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美考虑到由纪生产时要面临两个难关:
在这家医院里,没有谁敢说直美的不是。
一个是年龄,由纪已经三十五岁,可以说是高龄产妇了;另一个是血压,由纪血压高,尤其是紧张的时候,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之前测出过好几次超出正常值的数据。
但直美工作的那家妇产医院并不一般。医生只有院长一位,那是位从父母手里接掌医院、不谙世事的少爷。他平时将许多工作推给助产士,自己则只是笑呵呵地在院内巡查。于是,实际的诊疗权限便握在助产士们手里。一开始,直美面对这群傲慢的同事也吃了不少苦,但她耐着性子坚持工作,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待得最久的助产士。
每次看到那个数值,直美心中都有邪念涌动。
由纪的每次孕检,都固定由直美负责。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医院会因为两人是婆媳关系而特别对待,不允许直美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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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9月10日上午10点,由纪开始阵痛。
可是那个梦,甜美得无以复加。
下午6点,由纪进入分娩室。直到此时,一切都很顺利。
这是何等邪恶的愿望!
然而阵痛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孩子仍然生不下来。这时候,由纪忽然失去了意识。院内一片哗然。一位助产士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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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她的血压怎么这么高?!”
直美这才明白:自己还想做母亲,想在由纪不存在的世界里,做婴儿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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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之后,梦中的情景依然清晰地盘桓在直美的脑海中。
预产日的两个月前,由纪怀孕即将满八个月的时候,直美的那个愿望膨胀到了极点,几乎快要冲破她的胸膛。直美扪心自问:我就要做奶奶了,就要成为永远温柔、稳重,只会疼爱孙子的干瘪老太婆了,真的没关系吗?
武司伸出手,指着直美的脸。
答案是唯一的。
“哈哈哈!您这话真奇怪。这孩子的妈妈是……”
不要,我绝不要。我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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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样东西在直美心里裂开了。
“瞎说什么呢。她不是这孩子的妈妈吗?”
第二天早上,直美给了由纪三片药,对她说:
“由纪?谁是由纪?”
“由纪,我听小武说,你最近容易贫血?怀孕的时候,很多人都容易贫血哟,不光容易缺铁,还容易缺少各种营养元素。这药你可以作为补品用用看。我以前怀孕的时候,也是每天都吃它,身体会感觉轻松许多。”
“小武,由纪去哪里了?”
那药的真实成分是盐。
在梦中,她把一个小婴儿抱在怀中。转头一看,武司明明就在她的身边。
然而,完全信任直美的由纪没有任何怀疑就将药吃了下去。有研究表明,高血压患者每天摄取的盐分不应超过6克。而由纪接连多日,每天都服下15克的盐。
一天晚上,直美做了个梦。
这是一种祈求。
但随着由纪的肚子一天天变大,直美察觉有某种情绪在自己的心底逐渐发酵。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其中含着负疚。
一种成功率很低的、单纯的慰藉。尽管如此也无妨。若是不成,直美也就死心了,也就可以默默地在两个年轻人背后支持他们,作为一个老太婆慢慢衰老,走向人生的终结。对直美来说,这样或许更幸福。
直美衷心地祝福武司和由纪……本该如此才对。
然而……祈求灵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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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武司回家后听说这个消息,高兴地跳了起来。他搂着由纪,不住地说着“谢谢”。得知检查结果后似乎一直心有忐忑的由纪,听了武司的话后,也终于切实地感到了幸福。
由于剖宫产手术及时,孩子总算平安出生,但产妇的性命没能保住。
那天,两人一起去了直美工作的那家妇产医院。检查得知,由纪怀有一个月的身孕。
由纪突发了脑溢血,原因是在血压极高的状态下多次强行用力。对此,医院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临产前由纪的病历还显示她的血压很正常。
“由纪,你的生理期正常吗?”
那是当然。因为负责孕检的直美写了虚假的数值。
“直美太太……抱歉,我今天不太舒服,可能做不了家务了。”
第二天,直美提交了辞呈。
一天早上,直美正准备去上班,却看到由纪面色苍白地走进屋里:
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继续做助产士了。
由纪身为全职主妇,完美地操持起家务。托她的福,直美和武司回家后可以安心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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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发生了这些,三个人的生活还是顺利地开始了。
那一晚的美梦成真了。直美成了刚出生的婴儿优太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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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这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妈妈了呀。现在还好说,长大后交朋友的时候,我怕他会因为只有自己没有妈妈而感到悲惨可怜。所以呢,虽然可能会让你心情复杂,但我想代替由纪做他的妈妈。尽管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但孩子有妈妈,还是比没有强吧?”
直美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说服武司非常简单。因为他无论多大,都是听直美话的好孩子。尽管曾撞上好几次周围人讶异的目光,但直美一直让优太叫自己“妈妈”。
“啊!不过,我没有因为喜欢过三浦老师,而把武司当作老师的替身哦。我爱的是武司本人。但是,从今往后就要和您一起生活了,这些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和您坦白……那个,对不起,突然说这些奇怪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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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父子……确实长得很像。特别是最近几年,武司越长越像他爸爸了。”
时隔多年,再次将一个孩子抚养长大当然很不容易,但直美尝到的快乐和幸福比辛苦要多得多。为优太的成长而欢欣鼓舞,和武司一起分享这份喜悦——直美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中还会迎来一段这样的时光。
“一年前和武司重逢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三浦老师起死回生了……”
然而,无论是哄优太的时候、喂他吃饭的时候,还是一家三口去公园玩的时候,罪恶感一直缠着直美,在她的身后如影随形。
说到这里,由纪摸了摸自己润泽的长发。
这样的情况,直美还是第一次遇到。
“是的。大概从高一的时候开始,我一直喜欢他。当年的我还留着短发,但听老师说他的太太有一头长长的黑发,我就把头发留长了。其实,我留长发的初衷是模仿您。”
杀死母亲的时候,直美没感到一丝自责。因为她当时想保护小啾。对当时的直美来说,保护小啾是不可动摇的正义。
“……你是说,我丈夫?”
杀害丈夫、岩田和丰川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直美知道自己做错了,却从未后悔。她那么做是为了保护武司。
“我……曾经……喜欢过三浦老师。”
直美每次犯罪,都有她想要守护的东西。就像哺乳期的母熊会将入侵的敌人撕咬得粉碎,直美杀人,一向是为了爱与正义。
“嗳?你这是怎么了?怪突然的。”
可是这一次呢?
“直美太太……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您。”
让由纪服下食盐的时候,自己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两人聊到一半,由纪突然严肃起来,对直美和盘托出一个秘密。
直美意识到,只有这一次……她是为了自己杀人的。
婚礼按照大家一致的希望,没叫外人,只办了一场一家三口的派对来庆祝。收拾完碗筷,武司喝醉睡下后,直美和由纪在厨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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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儿子结婚自己一点儿都不寂寞,那显然是假的。但相比之下,直美还是更为多了一位家庭成员而高兴。
“想永远做母亲”“不愿失去母亲的身份”——仅仅为此,她就杀了那位温柔的女孩,杀了那个爱着武司的女人。
由纪从之前的公寓退租,搬进武司和直美的公寓,三个人一起生活。
未来的某一天,自己肯定会遭报应吧。
一年后,两人决定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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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既然他们真心喜欢彼此,直美也无话可说。而且她很清楚,由纪是个好姑娘。比起和其他来历不明的女人交往,武司和由纪在一起让直美放心得多。直美决定支持这对恋人。
报应来得很突然。
她之前一直觉得由纪和武司是年龄相差不少的“姐弟”,现在这两人竟成了男女朋友,直美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一天早上,直美醒来发现,本该睡在身旁的武司不见了。她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直美怀着复杂的心情听着两人的故事。
直美飞快起身,在家里寻找,发现武司在房间里自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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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没有找到遗书,但直美在网上找到了。
先开口的人是武司,由纪当场答应下来。
武司在生前用的博客中留下了一篇日记,发布日期是他自尽的前一天。
“请和我交往吧!”
从今天起,本博客停止更新。
后来,两人见了很多次面,每次都吃快餐,饭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分一杯果汁,聊上好几个小时。作为成年男女来说,这样的约会实在简陋。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很开心。
因为我发现了那三幅画的秘密。
“那……下次就由你请我吃饭吧。”
我终究无法理解,你之前究竟背负了多少痛苦。
“……对不起。但我很想帮帮你。”
我也不知道,你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
“我不要你的钱。你这样做,反而让我很难为情。”
我没办法原谅你。即使如此,我依然爱你。
得知孩提时代便仰慕的女人如今过得很辛苦,武司很受打击。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一张万元钞票递给由纪,但她并未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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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去的由纪为了找工作搬到东京居住。在东京的几年里,她以自由职业者的身份接过几份设计和插画的工作,但仅凭这些收入无法糊口,最近好像靠在便利店打工赚日薪维持生计。
这是写给直美的。
一天,由纪和父母大吵了一通。修复关系已是不可能了,她撂下一张断绝关系的声明便离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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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美术大学毕业后,由纪在当地的一家公司做设计师。但工作五年后,公司突然以减员为由将其辞退。由纪在当地找了一段时间的工作,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岗位。长期无业使她和父母之间本就不好的关系越发恶化。
“那三幅画的秘密”——倒回去读武司的博客,直美很快便明白了。
当晚,两人一边用餐,一边将自己此前的经历告诉对方。
老女人将婴儿从年轻女人尸体的腹中拽出来的情景,简直和当年的事一模一样。
看到收银台前那个忙碌的身影,武司很吃惊。毫无疑问,那人正是自己住在L县时常来家中做客的“Yuki姐姐” 。等到由纪下班离店,武司叫住了她,由纪惊讶地瞪圆了双眼。这是时隔十二年的重逢。由纪已经33岁,武司也27岁了。
原来由纪生前就感受到了直美的杀意。
一个月前,一个年轻人来武司就职的工厂打工。休息时大家一起聊天,那个年轻人提到自己以前工作的便利店有个叫龟户由纪的人。武司心想“不会吧”,带着好奇去了那家便利店。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的呢?直美想起,离预产期还有一星期的时候,由纪突然大哭了一场,一连哭了好几个小时,那模样就像世界末日来临一般。由纪或许就是那时候知道的。
随后,武司和由纪一边吃直美做的晚餐,一边告诉直美两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一起的。
假如直美的杀人计划再明确一些,由纪或许就会直接向武司求助,也可以找警察商量。
“直美太太……好久不见。我现在正在和武司交往。”
但直美的做法过于迂回了。在胶囊里放盐让人服下的行为算不上犯罪。即使被发现,直美也大有为自己开脱的空间。
武司的女友竟是亡夫教过的学生、直美母子住在L县时常来家里玩的龟户由纪。由纪不好意思地说:
而武司成年后仍然黏着母亲,一向无比信任母亲,肯定会选择相信直美的辩解。这样一来,由纪就成了把婆婆说成杀人犯的恶毒媳妇,这个家就再也容不下她。
“由纪……?!”
由纪已经和父母断绝了关系,没有工作,也不再年轻。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一星期后,武司遵守承诺,将“女朋友”叫来家中。看到那个女孩,直美大惊失色。
因此,由纪假装没有察觉到直美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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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妇即使在血压高的时候分娩,死亡概率也不高。由纪大概是觉得问题不大,怎么也不至于丧命吧。
“当然可以啦。不过妈妈要帮小武看看那孩子适不适合你,你带她来家里一趟吧。”
但万一直美的计划成功了呢?由纪还是担心,于是留下了那几幅画。她将暗号藏在画中——不知武司何时会发现,也许一辈子也发现不了。
直美先是一愣,随即捧腹大笑。她之前确实经常半开玩笑地告诉儿子“和女孩子交往前要告诉妈妈哦”,但她没想到儿子真的会向她汇报。看来武司无论多大,都是会好好听妈妈话的好孩子。直美摸着武司的头回答道:
由纪去世三年后,暗号被破解了。
“那个……妈妈,我有喜欢的人了,可以和她交往吗?”
某天,武司明白了那些画的含义。
一天,武司有些尴尬地问直美:
光是阅读遗书,就能真切地感受到武司当时的痛苦。
不知不觉间,直美已经年近花甲。武司高中毕业后在家附近的钢铁厂上班。刚参加工作时,武司因为不适应环境吃了些苦头,但约莫三年过去,他已经成了有模有样的社会人士。为了给武司加油鼓劲,直美每天都早起为他做便当。
“我没办法原谅你”——当然了,因为直美夺去了他的爱妻。
而时光不顾直美不安的心绪,一径安稳地流逝。
“即使如此,我依然爱你”——但武司却对母亲恨不起来。在他心中,直美的位置就是这样特殊。
在做完这一切后,直美带着武司逃命似的搬到东京,租下廉价公寓六层的一户房间,在附近的妇产医院上班。
直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教育方法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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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明比任何人都爱武司、为其倾尽了所有,但这一切的付出反而妨碍了武司精神的独立。或许武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精神上都没有断奶。无论多大年纪,武司都是直美的一部分。所以无论多么反感直美,武司都不会恨她,无法与母亲做切割。
还是把他杀掉为好。先杀岩田,再杀丰川,然后抹除一切罪证。只能硬着头皮这样做了。
“小武……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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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美在武司的灵位前不住地喃喃着,却没有眼泪落下。
但让丰川活下去也一样危险。这个男人目击了直美杀人的过程。尽管他现在对此保持沉默,可没人知道他会不会有一天改变心意,将消息通报给警方。最重要的是,丰川对丈夫和自己怀恨在心,必然也不会善待两人的孩子武司。万一他做出伤及武司的事……
原来人在面对真正的悲伤时,甚至会失去流泪的力气。
关于是否该杀掉岩田和丰川,直美直到最后还在犹豫:这两人若是死了,自己明摆着会被怀疑。没有人愿意以身犯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