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烹鱼案

“如棋世事局初残,共济和衷却大难。豹死犹留皮一袭,最佳秋色在长安。”

茶花树下,青石桌旁,两个少年默默对弈,穿褐色小格子西装的眼看要输,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随口念了几句邵雍的《梅花诗》。

坐在轮椅上的精悍少年浓眉一皱,笑骂道:“好啊薛恕,你咒我。”

薛恕伸手拂乱了棋局,起身道:“我是劝你惜命,你做起事来太壮烈了些。”

这年年初,屏州各大报纸的头版几乎全被一件事情霸占:少年侦探“猎豹”萧融勇闯匪穴,击毙毒枭罂粟皇后,活捉大盗过江龙,射杀东洋谍匪九名,自己也身中六弹,命悬一线,幸得济昌医院副院长吕德谦及时手术,才保住性命,但双腿皆废,此后只能与轮椅为伴。

薛恕抛给萧融一枚橘子,问道:“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你还会去闯罂粟皇后的老巢么?”

萧融倚在轮椅靠背上,抬头望着薛恕的眼睛道:“会。为这妖女破家丧产者无计其数,罂粟皇后不死,屏州永无宁日。”又自嘲地笑笑,“我没有你那种隐藏在帷幕里拨弄人心的手段,想要斩奸除恶,只能豁出命去和那些恶棍拼个你死我活。再说,罂粟皇后和过江龙都是金主会理事金鲲麾下的悍将,有人有枪,有财有势,不是你平日里拾掇的那些靠花花肠子谋食的小奸小恶。”说着捧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薛恕捻着冰凉的棋子,慢吞吞道:“那……金主会十二理事之一的‘金鲲’,算不算小奸小恶?”

“啊咳咳——”萧融被橘子瓤呛得险些窒息,拍着胸口道,“金鲲?他来屏州了?”

薛恕道:“正是,我想求你帮个忙。”

“你要对付他……还是你已经和他交手了?”

“嗯……我弟弟陷在他手里了……”

“我怎么帮你?”

“你的一切计划照常进行,如果出现什么预设剧情外的事情,你和你的人不要干涉就好。”

朔月残喘,天如墨染,远处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老鸦嘶叫。

穆鲸生握着一只半旧的手电,“吱呀”一声打开了藏在灌木丛里的后院大门。

“喵呜——”一道黑影倏地扑了出来,从穆鲸生两腿之间蹿了过去。他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一只衔着老鼠的灰色小猫踏着假山跳上墙头,回头望了穆鲸生一眼,纵身跃出墙外。

“妈的,哪来的野猫。”穆鲸生被一对绿莹莹的眼睛瞧得心神不宁,骂骂咧咧地走进破败的小院,来到一座黑漆漆的小屋旁,掏出钥匙打开了精钢铸造的房门,用手电向屋里晃了两晃。破旧的木架上锁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年,手电的强光刺得他两眼生疼,泪花直冒,不禁闷哼一声,奋力挣扎起来,被铁箍牢牢钳锁住的手脚顿时磨出几道血印。

“哟,这么快就醒啦?”穆鲸生似笑非笑地伸手在挂满刑具的墙上挑选着称手的家伙。

“你……你要干什么?”少年眯着泪盈盈的眼睛,望着在满墙皮鞭、烙铁和各种不知名的铁家伙上来回扫动的手电光柱,慌得连连惊叫。

“我想知道你的雇主是谁。”穆鲸生将手电放在桌上,伸手取下一条黑黝黝的皮鞭,轻轻抚弄着鞭梢道,“但是没有经过拷问得来的答案,我信不过。”

“我说实话,我一定说实话,你别……别用那些东西。”少年连声乞求道。

“嗯……”穆鲸生满意地上下打量着瑟瑟发抖的少年,用鞭子轻轻一点他的鼻尖道,“你的雇主是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他让我叫他‘秦爷’。他和我见面的地方在云露巷19号,是一座中式小院子,那儿的家具陈设妖气得很,应该不是他家,也许……是他养小老婆的外宅。他和我见面时总穿着一件黑色风衣,竖着衣领,还戴着墨镜,我没看清过他的脸,只闻到他身上有一股药味儿。”少年一股脑把关于雇主的信息倒了个底掉。

“唔,还算诚实。”穆鲸生阴恻恻地笑了两声,随手放下鞭子,从腰后抽出一只白铜烟袋,用火柴点燃烟叶,慢悠悠吸了一口,喷吐着烟雾道,“那座院子门口有两棵柿子树,院门涂着红漆,已经泛白脱落,院子里住着一个女人,云露巷铺着横条石板,巷子口有一个卖醪糟的小摊,对吗?”

少年目瞪口呆,讷讷道:“你……你怎么知道?”

穆鲸生晃晃受伤的肩膀:“和你同来的那个穿一身黑衣的小子功夫高得出奇,只是年纪还小,江湖经验欠些火候,在把我打伤之后,只顾带着盒子逃之夭夭,却没防备我在他身上撒了一把粉末。”说着打声唿哨,一只巨大的黑色狼狗呼哧呼哧地闯了进来,围着被锁在木架上的少年来回打转。

穆鲸生拍拍黑狗的头道:“黑煞循着气味带我找到了那座院子,也看到了一辆黄包车拉着那个满身药味的家伙进了院门,还听到他和一个叫‘阿娴’的女人调笑。如果不是那个黑衣小子虎视眈眈守在院子里,那个秦爷现在已经躺在法医的解剖台上了。”

少年轻轻舒了口气,忙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穆鲸生点点头,又问道:“下一个问题,那黑衣小子是什么来路?我纵横江湖十多年,还没人能在近战中伤了我,那个秦爷手下怎么会有这样霸道的高手?”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不是秦爷的手下,只是合作人。这次的活儿,我负责偷那个盒子,他负责保护我……”少年说到此,咬咬嘴唇,轻轻咕哝了一声。

“保护你?”穆鲸生嘿嘿直笑,“他一拿到盒子便逃之夭夭,你在后面吱哇乱叫,他都懒得回头看一眼。”说着用烟袋杆在少年头上轻击一记,讥道,“到底是个雏儿,竟然把自己的退路交代在合作者手里。”

少年恨恨低头,穆鲸生用烟锅挑起他的下巴道:“最后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秦爷说,你们是金主会的人。”少年稍一迟疑,小心翼翼说道,“盒子里的东西好像和罂粟皇后的宝藏有关,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穆鲸生奇道:“明知道对手是金主会,你竟还敢来送死?那个秦爷给你多少钱?”

“五百大洋。”少年小声道。

穆鲸生啧啧叹道:“好大手笔,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难怪你敢来捋金主会的虎须。不过你妙手空空的本事实在惊人,能从我手里把东西偷走的,你是第一个。”说着抬手拿起鞭子,少年大骇,奋力挣扎起来。

穆鲸生将鞭子挂回墙上,少年心下稍定,轻轻吁了口气,头上汗珠滚滚落下。

穆鲸生轻笑一声,又取下一个锈迹斑斑的烙铁,凌空挥了两下,回头道:“时候不早了,该送你回去了,闭眼,很快就好。”说着抬手一挥,“呜”的一声,沉甸甸的烙铁挂着风砸向少年的太阳穴。

“我知道!”少年瞳孔一缩,尖声嘶吼。

穆鲸生硬生生将烙铁停在少年额边两寸处,伸手拽住被惊得嗷嗷直叫的黑煞,沉声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少年死中得活,整个人像筛糠似的簌簌发抖,下垂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裤管也被尿水浸得透湿。

“说话。”穆鲸生喝道。

少年努力抬起头道:“我说了,你……你别杀我……”

“说。”穆鲸生向来不喜欢别人和他讨价还价。

“明天早上,秦爷要在‘往来人’把那个盒子交给一个‘知情者’,他说,只要那个人拿到盒子里的东西,就能解开罂粟皇后的秘密。”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往来人”是屏州城里最有格调的酒楼,临桥傍水,高挑檐牙,三进院落,两层小楼,俱是一水的竹木结构,在满城半中半洋的红砖绿瓦里显得格外出挑。楼中八座雅间,一层以“天地玄黄”为名,二层则是“宇宙洪荒”。洪字号雅间外飘着两挂长长的蓝底金字酒旗,绣着范仲淹的《江上渔者》,随风招摇,颇有几分宋时风韵。操刀的主厨叶舟早在光绪年间便已名满天下,据说他烹鱼的手段出神入化,不少宫里的御厨都是他的门人弟子。此时叶舟年近七旬,手底的功夫丝毫未减,架子却已大得离谱,常以袁枚、王小余自比,颇有些隐世狂人的味道。不过屏州自古便是文章荟萃之地,那些风流矫情的文人名士偏就喜欢他这份傲气,连杀伐决断的市长杜成湘都引用曹植诗赋称赞叶舟剖鱼的手段:“蝉翼之割,剖纤析微,累如迭縠,离若散雪,轻随风飞,刃不转切。”

黄字号雅间里,屏州巡捕房法医聂长清指点着桌上的饭菜介绍道:“我跟你们讲,这套鲈鱼脍是叶舟的拿手菜哦。四菜一酒,酒呢,叫‘梅子黄时’,这名字是化用赵以夫《燕春台》里的句子‘金鼎调羹也,梅子黄时’,说白了就是餐前开胃的梅子酒。四道菜一凉、一热、一饭、一汤,分别是八和生鱼脍、稻花砌鲈思、菰米沉云饭和莼蚬鱼头羹,鲜得很嘞。”

聂长清身材瘦小,面色白里透红,疏眉小眼,尖嘴薄唇,三七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打着一层头油,穿一身紧窄的西装,典型的上海小男人气质。

方桌两侧坐着两个俊俏少年,陆诩戴一顶浅灰色鸭舌帽,穿深蓝色小夹克,面容精致,却敞着衣裳,挽着袖子,帽舌扭在脑后,浑身透着一股小痞子味。李修留着齐肩的长发,穿一套雪白的西装,弯眉凤眼,嘴角总含着浅浅的笑,举手投足儒雅从容,却带着几分淡淡的邪性。

“这个叶老头儿刀工实在厉害。”陆诩夹起一片薄如丝绸的雪白鱼脍,对着窗前的太阳晃了两晃,那鱼肉竟如玉般通透滋润,又蘸了蘸青瓷碟里的酱料,扔进嘴里细细咀嚼,满足地眯起眼睛道,“哇,好吃,这个酱料味道真是绝了。”

李修微笑道:“这酱料叫‘八和齑’,是《齐民要术》记载的古代美食,用蒜、姜、橘、白梅、熟粟黄、粳米、盐、酢八种料制成,用来佐食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再美味不过。”

陆诩一扬眉毛:“小哥,懂的很多嘛。”

李修脸色微微一红:“哪里,既然要来屏州考试,总要做些准备,屏州的风土人情,名流佳媛,美食物产之类我都粗粗看过。”

“哦哟,那这些菜你都能说出门道的哦?”聂长清兴致勃勃道。

李修轻轻点头道:“这道稻花砌鲈思,语出许浑诗‘早炊香稻待鲈鲙,南渚未明寻钓翁’,是将切成细丝的雪白的鲈鱼肉用清油焯过,堆叠成一穗稻花之状,浇上秘制的金汁,以呈金玉交辉之观;这道菰米沉云饭,典出杜甫‘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是备受古时雅士推崇的雕胡饭,以茭白所生之菰米炊制而成,屈子曾道‘五谷六牣,设菰粱只’,枚乘《七发》中有‘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杜工部亦有‘秋菰成黑米,精凿传白粲,玉粒足晨炊,红鲜任霞散’之句……”

他操着软软的江南口音娓娓说来,听得聂长清摇头晃脑,十分惬意。

正此时,忽听与黄字号雅间正对的地字号雅间的客人大声喝骂起来,往来人的房间都是竹木搭成,隔音效果差得可怜,那客人嗓门又大,措辞也不大讲究,聂长清听得大皱眉头,扫兴不已,背对雅间门坐着的陆诩却来了兴致,转过身来,一伸手推开门,向对边望去。

地字号雅间的门半敞着,八仙桌旁一男一女对面而坐。那男子五十来岁年纪,身躯魁伟,浓眉虎目,唇边颏下布满短钢髯,活像没刮净胡子的张飞。对面的女子却只二十岁上下年纪,长发盘起,零星点缀着些水晶首饰,穿一件走金线绣牡丹的红色旗袍,杏脸桃腮,娇怯可人。跑堂伙计张小六躬身缩首,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用抹布细细擦抹着桌面。细细听去,原来是小伙计毛手毛脚,上菜时不小心洒了一点鱼汤在那客人桌上,那男子便恼怒起来,指着张小六的鼻子大声喝骂。陆诩只听得一句:“你嘴里还剩几颗牙?”便笑倒在桌前道:“这个家伙骂起人来倒有趣。”

李修小声道:“这是个什么人物?他刚才和我们前后脚来的,我听那伙计称他‘秦爷’。”

聂长清剔着鱼刺道:“他叫秦喜,是秦氏药业的老总,厉害得很嘞。”

李修一怔:“没听说过这么个人啊……”

陆诩伸个懒腰道:“那么,好戏就要开始了吧。”

不多时,跑堂伙计张小六敲敲房门,把压轴的莼蚬鱼头羹端了上来,赔着笑道:“往来人叶公秘制,莼蚬鱼头羹,三位客官慢用。”说罢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合上房门。

聂长清伸出竹筷虚点汤盆道:“李公子,此汤典出何处?”

李修不假思索道:“莼蚬鱼头羹,自然是得名于欧阳修的‘思乡忽从秋风起,白蚬莼菜脍鲈羹’,是用蚬肉、莼菜和鲈鱼头炖成的汤羹,鲜美纯粹,遥寄晋人莼鲈之思。”说着眼望满桌雪白翠绿,连连点头,“这套鲈鱼脍,寒、热、汤、饭、酒齐备,五味道洽,余气芬芳,风流蕴藉,颇具古意。”

聂长清笑道:“妙哉妙哉,李公子真是个妙人。”

陆诩大口吃着软糯的雕胡饭,变魔术似的一抬手,将一枝淡粉色的茶花插在李修鬓角,笑道:“人面茶花相映红,这样才是绝妙璧人,对吧小哥?”

李修一惊,脸色红到了耳根,伸手取下茶花,小声道:“陆兄从哪折来的花?——哦!是楼西小巷里那个送茶花树苗的老先生?”

陆诩嘻嘻笑道:“正是正是。”

聂长清皱眉道:“陆公子呀,不好这样淘气的呀。”

陆诩眨眨眼睛,浑不在意。

一阵东风吹进窗子,把虚掩的房门推开,只见骨瘦如柴的张小六正站在大厅里,用扫把咚咚地杵着地教训一个高挑的少年:“阿青,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足足晚回来了半个小时,难道买菰米和蘑菇还要排队不成?还有,你去哪踩的这一脚黄泥巴?大厅的地我刚擦过!”

拖着两个沉甸甸的麻布口袋的少年低着头,小声道:“天谷巷那边车多,人也多,路不好走……”

张小六又装模作样地训斥几句,才道:“去吧,磨磨蹭蹭的,当心老板吃了你。”

少年低着头应了一声,拖了麻袋便往后院走,忽听地字号雅间里“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又传来一声尖厉的惨叫,不由吓得一个激灵,“扑通”一声绊倒在长凳上,脑门重重撞在桌角,痛得泪花直冒。

“出事了!”陆诩像一条金毛猎犬一样飞也似的蹿了出去,绕开大厅里摔成一团的少年和方桌长凳,几步跳到地字号雅间门前,一把拉开房门。

秦喜直挺挺躺在地上,嵌大理石心的红木圆凳翻倒在身边,雪白的酒盅摔得粉碎,瓷渣溅得满地都是。那年轻女子趴在秦喜身上,嚎哭不止,满脸浓妆被手背衣袖擦抹得一塌糊涂。

张小六两腿发颤,像见了鬼似的惨叫着扑向后厨:“老板!老板!死人啦!”

叶舟素来是被满城名流捧在手心里的“食神”,也是个骄纵惯了的老小孩,所以在面对眼前的尸体和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咄咄逼人的盘问时,一副狂人脾气又不可遏制地顶了上来,重重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喝道:“我最后再说一遍,我没有下毒!”

“叶先生,您千万别见怪,我们不是针对您,只是例行询问。”李修温和地笑了笑,冲叶舟抱了抱拳。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眼前这个一身白色西装的年轻人长得儒雅清秀,谈吐举止也算斯文有礼,实在让人恨不起来。叶舟“哼”了一声,目光让过李修,狠狠地剜了陆诩几眼:这个小子实在可恨,油头粉面,满身痞气,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呀?这炖鱼的还敢瞪我。”陆诩懒洋洋地一抬屁股坐在桌角,用手里的折扇戳戳叶舟的肩膀,半睁着一双死鱼眼道,“你丫给我搞清楚,这家伙是吃了你做的鱼才死的,你这个厨子现在是杀人嫌犯,叶老头儿。”

叶舟哪受过这种气,眼睛一翻,险些昏死过去,忙捶着胸口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瞧瞧缩在墙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方娴和摆弄着尸体的聂长清,只觉得脑仁阵阵生疼:屏州城首屈一指的大药商在往来人中毒身亡,我的金字招牌不保啊!更可气的是,聂法医竟然请和他同桌吃饭的两个年轻人来处理这桩人命案,还说他们都是小有名气的侦探,简直胡闹!这可是命案!更奇怪的是,我今天早上一共做了四套鲈鱼脍,除了地字、黄字雅间的秦喜夫妇和这两个小侦探,天字、玄字雅间都有客人在用餐,可这两座雅间现在静得吓人,似乎这些贵客对这件命案毫不在意。叶舟心里直打鼓: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李修见叶舟满头渗汗,忙拉拉陆诩的袖子,小声道:“叶先生年迈,气性又大,你收敛些,可不要把他气出个好歹……”

陆诩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

“哎哟,是氰化钾,救不得了。”聂长清站起身来,脱下风衣盖在秦喜身上,一推眼镜,看看手表道,“九点三十九分,确认死亡。”

早就哭花了妆的方娴又悲嚎一声,一头扑在秦喜身上,一口一个“秦爷”叫得凄惨。

“秦太太,节哀顺变。”聂长清绅士地伸出手去,搀起方娴。

“咦?你怎么知道她是秦太太?”陆诩奇道。

“啊哟,你看啊,他们手上戴着同款的结婚戒指嘞。”聂长清扶着方娴在地字号雅间外一张干净的八仙桌旁坐下,又回头望着往来人的三个伙计,“你们谁去告诉下巡捕房刘探长?”说着取出一枚硬币,在秦喜餐桌上的几道菜里戳来戳去。

三个伙计面面相觑,谁都没动地方。叶舟的帮厨牛硕身材肥壮,粗眉大眼,光溜溜的脑袋上铺满汗渍。负责采买食材的袁青身材颀长,眉目舒朗,穿一身蓝布短衣,绞着骨节分明的手指,低着头一言不发。跑堂伙计张小六呲着两颗夸张的兔牙,偷偷摸摸地抬眼瞧着叶舟。

“我去吧。”牛硕见袁青、张小六直往后缩,一咬牙道。

陆诩上前一步道:“慢着。老聂,这些个采买、帮厨和跑堂的都有机会接触那桌菜,也是有杀人嫌疑的,你让他们去巡捕房报案,万一放跑了凶手怎么办?”

聂长清道:“哎哟,陆公子,你也太小心了哦,几个小伙计,哪里有杀人动机的呀?”

陆诩急道:“凶手就在眼前这帮家伙里,除了仨伙计,就剩下叶老头儿和秦喜老婆,难道今儿这案子就是个二选一?”

一直蹲在秦喜尸体旁的李修也起身道:“聂先生且不忙惊动巡捕房,这里由我们处置便可。方才秦先生一进门,跑堂便迎了上去,口称‘秦爷’,想来他是常客,之前和伙计们起过冲突也不是不可能。”

陆诩道:“对呀,刚那个跑堂伙计,叫张……张小六的给秦喜上菜的时候,不小心把鱼汤洒了一点在桌上,被秦喜劈头盖脸地骂了几句,还问他‘嘴里还剩几颗牙’。”说着用扇子一指张小六道,“说,这怎么回事儿?”

张小六心咚咚直跳,吞了口唾沫道:“是……是这么回事。上个月,大概是初七八的样子,秦爷为了抢雅间——就是这个地字间——和一位贵客起了冲突,还动了手。秦爷抄起一盆鱼汤朝那客人泼了过去,把墙上挂着的《恶墨芭蕉图》给毁了,那幅画可是老板在宫里做事的弟子送他的寿礼,平日里宝贝得不得了!我气不过,上去理论了两句,谁知道秦爷练过拳脚,一拳就打掉小的两颗牙,小的现在说话还漏风呢。”

“这么说来,你们两个都有杀人动机。”陆诩眼睛一亮,指点着叶舟和张小六道。

李修皱眉道:“为了一幅画,两颗牙,还不至于杀人吧。我倒觉得帮厨更可疑,你叫牛……”

“牛硕。”牛硕很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道。

“对,你刚才搀着叶先生从后厨赶来,发现秦先生的尸体时,还兴冲冲地啐了一声,说了一句‘该’,对吧?”李修不急不缓道,“这是为什么,秦先生和你有仇?”

牛硕圆乎乎的脸胀得通红,吭哧好久才道:“我妹妹用了秦氏药业的眼药,险些失明,现在跟个半瞎子似的,成日里哭个不停。我妹妹从小又贤惠又乖巧,不仅女红做得好,还打理着家里的糖霜铺子,原本上门提亲的媒人都踢破了门槛,现在连街头的瘸子都嫌弃她是个废人。”

“那你去法庭告秦喜个王八蛋呀。”陆诩一挥拳头道。

牛硕苦着脸道:“屏州城主管民事的法官是秦喜的表哥。”

“官商勾结?”陆诩眉毛一挑,又道,“那你索性去报社,把这件事捅出去,那些记者最喜欢这种血泪控诉型的新闻。”

“我去了,所托非人。那个记者收了秦喜的钱,倒把我家写成了寻衅滋事的刁民,我老娘气得直吐血。”牛硕恨恨道。

陆诩摇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自己动手杀人。”

牛硕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瞪着眼睛道:“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陆诩“嘁”的一声:“没诈出来。”

李修轻声细语道:“你是叶先生的帮厨,完全有机会在佐料和配菜里做手脚。”

“我没有!我都不知道秦喜这杂碎今天要来!”牛硕急得浑身冒汗。

叶舟将牛硕护在身后道:“不是他,我每做好一道菜,都要亲自尝尝味道,如果他在佐料和配菜里下毒,第一个被毒死的是我。”

李修、陆诩对视一眼,狐疑地盯着叶舟。

“哦哟,毒是下在汤里的。”聂长清推推眼镜,指着盛在浅绛彩瓷汤盆里的莼蚬鱼头羹道,“就是这盆汤,仔细闻闻,还有杏仁味,味道蛮重,这个毒的量还是不小的哎。哦,秦喜的汤碗里也有毒。”

陆诩抱着胳膊扫了几眼鱼汤,眯起眼睛望着叶舟道:“每道菜做完之后,你都要亲自品尝,然后才由跑堂伙计端给客人吃,对吧,叶老头儿?”

叶舟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没错。”

“也就是说,你完全可以在尝过汤之后,趁牛硕不备,把毒下在汤里,交给跑堂的张小六端到秦喜桌上。”陆诩道。

“混账话!”叶舟怒道。

李修也道:“陆兄谬矣,叶先生毒杀自己店里的客人,岂不是自砸招牌?”

陆诩打个哈哈道:“也许叶老头儿觉得那幅画比往来人的招牌重要得多。”

叶舟大怒,正要发作,却听张小六道:“不是老板。”

“为什么?”陆诩没好气道。

张小六一缩脖子,壮着胆子道:“我刚从后厨取了汤,就被袁青养的一只猫扑在肩膀上,我吓了一跳,洒了一些汤在地上,那猫还舔了几口。当时我叫了一声,牛硕还掀起门帘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看见那只猫在舔洒在地上的鱼汤的。”

牛硕连连点头。

“猫没死?”陆诩道。

“喏,那就是。”张小六朝大厅通往后院的小门下一努嘴,只见一只胖乎乎的黑白花猫正坐在门帘下惬意地舔着爪子。

李修微微一笑:“这倒有趣,鱼汤炖好时叶先生尝过,并未出现不妥,说明帮厨牛硕没有下毒,跑堂张小六传菜途中洒下的鱼汤被猫吃过,猫也安然无恙,说明叶先生没有下毒,那么……”

陆诩一拍大腿道:“张小六,原来是你!说,你是不是在那只猫舔过洒下的鱼汤后才偷偷把毒下在汤盆里的?你在牛硕面前演了一场戏,就是为了让他和那只猫成为你的证人和证猫。”

“我没有!”张小六满腹委屈。

李修道:“你把汤端到秦先生面前时,不小心洒了一些在桌上,对吧?”

张小六眼睛一亮,一把扬起搭在肩上的抹布道:“对对对,我当时是用这块抹布擦的,你们随便检查,上面一定没毒。”

握着一捧瓜子坐在门边小桌旁的聂长清道:“没错,抹布上没毒。”

陆诩揉着抹布直咧嘴,李修微笑道:“陆兄计穷了?”

“你才计穷了……慢着,慢着!”陆诩眼睛一亮,像只大狗一样呼地跳到杯盘狼藉的餐桌前,用大汤勺在鱼汤里搅来搅去,忽然露出一副极其嚣张的笑容,回头道,“叶老头儿,这道叫什么莼的鱼汤,里面只有鱼头、莼菜、蚬子三样主料吧?”

“对……”叶舟被迫习惯了“叶老头儿”这个称呼。

“不会放糖块吗?”陆诩将汤勺递到叶舟面前,里面赫然是一块几乎融化的糖。

“我从没放过这样的东西!”叶舟惊道。

陆诩得意地冲李修拱了拱手道:“小哥,看来这回是我拔了头筹。”说着兴奋地蹦了蹦,对聂长清道,“老聂你瞧,汤盆的内壁距口沿半寸左右的地方有一条油乎乎的细线,这是鱼汤表层的油花儿留下的印子,说明鱼汤刚端上来时,几乎是满满一盆。秦喜老婆的汤碗和汤匙干干净净,汤盆里却只留下小半盆汤,连蚬子和鱼肉都吃得一块不剩,所以,秦喜这个老饕至少喝了三大碗鱼汤。”

聂长清惊道:“哎哟,这个不得了哎,氰化钾这个东西,不到一分钟就能把人搞死的哦,他怎么可能连喝三碗!”

陆诩兴冲冲道:“没错,秦喜喝下三碗鱼汤才死,说明汤在刚端上来时,里面是没有毒的……不对,准确地说,是毒还没有溶解到整盆鱼汤里!”说着回头一指牛硕,“如果你把毒裹在糖块里,在鱼汤出锅前悄悄丢进汤盆,那么无论是品尝第一口鱼汤的叶老头儿,还是舔食洒在地上的鱼汤的胖猫都不会中毒。等鱼汤上了桌,秦喜连吃带喝干掉三大碗后,这块硬邦邦的糖块外壳化开,毒才溶进汤里。”

牛硕愤然大叫:“不是我!”

聂长清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你确定凶手是他?利用糖块包裹剧毒来延时,张小六也可以做到的呀,那只猫、那块抹布,都可能是他脱罪的筹码哟。”

陆诩自信满满道:“牛硕了解叶老头儿贪嘴偷尝的小毛病,张小六可不知道袁青的猫会突然扑到他身上。牛硕的妹妹从前打理着一间糖霜铺子,他制作这个夹心糖块再方便不过,我甚至怀疑这次毒杀是他们兄妹一起谋划的。”

叶舟坐在桌边呼呼喘气,也懒得和陆诩计较“贪嘴偷尝”和“品鉴味感”的区别。

聂长清点点头,又看向李修:“李公子有什么想法?”

李修抿抿嘴唇,走到桌边,伸手一指被陆诩盛在汤勺里的仅剩黄豆大小的糖块道:“我倒觉得,牛硕也许是凶手诬陷的对象。”

聂长清挑挑眉毛,笑道:“啊哟,这下可有趣了哦,你仔细说说。”

李修道:“我想,这次毒杀绝不是临时起意,如果凶手利用藏毒的糖块来杀人,那糖块应该是提早备下的。牛硕只是一个帮厨,他怎么知道秦先生今天会来往来人?”

“呃……”陆诩一怔,解释道,“秦喜是往来人的常客,牛硕既然动了杀心,可能提前备下了藏了毒的糖块,秦喜哪天来,他就哪天下手。”

李修微笑摇头:“今天一共来了四桌客人,叶先生应该也烹制了不止一份鱼汤,至少我们这桌也点了一盆,一直在后厨工作的牛硕怎么知道哪一盆汤会被送到秦先生桌上?”

陆诩懵乎乎挠着下巴,半晌才道:“是张小六!这个跑堂在前厅和后厨之间来回走动,如果他是杀人帮凶的话,完全可以悄悄告诉牛硕‘下一份鱼汤是秦喜点的’。哦,对了,张小六利用那只猫碰洒鱼汤,还把汤洒在秦喜桌上,都是在为自己脱罪。”

李修笑道:“可是,那只猫是袁青养的,它怎么会乖乖地听张小六的话,那么恰到好处地扑在他身上,人不倒,盆不翻,只洒出一点鱼汤?”

“那……也许是袁青帮忙训练过这只猫。”陆诩指着窝在墙根下打哈欠的猫说。

李修连连摇头:“这样一来,牛硕、张小六、袁青,全都成了谋杀共犯,你觉得这会是正确答案?”又回头瞧瞧满脸委屈的张小六和袁青,笑道,“这样吧,我们再来看看这张餐桌。”说着走到桌旁,指着四盘饭菜和两套餐具道:“叶先生的‘鲈鱼脍’共四道菜,其中八和生鱼脍、稻花砌鲈思和菰米沉云饭,秦先生和秦太太都吃过,但秦太太的汤碗和汤匙却干干净净,说明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那盆剧毒的莼蚬鱼头羹。”说着转向坐在墙角呜呜咽咽的方娴,“秦太太事先知道这汤有问题?”

方娴一个激灵,忙抽泣着起身道:“我从不吃鱼头,也吃不惯蚬子的味道,所以没有碰那道汤。”

李修笑道:“如此说来,也许这个一心要杀害秦先生的凶手非常了解秦太太的饮食习惯,特意把毒藏在您不吃的莼蚬鱼头羹里。秦太太是往来人的常客么?”

方娴脸色一变,偷偷瞟了叶舟一眼,小声道:“算……算是吧。”

李修回头望向叶舟等人,却见牛硕神色古怪,张小六满脸不忿,袁青雪白的面皮阵阵发红,不禁讶然道:“她真是这里的常客?”

陆诩也奇道:“怪了,看她年纪比秦喜小了足有三十岁,手指又细又白,指尖却有茧,嗓音柔得吓人,身段也软得出奇,分明是个弹琴卖笑的歌女,怎么可能是往来人这种地方的常客?”又冲方娴甩个响指道,“喂,你从良几天了?”

方娴脸色一黑,怒视陆诩道:“我不是歌女!我和秦爷领过结婚证,我们是合法夫妻。”

“也就是说,你现在可以继承秦先生的遗产。”李修道。

方娴一惊,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冒了出来,捶胸顿足道:“天地良心!秦爷花了那么多钱把我救出火坑,我怎么会害他?再说……秦爷这一死,他那个如狼似虎的儿子还不把我生吞活剥!”

叶舟见方娴撒泼哭闹,叹了口气道:“阿娴她……原本是往来人弹琴唱曲的歌女。秦爷性子虽然暴戾,可毕竟是大清朝的末代翰林,宣统二年还做过翰林院典簿,是个通晓音律的雅致人物。他对阿娴十分喜爱,加之丧偶多年,所以……”说着截住话头,指了指大厅东窗下空空的琴案。

李修笑道:“秦喜是前清翰林?这倒真是出人意料。”

陆诩挠挠头:“什么意思?这个奸商还当过大官?”

李修忍笑道:“典簿而已,从八品。”又问叶舟等人道,“那么,各位是否了解秦太太的饮食好恶?”

众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方娴怒哼一声,暗暗咬牙。

“唔……”陆诩用扇子轻轻敲着脑门道,“这个女人和秦喜对面而坐,如果她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多半瞒不过秦喜的眼睛。就算她能在秦喜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也无法处理掉携带毒药的容器,无论是纸包、药瓶、注射器还是戒指、项链、指甲缝,只要细细搜查,总会找出藏毒的所在。”说着毫不顾忌地打量着方娴颈上莹光闪闪的首饰和水葱似的指甲,又伸手拽过她随身的小皮包,倒了个底朝天。

方娴又急又恼,又不敢说话,生怕惹得眼前的痞子犯起浑来,只好恶狠狠瞪着眼睛表示愤怒。

“啊……一无所获。”陆诩扫兴地摇摇头,翻弄着小镜子、口红、钱夹、梳子、便笺、糖果和戏园子的票根,“根本没有能藏毒的家伙。”

李修微笑道:“但缺了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陆诩瞪大了眼睛,盯着满桌零碎左看右看。

“手帕。秦太太方才哭得涕泪横流,却没有用手帕来擦眼泪,甚至没有用手掌去擦。”李修盯着方娴问道,“你的手帕呢?”

“我……我忘记带了。”方娴道。

“秦太太想来是记差了,再仔细想想,你那块质地很差的红色手帕呢?”李修笑吟吟问道。

方娴脸色大变。

“你怎么知道是红色手帕,还质地很差?”陆诩奇道。

“因为秦先生唇边像短钢丝一样的又粗又密的胡须上挂着一条细不可见的红色纤维。”李修道。

陆诩没好气地嚷道:“老聂,你怎么检查尸体的……”

聂长清尴尬地吐出两片瓜子皮:“哎哟,我的眼镜又该换了哦。”

陆诩皱皱鼻子,又对李修道:“你的意思是,秦喜老婆拿浸满了剧毒的手帕给秦喜擦嘴,使氰化钾沾满他的嘴唇?”

“没错。”李修道,“桌上杯盘狼藉,连最后端上的汤羹都已经被喝掉大半,秦先生此时应该已经酒足饭饱了。秦太太拿出一块浸满了剧毒的手帕给他擦嘴,再诱骗他把壶中残剩的梅子酒喝掉——和秦先生的尸体一起倒地,摔得粉碎的是酒盅而不是汤碗。”

“慢着慢着。”陆诩急道,“可是我们没有找到那块手帕,老聂是在汤盆和汤碗里发现氰化钾的。”

李修小心地取下挂在秦喜唇边的纤维道:“秦先生和秦太太在地字号雅间用餐,我们是听到秦先生中毒挣扎的响动和秦太太的尖叫声才赶来的,黄字号雅间和地字号雅间分处大厅对角,两边的房门也关着,秦太太有将近半分钟的时间善后:藏起手帕,将随身携带的氰化钾滴入汤盆和汤碗里,再将小半块糖放入汤盆,嫁祸牛硕。你曾是往来人的琴师,应该知道牛家有一间糖霜铺子,也知道牛硕对秦先生恨之入骨。”

“随身携带的氰化钾?”陆诩瞪着满桌杂物道,“她怎么带来的?”

李修拿起便笺本道:“我刚才说,秦太太包里缺了两样东西:随身带着便笺,却没有带笔。你平时是用什么写便笺的?”

方娴忙解释道:“我今日出门匆忙,忘了带笔。”

李修道:“当我们拉开房门时,发现秦太太扑在秦先生身上嚎哭,对吧?”

“对,眼泪鼻涕满脸都是,用手背和手腕子抹来抹去,就是不用手掌擦,听你这么一说,应该是她把手帕递给秦喜的时候,自己手上也沾了氰化钾。”陆诩道。

李修走到秦喜尸体前,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拔出一支白色镶金边的钢笔道:“你很聪明,选用男士钢笔来藏毒,事后可以借扑在尸体上哭叫之机把它插在秦先生的口袋里,但你忘了一点,秦先生这位老翰林是用不惯钢笔的。”说着抬起秦喜的手臂,展示着中指与无名指骨节处的薄茧道,“秦先生用了一辈子毛笔,这支钢笔出现在他胸前太显突兀。而且……”说着拍拍挂在门口衣架上的黑色风衣,又一指秦喜的深灰色西装和深棕色领带道,“秦先生的衣着搭配雅致气派,显然是个有品位的人,这只白色戗金的钢笔出现在一身暗色调的西服口袋里实在太刺眼了。”

玄字号雅间的客人猛吃了一惊,手中的竹筷掉落在地。

陆诩道:“小哥你……太厉害了,居然能从穿衣搭配上看出问题。”

李修脸微微一红,忸怩道:“因为我穿衣服好讲究,所以很在意这些。”

“那手帕呢?她把手帕藏哪儿了?”陆诩上下打量着四米见方的雅间,如果能找到这块手帕,案子的最后一个缺环就填上了。

地字号雅间的装饰摆设与黄字号大同小异,正中一张红木八仙桌,搭配四只圆凳,靠墙摆着一张条案,案上套盒里是各色干果,墙上挂着名人书画,窗前一挂竹帘半卷,窗台上摆着一盆细弱的兰草。

“这屋里干净得连根头发都藏不得,除了扔出窗外,我想不到什么地方能藏手帕。”陆诩道,“但窗下是我们来时路过的小巷,虽然过路行人很少,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这剧毒的手帕被路人捡到……”

“不会啊,可以被某个特定的人捡到,对吧?”李修眯着眼道。

方娴满眼怨毒,李修却不以为意,只莞尔一笑,转向袁青道:“你一早便出门购买菰米和蘑菇,直到九点半才回来,满脚都是红黄色的泥土,为此还被张小六损了几句,对吧?”

“对……”袁青低着头,声如蚊蚋。

陆诩一拍手道:“对啊,红黄色的泥土,我真笨!我们来时,正从往来人西侧的小巷路过,碰到一个推着平板车运送山茶花苗的老头儿,花苗的根上裹着厚厚的红黄色泥土,洒得满街都是。那条小巷正上方,恰好就是地字号雅间的窗户!”

李修道:“没错,你今天回到往来人的时间比往常足足晚了半个小时,或许是因为你在窗下等着秦太太丢出那条红色的手帕。”

袁青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我是因为路不好走才……”

李修摇摇头:“张小六问你为什么回来晚了,你解释说,天谷巷那边路不好走。天谷巷,应该是你购买菰米和蘑菇地方,我看过屏州地图,记得那条巷子在城东,房舍稀疏,街道宽阔,应该不会发生交通拥堵。还有,你去的是城东,在回到往来人时应该不会路过西边那条小巷,除非你刻意绕路去过那里,脚上才会留下那些红黄色的泥土。”

袁青嗫嚅着说不出话。

陆诩道:“这下就好办啦,搜搜这小子的身……可是,如果他一拿到手帕就把它毁掉怎么办?”

李修秀目一寒,轻声道:“那就请秦太太吮一下自己的手指。”

方娴顿时一窒。聂长清大骇:“哎呀,这个不可以的呀,秦太太,你可别听他的……”

“喵——”肉乎乎的黑白花猫跳上桌子,用肉垫啪啪地踩着方娴的便笺本。

“太极,你怎么了?”袁青急道。

“这只猫像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陆诩道。

“便笺……”李修一手轻轻托住太极的肚子,将它抱在怀里,一手拿起便笺本举在眼前,轻轻晃了晃道,“叶先生,请给我一支铅笔。”

“铅笔?”叶舟一愣,转头对袁青道,“我记得你随身带着,买菜记账时用的。”

“是。”袁青小声答应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半支铅笔。

“哈,我明白了,小哥你还真有点小聪明。”陆诩冲李修挤挤眼睛。李修接过铅笔,在便笺本上轻轻涂画,被均匀地涂黑的最上面一页便笺上清晰显露出已被撕去的前页内容。

“……这五行十四列的数字是什么东西?下面是写着两句诗么?这是什么意思,秦太太?”李修拿着填满数字的便笺问道。

房门紧闭的天字号雅间的客人手一抖,茶盏“哗啦”一声落在桌上:“薛恕,你给我等着。”

方娴目瞪口呆,嘴角抽动两下道:“我……我不知道……应该不是这样的……”

“归来天子钦赐物,思之复有沧洲心。”陆诩念着写在数独下方的诗句,苦着脸道,“这是什么意思?沧州?沧州离屏州可远着哪。还天子钦赐,大清都亡了十多年了好么!”

李修道:“和字面意思无关,这两句诗应该是化用王维的《送从弟蕃游淮南》:‘归来见天子,拜爵赐黄金;忽思鲈鱼脍,复有沧洲心。’这个‘归来天子钦赐物’的‘物’是‘黄金’,‘思之复有沧洲心’的‘之’是‘鲈鱼脍’。写下这两句诗的人刻意省去了原诗中的‘黄金’和‘鲈鱼脍’,应该是借此向拿到便笺的人传递消息,又生怕被别人看见,才把真正需要的信息隐藏起来。”

“难道鲈鱼脍和一笔黄金有关?往来人里藏着一笔宝藏?”陆诩愕然道。

“也许鲈鱼脍里藏着有关黄金的秘密,有意思。”李修微笑道,“往来人的鲈鱼脍,四菜一酒,八和生鱼脍、稻花砌鲈思、菰米沉云饭、莼蚬鱼头羹还有梅子黄时,可这些和上面的数字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忽听往来人门口有人道:“有人在吗?”声音软软糯糯,动听之极。

众人回头看去,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穿一身学生装,梳两条马尾辫,目光清澄明澈,嘴角梨涡浅绽,袅娜娉婷,容色照人。她见众人围在地字号雅间门口,齐齐回过头来望着自己,不由脸色发红,忽地眼睛一亮,又展颜笑道:“阿娴姐姐也来啦!”说着笑吟吟走上前来。

“啊……别过来,我们这边……”张小六手忙脚乱地阻止。

“秦爷在吗?我叫细荷,和他约好的。”

“你是……”方娴有些恍惚,她并不认识这个叫细荷的姑娘。

“阿娴姐姐,你怎么哭了?”细荷眉峰一蹙,坐在方娴身边,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

“你要找的秦爷死了。”陆诩道。

“死了?”细荷大惊,探着脖子望向雅间,站在门口的李修忙闪身退开。

“而且是你的‘阿娴姐姐’杀的。”陆诩继续道。

细荷轻呼一声,急道:“那……那钢笔呢?秦爷的钢笔呢?”

“你是指……那支钢笔?”陆诩指了指李修手中俗不可耐的白色戗金钢笔。

“就是这个!”细荷欢叫一声道,“快给我。”

“慢着!”陆诩一把夺过钢笔道,“你是说,这支笔是秦喜的东西,不是方娴的?”

“对呀,这笔是秦爷前些日子得到的,宝贝得紧,一直插在胸前的口袋里,轻易不给人看的。”细荷道。

“那么……”陆诩用拇指挑下笔帽,用钢笔在纸上划了两划,又嗅了嗅,对李修道:“小哥,这里面是普通墨水,不是氰化钾。”

李修愕然:“那方娴是用什么来藏毒的?直接把毒涂在小糖块的表面吗?不对,这样黄豆大小的糖块,表面所能沾附的毒非常有限,可聂先生说汤盆和汤碗里的氰化钾含量很大……”

细荷像是对秦喜的死毫不在意,只朝陆诩一伸手道:“把钢笔给我看看。”

陆诩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就是……看看嘛……”细荷懒得解释,索性撒起娇来。

聂长清幽幽道:“给她看。”

陆诩犹犹豫豫地递出钢笔,细荷拧开笔杆,只见吸水皮囊上包裹着一张老旧的细麻纸,上面掏着几个圆孔。

“五个孔。”李修心神一动,两指拈起便笺道,“这便笺上的数字,也是五行。”

细荷的眼神蓦地锐利起来,取过被铅笔涂黑的便笺,铺在桌上,将细麻纸覆盖上去,掏出的小孔里端端正正地露出几个数字:1、12、12、6、8。

“这是什么意思?”陆诩一个劲发懵。

细荷抿嘴一笑:“多谢两位小哥哥,再见。”说罢向李修、陆诩挥了挥手,转身便走。

“哎,你……”陆诩一头雾水,正要追上去问个清楚,细荷却回头道,“不准跟来。”

陆诩急道:“你这没头没尾的搞的哪一出啊!”说着几步赶上,拦住细荷,正要说话,忽听李修惊叫道:“陆兄小心!”

众人却觉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黑衣少年如一阵旋风般袭至陆诩身前,劈面便是一拳。陆诩惊叱一声,侧身闪过,反手一记掌刀斩向那少年颈侧,少年伸手拨开,沉声道:“我妹妹说了,不许跟来。”

话音刚落,玄字号雅间里的客人也一个恍惚打翻了酒盅。

“你谁呀!”陆诩手腕生疼,咧着嘴叫道。

“不该问的别问。”黑衣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揽着细荷转身便走。

“站住!”陆诩伸手扣住黑衣少年肩胛,用力一压,那少年浑不在意,缩肩退步,将力气尽数卸了出去,陆诩只觉手底一松,收脚不住,险些栽个跟头。黑衣少年顺势一拳,陆诩避无可避,只得顺势扑倒,就地一滚闪开,攀住房中木柱一跃而起,挥拳迎上,两人拳脚相交,转瞬间拼了十七八招。聂长清等人像鹌鹑似的缩在雅间里,一个个瞠目结舌,眼前二人拳脚厮杀的骨肉碰撞竟能发出这种骇人轰鸣,实在令人心惊肉跳。

细荷一脸诡笑道:“小哥哥,这样可不乖了。”纤手轻抬,袖口里窜出一条翠绿色的小蛇,血口大张,扑向陆诩咽喉。

“我去!”陆诩措手不及,破口大骂。

“铮——”一声轻响,一根尖锐的鱼骨穿过小蛇七寸,钉在陆诩身后的木柱上。

细荷心疼之极,“啊”的一声痛叫,怒视李修道:“你可恶!”

李修施施然拦在细荷与陆诩之间,微微欠身道:“抱歉,‘薤叶娘子’是剧毒蛇,你带着这样一个可怕的东西到处乱跑,太危险了……啊!”话音未落,蹲伏在桌上的太极喵呜一声,直扑倒李修背上,太极又肥又壮,撞得李修一个趔趄,忙伸手撑住身前的桌子。陆诩吃了一惊,稍一分神,被那黑衣少年照肩窝里一拳,打得连退几步,撞在柜台上。

“我们走。”黑衣少年面色如常,拉了细荷便走。

“喂,你们……嘶……别走……”陆诩哼唧着起身要追,被提着太极颈皮的李修一把拉住,“别追了,眼前的案子还没个着落。”

“可这两个家伙算怎么回事儿!”陆诩气呼呼扯过太极蹂躏了一把,那猫也没个脾气,软乎乎躺在陆诩怀里任他欺负。

“1、12、12、6、8……”李修两指轻轻弹拨着叠印在便笺上的细麻纸道,“细荷并没有把便笺和纸条带走,说明她需要的只有这些数字……”

“喂,小哥,咱们‘眼前的案子’应该是这个毒杀案吧,如果钢笔不是秦喜老婆携带氰化钾的工具,那她是怎么把大量的剧毒下在汤里的?”陆诩道。

李修依然盯着便笺和麻纸,心不在焉道:“我疏忽了,没有注意脚下,秦太太是用瓷瓶下毒的,瓷瓶的质地颜色都和往来人所用的酒盅相同。如果把地面上的碎瓷渣拼合一下,应该能拼凑出一只酒盅和一个小瓷瓶,瓷瓶内壁上应该能检测到氰化钾残留。”

“对哦!”陆诩恍然道,“秦喜临死前碰翻的酒盅绝不会摔得这么碎,这是秦喜老婆故意砸碎的。”

“没错。”李修道。

“那个……陆公子,李公子,咱们要不先把嫌疑人带回去,交给刘总处理好不啦。”聂长清望着轻轻合上的天字号雅间房门,忙不迭提醒道。

李修点点头,依然小声念叨着:“1、12、12、6、8……”

聂长清摇摇头道:“哦哟,你可别魔怔了哦。”又对方娴、袁青道,“秦太太,袁先生,和我们走一趟吧。还有,叶先生,你和两个伙计也和我们一起去做个笔录。”

叶修疲惫不堪,点点头道:“好,好……”

被推开一条缝的玄字号雅间房门也被轻轻合上了。

白云观地处屏州市郊的禾阳镇,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道观,在这里修行的道士不知何宗何派,总归是个信奉财神爷的。禾阳镇是个被香火熏透的地方,僧、道、祆、巫、傩,包括没听说过名字的洋教,隐世千百年的古法在这里都有坛庙道场,屏州人素来笃信鬼神,所以小小的禾阳镇曾是屏州下辖镇区里最繁华的所在。但民国政府委派的新市长杜成湘最恨巫妖僧道愚弄民众,自上任之后连下数道严令,打压得各派神佛抬不起头来。自从西郊刑场接连毙了三十个大法师后,禾阳镇便彻底地没落下去,白云观这样的小地方,自然是早早关门大吉,到如今竟成了黄大仙的道场,一到晚上更是阴森可怖,仿如鬼域。

穆鲸生用手电光束驱走了几只吱吱乱叫的“黄大仙”,拂起幔帐,用烟杆拨开神龛下的蛛网,一个不小心碰倒了烛台,被烟尘呛得咳嗽不止。

“罂粟皇后啊,你的金子藏得可真够严实的。”穆鲸生喃喃抱怨着,用烟杆在巴掌大的神龛里敲敲打打,除了震落一些灰尘,一无所获。

“难道是佛像?”穆鲸生将手电卡在龛顶木架缝隙里,一纵身跃上供台,伸手扳起半人高的佛像,失望地摇了摇头:木头的,还是个空心瓤子,佛像下也没有什么机括。

穆鲸生无奈,只好跳下供台,又在道观里来来回回折腾了几遭,连柱础都仔细敲打过,别说黄金,连一个铜板都没找到。穆鲸生有些烦躁地靠着柱子坐下,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理解错了?鲈鱼脍……一酒四菜……1、12、12、6、8……白云寻黄金,没错啊,屏州城里以白云为名的地方,只有禾阳镇的白云观,禾阳镇也是罂粟皇后生前管的场子,罂粟皇后又最喜欢吃鱼,叶舟的往来人她一定常去,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你的推断没错,那一串数字的意思,确实是‘白云寻黄金’。”白云观门外,一个端坐在夜雾中的少年似笑非笑道,“你很聪明,也很博学,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贩,我是不是该叫你‘金鲲’?”

穆鲸生只觉一股凉气从后背窜至头顶,定睛看去,见来人肤色惨白,浓眉星目,穿一身灰衣,坐在一辆精钢打造的轮椅上,软弱无力的腿脚隐没在黑暗里,胸前手臂肌肉坟起,撑满了薄薄的绸衣。

“你是谁?”穆鲸生一跃而起,与少年对峙。

“我叫萧融,是和你一起听到那串数字的人。”少年慢吞吞说道。

“你是天字号雅间的客人!”穆鲸生惊道,“你……你和那个黑衣小子还有玩蛇的丫头是一伙的?你们也解开了罂粟皇后的密码?”

萧融点点头:“我和他们不算一伙,而且……哈,这样小儿科的玩意儿也能叫密码?”

“小儿科?”穆鲸生一时没回过神来,只着恼道,“你能解开这个密码?”

萧融失笑道:“简单极了。先用一串数字隐藏核心内容,再以“归朝天子钦赐物,思之复有沧洲心”这两句蹩脚的诗来化用王维的《送从弟蕃游淮南》,用隐现信息,将‘黄金’‘鲈鱼脍’和上面的一组数字联系起来,再用一张细麻纸覆盖在五行数字上,最终得到1、12、12、6、8这五个数字。

“鲈鱼脍是一酒四菜,自然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每一个数字对应一样菜品。鲈鱼脍的上菜次序是酒、凉菜、热菜、饭、汤,也就是梅子黄时酒、八和生鱼脍、稻花砌鲈思、菰米沉云饭和莼蚬鱼头羹,叶舟是屏州第一名厨,也是个喜欢攀附风雅的老家伙,每道菜的名字都化用古代诗文,我们来看一下这些字句:

“梅子黄时酒,出自赵以夫《燕春台》:‘金鼎调羹也,梅子黄时。’第一个字,金。

“八和生鱼脍,出自贾思勰《齐民要术•八和齑》:‘蒜一,姜二,橘三,白梅四,熟栗黄五,粳米饭六,盐七,酢八。’第十二个字,黄。

“稻花砌鲈思,出自许浑《夜归驿楼》:‘早炊香稻待鲈鲙,南渚未明寻钓翁。’第十二个字,寻。

“菰米沉云饭,出自杜甫《秋兴八首•其七》:‘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第六个字,云。

“莼蚬鱼头羹,出自欧阳修《无题》:‘思乡忽从秋风起,白蚬莼菜脍鲈羹。’第八个字,白。

“‘金黄寻云白’,倒过来念,就是‘白云寻黄金’,你想的没错,以白云为名者,屏州仅白云观一处,这里曾是罂粟皇后的势力范围,我在搜捕她的时候,来过这里不止一次。”

“你搜捕她?”穆鲸生大惊,猛地醒悟道,“你是……你刚才说,你叫萧融?‘猎豹’萧融!”

萧融道:“没错。”

穆鲸生一摊手:“看来我们的目的相同。”

萧融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我们都是冲着黄金来的,你没有带巡捕房的人来,应该也是有意吞掉这笔横财。”穆鲸生道,“罂粟皇后的案子是你查的,人也是你杀的,包括她的丈夫过江龙还有和她交易的日本人都折在你手里,你应该知道这个女人留下了一笔数额可观的黄金,可这笔财产属于金主会,属于我……”

“金主会是非法组织。”萧融道。

穆鲸生摇头笑道:“别这么激动,小朋友。这么说吧,罂粟皇后是我的人,这些金子本该是我的,可罂粟皇后骤然事败身死,我所能得到的关于这笔财产的线索,只有一个鸡翅木的小盒子,盒子里放着一支钢笔,笔杆里藏着一张剪了五个小洞的细麻纸,我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不久前,我的暗线得到消息,罂粟皇后生前把一条关于黄金的线索交给了她在屏州的一位‘合作者’,只有这条线索和我手中的细麻纸两者叠加,才能得到关于这笔黄金的明示。我并不知道这个‘合作者’是谁,还听说此人的胃口不小,有意独吞这笔黄金,我无奈之下,只好亲自赶来屏州。我此来没有掩藏行迹,果然,一个人称‘秦爷’的家伙盯上了我。”他说着叹了口气道,“失策呀,我本欲以身为饵,钓这个‘合作者’出来,谁料他请来的盗贼和打手功夫强得出奇,我赔了夫人又折兵,连‘合作者’的面都没碰着,那盒子倒被人家夺了去,好在我用几只吹箭把那个盗贼留了下来。”

“盗贼……下三门的人物,想来没什么操守吧?”

“没错,他老老实实地交代了‘秦爷’的情况,不过听他的意思,这个‘秦爷’好像只是负责从我手里夺走盒子的马前卒,他并不知道如何提取其中的线索。”

“也就是说,‘秦爷’不是罂粟皇后的‘合作者’。”

“想来没错,据那盗贼交代,一个‘知情者’约秦爷今早在往来人见面,这个‘知情者’多半就是罂粟皇后的‘合作者’。”

“所以你早早来到往来人,定了一座雅间。”

“不错。可谁能想到秦喜这家伙竟然被自己老婆杀了,黄金的线索就那么赤裸裸地摆在那个叫细荷的‘知情者’面前,幸好我记下了那些数字,也了解罂粟皇后最嗜鲈鱼,还恰好知道那些菜名的出处,自然能想到这些数字所指何意。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秦喜老婆会把那个‘知情者’掌握的线索写在便笺本上,被撕下的那一页便笺给了谁,难道她和‘知情者’有联系?可就当时的情况来看,那个细荷认得她,她却不认得细荷,这倒怪了。”

萧融歪着头靠在椅背上,无奈一笑道:“这个我暂时没法和你解释,不过秦喜没死,方娴也不是他的妻子,也从未在往来人弹琴卖唱,还有牛硕、袁青、张小六,他们都不是往来人的伙计。”

“什么意思?”穆鲸生心一沉,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还不明白?为了罂粟皇后的案子,我丢了半条命,下半辈子不得不坐着轮椅过活,所以我必须找一个助手。我的名声还算不错,来应聘的人也不少,可通过前三轮测试的只有两人,就是今天和聂法医在一起的李修和陆诩。这次招聘的最后一项测试是实战,也就是今早发生在往来人的案子。

“我当然不能为一场招聘去杀人抢劫,所以只好设计一场谋杀案,从警队内部和屏山大剧院找了几名演员,在李修和陆诩面前表演出来,有情有景有仇有恨,当然也有线索、有证据,如果他们能根据我预设的线索推理出凶手,便算是通过测试。你不是屏州人,所以不了解屏州的名角,那个被‘毒死’的秦喜是屏州赫赫有名的净角邬天鸣,牛硕是他的儿子邬宝,你没发现牛硕的身材容貌都像绝了秦喜吗?跑堂的张小六是个丑角儿,叫吴小怪,至于合谋杀死秦喜的方娴和袁青,是巡捕房法医聂长清的两个学生。只有叶舟还是叶舟,老头儿说,如果不让他过一把戏瘾,就不让我租用往来人的场子。”

“都……都是假的?”穆鲸生的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当然。你不觉得奇怪么,怎么会有人一大早便去吃鲈鱼脍这样的膏粱厚味?”萧融无奈地看着穆鲸生,“叶舟不想耽误中午的生意,只把往来人借我三个小时。你就算没在意这点,也该听到李修和陆诩说的话吧,往来人的房间,几乎没有隔音效果的。李修曾说‘既然要来屏州考试,总归要做些准备’,他查过屏州所有名流的资料,却没听说过秦喜这么个人物,听到这些,你还不明白这个著名的药业集团总裁是个虚构的人物么?在案发后,陆诩不准伙计们去报案,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凶手就在眼前这帮家伙里,除了仨伙计,就剩下叶老头儿和秦喜老婆,难道今儿这案子就是个二选一?’,你不觉得这句话有些像是在做选择题的考生说的么?他们明白我设计的案子不会那么简单,也知道我一定在某个雅间里观察他们,所以不敢有半点松懈。陆诩在自以为发现案件真相时曾对李修说‘看来这回是我拔了头筹’,听到意指如此明显的对话,你竟然没有发现这是一场竞赛性质的考试。”

萧融说着摇了摇头,像看白痴一样瞧了穆鲸生一眼,继续道:“张小六说,他曾被秦喜打掉两颗牙,现在说话还会漏风。可这个小丑说起话来伶牙俐齿,哪里像漏风的样子?这句话只是向应试者提供其中一位嫌疑人的作案动机罢了,我总不会为了一次招聘真的打掉一个名角的两颗牙。张小六希望通过检测擦过鱼汤的抹布来洗清自己的嫌疑,聂长清连碰都没碰那块抹布,就断言上面没毒,这样的漏洞简直大得丧心病狂,你竟然没有发现蹊跷。更重要的是,直到李修推理出真凶,这帮人都没有去通知巡捕房,就算不放心店里的伙计,完成验尸的聂长清总可以抽空去街边打个电话吧?可这个家伙竟然坐在店里嗑瓜子,你就不觉得奇怪么?你听完了从秦喜被杀到李修锁定凶手的整个过程,居然没有发现这是一次考试,如果你来参加我的助手招聘,连初试都过不了。”

穆鲸生脸色阵阵发青,羞恼地盯着萧融,恨声道:“那个细荷,还有那个穿黑衣服的小子,也是你找来的演员?”

萧融道:“不是。”

“那他们是谁?”穆鲸生怒道,“难道秦喜老婆便笺上的线索是假的?”又冷笑摇头道,“不对,你在骗我,我记得我那杆钢笔的样子,如果秦喜真是你安排的演员,那支钢笔怎么会在他身上?我还敢断定,今天那个黑衣小子就是‘秦爷’的人。我和他交过手,他的每一个杀招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有,昨天晚上,我跟着他去过‘秦爷’落脚的小院,就在云露巷,秦喜的身材、动作、声音都和我看到的‘秦爷’一模一样,还有那个什么阿娴,声音又软又媚非常特别,我记得很清楚,她就是‘秦爷’养在云露巷19号的小老婆!所以,我非常确定,今天被毒死的秦喜,就是派人偷走盒子的‘秦爷’!”

“随你怎么说。”萧融伸长胳膊打了个哈欠道,“跟我走吧,金主会理事,我会为你安排一个高档的囚室。”

穆鲸生怒极反笑:“我想知道,我的赏格是多少钱?”

萧融道:“金主会的十二理事,除了从未显露行藏的金仙、金麟、金影,其他人的赏格,一律是一千大洋。高得丧心病狂。”

“你认为值吗?”穆鲸生玩味地转着手中的烟杆。

“金主会以庞大的资产为后盾,暗中操控五省黑道,一枚金钱令传出江湖,便能令黑道高手蜂拥而出,共杀一人,共谋一事,俨然一个黑道盟主,这种经营模式的危害程度远远超过了江湖上任意一个杀手组织。除此之外,毒品、文物、军火、私盐、西药,这些要命的买卖金主会都有涉及,十二理事当中不乏文物专家、枪械专家、药物学家、心理学家和民俗学家,这些精英人士作起恶来,要比普通的黑道混混可怕得多,所以,我觉得这样的赏格还是合理的。”

“那就来试试吧,小瘸子。”穆鲸生狞笑道,“那个细荷多半知道这段密码的意思,和她在一起的黑衣小鬼一身拳脚功夫强横得吓人,我自诩不是他的对手。我今天既然敢来白云观,就不可能没有后招,你不会以为金主会理事会蠢到孤身面对一个武功高手吧?”说着将食指上的金戒指含在嘴里,重重吹响。

萧融饶有兴致地盯着那枚戒指,半晌才道:“这是暗号吗?”

穆鲸只觉生浑身发冷,心直往下坠:从黑虎帮调来的打手呢?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萧融拍了拍手:“加试时间到。”

“砰——”陆诩一把推开白云观的大门,风风火火闯进院子,几步跳到萧融身边,兴冲冲道:“融哥,我干掉十三个,全撂在外边巷子里了。”

李修施施然走在陆诩身后,不急不缓道:“我那边有五个,都睡着了。”

“嘿,一共十八个,对吗?”陆诩朝穆鲸生打了个响指道。

“兔崽子……”穆鲸生羞怒之极,连声调都变得尖厉起来。

“我问你话呢,这数对吗?”陆诩急不可耐,能否在规定时间内把藏在白云观附近的黑虎帮打手清除干净,直接决定他的加试成绩,毕竟在最后一轮考试时,他的成绩比李修差了一大截。

穆鲸生的手藏在袖笼里,轻轻转动着烟袋。

“不要搞这些小动作。”萧融道,“如果昨晚抓到那个小贼的是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挑断他的手筋脚筋。九臂哪吒妙手空空的本事非人所能,稍有疏忽,便会被他乘虚而入,从你身上摸走某些重要的东西。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大大方方地把那个藏着微型枪管的烟袋拿出来,看看里面的子弹还在不在。”

穆鲸生几乎要崩溃了,三颗淬了毒的微型子弹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三颗枣核形的软糖,难怪拿在手里感觉不出重量有变化。那个小贼是九臂哪吒?这种级别的江湖怪客怎么会出现在屏州?那个黑衣小子是谁?细荷是谁?我那天看到的秦爷又是谁?今天那个秦……秦……不对,我怎么……好晕……这些软糖……有问题……

陆诩、李修望着软绵绵倒在神龛下的穆鲸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萧先生,是你么?”李修迟疑片刻,小心问道。

“不是,那些软糖上涂着非常霸道的药物,通过接触皮肤产生作用。”

“您刚才说,江湖第一神偷九臂哪吒薛小容也卷进这次的案子,是真的么?”

“没错,能把金鲲这样的人物玩弄于股掌的盗贼,怕是只有他一个了。哎,你既然做了我的助手,就不要叫得那么生分,我年纪比你们稍大些,像陆诩一样叫我融哥就好。”萧融拨转轮椅道,“你们两个我先暂且收下,试用期半年。”

“哇!真的?谢谢融哥!”陆诩兴奋得跳来跳去,抱着从房梁上捉下的“黄大仙”转了几个圈。

“谢谢融……融哥赏识。”李修也难掩喜色。

“先不忙谢,你们负责把金鲲和门外的十八个家伙运回巡捕房,我要去见一位朋友。”

时近黎明,萧融把脸埋在轮椅松软的靠背里,打了个哈欠。

“抱歉老朋友,久等了。”薛恕从柿子树上一跃而下,把一个拳头大的柿子抛在萧融怀里,“刚摘的,可软乎了。”

“还不错。”萧融剥开柿子皮,吸了一口甜腻的汤汁,抬头问道,“说说吧,你是怎么利用我的招聘考试对付金鲲的?”

薛恕坐在树下的石狮子头上,歉然道:“其实小容被金鲲捉住,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我的目标是金鲲,金主会十二理事中最末流的货色。金鲲是罂粟皇后的直接上线,对那笔消失的黄金垂涎已久,他手下的探子几乎塞满了屏州城的黑色区域,所以,我适时地放出了有关宝藏线索的消息。当然,我并不知道罂粟皇后留给金鲲的线索是什么,只知道金鲲这个笨蛋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到那些金子,所以我虚构了一个罂粟皇后的‘合作者’,还虚构了一个能与金鲲手中线索组合对照的密钥,当这些消息被探子传递给金鲲时,这个老家伙果然沉不住气亲自跑来屏州。我本来想通过那些探子的动向来判断金鲲的藏身处,没想到这个蠢货竟然自作聪明玩了一手愿者上钩,我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吩咐小容和成勇去给这个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说实话金鲲的准备还是非常充分的,他藏匿的地方非常隐蔽,周围埋伏着不少黑道高手,那个盒子也被藏在一个机关重重的密室里。不过,那些高手在成勇面前像婴儿一样不堪一击,破解密室里的机关对小容来说就像玩翻花绳一样简单。”

萧融笑道:“你身边高手还真不少。”

薛恕继续道:“小容顺利拿到盒子,交给成勇,自己故意被金鲲擒住。成勇在和金鲲交手时也卖了个破绽,让金鲲把惯用的追踪粉末洒在他身上。成勇武功太强,被卸了一条膀子的金鲲不敢直接追赶,只能在成勇顺利脱身之后,带着那条大狗循着粉末的味道找到我们在云露巷租下的院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窝在院子对面一座二层小楼的屋顶上。

“我事先找你了解过这场招聘考试,也知道你会雇佣哪些演员,花姐姐便可据此施展她的变声功夫和易容术。所以那天晚上,趴在对街屋顶上的金鲲看到了一个穿着深色风衣,戴着墨镜,操着北方的口音,身上散发的淡淡药香的高大男子走进那座院子。金鲲这个老不修急于夺回盒子,居然猥琐地跑去听墙根,花姐姐趁机转变嗓音,模拟秦喜和方娴调情对话,还零零碎碎夹了几句有关黄金的线索,撩拨得老家伙心痒难耐,又忌惮成勇,不敢杀将进去拷问这个可恶的‘秦爷’……”

“你好像很喜欢看别人抓心挠肺的样子。”萧融嫌弃地吐出一颗柿子籽。

“那是,有趣极了。”薛恕坏笑道,“等他又急又恼快把牙咬碎的时候,花姐姐再含含糊糊地说出‘秦爷’和‘知情者’在往来人的约会,这时候的金鲲估计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开心。接下来他一定会回去审问被捉住的小容,得到的答案和他在云露巷看到、听到的完全一致,两相印证,应该能进一步打消金鲲的疑虑,至少他会亲自去往来人打探情况,摸摸这个‘知情者’的底细。

“至于我们这边,在拿到那张戳了五个小洞的细麻纸后,为研究出一个相对合理的假秘钥与之对应,足足熬了一个通宵,我现在还有黑眼圈呢!第二天一大早,金鲲离开住处前去往来人,被他关在密室的小容趁机脱身——那些粗笨的枷锁在他眼里就像玩具一样……”

“慢着,我知道你弟弟身手不凡,可金鲲毕竟是个老江湖,下三门的高手落在他手里,浑身上下一定会被搜个遍。你弟弟那些五花八门的小工具被扒个精光,赤手空拳的怎么对付那些镣铐?”

薛恕道:“玉淑妹妹养的一只小灰猫在小容被捉当时就从气窗潜入了密室,给已经被金鲲搜过身,锁在木架上的小容送了一条铜丝,小容十四岁时就用一根鱼刺捅开过刘大帅的保险柜,一根铜丝足够他对付那些傻头傻脑的枷锁了,在金鲲拷问他的时候,小容的手脚都已经能自由活动了,他可以随时跳下刑架,逃之夭夭。”

“玉淑就是那个能控制小动物的小姑娘?”

“没错,她是个天才。”

“所以能操控袁青的猫去踩那个被你们做过手脚的便笺本?我很纳闷,你们今天一早才拼凑出一套可以和细麻纸契合的密码,那么我为‘方娴’准备的写着她和袁青密谋的便笺本是什么时候被换掉的?”

“花姐姐给金鲲透露的信息是‘秦爷’今早会在往来人和‘知情者’碰面,并没有说明具体时间,小容作为被‘秦爷’雇佣的小偷,也不知道约会的明确时间,所以金鲲为求保险,不到七点便出了门。小容回到云露巷换好衣裳时,时间还不到八点。我吩咐他等在‘方娴’和‘秦喜’赶到往来人的必经之路上,扮作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开撞倒‘方娴’。那个首次出演大反派的女法医在正式登台前非常紧张,无暇顾及这个小鬼有没有换掉她包里的便笺本,邬天鸣急着扶‘方娴’起来,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冒失的小子在他‘戏服’胸前的口袋里插了一支钢笔。”

萧融摇头叹道:“在两个人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完成这一切,只有你那个滑溜溜的弟弟才能做到。”

薛恕得意道:“这是自然。为了保证金鲲不被叶舟拒之门外,花姐姐一大早便扮作巡捕房的秘书赶到往来人,叮嘱叶舟说:‘稍后要来的老先生是刘总巡捕特意为萧公子的助手选拔考试请来的评委,你们不要声张,权当他是个普通客人,小心接待便是。’叶舟自然满口答应。

“接下来,‘方娴’‘秦喜’和两个小侦探几乎同时赶到往来人,你设计的这场好戏便正式开场。缩在玄字号雅间的金鲲全程观看……哦不,是半程旁听,半程偷看了小媳妇伙同旧情人毒杀老丈夫的戏码,怕是脑子都乱成一锅粥了。

“你设计的便笺本上写着袁青和方娴的密谋,我换掉的便笺本写着可以和细麻纸对应的假密钥,很可惜,两个小侦探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道具,玉淑只好操纵那只叫太极的胖猫跳上桌子给他们提示。当李修用铅笔涂画出上页便笺的内容时,便轮到剧本之外的玉淑登场,她干脆利落地从钢笔里取出细麻纸,筛取出便笺本上的五个数字,大声念了出来,接着转身便走。一头雾水的小侦探自然不会放她离开,和随后出现的成勇厮打起来。

“金鲲是见过成勇的,对他的相貌、声音、招数都十分了解,此时他应该已经能够确定‘细荷’就是‘秦爷’约见的‘知情者’,也极可能是罂粟皇后在屏州的‘合作者’,而那五个数字和数字下方诗句隐含的提示词‘黄金’‘鲈鱼脍’,应该便是指黄金的所在和鲈鱼脍有关。金鲲还算有些小聪明,能将五个数字与鲈鱼脍一酒四菜名字的出处一一对照,得出‘白云寻黄金’的答案。这样的小把戏,当然也难不住你,在来找我之前,你应该已经在白云观里拿下金鲲了吧?对了,小容把金鲲烟袋枪里的子弹换成了软糖,上面还涂抹着孙博士配制的剧毒,如果金鲲拆开枪膛去取‘子弹’的话,嘿嘿……”

萧融将柿子皮丢到树上的喜鹊窝里,点头道:“我大致明白了。还有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突然对金鲲出手?是接到了什么人的委托么?”

薛恕挠挠头道:“整件事的起因,说起来讨厌得很,白隐君这个人你知道吧?”

萧融一愣:“呃……知道,江湖人称八印苏秦。这个人……怎么说呢,亦官亦盗,亦正亦邪。传说他身兼三位大帅的秘密幕僚、三大商会的秘密顾问以及两大邪教的首席祭司,这样的人物,是非善恶搅成一团,谁能说得明白。”

薛恕苦恼地揉着头发:“上个月我接到一封署名白隐君的信,委托我干掉金鲲,拿到他手中的那张细麻纸,准确地说,是那张细麻纸上小孔的位置。”

“白隐君?他和金鲲有仇,还是和金主会有仇?”

“不知道,那封信非常详细地介绍了金鲲的形貌、性格、势力、喜好、惯用招数和行事风格,还提到了他最近的处境:麾下第一干将罂粟皇后败亡,势力十去六七,人、财、物诸多方面捉襟见肘,没有贩运罂粟所得巨额收入支撑转圜,多处生意寸步难行。金鲲此时的境况大大不妙,他急需大量的财物来扭转颓势,所以才会冒险潜入屏州寻找罂粟皇后囤积的黄金。金主会十二理事明面上的身份都是普通的学者、商人,平日里行事低调,身边更没有前呼后拥的打手保镖,金鲲的隐藏身份是一个普通小贩,惯于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一僮一仆,可他毕竟是金主会的理事,所以在进入屏州后会使用金钱令迅速纠集起大批本地黑道打手为之服务。”

“看来这个白隐君对金鲲和金主会都非常熟悉。”萧融皱眉道,“他借你的手除掉金鲲,对他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薛恕一耸肩道,“白隐君是邪人,金鲲是恶棍,权衡之下,我还是选择接下这单买卖。至于白隐君得到的好处么……他要金鲲手里的那张细麻纸,多半真的得到了关于那笔黄金的另一半线索。”

萧融道:“哦?如果真是这样,他近期就会在屏州有所行动吧?”

“那岂不是更好,到时候我们可以顺藤摸瓜,找到那些已经消失了将近一年的黄金。”薛恕笑道,“不过,你做掉了金鲲,等于直接对金主会开战,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萧融道:“兵来将挡,管他明枪暗箭,我接着就是……不对,这条大鱼是被你这家伙和那个莫名其妙的白隐君打包好送来的,怎么好像我成了冤大头?”

薛恕打趣道:“谁让你在明,我在暗呢?”

萧融佯怒道:“我才想起来,我是侦探,你是江湖第一大骗子!”

薛恕调笑道:“可不是嘛,你刚来屏州时,最想捉的大鱼是我呀。”

萧融无奈道:“你且等着吧,我新收的两个小助手也不是吃素的,你以后可别犯到他们手里。”

薛恕笑道:“好,我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