕾,你还是从了小狼王吧……”

涂山侯人急忙扶起他,客客气气:“夏后首领不必客气。”

她一惊,翻身跃起。

那是大臣对国王的礼节。

可是,四肢却像中了迷魂咒似的,竟然完全无法动弹。

夏后氏这才向涂山侯人行大礼:“臣下参见启王子……”

这一惊骇,难描难绘。

姐弟二人嘟嘟囔囔下去了。

偏偏那若有似无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凫风初蕾,你已经被这颗古老的槐树吸取了全部的元气,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有任何的功力,形如常人……不,比常人还不如。所以,你就不要再做徒劳无功的反抗了……”

夏后氏下马,一挥手阻止了姐弟二人的叽叽喳喳,笑道:“你俩先下去,我和启王子有话要谈。”

那声音,不男不女,不动听也不难听。

云英也道:“我们都是大人了,启王子放心吧。”

正是自己登基之前,梦见王冠上的红色珍珠被人换成了绿色宝石的那个声音。

云逸大声反驳:“我都十六岁了,怎么是小孩子?启王子可不要看不起人。”

凫风初蕾拼命挣扎,可是,四肢还是一动不动,浑身上下甚至凝聚不起哪怕是一点点的元气。

涂山侯人笑着摇摇头:“军营辛苦,不是你俩小孩子该呆的地方。”

她惊骇得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声音的方向。

云逸也四处张望,兴致勃勃:“启王子,我父亲已经答应让我长期留在你的军中……”

可是,那声音没有方向,而是随着意识,四周扩散。

经过几个月调养,少女脸上的菜色很快消失了,又变得红润光滑,就像新鲜花骨朵似的。

“凫风初蕾,嫁给小狼王是你唯一的选择……你该知道,现在的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你。你这副花容月貌,如果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又不能尽快嫁人,你想,这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云英先跃下马背,几步跑到涂山侯人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启王子,你不知道我们回去后有多么担心你。幸好你一鼓作气拿下了安邑驱逐了有扈氏,这下好了,我又可以回来照顾你了,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你了……”

四周,绿火闪闪。

在他们身后,是一匹黑色的骏马,正是姐弟俩的父亲夏后氏。

竟然是无数双眼睛。

正是云英、云逸姐弟。

无数双男人的眼睛。

那是两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背上,少男少女咯咯大笑:“启王子,我们又来了……”

每一双,都冒着绿光。

人未到,声先到。

就像冰天雪地里的饿狼。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启王子……”

小狼王曾经说:“凫风初蕾,我要是得不到你,就像荒野里被饿死的狼……”

要不是凫风初蕾派人送来一大批稻谷,自己绝对无法这么从容地在安邑驻扎,开仓赈粮,更别说应对即将到来的和大费的辩论了。

可是,这些眼睛甚至不是小狼王的,而是无数个男人的。

涂山侯人转头,看了看西南的天空,真是百感交集。

看不到人影,只看到一双双眼睛就像鬼火似的蜂拥而来。

牟羽道:“真没想到,蜀中两年多时间,竟然能收获这么多稻谷,真不愧为天府之国……”

凫风初蕾吓得寒毛直竖,可是,她却瘫在地上,完全无法动弹。

淑均大赞:“大米的香味,真是远非其他五谷能比。看来,我们大夏以后也应该大力种植稻谷了。”

“赶快嫁人吧,别再给自己留下祸端了……凫风初蕾,赶紧吧,否则,其他觊觎你的男人会把你撕为碎片……”

而且,他起兵之初,条件艰难,自身也经历过饥饿的可怕,对这种粮食的香味就更加敏感。

一双双绿色的眼睛,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和敖丙一样,经历了几年的大旱,所有人对粮食的味道都已经特别敏感。

很快,凫风初蕾的前后左右,头顶之上,便被一大片绿色的眼珠子所彻底包围……那些冒着绿光的贪婪的眼睛,忽然张开血盆大口,一起嗷嗷大叫,猛地向她冲了过来。

他的注意力并未集中到敖丙身上,而是完全落到了那一大锅稀粥散发出来的香味上面。

“啊……”

在他旁边,跟着淑均、牟羽、涂山奉朝、大将盘护等一干人。

惨叫之声,也被淹没在喉头。

一直到敖丙的身影完全消失,涂山侯人才慢慢走出来。

“没用的!”

敖丙摇摇头,趁众人没有注意到自己,急匆匆离开了。

那隐隐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凫风初蕾,你就别挣扎了,在人间,你可能自恃本领,自以为天下无敌,可在这里,你什么都算不上……”

而且,这种民心的向背,越是接近阳城,就意味着大费王的统治越来越不安稳。

那声音谈不上喜怒哀乐,却充满了淡淡的嘲讽和幸灾乐祸,就好像对凫风初蕾不满已经很久了:“在这里,你连一只蝼蚁都比不上……”

他们在乎的是,到底谁才能让自己填饱肚子。

凫风初蕾已经顾不得其中的讥诮之意了,因为,所有的绿眼睛已经爬到了身上。

百姓可不管什么禅让制或者家天下,谁当国王他们都不在乎。

她惊惧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可是,没有任何用处,她甚至无法挥出手驱赶一下,只看到那些绿色的眼睛就像一条条毒虫,铺天盖地要吞噬了自己。

自从大败有扈氏之后,启王子展开了强烈的舆论攻势,一边通过丑化有扈氏来间接丑化大费王,一边借着赈济灾民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威望。

凫风初蕾拼命扭打,拼命逃窜……可这一切只是出于想象,无数双绿色的眼睛已经吸附在自己身上,顷刻间,好像浑身的骨肉已经全被咬碎了。

启王子的行事,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她看不见自己,只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空荡荡的骨架。

敖丙在一边听着,不由得暗暗心惊。

灰白的,丑陋的,乱坟堆里的那种骨架。

……

滚开,快滚开……

“那是当然,有其父必有其子,大禹王在的时候,人人丰衣足食,要是当初启王子继承了王位,就不至于有这几年的大旱了……”

呐喊,也封锁在喉头。

“还是启王子大仁大义……”

她根本叫不出声来。

“大费王也被启王子灭了才好,谁叫他假惺惺的明里一套却暗地里一套,表面上下什么罪己诏,不如多勒令他的老丈人拿出一点粮食救济大家……”

而绿色的鬼眼更多更密集了。

“连妻儿都不顾的人,岂能指望他顾着百姓?”

“哈哈哈……”

“何止呢!据说有扈氏逃跑时只带了新娶的小妾,妻儿老小一个也不管,要不是启王子大仁大义,他的妻儿老小早就被处死了……”

一个刺耳的大笑声,冲破了绿眼睛的包围。

“所以他活该被启王子灭了……”

笑声尖锐,狂妄,傲慢得令人难以置信:“凫风初蕾,你瞧瞧你现在这个鬼样子……”

“人家是大费王的老丈人,谁会舍得拿比黄金还贵重的粮食出来给我们这些区区百姓吃呢……”

她不能回答,只是睁着空荡荡的眼眶。

“可不是吗?以前我们都不知道,安邑竟然藏着这么多粮草,可有扈氏从来没有拿出来过。亏得他还整天假惺惺的……”

她觉得自己的眼珠子都快被吸干了。

“要不是启王子,我们早就饿死了……”

狼牙棒一横,指着她的脸:“凫风初蕾,啧啧啧,这还是凫风初蕾吗?不会把?不会是本王记忆中那个傲慢得不可一世的凫风初蕾吧?哈哈,说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说什么绝世无双的女王,哈哈哈,得了吧,你看看你现在的鬼样子,就算是你现在跪着爬着要求嫁给本王,本王也不会娶你了。哈哈哈……”

“对,据说连续一个月都有粥点赠送,我们总算可以吃一个月饱饭了……”

幸灾乐祸的笑声,就好像他等待这一刻已经不知多久了。

“启王子说了,人人都有粥点……”

可这男人,前不久才发过毒誓。

“我们等了这么久,凭什么让你们插队?”

他曾说:若违誓言,我的子孙必将肝脑涂地。

围观的百姓立即拍手称快。

一切的誓言,都是放狗屁。

几名壮汉看样子平素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可今天面对几百精壮有力的士兵,一声也不敢吭,默然站到了最后面去。

现在,他赶不及就来落井下石了。

几名壮汉气势汹汹地插在了一个病怏怏的老太婆前面,周围人敢怒不敢言,却被巡逻的士兵看到,一把将他门拉出来:“你,你,都出去,出去,排到最后面去……记住,任何人不许插队,更不许仗着力气大,插老年人和小孩的队,若是再犯一次,就取消你们今天领取粥点的资格……若有人再敢插队,重惩不饶……”

“凫风初蕾,本王忍你已经很久了,以前碍于你的淫威,也的确拿你没辙,只好伏低做小,可是,今天……”

为首的士兵大声吆喝,维持秩序:“大家不要着急,排好队,一个个来!”

他得意洋洋,狼牙棒在手里潇洒地抛舞。

此时,高高的甑子上,新出炉的馒头热气腾腾,大铁锅里更有稀粥散发出浓郁的五谷香味。

“天下第一美人,啧啧啧,天下第一丑八怪都比你漂亮一万倍……你看看你现在的鬼样子……别说本王,就算是天下最最饥渴的老光棍也不会娶你……就算你趴在地上跪求,他们也不会对你有丝毫的兴趣,哈哈哈……”

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救济点:上百名士兵守卫着几口巨大的铁锅和甑子。

她急于自救。

只见小街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居然是破衣烂衫的流民排起了长龙。他们手里拿着各种陶碗、陶盆,大呼小叫。

她急于提起全身最后的一丝余勇。

他狐疑地悄然走了过去。

可是,无济于事。

大夏并不盛产大米,这香味从何而来?

那若隐若现的声音再次传来:“白费劲,真的是白费劲!凫风初蕾,我早说了,你那点微末功夫,在这里,什么都算不上……”

他注意到,这种香味之中,有一种更特别的味道——那是大米的浓郁香味,远远胜过其他小米黍米等等。

这时候,一道白影闪过。

经历了几年的饥饿,所有人对饭菜的香味都已经特别敏感,纵敖丙也不例外。

她一喜,几乎惊叫出声。

那是五谷稻麦的香味。

高大的人影,火红的头发。

鼻端,传来熟悉的香味。

“呵……百里大人……百里大人……”

转过一条小街,他停下。

她如释重负,竟再不觉得绿眼睛噬咬的痛苦。

敖丙慢慢走出大门。

可是,百里行暮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很快就移开了。

涂山侯人也不坚持。

那目光,极其冷漠,极其陌生。

涂山侯人亲自送他出门,他却拒绝:“不劳驾启王子了,老夫自己能来就能走。”

他根本没认出她来。

敖丙并未带什么亲随,独来独往。

他已经不认识她了。

涂山奉朝还要说什么,但涂山侯人立即道:“那就钧台好了。”

“百里大人……百里大人……我是初蕾……是凫风初蕾啊……”

敖丙这个提议的确是比较公平。

她的呼救,慢慢地微弱了下去。

而且,钧台距离双方的距离大致相当。

因为,他已经走过去,没有任何的停留。

在这之前,双方都从未看重这个地方。

她的死活,跟他毫无关系,他也不关心。

钧台,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既非什么兵家必争之地,也不再任何一方的掌控之中。

凫风初蕾伸出的手,呆在半空——事实上,那只是出于想象而已,她根本不能动弹,双手都趴在原地,被绿眼睛们死死攀着,咬着。

敖丙道:“既然启王子如此爽快,那老夫也就直言直语了。辩论地点既不是阳城也不该是安邑,这样吧,就取中间点,钧台好了!”

“哈哈,你还想求救?丑八怪,别做梦了,就连百里行暮都不认识你了……”

涂山奉朝愤愤地:“依他们的意思,怕是要在阳城吧。”

狼牙棒往前,竟然是一面菱花镜。

涂山侯人还是耐着性子:“那依老先生之见,辩论会地址该定在何处?”

她正好看到自己的脸。

敖丙冷笑一声:“涂山将军可别把人当了傻瓜,辩论会定在安邑,谁知道你们存的什么心?这不是摆明了请君入瓮?”

灵魂都跟着战栗起来。

此言一出,涂山奉朝忍无可忍,厉声道:“老头,你别得寸进尺……”

绝非是因为镜子中那张丑陋到了令人恐惧的脸——她看到一具彻彻底底的骷髅,而骷髅的头上、脸上,却盘踞着无数绿色的眼睛。

敖丙干脆道:“既然启王子真有诚意,那辩论的地点可要改一改,我们不同意在安邑……”

这骷髅,居然是自己!

涂山侯人笑道:“如若老先生不放心,小子当将这个条件告知天下诸侯!叫你家大王尽管放心大胆来就是了。”

那些毒虫似的眼睛,趴在她的天灵盖、骸骨、面颊骨上……仿佛要吸干净她最后的一点骨油……

敖丙反而有些惴惴不安:“启王子此话可当真?”

她在极度的恐惧里,发出了灵魂里最后一声颤栗的呐喊:“父王……父王……救我……父王……”

更意外的是,他言之凿凿,语气肯定,就好像对于祈雨成功胸有成竹似的。

最后的绝望里,我们只能求助最深切的亲人。

敖丙听他此言,竟然完全同意了大费的要求,很是意外。

狼牙棒的主人又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哈哈哈,丑八怪,看到自己的模样了吧……哈哈哈,罢了罢了,本王看在故人一场的份上,还是给你一个痛快,免得你留在人间遭受这样的折磨……”

涂山侯人还是镇定自若:“小子无才无德,自认也没资格觊觎王位。可是,小子还是斗胆和大费在安邑一辩。如果上天认为小子有德,自然会降下甘霖。反之,小子甘愿退出千里之外,再不和大费争夺天下。”

狼牙棒,兜头砸来。

敖丙冷笑一声:“大费王缺德,那启王子的德又在哪里?”

一股凌厉的死亡之气,铺天盖地。

也不等敖丙回答,他继续说下去:“大夏饿殍遍地,流寇四起。可是,为什么有流寇呢?我观察了一段时间,但凡流寇所聚集的地方,便是有大户和粮食储备的地方,不然,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于是,我每每追着流寇,所得粮草,几乎出自流寇之手,也慢慢地收编流寇。从而将自己的势力大大扩充。你看,所谓的大旱,绝对不是灭绝人民的第一要素。实际上,大夏有近百年休养生息的富庶和积累,许多权贵和大富之家,都有充足的粮食储备。大费身为王者,他要做的事情,本该是扼制豪强,调集粮草,合理分配,救济灾民,如是,天下归心,谁还能动摇得了他的王位宝座?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顾着他坐下的王椅,反而纵容有扈氏等囤积粮草,逼得天下流寇四起!所以,我说他身为王者,缺的不是能力也不是机会,而是德!”

凫风初蕾猛地闭上眼睛,也不知为何,这一刻,心底反而非常平静。

他一笑,淡淡地:“我自起兵以来,和大费陆陆续续交战了好几年。到这一两年,其实本该粮草断绝,再无生路,可是,老先生知道我一年多的粮草是怎么来的吗?”

……

“连年大旱,十室九空,最初,我也一直以为大费是没有办法了,根本没有多余的粮草用于救济百姓。直到我打败有扈氏,才发现,几乎整个大夏的存粮都堆积在了有扈氏的巨大仓库里。敢问老先生,若是大费这几年逐渐开仓赈粮,救济百姓,能饿死那么多百姓吗?”

“少主……少主……你快醒醒……少主……”

那道大门里面,是巨大的粮仓,此时,粮草储存得小山一般,跟外界饿殍遍地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有人猛烈摇晃着自己。

一看,就傻眼了。

凫风初蕾但觉浑身要散架一般。

敖丙半信半疑,但还是跟过去。

好几次要睁开眼睛,可是,却无能为力。

他紧走几步,到了左边的门口,一伸手,将大门推开,躬身道:“老先生请看,大费王所缺失的德,都在这里了……”

“少主……少主,快醒醒,你到底怎么了?”

敖丙厉声道:“大费王怎么缺德了?”

她努力了好几次,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敖丙,十分耐心:“所谓君主,第一要素便是德,可是,大费偏偏缺德……”

委蛇焦虑得几乎要哭起来了,一看到她睁开眼睛,真是喜极而泣:“少主……少主,你终于醒了……”

他看了看敖丙,又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几位亲信,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自幼丧母,从小父子不睦!就连呆在阳城王宫也不愿意,经常偷偷溜出去。事实上,我少时最大的理想是一辈子浪迹天涯,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歌者,吹笛奏箫,高山流水。岂知天不遂人愿,大禹王一驾崩,大费便逐我去沙漠送死。我一人死也就罢了,却无辜连累十万徭役做了陪葬!纵然到了这时候,我也没想过要起兵反抗大费,直到这几年连续大旱,民不聊生……”

她的声音极其虚弱:“委蛇,我到底怎么了?”

敖丙:“……”

委蛇扶着她慢慢坐起来。

反倒是涂山侯人呵呵笑起来:“老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好!”

一轮红日,正在东方。

就连愤怒不已的涂山奉朝也无言以对。

槐树居的清晨,静谧而清新,有飞鸟的翅膀,叽叽喳喳的声音。

淑均再一次哑口无言。

“少主,你怎么睡在槐树下面?而且一直浑身发抖……”

“好一个替天行道!那老夫倒要问问启王子一句,既然启王子无心王位,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那么,启王子真要驱逐了大费王,这大夏的王位是谁来坐?敢问启王子,是你本人还是你会另外推荐贤德之人?哈哈,如果你启王子赢了,却把王位让给别人,那老夫就真的相信你别无私心,且敬你是一代英雄,没有辱没大禹王的尊严……”

她这才慢慢想起梦中的情景,一怔,也不知为何,明明是一场噩梦而已,可直到此刻,依旧战栗不已。

“启王子根本不是为了王位!大费和妖魔勾结,大肆屠戮商旅,征调十万徭役,苦害百姓,启王子分明是替天行道……”

委蛇见她面色惨白,双手似还在微微颤抖,很是吃惊:“少主,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大禹王的王位是怎么来的?那可是舜帝禅让给他的!禅让原则,千秋万代,如此,才能保证我大夏江山永远在贤德之人手里。既然是国之原则,就得人人遵守,如果当初舜帝的儿子也像启王子这般野心勃勃,会有后来的大禹王吗?”

她慢慢站起来。

淑均也怒了:“谁是逆贼?你可别忘了,启王子可是大禹王的亲生儿子。大夏是怎么来的?那可是大禹王千辛万苦打下来的!”

伸手之间,元气尚在。

敖丙指着他的鼻子便破口大骂:“你这逆贼!本为大夏朝臣,却折节谄媚,干做谋逆之人的走狗,居然还好意思侮辱大王?”

她忽然一用力,足下本是坚硬的土地,却生生裂开了一个洞。

就连淑均也不由得出声讽刺:“大费王既然是真龙天子,那他就一定能祈雨成功,可他现在对祈雨怕成这样,所谓何来?难道是根本不敢应辩?”

委蛇见她忽然如此,更是吃惊,瞪大两双小孩子似的眼睛看着她。

他读完大费的诏书,众人听得大费竟然提出,一旦二人都祈雨失败,涂山侯人便不得不自动退出千里之外,都勃然大怒。

她如释重负,这才微微一笑:“委蛇别担心,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他一本正经摆出架子:“姒启听命,我王为了天下百姓,愿意纡尊降贵参加三月初三举行的辩论会……”

委蛇也松了一口气。

“老臣是奉大费王之命前来下旨……”

她不经意地:“对了,委蛇,你查出什么没有?”

涂山奉朝再次大怒,可涂山侯人还是不慌不忙:“老先生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委蛇很是沮丧:“我几乎翻遍了金沙王城的每一寸土地,可是,依旧没有任何线索。有熊首领父女俩绝对没有离开金沙王城,他们也不可能被任何人所暗害……”

敖丙丝毫不领情:“启王子想要被尊为大王也行,那必须是得你谋逆篡位成功之后。可现在还早了点,不是吗?”

它惊异地盯着凫风初蕾背后,声音低了下去:“少主,我觉得我们不用白费力气了,有熊首领他们肯定找不到了……”

涂山侯人一笑,镇定自若:“老先生百岁之年,对小子直呼其名是完全应该的。所谓姓名,不就是用来称呼的吗?”

凫风初蕾背后,便是老槐树粗大的树干。

涂山奉朝满面怒容,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凫风初蕾早就发现了,委蛇每每看到这颗老槐树时,目光总是很复杂,直到此刻,她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委蛇非常非常惧怕这颗老槐树。

敖丙冷笑一声:“大禹王将天下禅让给大费王,这天下的王便只有一个!老夫对姒启不直呼其名,要称呼什么?难道要称启大王?若是如此,当初大禹王何必禅让王位?直接把王位传给他的儿子不就行了?”

可是,在以往,它竟然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一点。

一边涂山奉朝听得他对启王子直呼其名,大怒:“老头,你好生无礼,岂敢对启王子直呼其名?”

她不动声色:“委蛇,你也觉得他们都是消失在了槐树居吗?”

敖丙不冷不热,也没有任何的礼仪,只将手里的书函送过去:“姒启听命……”

委蛇目中的恐惧之色更深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们不是消失在槐树居,而是消失在了槐树下!”

涂山侯人见到他,有点意外。

“为什么?”

大费的信函是太史敖丙亲自送来的。

“这颗槐树,一直很诡异。”

“大王放心,这个任务就交给老臣好了,老臣会设法让启王子答应这个条件!”

她想,这不是理由。

好一会儿,他沉声道:“那就有劳太史多辛苦了。”

从小到大,她也很清楚,这颗槐树是从不掉叶子的。但是,除此之外,这里没有发生过任何怪事。

如果不尽快结束干旱或者战争,就算涂山侯人不来攻打,自己这个大费王也无法安坐王位了。

她心念一转:“难道有熊氏一族的其他几波人马,也全是消失在了这颗槐树下面?”

窗外,黑乎乎的一堆堆的苍蝇更加密密麻麻,就连空气里也漂浮着各种恶心的悬浮物,随风吹来的不仅是寒冷,还有各种腥臭难闻的气息。

“也许吧。”

大费还是愁眉不展。

“这颗槐树到底有什么古怪?”

“如果他希望大王参加,那他就必须接受这样的条件!”

委蛇迟疑着,摇了摇头:“少主,你不觉得这颗槐树特别恐怖吗?”

大费狐疑:“涂山侯人会接受这样的条件?”

要是以前,凫风初蕾一定会断然摇头,可现在,她想起昨夜的噩梦,心有余悸:“没错,这棵树还真有古怪。要不,我们干脆砍掉这棵树,连根拔起,仔细寻找一下?”

“很简单,我们只答应他一个条件!那就是如果二人都祈雨不成功,启王子也得无条件退出安邑周围一千里的范围……”

此言一出,委蛇更是惊惧,双头连连摇晃:“别别别,少主,千万别,这棵树万万砍不得……”

“可是,我们要如何才能揭破他虚伪的面孔?”

“为什么?”

他解释:“大王也该知道,启王子自从起兵以来,一直打着大禹王的招牌,以仁义之师自居,多次对外自称,绝非是为了觊觎王位,只是为了缓解民众疾苦。这一次,他提出安邑辩论,也是号称为了以战止战,止息民众的苦难。既然如此,我们就让他不妨仁义到底!看看他这副虚伪的面孔到底能撑多久!”

“这是老鱼凫王种在这里的镇殿之树,我虽然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用处,可是,我想,若是没有了这颗老槐树,这槐树居会变得更加恐怖……”

敖丙站起来,胸有成竹:“既然启王子提出了安邑辩论,大王若不参加,反倒落人口实,显得怕了他,如此,岂不失去诸侯的敬重?所以,尽可以放心大胆前去参加。”

她注意到“更加恐怖”这四个字。

“太史的意思是?”

“少主,你做噩梦,绝对不是因为这颗老槐树,这么说吧,要是没有这颗老槐树,一定有比噩梦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老鱼凫王留下的东西,是绝不可能害你的……”

“可大王别忘了,如果启王子祈雨不成功,那也证明他绝无资格领导大夏!”

凫风初蕾一怔,也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书房里那颗九层的青铜古树。

如果大费王无法祈雨成功,那就证明他根本不是天定的人君。

以前,自己多次出入槐树居,可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恐怖的噩梦。

既然是龙的本体,那天子天然就有呼风唤雨的本领。

为何偏偏动了一下那颗青铜古树,就有这样的噩梦?

所谓天子,便是上天派下来的真龙天子。

委蛇说得对,父王留下的东西,绝不可能害自己。

大费愁道:“既然要两年之后才下雨,那本王纵参加祈雨大会,不就注定会失败?那时候,天下诸侯将如何看待本王?”

她再次打量这颗老槐树,暗忖,难道真是那颗青铜神树作祟?

敖丙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笑道:“大王不必多虑。须知祈雨这事,是无法作弊的。大王也好,启王子也罢,都无法呼风唤雨,下不下雨,实乃天意。而且,据老臣长时间观察天象,只恐一年之内,还是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这场干旱,很可能要维持七年,也就是说,至少还要两年之后,才可能下雨……”

但是,内心深处,却很快否定了这一点——梦中的声音,非常非常熟悉,每一次,都是在自己最疲倦,最脆弱的时候出现——登基之前,入睡之初,无影无踪,却如影随形。

这一次去安邑公开祈雨,他心底实在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也许,那根本不是梦,那是事实!

这几年,他祈雨的次数不少,甚至下了好几次罪己诏,可是,除了第一次偶尔下了几个零星雨点,以后每一次都无济于事,相反,干旱越来越强烈了。

一念至此,她几乎惊跳起来。

很显然,大费没有底气祈雨成功。

委蛇见她忽然脸色煞白,惊道:“少主,你怎么了?”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本王并非是怕和那小子辩论,可是,若是本王去安邑,一来有自降身份之嫌;二来,这干旱已近五年了,岂能随便祈祈雨就结束了?”

她不答,手里的金杖猛地挥了出去。

大费大出意外,只是看着敖丙。

艳阳之下,金色的光圈被彻底遮掩,有惊起的飞鸟,扑楞着翅膀。

敖丙笑起来:“应!怎么不应?依老臣之见,大王不妨大大方方应下来,并昭告天下,和启王子一辩定江山!”

除了偶尔一片羽毛,天空中,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掉下。

“可是,那小子提出三月初三,在安邑举行辩论大会,这可如何是好?本王应还是不应?”

金杖,却连续击出。

敖丙摸了摸雪白的胡须,不慌不忙:“大王不必慌张,有扈氏虽败,可王都兵力丝毫未损,大王威信仍在,诸侯们也并未公开支持启王子,一切都还在掌控之中!”

方圆之内,再也没有任何敢于靠近之物。

大费站起身,走了几步,眉宇之间焦虑之色更甚:“有扈氏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现在把安邑丢了,王都再无拱卫之处,诸侯们又不肯立即联手剿敌,太史,你说,本王到底该如何应对?”

凫风初蕾这才停下来。

敖丙当然明白大王为何焦头烂额,立即道:“大王可是为了启王子辩论一事而烦恼?”

“涯草!我就姑且认定你是涯草吧!但是,无论你是谁,如果继续潜伏在我金沙王城装神弄鬼,无论天涯海角,无论上天入地,我必将你挫骨扬灰,就连你的灵魂也会被打得烟消云散……”

大费屏退左右,敖丙看到哭哭啼啼的王后悄然退出,还没做声,只听得大费一声长叹:“事到如今,王后只晓得哭哭啼啼,真是本王的大不幸!”

“你口口声声说我的力道在你们哪里算是微不足道,可是,你不也只敢趁我睡着了才来装神弄鬼?你真有本事,不妨出来明刀明枪跟我来一场厮杀!别说你是什么妖魔鬼怪,纵然你是大罗神仙,我也不会怕你!”

敖丙和皋陶私交甚好,大费从小就得他教诲,也从他处学会了不少法术,他麾下的巫师、阴阳师等甚至曾私下里随大费去蜀中参战。

金杖,一直对准天空的方向。

直到大费登基,巫师们才重新受到重用,而巫师之王敖丙,更被封为太史,成了大费最信任的大臣之一。

“还有,收起你那套鬼把戏吧。嫁不嫁人,还是嫁给谁,都由不得你做主。我乃凫风初蕾,新任鱼凫王,金沙王城便是我的后盾,金杖便是我的武器,我不需要依靠任何男人,我自己也可以击败你们一切牛鬼蛇神……”

巫师,在尧帝和舜帝的时候都很受重用,可大禹王时期,凡事有云华夫人参谋坐镇,所有巫师便坐了冷板凳。

委蛇见她忽然对着空中叱骂,这才如梦初醒:“天啦,难道涯草这个妖孽竟然没死,还一直尾随着我们?”

他已近百岁,长眉白须,是大夏有名的巫师。

凫风初蕾冷笑一声:“涯草,你给我听好了,你活着时不是我的对手了,死了,更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现在滚开,还能留你一丝残魄,可要是执迷不悟,我不但彻底打碎你的魂魄,还必将你巨人一族的魂魄全部捣毁,让你巨人一族,千秋万代,再也没有复生的机会!”

敖丙,是奉命而来。

空气中,一片死寂。

大费立即走了出去。

好像有某种东西无声无息地遁走了。

大费余怒未消,正要说话,听得外面传来通传声:“西海太史敖丙求见。”

凫风初蕾提着金杖,大步就走出了槐树居。

冰姬听得这话,更是不敢作声了。

走出去很远,才察觉背心已经一阵汗湿。

大费怒道:“在这么紧迫的战争时期,有扈氏居然忙着纳妾,醉生梦死,这才给了涂山侯人偷袭成功的机会,他一家大小真是死有余辜……”

她敢肯定,暗中的某种东西,绝对不是涯草。

冰姬听得这话,浑身一震,嗫嚅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涯草只是旁门左道的妖法,很容易破解,可是,这无影无踪,连男女都分不清楚的声音,却有着至上的元气——纵然她动用了百里行暮传给自己的所有元气,也无法令对方显出半点原形。

大费对此恼恨已极,又听得冰姬这么一说,顿时拉下脸来:“冰姬,你让我本王怎么救你的兄弟们?难道要将阳城直接交给涂山侯人?还是直接砍下本王自己的头颅去换你的兄弟们?”

她想起梦中可怕的场景——不是因为被千万双绿色的鬼眼所啃噬,也不是被小狼王落井下石。

有扈氏一败涂地,让启王子从此名震天下!

而是百里行暮从自己面前走过,却再也不认识自己了。

冰姬三两步跑上来,双腿一弯就跪了下去:“求大费王救救我的父亲,求大费王救救我的兄弟们……启王子俘虏了我的兄弟们,扬言要杀他们祭祀天地,大费王,求求您了……”

难道他认识的,只是美貌的自己,一旦自己容貌不再,他便再也不认识自己了?

他微微皱眉:“大呼小叫干什么?”

一念至此,心如刀割。

是冰姬带着哭腔的焦虑呐喊:“大费王、大费王……大事不好了……”

竟完全忘记百里行暮早就死了,何来认不认识梦中的自己?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

委蛇跟在她后面,看着她仓促的背影,就更加不安了。

他恶心地呸一口,自言自语道:这些该死的东西。

它并不知道少主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噩梦,以至于步履踉跄。

他一掌下去,没打着苍蝇,却拍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它的双头昂起老高,仔仔细细扫视着这个古老王城的一草一木,想起当年老鱼凫王对自己的谆谆嘱托:委蛇,你记住,本王不需要你任何的报答,但是,只求你一件事情,务必要竭尽全力保护少主的安全。

苍蝇嗡嗡地撞击在雕花窗木上,有好几只甚至飞进来,围着他的脸不停地嘤嘤嗡嗡。

老鱼凫王对它有数次的活命和再造之恩,某种意义上来说,给了它一次永生的机会——这是它的同类修行几千几万年都无法办到的事情。

此时,大费就站在王殿的窗户边,焦虑不安地盯着外面尘土飞扬的世界。

但是,老鱼凫王拜托它这件事情时,用的是“求”字。

空气中更满是尘土,恶心的苍蝇一堆堆地迅速繁衍,就像一大团一大团的黑云,将整个城市上空彻底占据。

一念至此,它一扫盘踞脑中的恐惧之情:委蛇,你怕什么呢?再可怕的事情,难道比少主被伤害更可怕吗?

大街上,行人满脸菜色,骨瘦如柴,有些人走着走着,一头栽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早朝时间。

连续几年的大旱,让鲜花若锦烈火烹油的王都也饿殍遍地。集市上,粮食、糕点等物已经贵比黄金,物价以千倍万倍的速度飞涨,纵然是富户之家,也无以为继。

这是新王第一次迟到,众人都稍稍意外,可随机听得外面脚步声传来。

已是腊月末,可是,王城却没有丝毫喜庆的气氛。

众人立即松了一口气。

阳城王宫。

凫风初蕾几步走到王椅上坐了,开门见山:“你们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很快,许多诸侯便做出了回应:完全同意启王子的建议。他们答应来安邑参加启王子和大费的祈雨大会。

鳖灵上前一步:“臣下得到消息,开年三月初三,启王子要在钧台和大费王举行一场辩论,广邀天下诸侯参加。请问陛下,我们鱼凫国要不要派人参加?”

而且,现在已经是年末了,距离来年的三月初三,不过两个多月了。

凫风初蕾看了看众人,缓缓地:“你们意下如何?”

谁做大夏之王并不重要,谁能结束大旱,谁才是真的英雄。

卢相摇摇头:“大费王和启王子辩论,邀请的是天下诸侯,我们又不是大夏的诸侯国,何必自降身份去参加他们的什么辩论会?”

可现在,启王子携着大败有扈氏的战功提出这个倡议,人人就得掂量几分了。

鳖灵却道:“现在天下大乱,群雄争霸,启王子夜袭有扈氏大获成功之后,已经很有问鼎天下之势。如果启王子重新统一了大夏,成为大夏共主,那我们趁早和他结盟便大有好处……”

若是在和有扈氏之战前,大家也许可能不会理睬一个失败者的倡议。

卢相也不由得点点头:“这倒是。”

实质上,这是一个和平停战协议书。

凫风初蕾看了看杜宇:“杜宇,你怎么看?”

因此,当大家收到启王子这封求雨邀请函时,无不蠢蠢欲动。

杜宇也上前一步,“鳖灵说得对,现在已经天下大乱,鱼凫国也不可能超然于战乱之外。我早前判断,要是大费获取胜利,必将第一个拿鱼凫国开刀。或者其他诸侯任何一方取得了胜利,也不可能坐视鱼凫国的强大而不理。所谓有备无患,我们一方面必须加紧练兵,壮大自己的实力,一方面的确应该培养自己的盟友……”

否则,如此下去,每一个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依你之见,这盟友该如何结盟法?”

所有人都知道,唯有干旱停止,这场延续几年的大灾难才能彻底停止。

“臣下驻守边关,发现一个问题,饥民最初绕道从熊耳、灵关等地进入。可是,这几月,已经有大量饥民直接从褒斜而来……”

诸侯国对流民的恐惧,更甚于对大费和启王子的王者之争。

褒斜为通往汉中地区的要道,此门户一开,整个鱼凫国和大夏的通道便被彻底打开了。

流民们将自己的饥荒归咎于大户的囤积居奇,所以,每每抢劫大户后,大户的妻儿老小被屠戮也就不必细说,大户本人往往被千刀万剐,尸骨无存。

乱世纷纭,金沙王城已经无法置身事外,加上南来北往商旅的描绘以及鱼凫王登基时各国使节的传说,美丽富饶的天府之国,已经大白于天下。

那些饿红了眼的饥民,连儿女都可以卖掉吃掉,又岂会在乎别人的性命?他们每每攻入各诸侯国,或者抢劫了大户之后,其手段之残忍,掠夺之无情,简直是骇人听闻。

如果没有强大的兵力,足以震慑群雄的势力,那么,必将成为一块毫无遮拦的大肥肉,人人都想窜上来咬一口。

就算是富庶的诸侯国,或者没有遭遇干旱的诸侯国,也盗贼四起,连续受到流民的攻击掠夺。

蜀中群臣,对此都非常清楚。

实在是天下人都被这场可怕的大旱折磨得已经快发疯了。

杜宇道:“放眼当今天下,能和鱼凫国结盟的最好对象便是启王子,依照臣下之见,不如鼎力支持启王子。战胜有扈氏之后,启王子已经在天时地利上占据了优势,而启王子目前最缺的是粮草,我们鱼凫国不妨在适当的程度上援助以粮草和兵马,待得启王子彻底击溃大费,鱼凫国便也先去掉了一个心腹大患……”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大费,是鱼凫国的灭国仇人。

启王子声称,自己和大费将在安邑一人举行一场祈雨大会,如果大费祈雨成功,那自己将无条件退出争战,并将所有兵力拱手让与大费,以后永不再踏足大夏的境地;可相反,如果自己祈雨成功,那大费也必须无条件让出王位,但是,大费不用离开大夏,可以拥有之前大禹王赏赐给他的全部封地和财富。

援助启王子消灭大费,所有人自然都同意。

所以,他愿意暂时放下战争的恩怨,和大费来一个当场辩论,当庭祈雨。

鳖灵点头:“今年粮食获得了大丰收,我们的库存甚丰,一定程度上的粮食援助是可以的。兵力上,也有驻守褒斜的五千兵马,挥军南下,也不算麻烦。只是,我们援助启王子可以,但是,得想一想,夺取天下之后,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启王子,便是愿意主动放手的第一人。

卢相也频频点头:“这是问题的关键。不然我们凭什么白白援助启王子?”

内乱四起,实在是天下之大不幸,这样的悲剧,必须尽快停止。

杜宇不慌不忙:“当然,我们结盟也有自己的条件……”

启王子在邀请函中称,大夏中土已近五年干旱,河水枯竭,庄稼焦死,实在是大夏的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惨剧。上天如此惩罚,必然是当权者犯了大罪。

“什么条件?”

诸侯联盟观望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收到启王子发出的邀请函,邀请他们于来年三月初三在安邑举行辩论会。

“若是启王子夺取天下,我们就要求以秦岭为界,褒斜为门户,换取整个汉中和南中的大片土地。如此,奔涌而来的饥民就近驻扎,既不需要长途奔袭骚扰金沙王城,也在边关竖立了一道强大的门户。如此,岂不是甚好?”

大费单凭阳城的几万兵力,自忖没可能一举拿下启王子,也只好龟缩不出。

此言一出,众人都面面相觑。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诸侯联盟不肯出手。

就连凫风初蕾也欲言又止。

按理说,启王子居中,大费和诸侯联盟正好前后夹击,一举歼灭,可是,面对这么好的局面,大费却没法急于出手。

南中自古蛮荒之地也就罢了,须知汉中一代广袤的土地,自来就是大夏的领土,虽然这几年遭遇了干旱,十室九空,已经一片荒芜,可是,要让启王子让出这一大片土地,启王子会同意吗?

于是,天下格局变成了大费缩守阳城,启王子居中,外界几百里外则是奉命营救大费王的诸侯联盟。

就算启王子同意,他麾下的将领能同意吗?

可是,启王子停止了一切前进的打算。

杜宇还是不慌不忙:“连年大旱和战乱之后,人民已经死亡大半,天下多的是土地,而缺乏的是无人耕作。土地,对于一个国家来说,除了面子上的意义,原本不是最关键的因素。大夏百姓,现在已经十不存一,可以说,就算启王子一统天下,大夏要恢复人口,也得很长一段时间。现有的土地都完全顾不上来耕种,何况汉中一代荒芜之地?相反,我们收容饥民,就地安置,也算是为大夏减轻了负担,他们为何不能同意?”

距离王都阳城,已经只有几百里。

他转向凫风初蕾,毕恭毕敬:“我王可以趁着这一次钧台辩论,和启王子定下攻守盟约,如果能换取汉中和南中大片土地,对于鱼凫国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启王子夜袭有扈氏之后,安邑方圆几百里的土地便全部落在了启王子之手。

鳖灵老成持重,“我王和启王子是朋友,可能有些话不太好说。既然如此,不妨让杜宇随行。”

安邑,原大夏第一近臣有男氏的领地,后被有扈氏占据。

杜宇立即道:“臣下愿率军和我王同行。”

一夜之间,安邑就变得热闹起来。

凫风初蕾点点头:“既然如此,就有劳鳖灵和卢相好好看着金沙王城,本王不妨去钧台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