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终于来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东镇城关口的城楼上,空空老和尚须发飘飞,法杖上的铃环铮铮作响。他望着那螺旋状的黑云,一只手飞快地掐算着。
刚才还风和日丽的西山,此刻已经变得阴沉沉了。
茅无极眉头深蹙,神色凝重地说道,“劫数。”
“奇怪,哪来的那么大风。”老黄头一边抱怨着,一边安抚着受惊的骡子。
“那是……”马小倩显得有些惊讶。
老蔡望着头顶的黑云,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一眨眼工夫,紫色气柱就消失了,黑云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漩涡状盘旋笼罩在西山上空,不时还能看到雷光在黑云中闪烁,远远看去,像极了一个正在狞笑的鬼脸。
“爷爷,要落雨了啦!”小虎子边说边在骡车上跳来跳去。
随着距离增加,能量波的威力逐渐递减,当传到茅无极这里时,已是化为一缕清风吹过他的刘海儿。
“不怕,带了蓑衣哩!”老黄头一笑,“就是骡子得遭点罪。”
这话听得两个身强力壮的轿夫直叹气,抬着轿子看着地下,连头都不敢抬了。
“不对啊,山下还有太阳呢,这里怎么就要下雨了?”老蔡说道。
稍微整理了下妆容,姨太太又媚笑道,“我说你们呀,要是能像金爷那样每月给我一百块大洋的零花钱,才能撬得开老娘的大腿呢,要不就别他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这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都习惯啦!”
姨太太吓得花容失色,回过神来,发现抬轿子的两个轿夫都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大腿里看,哈喇子都流了三尺长了,不禁兰花指一伸,破口大骂道:“再看老娘挖了你们的狗眼!”
“你瞧我挣你这三吊钱多不容易呢,还得挨雨点子又得摸夜路赶回城里。”老黄头说完,一鞭子又抽在偷懒的骡子屁股上。
山脚不远处,方才那坐在轿子上优哉游哉的姨太太被劲风一吹,整条裙子都被掀起来倒扣在脑袋上了,透过延伸到大腿根部的肉色丝袜,隐隐可以看到薄纱底裤中间那条激凸的欲望曲线。
“三吊钱还嫌少?我坐轿子也就这价钱。”老蔡笑道,“要不到了黑水镇你今晚就别回去了,吃顿热乎饭,赶明儿再走。”
茅无极刚准备说什么,忽见一股紫气从西山直冲天空,霎时间西山上空乌云翻涌,电掣雷鸣,强大的能量波像是核爆一样,在周围呈圆弧状扩散开来,整个西山的树木都在沙沙作响,老蔡这会儿正在西山附近,只感觉一阵怪风袭来,骡子车都险些被掀翻了。
“那可不行。”老黄头一听忙摆手,“谁不知道黑水镇里天天死人?要不是虎子他爹出去滥赌欠了一屁股债,我才不想走这背时趟。”
马小倩盯着茅无极,眼中秋水流转,“我是说……我们可以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一辈子与世无争,开开心心过下去多好,这里的烂摊子,就交给其他人收拾好了。”
老蔡比老黄头小不了多少,同为人父,不禁同情道:“我说,你也真该管管你那不肖事的儿子了,一天到晚正经事儿不敢,就知道赌,媳妇赌没了,自己儿子也不管,扔给你这糟老头子,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出来挣饭钱,真是……唉……”
茅无极呆呆一笑,“小倩,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太明白呢……”
“我管?他肯听我的吗?那臭小子横起来连我都打。”老黄头说着偷偷抹了把泪,“我倒是没关系,只是苦了虎子这娃了,我活不了几年了,他以后可怎么办啊……”
“可是你心有牵挂,不是吗?如果有值得你牵念的人,你又怎么忍心让自己去冒生命危险。”
老黄头拍了拍老蔡肩膀,叹道:“算了,别难过了,现在这光景,流年不利啊,啥都是乱的,父子是乱的,国家也是乱的,咱这些老百姓有口饭吃就不错喽,还是得过且过吧……”
茅无极坦诚道,“想过……但我不能这样做,你知道的。”
“到底是文化人,说出的话就是不一样。”老黄头心中一阵舒坦,破涕为笑。
“啊,好伟大啊!你是希望得到这声赞美吗?这想法你真的就连想都没想过?”马小倩追问道。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越发擦黑了,前路却仍看不到尽头。
“换别人或许可以,但我茅无极可不能这样做,我要是撒手不管,拍拍屁股走了,这镇里的百姓可怎么办呢?”一提到原则的事儿,茅无极就变得义正词严了。
“咦,这个点早应该下山了呀。”老黄头有些奇怪地说道。
“喂,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带着你那几个徒弟……”马小倩半遮半掩地说着,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你没有义务,何必去承担这么艰巨的责任呢,换我就懒得管……”
“嗯,我也感觉走了好久了。”老蔡道。
马小倩似乎什么事儿都喜欢和自己对着干,茅无极早已司空见惯,也不会再随随便便生气了。
“怪哉,怪哉,真是怪哉,一定是刚才和你唠嗑忘记时间了。”老黄头说道,这话他是说给老蔡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在对这里轻车熟路的他来说,也或许只有这一个解释。
茅无极轻轻一笑,“那我拭目以待。”
老蔡这时看到小虎子正一个劲地傻笑,就问道:“虎子啊,啥事儿这么好笑呢?”
“又来了!你这大木头,总有一天,我要你承认自己这个观点错到家了!等着瞧,我会证明给你看!”马小倩信誓旦旦地说道。
小虎子一脸童真:“嘻嘻,刚有个叔叔在叫我呢,他脸上的面具好好玩呀!”
“好好,我不说了便是,只是茅某好心提醒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妖为伍,于己于人无益……”
老蔡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除了一棵掉了叶子的歪脖子老树,再别无他物了,他当是小孩子胡咧咧,也没放心上。
“我说过好多次了,相信我就不许再问了!”马小倩眉毛一扬,佯装生气道。
又走了一会儿,小虎子仍在一个劲地朝着空气招手,时而扮鬼脸,时而又蹦又跳,这回老黄头也忍不住了,训道,“你个小屁股,就不能给我安静会儿?”
“我看不见的吧。”茅无极说着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上次那个花妖……”
“爷爷,那个面具叔叔一直跟着我们呢,让他也上车玩好不好呀?”虎子撒娇道。
马小倩一撇嘴,“哼,我一介女流之辈,做做刺绣女红还行,能帮上什么忙?”
老黄头往后一望,哪有什么人?眉毛一横,骂道:“娘个批的,这荒郊野岭的,有个屁的叔叔,再胡闹给你扔山上喂狼去!”
“谁说我一个人啊,有我三个徒弟,有黑水镇的镇民们,而且还有你啊。”
到底是小孩子,小虎子一听立马吓得闭嘴了,但眼睛仍时不时地往后瞅。
“喂,大木头,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到底值不值得?”马小倩忽然问道。
老蔡笑眯眯地摸着虎头虎脑的小虎子,和颜悦色道:“小孩子不可以撒谎喔,听过狼和羊的故事没?”
不知为什么,一向一本正经的茅无极并不惧怕在小倩面前展现出自己真性情的一面,摘下了面具,放下了架子,人反倒轻松不少。
“可是,我真的看见那个叔叔了嘛!”小虎子显得有点委屈,“他还让我留下陪他玩哩!”
“茅某本来就是一介凡人,什么宗师不宗师的,都是大伙儿的谬赞罢了。”茅无极并不以为然。
老蔡又问道,“那他还说了什么啊?”
“噗,看看你的脸哟,哪还有一代宗师的风范。”
他看了看正在抽烟袋锅子的老黄头,确定他没听见后,又神秘兮兮地冲着老蔡小声说道:“那个叔叔说,他不想让我们离开这里呢。”
马小倩笑着要去替他擦嘴,他却触电似地躲开了,尴尬笑道:“我自己来就好。”
这话听得老蔡心里有点发毛,他白了小虎子一眼,责怪道,“小鬼伢子,别胡说八道!”
马小倩伏在桌案上,陶醉地欣赏着茅无极狼吞虎咽的吃相,此刻的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和脸上全沾满了糕屑,看起来像个大花猫了吧?
“没道理的啊,明明是这条路的……”老黄头又开始抱怨起来。
“哈哈,我是实话实说啊!除了你,我可没给第二个人做过点心。”马小倩刚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合适,不知那大木头可听得明白?转头看他仍在专注地吃东西,这才放下心来。
“今儿个雾大,会不会是走错啦?”老蔡凑过去问道。
茅无极刚吃得津津有味,听到这话差点喷了出来,“多好的意境,被你给说得……”
“我一个月来三四回,闭着眼睛都知道,能走错吗?只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了……”
“做个破厨师有什么好的?无聊死了,本姑娘可不稀罕,你想想啊,费时费力,辛辛苦苦做顿饭出来,还不是被人吃完当屁给放了出来?”
“怎么个不一样啊?”
也许是饿久了,茅无极也不客气,接过油纸包就急不可耐地拿了一块扔进嘴里,只感觉那糯米糕松软酥脆,入口即化,吃完口中更是溢满了花瓣的芳香,顿时对马小倩赞不绝口,“就你这手艺,早几年清廷还在的时候,都能去宫廷做御厨了。”
“我也说不上来,以前最多一个时辰可以下山的,现在都快两个时辰了还没到,你说奇怪不奇怪?”老黄头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光看着就很有食欲了。”
老黄头刚停下车,小虎子就跳了下去,赌气道:“哼,你们都不相信我,我就证明给你们看!”说着就跑开了。
“材料有限,只能做这些了,凑合着吃吧!”马小倩说着冲茅无极做了给鬼脸。
老黄头一看急了,“喂,虎子,你去哪啊?快回来!”
这些糯米糕是用糯米和揉碎的花瓣做成的,精致小巧,香味扑鼻,显然是下了一番工夫。
虎子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远处的薄雾里。
“真乖!”马小倩高兴起来,接着变戏法似地将藏在身后的油纸包拿了出来,打开一看,是一个个五颜六色的糯米糕。
“这小兔崽子,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跟他老子一个德行!”
茅无极和煦一笑,“还真说不过你,好吧,就听你的。”
老黄头骂骂喋喋着就要去追,回头对老蔡说道,“老伙计,帮我看着骡子,别让它跑了,这可是我全部家当啦!”
“越是这样,你越应该养好身体嘛,吃饱了才有力气想法子,对不对?”马小倩说着捂嘴一笑,“你可是大伙儿的顶梁柱,不能倒下的。”
等了好久,还没见老黄头回来,而天色已经越来越黑了,四周阴森森的,时不时会响起几声凄怨的狼哞,听得老蔡心里一阵阵地发毛。
“这只是其一。”茅无极沉吟道,“下周就是九星连珠的日子了,最近又有黑巫族的人混进了黑水镇,灾难正一步步逼近,我们必须早做准备,不能坐以待毙。”
“老黄头……老黄头……”
“还在担心你那三个宝贝徒弟呐?”
老蔡扯着嗓子唤了几声,然而回应他的,依然是一片阴沉沉的死寂。
茅无极叹了口气,“唉,发生了这么多事,心中慌得紧,你叫我怎么吃得下?”
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他决定去找老黄头了。
马小倩见他脸色蜡黄,神思疲惫,擦椅子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不禁劝道:“人是铁,饭是钢,怎么也得吃一点吧?我做了点点心,要不要给你端过来?”
雾不算大,却足以影响视线了。一棵棵光秃秃的枯树在薄雾间纵横交错,别是一番诡异,加上偶尔从天际映下的雷光,更是将这些奇形怪状的树枝衬得光怪陆离,形似鬼魅。
“坐。”茅无极用袖子拂了拂藤椅上的微尘,示意道。
老蔡感觉心跳得飞快,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找,一声声沙哑的呼唤不断在路旁的林间回荡。
马小倩笑着啐了一口,见茅无极仍是背对着自己,仿若自己成了空气,不禁嗔怪道:“喂,大木头,人家好心来看你,你就这么待客的呀?”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
“哼,这小丫头,越来越鬼灵了,准是和二麻子那帮人待久了给带坏的!”
“是虎子!”老蔡心中一喜,赶紧顺着声音的方向找了过去。
“这是真心话吗?我看未必舍得吧?”小兰笑了笑,插科打诨道,见到马小倩要追打自己,赶紧笑嘻嘻地跑开了。
在路过一棵高大古怪却只剩半截的老树时,不禁呆住了,一个时辰前不是见过这棵树吗?怎地走了这么久,又回来了?由于虎子之前特地指给他看过,因此对这棵树印象特别深。
“不吃饭,饿死他算了。”马小倩故意提高了音量。
树后不远处的一片干涸的洼地里,老蔡看到了虎子瘦小的背影,此时的他正蹲在地上,哭得很伤心。
随着一阵高跟鞋跺地的“咚咚”声,马小倩这时也走了进来,小兰冲她摇了摇头,小声道:“还是不肯吃饭……”
“你个背时娃儿跑怎么跑这来了,你爷爷到处找你呢!”
“嘻嘻,那倒是,还是二麻子哥赏脸呢!”到底是小孩子,小兰一听立刻笑靥如花了。
虎子没回答他,仍是一个劲地抽泣着。然而,老蔡刚走近,却不禁瞳孔放大,“啊”的一声惊叫了出来。
茅无极知道这小丫头在怄气了,忙笑着宽慰道:“哪里的话,咱家小兰做的不好吃,二麻子能把碗舔个底朝天啊?我只是没胃口罢了。”
地上是老黄头的尸体。他的死相十分恐怖,整个身子都扭曲到不可思议的形状,双臂错位呈一百八十度的姿势反背在身后,而两条腿则像绳子似地被人给强行扣在脖颈上,身子也成大角度对折的姿势,全身的每一寸关节都错了位,看起来像是一个大活人被活生生地叠成了一块肉布,随便哪家哪户搁床底放杂物的小箱子都能给塞进去。
“是不是嫌小兰做的菜不好吃啊,我就知道,我的手艺比不上小倩姐的……”小兰嘟着嘴,半赌气半开玩笑地说道。
“爷爷……爷爷……呜呜……”
茅无极回头看了看小兰,忧愁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只摆了摆手,并不说话。
“虎子,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蔡强压住心头的惊恐,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小兰准备收拾碗筷了,但见桌上的两菜一汤原封未动,不禁嘟囔道:“茅大叔,又没吃饭啊,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啦!”
虎子忽然停止了哭泣。
这腹痛跟了他几十年了,虽然没什么大的影响,但每次疼起来都特要命。奇怪的是,每个看过的大夫都找不出病因。
“虎子?”老蔡一只手搭在虎子肩膀上。
“没事,老毛病了。”茅无极捂着腹部,头也不抬地说道。
“嗬嗬嗬……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了,小兰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看到茅无极脸色不好,忙关切道:“茅大叔,哪里不舒服吗?”
一声混沌如泥浆般的男子重音忽然响起,仿佛来自地狱黄泉一般阴森可怖。与此同时,虎子慢慢地转过头看向老蔡,露出了一张戴着面具的,陌生而诡异的脸。
又是一阵电击般的腹痛,茅无极托着头,冷汗直下。
“你……你不是虎子!!!”老蔡倒抽了口凉气,触电般地缩回了手。
这几天他老梦到一个老道,穿的是他茅山一脉的道服,他似乎有话对自己说,可每次梦没做完就醒了。
“嗬嗬嗬……”
镇政府大院,茅无极正从窗口远眺着灰鹰山的方向,呆呆出神,额上两道剑眉簇成了一堆。
林子里回荡着恐怖阴森的狞笑,老蔡满脸苍白,像中了邪一样,怪喊怪叫,跌跌撞撞地向骡车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