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运气好,我那儿还有十加仑汽油。”他走回他的拖车,她一路跟着,就像一只小狗屁颠屁颠地跟着一小块点心。
“没。逃跑的中途,汽油用光了。有史以来,最糟糕的,逃犯。”
“我钱不够。”
他紧抿着嘴,嘴角两侧露出笑纹:“你在开玩笑吧。”
“你可以以后再还我。”他回头说。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没油了。”
“什么?你还是要给我的车加油吗?”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给拖到这儿来了?”
他甩了她一眼,一边大步朝自己的车走去,一言不发。
他舔了舔下唇,若有所思地朝前门看了一眼,然后说:
“你在做什么?我以为你会举报我的。”
“啊,对。”她抱着双臂,不自在地摇晃了一下,然后把双手插进兜里,又拿出来,重新抱起双臂。
他打开拖车门,眉头紧锁,思忖着怎么回答:“我应该那样做的。我知道。这辆车已经被全城通缉了。警察正在满世界找你。”她没说话,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他一边想一边扯了扯一侧嘴角,说:“我猜到了的,斯特西。是叫斯特西,对不对?”
他眯缝着眼盯着马路对面,然后低头片刻,说:“我很抱歉,那天就这么着把你赶出门。我本可以换种做法的。”
她迅速地往身后看了一眼:“只是名字。”
“是吗,比如?协同、帮助一个被通缉的逃犯,然后因此也被抓起来?那可真是明智的做法。”
“什么话?名字?还是你在我房子里出现的原因?”
他依旧皱着眉,探身用拇指抹掉风挡玻璃上的什么东西,说:“真的,我应该尽量做点什么。我应该帮助你,而不是就那样把你撵出去。”
她看着克雷格在路上停了一下,向左转,开走了。她开始想着她是不是最好赶紧开溜。但是那样做也跑不了多久。她把T恤衫扎进裤腰后面,低下头说:“听我说,我昨天说的不全是真话。”
她的口中发出来一阵短促的,尖厉的笑声:“见鬼,我要是你,早就一脚把我踹出门了,比你那天还要快。”
贝尔看着拖车乒乒乓乓地沿车道开走,与他挥手道别,然后转向斯特西:“啊,你好,又见面了。”
他迟疑片刻,想着如何回答:“你知道吗,自从你闯进——”他举起一只手,换了个措辞,“我是说,自从你来找过我,我开始留心报上有关你的案子的消息,知道你在早释计划过程中跑掉了。这多少让我有些好奇。”
他钻进拖车,把柯塔的车卸到地上,驾车离开了。
她抱着双臂,想着接下来会怎样:“嗯。”
克雷格拉上手刹,向缓步走来的贝尔挥挥手,斯特西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从驾驶室下来,心里嘀咕着克雷格后面会做什么。她抱着双臂,来回踱着步,那两个走到一边嘀咕着什么,时不时地朝她的方向看一眼,她都假装没有看到。最后,克雷格回到她面前,说:“好了,她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哥们。祝你好运。”
“你在找你儿子,对吗?”
克雷格转到最右边的道上,转弯进入一条窄道。就在前面,她看到一个救援车大院,四周围了一圈高高的钢丝网围栏,两道钢门敞开着,里面的小车和卡车把一条满是灰尘的车道两侧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的车沿着车辙磕磕碰碰地开过去,停在一辆卡车后面,她认出来了,正是贝尔的车。
“对。”
“就在拐角处。我们几分钟后过来。”克雷格高兴地答道,看起来没有注意到斯特西的动作,她拇指和另一根手指放在眼部,一副绝望的样子。
“你找到他了吗?”
他转述了这个名字,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刚刚到车站。你们在附近吗?”
泰勒那瘦小的身体贴在她身上,他头发的味道,他皮肤的温度,这一切回忆,都涌了回来,连同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念头,潮水般涌了上来,没过她的胸口,掐紧她的喉咙,好像马上就要再次把她吞没,沉到无底的黑暗深渊。
再见煎锅;哈罗,火1,她脑子里冒出了这些字眼:“啊……告诉他是谢利”
“找到了。”
克雷格很快地把目光扫向斯特西:“我这儿有个女的说是你的朋友,名字叫……”他扬起眉毛看着她。
“他没事吧?”
“嘿,克雷格兄,有啥事要我帮忙吗?”
她感觉到下唇在颤抖:“他没事。”
那人拿起无线电话,呼叫了贝尔。电话几乎瞬间就通了,她听出了他的声音。
“真好。我不知道你最初是怎么进去的,不过,那个计划,你得符合所有那些要求,努力完成那么多事情,你一定非常想见到他。”
“可以啊,当然啦,为什么不呢?”她说,心里也不明白自己干吗要提到这个人。
“是的。”
她还有什么患得患失的?
“报纸上说你在狱中的时候必须去上课,课后还要做工,晚上还要上家长培训课,但你还是毕业了,对吗?所有这些都是真的?”
他在红灯处停下,观察着后视镜:“你要我给他打个电话吗?”
他的话勾起了她的回忆,她都不知道这一切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啊,我们在他家会过面。”
她点点头:“是真的。”
他瞟了她一眼,还是没有相信:“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要知道,有些拥有全世界所有的财富和奢华生活的人都做不到这些。”
“不骗你,我们真是朋友,真的。”
“我猜是这样。”
“当然。”他说,又咧嘴笑了,就像每个人都对他这么说过一样。
“这需要很强的毅力,很大的决心。”
“对啊。”
“别把我想得像个好人,贝尔。我不是。我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我做过一些傻事,做过一些很蠢的决定。”
他咧嘴笑了,答案不言而喻:“贝尔吗?我当然认识。谁不知道他啊。怎么,你是他朋友?”
他头一偏,眉毛一扬,说:“我们第一次都有走错路的时候。”
“就是加油站。我不去别的什么地方。”她把头转向窗户,心里自责着,然后转回来对他说,“你认识一个叫贝尔·特雷纳的吗?”
他的声音温和友善,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眼。她垂下头,悄悄用手掌抹去夺眶而出的眼泪,然后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贝尔。我不配得到这么好的机会,我辜负了那些一心想帮我的人。到头来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糟糕的一件事了。什么到我手上都只会变得越来越糟。”
“你要去具体哪个地方?”
他把双臂抱在胸前:“那以后会怎么样?”
他把手伸出窗外让车流再次停下来,把拖车摆出来。发动机的轰鸣声随着车速的上升变得更响了。
她毫不遮掩,毫无避讳,直截了当地说:“我会被抓到的,迟早会的。就这么跑了,我想他们会拿我树典型的。整个政客圈都颜面扫地了。我想他们短期内再也不会让我出来了。”他一直看着她。“我儿子很安全——眼下是。但是我答应过别人一些事情。即使我做不了别的,我也需要履行承诺,趁他们还没有把我抓回去,关到老死。”
“我都不敢相信我没油了。”她淡淡地说,眼睛从车窗外看出去。
“你想告诉我是什么承诺吗?”
那人打开驾驶室门,钻进驾驶室座位,睨了她一眼:“算你走运,我刚好路过。我并不经常走这条路的。”然后,他打燃了发动机。
“不。”
斯特西一屁股坐回位置上。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支付这笔费用。也就是说,她没法要回柯塔的车了。这以后怎么跟她说呢?斯特西觉得好难受。
“你需要帮助吗?”
那人走回来,钻进拖车驾驶室坐好,十指张开,伸出窗外,挥手示意后面的车停下。等车流停下,他把拖车开出来,到了柯塔的车前的空位上,然后往后退。他下了车,拖车轰鸣着,摇摇晃晃地,将柯塔的小车车头抬升起来。
“我不能再要你做什么事了。其实,你帮了我这么多忙,都够抓去坐牢了。”
她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人群,担心他们中有人会把她认出来,然后快速走到拖车一侧,拉开门,爬上去。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地掠过院子,然后点点头,好像在表示他已经做了某种决定:“我上次遇到你,就觉得你不坏也不笨。我只看到你遇到了麻烦——很大的麻烦。我没有帮你,我不应该那样的。现在,你还有个那么小的儿子在那儿琢磨,为什么妈妈说好了来找他却没有来,也许还在想,她是不是不要他了。”
“门没锁。你直接上车吧。”他一边说一边走回拖车的驾驶室一侧。
又一阵巨大的负罪感和悲痛狠狠地戳在她心上。“我总有一天会把他要回身边。我不知道是哪一天,但是等到了那天,我希望我能够直视他的眼睛,并且告诉自己我为他已经尽力了。”那种担心失去的恐惧感又一次袭过来。她心里挣扎着,双唇紧闭,努力控制住了情绪。
她没有进驾驶室,却从拖车和柯塔的小车中间穿过,然后走过去,站在人行道上,四周都是些看热闹的人。是的,她可以逃跑,但是其一,她只能徒步,其二,她不可能把柯塔的车丢在这儿不管,所以,她不能这么做。
“这也是我想帮你的原因。所以,让我来给你的车加好油,然后你离开这儿。不过依我看,如果这事没办法成功,也许还不如让你儿子留在老地方,你只管逃跑,到远处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这样对他还好一点。”
“没。”他嘴角一歪,笑着说,“刚好卖完了,你又停在一个附近没有停车场的地方。”他指了指说,“对不起,我得拖走它。你坐到拖车驾驶室里去,等我把你的车装上去。我们一会儿再谈费用。”
这个粗浅的道理一下子解开了她心里的疙瘩。她不知自己积了什么德交上这样的好运,不过她眼下顾不上深究这些。
“你车上没带油吗?”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我会报答你的,我发誓。”她把双手插进后裤兜里,跟着他回到拖车。他俯身拎起一个红色的塑料油桶,走到柯塔的车旁。他一边等着油通过漏斗流进油箱,一边抬头看她。
那人招手让几辆车通过,一边答道:“拖车费六十元,停车费每天十元。”
“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吗?现在说正是时候。”
“这个得花多少钱?”她问,一边下车,跟着他向拖车走去,不时板直了身体贴着自己的车走,以便让别的车经过。
她换了个站姿,心里纠结着,最终决定不再逞强,搁下面子说:“有。我才说过,你不能再帮我了,但是我可以求你再帮个忙吗?”
他看了一眼身后,汽车一直堵到了街道尽头,不过此刻开始缓缓地从他们旁边挪过去。
“说。”
“那么,你不能待在这里。你堵塞交通了。我接到电话来把你的车拖走。”
“我可以用你的手机查个地址吗?”
“啊,我只是没油了,没别的。”
没有回答,他取下漏斗,盖好柯塔的车的油箱盖,然后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她走过来靠近他,伸着脖子看他点开浏览器。
这是个大个子,身材健硕,和贝尔·特雷纳块头相仿,戴着同样的印第安队帽子,气质也相同,只是举止没有那么成熟老练,腰身一圈稍稍有些发福。他一手放在车顶上,俯身和她说话。
在她胸中某个地方,一颗火星被点燃了——一点摇曳的希望之火重新燃起,风助火势,越烧越旺。她有救了。她可以继续完成计划了。
“怎么回事?”他问。
“你说下名字?”他问。
有人拍打着车窗,听到声音,她胸中又燃起了一线希望。她转动汽车钥匙,调下车窗,朝上看出去。
“玛丽安娜·路易丝·克兰-索普”
斯特西从后视镜看出去,正好看见后面一辆拖车的护栅,闪着琥珀色的灯。
他输入名字。“真是个花哨的名字”他说,一边等着结果出来,“查到了。就只是个地址而已。你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好的,我明白了。”她身后某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那摩托车上的警察回应了一个手势,调转摩托车头,轰鸣着开走了。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不是吗?”
她瘫在座位上,双臂搭在方向盘上。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千辛万苦到了现在,却最终被抓住,仅仅因为她太蠢了,让车跑光了油。
她跟着他来到拖车驾驶室,他输入导航系统,指着说:“这条路是离上面列出的地址最近的了。”
“哦,拜托,不会吧。”
“知道了。”
后视镜里,汽车队伍越来越长,有的车等不及了,转出来,绕过她。现在,她旁边的交通慢了下来。她的脸部肌肉扭成了一团,然后一头扑下去,头抵在方向盘上。等她抬头看时,街道对面,一名警察骑着摩托车,正七弯八拐地在车流中穿行。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说:“你不会让我后悔帮了你,是吧?”
“哦,拜托,拜托。”她说着,再次转动钥匙。发动机呜呜地空转着,但是并没有打燃。
“我只是想和她谈谈,仅此而已,我保证。”
“没错,我就是故意这样闹着玩儿的!”她冲着一个家伙的背影嚷道。那家伙冲过她旁边的时候,给她做了一个猥亵的手势。
他收回目光,然后说:“好。”
几乎是瞬间,喇叭声就响成了一片,气坏了的司机们开着车骂骂咧咧地绕过她。
“谢谢你,我是真心的。”
然后,又熄火了。
“只要能帮你解决问题的事,尽管去做。如果需要我帮忙,给我来电。”他在一张卡片上写上他的手机号码递给她。
“别,别,别。”她一遍遍地说,仿佛这么说有用一样。她转动点火器里的钥匙,汽车再次轰鸣着活过来了。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她紧咬下唇,打左转弯灯,汇入车流。就在前面,她已看到了太阳石油公司的标志,她如释重负,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紧张。她撅起嘴,长舒了一口气,把脚放到油门上,打灯插进旁边的车道。正在此时,汽车吭哧了几声,熄火了。
他抬眼看着她,等着。
她把手机扔回座位上,启动汽车,轻踩油门。韦恩曾经跟她说过,汽车油箱里的真实油量比油表上的多。她身上只剩十九元钱。这点钱撑不了多久了。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有加更多油。不过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就在离这儿几个街区的地方就有一个加油站。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意思是说,你做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真糟糕。”
他移开视线,沉吟良久,说:“我六岁时妈妈就死了。我在不同的寄养家庭住过很长时间。没有失去过妈妈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她打开浏览器,手机开始自动扫描,搜索连接。等屏幕显示出主页,她在地址栏输入“通讯录”,搜索“玛丽安娜·路易丝·克兰-索普”。页面打开了,但是手机嘟嘟响了两声就黑屏了。
“对不起。”
燃油表上的指针已经到了红区,油箱快空了。柯塔的车是老式的,看不到还可以开多少公里。不管还剩多少油,斯特西估摸着都撑不了多远了。她探身到副驾驶位置搁脚处,找到了手机,按下开关——电量只剩下一格了。她得抓紧时间。
“不用。我有我的人生。你有你的。现在,去做你必须做的事,走出你自己挖的这个坑,然后把孩子找回来,带他回家,一个他应该拥有的家,一个有妈妈陪伴的家。这是你在那个计划上签字的时候做出的承诺。而我不会站在一旁不管,让你食言的。”
第二天:下午12点45分——斯特西
1 注:美国一本自传书,关于一位单亲妈妈和其十多岁的女儿移居加拿大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