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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马案

何骏道:“当然,尸体穿着一身肮脏破旧,处处露着黑棉花的旧棉袄,鬓发散乱,满脸胡须,肌肤紧致,不似老人。腹部有一处贯穿枪伤,发射毒针的针筒和那枚伪造的花柏生的印章就藏在他的袖筒里。”

方骥微微向前欠身,盯着何骏的眼睛道:“你确定,这具尸体就是被你打下飞虹桥的老乞丐?”

“你记得他的相貌么?”方骥幽幽道,“鬓发散乱?满脸胡须?什么样的眉毛,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鼻子,什么样的嘴,你仔细观察过么?在一片漆黑之中开枪射杀百米开外的凶犯,你能确知子弹击中的是腹部么?一方用来哄骗肖冕的印章,用完之后还有必要揣在身上么?”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城外十里鬼泉河下游的泥潭里找到了这个老乞丐。”何骏道,“尸体已经被河水泡透,裹满了烂泥,腥臭无比,巡捕房的聂法医断定死亡时间是前夜十点到一点之间,和我击杀凶手的时间一致。”

何骏“啧”的一声,伸手在桌上敲了敲道:“我非常确信,我没有杀错人,被我打下飞虹桥的确实就是……”

“那尸体……”李修看了方骥一眼,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问题多半就出在这具落水的尸体上。

“你当然没有杀错人,你没有杀死任何人。”方骥冷笑道,“那个‘老乞丐’只不过被子弹擦伤了手臂,借势跳入河中逃之夭夭,你所找的那具尸体么……”

何骏道:“当时天黑得很,那个老贼身手又快得出奇,巡捕房配备的那些手电根本摸不到他的行迹,只依稀听到向西逃走的脚步声,我们追了将近一个小时,始终没能将他擒住,直到他逃上飞虹桥时,才被桥头的红灯照出身形。当时我们离桥头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我生怕他再次逃走,情急之下用巡捕的步枪将他射落水中。当我们追上飞虹桥时,只看到桥栏杆上的血迹。”

“是谁?”何骏不动声色,望着方骥的眼睛道。

“发现他的尸体?”鲁小骅奇道,“不是前辈亲手将他击毙的吗?”

方骥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笑道:“你们在鬼泉河下游搜索到的浮尸,相貌衣着都与当晚在曲水园的老乞丐非常相像。”

何骏道:“自然是发现他的尸体时。”

“当然,他们是同一个人。”鲁小骅为何骏助势。

“你所说的‘事后’是何时?”方骥骤然发问。

方骥幽幽叹了口气,像看傻子似的扫了鲁小骅一眼道:“那天晚上在曲水园杀人盗画的‘老乞丐’,并不是孤身携画拜访肖冕的老乞丐。”

“自然是假的。”何骏道,“事后我在那个老乞丐尸体上搜到了那枚所谓的花柏生私章,是很普通的青田石刻的,字口还泛着新茬……”

“你是说……”何骏若有所思。

“何探长说的是‘品墨人’花柏生?那可是一代传奇!”李修愕然道,“传说此人是不世出的鉴古大师,有瞑目识画之能,如今第一作伪高手‘千面罗刹’花如映是他的孙女,数年前名动江南的大盗‘窃藏人’骆函是他的弟子。那这幅画上的印鉴是真是假?”

“拿《照夜白图》登门请肖冕装裱的老乞丐绰号‘许邋遢’,在前清时曾是不亚于花柏生的传奇人物。”方骥道。

何骏拍手赞道:“李公子果然了得!没错,事后肖冕坦承装裱《照夜白图》的是他的孙子肖珍,他认定此画为韩干真迹,是因为画角钤有他已故去多年的师兄花柏生的鉴定私章,而肖冕对花柏生这个老妖的眼力万分信赖。”

“许邋遢!他还活着?”李修大惊,“不是说他在二十多年前庚子拳祸时就死了么?”说着又敲敲脑袋道,“对了,还有人说他趁乱卷走了清宫珍藏的几十幅古画,就此销声匿迹,还有人说他……”

李修道:“何探长不止一次提到肖先生目光浑浊,看清布条上的字需要凑到眼前,除了视力不好,肖冕的手一直不受控制地颤抖,这样一个衰迈不堪的老人,不说装裱鉴别书画,怕是连自己亲人的笔迹都不易分辨了。恐怕那个老乞丐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提出请肖冕亲自装裱那幅所谓的《照夜白图》,看来这个家伙对肖冕十分了解。我猜,肖冕恐怕是让自己的徒弟或是子侄动手装裱。他断定此画为真,应该是另有依据。”

方骥挥挥手制止了李修,缓缓道:“此人年纪实不算大,但性情古怪,自幼白发,素来以肮脏丑陋的乞丐形象示人,由于脸上满是毛发污垢,所以数十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更没有人知道这个携《照夜白图》独闯屏州的老乞丐就是许邋遢,当然,除了肖冕。”

“咦,你怎么知道?”鲁小骅奇道。

“那你的意思是,画展之前,许邋遢就被换掉了?”李修奇道。

“是白内障吧?古称‘白翳’。”李修道,“肖冕几年前突然宣布封刀,看来是因为白翳,他连看清眼前的事物都很困难,又怎么分辨画的真伪?”

“没错,当晚从何探长枪口下逃生的‘老乞丐’是杀害四条人命的凶手,而次日下午出现在城外泥潭里的尸体是真正的许邋遢。”

“可是……如果《照夜白图》是赝品,又怎么可能瞒过肖冕的眼睛。”对屏州画坛多少有些了解的莫书骐惊道。

“搞这么一套花样,动机何在?我需要一个解释。”何骏微怒道。

“那老乞丐被我识破,恼羞成怒之下暴起打伤了巡捕,还妄图用藏在头发里的另一只针筒射杀我,身手矫健凌厉,绝不是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天知道他这只针筒是怎么躲过巡捕搜身的。”何骏说着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当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天黑透了,我险些着了他的道。”

“很简单。这桩‘盗马案’是演给来看画展的那些‘文人雅士’看的一场闹剧,只是有几个不幸的家伙观众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方骥冷笑道,“你真以为肖冕老不中用?别天真了,肖冕可不是‘丹青四骏’那样的半瓶醋,这老家伙虽然年过八旬,但眼力之毒几可通神,他一眼就看出那天许邋遢带来的《照夜白图》是真迹,从那时起,他就起了杀人夺画心思……”

何骏皱皱眉头,迟疑片刻道:“我命巡捕到太阴桥下搜查,果然发现地下水道注入太阴渠的入口处拦着一张藤网,藤网截住了一个用蜡封死的竹筒,竹筒里正是《饮马图》《调良图》《番骑图》和《双骏图》。到此为止,这个老乞丐的一切计划已经一目了然,他的目标是‘丹青四骏’收藏的四幅古画:先携带一幅仿冒极精的《照夜白图》来到屏州,利用颇具威望的肖冕钓出互不来往的‘丹青四骏’,将四幅名画聚合在曲水园中,在画展上下手盗取,先杀人立威,把这些在士林藏界颇有些名望的人物困在园内,再迫使所有人蒙上眼睛,他自己则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水道和竹子将画运出,把累赘的赝品《照夜白图》付之一炬——毕竟一根一寸粗的竹子要塞下五幅画还是有些吃力的,而任这幅画留在现场无疑会暴露自己,只可惜那一把火烧得不够彻底,留下了一块要命的纸片——最后,只要揭下肖冕的蒙眼布,再假装自己的蒙眼布也是刚刚被人揭开,和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肖冕一起念出早已准备好的最后一张布条上的内容。此时恰好是门外布条上所写的‘炸弹’被‘解除’的时间,曲水园大门被巡捕破开,园中百十来人一涌而出,被巡捕包围截住。接下来,这个‘老乞丐’只要等这些搜查现场的巡捕一无所获地离开,再伺机到太阴桥下取走竹筒便可。

“杀人?肖冕?”鲁小骅连声惊叫。

方骥轻笑道:“到此为止,暂时没有什么致命的问题,你继续往后说。”

方骥继续道:“可目睹老乞丐携画登门的人不在少数,更有不少人知道此画被肖冕鉴定为真迹,如果老乞丐莫名失踪,而《照夜白图》落在了肖冕手里,那老家伙可就说不清了。所以他设了一个极为毒辣的局,请人用古绢——肖家可不缺这个——仿造一片一寸见方的《照夜白图》的边角残块,用火熏燎残块边缘,再以‘丹青四骏’所藏古画和《照夜白图》为引子,筹办一场画展,让《照夜白图》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是在众人耳闻鼻嗅中灰飞烟灭,仅存一块火后劫余的残角——不然你以为以凶手安排之精妙,怎么会让一小块未烧尽的画留在现场——当然,还要让一位化妆高手装扮‘老乞丐’,让这个藏有《照夜白图》的世外高人摇身一变成为携带假画赴屏州‘抛玉引砖’夺取‘四骏’藏画的‘盗画人’。当然,为了保证这个盗画贼的威慑力,他在画展当日随机挑选了四个无辜者作为牺牲品,这个老疯子为了这样一幅旷绝古今的名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虽然何探长出现在画展现场是个意外,可就算你没有揭穿竹筒藏画的手段,肖冕也会安排他的未来孙媳——韩采来道破此事,你那天就没有注意到画展现场有一个瘦小的姑娘么?”

鲁小骅也道:“就是嘛,那个老乞丐可露出不少破绽呢,那个装着布条和鹿筋的麻袋是他发现的,最先被揭掉遮眼布的也是他和肖冕,而且他竟然不能和别人同住一宅,世上哪有这么矫情的家伙?他的行为太可疑了。”

“韩采是肖冕的孙媳妇?”鲁小骅的下巴险些落地,他想不通这两件案子有什么关系。

何骏道:“深深插在竹林最深处的土里,冒充没有被砍断的矮竹子。为了不使竹子枯萎惹人注意,砍伐竹子截取竹筒应该是在画展前夜进行的,能做到这一切的,只有那个独自住在曲水园的老乞丐。而之后发生的事情,也证实了我的猜测,我们确实找到了那棵被砍断后插在土里的竹子。”说着看向方骥,“我想不通这案子有什么问题。”

方剂冷笑着甩出一张照片,韩采一身学生装,巧笑嫣然,身边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手拄文明棍,儒雅秀气,正是肖冕的长孙肖珍。

“他只藏了一段竹节,那砍断的竹子呢?”鲁小骅道,“连枝带叶那么大一团,不论丢在园子里还是抛到墙外,都很容易引起注意。”

“等一下,等一下……”何骏被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信息压得喘不过起来,嘴唇微颤,“什么人能仿造《照夜白图》的残块?又是什么人假扮的老乞丐?”

李修“哦”了一声道:“不错不错,案发时是晚上,曲水园里灯火通明,凶手有很多蜡可以随手取用。”

“作伪,易容,天衣无缝,惟妙惟肖,你认为什么人能办到?”方骥反问。

何骏连连赞叹:“李公子果然才智过人,不过凶手封死竹筒口用的是更加保险的蜡,我摘下蒙眼布后发现园子里有几根巨烛烧得太快了。”

“花柏生的传人?是骆函,还是花如映?等一下,我记得花柏生是肖冕的师兄!”何骏失声道,“难道肖冕私下里还和花柏生的后人有联系?这两个都是下三门的大盗!”

李修道:“很简单,因为竹子在画展前已经被砍断了。肖府在屏州城中,地处偏僻的曲水园无人居住,只有孤身一人住在此处的老乞丐有充足的时间砍倒一棵竹子,截取一段长短、粗细合适的竹筒,打通竹节,浅埋于竹林内,或者仅用落在竹林内的厚厚的竹叶盖住——我记得何探长说过这一丛细竹栽种十分稠密,画展时不会有人踏进竹林,所以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以供到时将四幅古画的画心一并卷起插入,再用一块巴掌大的兽皮或油纸之类轻薄的可以藏在身上的防水之物配合鹿筋绳之类封死竹筒口,从水闸缝隙放出。老乞丐孤身一人携画而来,身无长物,又不能擅自动用曲水园中的容器盗运古画,所以这一丛竹子就成了他藏画的首选。竹子高出园墙,人皆可见,也许老乞丐携画入住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用竹子盗画的方法。更重要的是,盗画者只拿走了‘丹青四骏’的藏画,却烧掉了最珍贵的《照夜白图》,这太反常了,除非他知道这幅画是赝品,而且一根细细的竹子塞不下五幅裱着厚厚覆背的画。”

方骥道:“当然,你以为肖冕是个干净人?”

王驹、莫书骐也竖起了耳朵。

“那许邋遢呢,他怎么死的?”何骏又问道。

“为什么?”鲁小骅瞪圆了眼睛道。

“他的死自然是肖冕早早安排好的,画展现场出现第一个牺牲者时,曲水园大门还没有关上,一定会有不少人趁乱逃出去,想来也有不怕事的跑去巡捕房报案,那么之后赶来的巡捕自然就成了这场闹剧的免费助演,他们的作用,一来是包围曲水园,使那条水道成为沟通园墙内外的唯一通道,二来是在韩采揭破凶手身份时,被盗画人假扮的老乞丐闪展腾挪戏耍一番,无论花如映还是骆函,都是纵横江湖多年的怪盗,这些普通巡捕在他们面前就像三岁小孩儿一样。”

何骏微笑点头。

鲁小骅不忿,重重哼了一声。

李修略一思索道:“凶手是那个老乞丐?”

方骥轻笑一声,继续道:“最后,盗画人被韩采用随身的手枪‘击伤’落水,就此远遁。何探长,你解开诡计,找到四幅古画,揭破凶手身份并将她打落水中,都是肖冕和花如映早早为韩采备好的剧本,你抢了那个小丫头的戏,还开枪打伤了那个盗画人,这着实让肖冕捏了把汗。当然,事情的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盗画人逃出生天,被肖家枪杀后抛尸城外的许邋遢被你何探长当作凶手,‘丹青四骏’虚惊一场,许邋遢带来屏州的《照夜白图》成了肖府的珍藏,而被剥光衣服斯文扫地的一群赏画人和参与此案的巡捕都对当晚的惨案三缄其口,似乎这场小众的画展从来没有发生过。”

何骏点点头:“小子不错。”又对李修道,“你觉得呢?”

“那……盗画人呢?”何骏涩然道。

“不对,不对。”鲁小骅直摇头,“前辈说过,那竹子有近两丈高,高出园墙,如果凶手在园子里砍伐竹子,竹梢急剧颤动,包围曲水园的巡捕一定会注意到的。而且园子里的人有没有被堵住耳朵,怎么会听不到砍竹子的声音?”

“当然是顺着鬼泉河出城了。”方骥道。

“伐竹为匣,好雅致的手段。”李修笑道。

“你有什么证据?”何骏道。

“我记得我说过,曲水园一角有一片竹林,寸许粗的竹子种植得非常细密。”何骏道。

“你要证据?那可把眼睛瞪大了。”方骥说着从随身的皮箱里取出一个长条形锦盒,打开搭扣,取出一卷精心装裱过的古画,轻轻打开,何骏、李修不禁惊呼道:“《照夜白图》!”莫书骐、鲁小骅也凑上前来。

“那……除非凶手事先携带容器进入曲水园……不可能,那么大的东西放在身上扎眼得很。”鲁小骅直挠头,“前辈,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鲁小骅愕然道:“这是真的?”

何骏道:“确实,经过肖先生确认,曲水园中的容器陈设虽有破损,却一件不少,而且园子里平时无人居住,并没有可以用来藏画的容器。”

李修无奈道:“我可不会鉴别画的真假,不过看画轴、画纸古意盎然,画工、画意妙入毫巅,而且装裱手段和肖冕分毫不差……方先生,这画你是从哪得到的?”

“用瓶子装起来?”鲁小骅道,“可是有钱人家院子里的水道都有石条闸封着,每个走水缝隙大概只有一两寸宽,就算把画卷成筒状,大些的也足有两三尺长,一时半会儿哪去找那么细那么长的瓶子?而且这些画不是被揭下来的,是连着画心后的覆背一起被割下来的,四张叠在一起也不算薄,太细的家伙还塞不下。”

方骥用手一指画角,众人凑上前去,只见一方指甲大小的阳文印章,看上去刚刚钤印不久——“知老识藏”。

王驹轻轻打了个酒隔,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这是肖冕的鉴藏私章。”莫书骐道,“他自号‘知老’,肖府收藏的所有古画都盖着这样一方印。”

鲁小骅道:“怎么会走水道?那可是几百上千年的纸和绢,一旦被水冲过,可就全完了……”

何骏惊道,“如果这一系列事件是肖冕安排的,他怎么可能把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照夜白图》交给你。”

何骏含笑点头:“一语中的。”

方骥轻笑一声,轻轻翻转画轴,只见画纸背面盖着一方风火莲花形的印章,透着一股嚣张顽劣之气,“我请了一位江湖怪杰从肖府地库里偷来的。”

李修微笑道:“除了飞天遁地,只剩一条路可走。曲水流觞,风流雅致,此当为‘曲水园’得名典故,我猜那条追慕魏晋古意而修造的水渠为凶手盗画提供了一条捷径。我看过屏州的地图,记得曲水园外的水道上盖着石板,肖家修建曲水园引入鬼泉河活水,自园南流出,经一条笔直的地下水道在太阴桥下汇入太阴渠,包围曲水园的巡捕绝不会想到脚下的石板下流淌着几幅价值连城的古画。凶手完全可以事先在地下水道注入太阴渠处拦一张藤网截住古画,等搜查结束后,再偷偷取走。”

“风火莲花?这是九臂哪吒薛小容的标志!你请动了那个神偷?”李修大惊。

何骏连连摇头:“曲水园被巡捕严密包围,如果有动物身背画卷出现在墙头,一定逃不过巡捕的眼睛。”

“你这是勾结盗匪!我要抓你归案!”鲁小骅愤愤道。

“那画是怎么被带出去的?”鲁小骅挠头道,“难道是有人操控了猫或者鸽子什么的爬墙、飞天?”

方骥嗤笑一声:“你应该先去把肖冕抓来,而不是对着我喷口水。”

“一视同仁,照搜不误。”何骏道,“‘丹青四骏’和肖冕身上溜光水滑,老乞丐身上满是污泥,但都没有藏画。”

何骏沉着脸道:“盗画人是谁,现在在哪儿?”

李修道:“也就是说,偷走画的人就在曲水园,就是被蒙住眼睛,绑住双手的看客之一,当大家慑于凶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手段,不敢擅动时,凶手自己却摘下遮眼布,挣脱绑绳,割下了五幅古画的画心,用巧妙的手法带出了曲水园……对了何警官,你们搜身的时候,肖先生和那五位失主……”

方骥反问道:“何探长,如果你是盗画人,在从水路离开屏州城后会如何规划逃跑路线?”

“也不可能。”何骏道,“曲水园除了树丛假山,地面上都铺着石板,我仔细查看过,石板严丝合缝,没有撬动过的痕迹,花坛、树丛这些露出地面的地方也没有被翻起的新土。”

“选择最偏僻的地方走,比如……天水镇?”

“那把画埋起来呢?”鲁小骅又道。

“一点不错。”方骥点头道,“当夜的天水镇里,几个喜欢收藏古玉的年轻人正在一起喝茶赏月,当然,少不了端茶倒水的侍僮在一边伺候。

何骏摇头道:“不可能,当时曲水园已经被巡捕团团围住,不可能有人在他们眼皮底下翻墙。”

李修身子一颤,轻哼一声,抬眼道:“阁下是说,天水镇西的山英小馆?”

“那其他四幅画呢?”鲁小骅挠头道:“当曲水园中所有人都被蒙上眼睛的时候,您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响声对吧?会不会是有人翻墙进来把画偷走?”

“正是。”方骥道,“李公子在那天晚上,亲手断送了一个穷苦少年的生路。”

何骏点头道:“当时看来,确实如此。”神情却淡定得很,丝毫不见痛惜之色。

“他是贼,还是家贼!”李修冷冷道,“山英小馆的主人祝敏收留他做侍童,就是看他可怜,给他一条生路,谁知道这个叫阿瑗的小子手脚不干净,趁我们品茶赏月时偷了祝敏新得的西周小玉马。”

鲁小骅惊道:“难道前辈闻到的焚烧丝绢的味道,是有人烧毁了《照夜白图》?”

“是吗?”方骥摇头冷笑,“可你们并没有在他身上搜到那只玉马。”

何骏道:“不错,可是除了在花园角落的方桌下找到一个手指粗细内藏机括的精钢针筒之外,再无他物,搜身也没有任何结果,当时那些古画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除了《照夜白图》,我们发现一块一寸见方的墨彩分明的古绢残块掉落在水池一角,边缘有被焚烧过的痕迹,经肖先生验看,正是《照夜白图》。”

李修道:“从我们发现玉马失窃吵闹起来,到集合山英小馆的所有仆人、侍童搜身,其间足有一刻钟的工夫,那个小子见势不妙,完全可以先将玉马扔掉。”

方骥轻哼一声,冷笑摇头:“当然是命人在园内刮地三尺,仔细搜索喽。”

“扔到哪儿?山英小馆里被你们刮地三尺搜了几遍,连灌木丛都铲掉了。”方骥道。

鲁小骅满眼崇拜地望着何骏:“前辈,您是怎么找出凶手的?”

李修道:“山英小馆里有一口深不见底的寒井,祝敏平日煎茶只用这井里的水,还有像曲水园一样引入的活水,还有,事发时是在午夜一点左右,山英小馆周遭寂静无人,他完全可以将玉马扔到从小馆东侧流过的河道里。”

何骏有些尴尬,沉声道:“当天……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巡捕脱光了衣服搜身,丑态毕露,谁愿这事情传出去?杜市长和刘总巡捕当晚便下了死令,禁止此事外传。所幸曲水园位置极为偏僻,所以事情阵仗虽大,知道的人却不多。”

“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脚印?”方骥哂笑道。

“这么大的案子……我怎么不知道?”身为法官的莫书骐非常不痛快。

“当然,我们在祝敏收藏玉马的药庐间发现了踩着黑紫色泥土的脚印,山英小馆里是没有这种土的,只有小馆外种着玉冠花的小花园里才有,当夜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过小馆,只有那个叫阿瑗的小子被祝敏派去折一枝在夜间盛开的紫色玉冠花。”李修道,“还有,那只玉马被祝敏藏在药庐,小馆中的仆人、侍童和宾客都不知道,只是几天前祝敏藏玉时,被在药庐捣药的阿瑗撞了个正着,也怪祝敏太信任他,没有将玉马另藏他处。”

何骏捧起桌上的茶盏,一口气喝下大半,道:“不敢,不过这凶手确实是何某亲手击毙的。”

方骥连连摇头,顺手从皮包里拿出两张照片:“我想你们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方骥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道:“案子说完了?接下来就轮到你何探长出马,三言两语指出凶手,找回古画了,对吗?”

“这是什……这是山英小馆的药庐,这边是药橱,这上面是……什么东西滴落的痕迹?”李修皱眉道。

“枪上膛!一个人都不许放走!”何骏大声喝道。

“是血。”方骥指点着照片道。

何骏长叹一声,抬手扯下遮眼布,走到院门外,见整座曲水园被警车和巡捕团团围住,蒙着眼睛,双手捆缚的画坛名流被巡捕组成的人墙牢牢挡住,一个个涕泪横飞,狼狈至极。

李修略一思索,脸色大变。

“吱呀呀——”一阵厚重刺耳的声响,曲水园大门被得到“绑匪”指令的巡捕打开,众人像疯了一样又哭又叫一涌而出,只有老乞丐和“丹青四骏”屁滚尿流地撞进集鸿榭,接着发出几声绝望至极的哀鸣——五幅名画的画轴都还完好,只是画心连同画心后的覆背一起被人割去了。

方骥幽幽道:“天水镇是屏州下辖小镇中最偏僻的所在,山英小馆又地处天水镇西,这四周哪怕白天也寂无人迹,遑论午夜。而且小馆中仆人、侍童并不多,如果有人偷偷翻墙潜入,很难有人发现。而这个趁夜潜入小馆的人,极可能曾踏足馆外花园,沾了一脚黑紫色泥土,而且此人身上带伤,虽然处处揣着小心,但在翻找止血药时仍不慎将血滴落在药橱下,可惜,山英小馆的人没有发现。”

“不可!”何骏大声叫道。

鲁小骅道:“如果有人从外面潜入,在山英小馆里应该留有一串黑紫色的脚印,可李公子说脚印只出现在药庐周围。”

何骏大惊,抬起双手松开遮眼布一角,却见老乞丐和肖冕战战兢兢地靠在一处,遮眼的布条和双手的绑绳已被松开,正捧着一张淡黄色的布条瑟瑟发抖,何骏一愣神,肖冕已把布条凑到眼前,念道:“等大门打开,所……所有人一起冲出去,否则十秒内倒毙……”

李修叹道:“花园后就是小馆东墙,东墙内就是药庐。”

“大家……大家……注意……”老乞丐也开口说话,浑浊的声音裹着浓浓的惧意。

鲁小骅讷讷无语。

众人正惊疑不定,忽听肖冕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他要放了我们吗?”

方骥道:“山英小馆药庐藏药既多且杂,颇负盛名,被何探长射伤逃走的盗画人应该半是顺路,半是是慕名而来。我猜祝敏藏玉马的地方,应该是放三七、紫珠草、小蓟这些止血药的抽屉吧?无论骆函还是花如映,都是精通古玩的大行家,当此人翻找止血药时,看到抽屉里竟然藏着一只玉马,岂有不顺手牵羊之理?”

整座曲水园安静得吓人,隐约能听见集鸿榭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丹青四骏”的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沈柔钲、韩自冉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何骏凝神细听,只觉得有人轻手轻脚地来回走动,似乎是进了集鸿榭,紧接着便传来一声轻轻的划火柴的声响,一股焚烧绢帛的味道伴随着硫磺味随即弥漫开来。

“没错,是放紫珠草的抽屉,小馆里平时用不到这个。”李修脸色一暗,随即道:“对了,现场留下的脚印大小和那小子的完全一致。”

众人像木偶一样满怀怨气地互相捆绑,有两个火气冲得受不得如此挟制,破口大骂起来,何骏刚要出言阻止,却见那骂得最凶的西装男子一头栽倒,死状与前三人无异。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不多时,曲水园中近百人都已被蒙住双眼,捆住双手,何骏无奈地绑住了肖冕,蒙上自己的眼睛,用牙齿拉紧了手腕上的绑绳。

方骥道:“一个成年女子和一个少年男子脚的大小正巧相同,这有什么稀奇?

“照他说的做吧。”何骏叹了口气。

“成年女子?这么说这个盗画人是千面罗刹花如映。”何骏脸色一苦,叹道:“看来那一块被火烧过的古绢就是她的手笔。”

“何探长……”肖冕双手颤抖,瞪着浑浊灰白的眼睛望着何骏。

方骥不置可否,自顾自说道:“可怜的阿瑗,当夜便被赶出了山英小馆,孤苦无依,只好连夜赶路回家。”

“这个家伙在哪儿……”何骏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这种无影无踪的细针,令人防不胜防,如果不按照布条上的指示来做,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那是因为他死不认罪,还出言不逊顶撞贵客!”李修微恼道,“祝敏素来宽和,打发阿瑗离开前还顺手赏了他一个紫竹小盒,说是里面有几枚古钱,找个古玩铺子卖掉足够保他三五年吃穿不愁。”

何骏大惊,这样一来,所有人无法视物,更无法挣扎,完全成了待宰羔羊,而贸然暴露警察身份的自己,无疑是行凶者的首选目标。

醉蒙蒙伏在桌上的王驹猛地一惊,抬起头来。

肖冕悚然一惊,何骏几步赶到假山前,伸手从山石缝里抽出一个大口袋,扎着口袋的布条上写着两行小字:“所有人互以布巾蒙眼,筋绳束手,不依此言者杀。”布袋里满满地都是裁剪成一段一段的厚实布条和坚韧的鹿筋细绳。

“他是哪里人?”方骥也不多做争执,又问起了阿瑗的出身。

老乞丐突然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肖冕身边,操着浑浊嘶哑的嗓音道:“假山下面,有一个袋子,袋子口用一张布条扎着,我看那布条,和刚才那些写字的材质颜色一样。”

李修道:“好像是城西真笃村人,去年真笃村遭了水灾,人口十去七八,那小子安置好祖母之后,就孤身一人来屏州打拼,机缘巧合被祝敏收留,取名阿瑗,带去天水镇。”

园墙外的巡捕用老套的说词向园内喊话,何骏听了片刻,顿觉一阵泄气:原来曲水园后墙挂着一张布条,上面的几句“有炸弹,强入则爆,半小时后自动解除”的鬼话竟像空城计般把巡捕挡在了墙外。

“从天水镇到真笃村,要路过一个地方。”方骥冷冰冰道。

“巡捕来了……”何骏轻轻舒了口气,心里又打起鼓来:巡捕为什么不敢进来?对了,最先逃出去的人会报告巡捕房,那个家伙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他一定还留有后手。

“什么地方?”李修秀眉紧蹙,随即一惊,“鬼泉河下游的那个泥潭,巡捕发现老乞丐尸体的地方!”

众人正束手无策时,忽听园墙外越来越近的汽车引擎声,不多时,整座园子已被杂乱的呼喝声团团围住。

“不错!”方骥喝道,“那么你猜,他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何骏细细看过三具尸首,见三人皮肤裸露处皆有一个血点,像是极细小的针孔,不禁心头一跳:他就在这里,就在人群当中,操控着在场所有人的性命,发射毒针的机关匣子就在他身上,这样的针筒藏的毒针应该不超过十根,但是……我不能搜身啊……他在明,我在暗,一旦我提出搜身,第一个遭毒手的就会是我……

“什么……”李修已经猜到了方骥接下来的话。

画展继续进行,作为《照夜白图》陪衬的四幅名画缓缓展开,众看客却像木偶泥胎似的怔怔地坐在原地,敢进屋观看的十不足一。

“有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停在泥塘边,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把一具肮脏体丢进了泥潭,而那位公子他正好认得,是常与祝敏来往唱和的肖珍。”方骥把一张照片中重重甩在李修面前,正是肖冕之孙肖珍、山英小馆主人祝敏和几个年轻收藏家同桌宴饮的场面。

何骏摇摇头:“事情发生得太快,我也被推来搡去乱了方寸,总之有一个可怕的疯子控制了这场画展,还在片刻间夺走了三条性命,我们不知道他杀人的手段,所以暂时没有办法对付他,权且按他的指示做吧。肖先生不必过分忧心,关闭园门之前,已有不少人逃了出去,我想过不多久就会有巡捕赶来。”

“李公子,想必你认得站在祝敏后面的那个孩子。”方骥用手指点点照片一角一个稍显模糊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肖冕还彻底没回过神来,只是本能地满怀希望地盯着何骏的脸道。

“这是阿瑗。”李修道。

“是我……”何骏有些无奈地一摊手。

方骥冷笑一声,一把抽过照片,走到桌子对面,递给了鲁小骅:“想必鲁警官对他也不陌生。”

“何骏……何探长?”肖冕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跳了起来。

“这是那个抢劫韩采和李梅的小混混!”鲁小骅惊道,“他不是叫阎三儿么?”

“肖先生,先不要慌,按照这个人的意思来。”一个魁梧老者慢悠悠走向肖冕,摘下礼帽,露出光光的脑袋,“在下何骏。”

瘫坐在桌角的王驹眼睛蓦地亮了起来,重重打了个酒嗝。

肖冕满是皱纹的脸扭曲得像一个包子,抬眼环视满园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藏界名流,重重地叹了口气,仰头嘶声喊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何骏思索片刻道:“方先生是不是想说,肖珍的未婚妻韩采枪杀阿瑗,是精心策划的灭口,而不是正当防卫?”不等方骥回答,又道,“那肖珍为什么不直接在抛尸现场杀了这个目击者?”

肖冕大骇,呼地站起身来,阻止了几个试图踏着假山向园墙外爬的年轻人,颤抖着念出了盏盖上的字,众人又是一阵大乱。老乞丐正扶着桌角喘气,听了这话,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胳膊一晃,打翻了盛放水果的漆木盖盒,柑橘柿子滚了一地,只见盒子底部写着一行小字字:“画展继续,否则屠尽园中人。”

方骥道:“阿瑗在暗,肖珍在明,他并不知道树丛后的小路里藏着一个目击者。”

“不要妄图向园外传递消息,否则杀一人。”

鲁小骅叫道:“那韩采怎么会知道?难道是阿瑗自己送上门去的?”

石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肖冕口中干渴难耐,顺手捧起一个茶盏,颤颤巍巍揭开盖子,只见雪白的盏盖内写着一行小字,肖冕一愣,忙把盏盖凑到眼前。

“没错,阿瑗被赶出山英小馆,衣食无着,只有铤而走险,将一封勒索信寄到了肖府,而鲁警官所谓‘抢劫伤人’,莫法官所谓‘正当防卫’,就发生在肖家和阿瑗约定的交付封口费的地方,屏州城北的太平巷。”

眨眼工夫,三人丧命,众人疯魔似的闹了一场,都泄了力气,气喘吁吁地或站或坐或趴或躺,瘫得满地都是,一个个怔怔地说不出话。肖冕目光浑浊,满脸颓丧,顿着拐杖走到门前,吩咐早吓得手脚发软的仆人将三具尸体移到集鸿榭内,自己跌坐在树下石桌前呼呼地喘气。

何骏道:“方先生不觉得你的话前后矛盾么?”

肖冕还要再说,却见一个已挤到门边的肥胖画师眼珠猛地一鼓,一头栽倒在曲水园门口,身子抽搐两下,便气绝身亡。已经挤到门口的人像水花似的瞬间弹开,肖家仆人冲到门前,在肖冕一叠声的催促中紧紧关上了园门。

鲁小骅也兴冲冲拍着桌子道:“就是!你刚才还说祝敏赏了那阿瑗几枚古钱,足够他三五年吃穿不愁,怎么转口又说他衣食无着?”

话音未落,便有年轻气盛的破口大骂:“姓肖的,你要大家都死在你家园子里么?”一边骂,一边横冲直撞地往园门处挤。

方骥拿起摆在鲁小骅面前的那张照片,不急不缓地走到桌角,递到王驹眼前道:“这就要问王警官了,你凭什么夺走祝敏赏给阿瑗的‘和田马钱’,交给那个英国人?”

肖冕几步跑上集鸿榭前的石阶,挥着手高声道:“大家不要乱,不要乱,先关闭园门,先关闭……”

众人都是一惊,齐齐看向王驹。

众人呆了片刻,发疯似的往园门外跑。

王驹淡灰色的眼珠左右一滚,推开杵在自己面前的照片道:“一个破衣烂衫的乡下娃娃,一个西装笔挺的英国绅士,同时声称是那几枚和田马钱的主人,如果是你,你会选择相信谁?”

“大家不要乱……不要乱!”肖冕话音未落,便听身后“扑通”一声,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儒倒毙在石桌下,口中白沫突突直冒,众人大惊,肖冕浑身汗出如浆,正束手无措时,又有人在桌角下发现一张布条:“关闭曲水园大门,否则杀一人。”

“和田马钱?那是什么?”鲁小骅问道。

“关闭曲水园大门,否则杀一人。”和前一张布条一模一样。

方骥又取出一张照片道:“想必王巡长对这几枚钱币并不陌生。”

肖冕揉揉眼睛,颤抖着把布条凑到眼前。

照片上是几枚呈不规则圆形的无孔铜钱,钱币正中有一圆圈,圈内有一抬腿欲行的骏马,圈外有一周奇形怪状的文字,背面则是散乱无章的汉字:重廿四铢铜钱。

“啊!又一张!”肖冕身边的小童扯着嗓子惊叫起来。

“汉佉二体钱,这种文字是佉卢文。”李修惊道,“这种钱是最早是道格拉斯•福塞斯爵士曾在克里雅附近的一个废弃遗址中发现的,我看过一些报道,那是1876年,就是前清光绪二年的事。后来福塞斯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举办的研讨会上作了一场报告,曾在欧洲引起轰动。后来斯坦因和他的团队在新疆找到不少这样的钱币,英国探险家对它非常痴迷。”

“安静……各位不要慌……”肖冕早慌了手脚,被几个小僮搀扶着来回乱转,忽的眼前一花,似乎有一道人影从身前晃过,待他回过神来,手里又多了一张布条。

“祝敏倒真大度,竟然把这样的宝贝送给一个小贼。”鲁小骅一撇嘴道。

曲水园中老老少少近百人,大都是自诩风雅的书画名家,哪见过这种场面,静了片刻,满园中便像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离尸体近的一个个哭爹喊娘屁滚尿流,离得远的还探头探脑要过来看个究竟,“丹青四骏”一心顾着放在集鸿榭的画,疯魔似的直往进闯,那驼背老乞丐也被撞成了滚地葫芦,再拿不起那副盛气凌人的派头,一时嘈杂哄乱,满地斯文滚成一团。

李修叹道:“祝敏嗜玉成痴,对古钱币倒真不大在行。也怪我当时没有讨来那个小盒多看一眼。”

话音未落,便听集鸿榭东窗外传来一声惨叫,肖冕身子一颤,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靠在窗前的年轻看客像木桩子一样直挺挺栽倒在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双目外凸,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便断了气。

王驹冷哼一声,喷着酒气道:“听你们的意思,倒像只凭这个姓方的几句话,就把这些古钱当成了那个小贼的东西。我非常确定,那些和田马钱是黑斯廷斯爵士刚刚从益古斋买到的!”

“好像有人和我开了个玩笑。”肖冕白须微颤,强笑道,“只是这玩笑有些吓人。罢了,且不理他,我们继续……”

方骥眉头一挑道:“哦?凭什么?”

“怎么回事?”蒋希介只道是《饮马图》出了什么差池,忙拨开众人,几步跨进集鸿榭。

“凭益古斋汤老板的证词!”王驹道,“而且黑斯廷斯爵士能清楚地说出这些古钱的年代、归属、文字和辨别真伪的方法,那个阿瑗连这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肖冕白眉紧促,轻咳一声,制止了众看客乱哄哄的惊呼。

方骥嗤笑道:“他当然不知道,这种和田马钱冷僻得很,连祝敏这样的高段玩家都不甚了解,何况一个乡下孩子?所谓的‘证词’更不足采信,黑斯廷斯是益古斋的常客,汤老板当然会为这个大金主圆谎。”

“请关闭曲水园大门。”仆人轻轻念出了布条上的一行小字,一脸茫然地挠挠头,又翻过布条背面,顿时骇然变色,“否……否则杀一人……先生!”仆人惊叫着望向肖冕。

李修见王驹脸色阵阵发黑,又问道:“听方先生话中的意思,是阿瑗和黑斯廷斯爵士在一家叫益古斋的古玩店前起了冲突,黑斯廷斯坚称是阿瑗偷了他刚刚从益古斋买的和田马钱,而益古斋的汤老板也证实爵士所言不假,那阿瑗当时怎么说?”

《照夜白图》已经正位,肖冕和老乞丐满意地欣赏着满园懂或不懂装懂的看客涕泪交流地惊叹,肖冕挥了挥手,又有两名书童缓缓展开了蒋希介所藏的《饮马图》,展至一半,一张淡黄色布条不知自何处飘然而下,自画纸前飘过,顿时抓住了众人的眼睛。集鸿榭窗户打开,四面通透,小风一扫,薄薄的布条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屋角一个肖府仆人脸上。

王驹冷笑道:“这小子说,他拿着和田马钱到益古斋,本想卖个好价钱补贴家用,结果被坐在店里的一个‘洋鬼子’一把夺了去。这不是满嘴放屁么!如果黑斯廷斯爵士真的看上了他那小玩意,花钱买了就是,黑斯廷斯又不是花不起那个钱!我问他钱的来历,他也说不清楚。”

肖冕被小僮搀扶着站在集鸿榭外,轻摇折扇笑呵呵分隔人群:“不可拥挤,不可拥挤。”

“他当然不敢说,他是因为被李公子莫名其妙地扣上了小偷的帽子才被祝敏赶走的,这时候怎么敢说这些钱的来历?还有,‘他拿着和田马钱到益古斋’,他把钱装在什么地方?钱袋里,裤袋里,包袱里,还是拿在手里?”方骥问道。

园中游人皆是慕名而来的画坛中人,至不济的,也是爱附庸风雅,能玩弄笔墨的人物,见挂出画来,顿时一拥而上。

王驹一愣,他可从来没注意过这些,那天他巡视到益古斋附近,拨开围观的人群时,那几枚马钱已经被暴怒的黑斯廷斯握在手里。

肖冕笑吟吟地指挥几名小童将画挂在集鸿榭,四角为“四骏”留有位置,画轴都收在锦盒内,尚未展开,正中已横挂《照夜白图》,只见一匹白色骏马系于木桩之上,昂首嘶鸣,双目圆睁,四蹄腾骧,似欲脱缰而走,鲜活灵动,摄人心魄。更有吴说、李煜、林唐臣、徐尊生、章士孟以及乾隆皇帝的题词、印鉴,续纸连卷,铺天盖地。画纸的几处破损早被肖冕一双回春妙手修补完好,装裱一新。

“李公子想必认得这只盒子。”方骥将一张照片递给李修,照片上是一只两寸见方的紫竹小盒,色泽凝重,古意盎然。

消息一出,屏州画坛震动,展出当日,小小的曲水园里几无下脚之地。集鸿榭极为狭小,一次仅容十余人进屋参观,好在曲水园景致绝好,花木假山,亭台楼榭一应俱全,一片寸许粗、两丈高的竹子密密麻麻填满了园林一角,一条弯曲的水道引鬼泉河水入园,注入一座八角池塘“思理池”后又自南墙下水门“泻玉闸”流出,汇入太阴桥下的太阴渠,几条石板小路旁也摆了十多套极讲究的方桌圆凳,桌上是各色点心果品,酥酪香茶,屏州画坛人士难得聚得如此齐全,在园中小坐饮茶,吹牛谈笑的也不在少数。

“这就是祝敏赏给阿瑗的那个小盒子,和田马钱就装在这里面。”李修惊道,“这照片你从哪儿拍的?这后面像是一个砚台,旁边是……笔架?”

肖冕是爱画如命之人,当下邀请老乞丐住在肖家,那老乞丐却独得很,不愿与人同住一宅,肖冕只好安排他独自住在肖家在西城郊外偏僻处的私家花园“曲水园”。数日之后,肖冕在老乞丐的怂恿下发帖邀集“丹青四骏”至曲水园,议定十日之后,集合四人所藏名画连同《照夜白图》共五件珍品在曲水园中的集鸿榭一并展出。

“在益古斋汤老板的书桌上。”方骥道,“这只明代的小盒子虽然精致,却还入不得黑斯廷斯的眼,正便宜了那个汤老板。黑斯廷斯吃肉,汤老板喝汤,可怜阿瑗被逼无奈,只好铤而走险虎口夺食,生生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原来在半个月前,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只身来到屏州,在众目睽睽之下叩响了肖府的大门,请已封刀多年的肖冕亲手装裱一幅古画,正是唐代名家韩干的《照夜白图》。肖冕见画骇然失态,几乎喜得昏厥过去,那老乞丐却狂得紧,竟在屏州放出话来,“古来丹青第一马”就此现世,屏州藏界一时为之哗然,“丹青四骏”不忿而来,见画之后,无一不俯首称拜。

王驹狠狠盯着紫竹小盒的照片,喷着酒气道:“李公子,你确定这就是祝敏赏给那小贼的盒子?”

杨弼昔苦笑道:“瞧他行为做派,定不是寻常人物,否则也不会得到肖先生青眼。”

李修无奈点头:“独一无二,盒盖上有一道浅痕,是祝敏不小心划伤的。”

韩自冉也酸溜溜道:“就是,也不知这老家伙什么来路。”

方骥望着一脸苦涩的王驹,冷笑道:“看来王巡长根本就没注意过这只盒子……”

蒋希介冷笑道:“你倒会说漂亮话。此画一出,‘丹青四骏’的名头,怕是再叫不响了。”

“够了。”莫书骐有些不耐烦,“方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柔钲微笑道:“自盛唐而今千余载,太平有数,乱离无算,一纸翰墨流传至今,实属不易,我等细细观摩便好,何必枉争虚名?”

方骥道:“我想说的是,在座诸位自恃聪明的庸才,都是害死阿瑗的凶手。何探长放走的盗画人潜入山英小馆盗走玉马;李公子仅凭几个脚印便断定阿瑗行窃,令其含冤被逐;还有个不明就里的王巡长乱判葫芦案,断了阿瑗最后的生计,逼得他走投无路,只好投书敲诈;肖家祖孙则设下毒计,由未过门的孙媳韩采杀人灭口。肖冕、肖珍祖孙事先谋算好了这场谋杀的一切环节,包括根据鲁警官每日的回家路线和时间与阿瑗约定见面地点,为韩采设计一个合乎情理的路过太平巷的原因,寻找为了几百大洋甘愿使苦肉计刺伤自己的‘同学’李梅和其他五名证人,这一切谋算牵涉的人太多,实在算不得高明,但骗骗初出茅庐的鲁警官已经足够了,令我没想到的是,莫法官这个老江湖竟然未经深究便采信了鲁警官的证词,将韩采无罪释放,说到底,还是你老人家没把阿瑗这条贱命放在眼里吧。也许你不知道,在败诉之后,阿瑗的祖母在真笃村那间四面透风的老屋里自缢身亡,尸体直到三天后才被发现,逼死她的凶手就是你。”

蒋希介轻轻哼了一声,低声抱怨道:“也不知这怪人哪里得来韩干的《照夜白图》,竟把我们手中的宝贝都比下去了。”

莫书骐大惊,脸孔一阵抽搐,随即便镇静下来道:“她在法庭上语无伦次,口出秽语……”

可此时蒋、沈、韩、杨四人,都缩在曲水园中一个险峭假山旁,望着不远处灯火璀璨的小小亭榭,满眼羡妒之色。一个蓬头垢面、满身污秽的驼背老乞丐端坐在曲水园正北“集鸿榭”外老柏树下的一把花梨太师椅上,单手托着一只青瓷茶盏,眯着眼望着被百盏灯球照得亮如白昼的“曲水园”和园中来往谈笑的文人雅士,不时地轻哼一声,神态做派煞是嚣张,如果不是身上隐隐散发出一股酸臭味,倒真有几分前清老贝勒的派头。

“她当然语无伦次!”方骥大声道,“第一次上法庭的乡下老妇,你指望她能说出什么锦绣文章?至于口出秽语,那只是伤心过度,一时口不择言罢了。”

“丹青四骏”是屏州人对蒋、沈、韩、杨四人的敬称,这四人画技称不上高妙,眼光也算不得独到,彼此间还有些看不顺眼,只因他四人各自收藏有一幅古代画马名家的墨迹,故而扬名一方。屏州藏界有一首小调:“饮马曲江侧,调良芳树前。番骑朝汉地,双骏踏胡天。”说的便是蒋希介珍藏的马轼《饮马图》,沈柔钲家传的沈希远《调良图》,韩自冉南下江陵所得任仁发《番骑图》和杨弼昔自清宫逃奴手中收购的高其佩《双骏图》。

莫书骐沉着脸闷坐片刻,抬眼望向方骥:“方先生,你到底要做什么?要钱,还是要我们办什么事?”

何骏轻笑道:“盗马案?倒是贴切……”

方骥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正在转动的录音机,咔嗒一声关上了录音开关:“刚才和诸位的谈话我都已经录了下来,如果我把这盘录音带卖给广播电台或是报社,应该会得到不少报酬吧?”

“自然是何警官处理过的和肖冕有关的案子,我们权且称之为……盗马案吧。”方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椅背上。

莫书骐腮帮子一阵发酸,他升迁在即,可经不起这样的波折,舆论这东西,一旦被人引上岔路,就再难改变走向。

“你要听什么?”

鲁小骅手脚冰凉,这是他入职以来办的第一件案子,错则错矣,不为人知便罢,如果这桩错案被小报广播大肆宣扬出去,他鲁小骅就算不被刘总巡捕踢去坐冷板凳,也要被那些惯会幸灾乐祸的同事戳穿脊梁骨。

方骥笑道:“这回,你来讲,我来听。”

何骏光头上渗出津津细汗,他就要退休了,一旦这件错案被小报电台铺天盖地地报道开来,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不说,那些被扒光衣服搜身的名流怕是难免迁怒。

何骏沉声道:“哦?我洗耳恭听。”

王驹将瓶中酒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唇道:“你想要多少钱?”

“你当然耳熟,你这个老糊涂可是这一系列糊涂事的始作俑者。”方骥不再继续逼问鲁小骅,转而向何骏发难。

方骥抬腕看了看表,笑道:“我不要钱,不过,如果诸位能在半小时后的审判庭上高抬贵手,饶马公子一命,方某必有重谢。”说着摇了摇手中的录音机,重重掷在地上,“啪擦”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方先生……”何骏道,“肖冕这个名字,我倒有些耳熟。”

“瞧,我已经表示了诚意,接下来,就看诸位在法庭上的表现了。”说着提起公文包,摇摇晃晃向门外走去,走到桌角时,顺手收回了摆在王驹面前的照片。

何骏轻轻一咳,鲁小骅头发一竖,立即噤声。

众人目送方骥离开,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李修幽幽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是马家的人。”

“这能证明什么?这和韩采有什么关系,和那个劫匪又有什么关系?”鲁小骅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件案子的事?你从哪里找到证人的照片?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我就……”

“说起来,我只是在马公馆找到一条和第三位受害人生前照片上所戴的一样,呃……有些相似的项链,这个算不得什么证据吧?”鲁小骅瞟了何骏一眼,惴惴不安道。

“没错。李梅收到的钱是其他人的三倍。”不等鲁小骅回过神来,方骥又道:“汇款人叫肖冕,这个名字,你也许很陌生,但是他在屏州书画收藏圈很有些名气。”说着视线一偏,望着若有所思的何骏。

王驹摸了摸酒糟鼻道:“我只是看到了马一侬出入第二位受害者的公寓,这个……说起来也不算什么铁证。”

鲁小骅大惊:“还有这种事?”

何骏攥紧了拳头,恨恨道:“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马一侬就是杀死三个女子的割喉魔!”

方骥冷笑道:“案发当天,这五个学生和李梅各自收到了一笔汇款。这件事你调查过么?”

莫书骐眯着眼靠在椅背上,轻声道:“我们出发吧,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庭了。”说着一抖衣服,站起身来。

鲁小骅一怔,忙接过照片定睛细看,过了好一阵,才点头道:“没错,一个不差,你是怎么……”

“等一下!事情不对!”李修猛然起身道:“每个人!三十分钟后的庭审,我们每个人都要出庭,而且每个人手里都握着能将马一侬送上绞刑架的筹码。但我们每个人在不久前所做的一件事都成为了导致一个叫阿瑗的少年和他祖母死亡的环节,各位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方骥轻笑一声,摆出五张照片道:“你所说的证人,是不是这几个学生?郑宣台、罗月、杨少棠、冯榷、陆咏。”

何骏低头沉思片刻,突然道:“李公子,祝先生赶走阿瑗时,你们在赏月品茶?”

“她们刚刚参加完同学的生日宴会,搭伴回家时路过太平巷,我查过地图,太平巷是她们回家的必经之路。”鲁小骅对这一点倒是非常有信心,眼睛一翻道,“我早就问过,她们至少有五个证人。”

“是啊。”李修不知何骏为何有此一问。

“还算讲得通吧。不过两个女学生怎么会在临近午夜时出现在太平巷?”

何骏哼了一声,咬牙道:“这个方骥满嘴扯淡!”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便笺本和一支钢笔,飞速写写画画,“按照方骥的意思,事情发生的顺序是这样的:肖冕和花如映谋划杀害许邋遢,吞掉《照夜白图》;当晚九点,我在曲水园给出了错误的推理,还让花如映在重重包围下跳水逃生;就在当天夜里,肖冕杀害了许邋遢,命肖珍连夜出城抛尸;逃出屏州城的花如映潜入天水镇的山英小馆,盗走了祝敏藏在药庐的玉马;李公子误指阿瑗为窃贼,祝敏一气之下赶走了阿瑗;阿瑗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在泥潭抛尸的肖珍;次日上午,出城搜捕盗画人的巡捕在泥潭发现了许邋遢的尸体,我急于结案,不等仔细验尸便将尸体草草焚化。也就是说,杀人、盗画、窃玉、驱逐、抛尸都发生在同一天夜里,至多到次日凌晨,我说的大致不错吧?”

“也许……对了,阎三儿年纪小,八成是头回上道,不敢去那些水深的地方冒险。”鲁小骅有些心虚。

“不错。”李修点头道。

“倒也说得过去,可如果阎三儿一心求财,怎么会钻在太平巷那么个偏僻无人的所在?流金坊、天盛街还有八里市那些灯红酒绿的边角到处是狭窄的小巷和醉醺醺的夜归人,这些地方才是劫匪的首选。”

何骏眼中灼灼放光:“可是曲水园盗画杀人案发生在十月六日,阴历九月初二,那时候有什么月可赏?”

“对!”鲁小骅确然道。

李修愕然道:“祝敏赶走阿瑗那天是十月十九日,农历九月十五!”

“也就是说,阎三儿刺倒李梅,追杀韩采,是为了灭口?”

鲁小骅大惊:“这中间足足差了十三天!这么一来,方骥的故事就圆不上了。”

“两个姑娘已经把钱全都交了出去,那个家伙连韩采的项链和手镯都没放过,还有她随身带着的一个镶满宝石的十字架。”鲁小骅道,“可阎三儿的面巾掉了,韩采和李梅都看到了他的脸!”

王驹缓缓抬头:“益古斋的事,是十一月三日。”

“那为什么两个小丫头要和他争斗,直接把身上的财物交出去不就好了?”

鲁小骅兴奋得直搓手:“可是韩采在天水巷打死阿瑗,是十一月一日!”

“是劫财。”鲁小骅道。

莫书骐轻轻吁了口气:“时间对不上,看来这些事件中的所谓‘阿瑗’,未必是一个人。”

方骥不答,又问道:“阎三儿要的是什么?是财?是色?”

何骏道:“我和莫法官是方骥杜撰的整个事件的起始和结局,我们都没有见过阿瑗,李公子、王巡长、鲁小骅,你们说说这个阿瑗的相貌。”

“这是……巧合而已,他若真瞄准了强盗开枪,还不知会打到什么,怪只怪那个阎三儿命不好。”鲁小骅不耐烦道,“你到底要说什么?这案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李修道:“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长,短头发,细眉毛,眉梢下垂,眼睛很小……”

“一个小丫头,用射程不足三十米的微型手枪,慌乱奔跑中转身射击,竟能一枪正中胸口要害,这枪法也太好了些吧。”方骥笑道,“你就不觉得有蹊跷?”

“不对不对!”鲁小骅兴奋不已,“死在天水巷的那小子粗眉大眼,身板比我还结实,虎气得很!”

“伤者的证言!”鲁小骅为自己刚才不经意的胆怯感到羞恼不已,坐直了身子道,“李梅亲口对我说,她和韩采当晚路过太平巷时,遇到那个持刀劫匪,三人撕扯搏斗时,阎三儿刺伤了李梅,又持刀追杀韩采,韩采情急之下才回身开枪……”

王驹脸上难得地泛出一丝喜色:“在益古斋偷马钱的小子,五短身材,三白眼,吊梢眉,塌鼻梁,薄嘴唇,一脸的穷酸相。”

“为什么?”方骥似笑非笑问道。

鲁小骅道:“可是……他刚才拿照片给我们看过,好像还是同一张照片,就是祝敏和肖珍同席对饮的那张……”

鲁小骅似乎能感觉到墨镜后透出的寒气,不禁退了退身子道:“是……是我。”

“但我们没有一起看过这张照片。”李修道,“大家还记得吗?他先把照片拿到我面前,又转到桌子对面递给了鲁警官,再走到桌角拿给王巡长看,这张桌子可不小,如果这位方先生是一个手上功夫了得的江湖怪客,完全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调换三张照片,至于这种在照片上‘改头换面’的小技巧,从上世纪起就是欧洲摄影圈常见的花活儿,我猜这个方骥多半是搞到了一张肖珍和祝敏同席的照片,将其中一个侍者的脸换成了我们各自印象中的‘阿瑗’。”

方骥盯着鲁小骅的眼睛道:“最初判定这是一起自卫伤人案的,是你。”

何骏点头道:“‘阿瑗’是被祝敏赶走的侍童,我想他的原名一定不是阎三儿,王巡长,那个和英国人争执的少年……”

鲁小骅有些紧张地转着手指道:“没错。”

“他当时自称叫张狗儿。可那个姓方的只说‘阿瑗’这个雅致的名字是祝敏取的,我也就没再多想。”王驹扶着额头长叹道,“好算计,好算计!”

“后经调查,死者身份未明,户籍档案中也没有找到相关信息,鲁警官和其他办案巡捕推测他是个外地来的小流氓,没有继续深究,直到韩采被一个自称是死者祖母的老妇人告上法庭。伤者名叫李梅,屏阳书院学生,是行凶女子韩采的同学。我说的没错吧?”

李修思索片刻道:“说到照片,不知道各位还记不记得,方骥拿给我们看的那张照片,肖珍举杯的左手无名上戴着一枚结婚戒指,而方骥曾说韩采是肖珍的未婚妻。”

方骥瞥了何骏一眼,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纸,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道:“十八日晚十一点四十六分,下班回家的鲁警官路过太平巷东口,隐约听到巷子里有女子呼救,还夹杂着撕扯搏斗的声音。当他跑进太平巷中段的拐弯处时,看到一个神色惊慌的年轻女子狼狈奔逃,手里还握着一把微型无声手枪。”说着斜睨鲁小骅一眼,继续道,“前行不远,便发现太平巷内有一少年男子横躺于已打烊的当铺大门外,衣着敝旧,左手持刀,胸部中弹,当场毙命。另有一学生打扮的女子半躺在巷尾高墙下,手臂受伤,血流不止。鲁警官当即逮捕持枪女子,并将伤者送往医院。

“难道是娶来做妾?大户人家的少爷,三妻四妾倒也正常。”鲁小骅心里轻松下来,也随意说笑道。

鲁小骅嫩脸通红,正要发作,何骏轻轻咳了一声,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鲁小骅顿时安静下来。

“不,方骥在说谎。”何骏道,“你刚才亲口说过,阿瑗……不对,是天水巷的那个强盗阎三儿抢走了韩采的镶满宝石的十字架,这位韩小姐应该是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基督徒,这样的女子怎么会委身他人做妾?这个肖珍和韩采一定没有任何关系,曲水园盗画案和天水巷抢劫案也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案子。”

方骥一摊手道:“瞧瞧,一点就着,果然是个雏儿。”

李修也道:“对,我刚才也在想,如果真如方骥所说,肖冕和花如映的目的是所谓‘许邋遢’的《照夜白图》,他完全不必搞那么大的场面,只要偷偷将‘许邋遢’杀死,对外宣称老乞丐已经将《照夜白图》转让给肖冕,再请花如映扮成老乞丐的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屏州,这样一切都能解释得通。可事实是一个扮成老乞丐的凶徒在曲水园连伤四命,还玩了一出不知所谓的竹筒运画,如果这一切只是乔装改扮的花如映和肖冕演的一场戏,那这场戏的代价和风险未免也太大了,实在犯不着。所以我认为,何警官当时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个扮成老乞丐的人就是曲水园盗画案的真凶,而肖冕和‘丹青四骏’一样,都是被他用一幅钤有花柏生私章的伪造的《照夜白图》骗出的棋子,肖冕也确实老眼昏花,无法判别古书画的真伪。至于什么‘许邋遢’,根本就没有来过屏州,方骥只是借这位江湖前辈的名号抛出一个噱头而已。”

“你……你把话说明白!”鲁小骅怒道。

何骏嘴角微微上挑,轻轻打开方骥留在桌上的画轴道:“方骥提供的所谓‘证据’,除了这幅《照夜白图》,就只有几张照片。照片真假且先不论,如果这幅画是伪造的,那方骥所说的一切都无法成立,如果是真的……”

方骥用鼻子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嗤笑:“这是你处理的第一件案子吧?也难怪被人牵着鼻子走。”

“咦?”李修突然伸手攥住了画轴,指着被透过窗户的阳光照透的画纸一角。骇然道:“看!”

鲁小骅挺了挺脊梁道:“没错,案发时我就在现场。”

鲁小骅斜过脸凑近一看,愕然道:“是一张鬼脸?”

莫书骐略一迟疑,道:“鲁警官提供了非常有力的证词。”

何骏接过画轴,来回翻转道:“这倒真是奇了,这张鬼脸在被阳光斜照时才会显形,稍偏一偏角度,便全然不见。”

方骥似乎很满意莫书骐的愤怒,嘴角一挑道:“你确定,那个开枪的女人是正当防卫?”

李修颤声道:“这是‘赝魔’,是千面罗刹花如映的印记,就像九臂哪吒薛小容的风火莲花印一样!据说花如映仿造的每一件器物上面都有这样的图案,只是一般人发现不了。这幅画是花如映伪造的!这是方骥撒谎的道具!方骥不仅勾结了薛小容,还拉拢了花如映,不,也许那个所谓风火莲花印也是花如映伪造的!照片,对,还有照片,这些半真半假的照片一定是出自花如映之手!这个造假高手炮制这么几张照片简直容易之极。”

“没错,正当防卫,你没听过这个词么?”莫书骐很反感方骥的态度,不禁提高了声音道,“宣统三年《大清新刑律》里引入的西方法律词汇。”

何骏愣了片刻,拍着桌子放声大笑:“姓方的满嘴胡话!老子没办错案!老子没办错案!”

“正当防卫?”方骥发出一声轻蔑之极的冷笑。

李修道:“至于那些照片……除了祝敏和肖珍同桌宴饮的场面之外,还有太平巷那件案子的五个证人,山英小馆药庐前滴落的血迹,祝敏赏给阿瑗的古钱和竹盒,韩采和肖珍的合照。最后一张合照可能也是被花如映‘改头换面’的假货,而剩下的几张,都需要对我们最近办过的案子了解得非常透彻,知道哪些地方有空子钻,三分真,七分假,亮出真货说假话,才能恰到好处地捏住我们的痛脚。

莫书骐一愣,随即道:“太平巷这案子我记得,你所说的‘凶手’是广德书局总裁韩通的小女儿韩采,死者阎三儿是一个持刀抢劫的小混子,韩小姐开枪将他击毙,只是‘正当防卫’,不是‘故意杀人’。而那个泼辣的老妇人,陈词前后矛盾,关键信息含糊不明,甚至连死者的体貌特征和衣着打扮都说不出,世间哪有这样的祖母?那根本就是个携事诈富的刁妇。”

“韩采和肖珍都是真实存在的,但他们是未婚夫妇的事纯属子虚乌有;五个证人的照片是真的,但是他们收到肖家汇款的事只是方骥红口白牙;古钱和竹盒是真的,但未必是在益古斋汤老板那里拍到的;山英小馆药庐前确实有几点血迹,但不能排除是前几日方骥为了伪造照片去滴下的鸡血。这几件案子,我们都没有办错!是这姓方的颠倒黑白,恶意攀诬,意图讹诈!”

方骥也不回答,只不紧不慢地打开档案袋道:“不久前,有一个贫穷的少年惨死在城北太平巷,莫法官,你当庭宣判凶手无罪,并将死者六十多岁的祖母逐出法庭,这实在令我无法理解。”

“不管怎么说,他调查过我们!”鲁小骅怒冲冲道,“我感觉……感觉非常不好!”

王驹撩起眼皮瞧了方骥一眼,手指缓缓摩挲着酒壶盖子。

莫书骐叹道:“看来马彪为了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为了脱罪,下了不少工夫!不仅搞到了我们熟悉的人的笔迹,还联络了千面罗刹花如映这个江湖巨盗,把我们五个人处理过的四件案子用一个牵强的故事组合起来,恰到好处地拿住了我们的命门——不愿错,不敢错,错不得。高明的把戏。只是不知道方骥这号人物,马彪是从哪里找到的。”

“纸条是你写的。”莫书骐慢吞吞道。

何骏眼中寒光暴露,切齿道:“我不喜欢当棋子,更不喜欢有人拿我当白痴耍。”

“你说谁是凶手?”鲁小骅尖声道。

鲁小骅尖声应和道:“我也是,我要那个马一侬上绞刑架!”

方骥伸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打开随身的公文包道:“听不明白么?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凶手。”

王驹揣起酒壶,起身道:“各位,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要开庭了。”

“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何骏道。

李修道:“好,我们这就去送马公子上绞刑架。”说着一抱肚子,“各位先走一步,我要去方便一下,我们法庭见。”

众人都是一愣。

方骥呻吟一声,从长满杂草的污泥塘里挣起身来,一个不小心拉动了被铁棍敲断的右臂,喉中迸出一声鬼哭似的惨叫。

“在下方骥。”瘦削男子傲然道,“看来,凶手们都到齐了。”

“好个鲁小骅,好个何骏,好个……咳咳……好个王驹!”方骥喘息着爬上岸来,浑身裹满了粘稠的灰黑色烂泥,每吸一口气,都有一股浓浓的恶臭撞进鼻腔,激得心口一阵烦恶。

“阁下是……”李修率先回过神来,起身问道。

“他们……怎么会知道是我?”方骥掩着左胸处一个细小的伤口哧哧喘气,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约好在天一茶馆见面的几只猎物,竟然会提前联手向自己发难,若不是他身手尚可,早被鲁小骅这一记匕首送进地狱。

雅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抬头看去,见一个瘦削的男子走了进来,头上扣着一顶淡褐色毡帽,高耸的鹰钩鼻上戴着一副银丝框大墨镜,唇边颏下生着一丛密密麻麻的胡须,系一条黑色围巾,穿一件灰色长风衣,活像个裹在套子里的人,只是鼻尖的一点黑痣格外扎眼。

“这个小警察的身手,强得不可思议啊……”方骥藏进泥塘边的一丛芦苇里,咬着牙剥下裹满烂泥的风衣,哀叹道:“不,若不是何骏那一记肘锤,鲁小骅绝没有击中我的机会,还有那个糟老头子王驹,装模作样地和我握手,掌心里竟然藏着淬了麻药的细针……嘶……开车把我扔进泥潭的,就是那个斯文败类莫书骐吗?好……好,我本来只想和你们做一笔交易,没想到你们竟然要我的命,既然如此,就怪不得我了……嘶……真以为……金主会是好惹的么?”

鲁小骅一个激灵,像弹起的竹子似的挺直了脊梁。

薛恕眯着眼躺在竹椅上,轻轻搔弄着怀里的灰色小猫,孙时坐在门边,为大狼狗梳理着打卷的毛。

何骏天生的川字眉又紧了几分,沉声道:“慌什么?坐直了!”

“说起来,你这次的行动可险得很,那四个人都不笨,你的故事又漏洞百出……”坐在一旁的精钢轮椅上的萧融摇头道。

鲁小骅缩了缩脖子道:“我感觉浑身发冷。”

“怕什么?我就是要让他们识破。”薛恕笑道,“反正李修是花姐姐扮的,她始终控制着那四个人的思路,如果他们慌得失了方寸,花姐姐最后会点出一两个漏洞,帮他们找出破绽。”

何骏道:“假设约我们来的是同一个人,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局外人的笔迹?又怎么可能把他们的笔迹模仿得如此逼真?他一定调查过我们,还查得很深很透。”

萧融兴趣满满道:“哦?你仔细说说。”

李修轻轻晃着纸条道:“每张字条上的笔迹各不相同,但好像都是我们各自的一位熟人所写。”

薛恕道:“很简单,马一侬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李修那小子干得真不赖。不过马一侬的老子马彪也不是什么善茬,马彪的私人秘书方骥是金主会理事‘金蛛’的弟子——这是白隐君提供的消息。”

莫书骐脸色一黑,何骏眉头一跳,王驹打了个酒嗝,鲁小骅眼珠乱转。

萧融听到白隐君的名字,不由皱了皱眉头。

李修微笑道:“看来,大家都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呢。”

“马彪的造船厂是金蛛的钱袋子,方骥是金蛛在屏州的代理人,这个家伙深得金蛛真传,手里控制着一张恐怖的消息网络。在马一侬被捕后,方骥略施手段梳理了将在十月二十八日出庭的法官、警察、受害者家属和证人的信息,恰好发现其中四个家伙身上为人不齿的污点,于是他开始连续不断地用一张含义模糊的字条来骚扰这四个人。”

莫书骐将揉得皱巴巴的纸条铺在桌上,无奈道:“看来,大家都收到了一样的……或者说,是内容一样的字条。”

“就是这些天各家报纸像疯了一样报道的莫书骐、王驹、何骏和鲁小骅?”萧融道,“马一侬受审后不到三天,这四个人的黑料就铺天盖地地出现在屏州各家小报上。”

“我也……一样……”王驹满口酒气,轻轻拧开随身的锡制酒壶的盖子,伸手一弹,一枚湿哒哒的纸团从瓶盖里滚了出来。

薛恕点头道:“没错,方骥是个聪明人,那些小纸条上的字迹都来自这四人昔日的同事、同学和亲戚、邻居,当然,都是些近而不亲的人。换句话说,字迹的主人极有可能或直接或间接地接触到这四人的黑料,也极有可能为了金钱、美色、良心等等把这些东西透露出去。”

李修点点头,咳嗽两声道:“那么……莫法官,王巡长……”

“所以那四个家伙就慌了神?”萧融道,“也难怪,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成日里被这样模棱两可的诡异字条骚扰,却不知道对方握着自己的什么把柄,真比钝刀子割人还难受。”

“我的也是!”鲁小骅瞪着大眼睛叫着,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抽出一张淡粉色的纸条。

薛恕道:“所以啊,当方骥在庭审当天中午约这四人到法院对面的天一茶馆摊牌的时候,所有人都早早地赶了过去。”

何骏眉头微皱,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道:“约我们来的人,十有八九和马一侬有关。”说着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这样的纸条我是从十天前开始收到的,最后一张今天早上出现在我的公文包里,文字内容和你收到的一模一样,只是字迹像极了一个我非常熟悉的人,和你那张完全不同。”

萧融一指孙时道:“可是据我所知,在马一侬受审那天,方骥被你、薛小容和成勇兄妹痛殴了一顿,丢进了城外的一个烂泥塘里。”

李修环视周遭,沉声道:“大家彼此都不陌生吧?”说着咳嗽几声道,“抱歉,我最近有些感冒,嗓子痛得厉害。”

孙时揉揉大狗的头道:“我可从不动手打人,我只是和那位方先生握了握手而已。”

鲁小骅惊叫出声,何骏脸色阴晴不定,王驹醉眼朦胧,不动声色,莫书骐轻轻握了握攥在拳心的纸条:内容一模一样,可字迹完全不同!

薛恕笑道:“没错,那天出现在天一茶馆的方骥是我假扮的,花姐姐自己扮成了李修的样子。这四个人都不认识方骥,但很熟悉李修的声音,我不会拟声,花姐姐可是数一数二的易容拟声高手。

“各位……”李修见莫书骐坐定,便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道,“各位前辈都是被人约到这里来的吧?”说着亮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潇洒爽利的行楷:我知道,你手上沾着无辜者鲜血,十二月十八日中午,来精一茶馆二楼东阁雅间一叙。

“我们的时间非常仓促,没空去一一确认这四个家伙到底有什么把柄握在方骥手里,所以,我只调查了他们最近办过的案子,选了其中最合用的几件,用花姐姐伪造的《照夜白图》和几张照片、假称自己收到字条的‘李修’、子虚乌有的‘山英小馆盗玉案’把整个故事串连起来,再由‘李修’引导他们发现‘方骥’所说的少年之死其实只是一场骗局,他们处理的案子本无过错,方骥也没有掌握任何人的罪证,只是空手套白狼,想要挟他们为马一侬脱罪罢了。方骥约这四人在茶馆见面的目的是让那他们在法庭上闭嘴,而我的目的让他们放心大胆地说出实情,将马一侬彻底钉死,至于事后恼羞成怒的方骥会怎么对付他们,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雅间里的气氛阴抑得吓人,莫书骐迟疑片刻,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萧融仰着头靠在轮椅背上,思索片刻道:“是了,要把曲水园盗画案、益古斋争钱案和太平巷枪杀案串连成一条线,其间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就是引出‘阿瑗’这个人物的山英小馆盗玉案,所以‘李修’也必须作为‘方骥’指出的‘凶手’之一出现在天一茶馆。”

莫书骐脑袋一阵阵发涨:今天下午就要审判马一侬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将在下午出庭,包括莫书骐自己。前天晚上马彪的秘书送来的礼金丰厚得吓人,瞬间便压断了莫书骐的脊梁,可随后登门的黑虎帮出手更是阔绰,用天阳路的一套别墅换马一侬的人头——马一侬的第一个猎物是黑虎帮三号人物“渊哥”的女儿。莫书骐素来是荤素不忌的,可是现在锁在书房保险柜里的存折和房契就像是两枚烫手的山芋,吞下一颗,就注定要被另一颗炙得皮烂骨焦。

薛恕道:“没错。山英小馆确有其处,祝敏也确有其人,但他和李修根本不认识,也从没有丢失玉马,赶走侍童,更没有什么紫竹小盒、和田马钱,这两件东西是花姐姐的私藏,我最后抖出的那张《照夜白图》也出自花姐姐的手笔,不是我吹牛,这幅画足可乱真,比骆函仿造的拿去骗肖冕的那一幅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粗眉大眼,肤色黝黑的年轻人是巡捕房的新人鲁小骅,他在马公馆找到了和第三位受害人生前照片上一模一样的项链。

萧融又道:“也就是说……你横插一手截断了方骥的计划,偷梁换柱、树上开花、瞒天过海三计并行,自己编了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又引导所有人发现这个故事是假的,把事情引向了一个方骥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马一侬当庭判死。真正掌握着那四人罪证的方骥在庭审当天受困泥潭,无力回天,狂怒之下一股脑儿地把手里的底牌抛了出去,所以莫书骐多次受贿索贿、鲁小骅少年时欺凌同学致死、何骏办案时误杀同僚毁灭证据、王驹数年前酒醉奸污妇女的事被各路小报传得满城皆知。”

头发花白,浑身酒气的瘦小汉子是屏州下辖天回镇的老牌治安官王驹,他曾目睹马一侬出入第二位受害人租住的公寓。

薛恕点点头,伸了个懒腰道:“没错。”

满脸沧桑的光头老者是巡捕房的探长何骏——亲手拿下持刀拒捕的马一侬的老巡捕。

萧融又道:“太平巷、曲水园和益古斋的三件案子,其实都没有办错。”

俊美儒雅的白衣少年是初露锋芒的侦探李修,他的推理初步锁定了震惊屏州的三桩割喉案的凶手——屏阳造船厂董事长马彪的儿子马一侬。

薛恕点头道:“当然,这些案子办得中规中矩,曲水园盗画案尤其精到,何骏勘破骆函的诡计并将他一枪击毙,实在……”

莫书骐像游魂一样飘出了法院,一头扎进马路对面的精一茶馆,轻轻呼了两口气,努力做出一个凶狠的眼神,用力推开了二楼雅间的门,数道目光齐刷刷射到他的脸上,刺得莫书骐一阵晕眩。

“曲水园的盗画人是骆函?被花柏生逐出师门的弃徒?”萧融惊得连吸几口凉气道,“想不到这个臭名昭著的大盗竟然死得无声无息,也怪他手脚不利落,连一幅画都烧不干净。对了,这个案子的委托人是谁?”

莫书骐盯着几行行文蹩脚但写得还算方正的小字,心情格外沉重:这有些像被我赶出法院的前任秘书林济的笔迹,难道这个迂腐的家伙手里握着我的什么把柄?不应该啊……难道,他知道那件事?又或者他看到了那个……不,不可能……可是,万一他……

薛恕道:“白隐君。”

我知道,你手上沾着无辜者鲜血,十二月十八日中午,来精一茶馆二楼东阁雅间一叙。

萧融苦恼地哼了一声,挠头道:“这个家伙到底要干什么?他每次出手都和金主会有关!你就真敢放心大胆接他的委托,还把金蛛的弟子打成重伤?你知道吗?何骏这个老巡捕门生故吏遍天下,这些天全城巡捕都像疯了一样搜索一个叫方骥的人,连马彪都被传讯了三次,金蛛埋在屏州的这个弟子怕是藏不住了。马彪之于金蛛,就像罂粟皇后之于金鲲,马一侬脱罪未果,无疑把二者间的信任一刀斩断,这一次金蛛元气大伤,我都不敢想这个从未在江湖露面的老妖会怎么报复屏州巡捕。金蛛成名已久,他的手段可不是金鲲那个草包能比的。”

莫书骐小心翼翼地从西服内兜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从十天前的早上开始莫名其妙出现在咖啡杯里的,那天莫书骐喝得猛了些,险些被这个小纸团噎死,现在他对咖啡这东西有些犯怵。

薛恕揉揉眉头道:“我有不得不接的理由。”

秘书李芬堆着一脸甜腻的谄笑,端着一杯咖啡走进屋来,莫书骐不满地哼了一声,一挥手命她出去,李芬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咬咬嘴唇,转身离开。

萧融忙问道:“什么理由?”

莫书骐脱下法官袍,一步一挪地走出审判庭,半躺在办公桌前的靠椅上,疲态毕露。

孙时拍拍大狗的头,施施然离开。

薛恕目光灼灼:“对,自己造,造一套对他们没有威胁的底牌,由我来摊牌。”

薛恕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道:“白隐君不断寄给我这样的照片,说实话我已经有些怕他了,在这家伙面前,我好像被人剥得精光,一丝秘密都藏不住。”

“自己造?”花如映奇道。

萧融接过照片,顿时脸色大变:“这是十五年前被烧毁的孤儿院!这个被烧掉半个脑袋的……是春盈先生送给你的小熊!”

薛恕道:“我们何必去找那家伙手里的底牌呢?给他来个偷梁换柱,咱们自己造一套底牌。”

薛恕道:“没错,他知道我成为‘九舌张仪’就是为了查这件案子,我甚至怀疑白隐君是当年孤儿院的某个教习先生。”

花如映弯眉一挑道:“好啊,你打算怎么做?”

萧融悚然一惊。

薛恕轻轻咬牙道:“于公于私,马一侬都必须死,所以……”说着一指脚下的坟包,“我想拿他做些文章。”

薛恕继续道:“我一直没有摸到他的影子,但我能肯定,他一定是那件案子的知情人。”

花如映狐疑道:“这时候怎么提这些事?那单生意时间仓促得紧,我们怕是找不到他手里的底牌。”

萧融道:“白隐君的身份多得吓人,我怀疑过‘白隐君’是一个组织,但是……”

薛恕攥了攥镐头,一抿嘴道:“花姐姐,还记得我们刚接的那单生意么?”

“他是一个人。”薛恕有些烦躁,挥着手道,“一个非常可怕的人!”怀里的猫蹭地蹿了出去,踏翻了桌上的茶碗。

“他不配。”花如映轻声道:“好了,掘墓,拣骨。”

“你……”萧融一惊,既而笑道,“我几乎没见过你这么失态。”

薛恕摇头道:“这家伙说起来也算一代传奇,最后竟然死在那么个老家伙手里,实在是阴沟里翻船。花姐姐,你打算把他迁葬到哪里?花爷爷墓旁?”

薛恕一怔,讪讪地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

好在月色尚可,花如映俯下身来,伸手一抚膝前一块写着几行潦草小字的木牌,幽幽道:“找到你了。”说着冷笑一声,“你贪得无厌,滥杀无辜,竟然为了几幅画欺负到自家师叔的头上,说来死不足惜,我为你收尸,一来是看爷爷的面子,二来是尽同门之义,自此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萧融道:“你太过执着于那场大火了。”

花如映一袭红衣,站在被枯黄的野草覆盖的土堆上,脚下的乱坟野冢密密麻麻一望无边,磷火忽起忽落,惊走了叼着枯骨的野狗,汪汪乱吠又引得远处怪鸟嘶声长啼。

薛恕揉揉脸颊道:“凡人心里难免藏着几个打不开的结,那场大火就是我一辈子的魔障。”说着攥了攥拳头道,“你等着吧,我迟早把这个躲在帷幕里拨弄风云的家伙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