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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睁开眼睛刚好能看见米勒的脚。他正在将锚索围绕穹顶摆好,到我这里时,他将绳子的一端从我背后和我倚靠的地方之间穿了过去。过了一两分钟,他蹲在我前面,开始系绳子。等到这些都完成后,他套上起吊绞辘的上滑车,然后把头朝我伸了过来。

米勒制止了他说:“这样做没用。你得帮忙。只要不让他靠近屋檐边缘,可能就没事。”

“能听见我说话吗,亚瑟?”

“蠢猪。”当我再度呕吐时,费舍尔又开始踢我。

“嗯。”

“他一定得行。”

“如果你不动,就待在这里,会感觉舒服些,是吗?”

“他能行吗?”

“我不知道。”

费舍尔开始踢我,对我发出嘘嘘声,要我保持安静。米勒伸出手,拽着我的脚踝把我拖下平台,让我背靠着穹顶侧面坐下来。他用力把我的头压到两膝之间。等他帮助费舍尔从平台下来时,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就是他们之间的小声对话。

“你现在很安全,不是吗?”

我的肚子里没有能吐的东西,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影响。我仍然能感到一阵阵反胃,不停地想要呕吐。

“是的。”

我感觉身体开始失去平衡,摇摇欲坠,因此我立刻跪下并紧贴着屋顶的正面。我开始打起了退堂鼓。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一直都没有办法能够控制住自己不害怕。我以前听晕船的人说过,这肯定是同样的症状。我的恐高只会更严重。

“那么听我说,你可以从这里拉绞辘。睁开眼,抬头看看我。”

眼前是国库的拱形屋顶,穹顶底座周围大约有4英尺宽的平地空间。米勒就站在那里。除了他以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暗,还有就是在极远处的下方,道路在月光下形成的淡淡白色细线。

我努力睁开眼,看着他。他脱了外套,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瘦削。“汉斯会在边儿上,”他继续道,“用他没受伤的手把我的外套垫在下面。这样,绳索就可以顺利拉动而且还不会被割断。听明白了吗?”

我跟着他绕过大穹顶,开始朝着平台移动,这时米勒转身朝我招手。他朝屋顶外侧移动了一两码,因此我改变方向朝他移动。于是我就这么来到看过很多次的平台上。

“嗯。”

在绕过大穹顶时,米勒的动作越加缓慢谨慎,中间不时地停一下。我看到他跳下一个平台,脚着地后,只有头和肩膀露了出来。

“而你不用靠近屋檐那里,只须听从命令收放绳索就行。”

然后我们来到与御膳房持平的地方,御膳房屋顶上有10个又矮又胖的烟囱,我能看到它们的圆锥形底座沿着右侧一字排开。米勒率先向左走去。此处的平地超过30英尺宽,我很顺利就过去了。然后是一个4英尺的高台,将我们带到展览微缩画和玻璃的大厅上方。前面是一个完整的穹顶,穹顶后面还能看到一个较小的穹顶顶部。我知道较小的这个位于国库博物馆屋顶上面。

“我不知道,要是我手发滑了呢?”

我看着底下的地面,开始屈身跪下,想着自己或许只能靠爬着过去。就在这时米勒回过身来,他抓紧我的小臂,把我拽了过去。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我甚至没来得及感到任何的不适或失衡。他的手指就像钢钳一样。

“嗯,那就糟了,因为那样的话,你就只能独自对付汉斯了,而他肯定会保证你也打滑的。”

米勒龇了龇牙,然后开始往前穿过白宦官寝殿上方的3个穹顶。穹顶和屋顶边缘之间大约有5英尺的空地。就像米勒跟我说的,过去时身子紧贴穹顶,眼睛只盯着前方。我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在高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脑子里只想着要跟上米勒。哈珀曾把米勒比作苍蝇。但在我看来,他更像是只蠼螋,滑动着绕过三个穹顶中的最后一个,然后继续快速移动,向内斜侧着身翻过屋顶中央略微突起的地方,中间只停了一次。为了避开吉兆门上方看起来好像是三扇大气窗的地方,他从觐见大殿的屋顶穿了过去。当另一扇气窗出现并且平地处渐渐变窄时,他开始往宦官寝殿的屋顶退去,中间的路大约只有2英尺宽。

他扯嘴一笑,露出的牙齿就像成排的墓碑。突然,他从旁边的铅板上拾起一圈绳子,塞进我手里。

我在黑暗里待的时间太长,以至于小电筒不时扫过来的光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出了屋顶来到外面,月光的照耀让一切宛如白昼时清晰。对我而言,显然太亮了。我觉得肯定会有人从地面上看到我们,然后给我们一枪。费舍尔肯定也有同样的感觉。我能听到他在我身后小声地咒骂。

“准备干吧,”他说,“记住绳子有弹力。我不介意下去的时候慢一点儿或上来的时候快一点儿。汉斯会给你信号,让你下放、停止或上拉。”他指着铅板上的一块隆起,“把脚抵着这里,好吧。”

米勒慢慢地爬上楼梯。到达楼梯口时,他停了下来,四处看了看,确认自己的方位。然后他低下头,朝着我轻声说道:“卡尔说你可能会眩晕,但这没什么难的。跟在我后面,保持三步远的距离。不要往旁边看也不要往后看,只管向前看。从铁梯下来有个台阶,然后就是铅板。我先下去,走三步,然后停一停,这样你的眼睛可以慢慢适应。”

母亲去世的那天,伊玛目来过,他吟诵着可兰经的诗句,说道:“现在尝尝曾被你称为谎言的烈焰之苦吧。”

费舍尔点点头,然后就在灯光熄灭的前一刻,我看到他在自己身上比十字。这点真让我疑惑。我的意思是他马上就要去犯罪,竟然还想祈求神灵保佑或是什么。

米勒把绳子末端绕过我的胸膛,并牢牢系紧。然后他将松弛的绳索绞入滑车说:“准备好了吗,亚瑟?”

我还在抽烟,米勒道:“现在熄了吧。”然后,他又看向费舍尔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

他走到消防水带旁边的角落里小解。等他完事后,费舍尔也去了一趟。

“那么看着汉斯。”

米勒站起身,于是我也站了起来。他带着绞辘走下台阶,让它像绷带一样缠绕在一侧的肩膀上。“我打头,”他说道,“亚瑟跟着我,然后是汉斯。还有别的什么事吗?啊,对了。”

我将目光转向费舍尔,先是他的腿,而后是他的身体。他正采取右侧卧的姿势,肩膀垫在米勒的外套上,右手则搁在绞辘上,准备进行操纵。我不敢再向靠近边缘的地方看去。因为我知道自己会晕倒。

米勒将灯光照向他。费舍尔用他没有受伤的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口径左轮手枪,拉开保险栓,然后又将它放进侧面的口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同时拍了拍口袋。

我看到米勒戴上一副手套,踏进吊索,然后爬了下去,消失在我面前。

费舍尔说道:“给我照下灯,利奥。”

“就是现在。”费舍尔小声说。

“我们可以走了。”他小声说道。

绳子的冲击力不是一下子就来的,首先要应对尼龙自带的弹力。我手上全是汗,又湿又滑,于是就把绳子缠到包着袖子的左臂上,这样可以给我更多的缓冲。等到最大冲击力来临时,胳膊上绕的绳圈就像止血带一样崩紧。压力忽高忽低,随着绞辘逐渐稳定,我能感觉到米勒在吊索里上下晃动。

费舍尔拿出一壶水,水壶底座带着金属杯,我们每个人都喝了一些。时间好像又过去了一个世纪,然后隐约有火车的声音传来,从西鲁克兹站驶出,咔嚓咔嚓地绕过下方萨拉基里奥角陡峭的弯道。火车的汽笛声听起来十分刺耳,像是法国火车,然后它开始加速。等到火车的声音消失时,一束强光亮起,差点照瞎我的眼。米勒手里拿着一个小电筒,正在看他的手表,然后满意地叹息一声。

“稳住。”费舍尔右手心向下,按在绞辘上。

大概8点钟的时候,从院子里传来一阵低低的说话声,也许是其他院子,我们在里面无法分辨具体是哪一个,还有人在笑。估计是夜班警卫在交接。然后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此时有飞机飞过都成为一件大事,让人忍不住去想它是准备在耶希尔柯伊机场降落还是刚刚起飞?

我旁边滑车的锚索不动了。

“今晚有凸月。”

“慢慢往下放。”

“有手电吗?”我小声问,“这样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我让绳索顺着手臂往下滑,然后绳子又开始晃动。

楼梯口上方的那一小块天空由红色慢慢变成灰色,然后又变成墨蓝色。我点了一根烟,看到米勒的牙齿在火柴光的映照下闪现出金灿灿的黄色。

“继续,匀速往下放。”

不要去冒没有必要的风险。图凡也说过这话,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但是我想他肯定已经知道线索和人都跟丢了,除了利普小姐和林肯车。标致车倒是可以使用无线电联系。问题是不知道监视人员是否记得大众车。如果他们记得,图凡或许会有一丝可能在警察的帮助下进行追踪;但是这丝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不知道这样的大众面包车在伊斯坦布尔地区有几千辆。当然,如果他们碰巧注意到车牌号,如果……如果……费舍尔开始打鼾,米勒轻轻拍了拍他的腿,鼾声方才停止。

我继续往下放绳子。现在绳子的晃动已经没有那么剧烈了,只是偶尔会振动一下。米勒一边下降一边用脚抵着墙面来稳定自己。我看着旁边的绳圈在不断减少,心里又涌起新的恐惧。绳子的末端套在我胸前。我现在不能解开它,否则绳子会滑下去。如果这卷绳子不够长,没法让米勒到达下方的百叶窗,费舍尔肯定会让我靠近屋檐处。

我想点根烟,但是米勒制止了我,他说道:“天黑再抽吧,以防烟雾飘散到屋顶上方,又碰巧在消失前被阳光照到。我们现在最好也不要再说话了。外面会变得非常安静,我们不知道这种地方的隔音效果如何,不要去冒没有必要的风险。”

绳子大约还剩6尺长的时候,费舍尔举起手说:“停,拽住。”

5点钟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钟声,远处传来几声呼喊。警卫们正在逐一清场,然后宫殿将彻夜关闭。

我总算松了口气,甚至没有注意拉紧的绳环把我的手臂勒得生疼。我闭上眼睛,继续低着头。

我坐在最下面的台阶上,希望自己能跟他一样满脑子都是杞人忧天的焦虑,而不用让自己的心肝肺还有胃都笼罩在真实而直接的恐惧之下。

绳子轻微地抖动着,过了一两分钟,有微弱的咔嚓声传来,应该是米勒在捣弄金属百叶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左臂逐渐开始发麻。下面又有声音响起,是一种空心的敲打声。声音没有持续多久,费舍尔就对我发出嘶嘶声。我再次睁开眼睛。

他收拾好尼龙绳,在楼梯上整理出一席之地,然后坐了下来。他已经没了刚才那股兴奋劲,只记得病毒和细菌。

“再往下放一点儿,要很慢很慢。”

“疾病一直潜伏在尘埃之中。”米勒悲观地坚持。

我照做了,同时能感到拉紧的绳子突然松了下来。米勒进去了。

“不会再有了,利奥,”费舍尔说道,“他们甚至连下水道都清理了。”

“歇歇吧。”

“有路出去。”米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结束了讨论,他环顾四周,想寻找一处可以坐的地方。但是这里只有铁梯,他看了看上面的台阶,然后抱怨道:“这里的一切都脏兮兮的,里面的人没有全部死于疾病简直就是奇迹。也许是因为免疫力的关系。甚至在君士坦丁大帝之前,这里就有一座城市。瘟疫在这里存在了至少2000年,像霍乱、鼠疫、天花,还有痢疾。”

我松开手臂上的绳子,开始揉搓手臂直到感到针扎一样的疼痛。我没有再去试着按摩消散疼痛。它们能让我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手臂上,而不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体育老师让我潜水的那天。学生军训时,必须会游泳,而且每周一次,每个方队不会游泳的男孩都要被集中拉到刘易舍姆公共泳池学习。要学习游泳,必须先学会潜水。我不在乎游泳的部分,但是当头浸入水下时,我总是害怕自己会溺水。有一段时间,我成功逃掉了潜水课程,因为我一直告诉体育老师我的耳朵有问题,后来他说我必须有医生开的证明。我试着自己写了张证明,但我不知道专业词汇,被他揭穿了。我以为他会让我给“猪鬃”批个条,但是他却让我潜水了。说是“潜水”,实际上就是他拎起我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然后把我扔进深水池里,而且不停地这样做。每次我设法爬上岸时,他都会把我再次扔进去,即使我呛着水也不例外。最后,还是泳池的一名管理员出面制止了他。他当时已经结婚了,因此我给他的妻子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如何在更衣室里跟一些男孩鬼混,还不停地纠缠骚扰他们。但是,我大意了,因为我的笔迹与之前开假证明上的一样,他肯定知道是我。当然,他没法证明,因为他把那张假证明撕掉了。他把我带到一个休息室,斥责我是“坏透了的小鬼”,但是也就仅此而已。因为他真的被镇住了。等我意识到怎么回事时,我真想踢自己一脚。如果我早知道他真的曾在更衣室里跟男孩鬼混,我完全可以把他交给警察的。结果,我只是打草惊蛇,让他更加小心了。他有一头稀疏的褐色卷发,留着军官胡,走路时好像脚底安了弹簧。那学期结束后,他就离开了,去了另外一所学校。

“就算是在外院,我们也仍然位于城墙内。”

费舍尔朝我发出嘶嘶声,我睁开眼睛。

“他会坐到吊索里,只需要用一只手抓住索扣就行了。”

“准备拉吧。”

我对着米勒道:“费舍尔先生是准备用一只手把自己放到地上吗?”

这次我把绳子缠到腰上,以便在必要时可以借助体重让自己远离屋檐。

“然后,”费舍尔插嘴道,“我们再走上一小段路,到达大众车接应我们的地方就行了。”

“准备好了吗?”

“那些都不用我们管,”米勒说道,“我们的任务是这个。等我们离开国库时,会悄悄地从御膳房上面往回走,直到到达禁卫军大院的墙头,也就是我们刚才停车所在地的上方。那里的墙壁只有20英尺高,等我们用绞辘把自己放到地上时,还会有树木给我们做遮挡。然后……”

我点点头,紧紧抓住绳子。随着米勒再次进入吊索,绳子猛颤了一下。然后费舍尔点头说:“拉。”

“你再多告诉我一些不好吗?”

我开始往上拉。屋檐边缘上的外套跟绳子之间产生摩擦力,使得拉动变得格外艰难。汗水流进我的眼睛。有两次我不得不停下来,将绳子系在腰上,擦擦手,缓解一下手指的抽筋。绳圈终是再次变大,然后费舍尔开始用他没有受伤的手攥住绞辘的一根绳子说:“慢……慢点儿……停。”

“大众车会接应我们。”他对着米勒嘿嘿一笑。

绞辘瞬间松了下来,米勒咧嘴笑着穿过屋顶爬向我,他拍了拍我的腿说:“多亏有你,我亲爱的伙伴。”

“我们怎么过去,飞过去吗?”

我闭上眼,点点头。耳边传来哗啦啦的声音,我能听到他一边收拾绞辘,一边跟费舍尔汇报自己的收获。

我知道。伊斯坦布尔是一座需要烧柴过冬的城市。柴堆场沿萨拉基里奥角东南的沿海公路分布,长度将近1英里,那里的水深得足以使货船靠近海岸。但是我们离那儿有两英里远。

“我们想要的都拿到了,还有些装饰碟子的宝石。我甚至又把百叶窗给拴好了。”

“它不过来,”费舍尔道,“我们过去。你知道古城墙附近海岸上的院子吗,就是船只卸柴的地方?”

我感到他在解我胸膛上的绳索。当我睁开眼睛时,他正在将天鹅绒布袋别到自己的腰带上。费舍尔正忙着解锚索上的绳结。我爬了过去,开始帮他。我只想离开这里,我知道他们一定得帮我。

“船?船怎么过来接我们?”

费舍尔因为一只手受伤,需要别人帮助才能翻上刚才的平台。之后,米勒设法把我架了起来,让我高到能够翻过平台。我手脚并用地爬到大穹顶底下安全的地方。等到米勒过来时,我已经能够站起来了。

米勒说:“替我们带来船的朋友。”

我们开始往回走,就跟出来时一样,由米勒打头。只是这次没有拐弯。我们避开右边的白宦官寝殿,直接穿过御膳房屋顶,到达救赎门旁边的城墙。中间也有一处不太好过的地方,主要是对我而言,就在老水塔旁,但我还是手脚并用地穿了过去。然后,我们在墙头俯瞰下面的禁卫军大院。

“这两人是谁?”我问。

靠墙的地方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树,米勒利用一根伸出的树枝作为绞辘锚点。他先用吊索将费舍尔放了下去,然后是我。但他自己不会用吊索,因为那就意味着绞辘会留在树上。米勒说自己不在乎绞辘,只是不想在事情完成后还留下任何痕迹。最后,他将锚索套在树枝上,从墙上滑了下来。这样一对折,绳子的长度就不够到达地面了,因此最后6英尺他是跳下来的,连带绳子一起拽了下来。米勒像猫一样轻巧地着地,然后开始收拾绳子。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后,他甚至连口粗气都没有喘。

费舍尔坐在楼梯上。米勒脱下外套和衬衫,将绞辘从他劲瘦的腰部解下来。现在表现出不舒服或害怕的样子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我也解开扣子,拆下身上缠的吊索和锚绳。米勒将它们装到绞辘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天鹅绒布袋。这个袋子大约有男人的袜子那么大,袋口处带有拉绳,还有一个弹簧箍圈。他将箍圈固定到吊索的一个钩子上,然后说道:“现在,我们准备好了。”他看了看手表,“朱利奥和恩里科大约一个小时就会出发。”

现在换成费舍尔走在最前面,带头朝着与日间游览车所跑路线平行的外墙走去。米勒跟在我后面。就这样走了一两分钟,庞大的苏丹之门旁边保安室的灯光映入我们眼帘,费舍尔开始放慢脚步。我们一直沿着树荫行走,但是现在树木很快就到头了。道路对面右侧50码的地方是圣艾琳教堂建筑主体;道路前方则一分为二,右边一条通向大门,左边的一条收拢变窄朝内弯曲,通向山下的大海。

他似乎彻底兴奋起来,贪婪的嘴脸暴露无遗,让我感到极度不适。

费舍尔停下来,盯着大门。

米勒咯咯地笑了起来说:“汉斯,是她想到的主意,而且制订计划的是卡尔。我们只是技术人员,他们才是艺术家。”

现在大门距离我们还不到50码远,我能看到守卫的哨兵。他把卡宾枪斜挂在肩膀上,正在抠鼻子。

费舍尔不以为然,说道:“对于能为德国空军分析航空照片的人来说,这没什么难的。她在放大照片上看到的这个瞎子都能看到。是我找到的路,也是我想法拿到的钥匙,布置好其他所有的一切。”

费舍尔把嘴凑到我耳边说:“现在几点了?”

走廊大约长20英尺,尽头处是一堵没有门窗的墙,上面固定着一个正面是玻璃的盒子,里面装着缠绕的消防水管。通向屋顶的螺旋式楼梯是铁质的,上面刻着一家德国公司的名字,跟消防水管出自同一家供应商。米勒走到楼梯底下,抬头向上看,赞叹地说了一句:“真是聪明的女人。”

“差5分10点。”

正如哈珀所说,走上60步正好到门处。其间没有人阻止我们,也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和费舍尔过去的时候,米勒已经把门打开。至于门外侧,我只记得有几个木段在上面摆成八角形图案。然后,我和费舍尔一前一后进入一条狭窄的石头走廊,上面是拱形的天花板,米勒则重新锁上了门。

“我们还得等等。”

于是,我和费舍尔继续一起穿过吉兆门。我想我对哈珀的服从几乎已经像呼吸一样变成了本能。

“等什么?”

他现在离我只有六步之遥,但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望而却步,不敢凑上前去。

“我们得从左边顺着山坡下去。警卫会在5分钟内换岗,那时更安全。”

“继续走,亚瑟,”他说,“只管继续走。”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尖锐。

“我们要去哪儿?”

后面的石头路上有脚步声响起,我回过头,是哈珀。

“铁路,那是跟墙相连的地方。”

“只在有导游看的时候。”

沿着海岸线的铁路是有一段在大墙里面,大约长四分之三英里。但是据我所知铁路两端都有哨所。我这么说了。

“他说过我们要在这里停下的。”

他轻笑道:“哨所,没错。但是没有门。”

“你怎么不走了?”费舍尔问道。

米勒发出嘘声,警告我们保持安静。

我犹豫了。一旦进入吉兆门,觐见大殿和艾哈迈德三世图书馆就会将我们跟庭院里对外开放的建筑物隔开。除非有警卫无缘无故从手稿馆里走出来,否则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去往米勒拥有钥匙的那扇门。

保安室的门打开了,一束灯光照了出来,瞬间在门口勾勒出两个人的身影。然后,随着哨兵开始换岗,费舍尔碰了碰我的手臂。

我尽力了。我们沿着第二庭院的右侧往里走,我又给费舍尔解说起后宫御膳房,还是那些东西,有关宋元明的中国瓷器,但是没什么人看我们。米勒此时已经到达吉兆门,站在那里像游客一样望着它发呆。当他听到我们从后面跟上来的脚步声时,提脚进入第三庭院。

“趁现在。”

当然,同样的事情没有再次发生。因为现在距离博物馆关闭只剩一个小时的时间,所有的庭院导游要么在外面带着成群结队的傻蛋参观宫殿,要么就在最近的咖啡馆休息他们沉甸甸的屁股。

他向前钻出树荫,径直越过荒草丛,上了左边的岔路。道路陡然下斜,不断变窄,最后只比小道宽点儿。因为斜坡的坡顶,不到30秒,我们就消失在哨兵的视野范围内。费舍尔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我们没有掉队后,便以更为从容的步伐继续前进。

我用余光瞥到哈珀正在朝大门这边走来。现在除了继续,别无他法。通常第二庭院会有一两个导游在招揽客人。实际上,三年前我就是在那里被人揭发的。那段小插曲最后以我被关了一夜而告终。如今,我只能寄希望于当年的一幕再度上演。

前方是一片海,更远处是位于亚洲那边的海达尔帕萨和塞利米耶的灯火。海面上也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移动,那是一艘渡轮,还有几艘小渔船。白天,拿着电影摄像机的游客们会耗费数百英尺的胶片来记录这里的景色。我觉得它真的非常美丽。但就我个人而言,无论是在怎样的光照下,我都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我们走。”费舍尔道。

走了一会儿后,我们遇到另一条小道。顺着这条路右拐,能够到达外墙。费舍尔直接穿过小道,往下走去,进入一片荒地。这里有成堆考古发掘的瓦砾,还有部分梯田,好像以前作为葡萄园耕种过。底下则是铁路路堤。

售票员是个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男人,长着一小撮黑胡子,绷着一张脸。我等着他找我麻烦,但是并没有。他根本就是什么都不管,只瞥了一眼我的导游资格证,就递过来1张票,拿走1里拉,然后给我找了60库鲁什的零钱。这真令人恼火。我磨磨蹭蹭地拾起零钱,希望他能过过脑子。

沿着铁路路堤竖了一排木栅栏,米勒和我在一旁等着,而费舍尔则去找栅栏破损的地方。他之前侦察时,早就选好了最容易通过的地方,就在我们右边大约30码处。我们爬过一些破木板,到达路堤边上,沿着排水沟继续走。5分钟后,已经能够再次看到大墙了。我们又走了100英尺,然后路堤就到头了。如果我们还要走,就必须爬上去沿着桥上的铁轨行走。

从售票员的角度来看,我做错了三件事:第一,我出示了导游资格证,但却想买两张票,这就说明我不知道导游可以免费入内;第二,我给了他3里拉,而真正的导游不会不知道这些钱足够买6张票;最后,我用英语跟他说话。

费舍尔停下身,转头问道:“现在几点了?”

门房里面就有可以购票进入的柜台。我走了过去,递给售票员3个1里拉,说:“请给我两张票。”同时,我向他出示了我的导游资格证。

“10点15分了,”米勒道,“哨所具体是在哪儿?”

这可真令人失望,不过此时我还想到一招。

“在桥的另一边,离这儿100米。”他又朝我道,“现在听好了。很快会有火车过来。等它开始过桥时,我们到路堤最上面。最后一节车厢过去后,我们就开始以步行速度沿着铁轨移动。等走上大约20米时,前方会有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然后我们开始跑,但不用太快。你闻过催泪瓦斯的味道吗?”

刚才试图接近米勒的导游闻声向我们看来,于是,我稍稍提高嗓门,想确保他能听到我的话,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希望他能跟上我们,向门口的警卫投诉我的行为。然而,他只是对我们失去了兴趣,转身离开了。

“闻过。”

等我们接近大门时,我开始说起自己一贯的讲解,给他介绍每周的处决、行刑区、喷泉,还有充当刽子手的园丁主管。

“你会再次闻到的,但是不用担心。这是我们的催泪弹,不是他们的。还会有烟雾,也是我们的。到时候,火车刚刚经过,哨所那里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可能会以为火车爆炸了。这不要紧。催泪瓦斯和烟雾会让他们很难思考或看清东西。就算他们当中有人发现我们,也会有子弹或塑料手榴弹阻止他。我们趁乱跑过去。然后,就像我说过的那样,面包车会在那里接应我们。

“不必担心这些导游,”我说,“我有资格证,可以充当你的导游。”

“我们自己要怎么处理混乱呢?”我说,“我们怎么透过催泪瓦斯和烟雾找到自己要走的路?”

他闻言又立刻放慢了脚步。

米勒在旁点头说:“我问过相同的问题,朋友。我们本来应该戴上防毒面具。但是卡尔说的对。我们要藏的东西太多了,怎么可能携带防毒面具?”

裤子里的钩子开始撞击我的大腿。我说:“别走那么快,如果钩子晃动得太厉害,容易被人看出来。”

“我做过试验,”费舍尔分辩道,“我之前试着带防毒面具进去。但是被他们拦住了,因为我的口袋太鼓。他们以为我是想偷偷摸摸地带照相机进后宫。你知道,他们在这方面查得很严。真令人尴尬。”

“就那样。”费舍尔说道,然后开始加快步伐。

“那你后来是怎么说的?”米勒问。

费舍尔和我开始朝大门走去。米勒距离大门只有几码远,我看到一个导游朝他走来,米勒看都没看那人一眼,直接走了进去。

“我说我是个医生。”

此时,我只想尽量表现出合作的样子,因为尽管心里怕得要死,但我仍然想到一招,既能阻止他们又让他们怪不到我头上,至少可以冒险一试。我还有我的导游资格证呢。图凡曾经警告过我,不要以导游的身份引人注意,以免遭人怀疑被要求出示证件。他曾说过,因为我是外国人,博物馆的警卫人员可能会找麻烦。好吧,此时博物馆警卫来找的麻烦正是我需要的,而且越多越好。

“他们相信了?”

“我们会的。”

“只要你说自己是医生,人们什么都会相信。不用担心看不清路,只要沿着铁轨走就行了,然后剩下的就交给卡尔。我们今天晚上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只要等着火车过来就行了。”

“那就对了。我会跟在你们后面,确定你们能成功进去。”

我们等了25分钟。

“我只会想着那2000美元。”

据费舍尔所言,这是一辆客货混合列车,既拉着报纸、包裹和当地货物,也载着一些乘客,通往伊斯坦布尔和佩里瓦南柯伊之间的一些小镇。它咔嚓咔嚓地朝着桥上驶来,就像东方快车一样吵闹拉风。海面上有轻微的海风拂来。火车发动机冒出浓浓的黑烟,顺着我们所在的路堤一侧翻涌滚动,很快就将我们吞没。

等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哈珀开口道:“好了,你们两个,准备好。还有,亚瑟,老实一点儿。利奥和汉斯都有枪,如果你想耍花招,他们随时都会开枪。”

“走!我们走!”费舍尔一边咳嗽,一边气急败坏地喊道,米勒和我跟着他爬上路堤。

米勒下了车,朝中门走去,大概有150码的距离。

我们在那里待了半分钟,看着火车轮子在距我们鼻子约3英尺远的铁轨连接处一下下轧过,直到最后一节车厢经过。

“我只能把你们带到这儿,不能再靠近入口处了,”他说,“那里会有导游在附近晃悠,不能让他们把你们和这辆车联系到一起。去吧,利奥。晚上见。”

“走!”费舍尔再次说道。我们磕磕绊绊地顺着枕木凸出端与桥护栏之间的铁轨一侧往前走。

哈珀将车开进禁卫军大院,停到圣艾琳教堂对面的树下。

当震荡手榴弹爆炸时,我们离哨所大约还有70码远,即使是这个距离,爆炸声也让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在我前面的费舍尔开始小跑,几乎就在下一秒,他绊到了什么东西,摔倒在地。他的左臂撞到枕木,我能听到他痛苦的吸气声。但是没等我去扶他,他就爬了起来,并再次开始前进。

“好的。”

前方传来喊叫声,我能听到催泪瓦斯的扑通声和吱吱声,还有烟幕弹的引爆声。火车冒出的黑烟仍然四处弥漫,但是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我就开始嗅到化学烟雾的味道。又跑了3码远,我看到费舍尔右手上的白色绷带已经跑到他的额头上。我也被催泪瓦斯所包围,最初那种令人不适的反应开始从鼻窦扩散到眼睛当中。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几乎喘不过气来。泪水开始遮挡我的视线,此时又有震荡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响起。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地出现在烟雾中,从防毒面具后面瞪着我看。接着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拽向右边。泪眼模糊中,我隐约看到一间亮着灯的房间,里面有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低着头举着手靠在墙上。然后,那只手的胳膊搀着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很长一段台阶。

“利奥打头,汉斯和亚瑟,你们一起跟在他后面,保持100码的距离。亚瑟,你帮汉斯付钱,省得他缠着绷带掏钱不方便。好吧?”

我现在已经从烟雾的包围中冲了出来,刚好能够看到大众面包车的门。扶着我的手臂把我朝车推了过去。我差点栽进车里。费舍尔此时已经上了车,不停地在旁咳嗽清嗓。米勒跟在我身后爬上车,上方的桥梁也在此时传来更多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接着是一阵跑动的脚步声,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人挤进车子。有人按下启动器。车子在片刻后发动。我靠着一个空的装货箱蹲跪在地板上,有人正好踩在我脚上。催泪瓦斯的味道到处都是。我听到哈珀的声音从副驾驶座上传来。

当车子经过圣索非亚大教堂,朝后宫旧城墙的大门开去时,哈珀开始回头跟我们说话。

“都顺利吗,利奥?”

这辆面包车上一共有6个货箱,其中3个被用作座椅。从其他3个四处滑动和振动的状态来看,里面似乎没有东西。米勒和费舍尔在车子转弯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去抓住东西来保持平衡,可见他们的箱子应该也是空的。我坐的箱子要稳一些。现在看来,雅典那些藏在车门里的炸弹、枪支和弹药很有可能就放在我屁股底下的箱子里。我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可能会当场爆炸的画面,甚至想都没有去想它们会用在哪里,此时的我俨然已经自顾不暇。

米勒一边咳嗽,一边咯咯地笑。他气喘吁吁地说道:“狗已经自己吃饱穿暖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都不愿意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停地透过窗户向后张望,希望能够看到标致车再次追上来。但是,没有。费舍尔骂骂咧咧地揉着左肩被门卡住的地方。米勒自己在一旁傻乐,好像想到什么好笑的笑话。等到我们上了电车轨道开往加拉塔大桥时,我终于放弃了,不再往后看,而是低头看向地板。我的脚下有一些木屑,其中还夹杂着被撕碎的雅典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