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想,也许,百里行暮早在西北沙漠里就死去了,那一路伴随自己的,无非是一个虚无的魂魄而已。
以至于后来,她常常狐疑,那个跟着自己去到周山之巅,还谈笑风生,还唱歌跳舞,还风度翩翩的百里行暮是谁?
自己,只是将一个虚无的魂魄埋葬在了周山之巅。
就是那时候起,他其实已经灰飞烟灭了。
至于真正的百里行暮,很可能已经在西北大漠就已经埋骨黄沙了。
直到现在,她还能清晰地想起自己看到的他燃烧成灰烬的心脏——一颗心,没有再剩下半点完好的部分。
这个念头,曾经伴随了她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她亲眼目睹那个人如何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替自己疗伤,然后,毒素浸染他的五脏六腑,令他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直到在九黎河之战中重新见到白衣天尊。
一如当年在西北大沙漠。
直到在万神大会上见到他高高在上,万众包围。
嘴唇微微抖动,却惨然心碎。
本以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可此刻,她死死盯着那苍白得摇摇欲坠的熟悉面孔,忽然崩溃了。
好几次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恶的!
她惊呆了。
这可恶的伪君子!
他的胸口,袖口上,全是黑色血——就像剧毒浸染出的一朵黑色的魔花。
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
她看到白衣天尊垂着头,脸色雪一样白。
那金色的药丸,根本不是什么救命解毒的灵药——真正解毒的,是他高超的元气。
她得了自由,立即回头。
他是不惜将自身的元气转换,也不惜冒着被病毒彻底感染的危险,可是,这样有何意义?。
他的能量一转移,凫风初蕾顿觉浑身一松,那毁灭式的压迫感立即便烟消云散了。
须知半神人也是人,并不是什么铜墙铁壁,更不是百毒不侵的机器人。
白衣天尊立即察觉,仓促大叫:“初蕾,别急,别急……”
现在,他分明已经感染了病毒。
可是,她叫不出来,只涨红了脸,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她忽然很恐惧,这个人,这个白色长袍的男人,他会不会再一次死在自己怀里?
紧接着,整个人就像被压在了一座大山下面,甚至能听到骨骼吱吱破碎的那种幻灭。
这里可不是周山之巅,自己连寻找埋葬他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这种感觉本来很舒服,可渐渐地,凫风初蕾察觉不妙,因为,那暖流汇聚到心尖时,忽然就像一股巨大的内力极度膨胀,自身完全无法承受,心脏立即就要被炸碎似的。
好几次,她伸出手,想要拉他一把,可不知怎地,伸出的手一直颤抖。
很快,一股奇异的热量便在背心游走,紧接着,就像四肢百骸都有同一股暖流一起向心脏的地方进发。
她干脆后退一步。
她并没有拒绝的余地,自然就不会多此一举。
下一刻,她的身子已经被一双大手紧紧搂住。
她尚未回答,他已经坐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放在了她的头顶。
他的声音软弱得出奇:“初蕾……初蕾……让我抱抱吧……让我抱抱……”
他很高兴:“来来来,初蕾,我们试一试,看看我的这个新思路有没有效果……”
她不敢挣扎。
他从金色的瓶子里倒出一颗金色的药丸,她看了一眼,还是接过来,平心静气地吞了下去。
她不敢开口。
他在她面前坐下,拿出一只金色的瓶子,笑容满面:“初蕾,今天我们试一试这个吧……对了,这是解毒的灵药,虽然不能彻底清除你体内的毒素,至少可以把毒素从心脏处往下移动。我想了一个办法,当毒气从心脏的关键部位转移之后,比如,转移到四肢后,就好办多了……”
她生怕自己一动,那白色的身影就消失了。
凫风初蕾在案几前坐直了身子。
她只能呆呆地靠在他的怀里,但觉他拥抱的双手虽然力气不足,却非常非常灼热。
白衣天尊推门进来。
就连那感觉也是熟悉的。
小木屋顶端的蓝色丝草变成了金色的芦苇,四周的帘子也全部变成了金色的帘子。甚至案几上蓝色的珍珠也变成了金色,每一颗都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我可以认不出一个人的容貌,可是,我岂能认不出一个人的气味和感觉?
夕阳,再一次慢慢地下山了。
他可能不知道,某种程度上,她就像云阳树精,她早已将他的气味和感觉牢牢铭刻在了自己的记忆深处。
无论心中有多少的疑惑,她统统都不问。
也因此,才分外愤怒。
她一言不发。
既不相认,何苦相救?
可是,她不问。
既不承认,何苦纠缠?
其实,她心中有无数的疑问:比如,他又跑到金沙王城干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阻止自己和杜宇成亲?他这一年多又去了什么地方?他在有熊山林到底发现了什么疑点?
现在,我到底该叫你白衣天尊还是百里行暮?
他等不到答案,有点失望,只好像她一样,也抬头看着天空。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那双环绕自己的大手也很苍白,就像他那一尘不染的雪白长袍。
她决定只字不提那个神秘的敌人,在自己有足够复仇的能力之前。
她微微闭上眼睛。
于是,她依旧沉默,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更不打算再一次描述有熊山林中曾经发生的那么可怕的一幕。
一滴滚烫的水滴却从脸上滑落,吧嗒一声便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别说增加元气,也许,再要回到以前女王横行的时代都已经不太可能了。
他被这滚烫的水滴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初蕾……初蕾……”
这手还是苍白无力的。
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她忽然一把推开了他的手,跳起来就冲出去了。
她在夜色下抬起自己的一只手。
他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看出了她的疑惑,立即道:“也许是我离开联盟的时间太久了,久得已经不再熟悉现在极度进步的新技术了,所以,有一些疑问无法解开。但是,无论数据库怎样,人的真实的体验,纵然是梦境和虚幻,也是有参考价值的……”
想要起身,却觉得一阵疲乏。
可是,她不答。
这种疲乏的感觉,起码七十万年不曾具有了,他想,这病毒真是太厉害了,如果自己找到这下毒的家伙,保证让他受到教训不可。
她想:你不是有详细的数据库记录吗?你怎么还问我?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早就消失了,天空却一直没有黑下来。
“去金沙王城找你之前,我先去了一趟有熊山林。因为,我后来发现了一些疑点,可是,又说不上来到底迷惑在哪里。初蕾,你能再详细告诉我一下当初发生的一切吗?……”
万千云彩被镶嵌了一道黑色的金边,但又不是积雨云,看起来,倒像是一颗被极力放大的黑色水晶。
她一怔,他又跑去有熊山林干什么?
凫风初蕾一直仰着头看着天空。
他顺着她的目光,柔声道:“初蕾,我后来又去了一趟有熊山林。”
她无法低头,低头,便会有水珠流下来。
她从未见过蔚蓝的夜空,有点意外。
此时此刻,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赶紧离开这个人,永远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天空是蓝色的,所有的星球也是蓝色的。
可是,她起身走了几步,双腿却是软的,颓然又坐回了芦苇丛里。
她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空。
也许,软的并不是腿,而是一颗脆弱的心。
凫风初蕾这才意识到,那木屋在这里就像是假的,只有装饰的作用。而人类冀望的遮风挡雨的属性,在这里并不存在,也不需要。
那可恶的骗子。
从有遮蔽的屋子到夜露之下的青草地,无论是湿度还是温度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那伪君子。
他伸手拉住她,很自然地就一起坐在门口的草地上。
他何必呢?何必呢?
他兴致勃勃:“我也睡不着,我们聊聊吧。”
她忽然将头埋在膝盖,再也不愿意抬起来了。
她不置可否。
远远地,有人走过来。
他笑容可掬:“初蕾,是不是睡不着?”
在她身边一丈开外时,他无声无息停下。
刚拉开小屋的门,就看到门口的人影。
芦苇丛中,那单薄身子的少女一直在微微颤抖。
她睡不着,她起身。
因为瘦削,看起来就像是随风摇晃的芦苇。
不然,他何苦白白耗费他珍贵的元气?
他从未见过这么虚弱之人。
白衣天尊囚禁自己,治疗自己,一定有他的目的所在。
尽管现在她已经好多了,轮到真实的功力和出手,也许地球上再也没有对手了,可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脆弱,那么孤独。
现在,她已经不再幼稚地以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恩赐了。
他的怜悯之情更甚。
只不过,那时候她还太年轻,并不知道所有看起来的好运,都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标好了筹码。
他想起,她自从来到这忘川之地,从未笑过,也从未哭过,更从不开口,就像是一个沉默而孤独的影子。
这天下,从来不会真正掉下馅饼。
他忽然很想令她开心。
她已经不再相信这世界上有无无缘无故的好。
很想令她像最初在九黎醒来时那样无忧无虑的咯咯大笑,很想听到她唱歌,舞蹈,就像一个小小的精灵。
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是,她还是不愿意冒这个险。
纵这些都不成,哪怕是眉头稍展都成。
如果,这里干脆就是一座变相的金屋。
可是,想来想去,他没有任何的妙计。
如果白衣天尊把这里当做一个囚牢!
他随手折了一根金色的芦苇,在手上绕几下,变成了一个金色的指环。
这里的东南西北,她全部走过,可是,无论哪个地方都没有尽头,就像是在一个圆形的迷宫里走来走去,无论你怎么走,最后都会回到原点。
指环很美,尺寸正好。
她重新躺下去,再看头顶的蓝色丝草时,但觉早已消失的忧虑又卷土重来——因为,她一直不知道到底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
可是,他随手一扔,那金色指环便隐没芦花丛中,踪影不见了。
凫风初蕾想,他一定已经离开了。
她忽然起身。
他得不到回应,也不再多话,好一会儿,门外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
她正面向来走来。
这虚伪的大神。
“初蕾……”
这骗子。
擦身而过时,他轻轻拉住了她。
她甚至对他有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憎恨的感觉。
她用力挣扎,可是,他笑容满面,语气却微微紧张:“初蕾,我变一个戏法给你看好不好?”
这时候,她并不愿意他走进来。
她尚未回答,他忽然变了。
她坐起身来,非常警惕。
她本能后退一步,死死盯着他。
轻轻的三下之后,是他温柔的声音:“初蕾,我可以进来吗?”
雪白身躯,瞬间膨胀。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之时,却听得敲门声。
就像一座小山,慢慢地膨胀成了一座大山。
很久,门外悄无声息。
四面的路全被阻拦。
于是,他真的闭嘴了。
可是,她根本没想到要逃走。
她简直不愿意再听他讲下去了。
她甚至压根就忘了离开这码子事。
她忽然觉得这虚伪的声音赶紧消失吧。
她只是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死死盯着那一座几乎和山一般高大的巨人。
她忽然觉得这男人很可恨。
他怎么会幻变?
反正事不关己,他也不可能去多管闲事。
怎么会?
有青元夫人那样的美女,谁还在乎总部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这幻变术是百里行暮独有的,他是巨人一族唯一掌握了幻变术之人——纵然后来的布布也掌握了一点粗浅皮毛,可那顶多是东施效颦,他根本无法把自己幻变成一座大山,顶多是可以把自己缩小为常人而已。
她想,他不回九重星联盟总部,自然是去了天穆之野。
幻变大山,需要充沛的元气。
“前段时间,据说九重星联盟发生了一些变故,对了,就是你离开九黎的第二天,所有半神人全部离开了地球。但是,我没有跟着一起回去,所以,并不知道这变故是什么,而且,我也不关心……”
布布并非半神人,根本没有这样的元气。
可是,话在喉头打转,她还是没有开口。
可是,凫风初蕾惊异的并不是这个幻变大山的人——而是当初在金沙王城的时候,他明明不会。
她忽然很想问一句:现在的中央天帝是谁?
就算他在意乱情迷的时候,她要求他幻变,他也只是降下云彩,将她带上高高的云彩并俯瞰整个世界——一如其他半神人,而根本不是幻变成一座大山。
“天堂很大,比一百个地球相加还大。其中绝大多数的正神以及有威望的半神人都居住在九重星联盟。不过,半神人的数量很多,也有许多人不愿意受到总部各种金科玉律的束缚,所以,宁愿远远地独立生活在别的星球,然后,单独繁衍,周而复始,这便有了各种庞大的半神人家族……但是,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总部向中央天帝报道,接受中央天帝的询问,当然,中央天帝现在的权利已经没有那么大了,本质上是一种松散的联邦制度……”
可眼前这个人,居然幻变了。
“现在整个银河系中,最漂亮也最宜居的只有九重星联盟的总部了,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天堂……”
用百里行暮独有的能量幻变了。
“剩下的几百颗星球虽然都能住人,但是,环境的差异却很大,其中有几颗星球被称为上等星,也就是气候、环境、植被以及各种综合因素都最好,最适合生存,其中,地球便是其中的一颗。你知道,半神人们和人类一样,都想居住在更好更美的星球,于是,争夺不可避免,战争就更加激烈的爆发了,以至于后来地球也遭遇了厄难,千疮百孔,大神们对此已经兴趣不大了……”
他熟悉的声音满是笑意:“初蕾……”
但是,她没做声,只听他继续兴致勃勃的讲下去。
他伸出的手掌,也是一座平坦的小山。
她想问:那么,你是来自哪一颗星球呢?
她惊奇地看着他,以为这是周山之巅或者西北沙漠。
“这些星球都是从宇宙大爆炸而来,也就是从造物主而来。但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死星,并不具有令生命成长的元素,只有极少数星球才适合生命的存在。据我所知,目前的银河系里,具有生命的,不过几千个星球,但早已被半神人们纷纷占据,在几亿年的战争之后,又有不少星球遭遇了毁灭性打击,于是,剩下的不过几百个星球了……”
他的掌心已经在她脚下,她不假思索便跳了上去。
他等不到回答,也不等她回答,又继续道:“这些星星看起来很近,但是,距离地球都很远很远,而且,肉眼所见只是其中极少的一部分,事实上,单单一个银河系便有几千亿颗星星,它们都是和地球一样,各自独立的星球……”
一下就登上了巅峰。
白衣天尊的笑声传来:“呵呵,初蕾,你还记得人类许多有关太阳、月亮,以及各种星星的浪漫传说吗?”
伸手便可以触摸到天边的云彩。
当然,她摸到的只是蓝色丝草,而星星还是一动不动挂在天空。
她真的伸出手,跳起来去摸那镶嵌了黑色金边的云彩。
于是,她真的站起来,伸出手,然后,跳起来。
可是,那云彩只是无形的水蒸气,根本够不着。
有一颗星星很近,就在头顶。
她却不肯罢休,一次次跳起来,一次次伸出手,在空中胡乱跳跃,胡乱扰攘,大吼大叫。
那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天空的星星,仿佛随手一摸,就能摸到一颗星星似的。
一轮弯月在明暗交替的半空中冉冉升起。
凫风初蕾干脆躺在地面上,双手交叉枕着,十分惬意地欣赏。
弯月,就像在肩膀上。
屋顶是透明的,全部用蓝色丝草编织,就像是一种万千星空倒影下的一幕蓝色的投影,看久了,令人分不清楚是星光坠落在了草丛中,还是草丛中出现了无数的星星。
她又去抓月亮。
尽管这里从来没有风雨,也根本不会有风雨。
月亮,纹丝不动。
一切的风雨,全被阻挡在外。
她轮番跳跃,却徒劳无功,好一会儿,终于气咻咻地一屁股就坐在了他的掌心里。
终于坐在了久违的屋子里,她嗅着地板上散发出来的橡木的芬芳,第一次觉得踏实而宁静。
那掌心,也是无边无际的。
一念至此,她心平气和,慢慢地伸手,将小木屋的门关上了。
她干脆躺在上面,一如往常那样双手交叉枕着,翘着二郎腿。
我们无法接受最亲爱的人的背叛,可是,如果本来就是敌人,那就不算什么了?不是吗?
他分明瞧见那赤足的小人儿,竟然那么悠闲,满脸笑容,好像不知多惬意似的。
是不是一切便会好受得多?
她雪白的双足还一点一点,十根脚趾上的红色指甲就像一朵朵风中盛开的小花。
如果,你不把这个人当做百里行暮。
忽然,她猝不及防地跳起来。
如果,这个人不是百里行暮
他吓一跳,本能地闭上眼睛,可是,立即又睁开了。
她在心底默念三遍,内心,竟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那双柔软的小手正好奇地抚摸着自己的睫毛,很轻很轻地拂过,然后,又轻轻贴在自己的眼皮上。
百里行暮是红色头发。
那温柔小手,痒痒的,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百里行暮是红色头发。
可是,那小人儿却乐得咯咯大笑。
百里行暮是红色头发。
她跳起来,拍着手,哈哈大笑,兴之所至,甚至翻了一个跟斗。
只是,他的蓝色头发就像这屋顶上的蓝色丝草,美则美矣,却陌生得根本不是梦中人的样子。
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就连那一声声“初蕾”都和昔日一模一样。
笑声,直冲云霄。
月色下,他白衣如雪,笑容满面。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这么大笑过了。
她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听到他的笑声,便停下来。
“初蕾,你可喜欢这屋子?”
他分明看到她在自己的掌心走来走去,然后,再次停在自己的眼前。
只可惜,她在拥有的时候一直没有好好利用,等到彻底失去了,才知道这样的东西,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他忽然很好奇,这小人儿这是想干什么呢?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那间神奇的小屋子,那屋子没有这么浪漫美丽,可是,却更加实用,就像一把锋利的武器。
只见她背着双手,仰着头,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也许是觉得这样还不能看得清楚,她干脆贴上来,双手撑着自己的眼皮,好奇地盯着自己的眼珠子。
墙壁上,有一排排的小花,它们好像自动生长在木壁上,从上而下,流苏似的垂落下来,紫色、红色、黄色、蓝色,正好将四面的墙壁分成四个颜色。
这一下,他便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木屋,不过一丈方圆,高也不过一丈而已,屋子里有南瓜似的灯,有一张蓝色珍珠铺设的案几,案几上有敞口的精致玉瓶,玉瓶里盛满了不知名的琼浆玉液,散发出淡淡的芬芳。
他甚至从那清澈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就像是一个世界的缩影。
她略一迟疑,便大步走了进去。
他笑容满面,那小人儿也觉得有趣似的,一直笑容满面。
白衣天尊笑容满面:“初蕾,你不进去看看吗?”
良久,她温暖的小手往下,很轻很轻地贴着自己的眼皮,睫毛,仿佛在轻轻抚摸。
木屋前面开了一道门,门也是圆形的,非常可爱。
那温柔的小手,竟然令他莫名地一阵心跳。
木屋有圆圆的屋顶,屋顶上有闪闪发亮的银丝草,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朵巨大的蘑菇。
想象一下,一个山一般高大的人发出心跳声。
月色下,一座小小的木屋。
他自己都听得那咚咚咚的如擂鼓一般的声音,奇异的是,在这月色和日落交替的黄昏时刻却奇异地非常和谐。
可是,她很快便停下来,诧异地看着对面。
她分明也感觉到了,抚摸他眼皮的双手慢慢往下,他意识到什么,本能地随着她的双手缩小自己的身躯,直到她的手,完全贴在他的心口。
那是一个人,忽然失去了赖以遮挡的外壳。
她凝视他的心口,全神贯注。
凫风初蕾本能地跳起来。
仿佛要透过那山一般的胸臂看到一颗完整的心跳。
白衣天尊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不知为何,他心血来潮,随手一指,芦苇丛就彻底消失了。
然后,她把整个脸贴在他的心口,一双手,也轻轻环在他的心口。
可是,就算是空置,一般的人类也是没有资格被引入其中的,否则,便是违反了九重星联盟的法律。
他忽然很感动,心里湿漉漉的。
七十万年之后,争战已经大大减少,半神人们几乎已经甚少受伤,而且联盟也不再单独在这里投放最新的药物和各种微量元素,忘川之地渐渐地成了被遗忘之地。
“初蕾……”
高峰时期,这里挤满了半神人,以至于联盟不得不通过名额限制来阻止一些不必要的伤者的进入。
那是微风吹来的声音。
七十万年之前,世界大乱,半神人中,许多人争强好战,受伤中毒也是家常便饭,于是,忘川之地便成了半神人们最有效的疗伤休养之地。
那是月光里传来的声音。
再要加盖屋子不但是画蛇添足,还会遮挡空气中的微量元素,对于疗伤解毒都是不利的。
那是这个世界上虚无的一种幻觉。
本质上,这一整片土地便是一间巨大的疗养屋子。
“初蕾……”
因为,头顶无形的天网便是一个巨大的屋顶。
她还是一动不动贴在他的心口,想象着那山一般庞大的身躯里酝酿的惊人的能量和元气,就像过去无数次梦中幻想的场景。
这里,本质上是一个疗养场所。
就像在西北大漠,东井星妖孽将自己卷入光圈,他纵然奄奄一息,也身躯暴涨,拼命将自己从死亡的阴影里拖回来。
这里,能让任何重伤之人或者中毒之人获得最好的休养。
他的爱,曾经无与伦比。
这里,是九重星联盟最好的医疗试点,投放了全宇宙最好的无形药物。
可是,这只是梦中回忆。
这里,具有银河系最充足的微量元素,最新鲜洁净的空气,各种有益于身体健康的有氧离子以及各种药用植物无形之中散发出来的疗伤芬芳。
是的,这场景也只能出现在梦中了。
这里,是忘川之地。
自从百里行暮死后,这便是梦中景象了。
可是,这里没有任何建筑物。
她并不贪心,从未想过还有成真的一天,亦如现在,她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几天,他已经注意到了,她总是喜欢藏身芦苇丛中,仿佛要找一方天地将自己彻底隐匿起来。
声音,面容,甚至心跳的声音,全部都是昨日重现。
白衣天尊站在对面,看着她。
那是千真万确的百里行暮。
夕阳,慢慢地从西边洒落,她躺在洁白沙地上,慢慢地睡着了。
纵然她再是糊涂,也不可能分不清楚这一点。
这令她稍稍有了一些安全感。
可是,她根本不去分辨。
她尽力低下头,到后来,干脆躺下去,让起伏的芦苇丛彻底将自己所遮挡。
她宁愿吧它当做一个梦境。
她想,有一片芦苇,也总比没有的好。
既然是做梦,才更加可能肆无忌惮。
现在,凫风初蕾只能凭借芦苇丛暂时栖身。
既然是做梦,那就做得更完美一点吧。
可是,那小屋子已经随着委蛇的惨死一并消失在了有熊山林。
她再次笑起来,咯咯地,忽然猛地跳起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就如她旅途上一路携带的神奇小屋子。
他惊呆了。
她想反锁了房门,一个人想睡觉就睡觉,想发呆就发呆,就算什么都不干,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至少,不为人所打扰。
可是,他尚未反应过来,那跳跃的小人儿已经紧紧抱住他的眼皮,温热的嘴唇肆无忌惮便贴在了那眼皮上。
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哪怕再也看不见头顶蓝色的天空。
一座山,也开始颤栗。
这神秘的世界很美,风景很独特,也从不刮风下雨,无论躺在什么地方都如躺在熊皮毛毯上一般舒适柔软,可是,她还是需要一间屋子——一间可以把自己藏起来的屋子。
“百里大人……呵……百里大人……”
现在,凫风初蕾很想有一座房子。
那温柔的声音,渗透了他的骨髓。
房价之高,并不始于兵变战乱的开始,而是始于人类与生俱来的需求。
这一刻,他把自己和百里行暮彻底等同了。
换而言之,房子,对于人类来说,简直就和吃饭一样重要,其他什么都比不上了。
他觉得自己就是百里行暮。
也就是说,人类的一切活动,除了吃东西和一间房子,其实,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柔软的小手,一路抚摸。
人类就更不能例外了,吃饱之余,一定得有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甚至没有风雨也必须有一个容身之地,哪怕仅仅是为了藏起你的隐私。
“呵……百里大人……我一直渴望再见你一面……告诉我,你是活着的吧……告诉我,你就是百里大人吧……告诉我,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吧……”
大自然的许多动物,都有“修房子”的本领和必要。
原本孱弱的声音,忽然激烈,缠绵,充满了梦幻一般的激情和温柔。
毒蛇再厉害也需要一个深深的巢穴,凶猛如老虎熊罴也都有自己的洞穴;甚至小鸟们也都会筑巢而居,为自己搭建一个小窝,哪怕是蜗牛,也得自己背着一个房子。
这一刻,她根本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里。
家——准确地说是拥有一间房子——是许多动物的天性——
可能是做梦吧。
她很遗憾,人类不能自己背负一个壳,但凡遇到风雨或者不想露面的时候,就躲进自己的壳里。
若非梦里,岂能有这样的场景?
壳,便是它们的家。
若非梦里,岂能如此肆无忌惮?
就像之前所见到那些颜色各异的蚌壳。
她的亲吻,从眼皮,到了嘴唇。
她想,若是能在芦苇丛的顶端加上一面金色的屋顶就好了。
然后,落在嘴唇的正中间,一动不动了。
潜意识里,把这里当成了一间小小的屋子。
全世界的芬芳,全部从她嘴里蔓延过来。
只是,这一次,玩的不是捉迷藏。
全世界的香味,都在这一刻进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她将头伏在膝盖上,能看到芦苇高出了自己的头,就像小时候跟小伙伴们一起在野草中捉迷藏一样。
他颤栗得不能自已。
唯有这四面芦苇,隐匿其间,那让她觉得稍稍安全。
那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片土地上是没有房间的。
那是半神人也不敢想象的旖旎。
这细细沙地,舒适度并不如外面的草地,可是,她宁愿整夜整夜坐在这里。
那是他几百万年的生命都无法再出现,或者永远不可能再重复的神秘的浪漫诱惑。
这里的芦苇丛和别处不同,地面并非泥土,而是松软的洁白的沙子,随手抓起一把,从指缝间洒落,却不留下丝毫的尘埃。
他满头蓝色的头发飞舞得就像夜空中千万跳舞的精灵,就像是一片巨大的树丛,将天空,月色和将落未落的夕阳彻底湮没了。
走了好一会儿,她看到前面一片金色的芦苇丛,于是,她便慢慢地扒开一丛芦苇,慢慢地坐下去。
全世界,只剩下一片蓝色。
只是,无论季节怎么幻变,气温和环境都是恒定的。
以及,她的炽热。
她来到这里之后,这里至少已经变幻过三种季节的风景了。
可是,他不敢作声,也不敢发出任何的动静。
只是,这草地有时候会变幻,湖水,森林,山脉,云雾,端看此间主人的心情。
他甚至任凭那温软甜蜜的嘴唇贴在自己的唇上,却不敢做出任何的回应。
这片草地很宽,好像四面八方全是一模一样,无论你往什么方向走,都是同样的景致。
他也觉得这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凫风初蕾一直往前,可是,漫无目的。
只要有任何的一点声音,这幻境就会被彻底破坏。
他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甚至不敢呼喊她的名字,只是呆呆地凝视她,凝视她牢牢贴在自己唇上的小小的人儿。
她的背影僵了一下,可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仿佛不是她主动为之。
他分明看出她有话要说,他便上前一步,和颜悦色:“初蕾,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那是风中吹来的一片花瓣,恰到好处遮住了自己的唇而已。
她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
那是他几百万年从未悸动的惊涛骇浪。
“初蕾……”
现在起,一切都不重要了。
跟他擦身而过时,她看到风轻轻吹起一片白——雪白的袍子,熟悉得刺目。
就像那忽然泄洪的数据库,有关人类男女之间最初最早也是最千奇百怪的种种欢爱缠绵。
凫风初蕾慢慢站起来。
那本是半神人全部的禁忌。
湖水的宁静,彻底被打破,各种水中生物仓促逃窜,整个世界就像发生了一场外来的入侵。
无论有多么好奇,他都一直不曾打开这个数据库。
可是,珍珠脱离母体之后,那蚌壳已经不会再立即合上了。
无论曾经多么渴望,他都坚定不移地没有逾越雷池。
凫风初蕾一松手,那颗红色的珍珠划破水面的平静,不偏不倚落在了那颗空荡荡的蚌壳里面。
可现在,他觉得用不上了。
那一群壮观的鱼群已经远远地游走了,水面上,只剩下那些五彩斑斓的珊瑚和满地的珍珠。
再强大的数据库都不用了。
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有些事情,无师自通。
所谓羊群效应,但凡有领头者,其他的人便会蜂拥而上,跟着往前,绝不会再有独立的思考。
“初蕾……呵……初蕾……”
人和鱼一样,都是群居的动物。
这声音并未经过任何的脑子,完全是从冲动里发出的。
白衣天尊兴致勃勃:“这种鱼很好玩,如果没有外力的改变,它们会周而复始一直沿着同一个方向游弋,但是,如果受到外力的破坏,它们会立即做出改变,换一条领头鱼,往反方向周而复始游弋,从不改变……”
是从他的心上发出的。
看样子,这鱼群的领头竟然不是固定的,好似无论那一条鱼都有机会成为领头者,而且,一旦换了领头者,其他任何鱼群都不会反抗,更不会故意捣乱,都心甘情愿立即跟随。
她忽然抬起头。
只见鱼群被惊扰,中间的一只忽然飞速倒退冲到了最前面,其他的鱼群见状,立即掉头跟上去,又沿着反方向一起整齐划一地向前游去。
她的纤长的睫毛轻轻碰触在他的睫毛上。
忽然,一颗小石子下去。
眼神,慢慢地变得迷茫,有淡淡的疑惑。
小鱼的数量十分庞大,可是,没有任何一条脱离队伍,其规律的整齐和鲜明,令人叹为观止,简直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百里大人……百里大人……是你吗?真的是你吗?这一次,是真的吧?”
在这些珊瑚、蚌壳群中,则有一队通体鲜红的小鱼,只见前面有一条小鱼领头,后面的鱼群则尾随其后,刚好排列成一个“人”形,沿着同一个方向游动。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些,其实并不是树枝,而是一丛丛七彩的珊瑚,矮的不过几寸,高大者却如一丛丛巨大的灌木,枝桠纵横,高达丈余,美丽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是百里大人吧?一定是吧?呵,你可别骗我……”她轻轻抚摸他的睫毛,却在自言自语:“好多次我梦到百里大人,可每一次醒来都是假的……每一次百里大人都骗我……”
忽然,柔光一闪,她的目光完全被蚌壳旁边一丛丛彩色的树枝吸引了——
她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带了一丝丝悲哀和狐疑,摇摇头:“假的……一定是假的……等我醒来,百里大人又会不见了……”
她多看几眼,真疑心有绝世无双的美人会从蚌壳里跳出来,可是,看了很久,也不见有美人的影子。
心,仿佛被谁掐了一下。
那些蓝色的珠子,没有特别特别大的,每一颗都是大拇指一般大小,随着蚌壳的聚聚合合,就像在跳舞似的。
他忽然很难受。
除了红色的珍珠,还有蓝色的珍珠。
他忽然很想大声告诉她:我不是假的!初蕾,我不是假的!
比她以前任何时候见过的珍珠都大。
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是,她感到好奇的并不是这珍珠别致的颜色和那独特的光芒,而且这珍珠太大了。
迷迷糊糊中,他觉得自己很无耻,自己在冒充一个人。
红色珍珠,就像一朵红色的玫瑰。
她的眼神更是黯淡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一抬手,那红色珍珠便冉冉飞出水面,径直落在了她的掌心里。
慢慢地,就像山巅的云彩一样雾气朦胧。
她惊奇地盯着正中一颗红色的珍珠,那珍珠就像宝石一般散发出温润美丽的光芒,看样子,有鸡蛋般大小。
“百里大人……你离开周山之后,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初蕾,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珍珠?”
这是她心中最大的疑问。
可是,她顾不得寻找绿色的珠子,已经被琳琅满目的珍珠彻底吸引了,那简直是一个珍珠的海洋,每一颗但凡流露出去,都可能成为人间的至宝。
她一直想要弄清楚。
很可能那老蚌机警,受惊一次之后就躲起来了。
可是,还没等到答案,她先自己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那颗绿色的珍珠并未现身。
那是一个梦境的设定。
那些原本已经合起来的蚌壳,一瞬间,纷纷再度展开了自己坚硬的外壳,只见一颗颗色彩各异的珍珠便纷纷露出来,一眼望去,竟不知到底有多少珍珠。
你只能生活在别人的梦里。
湖中,忽然荧光闪烁。
只要梦一结束,一切便结束了。
可是,双足尚未离开湖面,他柔声道:“初蕾,你看……”
她忽然站起来。
她仓促要起身。
她觉得自己站在山巅。
对上他的视线时,她微微诧异,却立即移开了目光,头微微一偏,盯着前面的湖水。
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脚下,只有眼前茫茫的云雾一片。
她刚好抬起头。
一阵风来,这四季恒温的忘川之地也有一丝丝凉意。
他不由得再上前一步。
高处不胜寒。
那是突如其来的焦渴,仿佛一个人在沙漠里行走了很久很久,一下就渴得无法忍受了。
她忽然连他的睫毛也看不清楚了。
多看几眼,他忽然很口渴。
那睫毛,如茂盛的森林。
极美极美的人类的肌肤。
她忽然很惊悚,步步后退,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那是人类的肌肤。
接连退了好几步,但觉到了大山深处。
发现来人,她已经不再胡乱赤足拍打水花,只静静地坐着,小腿被绿色的水草映衬得白得近乎透明似的。
仿佛一个困局,怎么都走不出去了。
目光再次露在那嫩藕似的小腿上。
他察觉了她的反常,立即道:“初蕾……初蕾……小初蕾……”
他很欣慰。
可是,她却被惊扰。
假以时日,她真的可能彻底痊愈。
她猛地松开手,惊慌失措。
那是因为元气的增加,令她的外形也一天天恢复原来的样子。
“初蕾……初蕾……”
在这里的每一天,她的模样都会有些改变。
她奔跑中,忘记了这是他的掌心,只看到头上脚下皆茫茫一片,怎么也无法脚踏实地,一紧张,忽然仓促跌倒。
云阳树精的十万年树汁给了她表面上的痊愈,他耗费的元气给了她内在的新生——尽管毒素尚未完全消除,可是,她已经慢慢地在往康复的路上行走了。
跌倒处,如悬崖一般。
白衣天尊悄无声息地站在旁边,低下头,看着雪白湖水里雪白的一截小腿——莲藕似的,充满了新生的能量。
她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她一时兴起,双足乱蹬,雪白的水花便飞溅起来,镜面似的平静彻底被破坏,一些受惊的游鱼更是到处乱窜。
索性坐在他的掌心,双手蒙着脸就哭起来。
置身其间,就像浸泡在上好的温泉世界里,令人非常惬意。
眼泪,从她的指缝滑落他的掌心。
湖水也是温暖的,有淡淡的热气。
那是天空中一阵毛毛细雨,若有似无,就像是雾气散发而已,却令他满脸的笑容僵在唇边。
雪白的湖水被搅乱,粼粼波光揉碎了周围的水草。
他手足无措。
凫风初蕾干脆脱下鞋子,将一双小腿全部放在湖水里。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但是,她看了很久,看不到任何大型的生物,更没有任何大型的海兽海怪。一转念,这里估计也不太可能出现大型海兽,便作罢了。
她恸哭失声。
这湖底,除了珍珠游鱼,又还会不会有别的生物?比如传说中的美人鱼或者龙人什么的。
她哭了很久很久。
又或者合着绿色的珍珠一起被同化成了珍珠?
自从在九黎河边见到她第一面起,他从未见她哭过。就算她在有熊山林里毁容垂死,她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她忽然很好奇,这只小鱼还能活着出来吗?
甚至,他在她他的新婚之夜闯入,她也只是嘶喊捶打,却并未这样一言不发的恸哭不已。
绿色的珍珠最后关闭,也许是太大太成熟了,反应也太慢,闭合的速度也很慢,而且,在关闭的一刹那,凫风初蕾清楚地看到一只小小的不知名的游鱼趁机也混了进去。
眼前,全部是她的眼泪,迷蒙成了一片。
凫风初蕾看得有趣,干脆又连续扔了几颗小石子下去,果然,那些蚌壳都受惊了似的,纷纷合上了自己的蚌壳。
悸动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旁边的两只黑色蚌壳见状,也纷纷合上了自己的外壳。
他凝视她,心如刀割。
有一只红色的蚌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危险,张开的双蚌壳迅速合上,拇指大的红色珍珠立即被关在里面。
竟然也眼眶濡湿。
凫风初蕾有点好奇,不由得伸出手,可是,手一入水,便哑然失笑——那蚌壳看起来触手可摸,可事实上,只是因为水面太过清澈,加上反射的原因,就令人看起来很近。事实上,湖底很深,纵然自己合身跳下去,也不见得能真的抓住那些蚌壳。
也不知为何,仿佛沉寂已久的心灵遭遇了一次强大的冲击,有一些被尘封已久的往事很快就会破土而出。
那珍珠绿得就像一颗硕大的宝石,可是,它货真价实又牢牢地生长在老蚌的躯体之内,以半成熟的姿态,就像蚌壳里开出的一朵绿色的花。
他竟然感觉到这一幕那么那么熟悉。
那珍珠的颜色也各自不同:红的、白的、黑的、绿的……前面几种也就罢了,可绿色的珍珠却是第一次见到。
就像这个人,自己第一次见面就觉得那么熟悉。
湖水清澈得泛着蓝色光芒,能看到下面一个个巨大的蚌张开,露出大颗大颗晶莹的珍珠。
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一样。
一颗小石子抛出,平静的湖面立即被击碎,无数飞鸟煽动白色的翅膀,整个天空就像被下了一层洁白的雪。
就像那些无数次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的背景:沙漠客栈、湖泊山峦,一朵盛开的巨大的红色花屋……
湖泊岸边长满了红色的木槿、蓝色的蓝花楹,不知名的绿色伞状叶面上,大颗大颗的露珠从白色的花串上面轻轻滑落。
那不是她的描述,那是在他们相见之前,他就模模糊糊的印象。
诺大的湖面,就像是一面雪白的镜子。
他想,自己一定是遗忘了什么。
但是,今天的变化特别大,直接从山间流淌的溪水变成了平静无波的湖水。
他想,自己一定是在某一次的时光流逝里,不慎将她遗忘。
每一天,这里的景致都会变化。
可现在,他拼命回忆,搜寻了数据库的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任何有关缘起和分别的半点资料。
朝升暮落,凫风初蕾很难判断时间的流逝,只是每每看到朝阳和月亮更替时,才能察觉新的一天的到来。
一切的指向,全是那个叫做百里行暮的男人。
那是新的一天。
可自己千真万确和那个男人毫无瓜葛。
潺潺的溪水,变成了平静的湖水。
可是,心中的酸涩,从何而来?
他暗叹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心中那撕裂般的分离悲哀,从何而来?
她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一下。
那失落很久很久的痛苦,又从何而来?
他本以为她听得这话,怎么也得振奋一下,毕竟,要彻底恢复她的容貌是一件极其困难之事,而且,这天下哪个女孩子不爱美?哪个女孩子愿意被毁容呢?可是,她还是闭着眼睛,连一点动容的神情都没有。
他不知道。
白衣天尊却并不知道她的心思,还是和颜悦色:“云阳树精的树液虽然有效,但只能拯救外表,内里的解毒还需要别的方法。初蕾,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彻底治好你,当然,也包括让你恢复以前的样子。”
他想,也许是自己在多次反复阅读百里行暮的数据时,自动代入了他的情绪和思想?毕竟,自己的相貌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可是,她也没法在这时候站起来,也罢,就暂且任由他继续表演吧。
可自动代入的情绪,能强烈如斯吗?
她用力闭紧了眼睛,忽然觉得,何必跟这虚伪之徒搅合在一起呢?哪怕仅仅是寄望于被他救命,也真的没有必要。
能真的这样痛彻心扉吗?
只怪自己以前瞎了眼睛。
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她,看着那在自己的掌心里,伤心恸哭的少女。
纵然是小狼王,大费,也会自愧不如吧?
她实在是太小太弱了,就像一片小小的花瓣,在风里摇曳,完全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悲哀。
而那些真正的演技派,是明知道自己在做戏、也明知道你知道他在做戏,可他硬是能面不改色一直把一场戏若无其事演完。
那是凡人的悲哀。
他们的伪装,一眼就能被看穿。
他很想安慰她几句,或者轻轻拍一拍她的背脊,摸摸她的小脸,给她一点安慰,可是,他不敢。
早前,她觉得小狼王这些翻来覆去的小人,大费这些伪君子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恶棍了,可现在才明白,他们真是弱爆了。
他怕轻轻拍一下,她便碎了。
齿冷心寒。
他的心也碎了。
我一个废人,有什么值得被你欺骗和隐瞒的?
在她的恸哭里,他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事到如今,你再在我面前这么演戏有必要吗?
他只是尽力让自己变得更高更大,让她哭泣的身影更加接近于洁净无瑕的蓝天白云。
百里行暮啊百里行暮,你躺在周山一万年,你竟然不认识云阳。
许久许久,她才慢慢抬起头。
这天下,最虚伪者,莫过此人。
那时候,她的眼泪已经擦干了。
这人好虚伪。
那时候,夕阳早已彻底消失,整个世界已经被朦胧的月色所笼罩。
她听得这几句话,心里最后的一丝幻想也彻底消失了。
轻纱似的雾气,令整个世界也变得朦胧而神秘。
他顿了顿:“云阳树精是一个很有趣的树精,江湖上有许多关于它的传说。只可惜,我一直没有见过它。等空了,我一定要去周山走一趟,看看它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
她抱着膝盖,默默地坐在他的掌心里。
“看样子,你是服用了什么万年树汁之类的?只有树汁才有复原肌肤的功效。可是,却无法解毒。不过,据我所知,现在的地球上,上万年的大树已经不多了,上十万年的大树更是屈指可数……莫非你认识周山上的云阳树精?不过,云阳树精也还没有整十万年寿命……”
冷冷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冰冷了她的面颊。
她当然不会回答。
可是,她坐下却传来淡淡的温暖,那是一个人掌心的温暖。
他问出了心中那点小小的意外:“初蕾,你的皮肤恢复得比内伤更快,这是什么原因?”
她慢慢站起来。
比起她的新婚之夜垂垂待死的时候,已经不啻为某种程度上的新生了。
他手掌一矮,山一般的身躯忽然恢复原状。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微凉的面颊,呵,夜色下,她的凉凉的面颊竟然有一种玉一般的温润。
可是,她的双足并未如想象中落在了细细的沙地上,而是整个人被他抱在了怀里。
“初蕾,你的毒气已经被克制了,不过,我暂时找不到办法将其彻底清除……”他似在自言自语,“也许是我离开九重星联盟太久了,久得开始落伍了,居然连出现了这么厉害的病毒高手都不知道……这毒,我想一定是某位半神人所下,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她没有力气挣扎,也忘记了挣扎。
反倒是他,没话找话。
甚至伸出手,本能地紧紧将他拥抱。
她平静的呼吸表明她根本没有睡着,可是,她已经不愿意张嘴了。是真的无话可说。
一切都是熟悉的。
和预想之中一模一样,她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他的气味,他的心跳,甚至他拥抱时那种几乎入骨的力度——除了百里行暮,这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别的人了。
“初蕾……”
就是那个人。
他忽然很高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高兴。
哪怕他改名换姓,哪怕他拒不相认,哪怕他曾经对自己冷嘲热讽百般奚落,可是,她很清楚,一直都是那个人。
为何无论什么情境下看到她,都觉得那么可爱?
是他。
他很诧异自己的心态。
绝对不是别人。
明明这时候,她还是枯瘦而憔悴的,可是,她安静的模样,令他想起一朵月色下的睡莲。
我们不可能连相爱已久的人都认不出来了。
她的脸颊还是瘦瘦的,尤其颈部的锁骨很凸出,要恢复昔日的珠圆玉润,不知还要耗费多少的时间。
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拥抱的温暖……她忽然觉得很可爱,很安全,就像一个迷失很久很久的小孩,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伴。
风很轻,月色很朦胧,他清晰地听得她柔软的呼吸声。
从有熊山林之战后,她从未有真正轻松的一天,每一天都被那神秘的敌人所困扰和恐惧,却苦无任何的盟友和援助。
他慢慢地在她旁边坐下。
每一个人,都需要盟友,团队。
她还是将头枕在自己交叉的双臂上,仿佛对他的到来浑然不觉。
可是,她面对那神秘敌人时,却永远只能单打独斗。
其实,他已经站在她身边了,可是,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涂山侯人、小狼王等早已无法指望,到委蛇死后,这种孤苦凄凉就更加可怕了。
他慢慢走过去。
她觉得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一个援手。
他忽然很忧虑,很不安,隐隐地,生怕她真的一辈子也不再开口跟自己讲话了。
纵然是杜宇,她也从未指望将他当成盟友。
她紧紧闭着嘴巴,防备都来不及,岂肯再和他畅所欲言?
在那神秘敌人面前,昔日的亲友都没有任何对抗的本领。
她岂肯再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他的面前,任凭他的奚落?
她也不愿意将他们卷入这种无端端的死亡游戏里,那分明就是白白牺牲。
她岂肯再向他袒露任何的心迹?
一个人,在绝望和死亡的阴影里挣扎了很久很久。
一个人,又岂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第三次?
直到此刻,直到现在。
谁知道,那一切的信任,原来都是自己的愚蠢。
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
因为确信被一个人所爱和信任,才乐于和他分享一切的秘密:高兴的、不高兴的;恐惧的悲哀的、有趣的甚至幼稚可笑的……她统统都乐于告诉他。
有一双臂膀,一直有力地陪伴着自己。
因为确信被一个人所爱和信任,所以,才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于是,她更紧更紧地拥抱他,恨不得就这么抱住了,再也不要松手了。
鱼凫王,从来都不是一个夸夸其谈之辈。
夜色,慢慢降临了。
本质上,她其实也是一个沉默寡言之人。
她埋在那白衣如雪里,全是黑暗。
就如她所言:我当你是百里行暮时你才是爱人,可你是白衣天尊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忽然希望这天再也不要亮了。
原来,有些人在你面前叽叽呱呱,那是因为你在她心目中是最特别的存在。
她忽然希望这黑暗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或者,干脆就是装比——
就像这个拥抱,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沉默,更多的时候往往代表:轻蔑,不屑一顾,懒得理你!
哪怕是一场梦,也尽力让这梦境更加真实,更加恒久。
沉默,也并不就是高贵的表现。
最好,一梦不醒。
沉默,并不就是懂事的表现。
他分明感觉到了那小人儿用力的拥抱。
原来,沉默真的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他也一直紧紧抱着她。
否则,舌头这玩意长来干什么呢?
他想,这小人儿可真小啊,小得自己的手臂几乎可以环绕她两圈了。
人类之所以生长了舌头,便是用来说话和表达的。
她实在是太孱弱了。
当你天天听到的时候,不以为然,可一旦再也听不到了,方觉得世界那么无趣。
从他见她第一面起,就想:这世界上怎有如此孱弱之人?
想听到叽叽呱呱,银铃一般清脆的声音。
可是,她身上的味道那么香甜,她心跳的频率和自己一致,甚至她恸哭的声音也成了这夜色下最动人的一曲乐章。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是想听到声音。
他忽然很欢乐。
他觉得这样子不对劲,可是,又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
一种悲伤的欢乐。
可现在,他忽然很不习惯。
一种初相逢就注定了要悲剧的欢乐。
白衣天尊,本来早就习惯了这种高贵的美丽。
这欢乐,如潮水一般将他彻底覆盖。
青元夫人很具有察言观色的本领,但凡话语,适可而止,她宁愿在沉默中,无声无息绽放自己的美丽,也让人欣赏到这种沉默的高贵。
就如此刻体内即将蓬勃而出的那种冲动之情。
他和青元夫人的相处,已经习惯了沉默,比如,每每饮酒赏花,同走很长很长的路,二人也相对无言。
这是不请自来的崩溃。
藏不住话,一言一行,一思一想,统统都毫无保留告诉别人的女子,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吸引力。
这是血冲头顶的失控。
不然,你想象一下:一个整天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疯疯癫癫,说个不停的女人,再是美貌如花,又怎么成得了女神?
那是九重天联盟对半神人三申五令的禁忌——违令者,必将遭受联盟最严厉的惩罚。
所以,她才成了高不可攀的女神。
以前,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有破坏这法令的想法。
纵然开口,也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绝对不会有半句废话。
以前,他更是三番五次自我约束,甚至对别的犯下错误的半神人十分鄙视——怎么可能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呢?
她一般只是坐在最尊贵的位置,面带微笑,听着众神对自己的吹捧和大献殷勤,然后,微微一笑,或者轻启朱唇。
那些庸俗不堪的凡夫俗子有什么可爱的?
若非正式的酒宴,青元夫人是很少开口的。
他们根本就是一堆堆面目可憎的皮囊而已。
比如青元夫人。
尤其,当他看到世界各地雨后春笋一般涌出的祭祀台前,各种祈祷,各种期待,各种匪夷所思的欲望和奢求时,他便觉得可笑。
越是级别高的半神人,便越是懂得沉默的可贵。
这些一身铜臭的凡夫俗子。
地位低微者,才说个不停。
这些被权欲和贪婪彻底蒙蔽了心灵的凡夫俗子。
格调高了,但凡你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声咳嗽,别人都会战战兢兢去领会你的意图。
他们朝生暮死,他们还洋洋自得。
格调越高,语言越少。
他和许多大神一样:把这些无聊的家伙当做蜉蝣一般——一群比奴隶还不如的家伙。
半神人们,讲究格调。
至于凡间的女子,就更不用说了。
就像他和那些半神人朋友一样,静坐半天,相对无言,往往一盘棋走完,彼此也从来不发一言。
稍有几分姿色的,不是趾高气昂就是自甘下贱沦为风尘,而且,她们的姿色也很短暂,青春期就那么几年,稍纵即逝,一到中年便面目可憎,算计多多,就像死去的鱼眼睛。
原本,这样的相处模式才是正常的。
所以,许多半神人都不能理解,为何还有大神还会看上地球上的女子。
有时候,他替她疗伤,二人不得不对坐半晌,她还是一言不发。
不过,这几十万年以来,已经很少有大神犯下这样的错误了。
也许,永远也不会在他面前讲半句了。
就连大神们,也对地球上的少女失去兴趣了。
无论如何,也不再开口。
他当然更不例外。
她已经不再跟他讲话。
他看不出那些女子有什么可爱的地方。
没有倾诉,没有抱怨,没有反抗,没有痛骂,甚至没有任何的质问……什么都没有,她仿佛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
直到她的出现。
自从离开了金沙王城,她再也没有讲一句话。
直到他看到她。
可是,她连骂都不骂了。
直到她飞身跃起,轻飘飘地摘下他的面具。
忽然很想她说点什么,哪怕骂点什么都行。
直到她仗剑而立,倔强地在他手下走了三招。
就好像当初在她的喜房里,她的那一番痛骂都是假象似的。
一个凡人,居然能生生地接了他三招。
万事万物都开始沉默以对。
直到他这样将她紧紧搂抱。
飞鸟,游鱼,花开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
直到他享受地呼吸她发梢、身上自然而然渗透出的那种淡淡少女的香味。
只因为她再也不讲一句话了,天地之间便停止了一切的声音。
呵,她多美!
直到现在,直到再次相逢,直到那么多天的相处——直到自己站在她面前,直到这地方安静得就像是一片坟墓似的:没有声音,没有嘈杂,好像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
她多美!
所以,哪怕是憎恶颛顼到了极点,他也不打算趁机绝了四面神这个种族。
他在夕阳的剪影里,一次次惊叹她的绝美——整个宇宙也没有这样的美丽。
所以,哪怕是冒着被众神指责的危险,他也愿意竭尽全力救活她。
他漫长的岁月里,从来无法想象的美丽。
哪怕她闯入万神大会,哪怕她指着比鲁星大神等人的鼻子破口大骂,也变相地骂他白衣天尊,他也觉得她很可爱。
他甚至彻底忘记了,这少女,已经不是初相见的少女了。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觉得可爱。
这少女的容貌复原不足两成。
因为可爱,趾高气昂,蛮横霸道,也能忍受。
甚至,以后也无法复原了。
因为可爱,一直叽叽呱呱,也能忍受。
绝美,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和感受而已。
而是他一直认为,这少女依旧是那可爱的样子。
偏偏他觉得她比以前更美更美。
绝非如此!
比任何时候都美。
更离谱的是,他也从未觉得那个骨瘦如柴的少女的外貌有什么改变——并不是因为他是半神人,能看透所谓的皮囊,觉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美,将他彻底诱惑。
纵然哭诉,都是一首无言的歌曲。
种种禁忌和约束,就像即将泄洪的闸门。
她的声音那么那么柔软,清晰,悦耳。
忽然就想:罢了罢了,这禁忌算得什么?
她那么那么可爱。
就算违禁也没什么了不起。
原因同上。
他低下头,本能循着香甜寻觅她的嘴唇。
可是,他从未试图打断她的滔滔不绝。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
以至于他常常好奇:难道她在臣民大会上也是这么啰嗦?
她在逃离的时候,刚好被他禁锢。
他狐疑,这少女怎么就一直没看出来自己压根不想听她的哆嗦呢?
那是火山爆发般的热量。
有时候,他都听得不耐烦了,她还是讲个不停。
那是即将摧毁一切的热量。
纵然相对第一次沉默了一点,可是,很快,她又开始在他面前叽叽呱呱,讲述她在有熊山林的可怕遭遇,讲述那场心惊动魄的大战,讲述委蛇的惨死,讲述她满头满脸缠满青草蛇时的恐惧、绝望和担忧……
凫风初蕾骇然瞪大眼睛,可是,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道,她惊奇地看着他,但觉那张俊美无比的脸庞就像火山爆发中一块燃烧的玫瑰石,带着摧毁一切的热度,呼啸着席卷而过,要摧毁一切,包括她,也包括他自己。
可她好像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丑陋,一旦醒来,依旧叽叽呱呱。
她忽然很恐惧。
那已经是一具可怕的僵尸了,纵然见多识广的半神人见了也得吓一跳。
这热度,是陌生的。
直到将身负重伤的她带回九黎再度施救。
这是百里行暮身上罕有的。
直到有熊山林再次见到她。
自从被小狼王下毒后,百里行暮用了他绝世无双的能量拯救自己之后,他的心脏就碎裂只剩下一点点了。
因为美丽,怎么犯禁也不让人憎恶。
那一点点碎裂之心,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在男女之间的冲动,否则,便会立即加速他的死亡。
因为美丽,许多错误也就不是错误。
也因此,无论是在白旗镇还是在茫茫大漠,无论是在飞行器还是周山之巅,就算她多次热情如火,他也很少回应——曾经一度,她还以为是他的拒绝和冷漠,伤心得一塌糊涂。
她笑,她哭,她发脾气,都像是一首没有乐谱的歌。
后来才明白,是他有心无力了。
美丽得讲话的声音都像一串流畅而婉转的乐曲。
垂垂待死的百里行暮,已经无法完成她想要的一切。
那么美!
直到他死亡的最后一刻。
她那么美——
直到她吻住他冰冷的嘴唇。
可是,可是!
他和她,从未完成任何相爱之事。
也许,换了一个人,他早就一掌打出去了。
而现在,这拥抱的臂膀,这激烈的呼吸,这狂热的亲吻,这忽然铺天盖地席卷的热量……她觉得自己被一股大火所包围。
第一次见到她,他就不耐烦她那样无休止的叽叽喳喳了,第一次见到她,他就很不喜欢她半夜跑到自己的冥想室,一坐下就说个不停……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燃烧殆尽了。
尤其是女人,只要一唠叨起来,简直就太可怕了。所以,女人,尤其是话多的女人,就更加令人憎恶。
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冒烟了。
大神们之所以越来越厌恶人类,这个因素也是其中之一。
她甚至忘记了这是不对的,一切都不该在这里开始,更不该在这里结束——而且,这个人到底是谁自己都还没弄明白。
话一多,贪婪就多。
既然不是百里行暮,又何必和他纠缠不清?
话一多,是非就多。
既然他是百里行暮,又何必跟他纠缠不清?
祸从口出、言多必失、沉默是金……人类自己总结了许多不该多话的大道理,遗憾的是,能够严格遵守之人却少之又少。
可是,她已经无能为力。
天知道,他一直认为人类最大的毛病就是:话多!
她无力拒绝他的怀抱。
天知道,他从来都很讨厌那些夸夸其谈之人。
她无力拒绝那好不容易感觉到的一点安全。
而且,这样一个叽叽呱呱,口无遮拦的凡人,真的有那么大本领吗?
她已经彻底软在他的怀里,任凭他为所欲为。
可笑她连自己心爱的男人都认不清楚,糊涂如斯,是如何当上女王的?
她甚至无法逃离无法反抗,因为,他的嘴唇从未离开她的嘴唇,唯有她快要窒息时才给她一丝气息,然后,又再次将她覆盖。
她真的足以精明到成为一个女王吗?
她已经成为他怀中的禁脔。
以至于他都感到惊诧:这曾经显赫一时的女王,这曾经令人类的英雄、巨人的好汉,甚至东井星上的半神人们都感到闻风丧胆的女王,她真的是鱼凫王吗?
他甚至有了一个大胆而冲动的想法:让这忘川之地的天空,彻底黑暗下来。
也因此,当她从有熊山林死里逃生,毁容醒来,依旧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自自己的猜忌,委屈,不甘……她仿佛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毁容的可怕,她以为只要见到这个男人,一切危险便无影无踪了。
让自己和她的这一场相爱,延续无尽的时光。
她还是固执地认为他就是百里行暮。
纵然沉溺在死亡的温柔里,也在所不惜。
纵然他曾经亲自前去金沙王城,彻底摧毁了槐树居的老槐树,斩断了颛顼留在地球上的最后一个神秘武器,她还是没有彻底警觉。
可是,她并不知道他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很显然,百里行暮就是她心目中的一个英雄,而且,是唯一的英雄。
更没意识到他在走向自毁之路。
尽管他对百里行暮真的毫无兴趣,也压根不关心这个男人过去到底做过一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更不在乎这男人有什么英雄了得,可是,架不住她那样温言软语的描述,架不住她眉梢眼角流露出的那种钦慕崇拜之情——女人,只有非常非常崇拜一个男人,把他当做偶像,才会死心塌地爱上一个人。
他一挥手,天空便慢慢地黑暗了。
百里行暮离开之后的金沙王城,百里行暮离开之后,她的种种念想……
夕阳,星辰,月色,统统不见了。
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她只要见到他,立即便叽叽呱呱问个不停,讲许多故事,笑话,甚至许多有关那个叫做“百里行暮”的男人的过去。
他也希望,这天永远不要亮了。
只要能开口,她便讲述。
他希望,这黑暗最好延续几百年。
被囚禁后,她甚至不在乎自己重伤的程度,一睁开眼睛就急不可耐,哈哈大笑:“百里大人……百里大人……我终于找到你了……”
黑暗中,方可以肆无忌惮。
他宁愿就像第一次见她一样,那固执的女王,那倔强的少女,她完全无惧被融化的危险,她不管不顾,欺身上前,一把揭开自己的金色面具。
她还是毫无意识。
这沉默,真令人忧虑啊。
因为,那么激烈的拥抱,那一声声熟悉的“初蕾”,那幻变之时的温柔旖旎,在他掌心上看出去的一个新的世界,已经令她的理智彻底散失了。
自从她来这里后,她从来不说一句话。
坚强的体魄才有坚强的意志。
她的安静,令他分外不安。
现在,她的残破之躯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诱惑所摧毁,而不管是不是在不恰当的时候。
直到走到她的面前,她还是一声不吭。
甚至不管他是不是百里行暮了。
他慢慢起身,走过去。
他,同样如此。
可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诗歌一般的背影,也绝对不会有散发出如此浓郁的忧伤和悲凉的背影。
这一刻,他忘记了一切的禁忌,一切的禁令,哪怕为此身败名裂,身首异处,也在所不辞。
此时,她坐在草地上,就像月色下的一幕阴影。
忘川之地的上空,已经被一阵燃烧的荷尔蒙所彻底主宰。
自从能走动起,她便距离他很远。
几百万年的半神人的元气,全部化为了一种忘情的激烈,叫嚣着要肆无忌惮地摧毁这个世界。
她总是和他保持了距离。
就算自我牺牲,也在所不惜。
她已经离开了。
黑暗的天空下,微风吹动了金色的芦苇。
当浑身的元气慢慢平定时,他这才看向远方的背影。
洁白的沙土就像世界上最最柔软的床榻。
也因此,他对这个敌人就更是好奇了。
她倒下去。
这个下毒者,竟然企图用摧毁拯救者的方式,恐吓一切胆敢企图给予解毒的人——哪怕是半神人都不行。
他俯身看了她一眼。
这就十分可怕了。
她因为紧张,微微闭着眼睛。
本质上,这病毒根本无法判断,无论是对于中毒者还是企图解毒者,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双杀。
这不同于新婚之夜的恐惧——那时候,她是因为惧怕死亡的到来,所以,紧张得没话找话。
有时候,他觉得这是一种剧毒挥发,有时候,他又觉得这剧毒根本不是实体的毒,因为,那是没有实形的,只出于人类一知半解的描述。
可这次,她的紧张截然不同,甚至无法没话找话了。
急剧流逝的元气总算被控制住了,可是,另一股气却在体内游走,飘忽,就像一个捣乱的孩子钻进了一个房间,到处翻箱倒柜,到处乱砸乱扔。
她轻轻抿着嘴唇,红色的嘴唇一如红色的玫瑰。
很久很久,白衣天尊才慢慢站起身。
他分明看到了这娇柔的羞涩。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愿意再接受他的好处,哪怕一点点,都不愿意了。
呵,黯淡的光芒下,她就像是一朵温柔绽放的白色的玫瑰,尽管孱弱凄凉,却美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元气的流逝还是令她暗暗吃惊,也越来越不安了。
甚至,足以令人忘记她所有的孱弱,一把将之揉碎也在所不惜。
早已说得一清二楚,又何必出尔反尔?
揉碎。
到了黄泉都不相见——
揉碎。
她觉得自己该制止他,可一来她没有制止的能力,二来她根本不愿意跟他讲话——哪怕一句话都不行。
揉碎在自己的怀里,融入自己的血脉,从此,永不分离。
要说灭绝敌人吧,可一刀杀了不就好了?又何苦还白白耗费自己的元气?他们虽然是半神人,可是,要修炼元气也不是轻而易举,现在,一下浪费了这么多,又是何苦来着?
那是一种贪念。
要说爱慕美貌吧,可美貌已经消失;
贪婪得再也无法放手了。
她便更疑惑了:那个人,他图什么呢?
他毫不犹豫俯身下去,彻底覆盖了她微张的红唇。
昔日的美貌,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就如大街上任何一位擦身而过的普通女子。
在九黎寝宫,在金沙王城,在她第一次醒来时抱住他亲吻时,在她第一次踏进冥想室里拥抱他时,在她肆无忌惮地指使他唱歌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之时……他便想这么做了,直到现在……
纵然说不上吓人,可是,也决计说不上动人。
而她,拼命回应他。
纵然自己的眼睛往往最能美化自己,但是,凫风初蕾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自己,还是普通人而已。
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可是,她也并未盲目乐观:自己虽然比以前好多了,但还是略显干瘪,空荡荡的袍子下面,不盈一握的一把骨头。
她十分主动。
所幸的是,水中倒影已经蛮像人样了。甚至比起刚回金沙王城时也好得多了。
她今晚一直很主动。
还是那个凫风初蕾,并没有被转变成什么诡异的载体。
可是,这亲吻之后,她忽然很胆怯,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她蹲下去,把自己看的清清楚楚。
她只是轻轻抱住他。
镜面非常清晰地倒影出她整个的样子。
感觉到自己的主动,已经彻底变成了被动。
因为,这溪流是她心中的意念,她刚这么想,面前就出现了一片溪流。
亲吻,已经不由自己主宰。
她很震惊。
热烈也不由自己主宰。
月色下,溪水洁白,就像透明的镜面。
他忽然掌控了一切。
一直走到一条小溪边。
而她,束手无策。
凫风初蕾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之后,是不是已经相当于更换了一次载体,她只是慢慢地往前。
也没想到要再去掌控下来。
他们把这叫做死亡。
她宁愿在他的掌控下,就这么放松一次。
已经换了载体的人到底是什么感觉不得而知,可是,活着的人,却总是惧怕这种事情的发生,尤其,惧怕自己的亲人爱人或者子女……
于是,她再次闭上了眼睛。
问题是,只要转换载体之后,你便不能再见到任何的故旧熟人,当然,他们也无法见到你,也就是说,你整个从他们的世界彻底消失了。
她想,接下来的一切,就看他的吧。
过关者,继续长命万岁,或者亿万岁,失败者,则永远失去现在的载体,必须换一个载体换一个新的修炼场所——按理说,换一个载体,换一个场所,其实,根本没什么关系。
他翻身。
每一个大神都有一个神秘的静修之地,据说,他们往往很长时间呆在自己的地盘,每到了一定时间,就需要经历一次渡劫——就像人类社会的一种考核。
她忽然很惊恐,以为他要离去,就更是用力——别走!百里大人,别走吧。你千万别走。
尽管凫风初蕾从不问一句,但是,她想,这一定是白衣天尊的静修之地。
你要是走了,今后,就再也没有人陪伴我了。
这里,比九黎更神秘得多。
你要是走了,今后,就再也没有人保护我了。
这里,没有屋宇,也没有任何建筑物,但是,有各种高大的树木,有广袤无垠的土地,而且,气温是恒定的,不冷不热,更不会有刮风下雨,霜雪冰雹……大自然对人类的种种威胁和肆虐,都在这片天空止步了。
他将她的挽留和低吟听得一清二楚。
她终于抬起头,但是,并不看他,只是不经意地看了看天空那一轮圆圆的月亮,然后,漫步离开。
那是急切配合的双手。
“初蕾……”
那是心甘情愿的配合。
她仿佛成了一个哑巴,而且,决定永远也不再他面前开口了。
那是一个孱弱生命对于自己最信赖和亲近之人的毫无保留的恳求。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她再也没有讲过一句话。
“初蕾,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永远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
这时候,他很想跟她讲话,跟她聊天,或者,听她叽叽喳喳的说些什么,但是,她沉默。
他在她耳边低吟,如发誓一般。
但是,她已经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得到了这盟誓,一颗心瞬间就燃烧起来。
他抬起头,凝视她。
这样的誓言,唯有百里行暮。
事到如今,你怎么努力都已经失去意义了。
这个人是真的。
她后退几步,暗叹一声,你这是何苦呢。
这场梦也是真的。
背后的白衣天尊闭着眼睛,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神色也十分委顿,竟如元气大伤一般。
她的手,非常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轻轻一拉,彻底将自己契合在他的身上。
她终于能站起身来。
面贴面。
月色,慢慢地黯淡下去。
两个人,仿佛再也没有任何距离。
凫风初蕾原本感觉到背心灼烫,好像自己身陷火山爆发的关口,很快就要被四分五裂一般,可是,一阵风来,那炙烤的感觉立即消失。
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亲昵。
那已经不是元气,那是一种意念,一种远远超越人类的脑电波……九重星大神中也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掌握的脑电波转移法。
那是一种心灵交汇的温柔。
迅速流泻的元气忽然凝聚到了一根指尖。
那是他在几百万年的漫长修炼里,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欢乐愉悦。
他忽然怒了。
他忽然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喜悦和急切。
冥冥中,仿佛看到下毒者模糊的面容在黑暗中狰狞大笑,那么嚣张:别试图挑战我的能力了,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如果这是爱的前奏,那真正的爱,该当如何令人神魂颠倒?
那高明的下毒者竟然连这一点都算进去了——为了防止有厉害人物替她疗伤,下毒的人干脆做了个阴毒到极点的设计:疗伤者一旦启动元气,那元气就会像泄洪的水一般,因为无法遏制,导致疗伤者的迅速衰竭。
去吧!
他的震惊更是非同小可。
去吧!
那是一种令人沮丧的感觉:就像你在往一个有一个洞的碗里倒水,无论你怎么努力,那碗最后都是空空如也。
什么修炼,什么天尊,什么联盟,统统都滚蛋吧。
可是,元气一下去,他立即明白自己错了:这元气除了很小一部分能达到她的身上,绝大多数就像渗入了一个无底洞一般。
他只想拥有这一刻的欢乐。
以她的本领,除了静静地坐着,没有任何抗衡的力道。
他紧紧抱住她,贴着她的耳畔:“初蕾,别怕,一切有我呢……一切就交给我吧……”
她一惊,可是,她无法反抗。
她却在这柔软而充满激情的柔声抚慰里,瑟瑟发抖。
一股热气,顿时从凫风初蕾的背心开始往下。
他的大手,停留在她的颈间。
他忽然起了一丝胜念——我就不信,这世界上居然有我解不开的病毒。
雪白修长的脖颈,本如天鹅一般高贵而优雅,纵然现在枯瘦了,还是雪白而柔软的。
这个半神人,到底是谁?
却更添了楚楚可怜的情致。
他自认交游广阔,九重星绝大多数的半神人纵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略知一二,可是,现在,他却怎么都想不出,到底哪个人能有这么高明的下毒手法——根本不是直接下毒,而是通过某种药物的变种,或者引发某种细小的病菌来培养病毒的繁衍。
他的大手往下。
最初,他只以为那是一个很高明的下毒行家,可连续几次排毒之后,他已经很清楚,这个人不但是个下毒的行家而且是一个半神人级别的高人,甚至,其本领远超一般的半神人。
她身上,是柔软而素雅的蜀锦王袍。
它被固定在某个点上,不许其向核心部分移动,可是,那固定也只是暂时的控制,稍有不慎,立即便渗透心脏,那样,她就必死无疑。
那是喜服下面的一层便服。
遗憾的是,四肢百骸的毒素容易驱散,可到了心脏的一点,毒素便再也无法缓解了。
那淡淡的红,比喜服更摄人心魄。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每个夜晚他都会前来替她疗伤解毒。尽管那毒性已经渗透五脏六腑,可是,他还是生生凭借他高超得惊人的元气,一点一点将她肺腑里的毒素所排除。
很快,她整个便要呈现在他的眼前。
白衣天尊以为她睡着了,慢慢地在她背后坐下,然后,托起她的头颅。
一阵风来,有淡淡的凉意。
她立即闭上了眼睛。
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抓住了那抚慰下去的大手,随即,被那掌心传来的灼热烫伤了一般。
其实,那不是脚步声,那只是一种感觉。
就像一个人,在经历火焰和冰雪的双重交替。
脚步声,慢慢传来。
“初蕾……初蕾……”
这样的体力和精力,当然去不了幽都之山。
温柔而热烈的声音。
此时,她看了看自己露在月色下的手臂,枯瘦,单薄,就像风中的一截白色的竹竿。
熟悉的声音。
可是,从金沙王城到幽都之山,比十万八千里外的周山还要远很多很多。而且,幽都之山并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大海深处。
“初蕾……初蕾……”
早前,她对禹京毫无兴趣,现在,她却很想见一见禹京。
那一刻,她残存的意志彻底瓦解了。
鬼界的掌权人,是禹京。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自颛顼之后,四面神一族的势力开始衰退,只能掌管鬼界和人界,渐渐地,鬼界都脱离了其掌控,只能主管人界了。
可是,黑暗中,忽然一抹光亮。
云阳说,黄帝是唯一一个曾经同时掌管天界、鬼界和人界的中央天帝。
她不知道这光亮究竟是来自天空,还是来自自己的内心。
只有一件事情很明确:黄帝大人担任过九重星联盟的中央天帝。
就像忽明忽闪的一颗星辰。
凫风初蕾也不知道。
就像一颗近距离放光的夜明珠,单单将这尺寸之地照亮了。
但是,九重星联盟究竟在哪里,则没有人知道。
她本能地越过那抚慰的手,看他一眼。
他们的总部,便是九重星联盟。
他红色精灵一般的长发忽然变成了一片蓝色。
当然,现在她也已经知道,那些神仙也并不居住在云雾缥缈的仙宫里,他们已经分散居住在各自喜欢的星球,而在各大星球之间穿梭时,他们也不是乘风破浪,更不是踩着五彩祥云,他们都是乘坐了宇宙中最先进的超光速飞行器……
蓝色。
只是,和人间帝王或者百姓中的父母一样,神仙们也偏爱长子——那些先出生的,获得了全部的关注。而后来的人类,则集体被忽视或者是抛弃了。
多么可怕的蓝色。
那些半神人,其实也不神秘,说穿了,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后裔。
天啊,这哪里是百里行暮?。
但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这些所谓的神仙,其实并不是神仙——他们只是我们的前辈——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这个地球的创造者,也是人类的创造者。
这根本不是百里行暮。
和许多小孩一样,小时候的凫风初蕾也无数次以为那些变幻莫测的云彩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琼楼玉宇,金碧辉煌。
这个人,自己根本就不认识。
天上的云彩慢慢地变幻成各种形状:花鸟神兽,聚沙成塔,忽而又是银色的天河,雾气飘渺的山峰。
凫风初蕾,你这是在干什么?
月色如轻纱一般无声无息将世界覆盖。
你疯了吗?
也许,只是某个大神一时兴起,比如白衣天尊,当他一梦之后,自己便如泡沫一般彻底消失了?
她蓦然惊醒,一跃而起。
现在,也同样很虚无:你以为你是真实的一个人,可没准你只是一个幻觉,一个别人给予的设定,甚至某一个半神人一念之间的一个场景罢了。
她的速度那么快,举动那么突然,以至于他根本就措手不及。
以前,她从不考虑这个问题,也不知道。
他一怔,她的身影已经如小鹿一般飞奔而去。
或者,是真实还是虚无。
黑暗的天空,重新露出原形。
久而久之,她很糊涂,根本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一场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日月星辰,重新映入眼帘。
就像白衣天尊轻描淡写:那是你高估神仙们了,本质上,他们只是人类的升级版。但凡人类所有的毛病,他们统统都有——因为,这些毛病,其实是他们遗传给人类的。
彼时,天尚未黑透,那明晃晃的最后一丝余辉,就像回光返照似的又窜出来,充满讥笑地看着这片草地。
根本不是这样!
白衣天尊觉得这讥笑也看着自己。
原本,她一直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在不食人间烟火的同时,也是没有七情六欲,都是云淡风轻,不怒不喜的世外高人。
他忽然很恼恨。
更诡异的是,那些大神,大仙,人类高不可攀的仰视对象们,居然也和人类一样充满了喜怒爱恨,贪婪执念甚至卑鄙算计,各种男女纠葛。
他恨不得一拳砸碎这该死的夕阳。
在遇到百里行暮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一个世界曾经存在过。到九黎广场亲眼目睹半神人的聚会时,更是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诡异。
再看她的背影。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她奔跑如风,简直就像虎口脱险的小鹿。
地球——紫外线——九重星联盟——半神人——四面神——广袤无垠的宇宙——生物的载体——热兵器——核子武器阿尼玛——超光速飞行器——黑洞空间——弱水三千……这些新鲜的词语,一些是从百里行暮口中得知,一些是从半神人那里听来。
金色的芦苇丛里,只剩下一地摇曳的寂寞。
准确地说,是不似在地球。
他没有追上去。
隐隐地,竟不似在人间。
他颓然坐在原地,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耻。
她有时候看看一望无际的草地,有时候也看看蔚蓝的天空,发现这里的天空和别处不同:好像无形中有一张网,将所有杂质全部过滤,只剩下洁净和芬芳的气息。就算你看到太阳悬挂头顶,也感觉不到刺目,没有任何紫外线的侵蚀。
白衣天尊啊,白衣天尊!
妥协,并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事情。
这里可不是地球,这里是忘川之地。
多年的风雨让她学会了一件事情:如果暂时无法对抗,那你就暂时妥协。
地球原本是藏污纳垢之地,加上毒素横行,淫乱无比,只要到了地球,大神们总是或多或少会受到干扰,所以,有远见的正神干脆彻底下令堵死了这条通道。
但是,也不想去追究。
地球,仿佛有一种魔力。
她从不知道地球上居然有这么神奇的地方。
一种带毒的感染力。
那些陈年的伤痕,那些无解的病毒,那些潜伏的病痛,仿佛在这片草地上忽然都被彻底瓦解了。
无论你多么神通广大,无论你多么意志非凡,到了这里,都抵挡不了无处不在的心魔。
偶尔张嘴,能感觉到呼吸进来的气息甜蜜而清新,也令人非常非常舒服。
欲的魔。
背心,有一股淡淡的暖气,若有似无,非常非常舒服。
就算到了现在,许多半神人一踏足地球也会情不自禁重走岔路,被难以抵挡的诱惑而陷入堕落的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她好生奇怪,可是,又抵不过四肢的疲乏,也不再追究这奇异的草地,干脆舒舒服服地躺平了。
可是,忘川之地,不该是失控之地。
居然是真的青草!
忘川之地,某种程度上是净化神心的地方。
她以为是假的草坪,便伸手扯下一片草叶在手指上一楞,手指上立即沾染了绿色的汁液。
这里,阻拦了一切地球上的毒素。
那草地竟然是活生生的,温润的。
可是,你居然在这样的地方失控。
手足感觉到的,也是同样的温暖,柔软。
仿佛有一个无声无息的警告:白衣天尊,你居然在这里失控。
她以为是身上衣服的缘故,便把一双手和赤足都贴在草地上。
为何在这样的地方,你也会迷失了自己?
草地上没有任何湿气,柔软得就像是一张无边无际的毯子。
鬼魅的夕阳,悄无声息地死了。
她只是看着脚下柔软的草地,慢慢地躺下去。
头顶的月色冷冷地瞧着他,满是嘲讽和鄙夷。
但是,究竟是何处,她却并不怎么关心。
他闭上眼睛,忽然很痛苦。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然后,一拳挥出。
这不是九黎。
这该死的月亮,你去死吧。
天空蔚蓝,雪山渺远,头顶的雾气聚沙成塔千变万化,眨眼之间可以看透四季的景致。
月亮不会死。
极目远眺,四周的景色和地形都很陌生。
就算是半神人,也不能一拳砸掉悬挂天空的月亮。
直到感觉他的气息彻底消失,凫风初蕾才慢慢抬起头。
此时,它依旧好端端地在天上探出头,冷冷地旁观着地球上所发生的一切。
他在她身边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离开了。
人类自有史以来,就对月球有无数的讴歌,有无数浪漫或者缠绵的记载,他们绘声绘色,把月球描绘成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
他见她沉默,便没有说下去了。
殊不知,月球根本没有任何浪漫的地方。
她很高兴。
月球,无非是九重星联盟的一艘天空母舰而已,其主要职责是护卫地球。在不周山之战中,它受到强烈打击,几乎引发了整个基地的大爆炸,迫不得已,才用剩余的燃料,逃亡到了现在的位置,然后,成了地球的一颗卫星。
自从失去后,总觉得再也找不到趁手的武器了,她想,现在可好了。
就这样一艘普通的嫦娥号天空母舰,居然被此后的人类当成了要遥远而神秘莫测的月宫,他们敬称那为广寒宫,以为里面住着美艳绝伦的仙女。
这不是普通王杖,更不仅仅只是王权的象征,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厉害的武器,也是父王留给自己的护身符之一。
月球崇拜,曾经盛极一时。
金杖上,八只鱼凫首尾相连,无论是造型还是工艺都巧夺天工。
无数人对着月亮唱歌跳舞,赌咒发誓。
她慢慢坐起来,默然捏着金杖,还是一声不吭。
月球也因此,得以见证了人类历史上无数以浪漫为名,实则暗藏污秽的种种勾搭。
“初蕾,到底是谁向你下毒?”
不要对着月亮起誓,因为,一个月三十天,每一天的月色都是不相同的。
自己得其援手,只怕终生难以报偿了。
比如此时,凫风初蕾躺在月色下,忽然很羞愧。
她凫风初蕾也是受益者之一。
头发零散,衣衫凌乱,就像差点凌乱的一颗心。
这孤独的树精,在长达十万年的漫长岁月里,天天看着自己身边的各种小动物死去,所以,忍无可忍,炼制了帝流浆,目的很可能只是为了延长这些小伙伴的寿命。
来忘川之地时,她一直穿着喜袍,可这时候,喜袍早已不知踪影。
一想到云阳,不由得百感交集。
喜袍,是王袍的象征。
她立即想起来,云阳的古老的树洞里有成群结队的小动物,其中一只火红狐狸相貌非凡,非常可爱,甚至隐隐有一种气派。很可能就是服用了云阳赠予的帝流浆。
而喜袍下面,名为喜服,实则只是一身简单的便服,轻薄,柔软,舒适。
他见她疑惑的眼神,立即解释:“帝流浆是一种草本灵药,也很可能是目前地球上最有效果的一种解毒灵药。这种药不光能解毒,甚至能让一般的狐狸、山精等小动物延长上百年的寿命,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狐仙……不过,帝流浆也只能勉强克制病毒,却不能解除病毒,而且,克制的时间也不会很长,现在,你体内的帝流浆的药性几乎快彻底消失了……”
现在,她只剩下这一件便服。
“你要不是服用了帝流浆,这毒早就彻底扩散了……”
可便服也乱七八糟了。
数据库里,是另一个被篡改了的真相的版本。
她不知道喜袍去了哪里,也无心寻找。
他只相信他所亲眼目睹的所谓的数据库。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一颗心,竟然这么容易就被人所摧毁。
可是,白衣天尊不知道这一点——也可能是他根本不相信这一点吧。
就算悬崖勒马,也气息不稳。
那神秘的敌人,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心,一直在剧烈跳动。
很可能,所有的念想会被定格在那僵尸似的丑陋上面,从此,记忆里只剩下厌恶?
这对重伤未愈的她来说,这么剧烈的心跳并不是什么好事。
所有的念想,会被一扫而空。
她的双手交叉,死死按着自己的心口,要阻止一颗心即将破膛而出。
可要是变得很丑很丑之后,尤其,在被某些人亲眼见到之后,再死去,那么,就不是传说了。
可是,毫无用处。
若是直接死去,容颜当保持在最盛之时,纵然死了,也会成为某些人永远的怀念。
她无法阻止这剧烈的悦动。
毁容,死亡,一个也不能少。
就如无法阻止自己一时的失控。
敌人不是不想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打算让自己毁容之后再慢慢死去。
其实,这颗心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是处于半麻木状态,根本没有太多生机和感觉的。是到了这忘川之地,接受了最好的治疗,才慢慢地开始悸动。
其实,云阳说错了。
可是,毒素还在心间。
云阳说:看样子,那敌人只想让你毁容,没想要你的命。
伤害还在身上。
敌人的高明,下毒的手法,所要达到的目的,每一样都精心计算,没有一分一毫的偏差。
复原遥遥无期。
若非云阳几乎牺牲了自己的老命,她根本回不到金沙王城,也熬不到今天这个时候。
居然这么快,就差点重蹈覆辙。
选择的时间点,就是你以为要痊愈的时候,然后,一记绝杀。
她忽然很痛恨自己。
经过了一个春夏,就在她和云阳都以为自己要康复的时候,这病毒才爆发了。
她甚至翻身,重重地探手下去崛出一大堆沙子,直到感觉到下层带着寒意的沙子被翻出来。
病毒,是离开周山之前爆发的。
然后,她将自己的面颊整个贴在冰冷的沙地上,许久许久,才让紊乱的心跳慢慢平息下来。
他顿了顿:“那时候,我之所以让你离开,正是因为看到你快痊愈了,本以为你会平平安安回到金沙王城……没想到,你体内居然有了一种新的病毒,而且看样子,这病毒爆发的时间还不算太长。初蕾,难道你离开九黎之后,又遇到了什么新的仇家?这仇家是谁?为何能下这么厉害的病毒?”
她想,这忘川之地不能再呆下去了。
他若有所思:“在九黎的时候,你的伤势已经得到了控制,按理说,就算不能彻底痊愈,但是,也不至于有性命危险了……”
就算是为着这条命,也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稍稍迟疑,便接过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有人无声无息地靠近,坐在自己身边。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放下了金杖,面色也慢慢平和了,这时候,白衣天尊才递过来一颗红色的小药丸,和颜悦色:“初蕾,你服下这个吧。”
可是,她无动于衷,依旧死死把脸颊埋在细沙里。
前方当然没有奇迹,也没有委蛇。
她宁愿在这样的黑暗里一睡不起。
她没问,也没开口,只是悄然看了看前方。
她宁愿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可是,金杖找到了,那委蛇呢?
多奇怪,前一刻才觉得他是唯一的依靠,这一刻,便宁愿永不相见了。
一下,便有了一股神奇的力量。
他便也静静坐着,不声不响。
她紧紧地捏着自己以前须臾不离的武器。
只是,不经意地看她匍匐在地的身影时,他总是胆战心惊——仿佛看到一朵花在泥土里慢慢地开始凋零。
她很喜悦。
不要!
而且,当时敌人仓促离开,也来不及销毁金杖,这才有了金杖重见天日的一天。
千万不要凋零!
被订入地下十丈有余,显然是敌人不敢公然带走,毕竟,这玩意若是重现江湖,敌人的身份很可能就会败露。
好几次,他试图伸手搀扶她。
她还以为是被那些阴阳师或者盗匪拿走了,结果,一直都埋在雪堆深处。
可是,他不敢。
他满面笑容:“我在有熊广场的雪堆深处找到了这根金杖,呵,这玩意居然被埋下去十丈有余,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气才能将其死死订入里面……”
仿佛稍稍碰触便会加速这花朵的破碎。
早知这玩意能令她那么开心的话,自己真该早点替她找回来。
现在,他已经不敢冒这个险了。
他竟然很欣慰。
时光,一分一秒的流逝。
他丝毫也没忽略她脸上那种惊喜之色,这令她苍白无比的脸一下就恢复了生机,她甚至企图拿着金杖挥舞一下,只因为力气不足,尚未举起,便垂了下去。
月色,慢慢隐没在东方的乌云中。
她立即伸出手,本能地紧紧抓住了金杖。
晓露深浓,正是一天之中最寒冷的时候。
此时,金杖重现,岂能不喜出望外?
可埋首沙堆里的凫风初蕾,这时候,才觉得一颗沸腾的心稍稍平静了一点。
曾以为再也无法找回来了。
她还是没有起身。
它的失落一直令凫风初蕾深以为耻,恍如亡国之君。
他终于开口了,慢慢地:“初蕾,你为何要和杜宇成亲?”
鱼凫国的王杖,几万年蜀王的象征,也是她最顺手的武器。
那是他心中的疑惑,曾经一度因此而激愤,妒忌,当然,更多的却是不解和茫然。
居然是在有熊广场时失落的金杖。
按理说,她并不是一个非成亲不可的人。
首位相连的一群鱼凫几乎要在阳光下展翅飞起来。
他甚至看不出和杜宇成亲,对她有什么好处,更看不出这个成亲有什么必要。
光芒反射了太阳的光芒,依旧柔和,高贵,威严,肃穆。
那时候的她,分明就快死了。
旁边,一道金色的光芒。
纵然是从生理上来说,她也无法成亲,顶多完成一个仪式而已。
她看了几眼,然后,慢慢低下头。
却为何固执如斯?
这一次,不再是错觉。
尤其,明明都快死了,还打扮得美美的,盛装出席,完成一件大事一般——这一点,最令他愤愤不平。
他的炽热的语气,他嘴里的气息,也是这芍药一般的气息。
杜宇这小子,他何德何能?
周围,全是碗口大小的白色芍药。微风吹来芬芳的气味。
她慢慢地将脸颊从冰冷的沙地上移开,看到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她不经意地移开了目光。
那是黎明到来的前夕,也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对上她的目光时,他的喜悦之情更甚:“初蕾,你不会死了,真的不会死了……”
可是,她觉得这黑暗来得恰到好处。
重逢后,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憔悴,所以,略略意外。
这黑暗,令她觉得安全。
他白衣如雪,眉目如画,只是略略有些憔悴。
饶是如此,她还是背对着他。
他满面笑容,甚至满面惊喜,声音热烈:“初蕾,你总算醒过来了。好了,现在好了。你告诉我,现在感觉如何?头还晕不晕?身上还疼不疼?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此时,所有的激烈、失控以及身不由己,统统都消失了。
更诧异的是眼前的人。
就如她那么清楚地意识到,身后坐的那个人,真的是白衣天尊。
她有点诧异。
百里行暮,早就死了。
可是,她仰起头时,却感觉不到任何刺目的光线,仿佛那蓝天白云被安装了一层过滤器似的,自动过滤了所有刺目的元素,太阳柔和得近乎月色。
自己认识的那个百里行暮,早就死了。
整个世界就像一片巨大的透明的水晶。
周山之巅的空坟,已经埋葬了自己和他的一切。
天空很蓝,云彩很白。
他在她心目中,早就长眠了。
她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睛。
一个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第三次。
有一只手慢慢地将自己扶起来,一股暖气在周身流淌。
她深呼吸,然后,变得很平静。
那是岷山之巅顽固不化的白色雾气。
他得不到回答,以为她还是不肯开口跟自己讲话,仿佛之前的意乱情迷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自作多情,毕竟,她就算曾经开口,一声一声,也只是叫“百里行暮”!
那声音毫不掩饰的欢喜,可是,她的眼睛还有点儿花,不太能将他看得清楚,只感觉到一片茫茫的白色在自己周围晃动。
百里行暮,白衣天尊。
“呵,初蕾,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那可不是一字之差,那是完全不同的四个字。
整个世界都很模糊。
那是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
可是,看上去很模糊。
他忽然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不由得愤愤的:“你就算要成亲,也不能找杜宇……不但不能找杜宇,其他人也不行……上次我就说了,你不能嫁给这世界上任何其他男人……”
真正睁开眼睛时,头顶的乌云已经彻底散去了。
他强调:“真的,谁都不行!”
即将和死去的亲人汇合的一种征兆。
他说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
这是一种征兆。
就算她不听,他也会极力破坏。
她清醒地看到死去的亲人一次次来接自己。
可是,她对他说不行时,他却觉得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明明是深度晕厥,意识却很清醒。
而她,无力破坏他的姻缘。
那摇晃的力度很小,如一只温柔的手在摇着摇篮,渐渐地,她安心下来,很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是,眼皮抬了抬,又闭上了。
无论他娶什么女人,她都破坏不了。
浑浑噩噩中,有人抱着自己,一个劲地摇晃,“初蕾,你醒醒……你醒醒……”
若是以前,凫风初蕾一定会狐疑,为何那些至高无上的半神人也是这样自以为是的傲慢自大。可现在,她已经非常清楚——人类男人的劣根性根本不是自身具有的,而是从这些半神人的DNA里传承下来的。
“初蕾……初蕾……”
人类是他们的后代,自然传承他们一切的缺点。
她惊惧大叫,浑然不觉头已经碰触到了地面之上。
有力气的人,才更尊贵。
“父王……父王……”
拳头大的人,才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
她本能地冲上去,企图砍掉章鱼的妖爪,可是,才跑了一步,黑色章鱼忽然整个抓起父王,一瞬间就消失在了半空中。
女卑的年代已经很漫长了,长得大家都快忘记女王的荣光了。
她话音未落,乌云忽然翻涌,那巨大的一团乌黑席卷而来,就像一条妖孽般的八爪鱼,四面八方将父王彻底卷住。
就算他自诩为娲皇的后裔,也不例外。
“可是,父王……”
她忽然笑起来。
父王轻叹一声,摇摇头:“蕾儿,别惦记金杖了,有没有都无所谓。”
笑声很轻很软,就像风从浓雾里慢慢地散开。
她空荡荡的手停在半空中,急了:“父王,金杖呢?”
他一怔。
他从不离身的金杖消失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父王从黑云里伸出手来,手上竟然空空如也。
毕竟,清醒的时候,她是从不搭理自己的。
她一喜,以为得到了救兵。
可是,她分明真的开口了:“白衣天尊,你是在责备我吗?”
“蕾儿……”
他没有回答。
可是,一下子又找不到新的载体。
可那神情分明坦诚了一切:你本就不该和杜宇成亲嘛。
亦如现在,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也要离开载体了。
她心平气和:“你说得对,我的确不该和杜宇成亲。毕竟,这对杜宇来说,是不公平的。”
后来她才明白,父王是用了一种特殊的方法来转换自己的载体,说穿了,并不神秘,也不恐怖。
他冷哼一声。
天乃大水泉,偏枯的鱼才能变成人。
这是对杜宇不公平吗?
声音是从云端传来的,但是,并不是传说中那种五彩祥云,相反,她看到的是黑色的厚重的云团,就像湔山之战时笼罩天空的黑云。
这是他小子的福分好吧。
“蕾儿……蕾儿……你怎么也来了?”
可是,她肯开口跟他讲话,他已经很欢喜了。所以,他没有忙着打断她。
那是彻底解脱之后的一种如释重负。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我只想在我的最后时光里,不让四面神一族绝种……”
她觉得自己到了天堂。
他呆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有人在叫自己,声音很温和很慈善:“蕾儿……蕾儿……”
就更是愤愤地:“就算要留下自己的基因,你也不能找杜宇……”
偶尔,微风掠过花瓣,叶片,隐隐地又是无花果的树林,枝头累累全是紫红色的果实。
她还是心平气和:“杜宇是个好人,这事情,其实是他吃亏了……”
这嚣张的花朵,以独特的白,洁净的艳丽,几乎将全世界彻底笼罩。
什么叫杜宇吃亏了?他哪里吃亏了?
凫风初蕾闭着眼睛,偏偏眼前又是一片白色海洋,那是野生的芍药,碗口大的花朵。
他忽然怒了:“怎么不让我来吃这个亏?”
这红花海结束之后,又变成了一望无际的金色芦苇。
若非这样的场景,她几乎笑起来。
红色的杜鹃开得就像连绵起伏的海洋。
可这时,她抬起头,看了看黑暗的天空,就像没听到这话似的。
好几次,她不甘心沉沦于没顶之灾,还试图挣扎一下,可是,每每来不及努力,又是一个浪头打来,最后,她干脆一张嘴,任凭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海水将自己彻底淹没。
他却一本正经:“凫风初蕾,你记住了,这种事情,除了我,不要找别人!谁都不行!以后,你不许再去找杜宇了。”
如窒息一般的绝望。
她再次微微一笑。
渐渐地,她发现根本无法掌握小船的平衡,于是,索性放弃,闭着眼睛感受到人和小船一起淹没在茫茫大海的绝望。
找他?
就像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的大海里颠簸,好不容易平稳一下,可一个浪头打来,每每小船便频临灭绝。
找四面神一族最大的敌人来留下四面神一族唯一的后裔?
凫风初蕾很疲惫。
这简直就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凫风初蕾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忽然有点沮丧,淡淡地:“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那个叫做百里行暮的男人!”
如此循环往复,到最后,人类永远也无法掌握真理,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强调:“你不是一直爱他吗?不是一直从未改变吗?我还以为自他之后,你绝对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也绝对不会对他变心,无论何时,都会将他放在心底最深处……即使不用对他守身如玉,可是,也不能这么快便背弃他而改嫁他人吧……”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但凡思维理论要被定型时,那神秘的手便总是轻轻拨动一下,于是,一切看似可以解释一切的完美理论便被推翻,凡事重头开始。
声音里,有一种无法压抑的妒忌,失落,就好像他自己就是百里行暮似的。
比如,大多数人最初都认为人类是从古猿进化而来,但后来,大家都知道了,猿猴一直是猿猴,而人一直是人。人类,根本不可能从猿猴进化而来。
可是,他分明就很讨厌百里行暮——自从他从人类的数据库里看完百里行暮的资料后,就一直很讨厌这个男人。
比如,当大多数人都确信地球是整个宇宙的中心时,忽然有人发现,这是错误的,地球根本不可能是宇宙的中心。
他觉得这男人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每个年代都会出现一个人人认可的“真理”,但是,当这真理几乎能解释当下的一切世界现象时,立即便会出现新的理论,彻底推翻这一切。
这男人连东井星的妖孽都打不过。
黑夜和白昼的交替已经变得没有界限,光与影就像茫茫宇宙的一次次轮回一次次停留,然后,循环往复。
这男人就是一个没用的东西。
因为,这永诀的悲音一消散,她整个人便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可现在,自己居然在替这个没用的男人而鸣不平,而且,声音里有那么明显自己却浑然不觉的感同身受一般。
他来不来,其实都没什么关系。
百里行暮被背叛,就好像自己遭受了背叛似的。
甚至不是因为白衣天尊。
也因此,对她的指责便滔滔不绝:“百里行暮对你那么好,那么爱你,甚至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牺牲一切,可是,你却有一天居然要去嫁给别的男人……好吧,就算是为了留下后代吧,就算你有什么情非得已的苦衷,可是,后裔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足以背叛自己的爱人吗?”
内心有个永诀的悲音:杜宇,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
她还是波澜不惊:“你以为这是背叛?”
每一次,刚刚找到,她便消失了。
“不然呢?难道还是纪念他不成?”
每一次,他都在寻找她的路上;
她反问:“这关你什么事情?你何以如此激动?”
早前,自己一直怕让杜宇在新婚之夜看到一具尸体,不料,到最后,他干脆连尸体都看不到了。
他冷哼一声:“我在人类的数据库里查看了所有资料,百里行暮对你情深义重,真可谓痴心一片,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还一直替你考量打算,生怕你陷入任何危机。可是,你呢?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
她再次勉力看了杜宇一眼,当看清楚他满面期待而喜悦的神情时,整个人几乎崩溃了。
凫风初蕾盯着他。
凫风初蕾当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小的举动。
纵然是黑暗之中,她也将他蓝色的头发看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下意识伸出手,可是,手立即又缩回来。
千真万确是蓝色。
白衣天尊若有所思。
绝对不是红色。
地球上,已经很少很少有这么优秀的年轻男子了。
之前的红色,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而且,穿着喜服的杜宇很英俊,单论相貌甚至远远超越了小狼王、涂山侯人等青年才俊。
这令她心里稍稍好受,但觉和这个人辩驳的时候才不那么尴尬。
纵然他曾经考虑过涂山侯人、小狼王等,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杜宇。
她宁愿这个人真的不是百里行暮。
所以,才那么震惊和意外。
她缓缓地:“你既然看过百里行暮的数据库,那么,你告诉我,百里行暮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尤其,白衣天尊从未想到,杜宇居然会穿一身红色的喜服出现在金沙王城的宫殿里。纵然凫风初蕾受伤了,毁容了,他也没有想到这一个结果。
他一怔。
只是,之前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灵气来自何处。
临死前的百里行暮说:初蕾,你放心吧,我必将永远爱你,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必将永远爱你。
他的灵气甚至远在涂山侯人等之上。
无论我是活着还是死去,我都一直爱你,永不改变。
杜宇,身上有一股灵气。
这临终盟誓,曾是她无数次艰难绝境中重生的动力。
直到有熊广场,再次注意到这个人——甚至于他携带了大熊猫偷偷闯入了九黎的禁区,某种意义上来说,若非他出手,大熊猫成不了今天的大熊猫。
也因这一句话,但觉天下的男子从此再也无法走入心扉。
其实,在有熊山林的时候,他便开始注意这个人,毕竟,除了杜宇,涂山侯人、小狼王等都没找到凫风初蕾。
可是。
直到他脸上定格的那种无限的欢喜。
可是。
直到此刻。
人生再多的情深义重,都架不住“可是”二字。
直到现在。
一旦这两个字出现了,就意味着所有的铺垫都是虚情假意。
以前,竟然从未觉得他是个对手。
她沉默不语。
白衣天尊想,自己真是小觑这个青年了。
他打破沉默。
杜宇,竟然从未改变!
他觉得争吵都好过相对无言。
可是,他居然没有丝毫改变。
最近,他很喜欢说话。
这时候的凫风初蕾,最多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他愤愤不已:“百里行暮临终盟誓永远爱你!对于一个为你牺牲了性命的男人来说,这是何等的情深意浓?凫风初蕾,难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可明明在普通的人看来,他的少主就算没有彻底毁容,可是,容颜早已从巅峰时期下降到了冰点。
“你以为是我忘记了?”
他竟然如此热恋她。
“哈,你若没忘记,你怎么会嫁给杜宇?就算你根本不爱杜宇,就算你根本只是为了利用他而已,你也不该这么做!凫风初蕾,你不该这么做!”
他竟然如此喜欢她!
他的指责,理直气壮。
甚至恨不得为此掏出一颗心来。
凫风初蕾,你不该辜负一个死去的人。
实在是那年轻人脸上的神情太令人不安了:真诚,喜悦,期待,幻想……百种情绪,全部处于赤城,没有任何的虚伪和矫情。
你永远不该辜负那世界上最宝贵的一片心意。
白衣天尊也看着杜宇。
她再次凝视他。
好像这一刻,一切都快解脱了,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将彼此的大致轮廓看得很清楚。
她已经逐渐涣散的意识甚至感觉不到太多的悲哀。
这人。
她忽然很想停下来,开口跟他讲几句什么,可是,她已经开不了口。
这男人。
凫风初蕾凝视他。
这白衣如雪的熟悉身影。
理想,也永远变不成现实。
这能幻变大山的伟岸男子。
可是,这个夜晚,永远成为了过去。
原本她一直景仰他,仰望他,现在,她平视他,甚至藐视他。
可没想到,终有一天,这理想居然会变成现实。
这男人。
原本一直以为都是理想,缥缈,遥远,就像岷山顶上顽固不化的雾气。
这戏子。
那是他六岁起就念念不忘的一个理想。
他到现在,还能把一场戏演绎得这么天衣无缝,若无其事——
就连瞎子,也看得出他那种无法掩饰的极度的狂喜。
人生最怕的并不是有人对你撒谎,而是那人明知道你知道这是谎言他还是说得若无其事。
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一如他脸上一直悬挂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别人却看得清清楚楚。
百里行暮,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好戏子。
若是梦,又怎会一直延续了这么久?
以前,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呢?
若不是梦,怎会有这样的好事情?
一阵风,将黑暗中的浓雾轻轻吹散,又轻轻汇聚。
对他来说,原本这一切都是做梦一般——他甚至多次怀疑自己在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一直醒不来。
这黑,还是那么浓。
他的脸上虽然有隐忧,却抵挡不住眉梢眼角的喜悦,好像这是他一生中最梦寐以求的一个夜晚。
浓得这夜晚一直过不去了。
可是,他仓促的脚步就此止步。
她在黑暗中直视他的目光。
他一直急于回到喜房,他一直挂念着少主的安危,如果可能,他根本不想离开少主那么久,再次回到这宴席厅做最后的赏赐。
到忘川之地后,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直视他的目光。
杜宇正在往回走,他抬起一只脚,脚步很大,显然是匆匆完成了所有仪式,任凭群臣宴饮,自己急切往回赶。
他接触到她的眼神。
凫风初蕾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门口的杜宇。
她的眼珠在晨曦中就像两颗黑色的宝石,熠熠生辉。
巴乡清是一种奇怪的酒,那香味也是世界上最独特的,哪怕一点点,也会如桂花一般飘散很远很远。
他从未见过眼神如此明亮之人。
大殿里,盛大的酒宴也尚未结束,只是所有的欢声笑语暂时终止。空气中,隐隐还有巴乡清的香味。
温柔,和煦。
区区一只熊猫,岂能真正和第一代半神人对抗?
却有一丝丝锐利。
如果他在,很可能一直都是他。
他忽然有点紧张。
这地球上的主宰者,当然还是他。
她微微一笑,摇摇头:“白衣天尊,你错了!”
虽然偷吃了无数的灵药,可是,一旦遇上白衣天尊这样的高手,一切的灵力都无济于事了。
他一怔,无端端的非常难受。
这懒洋洋的家伙,一直在沉睡。
也许,是她这样清晰无误地叫出这一声“白衣天尊”?
大熊猫,躺在门口。
她十分肯定:“白衣天尊,你错了,我不是利用杜宇!”
也许,下一刻,便行动起来,谈笑风生,丝毫也没察觉自己身上发生了任何的变故。
“你不是利用杜宇?”
他们,只是在某个时间节点停止了。
“当然不是!我是真心实意要嫁给他。”
沿途,是倒地的侍女、侍卫,他们其实并不是倒下去,而是站在原地,手里的盘子、瓜果以及兵器等都一切如初。
他呆了。
他大步就走了出去。
她点点头:“真的,我是真心实意要嫁给他。你该知道,如果单纯只是为了要找一个男人成婚生子,鱼凫国自然有无数年轻力壮的男子,却为何非他不可?”
风,将寝宫的大门吹开。
“这……”
她抬了抬眼皮,只如提线木偶一般,任凭他拦腰就抱起来。
他想,难道不是因为杜宇忠心耿耿,又是鱼凫国土著吗?
他如发誓一般,斩钉截铁:“初蕾,我一定治好你!”
而且,她那时候根本没别的选择好吧?
“初蕾,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其实,到成亲的那个夜晚,我甚至已经慢慢爱上他了。”
他立即站起来,抱起她。
他不敢置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笑起来,忽然很轻松。
这怎么可能?
果然,他的啰嗦立即便听不见了。
她怎么可能爱上那个姓杜的小子?
她彻底闭眼,直接不理睬他了。
可是,她脸上微笑的神情是真诚的。
可是,她连讥讽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她并未说谎。
她觉得那一声声的呼喊很烦人,也显得假惺惺的。
她想起那个晚上,杜宇的长篇剖白。
现在,他怎么变成了一个八婆?
六岁的杜宇便开始追随一个人,甚至用了整个少年和青春时代。
这男人,以前不是自己说一百句他也不见得回答一句吗?
比如,大家都不知道,杜宇其实已经三十出头了。
这男人,以前不是一直很高冷吗?
一个三十出头不婚的男人,在那个时代已经算是异类了。
“初蕾……初蕾……”
比如大禹王统领的大夏,为了快速繁衍,增加人口,政府甚至大规模鼓励人们早婚,给女子定下了及笄之年,意思是十五岁的少女便算成年人了,便可以结婚生子了。而同龄的男子也可以当爹了。
偏偏他一直在自己耳边不停鼓噪。
可是,三十出头的杜宇一直未婚。
此时,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去另一个世界。
甚至,从未考虑结婚的事情。
死亡,是早已料知的结果。
那样的剖白,纵然身为鱼凫王也深深动容。
你要是赶紧离开,我就真的什么也不怕了。
当然,这不是主要原因。
我这样子,还有什么值得怕的呢?
美貌的时候,这世界上可以有千万个暗恋你的少年。
她觉得有点可笑:我怕什么呢?我根本不怕好吗?
但是,一路追随,不离不弃者,却少之又少。
“初蕾……我会想到办法的……你别怕,别怕……”
有一个人,你美丽的时候,把你当成一个神话;
他语无伦次,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他自己。
你丑陋的时候,不离不弃,悉心照料。
“初蕾,你别怕……你别怕……”
你绝世无双的时候他认识你,你僵尸冰凉时,他也认得你。
她的眼皮再次动弹了一下,十分黯然。
这样的人,你以为很多?
可是,那挥手的动作止于意识和想象——她根本无法做出具体的动作了,甚至无法抬起手指。
可纵然曾经美貌无双的鱼凫王,也只遇到一个,而且是唯一一个。
她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因为微笑,脸上的神情就更是温柔了。
她甚至不愿意再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每每响起,便如一根尖刺,在急剧地加速心脏的衰竭。
“曾经,我以为这世界上有许多人爱我,比如涂山侯人、比如小狼王、当然,还有百里行暮……我一度曾经误以为他们都对我有几分真心……至少,是有几分真心的吧?可是,你也看到了……”
纵然是记忆中的周山之巅,也成了再也不可碰触的禁地。
她若无其事地叫他“白衣天尊”:“你应该很清楚有熊山林上曾经发生的一切,他们都不认识我了。呵,小狼王在有熊山林时,无数次从我面前经过,我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向他呼救,可是,他却用狼牙棒狠狠地打我……”
就如早已腐烂在周山的蓝色丝草戒指,就像空空的坟墓里挖掘出来的那些腐烂的枯枝败叶,就像当年自己断裂在坟墓周围的指甲,鲜血,你自以为一往情深,可最后,只是一厢情愿的腐烂和腥臭。
狼牙棒,狠狠地砸在她枯瘦灰白的手臂上。
这个腐朽的白色。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臂。
这人!
现在,她的手臂上还残留了一个浅浅的疤痕,正是他的狼牙棒上的剑刃深深刺下去所致。
这人!
如果她不及时缩回去,很可能会被小狼王当场剁下一截手臂,从此成为一个残疾。
明明是情深义重,明明是风中吹来,明明是那么熟悉,可是,她却觉得有点可笑,满是嘲讽。
她无法描述当时的疼痛,而且更多的不是疼痛,而是绝望和恐惧。
他看见她的眼皮微微要睁开的样子,立即又叫她:“初蕾,初蕾……”
在绝境的时候等不来希望的那种恐惧。
恍恍惚惚的,她听得这声音。
被朋友所恶意伤害的那种恐惧。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初蕾……初蕾……”
看到你熟悉的人一遍一遍出现在你面前却不认识你也不伸出救援之手的那种恐惧。
更换了载体,凫风初蕾也就不是凫风初蕾了。
我们不怕敌人谋害,只怕朋友插刀。
纵然是更换新的载体,也不行。
以至于后来小狼王到了金沙王城,她就算明知他在有熊山林的一切行为只是出于受了敌人的蒙蔽加上认不出自己而已,但还是果断令大熊猫将他驱逐,今生今世不愿再与之相见。
纵然以前也看了许多,可都是远远地,或者从数据库里查看,不如现在,不如自己切身体会到一个人的心跳一点一点地失去。
这一切的错,不该归咎于小狼王。
那是七十万年以来,他第一次清晰地目睹一个人类的死亡。
可是,她也有拒绝和他做朋友的权利。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我再也不原谅任何曾经伤害我的人!
月色下,她整个人虚脱得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仿佛意识随时会抛弃这具残破的皮囊,另外寻找新的载体。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
床榻上的少女,并无根本好转的迹象。
至于涂山侯人。
他竟然觉得有点冷。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凉风秋月,额头上的冷汗迅速凝结。
她曾以为最好的朋友。
这天下,谁才有资格制造出这么厉害的病毒?
有熊山林自己僵尸一般也就罢了,可是,在九黎广场上,一碗面吃完,又一碗面吃完,他坐在她对面那么长时间,他也不认识她。
为何在体内吞噬了这么久,几乎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摧毁了,这才在表象上体现出来?
和小狼王不同,他是专门到九黎广场寻找她的。
他只是不明白:她体内的特殊病毒从何而来?
他是出于朋友的道义前来的。
相较于细菌的微小,人类庞大的身躯简直就是它们眼中的一个宇宙了。
为此,他不但放弃了新婚夜,放弃了白衣天尊的笼络,放弃地球代言人的身份。
人类也罢,其他生物也罢,本质上都是各种病菌的乐园。
他对她,其实一直初心不改。
每一个人类身上,都携带了无穷无尽的病毒细菌。
可是,他还是不认识她。
每一个人类,都是一个病毒载体。
也许,他记得的,只是她的容貌。
很少有人知道,人类的DNA上,有相当一部分物质便是病毒组成。也就是说,人类的许多毛病都是与生俱来的——
这世界上,没有人有耐心了解你的内在——哪怕是朋友也得讲究一见钟情。
这病毒不是忽然爆发,而是慢慢渗透。就像一个寄生虫一般,慢慢地附体人类的DNA,暗戳戳地将自己变成了DNA的一部分。
但是,她对涂山侯人并不痛恨,也不责备。
可是,这病毒到底是从何而来?
毕竟,涂山侯人又不像小狼王那样差点剁死自己。
很可能,一离开九黎,她就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
相反,她很为他感到庆幸——至少,他已经娶了适当的女人,有了足够的翻身的资本。
但现在,他才明白,她急于成亲,并非是因为她恢复了元气,相反,是因为她快死了。
身为鱼凫王,她比谁都清楚他这段联姻的必要性和好处。
要不然,她也没有体力成亲了。
只要有夏后氏一族,他随时都可以东山再起。
明明离开九黎时,她已经形如常人,就算容貌不能彻底恢复,但是,自保或者健康地生活几十年是毫无问题的。
但是,你以为不失望吗?
明明离开九黎时,她身上并无这种病毒。
在绝境的时候,一次次被朋友抛弃,能不失望吗?
这病毒,竟然是他闻所未闻。
见弃于命运之人,也见弃于朋友。
他很震惊,也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唯有杜宇。
甚至他几百万年的元气都无法轻易将其压制。
杜宇,从未让人失望。
她的死亡,便来自于这股剧毒。
许多人都说过我爱你,可是,偏偏是从未说过任何殷勤话的杜宇,真正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认出自己。
原来如此!
从有熊山林,到九黎广场,再到湔山河滩……他仿佛天生一双慧眼——不,他是凭借心灵。
原来如此!
一颗赤诚的心灵。
有一股剧毒,在和元气抗衡。
他对她的认识,早已不止于容貌上的认识,而是从骨子里熟悉了每一个细节。
可是,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的掌心从她的心口转移到了头顶,只一瞬间,他的额头上便有了隐隐的汗珠。
甚至他明知她容颜尽毁、权势皆无,必死无疑,还是哀求要和她成亲。
她几乎快要冷却的身体,慢慢地总算有了一点点柔软的迹象。
因为爱,任何时候都没有放弃过。
仓促间,他一把抱住她,体内的元气便源源不绝涌向她的身上。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爱。
他大惊失色:“初蕾,快睁开眼睛……快……不然你会死的……”
这时候,她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
“初蕾……初蕾……”
在她心目中,杜宇隐隐地,就像云阳树精那么可靠,那么值得信任了。
那是一个人的灵魂,急于挣脱已经无法在提供气息场地的载体。
就算后来决定成亲,也绝非出自盲目,更非出于利用。
就像一股生气在急剧地从一个活人身上消散逃逸。
那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分明看到她的四肢忽然松懈。
当别的不足以报答深情厚谊时,那就报之以爱吧。
“初蕾!”
纵然时日无多,也唯有回赠以爱。
她很释然。
可是,白衣天尊不愿意讨论杜宇。
一念至此,她彻底打消了凝聚元气的心思,残余的意识里,只淡淡叹息一声,四面神一族,终于还是从我这里绝后了。
他甚至不想听到她这样娓娓道来的都是“杜宇”这个名字。
告别云阳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经明白迟早会面对这个结局吗?
尤其,她每一次提到“杜宇”这个名字时,声音温柔,语气深浓,竟然真的有一点点动心似的。
如果命中注定,自己只能支撑到这一刻,那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真是忍无可忍。
其实,就这样也好。
不知为何,他很讨厌杜宇。
她已经不再开口,也不睁眼,因为,她的眼前很模糊,连恐惧或者忧虑都无法彻底凝聚了。
他第一次见到杜宇,就很讨厌杜宇。
愤怒和恐惧,忽然全部消失了。
他觉得杜宇是个多余的存在。
“初蕾……初蕾,你怎么了?”
尤其,当他忽然想起刚刚过去不久,她曾在自己耳边一声声的温言软语“百里大人、百里大人,请你不要离开我……”
他惊异地看着她面上神情瞬间剧变,竟如临死之前最后的挣扎。
这么深浓的爱,难道都是假的?
她的呼喊,止于喉头。
或者,她的一颗心居然可以劈为两半?
“不要,不要这样……不要害我……”
他忽然觉得胸口很压抑。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镣铐往自己的脖子上笼罩。
有一股愤怒要冲天而起。
眼前,有一只手伸过来,就像是一把黑漆漆的巨大的镣铐。
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那该死的百里行暮。
“哈哈,凫风初蕾,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满头的青草蛇,哈哈哈,从此,你将被囚禁在九黎的红花丛中,做一名最忠心的奴仆,用你满身的毒液,杀光所有敢于冒犯九黎的敌人,永永远远臣服于白衣天尊……”
他深呼吸,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死死盯着她:“小狼王和涂山侯人也就罢了,你凭什么说百里行暮?”
纵然是一个废人,他们也不想例外。
潜台词很明显:你这是借口。
四面神一族,但凡还有一人,总令他们感到不安。
凫风初蕾,你这一切都是借口。
他不是无缘无故来,他是灭她而来。
为你的负心薄幸,见异思迁而找的借口。
“喂,你们没注意到吗?要在九黎献祭,这少女便是最好的人选啊……”
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要说——你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去背叛百里行暮?
她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幻觉,面前的脸庞在咆哮中分裂,剧变,“……颛顼,我要攫出你的尸骨鞭打三百鞭子,绝不让你这罪魁祸首逍遥地下……我要让你们四面神一族彻底绝后……哈哈,凫风初蕾,只要你一死,你们四面神就彻底绝种了……”
她沉默了一下,答非所问:“小狼王和涂山侯人只是爱我美貌,认不出我也不值得责备。毕竟,我也没有爱过他们。朋友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对彼此的要求不能太高。”
“初蕾……”
他冷笑一声:“难道百里行暮对你也没有真心?难道你认为百里行暮也只是看上了你的容貌?难道你以为百里行暮就算是活着也认不出你来?”
难道他连自己的自然死亡都等不及了,非要亲自出手不可吗?
这一切的推测建立在一个死人身上?
就算要复仇,可是,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凫风初蕾,你觉得你的理由站得住脚?
自己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他还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讲话的时候,他根本没觉得自己在冷笑,甚至是恼羞成怒,完全失去了天尊高高在上的气质和风度,反而就像是气急败坏的妒夫的嘴脸。
可是,他追来干什么呢?
不,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白色,远远比其他单一的彩色要污秽得多。
甚至更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啰嗦——哪怕是跟她吵架。
因为茫茫的一片白,所以遮住了一切的复杂色。
她并不急于反驳他,还是和颜悦色:“在有熊山林毁容之后,我才明白,他们爱的只是我的容貌,一旦这容貌变幻了,他们根本就不认识我了。可是,你该知道,这不能怪他们,这是人类的通病。人类无论男女,都只看外表,毕竟,我们不是云阳树精,我们不能通过一个人的气味来永久地铭记住一个人原本的模样……”
人人都说,白色是最新最干净的颜色,可他们不知道,白色其实才是最复杂的颜色,需要多种色的混合才能形成白色。
他觉得这话不对题。
她惧怕白色。
果然,她缓缓地:“天尊,你为何会幻变体型?”
就算红色也不怎么好,可总胜过白色。
他一怔。
唯独不见白色。
“幻变体型,变成山一般大小,那是百里行暮的独家秘笈,我竟不知道,天尊你也会这一门绝技……”
自从离开周山,告别云阳,她便彻底将白色从自己的生命中抹灭——所以,这新房,这寝宫,在她的范围,处处是红色、黄色或者其他多彩的颜色。
他也觉得奇怪。
一如此时,满屋子都是白色——他白色袍子的颜色盖过月色,彻底统治了这小小的世界。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幻变。
整个地球上,没有任何地方足以阻拦他的脚步。
在这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具有这项本领。
那青铜神树的封印,于他,只是一道脆弱的气瘴,随手一挥,来去自如。
可因着要讨她欢心,不知怎地,自然而然就会了。
每一个不恰当的时候,他总是追来。
他却冲口而出:“我是白衣天尊,这些雕虫小技自然难不倒我!”
他还是追来。
她毫不掩饰嘴边的讽刺之意:“可是,上次在金沙王城的刺桐花道,你就根本不会!”
但是,没有奇迹。
他一怔,竟然答不上来。
尽管她在封印的那一刻就知道,这雕虫小技是绝对拦不住他的,可是,还是试图出现奇迹。
这看在凫风初蕾眼里,更是齿冷心寒。
封印整个鱼凫国,也是因为他。
这人。
直到临死的最后一刻,都不想见到他。
这人。
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愿意再见的人便是他了。
直到现在,他还是在演戏。
可是,她开不了口,也说不出话,甚至根本不想再看到他。
他一直都在演戏。
她想,这与你无关。
可是,他并不清楚她对自己的评价。
若不是他的到来,甚至今晚她便可能死亡。
他甚至对于自己突然的幻变也不能自圆其说。
“初蕾,你的毒气再不治疗,不出明天你就会死。”
可是,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现在,一切到了终结的时候了。
幻变之术,在人类看来那是不得了的绝技,可是,在大神们看来,纵不说易如反掌,至少,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艰难。
早前的一番剧烈打闹,形如回光返照的最后时刻。
此时,他依旧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问题。
她的手足都已经开始微微发凉。
估计是因为太过气恼,这小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
她的心跳已经很慢了。
她却沉默了。
他的一只手一直放在她的心口,脸色,也和窗外的月色一样缥缈,甚至带了几分淡淡的悲哀。
很长时间的沉默。
她索性闭上眼睛,忽然浑身轻松。
看样子,是懒得多说了。
就连苍白的脸色也很心情一样慢慢地平静下来。
可是,他愤愤不已,打断沉默:“凫风初蕾,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要背叛百里行暮!”
因为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所以,才能分外地镇定下来。
“这不关你事!”
自己,也就到了彻底消失的时候。
“怎么就不关我事了?你曾经把我当成百里行暮,那我自然就会对他感到好奇……”
梦境,也快终结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现在,我和他一样,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和戏弄!”
现在,这个人出现了。
欺骗和戏弄?
这世界上,很可能一切的所谓真实都是不存在的,你以为你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可是,很可能你只是别人的一个设定,或者,你只是别人梦中的一个场景,等他醒来,你立即就会消失。
他在开玩笑吗?
直到现在,她才恍然大悟。
一个先背弃对方的人,反而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直到长大,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直以为父王是不愿回答问题,所以,顾左右而言他,胡扯而已。
这个人!
那时候,她当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戏子。
父王当时沉默了很久才说:这世界并不是真实的存在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他人的一场梦而已。
她本不打算理他,可没忍住,还是淡淡地:“别说他百里行暮已经死了,就算他还活着,他也没有资格管我的事情了。”
小时候,她有一次问父王:我母亲呢?我母亲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别人都有母亲而我没有?
“……”
就像这个城市,据说,七十万年之前就已经彻底沉没了,现在所呈现出来的一切,都是一个幻象而已。
“呵……你以为百里行暮和小狼王他们有区别?”
这一切都是假的。
“哈,难道你以为百里行暮也只是爱你的容貌而已?”
这是假的。
黑暗中,他看到她转移了目光。
可是,却没有想象中的惧怕和沮丧。
她没有再看着他。
凫风初蕾躺在床榻,气若游丝。
她只是看着黑暗中高而辽阔的天空。
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深度睡眠。
好一会儿,她才心平气和:“要是他能爱上我的美貌,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只可惜,他连我的容貌都没看上!”
甚至秋虫也停止了啾啾。
“……”
宴饮的大臣,巡逻的侍卫,走廊上的侍女……他们统统都睡着了似的。
“百里行暮,其实从未喜欢我!他根本就没有爱过我!”
金沙王城一片死寂。
他呆了一下。
月色,慢慢地从开着的窗户里透出来。
她微微一笑:“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爱我的。至少,爱我的容貌也行吧?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他何止不爱我?他简直连我的容貌也没看上……”
巨大的红烛已经燃烧到了根部,厚厚的一叠叠烛泪,就像一个人的鲜血,慢慢地,这鲜血凝固,消失,屋子变得漆黑一团。
“……”
她想,自己真是四面神一族的罪人,纵然下了九泉,也无颜面对父王了。
“他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一个阴谋,他一开始就在利用我。只是,我一直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呵,要不是因为我是颛顼的女儿,要不是因为我是四面神一族唯一的后裔,他根本看都懒得多看我一眼……”
他于新婚之夜赶来,彻底断掉了自己最后的一点点希望。
他惊呆了。
他总是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出现。
“半神人,只能和半神人匹配!炎帝之子,岂会爱上自己世家仇敌之女?更何况,据说他当初是全银河系最英俊的男子,爱慕他的女神多不胜数,许多人争着向他大献殷勤。一个小小的凫风初蕾,又岂能真正入他法眼?是我白长了一双眼睛,却瞎子似的看不清楚事情的真相……”
这魔鬼。
“百里行暮,他怎会爱我?他只怕从来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他把我当傻子似的耍弄,他看着我懵懂无知,看着我为他要生要死,看着我因为他犯下种种愚蠢的错误……当我还美貌的时候,这些愚蠢的错误也就罢了。最最可笑的是,当我已经毁容了,我还自不量力,主动对他投怀送抱,对他百般纠缠,对他大声说爱……”
这天尊!
“呵,就像那些比鲁星人口口声声叫我丑八怪,他背后也是这么叫我的吧?可能他也像那些半神人一样在背后耻笑我:瞧,颛顼这个傻瓜似的白痴女儿,这个花痴,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呵……”
一双眼睛却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神里满是绝望和痛恨之情。
她说不下去了。
他再次伸出手,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彻底失去了力气,厮打的双手也油尽灯枯,没有任何选择只能靠在他怀里。
她觉得一口气在心口不上不下。
“滚,滚出去……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了,滚……”
这不是气话,这是真实发生了的事情。
“不,我没有杀杜宇……他没死……那些人都没死,他们只是晕过去了……他们会醒来的……全部都会醒过来……”
当她无数次把他当做唯一的爱人唯一的依靠时,他却在九黎最奢华的琼楼玉宇里将青元夫人当做上宾。
她双目血红,“你把我害成这样还不罢休,你还要彻底灭了我鱼凫国吗?”
女神,就该住在最尊贵的地方。
他一把拉住她,阻止了她的摇摇欲坠。
而她这个毁容的凫风初蕾,只能躲在他特意划定的两间茅屋里。
“初蕾……”
他甚至严厉规定不许她轻易踏出此地半步。
她顾不得气血上涌,转身就跑。
为了羞辱她,他甚至公开在万神大会上宣布他和青元夫人的联姻,那联姻的烟火响彻了整个九黎的上空,也响彻了九重星联盟的上空。
他们都死了,自己在这里徒手挣扎什么呢?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这桩婚事。
整个金沙王城就像变成了一座空荡荡的死亡之城。
那一刻,她只庆幸一件事情:幸好自己的祖先全都死了。
全世界,除了自己的呼吸,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要不然,他们真的会被活活气死。
这世界太安静了。
羞辱自己不要紧,可是,羞辱列祖列宗却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她忽然停下来,很紧张。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了四面神一族最无耻的罪人,罪无可赦。
他别过头,无法面对她的双眼。
可是,这个人。
“初蕾……”
这个百里行暮。
她在毫无章法的厮打中,彻底消失了所有的元气,却并不罢休,反而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死命推开了那拦腰抱住自己的双手,恶狠狠地:“滚开……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是你把我害成这样……是你害我……都是你……我不会原谅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
他居然还振振有词警告她:“你不许嫁给这世界上任何别的男子!我不许!”
纵然他想更紧地拥抱一下,也生怕稍稍用力便折碎了她。
我可以娶世界上任何女人,但,你不能。
怀里的人,比一片树叶更加单薄。
我可以肆意羞辱你,但,你也只能受着。
他凝视她,心如刀割。
我就算根本不爱你,看不上你,我也要霸占着你。
“你一直都在欺骗我,你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现在你还要怎样?我还有什么值得你追来迫害的?是不是没有亲眼见到我死,就不甘心?你要亲自来拿掉这条命吗?那你动手啊,你马上动手啊……你不把我金沙王城的人全部杀死,你就不会甘心是不是?”
你若不听,那也无所谓。
“初蕾……不是这样……”
反正他挥手之间,足以阻拦她一切的事情。
她乱打一气,骂声却慢慢衰竭了:“你害死委蛇,你把我害成这样……现在你还要做什么?你不就是想要彻底灭绝我金沙王城吗?你不就是想彻底灭绝我四面神一族吗?现在愣着干什么呢?动手啊,你动手啊……”
甚至,杀戮。
拳头,雨点般再次落在他的脸上,头上,这一次,他的头发彻底散乱,脸上也被抓扯得东一条西一条的血痕,昔日的高贵优雅再也不见了,看起来十分狼狈。
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她的转身也失去了力气,被他一把便拉住了。
这样的一个男人。
她忽然转身,企图寻找一件武器。
可现在,他居然还在说爱。
他处心积虑那么久,不就是为着抢夺金沙王城吗?
爱!
她的眼睛忽然睁大,满是惊惧,这个人,自己还没死,他立即便要来抢夺金沙王城了吗?
百里行暮,你配吗?
“滚,你怎么不滚啊?”
你有什么资格说爱?
他嘴唇干涩,声音也十分干涩:“初蕾……”
她脸上火辣辣的。
她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招数,干脆猛地推他:“滚,你滚开……你马上滚出金沙王城……这是我的……是我的……”
绝非是为九黎之行的羞愧,而是为刚刚过去的那一幕差点失控而羞愧。
他甚至于连躲避都没有必要。
差一点,再一次投怀送抱。
那是没有任何分量的一种发泄。
差一点,再次迷失在万劫不复里。
此刻,她的拳头便如七十万年之前的落叶,无声无息地飘在你身上,可转眼之间,又零落在地上。
她赧然:“我觉得自己好丢脸!真的,我几乎把我四面神一族的脸全部丢光了。我几乎把我父王的脸全部丢光了……想我四面神一族,曾经有上百万年辉煌的历史,出了多任中央天帝。可是,在我手里,却变成了这样,任人嘲笑,任人欺侮,任人践踏,就算比鲁星大神这些都可以肆无忌惮的嘲笑我,就像嘲笑一个废物似的……”
这怜悯之色彻底惹恼了她,她再次勃然大怒:“滚,快滚开……”
她甚至看了看这忘川之地,亦如现在,自己这个废物被困顿在这里,差点沦为一个半神人的玩物——沦为他在地球上的一个金屋娇客之一。
他凝视她,眼里有了毫不掩饰的怜悯和悲哀。
何止没有爱?
此时的她,就像一片落叶。
他一直都在伤害。
死亡,本质上也就是一种失去。
认识百里行暮,便是一切灾难的起源。
这尸体在腐朽前的最后,呈现出一种凄苦无比的美丽,于是,让人忽略了死亡的本质,只有失去的痛苦。
从周山之巅的惊艳相识,到湔山之战的国破家亡,再到沙漠之战的身首异处,甚至现在的身残毁灭——
落叶,也可能是世界上唯一具有欣赏价值的尸体了。
她并不在乎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落叶,本质上是植物的尸体。
她根本不在乎容貌还能不能复原。
他忽然想起深秋的时候,走在十里芙蓉花道,有风来,金黄色的叶子一片一片飘落头上、肩上……徐徐落叶漫天飞舞,但是却没有任何的分量。
她只是一次次从梦中被惊醒:鱼凫国,差点彻底亡于我之手!
她抓住他脖领子的手也慢慢松开。
金沙王城,差点彻底亡于我之手。
可是,她恶狠狠的眼神慢慢地变得黯淡。
每每想起,痛彻心扉。
头上的红色王冠已经歪掉,精美绝伦的红色喜服也更加空荡荡的,她抓住他脖领子的苍白的手更是能清晰看到蓝色的透明的血管。反倒是她苍白的脸,因激动添了几丝红晕,顿时有了点生机。
更令人沮丧的是——你明知如此,你却没有还击的力量。
打了一阵后,她气衰力竭,只是气咻咻地瞪着他。
你根本没有报复的本领。
天涯海角,一有风吹草动便追来了。
人们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问题是,要向这些半神人报仇,几万年都没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追来。
可哪一个凡夫俗子能活到几万年呢?
“为什么还要追来害我?为什么?滚……你马上滚……滚开呀……”
更何况,纵然给你几万年又能如何?人家有几百万年,甚至几亿年,几十亿年的寿命。
但是,这并不能让她的怒气稍微减弱。
真正寿与天齐。
那捶打在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就像被捏死的蚂蚁,居然企图向人类复仇。
可现在,她的元气已经快耗尽了,力气也几乎衰竭了。
哪个蚂蚁有这么大的本事?
她的拳头可不是花拳绣腿,以前,这拳头一拳能砸碎一个巨人的脑袋。纵然是他,也不敢径直让她这么拼命捶打。
到最后,无非是多苟延残喘几年,到死的时候却拿仇敌无可奈何,反而白白地看着他们在云端发出一阵阵的轻蔑嘲笑——我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反抗,只是任凭她死命地锤在自己的身上,脸上。
在有熊山林时,那神秘敌人就是这么说的。
“你已经把我害成这样了,你还想怎样?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放过我?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为什么还要阴魂不散?你还想做什么呢?要赶尽杀绝吗?可我就只剩这一条命了,你还要追来拿去吗?滚开,滚,你滚出去,你马上滚出金沙王城,我这里不许你来,永远也不许你踏足,滚……”
她重复了许多次:凫风初蕾,别试图复仇,也别试图挣扎,我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他本能反驳:“没有……我没有……”
无论是神秘敌人,还是百里行暮,她要向他们复仇,都是难如登天。
他还来不及回答,她的拳头已经如雨点一般落在了他的脸上、胸口,用尽了全身力气,恨不得将他杀死。
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天上比翼双飞,长命亿岁,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
她语无伦次:“你为什么杀杜宇?你凭什么?你要是杀了杜宇,我也会杀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连诅咒都无能为力。
恐惧,溢于言表。
这样的一个男人,他岂会爱自己?
就在他的手扶起她的同时,她已经反手抓住了他的脖领子,嘶声道:“杜宇呢?杜宇在哪里?你把杜宇杀了?你又把我鱼凫国的人全部杀了?”
小狼王,涂山侯人,顶多是认不出自己,他们本质上,从未真正想要谋害自己。
他一挥手,她便倒了下去。
可那个言必称爱的男人,却货真价实将自己害成这样。
凫风初蕾本能地要跑出去。
白衣天尊好几次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大熊猫原本足以抵御一支军队,可是,他并不是军队!
他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
无论服用了多少灵药,可大熊猫还是大熊猫,在这时候,不但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道,反而连预警都来不及发出。
他竟不知道,她是如此的痛恨百里行暮——
大熊猫也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就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也是自己这个白衣天尊,这关百里行暮何事?
她想看到大熊猫。
她没有痛恨自己这个白衣天尊,她反而去痛恨百里行暮!
她猛地跳起来,直奔门口。
她把遭受的一切,全部归罪于了百里行暮。
整个金沙王城,其实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现身。
他忽然意识到,她分明就把自己当成了百里行暮。
犹如现在。
她固执地认为,自己完全等同于百里行暮。
而那些死亡的军队,其中绝大多数压根就来不及看他一眼。
她面对他的目光,坦率承认了这一点。
就像九黎河之战,他一揭开面具,只消得看一眼,整个鱼凫国精锐和迅猛龙战队便被彻底消灭了。
是的,我恨你。
她的心跳也停止了。
百里行暮,我恨你。
属于死亡的白色。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了。
眼前,只剩下一片白。
也正是因为这痛恨,曾支撑了她从周山之巅返回金沙王城,又从一天天的死亡绝境熬到了成亲的那一刻。
时间,仿佛被一只大手定格了,再也无法流动了。
本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了,谁料,又被他彻底破坏。
清酒的味道也消失了。
而他,而他这个半神人,他这个至高无上的白衣天尊,明明有了如花美眷,居然还在这忘川之地诱惑自己,企图让自己再次沦陷。
风停止了。
就像九重星上那些著名的大神。
房门外的侍女,仆从,无声无息横了一地,也不知道是晕过去还是死了。就连大殿里饮酒喜乐的声音也全部终止。
就像小狼王讲述的故事:传说中,最早的正神之一,每每看到人类的美貌女子,必得手不可。你纵然变牛变马也难逃被强迫的命运。你以为被大神强暴生下孽种就完了?那就天真了!别忘了大神的妻子!那妻子惹不起大神,可是对付凡俗女子却绰绰有余,于是,无数先被强迫的少女,然后,再次遭遇这个大神妻子的毒手。
房门,是开着的。
此刻的凫风初蕾,才那么心有余悸。
她猛地睁开眼睛。
差点。
迟疑了一下,来人终于开口回答:“我也没有成过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差一点。
她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差一点就和那些愚蠢的人类少女一样,一个把持不住就身陷罗网。
成亲之夜,打翻了酒樽,怎么都不是一个好事情,她就更是尴尬,语无伦次:“呵,杜宇,我没有成过亲,难免手忙脚乱……呵……接下来该做什么?”
差一点,就陷入泥潭,终身无法自救了。
她吓一跳,立即道:“瞧我这手忙脚乱的……”
小三这种身份,在地球上都为人不齿,何况是天上。
既然他不言不动,那总得有个人接下去,将今晚这任务彻底完成,于是,她伸出手,却连眼皮都懒得抬,随手在旁边摸到了酒樽,手一歪,当的一声,酒樽就掉在了地上。
凡人做神仙的小三,哪有什么好下场?
她有点奇怪,心想,杜宇怎么还是不讲话呢?可是,一转念,杜宇是个非常沉默之人,他本就不善言辞,现在不开口也算是正常。
其实,自己被人处心积虑毁容,便是间接因为这个原因了。
就像有人拿了钝刀,慢慢地捶一下,你并不会明显感到疼痛,可心上的某一个地方已经被敲碎了。
因为妒忌,疯狂的妒忌,所以,不惜加害无辜者。
心里,有被割裂的感觉。
可是,自己能如何呢?
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女王,她是真的不成了。
自己就算说出来,别说大家都不相信,就算大家相信,又能如何?谁敢出手帮你?谁惹得起他们那一对神仙夫妻?
他只是看了一眼她对面的酒樽,两只精美的酒樽其实早已斟满了酒,只是她眼睛花了,看不清楚而已。
而且,男人都一样。
来者,还是一言不发。
但凡小三多几句话,他们立即丢盔弃甲转向家里的老婆,至于小三这些,能死多远死多远。
于是,幻觉上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道:“要是委蛇在就好了,这么多巴乡清一定让委蛇痛饮一番了……”
只有傻比才会去做男人的小三。
委蛇,本质上不是一条蛇,也不是一个人,委蛇,其实是一个改造之后的机器人(机器蛇),可是,在她心目中,委蛇什么都不是——委蛇就只是自己的小伙伴,小朋友。
她堂堂鱼凫王岂肯自甘下贱?
她不知为何在这时候想起委蛇。
时间,凝固了一般。
“杜宇,酒樽呢?要不,你来斟两樽吧?呵……我忽然想起,委蛇以前喝巴乡清喝醉了……”
沉默,也凝固了一般。
两个酒樽明明在案几上,可是,她却摸不到。
飘来荡去的浓雾,令晨曦的到来也悄无声息。
此时,巴乡清的美味已经在整个金沙王城上空飘荡。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自巴国之后,全天下无论多么高明的调酒师也无法再仿制了。
他迎着她的目光,心一阵颤栗。
比天穆之野的桃花仙酿更美味得多。
多可怕的目光。
巴国贡奉来的全世界一流的美酒。
他几乎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目光。
婚酒,当然是巴乡清。
而且,偏偏是看着自己。
她本人在昏昏欲睡中并未察觉这一点,甚至并未觉得杜宇一直沉默有什么好奇怪的,还是笑呵呵的:“成亲就得喝酒,对吧?我看看,酒在哪里……”
并非是多么恶毒,也不是多么痛恨,而是充满了厌恶,鄙夷,就像看着一只毒蛇猛兽,避之不及。
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甚至,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尽力距离他远一点。
可是,这支撑点也已经慢慢到头了。
可是,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只是被满腔的怒火屏蔽了全部的心神。
这一夜,她一直在勉力支撑。
多卑鄙的一个人。
那声音很低微,似渐渐气若游丝。
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一声之后,忘了要说什么,忽然有点紧张,似在自言自语:“接下来该行什么仪式呢?”
他到底要如何作践自己才甘心呢?
半晌,忽然听得她又开口了:“杜宇……”
是不是因为一直没有得到,所以,一直要用尽百般手段?
只见她的一只手原本紧紧捏着喜球,但现在,喜球已经坠地了,她还是懵然不知。
是不是非要得到,才彻底痛下杀手?
他不明就里,只是再次轻轻上前一步。
也正因此,她才为自己之前的失控而羞愧得出奇。
原本沉寂了七十万年的心,怎会忽然失控了?
就如一场莫大的欺骗和侮辱。
他竟然微微心跳。
这可怕的骗子。
九黎的土壤也开不出这样秀丽的花。
这可怕的伪君子。
可也正因此,更像极了一朵粉白的花。
就算被揭破阴谋,居然也还能这样面不改色。
淡淡脂粉也遮不住她脸色的白。
她忽然指着他的鼻子,“百里行暮,你在我心中早就死了!我也当你早就死了!所以,你千万别再我面前做戏了!那样,只能让我作呕!”
他将她看得更加清楚。
明明指向百里行暮,可是,白衣天尊觉得每一句都敲打在自己心上。
她没有听见这脚步声。
明明与己无关,可明明息息相关。
他再上前一步,无声无息。
就像她这样鄙夷憎恨的目光,竟然令他完全受不了。
身体有了支撑,她的精神仿佛好了一点。
他受不了她这样的指责和痛恨——哪怕她指责的根本就是百里行暮。
对面的人,看着她原本端端正正坐着的身子,忽然微微往床榻靠了一下,可就算是靠着,也还是笔直地。
自己又不是百里行暮,为何如此愤愤不平?
她知道自己这状态不行,可是,好几次努力都懒得睁开眼睛,只恨不得就这么沉睡不起。
他疑惑地看着她,这一刻,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自己是白衣天尊还是百里行暮了。
凫风初蕾本就体力不支,又久久得不到回答,慢慢地,竟然又昏昏欲睡了。
他终于开口了。
这香味本是为了除掉这沉寂已久的屋子里的那股虚无之气,但是,沉浸久了,便昏昏欲睡。
可是,声音却有点干涩:“初蕾……我不相信是这样……绝对不会是这样……我看过人类的所有数据库……百里行暮对你绝对痴情一片,他从未对你不起,更从未辜负你……”
那是沉香,被放在三足陶盉上先蒸熟了,然后,顶端放几根铜丝,慢慢熏着,一屋子便淡淡的香味。
数据库,该死的数据库。
屋子里,有淡淡的香味。
她捏着拳头,你和你的数据库都去死吧。
烛泪层叠在底部,就像是一朵初见雏形的红花。
你这个该死的骗子。
红烛,已经烧了一小半了。
他口干舌燥,语无伦次:“难道,你真的不再爱百里行暮了?凫风初蕾……你……你真的再也不爱他了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身的白袍变成了赤红的喜服,就像无数次梦中一样。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原本是为自己准备的。
百里行暮,我怎么可能再爱你?
他忽然很紧张。
我永永远远不会再爱你了。
他也从未见过这么长的睫毛,就像一只薄薄的蝉翼,刚刚要破壳而出,湿漉漉的,软绵绵的,就像新生的婴儿一般。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微微闭着的眼眸上,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就像当初一条一条扯下往每一个毛孔里钻的青草蛇时候的剧痛,恐惧,以及彻底幻灭的痛苦又卷土重来。
这不是倔强,这也不是什么伪装,这已经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烙印在骨子里,直到死,也无法改变。
这伤害,再也无法弥补。
亦如现在,她明明面色惨白,血气上涌,几乎已经无法支撑了,却还是竭尽全力保持了最好最好的仪态。
纵然在这忘川之地,也已经无法彻底将她痊愈成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女王。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从不萎缩战栗,纵然受伤,也是一朵霜后初残的花。
更何况,活着的人尽管侥幸苟延残喘,死去的,却永无复生机会。
她是他生平所见仪态最好的女子。
比如有熊氏父女。
尤其,她身板笔直,那仪态,端庄得连九重星联盟上那些最最讲究的女神都比不上。
比如,委蛇!
他想,呵,她的这一身喜服可真好看啊。裙摆上有三几支淡淡花枝,精美刺绣,就像这个淡雅的人儿,美丽得令人震惊。
百里行暮,是你把我害成这样。
他的目光,慢慢地从镜中人转移到真人身上。
是你。让我连复仇的能力都没有了。
因为,这天下再也不可能有别的人能有这样的红唇了。
有很长时间的沉默。
这时候,他才彻底明确了——原来,这真的是红唇的主人。
沉默得忘川之地变成了一片死寂。
那红唇是雨后盛开的第一朵玫瑰的颜色。
天,一直没有亮,就像太阳永远不会升起了。
无数次,他梦见这样的情景或者幻觉,只是,每一次,镜中的人都是模糊的,除了那热烈如血的红唇。
可是,这却令凫风初蕾感到安全,毕竟,她最怕的不是黑暗,而是那永不沉沦的夕阳。
这场景,就像一场梦境或者回忆。
一如敌人肆无忌惮的伪证:我杀了你,毁了你,最后,所有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事实:是那头蠢熊灭了有熊氏,是你凫风初蕾杀死了委蛇并自残。
镜中人头发漆黑,脸色雪白,嘴唇红得如世界上最炽热的鲜血。
多可怕。
来人的目光并未直接落在她的身上,而是看着她面前的镜子——
一切的伤害,到最后变成了你的自残。
可是,她并未睁开眼睛,因为,她觉得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且,这一切证据全部有最最权威的鉴定,有最最权威的证人——白衣天尊亲自鉴定了,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
却能感觉到,杜宇在自己对面停下了脚步,正凝视自己。
白衣天尊,已经沦为敌人的帮凶。
还是没有听到回答。
白衣天尊,已经是敌人最大的盟友。
她一只手不由得按在了床榻的扶手上,仓促中,摸到了红色的喜结和喜球,那是新婚夫妇合卺同心行交杯酒的道具,她的手,死死抓住那喜球,尽力镇定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儿,感觉能缓过气来,可还是无法睁开眼睛,只没话找话:“杜宇,接下来该做什么?”
她凫风初蕾,挑战不了这样的两个人!
正要提高声音,却发现五脏六腑里游走的那股气息更加混乱,好像所有的病毒在这一刹那一起爆发,乱箭齐射,以至于一张嘴,气息便要彻底倾泻。
绝望,才无以复加。
她想,可能是自己的声音太小了,杜宇没有听见。
可是,他并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没有人回答。
他甚至已经淡忘了有熊山林之行的种种证据采集。
她的气息不太均匀,声音也是微微的:“杜宇,一切都还好吧?”
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循环往复的疑问:你真的不爱百里行暮了吗?
不然,自己这个残破的身躯还能做些什么?
凫风初蕾,你真的不爱他了吗?
总不能和杜宇坐着聊天到天亮吧?
明明是别人的事情,为何紧张的却是自己?
一念至此,忽然很害怕。
很久很久,她才再次开口了。
可洞房花烛夜到底该怎么度过呢?
这时候的凫风初蕾,便是他所熟悉的凫风初蕾了——她灵巧的舌头,温柔的声音,流畅的语调。
按照鱼凫国的规矩,一切仪式都进行完了,接下来,便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了。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如此热爱她的声音,能听她讲话简直就像是一种微妙的享受。
她想,杜宇终于回来了。
他宁愿这声音永远不要停止。
有推门的声音,很轻很轻。
“不过,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毕竟,在那样的绝境下,还有云阳舍命相救,杜宇也还能认识我,而且,还真诚向我求婚……”
她干脆将镜子移开。
她的声音,就像黎明之前的微风,轻轻的,既没有什么恼怒,也没有什么怨恨,而是在无数次命运的击打,在无数次死里逃生之后,才有这样的平淡和从容。
对面的镜子里,脸上的苍白连胭脂的鲜艳都无法遮掩。
就像她一贯的态度。
她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落难之时,有人搭救,那就是世界上最最幸运之事。
最近,记忆变得很坏。
他恍恍惚惚,觉得一切都很陌生。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是,究竟这事情是什么,一下又想不起来了。
凫风初蕾很陌生,自己也很陌生。
杜宇一走,凫风初蕾便静坐不动。
甚至陌生的百里行暮。
“那就有劳二位了。”
有时候,他觉得那个陌生人的影子在和自己慢慢重叠:他的过去,他的行为,他的思想,甚至他的喜怒哀乐和他的爱好……都如一缕病毒,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意识里,慢慢地和他的意识所重叠。
卢相还要问什么,鳖灵立即道:“既然如此,杜将军就回去好好陪着少主。外面的喜宴,我和卢相大人一定会认真打点。”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百里行暮。
杜宇情知无法隐瞒两位老臣,倒也并不隐瞒,只点点头,“少主在有熊山林受了重伤,一直没有痊愈。不过,二位放心吧,少主能够返回金沙王城,就表明已经没有大碍了。”
可是,既然自己不是百里行暮,却为何在这样的时刻如此愤怒,如此替他痛心疾首?
卢相却立即问:“少主真的受伤了?难怪我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的气色不太对劲……”
“也许,最初我只是想利用杜宇完成任务,我只是不想让我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失望,也不想被那些半神人一再讥笑我们四面神一族绝种了……可是……”
“杜将军客气了。”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我在决定要嫁给杜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忘记百里行暮了。我早就不爱百里行暮了!无论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我都不爱他了!”
杜宇接过药丸,仔细看了看,点点头:“多谢鳖灵大人。”
他的耳膜忽然翁的一声。
鳖灵却低声道:“大王回来之后,气色一直不太好,我这里有一颗药丸,是我从九黎带回来的,据说有疗伤止血之功效,我一直藏着舍不得用,现在我更老迈了,金沙王城也一派祥和,我估计是用不上了,所以,杜将军若不嫌弃的话,请帮我把这颗药丸献给少主,就说是老臣的一点微薄心意好了……”
他忽然心碎欲裂,仿佛被一把重锤锤破了五脏六腑。
杜宇点点头。
不爱!
卢相耿直,也不遮掩:“杜将军,少主还好吧?”
她竟然早就不爱百里行暮了。
杜宇站定,淡淡地:“二位可是有什么事情?”
她怎能这样?
所以,当杜宇赏赐完毕,转身出去的时候,二位老臣便先后跟了上去。
凫风初蕾,你怎能这样?
不仅他注意到了,卢相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你怎能连百里行暮也不爱了?
就算洞房花烛夜,心情急迫也可以理解,可是,杜宇面上分明不止是喜悦,而是一种装出来的喜悦。
你怎能?
而且,杜宇行色匆匆,只恨不得快点结束这一切,赶紧离开。
可是,他口干舌燥,无法反驳。
一般情况下,鱼凫王岂会如此失算?没道理,一成亲,杜宇反而成了主宰?她便隐居幕后了?
也不知道是自己不能反驳,还是不能替百里行暮反驳。
这本是鱼凫王的事情,可是,被杜宇兼职了。
她到这忘川之地,不是为了疗伤,而是为了了结一桩孽缘。
杜宇,在现场宣布赏赐。
她温柔平静的声音就像黎明破晓时在叶片上滚动的露珠,轻轻的,没有任何杀伤力。
可现在,他看着台上满面笑容,意气风发的杜宇,他纵然想问,也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呵,有人说,爱一个人便是无私的付出,无论他爱不爱你,你都要坚持爱他。可是,我做不到!我这人特别自私,我从来只会热爱自己的亲人,朋友。相反,如果别人不爱我,我很快也会放弃对他的爱。其实,我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彻底放弃百里行暮了,我早就不爱他了……”
而且,鱼凫王之所以仓促成亲,也一定是有原因的。
“其实,我不但不爱他,我连恨都不恨他了。”
鱼凫王纵谈不上形销骨立,但是,也十分苍白,十分憔悴,看样子,是大病未愈或者重伤不治。
她忽然笑起来:“因为,我知道恨他也没用。就算我知道是他害我,就算我知道他和我的敌人联手,可是,有什么用呢?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后来,他还单独被召见过一次,这一次就看得更加仔细了。
那是再一次的重击。
他在意外和惊惶里,却并未失去分寸,而是非常清楚地看到鱼凫王消瘦得不像样子,甚至整个人都变形了似的。
他仿佛支撑不住了,愤愤地要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鳖灵是何许人也?
一轮红日破晓而出。
当时,大家都在心慌意乱之下,并没有人认真注意鱼凫王的神情。而且,那天鱼凫王破天荒戴了大大的王冠,遮挡了半边面孔。
忘川之地,瞬间一片明亮。
鱼凫王回来后,只在当晚简单召集了一下群臣,而且是仅有的几个近臣。
金色芦苇在风中徭役,白色野姜花连绵盛开,青青的草地上有鹿鸣呦呦,有百鸟歌唱。
按照鱼凫王的性子,绝对没有成亲之夜就躲在深闺不露面的,如果她真的不露面,那只有一个原因:她无法露面。
凫风初蕾慢慢站起身,对着白衣天尊行了一礼,十分恭敬:“谢谢天尊出手相救。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他总觉得今晚很不对劲。
他不问也不接话。
可是,精明的鳖灵却四处张望。
他无法开口。
甚至大将军杜宇几次离开现场,也并未引起任何猜测的目光——他们当然不知道鱼凫王已经不行了,他们只以为鱼凫王在新婚之夜不轻易露面而已。
他本不是一个善谈之人,早前竭尽全力逗她开心已经勉为其难了,现在要为一个叫做百里行暮的家伙辩解,就更是理屈词穷。
也因此,婚宴虽然盛大,但是并不嘈杂。
他忽然很愤怒。
于是,卢相等老臣都尽心竭力,务必要让这场婚宴更加完美无缺。
该死的百里行暮,你干嘛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这场联姻,真可谓珠联璧合,对金沙王城的稳定也是大有好处的。
如果这厮还活着,自己一定要让他后悔出生在这个宇宙上,更要让他后悔为何会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毕竟,大家虽然意外却并不觉得奇怪——鱼凫王要成亲,肯定是优先选择本族中男子。而本族男子,除了杜宇,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可是,他在无法惩罚百里行暮之前,已经听到自己的一颗心的破碎。
这场喜事,也来得恰到好处。
甚至于忘记了她到底提出了一个什么样的请求。
金沙王城,慢慢归于平静。
凫风初蕾等不到答案,也没有等待答案。
直到鱼凫王归来,出手如风整治了全城。
她自行说下去了:“如果我侥幸还有活着离开忘川之地的那一天,也许,我会回到金沙王城完成和杜宇的婚事。我希望天尊你再也不要来打扰我了,也不要借此伤害杜宇,否则……”
不止是一般的臣民,就连卢相等老臣都在冷板凳上,彻底远离了宴席厅,甚至以为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踏足这里了。
他想,否则你会怎样呢?
自从鱼凫王登基之后,宫里就没有再举行过任何正式的喜庆活动,尽管后来鳖灵主政时,九黎商队的重离等人天天在这里莺歌燕舞,但是,那根鱼凫国的臣民无关——他们甚至愤愤地想,自家的王宫,已经完全沦为了重离等人享乐的地方。
“否则,我纵然自知本领低微,不是天尊对手,也必将玉石俱焚!”
这是金沙王城最大的宴席厅,今夜,金沙王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全部出席了。
他惨然闭上双眼。
大殿里,人声鼎沸。
他感觉自己再也呼吸不上来了。
杜宇这才大步离去。
“最后,我希望天尊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我不想因为再见到你而想起过去那些痛苦的往事。还请天尊成全!”
大熊猫还是懒洋洋的,好像在说,你去忙吧,别疑神疑鬼了,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危险。
言毕,转身就走。
“老伙计,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少主啊。”
甚至根本没有等待他的回答。
他稍稍松一口气。
她要的,根本不是他的回答。
杜宇回走几步,看了看大殿门口的大熊猫,只见这老伙计静静地躺着,懒洋洋地闭着眼睛,好像没有感觉到周围有任何的异常。
她只是在向他下通牒。
夜露深浓,花枝乱颤,暗处,空无一人。
最后的通牒。
他走了几步,忽然,一刀劈出。
白衣天尊,你再惹我,我跟你没完。
可是,他还是不得不继续往前。
纵然我不是你的对手,我也必将拼死一搏。
有时候,甚至怕得连走远一点都不敢——真怕下一次转身回去的时候,那喜房里,已经只剩下一具尸体。
白衣天尊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远去。
可是,他还是害怕。
晨风中,那孱弱的身影就像起伏的芦苇。
在这场喜宴的尾声,自己必须笑逐颜开地一直坚持到最后,这不止是他这个大将军的义务,也是少主所希望的。
渐渐地,芦苇和她的身影交织,很快,她便淹没在了茫茫的芦苇世界,仿佛和那金色的脆弱生命混为了一体。
他呆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情绪稍稍平息下来。
有几次,他甚至以为她已经消失在芦苇丛中了,再也不会出现了,可是,一阵风来,她瘦弱的身影又慢慢地露出来。
有时候,一个人的死亡,便是一个世界的消失。
毕竟,芦苇只有半人多高,无法彻底将她淹没。
他少时从军,见惯了无数生死,本以为对一切结果都能承受,殊不知,你目睹许多人的死亡跟目睹一个人的死亡是完全不同的——
他几次要开口,几次要说点什么,可是,他总是说不出来。
眼睛很涩,他昂起头,看了看天空。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么悲哀,却总是忍不住笑容满面,就像一个人长久的理想,经历了千山万水,眼看就要实现了,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峭壁,永无生路了。
直到她的身影快要彻底消失在他的眼前,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上了,他才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却那么软弱,那么无力,“呵……初蕾……初蕾……”
可是,他还是很高兴。
她的背影停留了一下。
这个婚宴,其实,已经有名无实。
朝阳下,那背影就像是芦苇丛中的一抹剪影。
其实,他早已十分清楚,少主,很可能是真的不成了。如果以前还能勉力支撑的话,在褒斜边境封印鱼凫国时,便已经注定时日无多了。
模糊,忧伤,孱弱。
这死神的眼睛也不是盯着自己,而是盯着少主。
“初蕾……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令你开心……其实,我只是希望能令你开心一点……”
这不是一般人的眼睛,这是死神的眼睛。
她大步就走。
明明到处张灯结彩,侍卫如云,他却总是觉得微微不安,好像黑暗中总有一双眼睛在无形地盯着这里。
走出去很远,才轻轻叹息一声。
杜宇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
那叹息声,被晨风吹得很远很远。
走出寝宫大门,大殿的喜乐和群臣的欢笑声更加响亮了。
她恍如在自言自语:“要是委蛇还活着就好了。”
杜宇又看她一眼,“少主,我马上回来。”
一夜之间,所有的景致全部变了。
初蕾笑着挥挥手:“你快去忙吧,忙完了早点回来。”
白色的芍药,金色的芦苇,血红的花朵,统统不见了。
外面,已经传来礼官的声音,正催促杜宇出去,因为赏赐群臣的喜饼和礼物全部准备好了,只等杜宇代表鱼凫王赏赐完毕,这喜宴才是真正结束了。
忘川之地彻底变成了一片雾蒙蒙的一片。
她摇摇头。
和一个世界那么模糊而朦胧。
他只是担忧,惧怕,悲伤,却并不表露出来,反而故作欢颜,试图讲几句什么俏皮的话安慰一下她。可是,他毕竟不善言辞,那些俏皮的话并不能张口就来,只是结结巴巴:“少主……少主,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凫风初蕾静静坐在沙地上,看着无边无际的朦胧世界,却忽然觉得很安全。
他双手轻轻环住她,这一刻,心底真的没有什么邪念——但凡一个人,察觉自己的亲人已经到了这样衰竭的地步,都不可能有什么邪念。
美丽的景致就像美丽的容貌,越是惊艳,越是不能持久。
这一举动,令杜宇心花怒放,他立即明白,什么都不用说了,少主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所以,人类才能一再慨叹: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竟然获得了小小的一点能量似的。
此时,这茫茫的一片虚无,反而让人觉得持久和平静。
她微微一笑,很自然地靠在了他的肩头。
她也很平静。
他本意是想表明,少主你的身体最重要,尽管今晚是新婚之夜,但也必须先保重身体,可是,他不知该如何表述,只再次伸出手,轻轻搂着她的肩头。
她甚至并不怎么焦虑,只想慢慢地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然后,走出这茫茫的一片世界。
“少主,你要是疲倦,就先歇一歇吧……其实,今晚,今晚……”
可是,这平静并不能带来任何的安宁。
他慢慢地放开了手。
内心,一直不曾安宁。
她点点头,很释然。
就算暂时胜利的喜悦,也带不来丝毫的安宁。
“少主,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她忽然笑起来,自己真的胜利了,至少,小小的胜利了一次——百里行暮,就算你辜负了我,可是,我也可以先说我不爱你。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他已经明白了她全部的想法。
我再也不爱你了,你还能怎样呢?
“杜宇……”
她觉得这是一场胜利。
寻寻觅觅,千里万里,于无数的殷勤示好中,于无数的山盟海誓后,终于发现,其实,最平淡的才是最真实的。
你不爱我,我自然也不会死死缠着你。
那是长久飘零绝境之后的一种安心。
百里行暮,我再也不会爱你了。
凫风初蕾忽然觉得很安心。
她很高兴。
可是,他没有这个本领。
她满脸都是笑容。
如果可以,他一定毫不犹豫献出自己所有的热血。
她慢慢地把头伏在膝盖上。
她从未听过这么快,这么有力的心跳,那是一个人满腔热血的人,将他生命中全部的热量在这一刻拿出来,企图凭借这生平唯一一次的拥抱便将她彻底挽留。
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忽然再次毒气翻涌似的。
她靠在他的怀里,分明听见他的心跳,咚咚咚地。
如果不是毒气,那便是因为血气,过度翻涌的悲伤催动了血气的横流,以至于不敢抬头。
他忽然崩溃了,伸出手,一把搂住了她。
只要抬头,便会哭出声来。
所以,她根本不容杜宇拒绝:“我以鱼凫王的身份命令杜宇解除对我的全部誓言!”
其实,这全世界所有人不爱我都没关系,可是,如果那个人,他也不爱我,这心就会破碎了。
就算婚礼完成,她也等不到有后裔的那一天了。
不远处,有人的眼神比她更加黯淡。
她慢慢地:“杜宇,你要是不怕,那,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我还是以王的命令,解除你全部的誓言……”
他在黯淡中茫然。
他分明接收到了这温柔的眼神,心忽然一颤。
一只手,不由得也按在自己的心上。
她其实很少很少凝视他。
作为一个已经修炼了几百万年的半神人,等闲是不会有什么喜怒哀乐的,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在地球上呆的时间太长,被病毒浸染的程度太重了。
她凝视他。
一颗心,竟然横七竖八地颠簸。
“呵,杜宇……呵……杜宇……”
就如此刻,理智也管不住双腿,情不自禁便走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可是却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一开口,一切变成了最后的回光。
可是,他并未径直走到她的面前,他站在距离她不足三米的地方,然后,停下脚步。
这一笑,面上的黑气顿时烟消云散,整个人焕发了强烈的生机。
许久许久他才低低的:“初蕾……”
她忽然笑起来。
她不答。
很长时间的沉默。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
那些温柔旖旎,已经足够后半生很长很长的回忆了。
“初蕾……”
也许,许多年过去,自己已经年迈,衰老,痴呆,濒临死亡,奄奄一息的时候,看着窗外的月色,会不会还最后一次清晰地想起今晚的喜庆,今晚的欢乐,今晚她幽香一般的软弱?
她还是看着天空,她不能低头,低头,地上就会下雨。
如果放弃了,以后那么漫长的无聊人生,连可供回忆的温柔都不会有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可就算是死亡之气,他也不愿意放弃。
她的双手,呈现出一种极其莹润的光芒,白皙,温暖,透明一般,分外美丽。可是,他很清楚,这玉一般的莹润美丽并非出自她本身的元气,而是由于帝流浆的缘故。
纵然是淡淡脂粉,也掩饰不住少主面上那股隐隐的晦暗之气——自湔山之战后,他飘凌天下,征战多年,不知道已经见识了多少的死亡,所以,非常清楚,这淡淡的黑气,便是死亡之气。
可是,帝流浆要发挥最大的功效,必须是在一个人静止不动的时候,也就是说,如果她真的按照云阳的方法昏睡不起,很可能一百年都会保持这种栩栩如生的状态。
他并非是一个蠢货,他早已看出少主临阵反悔的原因。
可是,这充其量是慢慢变成活死人,而不是真正的活人。
可是,这恭敬的眼神里,却满是悲哀和绝望。
但由于她的急剧奔走,甚至耗费所有元气封印鱼凫国,于是,这帝流浆的功效便慢慢减弱,以至于快要停滞了。
一直,他都很恭敬。
这阻截病毒的灵药一停滞,那毒药立即便会遍布全身,彻底将她攻陷。
言毕,他站在对面,很恭敬。
可是,那毒药并不是马上要命,而是慢慢腐蚀你的五脏六腑,然后,让你浑身发黑,面目浮肿,变成一只令人可怖的蜘蛛似的丑八怪,才慢慢死去。
他低下头,淡淡地:“就算这一刻不能长久,可是,已经足够我活在很长很长的回忆里了……”
凫风初蕾只知道自己中毒,却并不知道这毒性发作究竟会是什么后果,而且,由于帝流浆的压制,这毒性还从未真正爆发过。
他环顾四周,仔细看了看这布置一新的喜堂,还有对面坐着的那娇花一般的人儿——就算是快凋零的鲜花,可鲜花永远也是鲜花,绝对不是杂草。
可现在,白衣天尊却隐隐看到她头上脸上一股黑气。
“我知道少主的顾虑……可是,这于我有什么损失呢?”
那黑气,就像是毒煞的蜘蛛。
这誓言要解除,除非这颗心被挖出来。
隐隐地,在脸上扩散,分布,肆无忌惮地流窜,竟然好像她满脸都成了一张细细密密的蜘蛛网。
他发誓的时候,用的不是语言,而是一颗心。
偏偏一双手,晶莹剔透,跟帝流浆克制下的玉润相比,就更显得怪异。
他凝视她,语气慢慢地平静下来:“就算少主忽然后悔了,或者有什么别的想法了,这誓言也不能解除了……少主该知道,属下出自岷山第一流的巫师世家,当属下向少主发誓的时候,便用了我们家族最最古老的传统和咒语,这是死咒,无人能解……”
但她却一点也意识不到自己身上的异变,还是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天空。
“少主,我不能解除誓言……永远也不想解除誓言,就算你不要我了,这誓言也绝对不能解除……”
他很是震惊,失声道:“初蕾……”
他的一只手按在心口,不知怎地,好像自己浑身忽然都在疼痛。
话音未落,已经扑上去,一把贴在了她的脑门。
他缓缓地:“少主,太迟了,这誓言已经不能解除了……纵然我自己不能解除,你也不能……”
脑门上的一股黑气,忽然消失无影踪,就像刚才狰狞大叫的黑蜘蛛只是一种假象一般。
“杜宇……”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他的目的,只是拼命推搡那抚摸在自己额头的手,连续几次推不动,忽然跳起来,怒不可遏:“你滚……你滚开……我不许你再碰我!我不许你再靠近我……”
杜宇虽然一直担忧,但因着新婚喜悦,眉梢眼角总有笑意,忽听得这话,顿时面色惨白。
他的声音十分勉强:“我……我只是想救你……”
“杜宇,你听好了,我已经正式下令解除你的誓言……是我自己解除的……”
“我不要你救!不需要!滚开,你马上滚开……”
“少主……”
“初蕾,你中的毒很可怕……”
她慢吞吞的:“其实,那天你根本没必要发誓……”
“与你无关,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少主,怎么了?”
他一言不发,干脆一只手将她固定,另一只手依旧牢牢地放在她的额头。
她定定神:“杜宇……”
这一下,便将她浑身散发的毒气看得更加清楚:黑气,已经布满了她的面颊,很显然是她刚刚剧烈挣扎而引发,这毒气,慢慢地在她脸上形成一只清晰的黑蜘蛛的形状,可以想象,等得彻底失控时,她整个人都会变成黑蜘蛛的样子。
而自己死后,杜宇就注定只能孤独一辈子了。
他的震惊,可想而知。
在古老的金沙王城,没有人敢违背这样的毒誓,尤其是杜宇。
下毒之人,果然不是为了要命,而是为了毁容。
尤其,杜宇当面发了那样的毒誓。
可明明她重伤之下,容貌已经十不存二,为何下毒者还不肯罢休?
她忽然觉得不妥,自己这样做,很可能坑了杜宇。
是认为她被毁容得不够彻底?
她知道,杜宇一直在担心自己哪一个神秘的敌人——可是,这敌人,岂是他一个凡人能担忧得了的?
还是怕她万一被治好,所以,又加上了一道保险绳?
凫风初蕾明知用不着,但却不忍辜负他的好意,只微笑着点点头。
这天下,到底是谁非要这么毁她不可?
不是“一些”侍卫,是几乎将整个金沙王城的护卫队全部驻守在了大殿内外——准确地说,是为了保护她一人。
如果说以前他并不那么相信她在有熊山林的悲惨遭遇,可现在,却开始半信半疑——如果说有熊山林之行,是她受到了蛊惑,无意中做出的自残行动,可现在,这毒,是千真万确的。
“少主,我安排了一些侍卫……”
她根本不是要自残。
饶是如此,也无法消除心中的不安。
的确是有人希望把她变成蛇妖的模样,然后,因为目的没有达到,所以,便把她变成黑蜘蛛的样子?
尽管少主已经封印了整个鱼凫国,可是,他还是私下里尽力做了防备,在王殿内外都安排了侍卫队,纵谈不上铜墙铁壁,可也是岗哨重重。
可以想象,无论是满头毒蛇的怪物还是黑色的蜘蛛精,那都是耸人听闻,任何外人见了都会吓破胆。
而且,他想起少主那神秘的敌人。
她也必将被人们当做妖怪,必欲除之而后快。
一如此刻,少主的脸色竟苍白得可怕。
好毒的敌人。
杜宇上前一步,有点不安,那是一种直觉,他总觉得少主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精神。
他忽然很愤怒。
她点点头,勉强睁开眼睛,尽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更自然一点。
到底是谁,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下这样的毒手?
“少主,你还好吧?”
他的手,轻轻贴在她的脑门上。
她微微意外,杜宇刚刚离去,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明明那手仿佛还隔着一点点距离,偏偏她无法避开,连头颅的移动都不够了——他双手简直没有贴着她了,她居然还是无法移动。
“少主……”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好像整个人被人用了定身法,再也无法挪移半步了。
她笔直地坐定,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但却微微闭着眼睛,想在这短暂的时刻尽力恢复一下自己的元气,至少,不要让杜宇看出端倪。
但是,她分明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紊乱的气息忽然沿着同一个方向移动。
如果杜宇回来,看到床上居然只剩下一具尸体,岂不魂飞魄散?
渐渐地,那气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好像最初是一个人在念经,慢慢地,就变成了许多人一起,然后,这个圆圈竟然成了无穷大一般。
是杜宇。
她成了这无穷大里的一粒小小的尘埃。
因为,她听得有敲门声。
她在这尘埃里,身不由己。
可是,片刻之后,她立即坐起来。
可是,好处是很明显的。
她干脆闭上眼睛。
她虽然看不见自己头脸上的黑气,可是,分明看到自己双手颜色的感觉——那种几乎全透明一般的假象,慢慢地变成了淡淡的透明,到后来,几乎整个和正常人的颜色无异了。
明明才过去了一会儿,她却有度日如年之感。
他双手一松,后退一步。
可是,时间却变得很漫长。
她也立即后退一步,死死盯着他,惊疑地看着他。
她忽然很希望赶紧天亮。
“初蕾……”
可是,眼皮还是难以完全睁开,仿佛一睁开,一口气就要流逝。
她忽然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嘶声道:“天啦……难道我之前又长出了满头的毒蛇?”
她勉强睁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直到四肢能凝聚起一点元气,才又慢慢地坐起来。
他轻叹一声:“不是毒蛇!”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无法选择了。
“那是什么?”
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这个决定的荒诞糊涂——以这样奄奄一息的生命,岂不是害了杜宇?
“蜘蛛!”
她知道,自己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
他情知瞒不过她,索性直言不讳:“初蕾,你中的是一种生物基因病毒,这病毒会改变人体的属性,也就是说,当你病毒全面发作的时候,你根本不会死,而是会变成一种类似黑蜘蛛一般的怪物……”
父王,是来接自己的。
她面色煞白,“这怪物会怎样?”
现在,她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又梦见父王。
“这怪物的战斗力会很强,会无法控制,也许会窜出去到处伤人……这么说吧,就算不伤人,可一般人看到这么可怕的东西,也会聚众杀之……”
她隐隐地觉得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每每醒来就会呆坐半天。
人类若是看到毒蛇猛兽出没,总会想方设法将之除掉。因为它们实在是太可怕了,纵然不轻易伤人,人类也会因为恐惧之情先假设它们一定会伤人。然后,在人类的追杀下,它不知道会杀掉多少人,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一定会被人类杀掉。
父王总是站在云端向自己招手。
这么大的一只黑蜘蛛人,若是窜到闹市之中,那还了得?
这几天,只要一入睡,就会梦见父王。
谁会相信它是鱼凫王呢?
可是,她不敢入睡。
谁会相信它是凫风初蕾呢?
就这样一睡不起吧。
于是,在追杀与反追杀之中,一定是生灵涂炭,成为人人眼中的害群之马后才被除掉。
忽然想,就这么吧。
凫风初蕾的双手,冷得像冰似的。
浑身的力气,全部失去了。
有熊山林的恐惧之情,在死灰复燃。
她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床榻之上。
那满头的毒蛇,仿佛正一根一根往头皮上钻,她忽然伸出手,狠狠地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那一根根往头皮里伸展的蜘蛛腿脚给活活拉出来。
原本已经压制的病毒,就如洪荒的猛兽,咆哮着马上就要冲出来。
白衣天尊一把抓住她的手,沉声道:“初蕾……”
不运气还好,这一运气,先是全身筋脉忽然进了一只细小的蚂蚁似的,令人奇痒难忍,紧接着,便如被蚂蚁狠狠咬了一口似的,隐隐地,浑身的筋脉竟然在断裂一般。
她反手便抓住了他的脖领子:“是你害我……是你害我……是你把我害成这样……都是你……都是你害我……”
她强行运气。
“初蕾……”
可是,她不甘心,都努力这么久了,为此,甚至封印了整个鱼凫国,怎么就还是会倒在最后关头呢?
“你都走了那么久了,为何又要回来?为何还要纠缠不休?我到底还有什么值得被你压榨和迫害的?”
自己可能已经无法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了。
“初蕾……”
但现在,她觉得熬不下去了。
“在九黎的时候我已经告诉你,到了黄泉也不相见,你却非要追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说,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你就是要来看我到底有没有变成一个怪物吗?当初的毒蛇还不够,现在,你还想把我变成蜘蛛精?”
她只是强行挣扎着最后一口血气,务必要熬到留下后裔的一刻。
“不是……不是我……初蕾,我只是想要救你……”
以后鱼凫国会变成什么样子,自己也管不了了。
可是,这话他说不出来。
借此,也可以顺便给予杜宇立威的机会——尽管杜宇婉拒不受,可她却觉得如放下了一副担子,反正已经传位给他了。
他只是怜悯地看着她。
如果在盛宴上露怯,不如隐居不出。
心底,竟然也一阵一阵的寒意和恐惧。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让臣民们在这样的场合看破自己的虚弱——一个奄奄一息却要成亲的女王,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可怜的初蕾,真不知当初在有熊山林时,一条一条扯下自己的头发,几乎撤掉了全部的头皮时那种悲惨而恐怖的情形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是,她没有力气,也很疲倦,但怕耗光了心神,今晚都熬不过。
而自己,当时居然还不相信她。
毕竟,她是女王。
到底是哪个丧心病狂的家伙?
这个仪式之后,才能进洞房。
他发誓,若是揪出这个家伙,一定要将他变得比毒蛇和黑蜘蛛更可怕十倍百倍。
按照礼仪,她今晚本该盛装出席在酒宴上,举起酒樽,说几句场面话,然后,再对群臣大肆加以赏赐。
可是,凫风初蕾根本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看到他怜悯之际的眼神,她就更加害怕,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又异变了,恐惧便将熊熊怒火彻底点燃了。
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酒宴的欢声笑语伴随着阵阵喜乐飘了进来。
“滚开……滚开……我不需要你救命!不需要!我的死活跟你无关!”
她慢慢地又躺下去。
就连救命,她也不需要了。
没有青草蛇,也没有永不落山的太阳。
她根本不想再接受他任何的好处。
窗外的月色也开始慢慢倾斜。
她甚至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风,一阵一阵吹过。
她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跑。
如今,回忆起这一幕,忽胆寒心裂。
“初蕾……”
可有熊女身上的满头青蛇,她实实在在是看清楚了的。
她忽然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再过来,我就杀死你!”
甚至于比她自己当初如何一把一把扯下自己面上的青草蛇时更加恐惧——当时,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所以,纵然是回忆也只是疼痛,而没有具体的影像。
那本是徒劳无功的威胁,他却只能生生停下脚步。
这场景,成了她一生中最大的梦魇。
她转身就跑。
可是,她忽然想起满头青蛇的有熊女,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片绿色,头上,身上,四肢,全被青草蛇彻底霸占。
她跑得很快。
没有青草蛇,也没有鸣冤的声音。
此时,这无边无际的忘川之地忽然变成了有熊山林那漫山遍野的青草蛇。她的脚步轻飘飘的,灵魂也轻飘飘的,仿佛已经溢出自己的灵魂,再也找不到落脚点了。
眼前的幻影,彻底消失。
她想跑出去。
她悚然心惊,猛地坐起来。
可是,这地界无边无际,怎么都找不到一个缺口。
耳畔,有微风吹过。
她又不敢低头,不敢停留,生怕自己一低头,就看到足下全部的青草蛇会跳起来。
老想起有熊山林那一片一片蔓延的青草蛇,又是恶心,又是痛恨——好像无数的有熊氏在嘶嘶哭喊鸣冤:你怎么不替我们报仇?你怎么不替我们报仇?
她死死抱着头,只是乱七八糟地横冲直闯。
她忽然很害怕。
忽然,前面一片雪白。
一想起涯草,不安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新婚的恐惧还是对于未来的恐惧。
那是一面镜子般的湖泊。
今晚,并不适合有任何敌人前来捣乱。
她慌不择路,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她并不怕涯草,却怕涯草怪物似的忽然又窜出来。
飞溅的水花,揉碎了镜面一般的宁静。
一只神秘的手,比妖孽更可怕地操纵着许多人的命运,也包括涯草。
她的头死死埋在湖水里,许久,才慢慢浮出来。
每每看到镜子或者面对镜子,她就本能地警惕——就算已经确信自己已经将涯草杀死在有熊山林,可是,还是心有余悸。
碧绿清晰的湖水,就像一面透明的镜子。
她想起涯草。
好一会儿,她才敢睁开眼睛,慢慢地看着湖水中的倒影。
她慢慢地放下镜子。
那是一个正常人。
脸色就越是苍白。
那不是一只可怕的黑蜘蛛。
有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强行将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逼了回去。
她甚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满头垂下的湿漉漉的头发,那头发并不长,但都是真实的——是黑发,而不是青草蛇。
她微微诧异,云阳不是说有一年多的时间吗?为何这么早就加速爆发了?难道是云阳诊断错误了?
她松一口气。
病毒,已在体内肆无忌惮。
雪白的水珠顺着面颊滑落,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湖水还是泪水。
五脏六腑,一股不明的气息缓缓游走,汇聚到心口的时候,就像一把铁锤在不声不响地敲击心脏部分,你稍有不慎,心脏便支离破碎了。
慢慢地,她从水里站起来。
可是,她没有力气。
湖边,一圈一圈雪白的石头。
淡淡胭脂水粉的覆盖下,苍白再也无法遮掩,凫风初蕾忽然觉得这妆容太寡淡了,应该再浓妆一下。
她就这么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任凭那湖水将自己半身浸透。
清晰的镜面,照射出清晰的面容。
她随意伸出手,就如当初在白旗镇的时候,以为随手一挥,那巨大的石头便会滚出去老远。
当然,这也并非是九黎原有的,是白衣天尊来之后,一夜之间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可现在,她用了很大力气,那大石头还是纹丝不动。
全世界,唯有九黎才有。
她再次低下头,看了看平静的湖面上自己的面容——虽谈不上美貌绝伦,可是,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正常人了。
琉璃锻造不易,无法大规模生产,动辄要装饰一个城市的无数墙壁,窗户,那是不可想象的。
任何人看了都不会被吓跑了。
以前,凫风初蕾从未注意这个小小的区别,直到在九黎广场见识了无数透明的巨大琉璃镜面,她才知道,原来这种玩意叫做玻璃,而非琉璃。
容貌,已经恢复了最少三成。
凫风初蕾慢慢拿起镜子,摸了摸镜子的边缘,发现这琉璃镜面绝非一般轻薄透明的琉璃,准确说,这是一种玻璃。
可是,元气却。百不存一。
但琉璃镜就不同了,雪白的镜面清晰得就像和自己面对面。
她多么希望最先恢复的是元气,而不是容貌。
古老的菱花镜,因为有了青铜的护体,常常显出神秘的妖气,而且需要反反复复的擦拭方可照见人影。
纵然还是个丑八怪,只要能恢复自己的元气。
不同于大夏常见的菱花镜,金沙王城里的镜子多半都是琉璃镜。
没有人明白她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她要报仇。
面前,一面琉璃镜。
一定要报仇。
红纱帐,红灯笼,大红喜服,大雁的剪影从红色窗纸里投射在墙壁上,就像要展翅高飞似的。
一定要把那个将自己害成这样的敌人碎尸万段。
新房里,红烛高烧。
一天不能复仇,她胸中的这口气就一天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