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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蛛案

刘肃道:“那苏兰去城西做什么?迟印恒这胃痛既然是老毛病,苏记酒馆后应该常备着药,苏兰没必要跑到城西去拿。”

萧融道:“查过了,叫杜充。据他说迟印恒有胃痛的痼疾,昨天在牢里发起病来,求狱警到苏记酒馆拿药,是一种早年间传教的洋大夫给配的药丸,寻常药店买不到。”

萧融道:“据杜充说,迟印恒枕边的药瓶里只剩下一颗药丸,苏兰在他的房间里翻找了好一阵子,都没有找到其他药,她怕迟印恒日后再发病,当下便停了生意,叫了黄包车到迟家老宅去取。据说迟印恒在老宅还放着一瓶药,苏兰说她明天会把药送到监狱,我们在苏兰尸体上确实发现了一个药瓶。”

刘肃猜不透其中门道,咧了咧嘴,又问道:“那个狱警是谁,查过了吗?”

刘肃眯起眼睛道:“苏兰连迟家老宅的钥匙都有?看来这户主和租客关系确实不一般啊。”

萧融道:“迟印恒在酒馆后院养了一只鹦鹉,据说是他女儿的遗物,迟印恒搬到苏记酒馆后,把鸟也带了过去。这鸟漂亮得很,但没修过舌头,不会说话。我们去酒馆搜查时,鹦鹉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空空的铜架子,锁鸟的链子是被人打开的。”

萧融道:“迟家老宅的钥匙就放在迟印恒枕头底下,苏兰熟得很。”

刘肃搔搔下巴:“狱警?文苑街?迟印恒在监狱里关着……迟印恒在城西文苑街有座巴掌大的老四合院……喂鸟?这算什么有用的消息?”

刘肃搔着下巴道:“会不会是她在迟家老宅遇到了歹人?不对,她昨晚回过酒馆,有个卖火烧的看到她在院子里喂鸟……那是什么时候?”

“昨天中午有个穿着狱警制服的年轻人到酒馆找过苏兰,两人去了后院,那狱警过了好一阵子才离开;他前脚刚走,苏兰便关了店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去城西文苑街;有个卖火烧的小贩昨晚收摊回家时,看到苏兰在院子里喂鸟,那时酒馆已经打烊了。”

萧融道:“晚上九点多,不到九点半,那小贩应该是目前所知道的最后一个看到苏兰的人,我仔细查问过,他没有注意到苏兰有什么异常,毕竟当时天已经黑透了,万年巷没有路灯,那小贩只认出是苏兰,至于神色体态,一概没有看清。”

“什么消息?”

刘肃无奈道:“那还有什么线索?”

萧融沉吟片刻,说道:“苏记酒馆打烊时间是晚上八点左右,比一般酒馆要早得多,酒馆门面极小,食客也不多,每天只靠苏兰一个人操持。这位女老板性子泼辣霸道,和左邻右舍的小贩暗娼都不大合得来,那些小巷里住的都是些偷奸耍滑,不愿招惹是非的家伙,软硬兼施,才问出几条有用的消息。”

萧融道:“我打算去迟家老宅看看,找辆车送我。”

刘肃奇道:“难道没有人看到苏兰离开酒馆,或者路过白柳街?苏兰的绯闻对象不就是迟印恒吗?迟印恒刚刚被捕,苏兰就被杀了,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迟府是文苑街两排前清老宅里最不起眼的一座,房门不大不小,砖瓦不经雕琢,院子两丈见方,地上的石板已经被鞋底磨得光滑发亮。时值隆冬,缝隙里、台阶下挣出的草叶已经枯黄,一些似乎是被焚烧过的黑色纸屑被小风一卷,在石阶上撞得粉身碎骨。萧融让接送的汽车停在街口,独自一人转动轮椅进了院子,望着站在院墙下嘀嘀咕咕的几个家伙叹了口气:“早知道你们不安分。”

萧融道:“没有找到凶器,但从伤口来看,应该是剔骨刀一类的锋利短刀造成的。”说着转动轮椅,吱呀呀来到一座小门前,“这里是丽人歌舞厅后门,是杂役们搬运食材货物的通道,但每天的送货时间是在上午九点和下午五点前后,案发当时这条小巷空无一人,也就是说,这次的凶案没有任何目击者。”

薛恕轻轻咳了一声道:“你那边有什么线索?”

“模仿杀人?”刘肃一脸苦相,“那凶器呢,有没有找到凶器?还有目击者,有人看到什么人进出过这条小巷吗?”

“你早就知道了吧!”萧融气咻咻地说道,“我和刘头儿说话的时候,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小胡子巡捕在现场装模做样地做记录,是花姐姐扮的吧?你们从哪搞到巡捕的衣服的?你知不知道这很危险,幸好刘头儿是个心粗的,若换了那几个探长在现场,可不是好玩的。”

萧融“嗯”了一声,继续道:“另外,在死者的手背上有两道浅浅的抓痕,不知道是不是凶手留下的。整个作案过程看起来粗糙草率,死者虽然穿着白衣,但只是普通的连衣裙,尸体姿势也不像经过刻意摆放,更重要的是,苏兰并不是风尘女子,只是个有些桃色传闻的寡妇,所以这起割喉案和之前四起性质完全不同,显然是模仿杀人。”

薛恕讪讪地一扁嘴道:“我这也是心急呀,再说,就凭那些探长哪能看破花姐姐的伪装……”

刘肃一皱眉:“你还是认为阎惜媚案和之前三起案子的凶手不是一个人……”

薛小容道:“侦探哥哥,哥哥是想帮你破案。”

萧融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现场是光滑干燥的石板路,没有发现任何人进入小巷的脚印,只有一排染血的脚印离开现场,在巷口变淡消失,脚印大小、着力方式和马一侬、迟印恒都不一样。苏兰的死亡时间是昨晚十点半前后,和之前四起割喉案发生的时间一致,死因是颈动脉被一刀割断,失血过多。但这个凶手下刀并不利落,刀势迟滞,入肉过浅而出处较深,在致命伤口旁还有两道较浅的划痕,很显然不是马一侬的手笔,比之杀阎惜媚的凶手也远远不及……”

萧融靠在椅背上,轻轻哼了两声道:“你们找到什么线索?”

“啊,萧老弟。”刘肃苦着脸回应道,“可不是嘛,这些天我都快被这个割喉魔折腾疯了,抓了马一侬,又死了个阎惜媚,抓了迟印恒,又死了个苏兰,杜市长指着我的鼻子训了我半个小时……”又凑到萧融耳边道,“法国人的势力不是撤出屏州了吗?现在咱这地界儿由申大帅全面接手,巡捕房马上要改组成警察局,我这个总巡捕能不能顺利坐上局长的位子,全靠他杜成湘一句话。”说着一抖手,“萧老弟,拜托了,还是那句话,这案子必须在三天内结了,不是我逼你,这是杜市长的原话。”

薛恕伸手推开侧屋的门道:“你跟我来,我们在灵堂里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刘头儿。”萧融小声打招呼,“您亲自来了。”

萧融一惊:“灵堂?”

屏州总巡捕刘肃很少亲自出现场,习惯了柔软舒适的办公椅和签字盖章喝茶看报的安逸生活,就再也不愿风吹日晒的奔波劳碌。“髀肉复生啊!”刘肃从憋屈的小车里钻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跳了跳,抖着肚子和大腿上的肉连声长叹。

薛恕道:“对,迟印恒为女儿迟云善设的灵堂,我们找到一块奇怪的旧黑板。”

与之前的四起案子的现场一样,这里也是一条阴湿逼仄的小巷,两侧高大的建筑把阳光死死封在巷外,黑红的血凝固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被淡淡的晨雾包裹着,显得格外惨淡。现场的围观闲人已被清退,尸体也已被抬去了巡捕房法医室,萧融把轮椅停在距血泊五步开外的地方,怔忡不语。

薛小容道:“我几天前来过这里,那时还没有这块黑板。”

苏兰的尸体在白柳街北的丽人歌舞厅后门处被摸黑解手的醉汉发现:一个身材稍显丰腴的三旬女子,发髻挽在脑后,插了一根素银簪子,失了血色的脸圆润光滑,相貌称不得绝色,但也算端庄秀气,白皙的颈子上开了一道恐怖的大口子,鲜血在尸体下聚成一片暗红,浸透了白色的连衣裙。

萧融在摆着迟云善照片的灵案前看了许久,叹道:“院子荒得很,门楣、台阶、屋顶都很久没有清理过,只有这间小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贡品还是新鲜的,应该时常更换,看来迟印恒很爱他的女儿。”

诸葛缜道:“黄冲计划最致命的弱点是没有安排能证明迟印恒是前三起割喉案凶手的证据,这个漏洞我必须补上。”

薛恕点头道:“迟印恒虽然住在苏记酒馆,但是每周都会买些糕点和水果回来祭奠迟云善。”

马彪不解道:“是有个暗房,你要做什么?”

萧融转动轮椅,抬头看着侧墙上的旧黑板:“这东西,原本没有么?”

诸葛缜盖好菜篮子,径直向楼梯走去。

薛小容使劲点头:“对对对,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间屋子里只有一张灵案,一张书桌,一个小立柜。”

“苏兰是迟印恒唯一的证人,身上有太多不确定因素,至于其他原因,你不用操心,我也懒得跟你解释。该怎么做,我自会吩咐黄冲、黄战。你儿子的卧室在哪儿,是楼上吗?我听说他喜欢摄影,卧室套间里还有个暗房。”

萧融抬手在黑板上抹了一把:“有够破旧的,满满的都是粉笔字被擦掉的痕迹,而且……这上面像是粘过什么东西,看这斑斑点点的纸印子……”

“啊?”马彪头昏脑涨,“这是为什么?你说要坐实迟印恒的罪名,他现在还在牢里,这时候去杀人不是给迟印恒脱罪吗?”

薛恕道:“粘过照片,刚刚被人撕掉,但撕得不干净,相纸的背层还有不少留在黑板上。”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袋,“还记得院子里那些被烧过的纸屑吗?那是一些刚刚烧过的照片,烧得很不彻底,剩下不少边边角角,被风吹得满院都是,这是我们刚才找到的。”

诸葛缜用手指轻轻敲着杯盖道:“黄冲、黄战还有些用处,让他们按照我的计划把苏兰引到白柳街丽人歌舞厅后的小巷里,割断她的喉咙。还有,迟印恒在城西有一座老宅,把这瓶药放在老宅里。”说着取出一个褐色玻璃药瓶。

萧融伸手接过纸袋:“什么照片?”

“知道,阿冲说过,一个开酒馆的小寡妇,迟印恒就住在她酒馆后院。”

薛恕道:“是前三个受害者,每个人都没有正视镜头,还有的只是背影。”

“他有个相好的叫苏兰,你知道吧?”

“是偷拍的,可是这些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萧融说着伸手翻了翻满满一袋被火燎得乌黑焦黄开裂打卷的照片碎屑,“有的照片残角背面还有干掉的胶水印,看来真是刚刚被人从那块黑板上撕下来,拿到院子里烧毁的,是谁干的?苏兰吗?”

“嗯……我还是不太明白……”

薛恕道:“灵堂的大门没有上锁,如果是苏兰来迟家老宅取药时,无意中发现了这块贴满割喉案受害者照片的黑板,她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诸葛缜道:“他入狱时没有带药。”

萧融道:“会认为迟印恒是真正的割喉魔。苏兰一心爱慕迟印恒,她也许会把这些照片一张一张撕下来,拿到院子里,一把火烧掉,销毁证据。”

马彪不解:“有胃病……那又如何?”

薛恕继续道:“但院子里没有铜盆、石槽一类的聚火容器,苏兰情急之下,将照片摊在地下烧毁,不料被风吹得满院都是,苏兰又慌又怕,无心再打扫收拾,只好取了药瓶,匆匆离开。”

诸葛缜道:“迟印恒有胃病,这点倒是和你儿子很像。”

萧融一摊手:“这也许就是烧掉照片的人希望我们得出的结论。”

马彪一个激灵,一叠声道:“诸葛兄,求您救救一侬,求您救救一侬!”

薛恕点头道:“这个结论对于证实迟印恒的罪名真是再狠不过的杀手锏,有人希望我们发现这些照片,从而坐实迟印恒就是连环杀手。”

诸葛缜轻叹道,“至于你那个儿子……也不是没法救,萧融和聂长清提出的那些疑点还不足以让迟印恒彻底脱罪,要尽快坐实他的罪名才是,虽然他不是一只上好的替罪羊。”

萧融道:“这段时间迟印恒一直住在苏记酒馆,文苑街离白柳街又远得很,巡捕房的探长们都没有来查过这座老宅,凶手想让我们发现这些照片,就要利用苏兰。苏兰被杀,我们势必会去查她最近的动向,只要凶手设计引苏兰到迟家老宅,我们一定会跟着她的行迹查到这里。”

马彪神色惶然,张了张嘴。

薛恕道:“现在想想,迟印恒的药丸只剩一颗,也许是有人趁房中没人时把药丸偷走,逼得苏兰不得不到迟家老宅取药。而且那个狱警杜充的话和行为……怎么说呢?有些古怪。”

“醒醒吧阿彪。”诸葛缜幽幽道,“那两个小东西根本没有拿到我的记录本,只是在我的篮子里塞了一张催命符,这次所谓‘盗窃’行动的目标是借申殿魁的刀杀我,至于救你儿子的计划,纯是顺便。”

萧融点头道:“是古怪,据他所说,他到苏记酒馆的目的是为了拿药为迟印恒治病,既然拿到了枕边仅剩的那颗药丸,赶紧拿去给迟印恒应急才对,为什么会那么热心地帮着苏兰找剩下的药?更何况迟印恒既然已经住到了苏记酒馆,为什么还把能救自己命的药留在老宅?瞧瞧这里,已经有大半年没有住过人了。”

“什么?”马彪大惊。

薛恕道:“这个杜充会不会是金蛛的人?他到苏记酒馆拿药是其次,更重要的目的是把苏兰骗到迟家老宅,否则苏兰怎么会知道老宅有药?我刚才四下看过,除了这座灵堂,只有迟印恒的书房有人进去过的迹象。苏兰到了老宅,不进正厅不进卧室,偏偏一头钻进书房,说明她知道书房里有药,这会不会是那个杜充假传迟印恒的话,引苏兰去书房拿他们早已准备好的药?”

诸葛缜似笑非笑:“但是本子还好端端地躺在我的菜篮子里,那个迟印恒也不是我圈定的人选,他根本没有出现在巡捕的调查记录里。黄冲选迟印恒当替罪羊,多半是看上了他美术老师的身份,但他是有不在场证人的,虽然这个人的证词作用不大。”

萧融摇摇头:“这些怀疑都可以用‘迟印恒之前曾对苏兰说过’来解释。我只是觉得杜充有些奇怪,但没有证据证明他是金蛛的人。至于苏兰……也许她到书房拿了药便走了,从来没有看到这些照片,也可能这块黑板和这些照片碎屑是在她走后才有人撒到院子里的,这个人可能是杀害苏兰的真凶。”

马彪见诸葛缜办事霸道,心里暗暗憋气,又恼黄冲办事草率,搅了诸葛缜大好的一盘棋,一时心乱如麻,束手无策,只喃喃道:“我……我只让他们去偷那个记录本,想从那里面找一个替罪羊。”

薛恕道:“但是这个‘真凶’为苏兰之死设计的‘凶手’是谁?现场有一排血脚印,大小与着力点和马一侬、迟印恒都不一致……”

诸葛缜向后一仰,陷在沙发里,一摆手道:“我信得过你,可那两只小东西不能再留了。”说着端起茶盏道,“我会经安排人去做,你不必再过问。”

萧融轻笑一声:“看来花姐姐手脚快得很,已经把我和刘头儿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跟你说了。”

马彪一阵后怕,连声道:“诸葛兄,这不是我安排的……”

薛恕嘿嘿一笑:“那当然,花姐姐也想早些破案,她很喜欢苏兰这个女人。”

诸葛缜道:“如果这东西在我出城时被搜出来……”

萧融笑道:“可我对刘头儿撒了个小谎,那排脚印没有什么着力点,鞋底纹路清晰平均,根本不是人踩出来的,而是有人刻意印在石板路上的。而且脚印的血迹是鸡血,聂法医差点儿以为苏兰是只鸡精。”

“这是申大帅的军印!”马彪像受了惊的肥猫一样跳了起来,压低了嗓子道,“怎么回事?这东西怎么在你这里?这是阿战干的?不可能啊,他哪来这么大胆子?”

薛恕脸一红,“哈”的一声,指点着萧融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豹子,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学会骗人了!”

“申殿魁的军队这些天还在城门口严查过往行人吧?”诸葛缜道。

萧融忍笑道:“我也没想到,你‘九舌张仪’也有被骗的一天。”

“这是什么?”马彪莫名其妙。

薛恕无奈道:“你为什么要骗刘肃?”

“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篮子里塞了这么个东西,是何用意啊?”说着翻了翻打蔫的小油菜,从菜叶底下捧出一个油亮亮的铜印。

萧融道:“脚印是人为制造的,用的还是鸡血,这说明什么?

“诸葛兄,这话从何谈起?”马彪惊道。

薛恕道:“凶手留下脚印当然是为了混淆视线,脚印一定不是凶手自己的自不必多说。嗯……如果脚印是凶手杀人后伪造的,他完全可以用苏兰的血来制造脚印,没有必要用鸡血。”

“所以,他想取我而代之,做大买卖?”诸葛缜冷冷道。

萧融道:“对,所以这个脚印的出现一定在苏兰遇害之前,你觉得是谁留下的?”

马彪早就被诸葛缜说得慌了,随口道:“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买卖,干系不大。”

薛恕沉吟片刻道:“苏兰自己?如果有凶手存在,根本不需要用鸡血来制造血脚印。”

诸葛缜轻轻道:“是你的眼光出了问题。生死大事,竟然重用这种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你当初的识人之能都废了么?此人善攻不善守,见机牟利,遇事束手,诡诈有余,精细不足,你把造船厂的外围生意交给他去打理,就不怕他玩砸了?”

萧融道:“没错,这个人制造血脚印,混淆巡捕的视线倒是其次,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告诉我们:苏兰是被杀的,凶手踏着鲜血离开了现场。我觉得事情不简单,所以没有对刘头儿说实话。”

马彪苦恼不已:“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薛恕思索片刻道:“有人要告诉我们‘苏兰是被杀的’,难道苏兰是自杀的?如果是自杀的话,那凶器呢?她伪造脚印用的鞋呢?”

“殷雨仙?死者叫阎惜媚,花名媚儿,是个女学生。”诸葛缜道。

萧融道:“鞋的话……苏兰可以做完血脚印,把鞋丢掉,再回去……”

马彪有些难堪:“那个叫殷雨仙的女人有个相好,是九日印刷厂厂长荣旭的小儿子荣新,他这些日子在山东谈生意,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屏州了。阿冲买了一件白色旗袍——和之前一侬宰的几个女子的旗袍很像,都是白色绣花的——又模仿荣新的笔迹写了一封情信,约殷雨仙昨晚十点在天潢夜总会后门的小街相见,把她杀死。”

薛恕摇头道:“回去自杀?她为什么要自杀?”

“那倒怪了,为什么法医聂长清的检测结果显示,那只鞋上的血迹和死者的血型不相符?”诸葛缜奇道。

萧融道:“她爱迟印恒,却发现他是连杀四人的割喉魔,而且此时已经被逮捕,苏兰为救迟印恒,采取了和金蛛一样的办法。”

“不不不,阿战当天下午在天潢夜总会和那个女子起了冲突,一拳打破了她的鼻子,又偷走了她擦鼻血的手帕,在迟印恒鞋底抹擦的就是这帕子上的血。”马彪道。

薛恕道:“再杀一人,给割喉案增加新的连环。”

诸葛缜嘴角一挑,又摇头长叹:“那鞋底的血迹和死者的血迹自然是对不上了。”

萧融道:“但是这个每天围着厨房打转的女人对割喉案的内幕根本不了解,只靠从报纸上猎奇的报道和街头巷尾的议论拼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她没有白色的旗袍,只好穿上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她没有马一侬那样狠辣,用刀割自己脖子的时候有些犹疑迟滞……”

“是阿冲的弟弟阿战,这小家伙翻墙越户偷鸡摸狗的本事是一绝。”马彪道,“他趁迟印恒出门卖画时便把血涂在他床下的布鞋上,还从他枕头下面拿走了一块手帕……”

薛恕道:“还是那个问题,凶器呢?如果苏兰是自杀,她割断自己的喉咙后,怎么处理那把刀?”

“那只鞋怎么会出现在迟印恒的床下?据我所知那老教书匠昨晚没出过门,你们何时做的手脚?”诸葛缜眼神高深莫测,马彪不由得吞了口唾沫。

萧融道:“鹦鹉不见了。”

马彪抹了一把汗道:“血鞋又怎么了?”

话音未落,忽听院子里传来两声懒懒的长鸣,薛小容“嘿”的一声,纵身一跃,从灵堂的窗户窜了出去,大叫道:“玉淑妹妹,拦住那只鸟儿!”

马彪头上冷汗涔涔,诸葛缜却依旧不慌不忙:“再来说说那只血鞋。”

薛恕两步跑进院子,萧融也转动轮椅绕了出来,只见一个娇小的少女俏生生站在门槛上,眉眼含笑,手臂上托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像哄孩子似的轻轻念叨:“乖……乖……别乱动,一会儿给你买花生吃……”

诸葛缜摇头道:“胸章好好地别在迟印恒身上,怎么会掉在地下?不外乎是在二人撕扯中被死者拽下,既然如此,在迟印恒的住处是否应该发现一件胸前开线的衣裳?死者手上是否应该有被这个锐利的八角形胸章划破的伤口?胸章的别针是否应该稍有变形?这些细节你们都没有做到位,巡捕房聂法医的验尸记录显示,死者手上没有任何伤口,去苏记酒馆后院搜查的巡捕也没有发现破损的衣裳,至于那枚胸章更是完好无损,萧融已经把这些疑点写成报告,放在刘肃的案头。”

萧融将轮椅挪到薛恕身边,小声道:“这就是那个能和小动物说话的姑娘?那天在‘往来人’的就是她?”

“啊?”马彪有些发懵,“什么意思?”

薛恕点头道:“没错,就是她。”

诸葛缜道:“我们再来说说物证,选那枚胸章当作证物本没有什么问题,毕竟迟印恒仍以屏阳书院的先生自居,上街卖画时也常常戴着这枚胸章,但是胸章为什么会掉在案发现场?”

薛小容像小狗似的笑嘻嘻围着玉淑转圈:“玉淑妹妹,你可真厉害,手轻轻一招,这鸟儿就自个儿落到你怀里了。”

马彪额头上开始冒汗。

玉淑脸一扬,轻轻哼了一声:“这算什么?”说着抚了抚鹦鹉的背毛,“瞧,它脚上还系着绳子,但是被它啄断了。”

“巡捕房有我的眼线,这些疑点都是萧融呈报总巡捕刘肃的,只怕这个钟点儿,你的证人已经被请去巡捕房问话了,我早就告诉过你,萧融这个人不好对付。”诸葛缜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一个报童,一个车夫,能抗住萧融的审讯?”

薛小容瞪大了眼睛道:“嚯!瞧这嘴,活像刀子似的。”

“你……”

鹦鹉得意地扬了扬翅膀,又蹭了蹭玉淑的脸。

“那我是怎么知道他们买了什么的?”

萧融抬头望着薛恕:“你猜那条绳子上挂着什么?”

“这个……应该不会出事吧?”

薛恕道:“绳子的一端绑在鹦鹉脚上,另一端系着一把刀,苏兰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受惊的鹦鹉带着刀飞走,再加上之前印下的血脚印……如果聂法医没有检测脚印的血样,如果我们没有发现这只腿上有绳结的鹦鹉,这案子十成会被当作一起谋杀案处理。”

“就算你要提前给赏钱,也应该交代他们最近不可露富,那个报童今天上午去买了一双新皮靴,车夫也打了一斤上好的汾酒,割了两块酱牛肉。他们日子过得素来清苦,花钱突然阔气起来,哪能不惹人怀疑?”

萧融道:“根据眼前的线索,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这么一件糟心事儿:来迟家老宅取药的苏兰在迟云善的灵堂发现了割喉案受害者的照片,明白迟印恒就是白柳街割喉魔,但她深爱迟印恒,一心想要为他脱罪,所以撕下了黑板上的照片,在院子里烧毁,又身穿白衣割喉自杀,并在自杀前用一双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鞋子伪造了血脚印,还利用鹦鹉将自杀用的刀带走,把自杀案伪造成谋杀案,为连环割喉案增加了新的一环,以此洗清身在大牢的迟印恒的嫌疑。”

“什么意思?”

薛恕道:“这就是凶手为我们安排的故事,看起来有些疯狂,但合情合理。”

诸葛缜道:“可靠固然好,但你这两个证人脑袋都不大灵光,或者说,你的赏钱给得早了。”

萧融道:“却并非真相。”

马彪一愣,讪讪道:“那个小鬼之前和阿战打过交道,比较可靠。”

薛恕一点头:“因为苏兰是我的雇主,她知道我的计划,知道我有救迟印恒出狱的法子,更知道迟印恒绝不是割喉魔。”

诸葛缜从菜篮子里拿出几张纸,轻轻翻了翻道:“我们先说人证,你们买通的‘证人’是报童和黄包车夫对吧,黄包车夫我且不说,他出现在夜总会门口合情合理,但是报童……呵呵,大半夜到夜总会门口卖报?是他傻还是你们傻?”

萧融道:“所以这个疯狂而合理的故事是真正的凶手演给我们看的,他不知道苏兰背后有你们这帮家伙,更不了解你们的计划。但他知道你会一眼看穿脚印的异样,也知道一贯谨慎的聂法医会第一时间检测现场血样,也知道这只鹦鹉会飞回到旧主的老宅,被来此调查的巡捕发现,继而推断出苏兰是自杀伪造他杀。”

马彪道:“瞒不过他又如何?现在全城人都知道那个迟印恒才是割喉魔,再说人证、物证阿冲都安排妥当了。”

薛恕道:“再加上苏兰遇害前曾在院子里喂鸟的证词,加上满院的照片碎屑直指迟印恒就是割喉魔,一个‘连环杀手锒铛入狱,痴情女子自刎相救’的故事就完美了。哦,还不够,也许过不多久就会有人捡到一把挂着绳子的刀,巡捕搜查苏记酒馆时会发现整理好的钱财首饰。”

诸葛缜摇头道:“你们做的那些小手脚能瞒得过萧融?”

萧融道:“那把刀上还会查出苏兰的指纹。”

马彪大马金刀地往软皮沙发里一仰:“那又如何?阿冲这事办得很漂亮,那个穷教书的已经被逮捕了,估计过不多久一侬就会被放出来。”

薛小容听得直吸凉气:“太阴损了,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你操之过急了,阿彪。”诸葛缜放下茶盏道,“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乖乖等我回来?”

薛恕道:“现场的照片只有前三个受害者,没有阎惜媚,你觉得会是谁拍的?又是谁扔在这儿的?”

马彪摸了摸油光光的头道:“谈什么?”

薛小容道:“马一侬拍的!这三个女人都是他杀的,黄冲黄战杀阎惜媚时没有偷拍!我记得马一侬被抓的时候,没有人发现过照片什么的,这些照片的底片一定在马家,是马彪的人把烧过的照片丢在这儿的。”

“今天你的小秘书不在,咱们哥俩可以好好谈谈。”诸葛缜道。

薛恕一握拳头,恨恨叹道:“马彪、黄冲还想不出这么歹毒的法子,一定是金蛛又回屏州了,这次他出手快得吓人,是我太大意。”说着一咬牙,“是我对不起苏兰。”

马彪的别墅装饰得富丽堂皇,客厅里一水的意大利家具被水晶吊灯照得流光溢彩,诸葛缜依旧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不时抬眼看看心怀惴惴的马彪。

玉淑将鹦鹉脚上的绳结解下,娥眉轻蹙:“薛恕哥,这种鹦鹉呆得很,它多半是找不到旧主的老宅的。”

“别说了,这事我来处理。”

“什么?”薛恕、萧融都是一愣。

“豹子……”

大鹦鹉眯着眼发出惬意的咕咕声,玉淑轻轻拍拍它的头:“这鸟儿就是个玩物,既不认道儿,也飞不了这么远——白柳街到文苑街几乎横跨整个屏州。”

萧融揉着眉头道:“现场肯定到处是巡捕,你去不合适。”

薛恕轻吸一口气,沉声道:“也就是说……有人把鹦鹉带到了这附近,又把它放进了院子,让我们发现,从而推断出苏兰自杀……”

“好,我把迟印恒和阎惜媚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你,你带我去苏兰遇害的现场看看。”

萧融几乎从轮椅上跳起来:“所以这个人刚才就在院子附近。”

“这到底怎么回事?”萧融有些恼火。

薛恕轻笑一声:“他跑不了,如果没有人在院子外面守着,我和小容哪敢在院子里大模大样地找线索?”

“我没有!不骗你……豹子,你信我。”薛恕面色凝重,重重一攥拳头道,“苏兰是我的雇主,就是她请我设计杀阎惜媚,不让迟印恒走绝路。”

萧融一怔,笑道:“是那天在‘往来人’的小后生,他的功夫比陆诩还强。”

萧融见薛恕眼睛渐趋清明,叹了口气道:“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玉淑轻轻一抬下巴:“那是我哥哥……”

薛恕一个激灵,愣愣地回头望着萧融。

薛恕抱起双臂,靠在院墙上:“等着吧,那个放鸟儿的家伙,逃不了……这不就来了?”

“给我站住!”萧融一声暴喝。

萧融抬眼看去,见一个黑衣少年扛着一条麻袋,脸不红气不喘地走进院子,一抖肩膀把麻袋抛在地上,吐了口气道:“这人刚才放了一只鸟进来……哦,就是这只。”

薛恕好像被人一拳打蒙了似的,呆了半晌,忽然“啊——”的一声长吼,猛地从躺椅上弹了起来,揉着头发满屋乱转,口中喃喃自语:“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淑抱着鹦鹉贴上前去:“哥哥辛苦了!”

话音未落,孙时急匆匆推开房门,气喘吁吁道:“不好了薛恕,苏兰死了!在白柳街的丽人歌舞厅后面,被人一刀割断了喉咙!就在刚才,不到一个小时之前!”

成勇憨笑着捏了玉淑的脸,薛小容不满地咳了两声:“嗯……咳咳,你哪来的麻袋?”

薛小容吓了一跳,拍拍胸口道:“是医生哥哥,怎么了?”

成勇道:“他装鸟的,这鸟活泛得很,在麻袋里直扑腾。哦对了,我在他身上找到一把刀,刀上还挂着绳子,这人练的是什么兵器啊?功夫差劲得很,连我三招都没接下。”

话音未落,忽听院子里几声急叫:“薛恕!薛恕!”

薛小容大惊:“能接你三招?高手啊!”

萧融点头道:“你说黄冲‘自负粗疏’,果然不假,放心吧,我都处理妥当了……”

成勇一愣,接着脸微微一红,轻轻“哼”了一声,嘀咕道:“又消遣我……”

“我们为迟印恒安排了不在场的铁证,只是这个身份高贵的证人还没有出现。至于黄冲制造的那些对迟印恒不利的证据,你应该早就发现破绽一一推翻了吧?”

薛恕笑道:“能接你三招,确实算个人物。”说着解开麻袋,望着昏迷的邋遢少年,冷笑道,“嗅金鼠黄战,真是马彪的一条好狗。”

萧融揉揉眉头道:“你们呀……别玩得太悬了。那个迟印恒呢,你们怎么救他?”

萧融点头道:“半大孩子,也难怪心粗。”

薛恕笑道:“至少不如金蛛难缠。”

“心粗?为什么?”薛小容奇道。

萧融咬着牙道:“你们这是玩火,申大帅是好惹的吗?”

薛恕笑道:“出主意的极可能是金蛛,办事的可不会是他,凡事考虑不了那么周全。”

薛恕道:“想来是金蛛发现了军印,这样也好。”

“什么事?”薛小容摸不着头脑。

薛小容搔搔下巴道:“我也正奇怪呢,这些天没有传来盗印贼落网的消息,不知道金蛛这老家伙怎么混出城的……”

萧融道:“你们在院子里找了半天,除了这些被烧焦的照片,有没有找到别的东西?”

萧融大惊:“申大帅的军印前些天丢了!你……”说着指指薛小容,又指指薛恕,“你们兄弟俩好大的胆子!”

薛小容莫名其妙:“什么也没有。”

薛小容笑嘻嘻道:“嘿嘿,黄冲从金蛛那里偷走副本之后,我又把原来的调查记录塞回了金蛛的菜篮子,还在那些小油菜底下塞了些别的东西,我记得这些天屏州城门口守卫的大兵一个一个地搜查出城的人呢!”

薛恕揉揉薛小容的头发道:“傻小子,这院子里缺了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你想想,如果是苏兰要烧掉烧片,会用什么来点火?”

“你要做什么?”萧融有些不好的预感。

“火柴!”薛小容眼睛一亮,“苏兰不抽烟,家境也不很富裕,不可能去买打火机这种奢侈品,她要点火一定会用火柴,但是院子里一根火柴梗也没有!”

薛小容道:“通缉令有什么意思?我哥要给金蛛玩一回大的。”

萧融道:“对,现场没有火柴梗,这就是布局者百密一疏之处——或者是苏兰捡走了火柴梗,或者点火的人用的不是火柴。如果苏兰连照片碎屑都顾不得捡,又怎么会特意捡走火柴梗?更何况残存下边角的照片粗粗一数足有几十张,这院子又是个走风处,烧掉这么厚一沓照片可不是一根火柴能办到的,就算她把灵堂供桌下面那一盒火柴都用完也不奇怪。”

“你既然见过金蛛,能不能帮我做通缉令?”萧融倾了倾身子道。

薛小容道:“所以烧照片的人用的是打火机,这个人绝不会是苏兰。”说着伸手在黄战身上乱摸,“啊,有了!乖乖,还怪高档的,看来屏阳造船厂薪水不错。”

“当然,那天在天湟酒店送茶水的服务生是花姐姐扮的,黄冲还让她守在楼梯口,不准其他人上去,花姐姐干得非常尽职。”

萧融道:“这种专办脏事的打手薪水从来不会低。”

萧融沉吟片刻,突然道:“你们见过金蛛的样子,对吧?”

薛恕抱着胳膊在院子里慢悠悠走了两圈,抬头道:“豹子,你打算怎么办?”

“没错。”薛恕举了举怀里的小猫。

萧融道:“去掉你们的影子,其他的,据实上报,这个人我也要带回去。你呢?”

“所以黄战在医院偷到的是你们做过手脚的副本,在这本调查记录上,迟印恒这个常年租住在万年巷的美术老师无疑是为马一侬背黑锅的最佳人选……”

薛恕道:“我不会碍你的事,但我想把录音和照片用在该用的地方。”

“啊,没错,花姐姐连夜仿造了三页记录,分别装订在副本的三次案件的访查部分,小容在医院来了个偷龙转凤,趁黄战动手之前偷走了金蛛手里的调查记录,把花姐姐做过手脚的副本塞进金蛛的篮子里,金蛛虽有翻云覆雨的手段,但身手感官与常人无异,在小容这样的神偷面前毫无防范之力。”

萧融有些不好的预感:“该用的地方?”

“可是记录里根本没有迟印恒这个人。”

薛恕目光闪闪:“对,我不会放过金蛛的。”

“金蛛何等人物,他的消息眼线遍布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要从四面漏风的巡捕房拿一份调查记录太简单了。”薛恕道,“我要一份记录副本,你不也给我拿来了吗?金蛛办事重在求稳,黄冲却知道马彪等不得,便联系黄战去偷金蛛手里的调查记录,打算自己策划行动。我不知道金蛛选定的替死鬼人选都有谁,所以才找你要调查记录的副本。”

“你……”

“他怎么拿到调查记录的?”萧融一阵牙疼。

“我会处理好的。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以马家一贯的手段,会在第一时间把他们制造的所谓证据曝光出去,之前几个法官和巡捕的黑料,迟印恒的胸章、血鞋都是如此,我想他们不会放过这只鹦鹉和这些照片的,当然还包括这把没来得及‘合理出现’的刀,我想记者们马上就要到了,如果不想被闪光灯晃瞎眼睛,就赶快逃吧,萧侦探。”

“对,杀人,但他没有吩咐黄家兄弟去做,他只是提出一个思路:趁马一侬还在牢里,用同样的手法杀一个白柳街的应召女郎,再利用黄冲买通的那些小报大肆报道,把案子搅浑。金蛛拿到了巡捕房关于白柳街割喉案的调查记录,圈出了几个常年独住在白柳街附近的人,准备从这些人当中找一个合适的替死鬼。”

薛恕、薛小容、花如映、成勇、玉淑围坐在方桌前,盯着孙时手里的几粒药丸。

“金蛛的计划就是让黄家兄弟去杀人?”

“这是巡捕从苏兰尸体上找到的药丸,盛在一个褐色玻璃小瓶里,药丸的样子和迟印恒平时用的胃药一模一样,应该是她从迟家老宅找到,准备拿去监狱给迟印恒的。巡捕本来打算把药把给迟印恒用,被萧侦探截下了。”孙时道,“这是一种叫‘裂心丸’的毒药,一粒足以致命,死状极像是心病发作,常人是看不出来的,法医验尸也很难发现蹊跷。”

“天湟酒店顶层只有走廊尽头的505是总统套房,以马彪那副不求好只求贵的排场性子,你觉得他会选别的房间吗?”

薛恕道:“看来我们的对手办事很干净。苏兰为救迟印恒而自杀,如果迟印恒在狱中心病发作而死,这个折磨了巡捕房几个月案子就可以画上一个不太完美的句号。现在想想,迟印恒在狱中胃病发作也不是偶然,迟印恒发病——苏兰取药——发现照片——烧毁照片——白衣自刎——搜查老宅——鹦鹉回巢——案情‘明朗’——凶手病亡。金蛛安排的这一条线索清晰无比,刘肃和杜成湘应该会非常乐意接受。”

“黄冲包了整整一层房间,你怎么会知道马彪会去505号房?”

花如映道:“我去苏记酒馆看过,苏兰的积蓄、首饰都整理在一个木盒里,摆在迟印恒房间的书桌上,活像是安排后事的样子。另外,苏兰独自操持酒馆,掌柜后厨一把抓,平日里杀鸡宰鱼洗衣做饭,身上总有血腥味和油烟味,所以她睡前有熏香的习惯。”说着取出一束线香,“这是苏兰常用的最廉价的‘沫子香’,虽有些刺鼻,但香气很足,足够遮盖苏兰身上的味道,可是……”又取出一包香灰,“这是我从苏兰卧室香炉里取的灰——迷香的香灰。”

“当然,可天湟酒店的花盆更阔气,那棵富贵树也长得杵天杵地。”

薛恕点头道:“看来有人把苏兰的沫子香换成了迷香,苏兰当晚中招昏迷,又把沫子香换了回去,却忘了处理香炉里的香灰。”

“你们装了录音的家伙?这东西体量可不小。”

花如映道:“没错,这些香灰应该可以证明苏兰之死是他杀伪造成‘伪造他杀的自杀’,要交给小豹子吗?”

薛恕道:“没错,我们一直在注意马彪和黄冲的动向,上周黄冲突然以马彪的名义包下了天湟酒店顶层的所有房间,可屏阳造船厂近期并没有什么大生意要谈,也没有什么大人物要接待。我当晚便从花姐姐那儿讨了个好玩的东西,让小容藏在天湟酒店505号房间的大花盆里,果然,第二天下午,马彪带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儿进了那间房……”

薛恕点点头,说道:“好,这种证据对他来说多多益善。我们现在来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录音?”萧融眼睛一亮,“你们录到了金蛛的声音?”

薛小容兴奋地向前凑了凑,花如映望着一脸肃杀的薛恕,弯眉一蹙:“很久不见你这样了。”

“没错,金蛛可是条大鱼,只要牢牢监视住马彪和黄家兄弟,不愁找不到这个给他出主意的人,只要马彪有了主意,我就能借势下手。上次我为逞一时意气,由着方骥把何骏、王驹这帮黑巡捕的丑事抖了出去,让马一侬多活了这许多时日,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这回有了黄家兄弟割喉杀人伪造现场的照片,有了金蛛和马彪谈话的录音,连马彪都自身难保,何况马一侬?录音里马彪可是亲口承认他对马一侬杀人的事心知肚明哟。”

薛恕一怔,忙咳了一声道:“还是那句话,我们手上不沾人命,所以需要找一个能结果金蛛的人。”

“金蛛,他的合伙人,也是他的智囊。”萧融道。

薛小容道:“草包司令申殿魁啊,如果那天金蛛篮子里的大印被人发现,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了。”

薛恕道:“这个还是要从马彪说起。马彪这些日子为马一侬的案子着急上火,四方求告,黄冲则抓住了方骥抛出的重磅新闻,买通报社大肆渲染,马一侬的死刑判决一直无法执行,可他毕竟太嫩,一时想不出让马一侬取保出狱的法子,这件案子始终处在一种胶着状态。你觉得马彪走投无路时,会想到谁?”

薛恕轻轻叹了口气:“金蛛顺利地出了城,军印应该已经被他发现了,这步棋死了,不用再救。我觉得马彪是个比申殿魁更好的选择。”

萧融用手掸掸照片道:“好吧。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们怎么察觉黄家兄弟的计划的?”

薛小容猫也似的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马彪?他敢吗?”

“所以你不能像当初对付罂粟皇后那样大刀阔斧地对付他。”薛恕道,“马彪明里暗里做的那些勾当你早就看不惯了吧?据说军火、药品这些灰色物资马彪暗地里都有涉及。这回我的计划,一则为除阎惜媚,二则为了结马一侬的案子,三则为剪掉金蛛的钱袋子马彪,只是要暂时委屈你和迟印恒。迟印恒恨阎惜媚入骨,我能替他除掉这个女人,他蹲几天大牢也甘之如饴。至于你呀,你就再在刘总巡捕那儿撑两天吧。”

花如映嘴角一挑:“离间?”

萧融点头道:“金主会十二理事各有一个钱袋子,马彪之于金蛛,就像罂粟皇后之于金鲲。但马彪的身份不同于罂粟皇后,毕竟在明面上他还是个老实本分的合法商人,而且是身价极高,与军政二界都有来往的豪商。”

薛恕道:“对,离间,让马彪恨极了金蛛。”

薛恕道:“没错,就是他。黄战手上功夫不弱,但年纪还小,没什么主见,一切行动只听黄冲筹划安排,黄冲自负粗疏,极易对付,只要捏住他的心思,便不愁拿下黄战,而通过黄冲、黄战,自然可以把火烧到马彪身上。”

花如映道:“除非让马一侬死在金蛛手里。”

萧融惊道:“嗅金鼠藏在屏州?这家伙是个爆破高手,一年前盗窃砚城金库时搞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案,死了十多个人。”

薛恕道:“对呀,金蛛不是为迟印恒准备了一瓶药丸吗?我记得马一侬也有胃病。”

薛小容一扬鼻子道:“虽然没法儿和我比,但‘嗅金鼠’这个名号侦探哥哥应该不陌生。”

孙时点头道:“马一侬吃的也是调配好的药丸,比迟印恒的药贵得多,外观上……倒是相差不大,只是马一侬吃的药是一次两丸,迟印恒是一次一丸。”

薛恕道:“但他鬼主意不少,到屏阳造船厂短短一年,已经被马彪引为心腹……嗯,说心腹有些不大合适,毕竟他还无法接触到屏阳造船厂的核心机密,也正因为如此,他很不甘心。黄冲这个人对名利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渴望,所以非常急于在马彪面前证明自己。至于那个黄战,年纪虽小,却已经是江湖上成名的大盗了……”

薛恕道:“马公子残喘了这许多日子,也该上路了,金蛛准备的这些药实在是再好不过。”

薛小容揉着脸一咧嘴道:“那种货色在我们看来就是三岁小孩。哥哥说黄冲那家伙是典型的志大才疏,一心攀附着马彪这棵大树向上爬……”

花如映道:“马一侬在牢里住了两三个月了,马彪每隔一段日子,就会让黄冲去送一瓶药,我记得……后天又是送药的日子。”

萧融难得“噗嗤”一笑:“这配置和你们哥俩一模一样。”

薛小容一挺肚子道:“好啦,偷梁换柱是吧?这又是我的活儿。”

薛恕道:“阎惜媚的事稍后再和你说。至于黄家兄弟,这两人都有江湖背景,一个善骗,一个善偷……”

花如映道:“修改‘收货人’嘛,就像上回把殷雨仙的名字改成阎惜媚一样。”

萧融道:“双面恶女?阎惜媚到底是何方神圣?黄冲的弟弟又是什么来路?看这几张照片里他的身形动作,身手一定利索得很。”

薛恕笑道:“我们手里的牌不少,用得好的话,让马彪和金蛛翻脸真不是难事。何况现在黄战消失,记者扑空,马彪现在应该已经毛了。还有,我们为迟印恒安排的证人也要出场了,成勇还为这个挨了迟印恒两扁担呢!”

薛恕一歪头道:“看看,看看,又犯拧了吧?我还不是想一箭双雕,既解决掉阎惜媚这个双面恶女,又把马一侬的案子一并处理掉。”

孙时道:“我们是有绝对优势的,金蛛不知道还有我们这些人插手了马一侬的案子,在他眼里萧侦探才是对手。另外……迟印恒的药已经没有了,他如果再发病可不是好玩的,我会先配一些常用的养胃药丸,托萧侦探带给他,等他出狱之后,我再仔细检查,对症下药。”

“足什么足?”萧融黑着脸道,“你既然早知道他们要对白柳街的应召女动手,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早做准备,这件命案完全可以避免……”说着一摊手,“好吧,你从不滥杀无辜,这个阎惜媚也是你的目标,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你不觉得把其他案子搅进白柳街割喉案,会把整件事变得更难办吗?”

薛恕点头道:“好,无论如何要先保住迟印恒,他可不能再有闪失了。”

薛恕得意道:“这是黄冲的弟弟黄战,也在屏阳造船厂做事。怎么样,这几张照片足以……”

花如映道:“录音、照片、香灰、药丸在我们手里,鹦鹉和黄战在小豹子手里,既然金蛛把小豹子当作对手,他的注意力应该会放在黄战身上,或营救,或灭口,我觉得让他先把黄战藏起来是上策。”

萧融翻着信封里的一叠照片,无奈道:“这个对着画册摆弄尸体的人有些眼熟……马彪的秘书黄冲?那个握着匕首的小鬼是谁?这是阎惜媚,她从这个铁门走出来……这是夜总会后门……这个小鬼,阎惜媚是他杀的!小小年纪够狠的啊!”

薛恕眨眨眼道:“没错,萧融应该已经想到了,他那天把黄战交给李修、陆诩秘密看押,没有直接押回巡捕房。”

薛恕一摊手道:“谁叫你总招惹他?”

成勇闷了好久,抬头问道:“那……我需要做什么?”

“哎呀!”薛小容贴着柱子绕了两个圈,滑落在薛恕身后,带着哭腔道,“哥哥!侦探哥哥总欺负我!亏我还辛辛苦苦去给他拍照。”

薛恕道:“金蛛在屏州的眼线、打手定不会少,一旦他发现马彪有意对他不利,这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会立刻成为金蛛的铠甲和刀剑。”

薛恕打个响指,一个厚厚的信封打着旋飞下房梁,直奔萧融耳侧削来,萧融“啧”的一声,急抬起右手接住,左手握着的半个青柑径直甩上房梁,正打在探着头往下看的小圆脸上,汁水飞溅。

成勇道:“这个,不是问题。”

萧融道:“愿闻其详。”

玉淑忙道:“哥哥……如果打不过就跑。”

薛恕伸了个懒腰,坏笑道:“要对付马家,你的光明正大济不得事,我的鸡鸣狗盗才是正途。”

花如映“噗嗤”一笑:“哎哟,这屏州城里怕是没有你哥哥的对手呢。”

萧融无奈道:“这个我比你清楚,陆诩在审讯室守着,没人能对他动手。”

成勇脸变得通红,挠着头说不出话。

薛恕道:“这些个老牌探长的花巧手段我早有耳闻,我可不希望迟印恒‘突然暴毙’,或是‘畏罪自杀’。”

花如映看得有趣,又对玉淑说道:“再说,不是还有你呢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那些毛茸茸滑溜溜的小可爱才是杀人不见血呢。”

萧融一耸肩膀道:“我的人可没动作,今天上午巡捕房的张探长李探长王探长赵探长一股脑儿地扑到苏记酒馆把人铐回来了,审了一下午,半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审出来。”

玉淑扁了扁嘴。

“嗯哼……”薛恕眯起眼睛轻轻一笑,“所以迟印恒已经被你们抓了?”

薛恕道:“好啦,我们来说说计划。首先,萧融是时候去和马彪见一面了。”

萧融道:“没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马一侬是留日的古典美术高材生,迟印恒被解聘之前是屏阳书院的美术老师。”

花如映道:“小豹子会听你的吗?”

薛恕道:“不止巡捕,凶手也知道,最近马彪探过监吧?”

薛恕诡笑道:“如果马一侬死了,他一定会听我的,一旦马彪把怒火烧到巡捕房,他敬爱的老好人刘肃可扛不住。我不只要他和马彪见面,还要借他手里的黄战用一用。花姐姐,你还像上次一样把我扮成方骥的样子,如果马彪的人看到方骥押着黄战这个通缉要犯请赏的场景,那才有趣呢。”

萧融一皱眉:“不止如此,阎惜媚咽喉处的伤口和前三起案子完全一致,可以判断凶器是同一型号的匕首。尸体被摆成了夸张的舞者姿势,这种奇怪的舞姿只在敦煌壁画里出现过,没有古典美术功底的人根本不可能了解,也摆不出来,更不会把血淋淋的旗袍整理得一丝不苟,这一点只有办案巡捕知道,报纸上从来没有报道过。”

马彪头上软软的细发终于掉完了,整个人也像泄了气似的干瘪下来,软绵绵伏在凉亭里的石桌上,脸色灰暗,嘴唇枯黄,直勾勾盯着桌上的验尸报告。

“那些证人这么说的吧?”薛恕道,“这两眼看得巧啊,正好看到迟印恒跟踪阎惜媚,还正好看到他从夜总会后面的小路出来。”

“一侬……一侬……”马彪喉中挤出沙沙的声音,听得人浑身凉气直冒。

萧融点点头:“天潢夜总会附近都是些西装革履的款爷,迟印恒这个一身长衫的半大老头出现在那种地方,本来就容易引人注意,所以他们多看了两眼。”

黄冲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马总,您……”

薛恕点头道:“这只怕又是马家的手笔,马彪今年新聘的秘书黄冲最擅长搞这套舆论战。天潢夜总会后面的那条小路又黑又窄,旁边大路的路灯这些天也出了故障,整个路段就属夜总会的霓虹灯最扎眼,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下,报童和车夫为什么会记得迟印恒这个平平无奇的老学究?这些在风化场所外围讨生意的人不都该死死盯着夜总会的大门吗?”

“阿冲。”马彪磨搓着嘶哑的嗓子道,“你信命吗?”

萧融苦笑着点头:“虽然刻意,但今早尸体被发现时,有不少记者赶在巡捕之前到了现场,这些个所谓‘物证’的照片早就被登在了报纸上,字字句句直指迟印恒是凶手,现在整个屏州都炸开了锅。”

黄冲眼睛转了几转:“不信……”

“这些证据过于刻意了吧?”薛恕大笑道,“去杀人还带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胸章,揣着和自己有暧昧关系的女人绣的手帕?沾了血的鞋子不但没有迅速处理掉,反而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简直是蠢到家了。”

马彪似有似无地哼了一声:“几点了?”

“人证,是白柳街口卖报的孩子,他在案发当晚看到迟印恒跟踪阎惜媚,还有一个黄包车夫,看到迟印恒从天潢夜总会后面的小路里急匆匆地走出来,那条小路正是发现阎惜媚尸体的地方。至于物证,简直多得令人发指,迟印恒的教师胸章,还有苏兰亲手绣的手帕都掉在现场,离尸体不远处的半个血脚印无比清晰,巡捕在苏记酒馆后院的客房里发现了一只沾着血的布鞋,尺码、底纹都和留在现场的脚印一模一样。”

黄冲道:“九点,诸葛先生也该到了,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安排好了。”

“那你说的人证物证呢?”

马彪扬起手,又无力地垂下:“你觉得是时候吗?”

“对,这个迟印恒在城西的文苑街有私宅,人却长住在万年巷苏记酒馆后院,据万年巷的邻居说,他和酒馆女老板苏兰有私情。迟印恒白天在街头卖画,晚上闭门不出,这四起割喉案都发生在夜里十点半到十二点之间,能证明迟印恒夜间没有出门的只有爱慕他的苏兰,这种证言一般不起什么作用。如果刘头儿迫于舆论压力和马彪达成某种协议,迟印恒就会成为马一侬的替罪羊,但我们都知道马一侬那个疯子才是白柳街割喉魔,至少前三起案子都是他干的。”

黄冲道:“您的安排没错,您确实该和诸葛先生……好好谈谈了。诸葛先生的安排本来是……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可是阿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那些去迟家老宅的记者什么都没有拍到,我们的人明明看到萧融去了文苑街那边的,我觉得阿战一定在他手里。还有……公子他只是有胃病,心脏一向很好啊,怎么会心悸而死?话说回来,诸葛先生给迟印恒准备的药,好像确实是能让人突发心病……”

“不成立?就是说,他有不在场证据,但这证据站不住脚?”

“可给马公子的药是你送去的。”诸葛缜的声音冷幽幽地钻进黄冲的耳朵,黄冲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萧融习惯了薛恕好卖关子的毛病,转动轮椅,坐到薛恕对面:“根据人证和现场遗留的物证,可以‘确定’这次割喉案的‘凶手’叫迟印恒,是租住在白柳街旁万年巷苏记酒馆后院的一个老书生。最糟糕的是,前三起割喉案发生时,他的不在场证据不成立。”

马彪支起身子,定定地望着缓缓走来的诸葛缜,冷冷道:“你倒是习惯迟到啊。”

薛恕微笑道:“先说说你的调查结果吧。”

诸葛镇坐在桌旁道:“有些事耽搁了。”

“给马一侬脱罪?”萧融咬牙道,“是马家干的?”

“贵人事忙啊诸葛兄!”马彪猛地一拍桌子,“你要一侬拍的照片,我给你了,你要阿冲、阿战,我也给你了……可,我,的,一,侬,呢?你给我啊!”马彪眼睛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没错,这是为了给连环割喉案增加新的一环。”

诸葛缜也被他这副样子惊着了,心突地一跳,继而定下神来道:“我已经尽力了,毕竟……”说着看了黄冲一眼,“我接手的是一个被这黄口小儿搅得一团糟的残局。再说你儿子是突发急病而死,这也许就是命吧。”

“‘有人’要杀白柳街应召女?”

马彪怪笑一声:“命?我不信命。”

薛恕道:“有人要杀一个白柳街的应召女,我只是引诱阎惜媚替他们原本选中的无辜猎物去送死,玩了一手李代桃僵,借刀杀人。”

诸葛缜沉默半晌,道:“我也不信,我现在开始怀疑,除了我们和萧融之外,还有第三股势力介入了这件案子。想想吧,你们原本的猎物是一个叫殷雨仙的女子,为什么出来应约的却是阎惜媚?迟家老宅院子里满地的照片为什么全都不见了?带着刀和鹦鹉的黄战为什么也不见了?萧融是不是在迟家老宅发现了什么?他当然是一无所获,否则不会这么多天毫无动作。

“你明知道我不会动你!”萧融咕哝道,“要不是小时候那点交情……我倒真想把你丢进大牢。这个阎惜媚是个什么人物,你为什么要动她?”

“照片没有被发现,苏兰就没有‘自杀’的动机,鹦鹉和刀没有被发现,苏兰的‘自杀’就无法坐实,现在巡捕房仍然把这案子当作他杀案处理,我原本安排的‘自杀伪造他杀’的结局被人搅和得一塌糊涂——你觉得这些‘线索’是被谁清除掉的?还有,我命你们放在迟家老宅的裂心丸被巡捕送进大牢也有些日子了,为什么还没有听说迟印恒的死讯?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搅乱我的计划。”说着一指黄冲,“也包括你的计划。”

薛恕轻轻揉着小猫的头道:“那你今天是来抓我的?”

马彪惨笑一声,摇了摇头。

萧融磨着牙道:“你只是从不亲自动手杀人。”

“阿彪。”诸葛缜皱了皱眉头,“有人要对我们下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薛恕摆摆手道:“别瞎说,我可从不杀人。”

“对,是有人要对我下手,这,个,人,就,是,你!”马彪说着伸手抄起验尸报告,重重摔在诸葛缜面前,咬牙切齿道,“这种死状,你熟吗?”

萧融一扬眉毛道:“你一点都不吃惊,刘总说的是‘连环杀人案’,他把昨晚的案子和之前的三件归为一案!”说着轻轻哼了一声,“我知道这案子和你脱不了干系,那天你问我要白柳街割喉案的调查记录,多半就和这件事有关。”

诸葛缜道:“我知道,他的死状像是中了裂心丸的毒。”

薛恕轻轻“嗯”了一声。

“不是像,一侬就是被你那种该死的毒药害死的!”马彪眼泪簌簌而下,恶狠狠道,“昨天萧融来找过我了。”

“四件,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萧融道,“昨晚在白柳街东边的玉女巷又发现了一具被割喉的女尸,今天各大报纸的头条照片都是这具血淋淋的尸体。今天下午,马一侬的老爹,屏阳造船厂的董事长马彪带着一群小报记者到巡捕房大闹了一场,话说得极是难听,把刘头儿气得直翻白眼,命令我……勒令我三天内破了这起连环杀人案。”

黄冲心中一凉:萧融来过?我怎么不知道?马彪他……不信我了?

薛恕脸微微一红,一扭脖子,嘟囔道:“我只是看不惯那几个道貌岸然的黑巡捕,想让他们栽个跟头罢了。马一侬杀人证据确凿,这三件割喉案……”

马彪死死盯着诸葛缜道:“这个萧融的确是个人物,他觉得验尸报告有问题,所以重新去牢里查问,这才知道一侬死的当晚吃过刚刚送去的胃药!萧融昨天来的时候,把这瓶药带给了我,这毕竟是一侬的遗物,你说,对吧!”说着怒吼一声,把一个瓷瓶重重摔到诸葛缜脚下,瓷片纷飞,黑色的药丸满地乱滚。

“猎豹”萧融苦恼地拍着轮椅扶手,说道:“你们上次的计划确实顺利地把马一侬送进死囚牢,但善后的事做得也太不干净,如果你们把方骥交给我,那些巡捕和法官的丑事绝对不会传得人尽皆知,马一侬早就上了绞刑架。”

黄冲一阵心惊肉跳:原来公子真是被毒死的!我那番旁敲侧击倒显得矫情了。胃药是我送去的,怎么会变成了毒药,难道被人掉包了?一定是被人掉包了!马彪是因为这个才不信任我的,可恨……

薛恕枕着胳膊仰在窗下的躺椅上,腿弯搭着扶手,一前一后轻轻摇晃,手里把着一枝腊梅花苞,逗弄着蜷在肚子上的小灰猫。月光透过窗纱洒在胸前,平添几分慵懒格调。

诸葛缜沉默良久,缓缓道:“我只是把裂心丸交给他……”说着一指黄冲,“和他弟弟,吩咐他们把药放在迟家老宅的书房,我的人自会引诱苏兰去拿,至于裂心丸为什么跑到了你儿子那里,这就要问你的阿冲了,往迟家老宅送药是他的任务,给你儿子送药也是他的任务。”

黄冲咬咬牙站起身来:“管不了那么多了,死的是谁不要紧,是个穿白色旗袍的妓女就行,关键是谁来替马公子死。把刀捡起来,我们还有好多活儿要干。”

黄冲忙道:“诸葛先生,我们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办的。而且杀苏兰和给公子送药隔了足足两天,本该被巡捕送到迟印恒那儿的药为什么突然到了公子那里……我真搞不懂,毕竟我在巡捕房可没有内应眼线什么的。”

黄战也道:“对啊,哥在信封上写的是殷雨仙的名字,落款是那个荣家公子,我记得!”说着把刀扔在一边,带着哭腔道,“怎么办?鞋已经放在那个老书呆子床底下了。”

诸葛缜眼睛忽地睁开,黄冲只觉一阵凉气从背后窜上头顶,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吞了口唾沫道:“如果我的话让诸葛先生不开心了,那我道歉。”

黄冲猛吃一惊,几步赶上前来,停在血泊前,定睛看去,失声道:“怎么回事,这女人是谁?信不是送给殷雨仙的吗?”

马彪疯魔也似的捂着脸嗤嗤怪笑:“道歉?阿冲,你知道你的计划是被谁毁掉的吗?”

“哥!”黄战盯着抽搐挣命的阎惜媚,突然惨叫了一声,“这人不是殷雨仙!我杀错人了!”

黄冲一愣,继而脸皮一阵发烫——前次他制定的杀殷雨仙嫁祸迟印恒的计划实在是漏洞百出。

阎惜媚只觉喉间一空,一阵剧痛袭来,身子不受控制地软软伏倒。

“被……被谁?”黄冲讷讷问道。

阎惜媚大吃一惊,尖叫道:“啊哟!”正要回头,黄战手中刀已在她颈前狠命一抹,一道血光“哧”地飙出。

马彪伸手一指诸葛缜的鼻子:“他!”

黄战点点头,脚尖轻轻一点,倏地冲到阎惜媚面前,身子一晃,又闪在她身后。

诸葛缜眉头微微一震:“阿彪,你发什么癔症?”

“衣服没问题。”黄冲眯起眼睛望着绣着两枝红梅的白色旗袍,点点头道,“动手吧,注意刀的方向和力度。”

马彪冷笑道:“你住在悦来客栈对吧?倒是真低调啊,不怕你恼,我派人搜过你的房间。”

小巷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光,阎惜媚皱皱眉头,抬眼望去:“怎么是两个人,约会还带个伴儿?身材好像都不错,可是看不清脸……”阎惜媚暗笑一声,轻轻吁了口气,做出一个欲笑还嗔的表情,迎上前去。

诸葛缜脸色一寒,道:“你……竟然搜我的房间?”接着又淡然一笑,“谁给你的胆子?”

天潢夜总会的后门开在一条黑漆漆的小巷里,平时只有运送酒水食材的小贩和伙计从这里出入,阎惜媚摸着黑穿过走廊,被浓浓的油腻味道呛得直翻白眼,好容易冲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早被磨得油亮的铁门闩,深深吸了几口气。

马彪咬牙切齿道:“一侬,我的儿!”说着一扬手,一卷底片重重砸在桌上,“阿冲和阿战在天潢夜总会后杀死阎惜媚的场景被你仔仔细细地拍下来了,你做得够绝啊,还把照片寄给萧融!他那天就是拿着照片来逮捕阿冲的,是我推说他们不在才搪塞过去,而且看萧融的意思,他怀疑我是主谋!”

时间过得极快,阎惜媚穿好精致轻柔的白色旗袍,又精心打扮了一番,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夜总会里早已热闹了起来。阎惜媚对着镜子扭了扭身子,轻轻一撩头发,展颜一笑,登上一双白色高跟鞋,一步一扭地出了房门,径直向后门走去。

黄冲闻言一阵晕眩:完了,全完了……

一众莺莺燕燕酸溜溜地起哄,眼中满是浓浓的妒色,尤其那个平日里白天鹅也似卖艺不卖身的雨仙,总是大家闺秀似的拿着捏着,今天终于被一个阔少揍了,此时正泪汪汪地坐在远处,呆呆地望着捧着旗袍的阎惜媚。阎惜媚心中快意无比,却仍忍不住暗骂这个送旗袍的人:信封里的钞票都被剪去一半,另一半一定在他手里,这个鬼东西到底是谁?如果老娘不去赴约,这岂不是一沓废纸?

诸葛缜静静地看着马彪癫狂地手舞足蹈,终于按捺不住长叹一声:“就为这个,你去搜我的房间?你怎么知道照片是我拍的?”

连同白色旗袍一起寄来的一个粉色信封上写满了露骨的情话,一句一个“小甜心”,一行一个“小宝贝”,看得阎惜媚面红耳赤,至于信尾那句故作风雅,实则放肆之极的“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夜来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更是让人又羞又恼:未破瓜?笑话,故意损我么?不过看在信封里厚厚一沓钞票的份上,阎惜媚还是决定赴约:信封背后用轻佻至极的字体写着“晚十点半,天潢后门,静候佳人”。

马彪冷哼一声道:“萧融不是个善茬,他发现装着照片的信封一角沾着干掉的苹果露,那东西是悦来客栈的特色饮料,萧融无意中说到,我却留了心眼儿——因为你就住在悦来客栈!”

阎惜媚捏着手里的信封,又好气又好笑:哪有这样追姑娘的?

诸葛缜道:“不对,你说萧融是来逮捕黄冲的,可这底片上……”说着对着月光拉开底片,“杀人的是黄战,伪造现场的才是黄冲,萧融为什么只逮捕黄冲而不逮捕黄战?难道黄战在他手里?”

那邋遢少年从墙角的长椅后探出头来,望着诸葛缜晃悠悠向楼上走去,轻轻哼了一声,摸了摸揣在怀里的笔记本,笑道:“哥说的没错,金蛛也不过如此。”

马彪恨恨地指点着诸葛缜:“你……你还有脸说?”

诸葛缜扶着楼梯栏杆好容易站稳身子,喃喃道:“得的是痨病吧,但愿是痨病……”慢悠悠叹了口气,迈步向楼上走去,方骥的单人病房在顶层,诸葛缜却宁死也不想挤那个罐头似的电梯。

诸葛缜无奈道:“我又如何了?”

“老爷爷?我看起来这么老?”诸葛缜暗暗苦笑,轻轻摇了摇头,拉起围巾,掩住口鼻,快速走上楼梯,又和一个流着鼻涕的邋遢少年撞个满怀。这个孩子却无礼得很,冲诸葛缜翻了个白眼,重重咳了两声,啐了一口痰,大摇大摆地转身便走,四周病号唯恐避之不及,顿时让出一条路来。

马彪咆哮道:“阿战不是早就落到你手里了吗?萧融亲口对我说,昨天有人押着‘嗅金鼠’到砚城领赏,那人身材高大,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墨镜,而且鼻,尖,有,一,颗,黑,痣!这难道不是你的徒儿方骥?”

“老爷爷,对不起,对不起……咳咳咳……”少年忙伸手扶住诸葛缜,连声道歉。

黄冲失声道:“阿战!阿战被抓去砚城了?”说着眼前一黑,几乎晕倒,“阿战在砚城炸死了十多个人,他们会判他死刑啊!”

诸葛缜皱着眉挤进走廊,侧着身子小心地避开推着轮椅的护士,却被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年撞了个趔趄——睿智的头脑和笨拙的身手极不搭调。

马彪望着诸葛缜,连连摇头:“你真狠啊,真狠啊!”

时值隆冬,正是流感高发的时候,济昌医院里到处都是蔫头耷脑的病号,病房早已人满为患,走廊的躺椅上也坐满了打点滴的孩子和满面愁容的爹妈,医生护士忙得焦头烂额,在拥挤的过道里穿来穿去。

诸葛缜平静地站起身:“方骥被我送回藏州养伤,近期都没有离开过,我敢确定这是有人捣鬼。”

“嗯,记住了。”黄战点了点头,轻轻滑下石狮子。

马彪道:“哈!你少狡辩。屏州到藏州只有水路,我派人问过码头的人,他们确实看到前些日子离开屏州的病恹恹的‘方秘书’带着一个昏睡不醒的半大孩子上了去藏州的船,还说什么是带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治病,还有,他提着一只大鸟笼,笼子里是一只鹦鹉。”

黄冲道:“诸葛缜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六上下,骨瘦如柴,戴黑框眼镜,穿蓝色长袍,提着一篮小油菜,那个笔记本就放在油菜下面,他今天去济昌医院接方骥,明天上午就出城,你动作快些。”

诸葛缜点点头:“看来是有易容伪装的高手参与此事。方骥做过你的秘书,又天生异相,要扮成他的样子瞒过码头的人可不容易,这个伪装方骥的人一定是个高手,是千面罗刹花如映,还是百变魔人蓝海棠?”

黄战嘻嘻一笑:“哥哥画得果然传神,这老家伙看起来像个菜场会计。”

马彪简直要疯了:“你连这样的胡话都扯得出来?”

黄冲笑道:“放心,你偷东西从没失过手。喏,这是诸葛缜的画像,时间仓促,我没搞到他的照片。”说着递出一张画在信纸上的铅笔小像,寥寥数笔,神韵十足。

黄冲恨恨地盯着诸葛缜,似是要用目光把他戳个窟窿。

“可是……偷金蛛的东西,我行吗?”黄战小脸涨得通红。

诸葛缜却不管不顾,继续道:“那个萧融也有问题,如果是巡捕房签发了逮捕令逮捕黄冲,我怎么会不知道?再说萧融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当着你的面说起寄信人的住处?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说起捉到黄战的人的相貌?”

黄冲在他肩膀上重重揉了两把,继续道:“屏阳造船厂真正机密只有马彪和诸葛缜两人能接触到,那可是泼天的富贵,我手头这些小轮机小零件,在诸葛缜眼里就是一把泥土。人总要往高处走,接触更大的人物,谈更大的生意,做更大的买卖,住更大的房子。”说着狂热地挥了挥手,“这里可是屏州啊!遍地黄金的地界儿,连马彪那种人都能混得风生水起,我们凭什么不行?”

马彪“哈”的一声道:“逮捕令的事你当然不会知道,你插在屏州巡捕房的钉子已经被人拔掉了!他叫杜充,对吗?”

黄战神色一黯,软软地趴在石狮子头上。

诸葛缜悚然一惊:“什么?”

黄冲眼中光芒闪烁:“还不够!马彪只让我打理些外围生意,你甚至还不能出头露面。”

马彪难得看到诸葛缜失态,略有些得意道:“杜充,那个去找苏兰拿药的死囚牢狱警。”说着脸色一寒,一把揪起诸葛缜的前襟,“狱警,好身份啊,一侬和迟印恒都关在死囚牢,都要吃胃药,一个是真药,一个是剧毒。迟印恒的药都被毁掉了,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事?看来一侬平日里吃的药很对他的症啊!”

“他已经很信任咱们了啊。”黄战道,“现在的薪水我很满意。”

黄冲冷然道:“诸葛先生,您的内线这一手李代桃僵真是够绝,你觉得他是受谁指使的?”

黄冲微笑道:“金主会十二理事名头虽响,其实都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不过善于掌控金钱、权力、人心、情报之类的东西而已,若论手脚上的功夫,比咱兄弟差得远了。今晚金蛛就会去济昌医院,只要你拿到他菜篮子里的那本记录,我就能赶在他出手之前制定计划,救出马一侬,这样我们就能进一步得到马彪的信任……”

诸葛缜被马彪提着悬在半空,无奈道:“我没有让他这样做,我相信他也不会去害你儿子。”

黄战衔着半根糖葫芦,穿一身破旧短打,蹲坐在小巷深处的一只光秃秃的石狮子头上,朝天打了个哈欠,一歪脑袋道:“不会吧哥,你要我从那个诸葛缜手里偷东西?那可是金蛛啊……”

马彪血贯瞳仁:“你觉得我还会信你?”

“可是……”马彪心中一阵纠结,迟疑片刻,才说道,“好,你们去办吧,让阿战悠着些,别惊动他。”

诸葛缜道:“那你……要杀我?”

“我这就联系阿战。”黄冲道。

马彪从牙缝里挤着字道:“你说呢?一侬死了!”

马彪心中一痛,“喀”地捏碎了掌中的核桃:“我……我等不了了……”

诸葛缜道:“我为什么杀他?”

黄冲道:“没错,诸葛先生办事足够缜密,但素来拖沓,我怕公子熬不住,巡捕房的死囚牢又阴又冷,吃不好穿不好,还有等待处决的悍匪强盗……”

马彪恨恨道:“你早就对他不满,不想让他继承造船厂。”

“我们自己?”马彪心中一阵纠结。

诸葛缜摇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阿彪,我们都被人耍了。”

马彪瞪着眼直搓手,起身便追,黄冲忙贴上前去,在马彪肩上轻轻一按,低声道:“诸葛先生很久不来屏州了,他没见过我,更不知道我弟弟阿战的手段,如果我们赶在诸葛先生离开屏州之前拿到那份记录,知道该选谁来当替死鬼,就可以自己想办法做些事情。”

黄冲心通通直跳:“马……马总,他好像一点也不不慌。”

诸葛缜整理好菜篮子,起身道:“我去医院接人,明天便出城,就不来和你道别了,几天后我会回来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放心吧。”说着径直起身,施施然走出房门。

马彪道:“当然,他又不傻。”

“那我儿子什么时候能出来?”马彪急得两眼冒火,“那牢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诸葛缜扳住马彪的手腕,用力挣开,正正衣襟道:“对,我不傻。你儿子死了,你大晚上约我来城外的别墅见面,能安什么好心?我当然要带足人手。”又一指黄冲,“竖子无知。阿彪,动手吧,别墅周围的树林里影影绰绰的那些家伙早就按捺不住了吧?”

诸葛缜晃了晃厚厚的一本笔记道:“这资料可不少,我今早刚到屏州,只粗略翻了一遍,没有细看。我这回来,是接方骥回去养伤的,你儿子的事只是顺便。”见马彪秃头上又开始冒汗,便轻哼一声道,“你也别瞪我,这事儿急不得,我过几天便来,你这些日子只管继续在报纸和广播上施展手段就好,巡捕和法官的名声越臭,对你越有利。”

马彪哼的一声,打了个响指。

“那找谁合适?”马彪急道。

树林里似乎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却没有一个人出来。

诸葛缜道:“三次调查的询问记录上都出现过的名字不少,有将近十个是常年独住在这几条小巷里的,不是小贩走卒,就是暗娼半掩门,还有痴呆老儒,地痞恶霸,记录上显示,在案发当晚,他们都独自在家睡觉,没有出去过,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任何不在场证人,要从这些人选一个合适的替死鬼,应该还是可以办到的。”

诸葛缜道:“看来,你的人已经不中用了,那是不是轮到我的人活动活动了?”

黄冲暗道:金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忝列金主会十二理事,正是因为他手里这张无孔不入的情报网,不过老家伙独得很,手下几千双眼睛收集的情报都汇集在自己一个人手里,也不怕活活累死。

马彪面沉似水,怔怔地扶住桌子,缓缓坐在石凳上。

马彪不忿,轻轻哼了一声。

“阿彪……”诸葛缜叹道,“这些年和你合作很愉快,这个董事长,你干得很称职,至少很听话,可惜你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今天这局面都是因他而起,他是个疯子!阿彪,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了,你既然被萧融盯上,就不能再……就不能再活着离开这里,我很抱歉。”

诸葛缜道:“我的手段你没见识过么?你的造船厂都是我一手点拨起来的。”

马彪抽动嘴角,怪笑两声。

马彪“啧”了一声:“这是从哪儿弄到的?”

黄冲浑身骨头发软,背靠着亭柱颤抖不止。

诸葛缜揭开菜篮子上的印花布,从两棵小油菜底下翻出一本笔记道:“三起割喉案都发生在屏州城最繁华风月场所白柳街附近,死者都是陪酒卖笑的应召女,案发时间都是夜里十点半到十二点,这个时间除了在歌舞厅夜总会买醉的风流鬼,其他人大都在熟睡吧。白柳街地处流连坊,是坊中的主干道,街两侧有几条曲折狭小的巷子,比如玉女巷、万年巷、丰隆巷,这些个小巷里有不少旧民房和小店铺,三教混杂,九流遍布,常住的人少得可怜,说是藏污纳垢之地毫不为过。案发之后,不少巡捕在那里做过非常仔细的调查,搅得整个流连坊鸡犬不宁,小偷小骗也捉了不少。喏,这是巡捕的调查记录。”

诸葛缜拍了拍手,只见密林后人影闪动,或如鹤行,或如豹走,眨眼已有四名好手间将小小的凉亭围住,另有两人挡在诸葛缜身前。

黄冲也道:“杀人栽赃简单,难的是把前三起案子一并归到这只替罪羊头上,如果这个人在任意一件案子发生时有不在白柳街附近的证据,我们可就不好操作了。”

未等马彪反应过来,诸葛缜已先骇然惊呼:“怎么只剩你们?你们怎么浑身是血?就凭马家那些废物?”

马彪搓着大腿连连点头,又问道:“对了,你不是说要找一个人来顶罪吗?”

马彪怪笑道:“看来我的人也不全是废物。”

诸葛缜轻轻啜了一口普洱道:“放心,只要别撞到总巡捕刘肃手里就好,下面那些探长、巡捕、狱警,见钱眼开,好打发得很。还有,萧融那伙小侦探风头正劲,刘肃又一味宠着惯着,巡捕房的正牌探长个个妒火中烧,恨不能找个由头杀杀萧融的威风。令公子的案子是萧融的人破的,可惜办案巡捕和法官身上不干净,把一件铁案办成了一团浆糊,如果这时候你马总愿意掺和一把,这些探长乐得给萧融找些不自在,就算你不使钱,死囚牢的大门也有人给你开。”

为首一人咳了两口血,喘息着道:“不是马家的人,是一个穿黑衣服的小鬼……属下的胳膊,被他卸了……从藏州请来的高手都被他废了,屏州这边的兄弟熟悉地形,一路逃了过来。”

“对!我直接去问一侬……可他判的是死罪,就算我使钱拉关系,那些巡捕会同意我探监吗?”马彪挠挠头道。

诸葛缜骇然,只见那下属的胳膊软软地垂着,身体也不受控制地不时抽搐。

诸葛缜怜悯地望着马彪:“阿彪,你这颗脑袋呀,真是千疮百孔。报纸上那些消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涉及内核者百中无一,你想打听割喉案的内幕细节,为什么不直接去问杀人凶手?以你马总的势力,找个机会探监总不是难事吧?”

“就他一个人?”诸葛缜难以置信,“你们足有二十多人啊!”

“我这就派人去查,报纸上都报道了不下百八十次了……”马彪道。

“他强得不像个人,而且还有……还有……”

诸葛缜微微一点头道:“那几个侦探确实不好对付,连金鲲都栽在那个萧融手里,他经手的案子没有悬案,如果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凶手’出现,这个倔小子绝不会停手。不过要想知道前三起案子的细节么……”

“还有蜈蚣……蝎子……”

黄冲忙道:“可是这样一来,巡捕房和那几个抓到马公子的侦探又会全城搜捕,那些侦探都不是吃素的,如果最后追查到我们头上,该怎么应付?还有,要想把一切细节都布置得和前三起案子分毫不差,实在难办……”

“还有老鼠!疯了似的见人就咬!”

“会认为巡捕抓错了人,凶手不是一侬!”马彪一拍大腿,“妈的,杀谁?我找人干!”

“黄大仙,还有黄大仙!”

马彪、黄冲都是一惊,诸葛缜轻描淡写道:“杀人是最简单的障眼法,别忘了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你儿子正在大牢里关着,如果这时白柳街附近又发生一起割喉案,而且每一处细节都和之前的案子分毫不差,且不说巡捕和法院那边怎么头疼,只说屏州百姓会怎么想?”

“刺猬,滚成团往人身上撞!”

诸葛缜道:“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急着救人,而是要去杀人。”

“蛇!有好多蛇!”

“那怎么办!”马彪心里油煎也似,见诸葛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禁火冒三丈。

“蜘蛛!巴掌大的蜘蛛啊……”

“哦,看来我这个徒弟还算有些用处,对吧?如果没有他手里的这些消息,你现在应该在给儿子办丧事。”诸葛缜轻轻瞟了马彪一眼道,“利用舆论是个好主意,黑色执法者比杀人犯更遭人痛恨,法官、巡捕身上的污点无疑是你们翻盘的好筹码。不过,你儿子这案子证据链条还算得上完整,这些巡捕、法官虽然不干净,但在处理割喉案时还算规矩得当,想要翻案只怕不容易。这么说吧,这案子现在已经陷入泥潭,进一步粉身碎骨,退一步海阔天空。”

凉亭旁的金主会高手一个个嘶声大叫起来,宛如鬼哭狼嚎。

“是……方骥……”黄冲胸口一堵,咬着牙道。

诸葛缜望着瑟瑟发抖的下属,又回头看看马彪:“阿彪,你今天出奇地镇定。”

诸葛缜不等黄冲说完,便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角道:“那么……这些‘腌臜事’是谁查出来的?”

马彪诡笑一声,将手中的打火机抛上半空,诸葛缜一愣,猛然发现一点嗤嗤的火光沿着马彪脚下的石凳钻入地下……

诸葛缜呆板无痕的脸上出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黄冲按捺不住,沉声道:“处理马公子这件案子的法官莫书骐、警察何骏、鲁小骅和巡查官王驹,身上都不干净,我们这些日子在各家报纸上把他们的腌臜事统统曝光……”

“引线?是炸药吗?他不要命了?”

马彪强压火气道:“老哥哥,我请你来,就是想求个法子。”

诸葛缜头脑一空,接着便被一声轰然巨响和冲天而起的火光遮蔽了视听,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撕裂开来……

黄冲感觉有些难堪:如果我有计划,还请你来干什么?

萧融转动轮椅,进了一座平平无奇的小院子,将一盒点心交给来应门的花如映,微笑道:“喏,都是薛恕爱吃的。”

诸葛缜撩起眼皮,理所当然道:“救你家公子的计划。”

花如映拍拍萧融的头道:“有心了,小豹子。”

黄冲一愣:“计划?”

萧融道:“薛恕呢,烧还没退吗?”

诸葛缜道:“说说吧,你的计划。”

花如映引萧融进屋,轻轻叹道:“没有,这病来得猛。孙时看过了,没什么大碍,不过心病难医,得靠他自己挺过来,这回被金蛛杀了个措手不及,还搭上了苏兰性命,他自责得紧,若不是憋着一口气要为苏兰报仇,人早就倒下了。这回金蛛一死,他算是彻底放松了,痛痛快快地烧一场,倒也不是坏事。”

黄冲道:“是。”

萧融转动轮椅来到床前,见薛恕脸色惨白,满头细汗,蒙着被子轻轻打鼾,不禁一笑道:“真难得见他这样。你们是怎么挑动马彪和金蛛同归于尽的?这回我也算参与者,你可不能瞒我。”

诸葛缜轻轻“嗯”了一声道:“好。你是阿彪的秘书?”

花如映拧了一块毛巾敷在薛恕头上,转身坐在床边,略整思绪道:“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利用报纸和广播把黄冲黄战杀人的照片和马彪金蛛谈话的录音公布出去,好一举掀翻马家。我们原本没打算对付金蛛,毕竟金主会不是好惹的,谁知道金蛛突然杀了个回马枪,害死苏兰,还一度置迟印恒于必死之局,我们就不能不和他斗斗法了。我们手里的牌不足以置金蛛于死地,所以必须求助于你。

诸葛缜放下茶碗道:“普洱很好。”又抬头看了黄冲一眼,黄冲浑身一阵激灵,躬身道:“诸葛先生好。”

“我们的第一步棋是杀马一侬。迟印恒的胃药都被金蛛派黄家兄弟毁掉了,只留了一颗以保迟印恒暂时不死——在金蛛的计划里,他应该是在听到苏兰的死讯后‘突发心悸’而死。你从苏兰尸体上找到的药是金蛛派黄家兄弟放的剧毒,意在毒杀迟印恒,让这案子有个了结。所以小骗子让小容来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趁黄冲给马一侬送药的工夫,把这些毒药和马一侬的胃药掉了包,九臂哪吒手上的功夫,还不是区区一个黄冲能察觉到的。至于迟印恒那边,孙时早就为他配好了延缓胃病发作的药。”

马彪一惊,随即哼了一声道:“放心,这一层的所有房间都被阿冲包下了。”说着回头用鼻尖指了指黄冲道,“阿冲知道我天生这副大嗓门,早就吩咐送茶水的服务生在楼梯口守着,任何人都不能上来。”又狠狠嘟囔道,“一个小后生都比你那徒弟顶事。”

萧融点点头:“所以马一侬确实是中毒身亡,而不是突发心悸。毒是金蛛给迟印恒下的,你们从中倒了个手,中毒的就变成了马一侬。”

“阿彪,现在我们可是在天湟酒店,不是你的别墅,你再这么扯着嗓子嚷嚷,当心被人听见。养出这么个儿子,你马总现在也算个话题人物,走到哪儿都有小报记者跟着。”诸葛缜不紧不慢地说。

花如映道:“没错,马彪得知马一侬的死讯,当时就疯了,这种疯狂的人狠厉得紧,也偏执得紧,这时候我们手里的照片就派上了用场。”

“别扯这些没用的!”马彪一摆手道,“你那个徒弟方骥说抓住了法官和巡捕的软肋,能把一侬救出来,结果呢?那些家伙在法庭上像疯狗一样咬得我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庭判死!方骥自己也被人一刀捅翻在城外的泥坑子里,现在还下不了床。废物!简直是个废物!”

萧融道:“你们让我拿着黄冲、黄战杀人的照片去找马彪,还要通过信封上一块苹果露渍向他透露寄出照片的人住在悦来客栈……”

诸葛缜轻笑道:“他不是也看不惯我吗?”

花如映笑道:“还让小容把底片塞在金蛛房间的抽屉里。金蛛得知马一侬的死讯,正出去召集各路眼线打听情况,小容正好趁虚而入。”

“我知道!”马彪不耐烦地一摆手,“你从来看不惯一侬……”

萧融点头道:“果然,住在悦来客栈的是金蛛。马彪派人去客栈搜查,发现了这卷胶片,以他那种简单固执的头脑,一定会认为黄冲的计划是被金蛛破坏掉的。那黄战呢,你们问我要黄战,不光是为了那点悬赏吧?”

诸葛缜咂着茶点头道:“当然,这个疯子杀了三个白柳街的应召女郎,人称‘白柳街割喉魔’。”

花如映道:“小骗子让我把他扮成金蛛徒弟方骥的样子,押着昏迷的黄战坐船去藏州,要知道这个‘嗅金鼠’的赏格可不低,把他交给藏州警察局,可以领一大笔钱。”

马彪心如火烧,按捺不住道:“诸葛先生,我儿子一侬还在大牢里关着!”

萧融一咧嘴道:“除了赏钱之外,你们的目的是为了让码头的人看到黄战在方骥手里,消息反馈到马彪那边,他会立刻断定黄战是被金蛛捉走的,再加上从金蛛房间搜到的底片,他会认为这两次营救马一侬的计划都是金蛛蓄意破坏的。”

服务生一个趔趄停在门前,一叠声地点头称是。

花如映道:“对,金蛛和马一侬本来就有矛盾,马彪是知道的。当他拿到这些‘线索’时,对金蛛的信任应该已经彻底消失了。”

“别忘了我的吩咐。”黄冲道。

“接下来是杜充。”萧融道,“他的行为是有些异常,但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他是金蛛安插在巡捕房的眼线。”

“滚。”不等马彪发作,黄冲忙沉声叱喝,服务生连滚带爬地扭头便跑。

花如映道:“没错,所以小骗子让你先告诉马彪,再由马彪告诉金蛛,好看看老家伙是什么反应。”

“啊!先生,对不起,对不起。”服务生慌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地鞠躬赔罪:这位先生面生得很,可坐在他下首的,是屏阳造船厂的马董事长啊!

萧融道:“可惜谁也不会知道金蛛当时的反应了,马彪实在太恨,竟然用炸药把整座花园轰上了天,你们的录音机也报废了——看来他私贩军火的事不假。幸好那地方没有别的住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倒茶的服务生被紧张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手腕一抖,几滴茶汤溅在了诸葛缜的衣襟上。

花如映叹道:“死了孩儿的爹妈,个个都是疯子,迟印恒如此,马彪也是如此。那个杜充你打算怎么处置?”

诸葛缜五十来岁年纪,身高不足五尺,瘦小枯干,肤色黝黑,活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树,一对招子亮得惊人,却偏偏戴了一副雾蒙蒙的黑框眼镜,围了一条起球的灰毛绒围巾,穿一身半旧的蓝布长衫,手里还提了一个蒙着印花布的菜篮子——这个鼎鼎大名的“金蛛”看起来就像个菜场会计一样毫不起眼。

萧融道:“先敲打一下,监视一段日子吧,毕竟我们没有证据。金蛛已经死了,杜充这个小卒留在巡捕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你们交给我的照片和录音我会和结案报告一起交给刘头儿,马家和屏阳造船厂这回算是彻底垮了,不过迟印恒……”

黄冲穿一身紧窄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默默站在马彪身后,紧紧盯着桌前那个不紧不慢打着哈欠的小个子——

花如映道:“小骗子不是说过吗?早就给他安排了不在场证人,还是身份高贵、容不得刘肃质疑的证人。”说着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个钟点儿,她应该已经去巡捕房了吧。”

马彪瞪着一对充血的牛眼,不剩几根头发的天灵盖上热气直冒,手里紧攥着一对油亮亮的核桃,喀啦喀啦地快速搓动着,听得人心焦气躁。

“谁啊?”萧融大感好奇。

薛小容有些扫兴,道:“屏阳造船厂马家有一口大锅要送你,跟我走一趟,你就什么都明白了。”说着一侧身跳到窗外,迟印恒一阵恍惚,重重“嘿”了一声,拔腿追了出去。

“那天晚上杜市长的女儿杜琳就在白柳街‘找刺激’,这个有点侠女味道的姑娘淘气得很,经常女扮男装到白柳街的舞厅胡闹,那天晚上黄家兄弟在天潢夜总会杀人的时候,成勇也过了一把小偷瘾……其实是明抢啦,趁杜小姐没防备,冲过去一把抢了她的提包,还扯坏了她的袖子。”

迟印恒老脸一红,又怒道:“这是我的事,你凭什么说三道四?你到底是谁!牢狱之灾是怎么回事?”

萧融惊道:“我知道那个杜小姐,性子泼辣得吓人!”

“为了监视时常路过万年巷的阎惜媚。”薛小容眯眼笑道,“这个靠出卖色相为生的女学生每晚应酬之后从白柳街回家,总会经过街尾的万年巷,而苏记酒馆后院客房的窗户,正对着万年巷口。这事儿苏兰知道,自从她无意中在你床头发现了那本日记和你的跟踪记录以后,就知道你这个画画儿的老疯子不简单。你不过是借她的场子打自己的小算盘,她却对你动了真情。”

花如映笑道:“所以她绝不会放过敢打自己主意的强盗。成勇一头扎进万年巷,杜琳回过神儿来,拔腿就追,当她冲进万年巷时,正看见迟印恒拿着苏兰院子里挑水的扁担把‘劫匪’打翻在地,夺回了她的提包。成勇溜之大吉,迟印恒和随后出来的苏兰把气喘吁吁的杜琳请进院子,苏兰针线活儿好,还给她缝补了袖子。”

迟印恒顿足道:“住口!我住在她店里是为了……为了……”

萧融点头道:“所以杜小姐就成了迟印恒的不在场证人,好计划。”

薛小容眉毛一挑道:“你若真为苏老板名节考虑,就不该住在苏记酒馆后院。一个独自一人操持酒馆的年轻寡妇,一个丧女后举止痴癫被学校开除的中年鳏夫,孤男寡女同住一座院子……”

花如映叹道:“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让苏兰在杜公馆外‘偶遇’杜琳,对她诉苦,以杜琳那副侠女脾气,还不去把巡捕房闹个鸡飞狗跳?有了她的证词和黄冲、黄战杀人的照片,迟印恒当然会平安出狱。可是苏兰‘被自杀’,杜琳这些日子也忙于考试,没有关注白柳街的案子,我们只好去了杜琳常去的图书馆,‘无意中’把报道迟印恒被捕和苏兰被杀的两份报纸掉在她脚下。”

迟印恒面皮一阵发烫,大怒道:“这不是坏人名节么?我和苏老板是清白的!”

萧融点头道:“看来迟印恒不久就能出狱了,可他的药一颗不剩,他还能熬多久?”

薛小容坏笑道:“哎哟!风情万种的酒馆老板单恋疯疯癫癫的卖画先生,这桃色新闻多劲爆啊,万年巷的三姑六婆地痞无赖早为这个把舌根子嚼熟啦!”

花如映道:“孙时会给他做一次详细的检查,开些新药,只是……小骗子原本打算撮合迟印恒和苏兰的,事情落得如此收场……”说着一指躺在病床上的薛恕,“他就成了这副模样。迟印恒心里怕也极不是滋味——女儿大仇得报,自己也有惊无险,可一心仰慕他的女人无辜被害……这味道我品不出来。”

迟印恒几乎要疯了:“你怎么知道苏兰的!”

萧融道:“如果没有把迟印恒和苏兰牵扯进马一侬的案子,怕也不是今天这个结果……”

“那个人是谁?你又是谁?”迟印恒还没回过神来,薛小容却呲牙一笑道:“我哥哥在苏兰家的酒馆等你,你赶紧准备准备,咱们一道过去。”

花如映默默起身,拉开床边的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你看看这张照片。”

少年见迟印恒瞪眼咬牙,故作凶相,两腿却簌簌打颤,脸上也挂满泪珠,不禁“嗤”地一笑:“跟踪你的人不是我,是一只专钻金库的老鼠,我九臂哪吒薛小容怎么可能被你个教书匠察觉?放心吧,阎惜媚自有取死之道,不劳你动手。白柳街是个是非之地,你为了监视阎惜媚,成日里装疯卖傻在那附近卖画,杀阎惜媚的人会拿你当替死鬼,你这场牢狱之灾是注定免不了的,但我能救你出来。”

萧融接过被剪成两块,又用胶布粘好的半张照片,吃了一惊:“这是……当年洪山孤儿院大火之后的废墟……这个人是谁?他拿着火把!”

“你怎么知道云善的事?跟踪我的人……是你?”迟印恒悲意难消,怒意又生,“我总觉得这段时间有人跟着我,是不是你!”

花如映道:“不知道,照片被剪成四块,我们每完成一件白隐君的委托,他都会寄来一张照片,外加一块这个举火把的人的照片残块,芄兰号的案子、马一侬的案子,加上之前莫名其妙的归家的案子,我们手里本应有三块‘拼图’,但马一侬的案子处理得不彻底,第三块拼图没有寄来。迟印恒的案子是白隐君的第四次委托——是他让苏兰找到我们的,小骗子一心想着毕其功于一役,把两块拼图都搞到手,我们就能看到这个人的脸了……”

少年跳下窗台道:“迟先生,我能帮你报仇。”

萧融沉默半晌,道:“你们对那场大火执念很深。”

迟印恒捶胸顿足,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这是好不了的疤。”花如映抚抚薛恕的头发道,“他们自不必说,我在那场大火里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没了孩子的爹妈都是疯子。迟印恒和马彪还好,他们至少知道仇人是谁,我该找谁报仇呢,我连那把火是谁放的都不知道……”

少年望着迟印恒,轻轻叹了口气:“阎惜媚的如意算盘打得精,那些躲在双月桥旁树丛里的恶少用弩箭射死迟云善,捡走了装着底片的信封,便想当然地认为事情已经了结了,可第二天下午,阎惜媚拿着剩下的所有底片去报案,谎称是受同学迟云善之托保管的,在得知迟云善遇害的消息后,她心里害怕,只好拿着底片找到巡捕房,希望能借此抓到凶手。有了这些照片,不出一天,巡捕便将那几个恶少抓捕归案,阎惜媚还因此受到褒奖。可她万没想到,迟云善有写日记的习惯,那天晚自习时,提前做完了所有功课的迟云善写了一篇日记,把阎惜媚找她递信的事也记了下来,这本被她藏在校内私人储物柜中词典里的日记,终于在您整理遗物时被发现。”

萧融道:“白隐君这个人……我觉得他很危险,比金主会还要危险……”

“住口……你给我住口……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迟印恒牙关打颤,双眼赤红。

话音未落,忽见窗前人影一晃,薛小容像小猫一样忽地钻了进来,手里扬着一个白色信封:“花姐姐,信来了!”

“阎惜媚拍了不下二十张照片,可对方每交一回钱,只能得到一张底片,一来二去,这帮愣头青公子哥儿终于毛了。阎惜媚在陪酒时打听到其中一位少爷托人买了十字弩,便知道大事不好,想收手不干,又怕对方不肯放过自己,终于想出个恶毒的法子,和对方在电话里约定了下一次交易,这回她把交易地点改成了寂静偏僻的双月桥,时间也改成了晚上九点半,金额更是提高了十几倍。那天晚自习前,阎惜媚假称家中有事,故作扭捏地把一个密封好的信封交给同班同学迟云善,请她把这封‘信’拿去双月桥,交给一个‘外校男生’。迟云善单纯善良——你教育得不错——见阎惜媚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还以为信封里是情书之类的东西,双月桥又离她家文苑街不远,便一口答应下来,却不知当晚等在桥上的是索命的阎王。那天晚自习后,迟云善拿着信封来到双月桥,却发现桥上空无一人……”

花如映轻呼一声,伸手接过信封,颤巍巍撕扯了几把,信封一角扯得七零八碎,却只撕开一个指甲盖大的小豁口。

少年不管不顾,继续说道:“阎惜媚白天是个‘品学兼优’的女学生,相貌标致,交友广泛,喜欢摄影、骑马、打网球,可到了晚上,这个‘富家小姐’就摇身一变,成了白柳街的陪酒女,放荡张狂、恣……那个,恣什么来着……哦对了,恣行无忌。去年冬天,她在登山摄影时无意中发现几个阔少和黑虎帮交易神仙粉,便偷偷拍了照片,用一封匿名信讹了不下二十大洋。这个鬼丫头收钱的法子也够绝的,让对方每个礼拜天一早把钱放在教堂的某个座位底下,她在远处看着放钱的人离开后,才会偷偷进去把钱取走,教堂里人来人往,那些守在远处路口的公子哥儿根本不知道他们的钱在哪位进出教堂的小姐的包里。聪明人啊,洋教堂是最恨鬼神的市长大人都不敢碰的地方,几个纨绔子弟,哪敢在这附近撒野。

萧融叹道:“我来吧,花姐姐。”从花如映手里抽过信封,轻轻扯开封口,两块照片掉了出来。

“你是谁?”迟印恒心里一阵慌乱,瞪着眼低吼道。

“有脸!有脸!”薛小容大叫道,“姓白的这回够大方。”

迟印恒大惊,猛地一回头,只见一只修长的手掌推开了窗户,一个脸蛋冻得通红的大眼睛少年一欠身坐在窗台上,眯着眼笑道:“你说的‘小贱人’是住在福寿坊的阎惜媚吧,我记得杀死迟云善的不是她,她只是诱骗迟云善做了自己的替死鬼。”

花如映“嘘”的一声,指指沉睡的薛恕,薛小容忙捂住嘴退闪到一边。

“然后呢?你再为那个‘小贱人’偿命?值吗?”窗外传来一声轻笑。

“这是……年轻时的刘头儿?他……”萧融惊得说不出话。

迟印恒一手颤悠悠捏着香,一手推了推玳瑁框眼镜,喃喃道:“云善,云善,一年了,你这本日记藏得……可真够严实。”说着望了望照片,神色似是有些恍惚,“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绝对不像外面传的那样……”迟印恒目光蓦地凶狠起来,咬牙切齿道,“你放心,爸爸都已经准备好了,过不多久,爸爸会亲手掐死那个小贱人,为你报仇雪恨……”

花如映缓缓起身,喃喃道:“是他?”

神案布置得简单精巧,拳头大小的马槽形铜香炉里积了半炉细细的香灰,两只白瓷碟子,盛着鲜亮的水果蜜饯和翘着酥皮的小点心,碟子旁边摆着一个半寸来厚的日记本,封皮上别着一支半旧的法国钢笔。案上没有神佛仙圣,只供着一张黑白五寸相片,相片里是一个身穿学生装的短发少女,双目含笑,轻咬下唇,纤纤瘦瘦的身子倚着一棵丁香树,伸手撩起一簇新苞,兰瓣般翘起的手指上停着一只矫健气派的大鹦鹉。

萧融急道:“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刘头儿只是个笨手笨脚的老好人。”

迟印恒将乱蓬蓬的头发细细梳理了一番,脱下破旧的青布长衫,换了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忽听“叮”的一声轻响,一枚珐琅胸章轻轻碰在胸前口袋的铜扣上,迟印恒眉头一皱,苦笑一声道:“说来我也不配为人师表。”说着摘下胸章,轻轻放在在窗下书桌一角的小木盒里,又划了一根火柴,点起三支细香,默默走到神案前。

花如映默不作声,为薛恕掖好被角:“我们不会妄动。”

雪留满地半融冰,月照一窗枯枝影。

萧融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咬咬嘴唇,默默叹了口气:“等他醒了,我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