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尔科夫斯基非常惊讶。
“是的,告我深夜喧闹。”
“我从来没去告过!”
“告您?”
那女人抽泣起来。她靠在年轻女孩的身上,后者则始终紧盯着特雷尔科夫斯基。
“是您吗,先生,是您去告我的吗?”
“有人去告我了。我今天早上收到这张纸。我从来不出声。是她在制造噪音。整晚都是。”
那女人大约年近六十,她用漆黑的双眼直视特雷尔科夫斯基的眼睛。她手里拿着一张纸。
“‘她’是谁?”
“您有什么事?”
“那个老女人。是个坏心肠的老女人,先生。她想坑害我。就因为我有个残疾女儿,她利用这一点。”
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身边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从她的眼神里,特雷尔科夫斯基马上就明白这个年轻女孩是个哑巴。
那女人撩起年轻女孩的袍子。她指给特雷尔科夫斯基看她左脚穿的整形鞋。
他穿上一件旧便袍去开门。
“就因为我有个残疾女儿,她怨恨我。现在我收到这封信说我晚上吵闹!不是您吗,先生,不是您去告的?”
“我。”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
“我,我可从来没有去告过呀!”
“是谁啊?”他问。
“好,那就是她了。我去过楼上,他们也没有去告过。他们说也许是您。但应该是那个老女人。”
敲门声响起。特雷尔科夫斯基惊醒了。
她整张脸都被泪水濡湿了。
这天晚上,特雷尔科夫斯基梦见自己起床,把床从墙边拉开,在一边床头板挡住的地方,他发现了一扇门。他惊讶地打开门,走进了一条长长的走廊。更像是地道。地道越往下走越宽敞,一直通到一个无门无窗的宽敞大厅。四壁空无一物。他又沿着地道走回去,回到了床后的门边,在那里,他发现,门对着地道的这边挂着一把崭新闪亮的锁。他合上锁闩,锁闩运作完好,没有发出响声。他被一阵巨大的恐惧感包围,心想是谁挂的这把锁,挂锁的人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为什么把锁开着?
“我从来不出声,先生。晚上,我好好睡觉。我不像她。其实,我还正想去告她呢。这是个老女人,先生,像所有的老女人一样,她晚上睡不着,于是她就走来走去,在屋子里打转,挪动家具,妨碍我们睡觉,我和我的残疾女儿。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我们住的这破屋子,先生,我卖了我的首饰,我作出了很大的牺牲,如果这老女人把我赶走,我就不知道该去哪儿了。您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先生?”
警车的笛声盖过了女人们的尖叫声。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冲进院子。眨眼的工夫人都不见了。警笛声在夜幕下远离,一切重归寂静。
“不知道。”
两拨人一定是在拱门下遇上了,就在垃圾箱边上,因为特雷尔科夫斯基听到好几个垃圾箱在怒吼和咒骂中轰然倒地。然后下面有人跑起来,想要跑到楼梯口。几个人影追上逃兵猛扑了上去。两个人紧紧纠缠着打滚。他们互相打斗、反抗,身手敏捷得不可思议。最终有一个占了上风,抓住对手的头有节奏地往地上砸。
“她在我门口横放了一把扫帚,不让我出门,先生。她把门卡住了,故意的,我早上要出门的时候,发现出不去。我拉门,最后把肩膀撞伤了,弄出一块很大的瘀青。您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她说她不是故意这么做的。现在,她去告我,我得去警察局。如果她把我赶走……”
“啊!他们磨蹭得真久,但他们还是下来了!我们非痛揍他们一顿,这些混蛋,这些废物,非让他们学着闭上他们的脏嘴不可!”
“但她不能赶走您,”特雷尔科夫斯基被打动了,“她不能对您做什么。”
尽管隔得远,特雷尔科夫斯基还是能听到许多脚步撼动着楼梯台阶,而院子里,那两个声音欢欣鼓舞。
“您这么认为?您知道,先生,我从来不发出噪音……”
“你们自己要求的!我们会下来的,你们别操心。你们就耍聪明吧,走着瞧!”
“就算您发出噪音!没人能把您赶到外面,如果您没有住处的话。没人有这权力。”
五楼的窗户嘎吱作响地开了。
女人最后走了。她哭着感谢特雷尔科夫斯基,然后靠在她女儿身上下楼了。
“他们不下来,这些混蛋!但他们总要走的,到时候,看好他们的脏嘴!”
她住在哪儿?特雷尔科夫斯基还没见过她。他倚在楼梯扶手上看她从哪里来。但是她没有在任何一层停留。她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信息。
“没有,我在走廊里抓到一个,但是他对我说:‘不是我!不是我!’我就放他走了!”
他若有所思地回了家,去洗漱和穿戴准备上班时,他思考着这桩控告。实话说,他觉得她很可疑。首先,他不知道这女人住在哪儿,其次,楼上房客和房东会举出他的名字作为可能去投诉的人,他觉得这一点很奇怪。他们其实是想让他明白,如果继续像以前那样的话会有什么下场?这个女人,倒不是想诽谤她,难道是收了钱演了一场戏?她故事里那个荒唐的老女人是谁?听上去有些假。
“你什么都没看到?”
他悄悄走下楼梯。他不想见到齐先生。他在拱门下他的信箱前弯了弯腰看看里面有没有信。里面有两封信。
特雷尔科夫斯基不再幸灾乐祸了。他惊慌起来。他看出这些人的仇恨不是装出来的。他们没有开玩笑。能感觉出他们本能地拿出了战争时的行为方式,他们突然想起了在军队里学到的东西。再也不是和平的房客,而是狩猎中的杀手。他紧贴着玻璃,观察争斗的发展。两个男声转了一圈以后汇合到一处。
一封是给舒勒小姐的,另一封是给他的。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给舒勒小姐的信了。起初,打开信件获知内容的想法使他反感。但是,渐渐地,诱惑变得太强大。他最终让步了。他自己的信无关紧要,只是一张油印的广告。他把它揉成一团,走过垃圾桶时扔了进去。他走到街对面去喝今早的咖啡。侍者用热情的问候迎接他。
“废物,看你们还逞强不!”
“一杯咖啡?不会太兴奋?不要巧克力?”
“我看到那儿有什么东西,等我抓住你,垃圾!”
“对了,就是这个,一杯巧克力两片黄油面包。”
“到那儿去,我往这儿走。如果抓住一个你就叫我。下来呀,一群混蛋!”
他在侍者拿黄油面包回来前叫住了他。
楼下爆发出叫喊声。
“请您再给我一包蓝高卢烟。”
来客摆着架子不肯下楼,不过他们这架子估计也摆不了多久。
侍者表示抱歉。
到了这地步,对话双方用辱骂互相轰炸,粗俗露骨得让特雷尔科夫斯基脸都红了。五楼的所有来客齐声高唱以示与主人团结一心。歌声立即引发了之前寂静的窗内的反应。一波“你们闭嘴!”的大浪扑到欢庆的人头上。这时一开始的两个男声简短地商量后决定下楼到院子里向敌方讨个合理的说法。
“我们现在没有这个了。我要去进货才行。”
“闭嘴!”
“您还有什么其他烟?”
“啊是吗?那好你给我下来,让我看看,瞧你还耍机灵不!”
“有黄烟丝的,茨冈牌……前房客总是抽茨冈牌。我给您一盒这个?”
“哎哟瞧瞧,你们要是觉得能吓到我,就大错特错了!我可不喜欢别人命令我。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就茨冈牌吧,不过不要滤嘴。”
“你给我闭嘴,让你闭嘴,你听不懂?”
“好的。她也不要滤嘴。”
“但是我们明天也上班,我们总还是有权利玩一玩的吧,不是吗?”
特雷尔科夫斯基已经拆开了给西蒙娜·舒勒的信。他读下去:
“行了,这样就行了,嗯?我们一直让你们为所欲为,现在你们该闭嘴了。有人要上班,明天,我们上班!”
“小姐,请原谅我贸然给您致信。我们的一名共同友人,皮埃尔·阿尔昂,给了我您的地址。他告诉我您也许能给我一些我所需要的信息。我住在里昂,在这里的一家书店做营业员。但我要搬家到巴黎来住了。有人给我一份书店的工作,地址是胜利路八十号。我这个星期必须给答复,但我很烦恼,因为另一家书店也给了我一份工作,那家在沃日拉尔路十二号。我不了解巴黎,对这两家店也一无所知。因为我会收到营业额的分成,所以想多了解一些。
“不让人庆祝生日了?”
“皮埃尔告诉我您会好心地去当场了解情况并把该如何选择的建议寄回给我。
第一个回应的是一个充满抱怨而尖细的声音,为生病的妻子请求安静。没有反应。第二次示威要直接得多,那人说:“你们那儿不能闭嘴吗?别人明天要上班!”也没有反应。又传来了笑声和歌声。特雷尔科夫斯基很欣赏这欢声笑语所具有的激起公愤的能力。暴风雨来临前的静默沉沉压在楼里其他地方。一户接着一户,灯光熄了下去,为的是向所有人证明那里的房客想要睡觉的意愿。确信自己占理的两个男声再次要求安静,提得简单粗暴。对话就这样开始了:
“多有打扰,不胜惶恐,若能尽快回复我将不胜感激。随信附上已贴邮票的信封以便回信。再次感谢,诸如此类,诸如此类。”
一切都是从对面那栋楼开始的,那边的五楼有一场生日晚会。虽然窗户在严寒中紧紧地关着,窗口还是飘出了笑声和歌声。特雷尔科夫斯基马上预感到这场庆祝面临的悲剧性转折。他内心暗暗祝福肇事者。“不过呢,”他想道,“这些人和其他人也一样,我听到过他们抱怨六楼房客发出的声音。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下面是这位年轻女子的落款和地址。信中的确附着贴了邮票的信封。
战火在楼内燃烧。特雷尔科夫斯基躲在窗帘后,窃笑着观看院子里的场面。争吵刚刚爆发的时候,他就赶紧关掉所有灯光,以免遭池鱼之殃。
“我应该回信,”特雷尔科夫斯基低声说,“这对我来说并不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