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以侍卫的身份出现在了王殿的门口——设宴的大厅,便是此时这个大厅。
侍卫杜宇所见到的,便是久违后的成年小公主。
这是鱼凫国最重要也最华丽的大厅。
有生的日子,她希望每一个生日都和父王一起。
可是,当年的盛大奢华已经成了过去,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张长长的桌子,以及上首那个孤零零的人影。
所以,无论千山万水,她总是准时赶回去。
他凝视她。
对于老父的唯一一个要求,她当然不会拒绝。
而她,一直没有看他。
在她离开金沙王城之前,老鱼凫王曾经有过一个要求:蕾儿,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遇到了什么,但是,我希望你每一个生日都和父王一起度过。
夜色下,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可是,他却心潮涌动,眼前,清晰地浮现当年的盛大晚宴,甚至于每一个细节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小公主回来,是为了过她的十六岁生日。
有关她的一切,他总是记得清清楚楚。
杜宇很快就知道了,原来是小公主回来了。
小公主依旧穿红色蜀锦华服,上面刺绣着精美的木芙蓉。那是她的习惯,每一年的生日都会穿这样一身华服。
要让老鱼凫王出动所有的清酒,那肯定得是大好事。
红色,代表喜庆。
这一点上,鱼凫国自愧不如。
高阳帝每年为孩子指定的生日礼服都是红色的华服。
从那以后,虽然无数国家都仿制,但是,从来没有能超越者,甚至比肩者都不行——就算鱼凫王亲自下令仿制,都没有办法达到那样的美味。
只是,小女孩的喜庆和小少女的喜庆大不相同。
于是,巴国酿造成了世界第一的清酒。
小少女的喜庆和少女的喜庆,又大大不同。
富裕了,才有闲心品酒。
那天晚上,她的红色华服上有白色的朱帛领子,衬得她面孔粉里透红。
巴国人最善酿酒,他们在巫峡和三峡的崇山峻岭之中划着舟楫来去,将当地的食盐贩卖到世界各地,从此过上了富得流油的日子。
小时候的杜宇认为小公主可爱得就像一个小精灵,可是,那个夜晚,他却无法描述她的美丽。
那些清酒,是隔壁的巴国送来的第一批酒酿。
他只是震惊。
直到某一天,大殿里忽然张灯结彩,热闹无比,老鱼凫王甚至下令拿出酒窖里全部的清酒,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宴席。
他只是在远处张口结舌。
可是,这些奇迹统统都没有出现。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忽然停止了一般。
或许是街头的偶遇,或许是人海中的一次邂逅。
直到现在,那种不能自已的震撼依旧挥之不去。
他虽然得以长久呆在金沙王城,可是,希望天天看到的那个人却已经离开了——此后,他便只能孤独地一天天巡视在金沙王城的大街小巷,期待某一天出现奇迹。
有很长时间,他一直都在沉默。
遗憾的是,少年杜宇并不知道这一点。
沉默地回忆起许多年的心思,从那以后,无论千山万水,无论天涯海角,再看任何别的女人,都已经不再有任何的波动。
那是老鱼凫王的特许:在继位之前,允许小公主自由行走。待得继位之后,就没有这些自由了。
这么多年,当然不是没有少女纠缠过他,可是,他觉得那只是一种麻烦。
之所以见不到,是因为小公主十五岁生日之后,便和委蛇一起行走江湖,游历天下,立志要看遍天下的风景。
他的心思停留在那一刻,已经永不可更改了。
实际上,鱼凫国的王宫是非常开放的,老鱼凫王也算是一个随和之人,小公主更是自由出入,毫无架子。
他忽然笑起来:“呵,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成年后的小公主。当时,我的心跳得不能自已,我完全无法想象这世界上怎会有那么好看的人……那么好看……她那么好看……”
当然并非是因为王殿戒备森严,更不是因为鱼凫国有什么男女大防。
那么好看,是他唯一能做出的描述。
“我之所以进宫做侍卫,其实是有私心的。我希望能常常见到小公主。可是,进宫后,我才发现,我根本就见不到小公主了……”
亦如现在,黑夜里听到他的一颗心砰砰砰跳得那么快,那么快。
可现在,他的声音却有点微微颤抖。
从那时候起,他几乎每一天都关注着小公主的一举一动。
他本就是一个沉稳的人,有一种远远超越他这个年龄的成熟,而且,他的语速很慢,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是一回事。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小公主在金沙王城呆了一个月。
黑夜里,杜宇的声音非常清晰。
那一个月的每一天,他都会见到她——他央求厚普,每天都让自己值班。尽管厚普不明就里,可是,因为他一直是个忠厚勤快的青年,厚普一直很赏识他,所以没有拒绝他的这一奇怪要求。
“我急不可耐地进了王宫,我生平第一次佩戴了侍卫的宝剑。我以为每天都会守在王宫的出口,然后,每天都会见到一个人……”
那一个月,他觉得人生忽然变得很美好。
而且,侍卫长厚普也非常喜欢他,待他如同子侄一般。
那是他生命中最奇妙的一个月。
之所以位居厚普之下,只因为他比厚普年轻太多太多。
你每天都看着一个人,就像欣赏一朵花。
老鱼凫王一直很喜欢这个英俊沉稳的年轻人,他甚至多次在公开场合宣布,厚普之下,这年轻人乃鱼凫国最杰出的人才。
你每天都在关于美的描述里,让生命变成了一种久远的期待。
当然,他在金沙王城的表现并未让老鱼凫王失望。
不过,都是远远地看着,却不敢靠近。
随即,杜宇便进宫了。
他从来没有靠近过她。
老鱼凫王很意外,但还是答应了他。
甚至没有像小时候一样走过去,主动跟她谈一谈剑术。
他坚决要做普通侍卫,而不是商队副首领。
甚至有两次,他曾经和她擦身而过,可那时候的小公主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事,来去匆匆,根本没有留意过身边的侍卫。
可是,他很坚持。
直到小公主再次离开,直到湔山之战,直到鱼凫国彻底覆灭,直到几年之后,追随鱼凫国的商队,在西北大漠重新遇见小公主。
而这之前的十年,他只能做一个小小的侍卫。
因为是普通侍卫,他并无资格在鱼凫王田猎的时候跟随左右。
一名世家贵族的公子,为何商队副首领不做,要去做一名普普通通的侍卫?要知道,以他当时的年纪,就算鱼凫王再是厚爱他,起码也得等十年之后才能让他做护卫队队长。
也正因此,他逃过一劫。
可是,十八岁的杜宇居然拒绝了这个位置。
随后,厚普招集旧部,组建商队,他立即跟随。
而鱼凫王居然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做商队副首领,一来是看重杜宇的能力,可更主要的还是在于对杜氏家族的厚爱和赏赐。
走了千里万里,终于在西北大漠,在小狼王的婚宴上和她重逢。
这个位置,一直得是老成持重,经验丰富之人担任。
当年的小公主,已经成了少主。
就算湔山之战后,鱼凫国凋零,可商队首领依旧是核心地位,比如早前的厚普,后来的鳖灵。
她的美,却更上一层楼。
毫不夸张地说,曾经在很长时间里,商队首领是鱼凫国仅次于鱼凫王的第二号人物。
她整个人,就像是西北大漠里盛开的一朵仙人掌花。
鱼凫国有两个最好的职位,一是王家仪仗队(护卫队)队长,一就是商队首领。这两者,前者掌握军队,后者掌握财政,真可谓鱼凫王最最重要的左膀右臂。也由于鱼凫国常年没有战争,护卫队队长更多的是荣誉性质,相比之下,商队首领就非常重要了。
那样的美丽,除了心跳,他还是无法形容。
鱼凫国商队的副首领可不是一般的职位。
那是他记忆里最奇怪的一件事情:每一次见到她,仿佛她的美便会增添几分。从往日,到今时,直到现在。
“我十六岁就加入了鱼凫国的商队。十八岁那年,祖父和父亲先后去世了,不久后,我的母亲也病逝了。老鱼凫王怜恤我,给予了杜家大量赏赐,并派人到我家里宣旨,并提拔我做鱼凫国商队的副首领……但是,我告诉他,我并不想重返商队,如果可能,我愿意现在就进宫做一名普通侍卫……”
从他六岁开始,到二十几年过去,一个人最好的年华,全部在于关注另一个人的成长。
他的勤奋好学令他的祖父很欣慰,每每总以这个孙子为荣。
无论她高不可攀还是身陷绝境;无论她美艳如花还是形如厉鬼。
为此,甚至暗暗勤奋学习,无论是剑术还是学术,无论是鱼凫国的礼仪还是风土人情,很快,他便远远超出同龄少年。
他甚至从未有过任何非分的想法,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一直一直保护她,陪伴她。
当时年少,他也不知道为何会那么专注地关注一个人,更不知道为何会在乎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只是希望得知她的一举一动。
尽管,他的本领远远不如她。
有一次,他甚至看到她一个人坐在一面矮墙上,拖着腮帮子看着西边的晚霞。他想,小公主的脸真的比晚霞更美丽一万倍……
一如鳖灵和小狼王对他仿佛的拷问:你天天不管不顾地找一个人,这是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还是鱼凫国的将军,鱼凫王的大臣吗?难道鱼凫国不才是你的重任吗?
有时候,她在果园里和宫女一起摘果子,有时候,她在刺桐花树下静静地坐着,有时候,她在一间教室里上课,教授的老师总是他从不认识的那些奇怪的长者;
其实,那些都不重要。
从那以后,只要祖父回家,他便会央求祖父带自己进宫,一年之中,总也能去一两次。只不过,再也无法和小公主面对面,每次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他从来无意于去负担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那是任何人都负担不起的重任。
反而是自己的心跳在黑夜里,咚咚咚的,清晰,急促。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得这么伟大。
可是,他屏息凝神也没听见少主的心跳。
他苦心孤诣,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正是晨曦初露的时刻,四周安静得露水滴露草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无论是将军还是大臣,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那都是因为一个人。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想见到小公主,每一天都想看到她。我央求祖父,于是,祖父答应我在皇宫里多呆三天。于是,那三天里,我每一天都看到小公主,可是,却再也不能跟她说话了,因为,她的身边总是跟着许多宫女。那些宫女不许她单独行动,总是紧紧跟着她……三天之后,祖父派人将我送回了岷山。可是,回到家后,我却觉得岷山变得枯燥,毫无意义,总想再次去金沙王城……”
如果这个人不在了,那么,谁还管什么天下大事?
后来,他再也没有听见这世界上任何人有这么美妙动听的声音了。
如果这个人不需要了,那么,谁还管什么名利权势?
可是,那时候,少年杜宇根本不知道她的剑术如何,也不在乎她的剑术如何,只是惊奇地看着那小女孩红唇翕张,仿佛一朵花在晨风里一点一点的盛放,芬芳弥漫。
所以,他们才无法想象当他在有熊山林找到她时的那种喜悦——纵然绝望到了极点,也是无法抑制的喜悦。
事实上,六岁的她,已经是很多十六岁的少年都比不上的了。
此后,从九黎广场,再到湔水河岸。
可是,那是她的谦虚。
亦如现在,她就坐在他的面前。
六岁的小女孩,剑术当然不会很高明。
……
“杜宇,我父王说,你很聪明,你的剑术也很厉害,对吗?你以后可不可以经常来宫里陪我玩?我也在学习剑术呢。不过,我的剑术很一般……”
拂晓马上就要冲破黎明前最后的一丝黑暗。
小公主清脆的声音如新莺出谷。
凫风初蕾却在黑暗之中一直闭着眼睛。
小公主粉红的小脸如花瓣似的。
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纵然是站在黑暗中良久的杜宇,也再不能看清楚她大致的轮廓了。
过去的许多事情,他早已不记得了,可直到今天,他依旧记得那天小公主说的每一句话。
她的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放在心口。
人的记忆真是很奇怪的东西。
有很长时间,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我祖父要我向小公主行礼,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行礼,小公主就开口了,她抬头看我,微笑着问我:你叫杜宇是吗?”
原来如此。
比想象中更好更美。
原来如此。
小公主,便是这样的一个精灵。
从有熊山林时,她便很疑惑,为何杜宇能那么确切地认出自己来?纵然纠缠不休如小狼王,纵然情深义重如涂山侯人,在自己相貌毁损时,他们便再也无法认出自己。
他总是想象岷山上出没的精灵,小小的,花瓣似的,在林中,在树梢,在日落,在黄昏,在每一朵野花盛放的时候。
那可是一具僵尸啊。
精灵,那是他少年时代所能想象的最合适的形容。
彻底变了形状的僵尸。
“小公主六岁那年,老鱼凫王又举行了盛大宴席。我再次随祖父进宫,这一次,小公主穿了一件红色的蜀锦袍子,上面绣了精美的芙蓉花,我惊奇地发现,她漂亮得就像一个小精灵一般……”
甚至在九黎广场面对面坐那么久,一碗牛肉面都吃完了,涂山侯人也无法再认出自己本来的面目。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婴儿笑,原来那么漂亮。
但是,她无法责怪他。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带了笑意:“临去之前,祖父一再提醒我要注意礼仪,所以,我非常紧张。但是,老鱼凫王非常非常和蔼,他笑容满面,亲自抱着小公主给我看,当时,我想,小公主真是太可爱了,因为,她竟然对我笑了一下……”
因为她很清楚,纵然是云阳,能认出自己也是因为自己的气味——云阳看人不看外表,他的审美在于一个人的气味。
“祖父第一次带我去金沙王城,原本是要我增加见识,却正赶上了小公主的百日宴。那次,金沙王城张灯结彩,老鱼凫王大摆筵席,盛大庆祝,也特允我祖父带着我一起前去赴宴。那是我第一次参加王家的盛宴,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小公主……”
甚至于白衣天尊。
她不明就里,但是也不打断他,只静静听他说下去。
他能一眼认出自己,那是因为他是半神人,已经足以比肩正神的第一代半神人。他有一双慧眼。
而且,这些她都清楚,不是吗?
而且,他有九重星联盟特有的数据库——现时代人类无法理解,也从未见过的定点监控的数据库。
杜宇为何忽然谈起自己的家世来了?
别说是一个被毁容之人,就算是一堆骨灰,他也能认得清清楚楚,这不稀奇,也不能说明什么。
他忽然语无伦次,“少主,我家是鱼凫国土著,世代居住在岷山上,祖上三代都是老鱼凫王的侍卫长,我六岁那年,第一次进王宫……”
可杜宇不是。
她微微意外:“杜宇,你不去休息吗?”
他既没有十万年树精能辨别人类气味的本领,更没有白衣天尊那种高明的数据库监控——可是,无论自己是僵尸的时候,还是骨瘦如柴的时候,无论是湔山的沮丧还是现在的茫然……他统统都认出了自己。
对面黑色的影子更加清晰,他分明一直就站在那里。
不但认出,还一直陪伴。
那是杜宇的外衣。
原来如此。
凫风初蕾缓缓坐起身,搭在膝盖上的外衣悄然滑落地上。
甚至根本不是他自己所说,是凭借青铜神树认出的——根本不是。
一觉醒来,窗外的月色已经彻底消失。
只是一种感觉。
一定杀了他!
只是一种内心。
他只是多次在黑夜捏紧拳头,痛恨入骨——无论是谁,自己迟早杀了他!
为着这种感觉和内心,才能和大熊猫不远万里,一路相随。
可是,少主不说,他便不敢问。
从他六岁起,就一直行走在寻找她的路上了。
但凡知道你的敌人是谁,无论上天入地,我必杀他替你报仇。
而她,从来就不知道。
以至于他不敢轻易问出口——少主,到底是谁害了你?到底是谁把你害成了这样?
晨曦,慢慢地露出。
这信念一直支持着胆战心惊的内心。
然后,一缕朝阳忽然突破了白露,几乎一瞬间,天就亮了。
不不不,少主不会死,绝对不会死。
风从开着的窗子里吹就来,轻轻的,有了一丝秋的寒意。
可是,比起有熊山林时那种僵尸般的死亡,他总是心存幻想和侥幸——那么恶劣的环境少主都挺过去了,没道理现在反而会死吧?
其实,那已经是冬天了。
她已经时日无多。
不过,封印之后的金沙王城,最冷也不过如此了。
一如此刻站在她身边的杜宇所感受到的那种冰冷的麻木——自从褒斜封印之后,他就很清楚,少主的身体是彻底垮了。
好几次,凫风初蕾要站起来,可是,她还是呆呆坐着。
她整个人是麻木的。
她的脸,在晨风中,如一朵白色的花。
一旦睡着,便很难醒来。
云阳说,如果你不言不动不吃不喝,那么,再过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你一定会得救。毕竟,时间才能带来机会。
可是,也没有精神再去追究原因,她只默默闭着眼睛,很快就陷入了假寐之中。
可是,一个人,哪有一棵树那样的时间和耐性?
这忠心耿耿的老伙计,从有熊山林追到九黎广场,又从九黎广场追到湔山小鱼洞,以至于凫风初蕾总是很难相信他会不服从自己的命令。
凡夫俗子,从来等不到长命千岁。
可是,他的神情分明又不像。
纵然传说中那个很牛比修仙的彭祖,到八百岁时,他的长寿也戛然而止。
尚未登基已经不将自己放在眼底了?
杜宇一直凝视她,好几次,他想开口,可是,他只是张张嘴,已经不敢再讲话了。
凫风初蕾有点意外,难道杜宇这么快就不听自己的命令了?
可是,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反而释然了。
杜宇也不回答,还是默然站在原地。
就算一颗心砰砰乱跳,但是,我终于说出来了。
是上一代鱼凫王对下一代鱼凫王的命令。
“少主……”
这不是谈天说地,这是命令。
她的一只手从心口慢慢地放下来。
所以,她几乎是以命令的语气重复道:“杜宇,明天起你就不要再来看我了!”
她想,早前自己不该说那个话。
最好,无声无息地离去,也不要再打扰任何人。
四面神一族有没有后代,其实并不重要了。
比如湔山,比如小鱼洞。
“我从来无意于做什么鱼凫王,可是,如果少主一定要找个可以延续种族的人选,我非常乐意接受。因为,我不敢想象,若是少主永远离去,我的后半生如何熬得下去?可是,如果有个小孩陪伴我,那会是少主对我最大的恩赐。从此,我会悉心抚育他,教导他,让他健康快乐成长,待他成年之后,将王位交给他,让他成为新一代的鱼凫王……”
最好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这话,冲口而出。
所以,在清清楚楚地交代完王位的事情之后,她甚至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远远离开这里。
这话,深思熟虑。
她不愿让杜宇以及任何金沙王城的人目睹这一刻。
许久许久,他终于听得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悠悠的,淡淡的,也是若无其事的:“杜宇,你下去吧。”
就像在有熊山林时那样,就像有熊女那样,也许变得馒头毒蛇或者比这个更加可怕都有可能。
他垂首,但觉自己冒犯了少主。
等最后的一点元气散尽,或者毒性发作的时候,自己可能变得更加恐怖,狰狞。
他再也不敢开口了。
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虽然不吓人了,但是,也只是云阳费了大力气才勉强延缓了一下而已。
直到走到门口,他悄然回头,但见少主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就好像她从来从来没有开过口,也从来从来没有听到他的一番表白似的。
纵然偶尔外出散步,也只是带着大熊猫。
金沙王城的每一个黄昏都是一道特殊的风景。
不止杜宇,甚至那些文武大臣,侍女等等,她都能避则避。
天很蓝,云很白,花很红。
尤其是在察觉精力和元气迅速衰竭的时候,她更加不愿意见外人了。
凫风初蕾每每从王殿的高处往下看时,总会惊叹一遍这城市的美。
她已经越来越不想见到外人。
每当这时候,她就不愿意死去。
如此奔波很辛苦就不说了,更主要的是,她觉得没必要。
她甚至不敢细细去想象那未知的世界。
有时候,他会送来一些药物,有时候,会送来一些瓜果,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站在门口,远远近近地看她一眼,然后才离去。
当大仇未报,当种族面临灭绝,难道,你真的甘心这么无声无息地以失败者的身份离开这个世界?
无论多忙,无论多累,风雨无阻。
大熊猫懒洋洋地躺在楼下,仰望着她。
杜宇住在王殿之外,却每个早晨,黄昏都必来探望她一次。
它总是躺在王殿寝宫外的大门口闭着眼睛假寐,但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它的法眼。
她的声音也显出了倦意,“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忙,杜宇,你下去歇着吧。对了,明天起,你不用再每天早晚来看我了,以后,你的事情更多更忙了,不必再有不必要的奔波……”
它已经是她唯一的侍卫。
夜,已经深了。
别的,她也不需要了。
窗外,月色已经逐渐黯淡。
被封印的鱼凫国,其实根本不再需要任何的军队了。
但是,她觉得这话题不必再继续下去了。
可是,她还是想起委蛇。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想,要是委蛇还在就好了。
“我的祖父父母皆早已去世,我无需考虑什么家庭问题,再说,杜氏家族还有别的族人,多的是人可以延续种族。”
杜宇进来的时候,她坐在槐树居二楼的书房里。
她淡淡地:“这些年四处征战,也耽误你了。以后,你也考虑一下自己的家庭吧。”
满屋子的古老神器散发出一股厚重而素朴的气息,令端坐里面的人,每一句话都不敢轻率出口。
他还是沉默,半晌,又道:“我从来不喜欢梁利。我也从未想过要娶她为妻。”
杜宇垂手而立,毕恭毕敬。
她和颜悦色:“是啊,你年纪其实也不小了。你还记得褒斜军营里的梁利吧?她热情爽朗,是个不错的女子,她一直喜欢你,等你登基之后,就立她为王后吧……”
可是,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他紧张得出奇,并非是因为冒犯了少主可能招致的责罚,而是看到少主的神情分明已经趋向于死亡了。
杜宇还是站在原地,半晌,轻轻道:“少主,我尚未婚配!”
她越是精神,越是时日无多。
她只是淡淡地:“好了,杜宇,你下去吧。”
那种强行打点的精气神在急速消耗她的元气。
她不敢让自己的孩子去冒险——舜帝能一次次逃脱后妈的毒手,那是因为他福大命大。其他的孩子有没有这个运气不好说,但是,苦日子总是难免的。
云阳说得没错:你最好躺着不言不动,甚至不吃不喝,那样,才是最好的等待,只要有足够长久等待的时间,总会有奇迹出现。
这世界上哪里还有真正可以信任之人?
可是,她已经不愿意再等待了。
人心莫测原来如此。
等待,本质上是一种煎熬。
假作真时真亦假。
她忽然想,与其茫然无措地等待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不如抓住现时这点元气,好好地活着。
可当你残花败柳的时候,真的也是做戏。
至于能活多久,谁在乎呢。
当你美貌如花的时候,做戏也是真的;
于是,这最后的一点元气,变成了她脸上一点淡淡的生机,竟令她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似的。
甚至那个白色的人影,那个无情的叫嚣:凫风初蕾,你别装蒜了,你为了活命一再这样做戏真的好吗?你装作认错人的样子,不就是希望我饶你一命吗?
昔日的容颜,纵不能恢复八分,至少也已经恢复两分了。
不,我不甘心。
两分的姿色,已经是人间的绝色。
可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又岂肯甘心?
杜宇却悄然后退一步,心口,仿佛要碎裂一般。
我也不愿意让我的孩子替我报仇——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那是对下一代最大的压迫和不公平。
“杜宇……”
只是,有一句话她一直藏在心底没有说出来——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死——在没有复仇的能力的时候,就这么死了。
他缓缓地:“少主有何吩咐?”
最关键的是,别危害了别人,也别危害了孩子。
她微微一笑,脸上竟然有一丝淡淡的红晕:“我仔细想了想,我可能还是要麻烦你了。因为,除你之外,我已经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我早就想通了,其实,四面神一族有没有绝种都无关紧要。从古到今,据说地球已经有几十亿年的寿命了,但是,很少有人寿与天齐,纵然是那些第一流的正神都陆续死去,至于我们这些凡俗之人,有没有留下后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疑惑地看着她,心忽然跳得砰砰作响。
她眉宇之间十分释然,对这件事情早就已经彻底放弃了。
她清了清嗓子:“杜宇,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少主……”
他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件好事,甚至是一件很自私的坏事。
她也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杜宇,你愿意吗?”
少主担心的是中途死亡,若是孩子尚未生下来自己就死了,那就是一尸两命。再说,就算孩子平安生下来了,可从小失去母亲,让一个男人独自抚养好像也不对劲。
他张口结舌,眼中,却一抹狂喜。
她不说下去了,他却听得明明白白。
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连番追问: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现在所听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她微微一笑:“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不合适。因为我不清楚自己到底能活多久。能熬过一年多还好,可是,若是……”
可是,他不敢问,更不敢开口,仿佛一出口,刚刚听到的这一切就变成了一个虚幻的梦境。
他慢慢开口,声音十分干涩:“少主……”
他只是灼灼地凝视她。
可是,四周安静了,少主不讲话了,很显然,她觉得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轻轻地:“和我成亲,于你其实并无任何好处。也对你并不公平。可是,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杜宇,这样吧,待我去世之后,你可以把孩子交给指定的保姆团队,宫里人那么多,她们会好好照顾孩子,养育孩子,毕竟,你忙于政事的同时不可能再全心全意照顾孩子……”
也不知怎地,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把斧头,一下一下敲击在心口,五脏六腑都快要破碎了似的。
那也是她能下定决心的一个重要因素。
原来,少主是要让自己帮这样的忙。
毕竟,王殿不同民间,王殿有的是宫女,侍卫,奶妈,只要为孩子配备一个强大的保姆团队,孩子顺利成长就很容易了。
杜宇微微闭了闭眼。
孩子的父亲,只需要稍稍盯着,关心一下就可以了。
“我本该不让父王失望,可是,我又觉得这事儿不靠谱。所以……”
他甚至不需要分出大把大把的时间,他完全可以有他自己的生活。
可要是这传人也绝后了,那他九泉之下,估计得气得活过来。
毕竟,他站在那里,其他人便不敢虐待他的孩子。
所幸他炸死逃到鱼凫国,才有了一个正常的女儿,一个传人。
她慢慢站起来:“杜宇,你还年轻,待我死后,你可以立即开始你的新生活。另外娶妻另外生子都是可以的。你只需要在闲暇的时候稍微关注一下孩子,让他多多少少感到一些关爱,不至于太过孤独就行了……”
可能也是因为报应或者惩罚,诸神让颛顼大帝自己的四个儿子全部成为白痴,幽灵小鬼,根本不足以传后。
她笑起来:“当然,我也有一个自私的要求,以后,无论是鱼凫国的王位还是太阳神鸟金箔,你都必须传给这个孩子……也只能传给这个孩子,否则,我父王在天之灵也不会原谅我……”
所谓男尊女卑的核心,便是男人开始主宰自己的血脉。
他无法开口,他心如刀割。
颛顼大帝,乃男尊女卑的鼻祖。
“杜宇,你答应这个要求吗?若是你答应,那我们就成亲吧。”
她解释:“你也知道我父王的性子。他这个人,无论是以前的高阳帝还是现在的鱼凫王,都十分看重血脉。如果从我之后,这王位再也无法传下去了,他九泉之下一定会非常失望,我担心自己死后,无颜面对他……”
这哪里是求婚啊,这分明是交代遗言。
杜宇一直盯着她。
这是她对他最后的遗嘱。
……
他忽然觉得心要彻底裂开了。
所以,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剧烈疼痛。
思前想后,凫风初蕾觉得这事儿不靠谱——留后代容易,可要是留下后代,任其遭受磨难成长,那就不是她的本意了。
她等不到答案,也不催促,只是轻轻闭着眼睛。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你可知道,手心的肉往往比手背厚那么多?
过了许久许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忽然有点疲惫,轻轻挥挥手:“杜宇,你下去吧……”
要不然,古往今来,怎会有那么多抱怨父母不公的子女?
他忽然跪下去。
一个子女时很充沛,两个甚至多个子女一分配,立即就稀薄甚至不会均匀了。
他在地上跪了很久。
一个人的爱和情感,总共就只有那么多。
她有点意外,也没有做声。
其实,父母之情,某种意义上也类同于男女之情。
直到他能开口说话了,直到他的声音能平静下来了。
因为没有发生,所以不容假设。
可还是语无伦次:“少主……少主……我发誓,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会善待孩子,今生今世也绝对不会再娶任何别的女人,绝对不会再有任何别的孩子去危及孩子的地位……”
那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她急了:“杜宇,我不是这个意思……”
若是那美貌的年轻女子进了门,再生了孩子,父王的宠爱还会始终如一?
她根本不是禁止他另外结婚生子,她只是不能让王位落在别的孩子手里——不然,自己做这件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纵然是老鱼凫王,也曾经想要迎娶年轻美貌的妃子,若非当时年幼的自己仗着不懂事哭闹不休,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还真不好说。
“少主放心,我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娶别的女人生别的孩子,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会全心全意去爱你我的孩子,绝无二心……”
一个有罪的半神人。
他忽然从腰带里抽出一支小箭,那是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一直携带的箭簇。
而且,老鱼凫王也是因为屡遭变故,性子大变,而且,他可是一个看透了人间百态,历经了不周山之战地球人几乎死绝的半神人。
他将箭簇举过头顶:“苍天在上,老鱼凫王在上,我杜宇以我祖父、父亲以及我本人的名义发誓:终其一生善待我和少主的孩子,终其一生不再迎娶任何别的女人,终其一生守候鱼凫国江山,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杜氏家族也必将从世界上彻底被抹灭……”
老鱼凫王只有一个。
他随手一折,箭簇便断成两截。
可是,你不能指望别的男人都如老鱼凫王。
彼时,这是发誓的最高境界。
那也仅仅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后妈。
凫风初蕾死死盯着他,竟然呆了。这不是她的初衷,她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为自己守候什么,因为,那是不公平的。
普天之下,她想,自己可能是唯一一个没有母亲,也能在极度的宠爱里长大的小孩了。
纵然是留下后代,养育孩子,一个保姆团队已经足够了。
后妈的传说可不是闹着玩的。
早知如此,她宁愿不成这个亲。
舜帝尚且如此,何况普通人。
此刻,她只能盯着杜宇手里断成两截的箭簇,呆若木鸡。
传说中,伟大的舜帝就是因为提前死了妈,所以被后妈和后妈所生的弟弟百般虐待,甚至几次企图将其谋杀。就连后来舜帝迎娶了尧帝的两个女儿,成为人人羡慕的凤凰男,可还是没有逃脱后妈和弟弟的毒手——那二人联合,将他骗到一间地窖关起来,差点将其活活烧死。若非尧帝的两个女儿机灵,舜帝就一命呜呼了。
杜宇却笑起来,整个人忽然就轻松了、自在了,狂喜之色也肆无忌惮显露出来,就连语气也变得流利了。
男人都耐不住寂寞,无法忍受长期的孤独,更无法忍受独立抚育一个孩子,所以,往往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
无论是鱼凫国还是阳城或者九黎,没有娘的孩子,日子都不好过。
他的眼神热烈得就像西北大漠里的灼心烈日。
可要是没有母亲,光指望父亲,这事情就不好说了。
“呵,少主,这是我毕生最大的心愿和理想。谢谢少主,谢谢你。”
养育小孩子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一般情况下,都是母亲担任,毕竟,母亲才有充沛的爱和耐心。
她盯着他,再也没法做声了。
除了绝对的忠心耿耿,还得绝对的人品可靠,富有耐心和爱心。
婚期,就定在半个月之后。
事实上,这个人选很难找。
没有看什么黄道吉日,也没有什么需要特殊准备的,更不必繁琐无聊的聘礼嫁妆——王殿里,一应俱全。
可是,一来伤重,一来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毕竟,金沙王城虽然这么大,鱼凫国人虽然这么多,你总不能随便拉一个就成亲。
之所以选择半月之后,只因为必须向鱼凫国人民颁布这个消息,而且,还得有一场婚宴。
外人,是不合适的。
身为鱼凫王,总不能偷偷摸摸地私自结婚。
这样的一个人,才能传承鱼凫国的血脉。
就算不大操大办,也总要公告全体臣民。
她想找一个人,而且最好是金沙王城的土著。
一夜之间,整个金沙王城彻底沸腾了。
她急于从周山赶回,也隐隐有这个使命感。
不仅普通人议论纷纷,就连卢相等老臣都深感诧异。
留下一个后代,并非是指望其为自己复仇,只是为了延续一个种族,毕竟,身为鱼凫王,你总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甚至于,不能只为自己而死。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鱼凫王竟然会和杜宇成亲。
“我寻思了很久,我不能就这么死去,我必须留下一个后代。无论是因为我自己,还是因为我的父王,或者四面神一族,我都必须留下一个后代……”
唯有呆在老家宅院里深居简出的鳖灵,对这一切并不意外。事实上,当杜宇仓促离开金沙王城,奔去有熊山林寻人,再到九黎广场时杜宇的种种表现,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早已决心将他从自己生命的印记中彻底抹掉。
忠臣很多,但是,杜宇的忠诚和别人不同。
当然,她绝口没有再提白衣天尊。
他鳖灵也自认是一个忠臣,直到现在,他也一直忠于鱼凫王,而且,之后,也没有任何要背叛或者怨恨的意思。
甚至于,白衣天尊都不是其对手。
就算他不得不主动辞职,告老还乡,他也没有什么怨恨之情。
她摇摇头:“杜宇,这事情你就别再提起了。那敌人,不但你不是对手,我也不是对手……”
很简单,鱼凫王给老臣留了足够的面子。
他冲口而出:“少主,敌人到底是谁?”
她不但赏赐他大宅,足够的金银,也没有动摇任何早前投靠于他的后起之秀——鱼凫王认为,答应重离等人在金沙王城大开赌场、妓馆、当铺等等,根本原因错在自己,而不是鳖灵。
“你看我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怪样子了?那都是被敌人所害,却无法报仇……”
鳖灵只是一个背锅的。
杜宇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手指的方向。
她很清晰地向外界表明了这一点,而且,认可鳖灵能力出众,在情非得已的时候委婉行事,维持了金沙王城的稳定。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自己的头。
也正因此,她不愿意看到鳖灵的能力被闲置,所以,令他利用城西空出来的大片豪宅开设学馆。
她轻喟:“以前,我从不觉得有任何成亲的必要,有没有后代也无所谓。但是,在九黎的时候,诸神一直肆无忌惮讥笑我,嘲讽我四面神一族绝种了。也的确,有熊氏一族被敌人灭绝之后,从我之后,四面神一族就真的绝种了……”
很快,昔日的豪宅被改造成了金沙王城最高大上的建筑——全体金沙王城的少年都可以来此求学。
今后,有何面目见有熊氏父女于九泉之下?他们可是因为特意赶来金沙王城替你自己捧场才惨遭不测的;
学馆不但无需任何学费,还免费提供一切学生的食宿费用。
凫风初蕾想,纵然自己死后,也得成为四面神一族的最大罪人。
学馆刚刚开张,几乎整个金沙王城的少年便倾巢出动。
他们甚至在九重天大大欢笑。
此举一下消弭了百姓们对昔日城西的羡慕和妒忌——现在,这高大上的地方,人人都有份儿,人人的子女都可以在这里进出。
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那神秘敌人一定在暗处大大欢笑。
人心的稳定,才是一个民族的稳定。
大仇未报也就罢了,居然连后代都没有。
金沙王城的稳定,并非始于重离等人被诛杀,也不始于妓馆赌场的被关闭——而是从这个巨大无比的城西学馆开始。
除了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
要维持这么庞大的开支,当然得益于充足的国库。
人情凉薄,竟至于斯。
充足的黄金,充足的粮草,一切便不再是问题。
就连族人被彻底灭绝,也无人过问,无人惊诧。
凫风初蕾甚至想,如有必要,完全可以启动蚕丛大帝时代留下来的藏宝库。
曾经出过几代中央天帝的伟大家族,竟然如此被湮没于茫茫人海。
如果不有益于人民,藏宝库纵然千秋万代,又有什么意义?
按照比鲁星大神轻蔑的神情来看,现在的九重星联盟里,压根就没有四面神一族的一席之地了。
鳖灵,便是这个学馆的馆长。
很简单,四面神一族已经彻底衰落了。
他以德高望重的身份,重新出现在金沙王城全体百姓的视野里。
有熊氏一族的灭绝,没有引起任何半神人的重视。
他的尊崇,可想而知。
一如比鲁星大神口口声声的嘲笑:“四面神一族都绝种了,你这个丑八怪还敢大言不惭?你知不知道,黄帝之后,你们四面神一族根本没有像样的杰出人物了?什么,你说有熊氏?有熊氏还存在吗?他们在哪里?这些凡夫俗子早就彻底消失了也早该消失了,不是吗?等你一死,四面神一族就真的绝种了,哈哈哈……”
也正因此,他对鱼凫王十分感激,甚至于,当听到她即将和杜宇成亲时,才黯然神伤——这黯然神伤,当然并非别的原因,而是凭借他的精于世故以及在九黎了解到的情况,他猜测,鱼凫王估计已经时日无多了。
这已经不是男女关系或者王位继承的问题了,这是攸关一个种族能否延续的重大问题。
若非如此,绝对不会有这样一场婚礼。
作为四面神一族唯一的传人,她必须留下一个后代。
他只是很担忧,鱼凫王真要驾崩了,这金沙王城还能维持下去吗?
“我离开周山的时候,云阳说,我可能还有两年寿命。回到金沙王城时,我一算,也还有一年多时间,如果及时成亲,也许还能留下一个后代……”
也许,全金沙王城担忧的只有鳖灵一个人,其他不知内情之人却喜气洋洋,谈笑风生。
她的眼神看着窗外辽远的天空,夜色下面,也不知道明日的太阳还会不会继续升起。
商队卖力地拿出所有稀世珍宝,玉器首饰,绣娘们不分昼夜加班加点,纵然小吃店也连番赶制必要的喜饼喜糖以及喜宴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可是,凫风初蕾并未看他。
每天王殿的门口都车水马龙,各种物品源源不绝地送来。
他的眼神也变得非常奇怪。
很快,喜服、首饰等等,都齐全地送来了。
他很意外。
王殿也张灯结彩,一派热闹的景象。
成亲?!
那是成亲的前夕。
但是,她的声音却十分坦然:“本来,我是想叫你帮我一个忙,跟我成亲……”
凫风初蕾的精神也前所未有的好,她站在一颗巨大的无花果树下,看着巴掌大的无花果叶子依旧苍翠无比。
本来,她面色苍白,就算得到了云阳的治疗,已经变得不吓人了,可容貌的恢复也不及昔日的十分之一。但这一笑,整个人便生动起来,竟然微微有些脸红。
按理说,无花果一到深秋便会掉光叶子,变成光秃秃的,可这棵树却如晚春盛夏。
她忽然笑起来。
只是,树上没有任何果子。
杜宇却十分固执,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
她怀疑那是一颗假树,摘下一片叶子,可叶子又是真的。
这事情,她其实都忘记了,被杜宇这么一问,好像有点想不起来。
正有些糊涂时,只见杜宇从对面大步走来。
她一怔,缓缓睁开眼睛。
他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喜气,眉宇之间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和笑意,以至于凫风初蕾很是好奇:他到底遇到什么好事了?竟然如此欢喜?
许久,他轻轻道:“少主,你上次说要找我帮忙,敢问,是什么事情?”
直到他走近,伸出手,声音温柔得出奇:少主,这是送你的。
少主一直闭着眼睛,好像从此再也不会睁开了似的。
那是一只翡翠玉镯,通体透明,没有丝毫的瑕疵,纵以王家的眼光来看,也是一等一的好首饰。
他默默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
她稀奇:“你送我干什么?”
这样一想,便和颜悦色:“也罢,杜宇,你下去歇着吧。每天处理许多事情,也辛苦你了。”
“这是我曾曾祖母传下来的,据说,已经在杜氏家族传了十几代了,到我母亲时,传给了我……”
她想,大不了自己尽快立下遗诏好了。
他慎重其事:“现在,我把这玉镯送给少主……”
她虽然失望,却不能强迫。
她这才醒悟,这是聘礼。
可是,杜宇十分坚定:“少主,我现在绝对不会接受这个命令。不过,少主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让金沙王城稳定下来。事实上,金沙王城已经平静了,根本不需要少主担心了……”
她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接过玉镯,自行戴上,看了看:“嘿,还挺好看的。”
纵然是继承人,也得理想志趣相投,治国理念吻合,否则,便会走向歧路。除了杜宇,目前,她已经找不到任何别的更合适的人选了。
玉镯在她枯干的手腕上显得空荡荡的,其实,不怎么好看,可是,她还是非常满意,摇了摇:“谢谢你,杜宇。”
所以,她才想在自己的最后时光里,认真选择好可靠的继承人。
杜宇凝视她,慢慢地又拿出一样东西。
这是她一生之中所犯下的最大错误。
这一次,并非首饰,而是一个小小的玉瓶,玉瓶里,装了两颗药丸。
一如当初自己草率决定让鳖灵做鱼凫侯,这才有了金沙王城的迅速沦陷和堕落。
“这又是什么?”
人生无常,谁知道会有什么突发事件呢?
“这是我从岷山的一个老巫师那里找来的伤药,据说,非常有效。少主,你试一试吧……”
“只恐事出突然,我已经无法做出定夺。”
这段时间,他一直四处为她寻找灵药,无论是远近闻名的名医还是游走江湖的术士,甚至那些隐居的道士,巫师,都成了他寻访的目标。
他沉默了一下:“就算时日无多,那也有一天算一天。我会一直伴随少主左右。如果少主真有不测,那时再做定夺也不迟。”
凫风初蕾何尝不明白他的心理?
她缓缓地:“你该知道,我时日无多。”
他一直在期待出现奇迹。
“少主能活一天,就一天是鱼凫王。”
他希望能有一种伤药能彻底将她治好。
她不做声。
可是,她不忍心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那神秘敌人给自己暗暗布下的毒连白衣天尊都被蒙蔽了,又岂是他杜宇能解决的?
他的声音也是平静而恭敬的:“少主,请你原谅,属下无法接受这个命令。”
别说地球上的名医巫师,纵然大罗神仙都束手无策。
凫风初蕾眼中却露出失望之色。
那毒,是从大神们赠予的灵丹妙药里分化出来的,相生相克,绝对无解,纵然云阳差点把自己十万年累积的树汁都耗光了也无济于事。
杜宇慢慢将盒子收好,然后,放在一边。
除了等死,别无他法。
玉琮,金箔,一个时代。
但凡还有一线希望,凫风初蕾又何至于要走到成亲留后这一步?
他捧着金箔,看了看,又放回匣子里。
可是,杜宇并不知道实情,她也不想泼他冷水,而是如往常一样,装作很高兴地样子,当着他的面服下了药物。
灯光下,少主的脸色如雪一般。
“杜宇,谢谢你。”
杜宇心里一震。
他很是高兴,搓了搓手:“少主,你今天的气色好多了。”
“这神鸟金箔能开启鱼凫国的藏宝库。现在是丰年,暂时还用不着,我也希望永远用不着。但灾荒年的时候,就用得上了。杜宇,你收好金箔,到你百年之后,若是有绝对信任之人,你就把金箔交给他。若是没有绝对信任之人,这金箔就不必再传下去了……”
她嫣然一笑,摸了摸脸:“是吗?”
但是,看到实物,还是第一次。
“真的,少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神鸟金箔在鱼凫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被刻画在王旗上,城墙上,广场上以及各种重要场合。
蜀中和外界一样,流传一个习俗,那就是——冲喜。
匣子里,竟然是太阳神鸟金箔。
被绝望困扰的人们,总是倾向于相信一件事情:如果举办一场喜事,就可以冲散困扰多时的霉运。
他一怔,还是毕恭毕敬走过去,打开了那个盒子。
杜宇急于成亲,其实也是隐隐抱着这样的一点心理。
“杜宇,你把第二个匣子打开。”
他想,成亲后,少主也许会好起来。
他慢慢地,又走回去,脚步很轻很轻,怕惊扰了少主。
比如这几天,少主一直很精神,脸上那种死灰的神色也彻底消失了似的,恍惚中,竟给他一种错觉:少主一定能好起来。
少主,已近油尽灯枯。
少主也许永远也不会死了。
自从湔山见到少主,再到褒斜边境的封印,然后,一直挣扎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若是这样,那该多好?
其实,这一切他一清二楚。
他的喜气洋洋,也因此而来。
回头时,但见少主依旧坐在原地,好像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气息。他慢慢地,又走回来,也不知为何,脚步很沉很沉,仿佛挪不动似的,心里也恐惧得出奇。
他环顾四周的张灯结彩,然后,开始一一禀报婚宴的情况,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明天黄昏的时候,正式举行婚礼了。
杜宇走到门口,又停下。
凫风初蕾暗叹一声,但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只是认真地听他汇报。
她还是闭着眼睛:“杜宇,你下去吧。”
婚宴所要的东西,参加的人员,喜服的摆放,甚至于洞房花烛夜的新房……她仿佛听得清清楚楚,又仿佛一个字也没有进入脑海。
“少主……”
恍恍惚惚地,忽然发现对面的杜宇变了。
可是,她浑然不觉这有什么不对劲,反而微微闭着眼睛,一副无事一身轻的神情。
他一身雪白长袍,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眼眸温柔,一声一声:“初蕾……初蕾……我发誓,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无论我认不认识你,我都永远爱你……”
杜宇看得清清楚楚,自己连道谢都没有,也就是交接仪式尚未完成,少主便支撑不住了。
多么可笑而幼稚的誓言。
脸上一阵潮红涌动,竟如释重负一般。
尸骨未寒之日,周山的坟墓已经彻底空荡。
凫风初蕾心里一松,顿时便坐了下去。
其实,誓言最是缥缈,永远做不得数。
杜宇但见自己头顶上那只握着玉琮的手竟然微微颤抖,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时的,他立即站起来,反手接过玉琮。
蓝色的丝草戒指,腐烂在周山成为一个笑话。
凫风初蕾见他不动,提高了一点声音:“杜宇听令……”
云阳问“你不知道吗?你刚离开周山不久,百里大人就走了。难道这么几年的时间,他竟然从来没有去找过你?”
杜宇却一直没有伸手去接玉琮。
本以为早就忘记了,从回到金沙王城的那一刻起,她就发誓要遗忘过去,彻底斩断过去的一切,可现在,不知怎地,云阳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九转玉琮在夜色下泛着高贵而神秘的冷光,几万年的传国玉玺,象征了无数代蜀王凝聚在蜀中的心血。
有一种陌生,叫做故意不认识。
“今日,我传位于你。明日,我便会当众宣布退位。杜宇,以后鱼凫国的重任必须由你挑起来了。”
不认识的理由很多,可最终的结果,只有一个。
他根本没想到,这个晚宴其实是个传位的交接仪式。
她不由得伸出手,摸摸自己的头和脸。
他只是抬起头,死死盯着少主。
头发已经长出一截,可脸还是皮包骨一般。
杜宇惊呆了。
对面的菱花镜里,隐约一张变形的头脸,若隐若现,便如当日在有熊山林一条一条扯下自己头上脸上的青草蛇。
“杜宇,你听好了,我以第二代鱼凫王的身份正式将鱼凫国的王位传给你。从现在起,你便是鱼凫国的新王,以后,鱼凫国的一应事务都交由你裁决。但是,你必须谨记,一定要严格遵守鱼凫国的各项法令,绝不能朝令夕改,更不可引入各种破坏生存法则的外界风俗恶习……”
恐惧,比疼痛更甚。
杜宇本能便跪了下去。
有一些东西,远远比死亡更加可怕。
她忽然拿起九转玉琮,加大了声音:“杜宇听令!”
就算侥幸活下来了,就算侥幸逃脱了厄运和阴谋,可是,活下来的这个人,变成了她自己都不认识的凫风初蕾。
“鳖灵主动请辞,其实是替我担责。所以,这一次,我绝不能草率行事了……”
五脏六腑很平静,却痛彻心扉。
鳖灵自然会按照他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行事。
毁容,中毒,绝境,死亡。
她只交给鳖灵权利,但没有交给鳖灵任何的叮嘱,也没有采取任何的措施和防备,甚至来不及有任何的交代。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曾经最爱的人把你害成这样更加悲惨的事情呢?
凫风初蕾看着玉琮,缓缓地:“我早前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任命鳖灵为鱼凫侯。当时,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鱼凫国也保不住了,所以,不愿意让你或者卢相替我遭受亡国之君的屈辱,于是,便把这份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交给了鳖灵。后来,鳖灵之所以全权做主,金沙王城变成那个样子,本质上并非鳖灵的错,而是我的错……”
偏偏那害了你的人,还要迎娶另一个害了你的人。
这玉琮曾经被鳖灵带到九黎广场,原本要交给白衣天尊作为鱼凫国臣服的信物,但不知为何,白衣天尊拒绝接受,于是,这玉琮又被带回来。
两个敌人的联姻。
她伸手打开,里面是那枚举世闻名的九转玉琮,也正是鱼凫国的传国玉玺。
一段自己无法对抗的迫害。
杜宇死死盯着少主苍白的脸,却见少主不经意地看着锦盒。
她一直微笑,眼神明亮。
随即,另外两名侍女进来,她们分别放下两个锦盒,然后又悄然无声地退下去了。
只因为她无法开口,一开口便会泄露所有的悲惨秘密。
但见少主轻轻一挥手,两名侍女立即上来,非常麻利地收拾了桌子。
可是,杜宇根本不知道。
他这才明白今晚这场盛宴的含义。
他只看到少主笑容清晰,精神一天天好起来,于是,他也笑起来,语气虔诚地看着上天,无声地祈祷:苍天啊,老鱼凫王啊,杜家的列祖列宗啊,求你们保佑少主快快好起来吧。
她放下筷子,面不改色:“杜宇,我已经不成了。”
她想,也许杜宇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希望自己活下去的人了。
他搀扶的双手被她阻挡。
婚礼,如期举行。
杜宇跳起来:“少主……”
婚者,昏也。
直到那血迹悄然滑入她白皙柔软的脖颈上面,她还是无知无觉,又吃了一口米饭。这一次,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黄昏的时候,凫风初蕾静静坐在王殿的寝宫里,任凭外面的喧嚣被关在门外。
他分明发现,一缕血迹从少主唇边滴落,而少主却浑然不知。
婚宴很盛大,但她无法支撑自己的病体去应对,所以,全部都是杜宇在处理。
杜宇死死盯着她,眼神里浮上一抹巨大的惊恐。
一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那是兴冲冲的杜宇,他一身红色的蜀锦新婚华服,整个人意气风发。
饭粒入喉,她很平静,半晌,笑道:“白米饭的清香,真是人间最美的味道。”
她有点诧异,竟不知杜宇原来这么好看。
这是她回到金沙王城之后,第一次吃饭。
尤其,杜宇有一种别的男子身上很少见的气派——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皆身板笔挺,器宇轩昂,绝对没有其他男人身上那种猥琐、懒惰,哪怕是偶尔流露出的颓废之意。
可是,少主却不说下去了,吃了一口米饭。
他干净得令人心动。
杜宇放下筷子,认真听着。
他这时候进来,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为着亲自送来最精美的点心和热饮,因为,他怕晚宴时间太长,少主饿了。于是,亲自挑选了一下,找了一些自认最最可口的东西送来。
她微微一笑:“我今日出去走了一趟,如果不出意外,鱼凫国二十年之内都能保持现在的安稳和平,全国百姓丰衣足食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当他看着少主时,还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新米黄粱,原本是人民的最爱。
就连凫风初蕾也听见他那砰砰的心跳。
凫风初蕾端起碗,碗中雪白的大米饭正是今年的丰收。
那是一个纯洁少年最初的心动和心跳。
桌上有八菜一汤,全是鱼凫国的秋日特产,油亮亮的獐子烤肉散发出香味,风干的麂子很有嚼劲,几味青菜也各有特色。
许多年如一日。
他罕有和少主共餐,也不知道少主为何会如此慎重其事。
以后,也用不改变。
凫风初蕾上首坐了,杜宇侧身左边作陪,神色微微不安。
他凝视她,很久很久。
此时,那长长的玉石桌面和同样质地的古老椅子都已经冷却很久了,两个人坐在上面,冷冷清清。
她也凝视他,很久很久。
晚宴,设在王的大厅,也就是当初被重离等人闹得乌烟瘴气的地方。
无论经历了什么事情,无论遭遇了什么不幸,你总要相信,这世界上,总还是有与众不同的真诚。
她微笑着点点头:“杜宇,今晚你陪我吃饭,我也正好有点事情找你谈。”
比如,此间的少年。
也正因此,凫风初蕾才如彻底卸下了心中巨石。
那是杜宇第一次见到少主这样的眼神。
成绩也是很明显的,整个鱼凫国在他的带领下,很快就走上了正轨。
脑子里,竟然嗡的一声。
杜宇已经取代鳖灵成为鱼凫国的第一大臣,整天东奔西走,忙得不可开交。
这眼神。
进入他们视线中的,完全是杜宇。
这做梦也不敢想象的眼神。
事实上,鱼凫王只在处死大炎帝国商队首领重离的那个晚上曾经现身,其他时候,几乎销声匿迹,以至于广大臣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他要欢笑,要跳起来,要大声宣泄自己的喜悦,可是,却激动得手足无措,一如得到了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回报。
杜宇很忙,因为,这两个多月,一切政令尽出他手。纵然是秋社这样的大祭,原本该鱼凫王现身,也是他代为出席。
一身蜀锦华服的少主,竟比他第一次见到的成年的小公主更加美丽。
“少主放心,一切都好。”
他的声音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纯属一种直觉。
她随口道:“一切都稳定了吗?”
“少主,你真美!”
杜宇从外面匆匆而来,见了她,立即行礼:“少主……”
她笑起来。
恍惚中,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可是,仔细想来,也不过两个多月。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便是现身说法。
日暮苍山,紫色的晚霞将整个金沙王城都笼上了一道七彩的光芒。
因为情深义重,因为一心一意,所以,她成了他眼中绝美的一道风景。
走到王殿的大门时,天色已晚。
可事实上,她很清楚,纵然华丽衣服,纵然淡淡梳妆,可是,容颜已经一去不复返——一般人的程度而已,何来的美貌?
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金沙王城稳定得这么快,凫风初蕾怀疑那是因为封印的力量——无论她从城内走到城外,都觉得现在的空气大胜以往,多了充足的微量元素,就连天空也蓝得更加透明更加纯粹。
可是,她很高兴听到人这么说。
重离等人被处死,各个商队的被驱逐,很快将凌乱的人心稳定下来了。
尤其,这说法绝非出于虚伪或者逢迎。
这时候,整个金沙王城已经慢慢恢复了元气。
她想,自己运气真的不错。
这也是凫风初蕾敢于驱逐异国商队的根本原因——正因为鱼凫国有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纵然封印之后也能自给自足,否则,是绝对不可能的。
先是云阳,接着是杜宇。
林间散步的獐子、麂子都肥得流油,有小小的黑熊捧着大把大把的蚂蚁吃得非常高兴。
这一刻,她彻彻底底忘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各家各户,仓廪充实。
也祈望自己永生永世再也不要想起他,也不要再认识他了。
这种自发生长的二季稻,人已经不吃了,但却是各种家禽的主粮,所以,无论是猪鸡牛羊都吃得肥肥壮壮。
杜宇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语无伦次:“少主……少主……你饿了吗?你也吃点东西吧……”
纵横交错的阡陌水道,沿着云深深处蔓延曲折的茅草屋檐,秋后之后的草垛在田野之间堆积成高高的稻草人,而剩下的半截则在田野间再度长出茂盛的青枝绿叶。
她和颜悦色:“你放着吧。我现在不饿。”
再也没有比秋天更好的季节了,红澄澄的橘子之外,更有黄澄澄的梨子,霜染的红枣、各种各样叫不出名目的野果。
他依言将点心放在一边。
只是,当她起身走出城外,环顾远处隐隐地群山时,很是庆幸。
“少主,酒宴已经快开始了,你好好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不知道这只是暂时性的停留还是永久的停留,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不是只存在于封印其间。
她叹道:“杜宇,真是辛苦你了,一切都是你一个人在忙碌。”
金沙王城停留在深秋季节不动了。
他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整个人都在欢笑。
自从鱼凫国被封印之后,季节也同时停滞了运转似的,尽管整个鱼凫国人民还无知无觉,可是,她已经明显感觉到了。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整个行道上也没有一片叶子,一片花瓣。
“少主,我很高兴有忙碌的机会。”
一阵风来,树上没有掉下一片叶子,也没有掉落一片花瓣。
她很少见到有人欢喜到这样的地步,那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欢喜,富有强烈的感染力,就连她也忍不住笑起来:“你早去早回,我等你。”
凫风初蕾坐在地上,仰起头,但觉这大树一望无际,满树的红花伸出天际之外。
“好的少主,我马上回来。”
居中的一颗,高达十几丈,参天林立,颇有一枝独秀的气派。
新房里,红烛高烧。
三十里芙蓉花道早已凋零,可十里刺桐依旧盛开。
红纱帐,红灯笼,大红喜服,
一如现在,漫山遍野的红叶,橘子,竟令人分不清楚究竟是秋天还是冬天。
2017年7月8日新稿
金沙王城从来没有分明的四季,夏天和冬天都来得快去得快,于模糊不明的界限中就已经溜走了。
(PS:这个文档全为7月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