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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可能是这么回事,并且这事又没有公之于众。我想他的家人甚至不会费心在英文报纸上刊登他的讣告,顶多只会在当地的报纸上登个死亡消息,那儿的人认识他。”

“哦,那么这一切好像够清楚了。甚至没有人来询问他的事或是来认领尸体,可能是基于这样的事实:他出去旅行了,人们没料到会有他的消息。”

“验尸官怎么说?”

“是的。返程的车票就在他的钱包里。”

“哦,很平常。说他在死前大约一小时吃了一点儿饭,胃里有大量的威士忌酒,血液里也有浓度相当高的酒精,足以致命。”

“所以他还有一张返程的票,是吗?”

“没有迹象表明他是个酒鬼吗?”

“哦,好吧。他说当火车从尤斯顿开出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他就到车厢里去收票,那时马丁刚好去卫生间了。但他的卧铺票和去斯库恩的车票就放在镜子下面的小架子上,他就把它们拿来,并在他的名册上把马丁的名字画掉。路过洗手间时,他敲了敲门说:‘先生,您是7B卧铺的乘客吗?’马丁回说:‘是’。这位乘务员又说:‘我拿走了您的车票,谢谢您,先生。早上您想喝茶吗?’马丁说:‘不用了,谢谢。晚安。’”

“哦,那倒没有。没有任何自甘堕落的迹象。就是头和肩有些早年受伤的痕迹,其他方面可以说是个很健康的人。当然也不是很强壮的那种人。”

“就是那个卧铺车厢的乘务员。”

“这么说,他以前受过伤?”

“说谁?”

“是的。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的意思是和他这次的死亡无关。他的头骨曾有一处骨裂,锁骨也断过,恕我冒昧或是轻率地问一句,你为什么会对一个简单的案子这么感兴趣?”

“那好吧,接下来说说‘酸奶酪’这个人吧。”

“嗯,威廉警官,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吧。我如果知道原因早就告诉你了。我想我一定是变得越来越孩子气了。”

“是通过电话预订的,不过是他亲自来拿的票。至少是一个黑黑瘦瘦的人来取的票。这票是提前一个星期就订好的。”

“很可能你觉得太无聊了。”威廉姆斯同情地说,“就拿我来说吧,我是在乡村长大的。可我从来不会观察草怎样生长。乡村真是个被高估了的地方,无论做什么都因为相距遥远而显得不方便。一旦你有事做,一忙起来,马上就会把马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这儿正在下大雨,所以可能过不了多久你那儿也会下雨的。”

“说到卧铺名单上名字,这卧铺票是怎么订的呢?”

事实上,那天夜里特利山谷并没有下雨,但是发生了别的事。寒冷晴朗静谧的天上吹起了一阵轻风。这风是那么轻柔,吹到人身上暖暖的,空气是湿乎乎、沉甸甸的。地面很湿滑,雪水从山顶上流下来,把两岸间的河床都填满了。鱼也随着混浊奔涌的河水顺流而下,不时可以看到鱼儿银光闪烁的身影从破碎的岩壁上跃起,又被狭窄大岩石间湍急的水流卷走。帕特从装鱼虫的盒子里拿出他的宝贝发明,郑重其事地交给了格兰特。那神情就仿佛校长在给学生颁发证书。“你会细心照料它的,对吗?”他说,“这可是我花很长时间做的。”这东西,就像他妈妈说的“看上去很可怕”。格兰特认为它很像女人帽子上的装饰,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帕特从众多人中选出来,作为唯一配得上接受这份荣誉的人,他应该心存感激地接受它。他接过来,把它小心地收进自己的盒子里,希望帕特不至于要监督他怎么使用。但是,在随后的日子里,每当他要挑选新虫饵时,一看到那吓人的东西,心里就会升起一股暖意,为这位小兄弟对他的那份认可而感动。

“没错。这个卧铺车厢的服务员说他之所以把那个人看做是送行的人,是因为他当时穿着大衣,戴着帽子。他说,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想去火车上的咖啡吧坐坐是不戴帽子的。他说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帽子摘下来,扔在行李架上。我的意思是他们上车一进车厢的时候。”

他在特利河谷旁,伴着打着旋儿的褐色湖水度过了几天愉快、轻松的日子。这湖水像啤酒一样清澈,泛着白白的泡沫,淙淙的流水犹如美妙的音乐,令他惬意无比。湿润柔和的空气凝成的细小露珠打湿了他的衣服,榛树枝上的露水滴下来顺势流进他后脖颈。

“那也不一定,如果他们的车厢相距很远呢?搬运尸体毕竟是很谨慎的事,我想,未必每个乘客都知道火车上死了人。想必在急救车到达之前,车站里的乘客早走光了,我知道的。因为当急救车鸣叫着到达车站时,我刚刚吃完早饭。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他想的是鱼,说的是鱼,吃的也是鱼。

“是啊,很有可能。可如果是那样,第二天早上这个朋友想必会再出现吧。”

后来有一天傍晚,他在吊桥底下他最喜欢的一个池塘旁垂钓,忽然在满足中猛地一惊。

“他可能根本不是来送行的。很可能只是一个在火车上偶遇的朋友。也许是在卧铺乘客的名单上看到了马丁的名字,或是路过时看到他。”

他在水中看到了一个人的脸。

“是的,就这些。”

他惊愕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愣了好一会儿,他才认识到这张脸不是在水面下,而是在他眼睛里。他眼里出现的是那张有一对率真眉毛的煞白的脸。

“关于这个送他的人,他看到的就这些?”

他嘟嘟囔囔地咒骂着,用苏格兰最刻毒的方式诅咒着,朝池塘远处走去。他和7B再无任何瓜葛。他对7B的兴趣是在对当时形势误解的情况下产生的。他当时认为7B也深深被恶魔困扰着。那时他在心中构建的7B的印象完全是错误的。现在7B这个酒鬼的天堂已幻化成一个打翻了的威士忌酒瓶。他再也不会对7B感兴趣了:死去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是个身体健康、精力旺盛、可以在晚上八点去夜间旅行的人。但他因醉酒,以非常有失尊严的举止跌倒后,手脚并用挣扎着直到停止呼吸。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个验尸官的反应跟你一样,也惊讶地说‘什么!’那个列车员说他们正在谈论‘抢劫凯利’。因为没有人会去抢劫足球队,所以‘凯利’一定是一家旅店。好像苏格兰所有的旅店不是叫‘威佛利’,就是叫‘凯利多尼亚’,常被叫做‘凯利’。他说他们好像只是在开玩笑。”

“可他写过几行关于天堂的诗。”他心里的声音在说。

“什么?”

“他没写,”他对那个声音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首诗就是他写的。”

“他说在尤斯顿那一站,当他走过走廊时,看见马丁车厢里还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面孔,因为马丁正面对着他,门是半开着的。所以他只注意到马丁和另一个人在谈话。他们好像很高兴,也很亲近。他们正在说抢劫旅馆的事。”

“他那张脸就是证据,那绝不是一张普通的脸。而是一张你一看到就会立刻被降服的脸。远在你开始想他的天堂前,你就已被降服了。”

“他是怎么说的?”

“我根本没被降服,”他说,“如果让你从事我这种工作,你自然就会对人感兴趣。”

老“酸奶酪”好像把任何事都处理得相当形式化。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即使那个把车厢搞得乌烟瘴气,满是威士忌酒味的乘客是一个胖胖的商人,蓄着乱蓬蓬、像修整得极差的篱笆似的胡子,整张脸像煮熟的布丁,你仍然会感兴趣吗?”

“哦,我想那个卧铺车厢的服务员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据在场的警官说,他把整件事看做是对他本人莫大的侮辱。”

“很可能会。”

“为什么你刚才没说?”

“你是个满口谎言的家伙。从你一看到7B那张脸,并注意到酸奶酪用粗暴的态度推搡训斥他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了他的支持者。你把他从酸奶酪的手中拉开,还像母亲给孩子围披肩一样为他抚平上衣。”

“我忘记告诉你了。这个卧铺车厢的乘务员说,在尤斯顿车站上车时有人为马丁送行。”

“不要说了。”

“那是什么?”

“你想了解他,并不是因为你认为他死得蹊跷。其实原因相当简单,你只是想了解他。他那么年轻就死了。他原本应该是轻松活泼的。你很想知道他在世时轻松活泼的样子。”

他把注意力又转回到威廉姆斯正在说的话上。

“好吧,就算我很想知道。我还想知道谁将成为林肯郡的新宠,我的股票在今天的市场上报价是多少,以及琼·凯伊的下一部电影是什么。但我不会为其中任何一件事失眠的。”

他猜想,7B的天堂是逃避和遗忘。因此他才会躲在车厢里喝闷酒。不过这个年轻人好像并没醉得人事不省,实际上只是微醺,有些迷迷糊糊,然后仰面倒下,头重重地撞在硬邦邦的洗手盆边缘上。这是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的事。他这么莫名其妙地守护的天堂根本不能让他忘却一切。

“是啊,你也不会在你和河水之间发现琼·凯伊的脸。”

但是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并非是由于无聊才对7B这案子感兴趣。几乎可以说,7B在某些方面和他有相似之处。他对7B有一种很奇妙的认同感,倒不是觉得他们是一类人,而是觉得和这个人有些志趣相投。事实上他只见过对方一面,而且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这种认同感完全没道理。或许是因为他认为7B也是在与恶魔搏斗?这种感觉是源于个人的兴趣,还是对此人一种精神上的支持?

“我不打算在我和河水间看到任何一张脸。我和河水之间不会有任何东西。我来这儿是为了钓鱼,没有什么能搅乱我的心绪。”

“这里几乎没什么河。仅有的几个池塘里,鱼都躲到最深的地方不肯上来。这就是我对繁忙的西南警局不屑一顾的案子这么感兴趣的原因。”

“7B到北方来也是要做事的。我很想知道他究竟来做什么。”

“你在那儿的池塘里能钓到鱼吗?”

“我怎么会知道?”

“好吧,你真是太好了,那么忙还帮我做这些琐事,没一口回绝我让我到小河边去钓我的鱼,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我想无论如何不会是来钓鱼的。”

“没有。一个都没有。就连和他相貌特征相仿的人都没有。好像是这样。哪儿都没有关于他失踪的消息。”

“为什么不会呢?”

“那么在失踪人员名册上也没有与他身份相符的吗?”

“没有人会特意跑五六百英里来这儿钓鱼,却什么钓鱼用具都不带。如果他在这方面很在行,那么即使打算租用钓竿的话,至少也要带自己喜爱的鱼饵吧。”

“我想是这样。我看证物时可能没有对这个做记录。请稍等一会儿,哦,不,我记下来了。那上面的确没写名字。”

“是啊。”

“是啊,我想你是这么说的。他好像一直在各地到处跑。在那本《圣经》的扉页上没写名字吗?”

“或许他所谓的天堂就是泰南欧[1]。你知道的,那是盖尔族的天堂,那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巴基斯坦的卡拉奇。”

“怎么会适合他呢?”

“哪儿?”

“泰南欧应该是从这儿一路往西,就在最远的岛那边。那是年轻人的理想之地。在那里,年轻人可永葆青春。那是盖尔族人的天堂。是什么在守卫这条通往天堂的路呢?好像真的存在有歌唱的沙的岛,真有可以像人一样站起来行走的石头的岛屿。

“谁脚上穿的?哦,是卡拉奇做的。”

“并且有的岛上有会说话的野兽?在外围的岛屿上你也会发现它们。”

“那他脚上穿的鞋是哪儿做的?”

“会找到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专心养病,别想工作的事。别等到这儿因为没有你而被弄得一塌糊涂才回来就好。”

“你会找到吗?找到什么?”

“我想我知道,”格兰特兴致勃勃地说,“我会尽力为他们查清楚的。告诉他,我会把它当成一份假期作业来做。”

“海豹啊。”

“哦,那也是碰巧。前天我在白厅的班车上遇到了你说的那个人。他说他们对你说的那只鸟没什么意见,但是很想知道大乌鸦是什么人。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哦,走开,别来烦我。我正忙着钓鱼呢。”

“哦,好吧,我当然可以替你问一问,问他们对这个爱国者感不感兴趣。你有时间做这种事吗?这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你也许是在钓鱼,可是什么鬼东西也没钓到。你的苏格兰思维方式使你与外界隔绝。现在你听我说。”

如果有空的话,你可以问问特工部门,他们对一个叫阿奇贝尔·布朗的人是否感兴趣。他是个苏格兰爱国主义者。告诉泰德·汉娜,就说是我问这事。

“我不想听你的鬼话。好吧,就算在那些岛上有歌唱的沙!好吧,在那儿有行走的石头。也罢,还有喋喋不休地说话的海豹!可是这些和我毫无关系。我认为这和7B也没有任何关系。”

“什么附言?”格兰特问,他马上想起写完信后,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写了几句:

“是吗?那他要到苏格兰去做什么呢?”

“顺便说一句,”威廉姆斯说,“抱歉,我写信时忘了回答你附言提的问题了。”

“也许是去埋葬一个亲人,和一个女人幽会,或是攀岩!我怎么会知道?我为什么要关心他去干什么?”

这时传来了电话接线员的声音:“您三分钟的通话时间已经到了。”格兰特又要求延长三分钟,但他没有得到更多关于7B的信息。除了知道死者无论在法国还是在英国都没有犯罪记录外(捅女朋友一刀好像只能算是家事),没有任何其他的相关信息。这还真特别,有关他的明确信息都是负面的。

“他会在苏格兰的某家凯利旅馆住宿。”

“在那箱子里吗?有一本《圣经》和一本黄色封皮的平装小说,都是法语的,很破旧。”

“他不会的。”

“里面还有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没有,那拖鞋看上去是在北非市场上和地中海一带的港口都可以看到的那种厚厚的、手工制作的皮拖鞋。”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会知道。”

“拖鞋上有制造商的名字吗?”

“如果他打算在威弗利住宿的话,他们其中一个为什么会拿‘抢劫凯利’这样的事开玩笑呢?”

“不,哦,不是的。”威廉姆斯听格兰特明显对这件事表示怀疑,于是用逗趣的口吻说,“它们都很破旧。”

“如果他打算去克拉达的话——我敢打赌,在那个岛上不会有旅馆取像凯利多尼亚这样傻气的名字——如果打算去克拉达的话,他可以取道从格拉斯哥和奥本去。”

“什么?为什么?那些东西都是新的吗?”

“那也未必。从斯库恩那条路走更近、更舒服。他可能很讨厌格拉斯哥。许多人都不喜欢那个地方。你今天晚上回家时,为什么不顺便给在斯库恩的凯利旅馆打个电话,查问一下那儿是不是有什么人在等一个叫查尔斯·马丁的人。”

“有一个装着过夜用品的箱子,有衬衫、袜子、睡衣和拖鞋,没有任何洗衣店的标记。”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那他的行李里都有什么?”

“如果你继续那样噼里啪啦地打水,会把河里的鱼都吓跑的。”

“没有,好像没有人知道。”

直到晚饭时间,他才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他没抓到鱼,也失去了几天来平和的心境。

“有人知道他要去哪儿,或为什么去那儿吗?”

此时,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孩子也都上床睡觉了。客厅里一片寂静,令人昏昏欲睡。他把目光从读着的书转向位于房间另一端的电话。它就在汤米的书桌上,好像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在暗示、怂恿他:它的沉默蕴涵着无限的希望。只要拿起话筒,他就可以和一个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人通话;可以和一个在大西洋荒漠里的人通话;可以和这个地球两英里上空的人通话。

“从他身上没有发现住址。这些信也不是装在信封里,而是在他的钱包里发现的。他的朋友很可能不久后会出现。”

他也可以和斯库恩那家苏格兰旅馆的人通话。

“难道他就没有在英国的居住地址?”

他极力压抑着自己这个念头,心里越来越恼火,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小时。这时劳拉过来拿睡前酒;汤米把狗放出去。格兰特猛地冲过来一把抓起话筒,拿出橄榄球运动员扑球的架势,而不是像文明人那样走过房间。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毕竟他死亡的消息还没有公之于众。”

他拿起了话筒才意识到他不知道电话号码。他把听筒又放回到机座上,心里感觉好像得救了一般安心。他转回身,本打算回去继续看他的书,却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电话簿。只有和斯库恩的旅馆通上话,他才会真正安下心来。要获得这份安宁代价并不大,只需完成这小小愚蠢的举动。

“从没带护照,用的又都是英国的货币这两点来看,他好像在英格兰已经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奇怪的是为什么没有人来认他呢?”

“斯库恩一四六○……苏格兰旅馆吗?你能告诉我两星期前是否有过一个叫查尔斯·马丁的先生在你们那儿订过房间吗?……好,谢谢你,我等着……没有?没有叫那个名字的人……哦……非常感谢,对不起,打扰了。”

“是的。”

就这样吧,他想,然后砰的一声把话筒放下。对他来说,7B的事确实到此结束了。他痛痛快快地喝下有助睡眠的睡前酒,然后就上床了。他躺在那里,一丝睡意都没有,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他把灯关掉,开始运用自己对付失眠的独门绝招:假装自己今晚不得不熬夜。他很久以前就开始用这方法治疗他的失眠了。这个假设的前提很蠢。人类的天性是越禁止做的事情你就越想去做。目前为止这种方法每每都奏效,从未失败过。他只要一开始假装不允许自己睡着,眼皮就会不自觉地往下垂。这种假定可以消除阻碍睡眠的最大障碍,一个人越是害怕睡不着,就越是睡不着。

“都是英国的吗?”

今天晚上,他的眼睑像往常一样开始打架了。但是耳畔有种丁零丁零的声音一直响个不停,好像一只老鼠在笼子里一圈圈地跑:

“请等一等,我找我的笔记看看。嗯,嗯,有各种面值的纸钞,二十二镑、十镑,还有十八便士和两便士半的硬币。”

说话的兽,

“他随身带的是哪里的货币?”

静止的河,

“是的。”

行走的石,

“那些信都是用法语写的吗?”

歌唱的沙……

“是啊,就是人们通常会带的两三封信。其中一封是一个女孩写的,说她会等着他。她会等他一段时间。”

溪水怎么会是静止的呢?在苏格兰岛上会有这种东西吗?

“哦,他还有一些信件?”

那里不会有冰冻的河流吧?在那些岛上几乎没有雪和霜。那么,会是什么呢?是溪水流进了沙地,停滞不动了?不会,真是异想天开。静止的河。河水停在那儿不动?

“没有。他只带了通常的身份证件,还有信。”

或许图书馆的人会知道,在斯库恩一定会有个挺不错的公共图书馆。

“有护照吗?”

“我以为你不再对这个感兴趣了。”那个声音又在说。

“是个技工。”

“去你的!”

“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个技工,那意味着什么呢?是技工,那意味着有无数的可能性。

“没有,我想没有。”

无论他是做什么的,做得都够成功,居然能乘坐英国铁路一等卧铺旅行。时下,能坐这种车的人得是个百万富翁。根据他随身携带的装着过夜用品的箱子来判断,他花费所有这些钱都只为了这次匆促的旅行。

“有什么迹象表明他是个坏人吗?”

或许是为了一个女子?那个承诺要等他的女子?

“如果他是一个坏孩子,这也不奇怪。没人愿为这样的孩子惹麻烦。”

可她是个法国人。

“那可真奇怪。”

一个女人?没有哪个英国男人会为一个女人跑五百英里路,但法国人可能会这样做。何况是一个为女朋友乱抛媚眼就捅她一刀的法国人。

“好像是没有人来。”

说话的兽

“没有人到伦敦来辨认尸体吗?”

静止的河……

“不,不是。是通过尸体的照片辨认的。”

哦,天哪!别再想这事了,想想别的什么。莫菲小姐坐在岩石上吃乳酪。山核桃,码头。天真的西蒙遇到了去市场卖馅饼的人;天真的西蒙对这人说让我尝尝你的饼。骑上玩具木马去城里[2]——哦,别不着边际地乱想了,否则,兴之所至又要写点什么了。如果你的想象过于活跃,一个想法就会在你脑子里萦绕不去。一旦它成为一种固定的理念,你会为自己描画的寺庙一级级台阶似的美妙前景而狂喜,甘愿为之奋斗数年,等赚够了钱,空出时间,才能真的到那里去。更极端的,它也可能成为一种强迫症,使你放弃一切,去追寻这种对你极有诱惑力的东西:一座山,博物馆里的一尊绿石头像,一条地图上没有标注的河,或一小块帆布。

“他活着时的照片吗?”

不知道7B的梦幻会把他引向何方?这足以使他放弃一切去追寻吗?或是只会让他把它记录下来?

“没有。他们是从照片上认出他的。”

因为7B曾用铅笔写下那些诗句。

当威廉姆斯正式地对他的来信表示感谢时,格兰特说:“你说他家人只寄来丧葬费请你们安葬他。难道就没有人过来辨认一下尸体,确认是否真的是他吗?”

他当然要把它们写下来。

他还真的在家。

它们就如同7B那率真的眉毛只属于他,如同他那小学生式的大写字母只属于他。

他耐下心来,想等威廉姆斯有空,高兴地抽着烟斗看他的文件,太太在旁边做针线活儿,孩子安吉拉和里奥纳德在作业时,再给威廉姆斯打电话。威廉姆斯有可能正在外面追踪犯罪分子,但是此刻他也可能在家。

“你是说那些大写的英文字母吗?”那个声音反问道。

这封信不但没消除他的疑虑,反倒更激发了他一探究竟的兴趣。

“对啊,那些英语字母。”

威廉姆斯在信中说,希望格兰特不要急着回来工作,应该好好休息。警署里每个人都希望他能好好休息,早日康复。(格兰特想起布莱斯,看来,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想。)他们都非常想念他。至于查尔斯·马丁的案子,没什么神秘可言。如果格兰特想的是他死亡的事,就请放心,事实已经弄清楚了:他的后脑勺撞到了陶瓷洗手盆的边缘,尽管还能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最后回到床上,但终因内出血,不久就死了。实际上,他会向后跌倒是因为喝了不少纯威士忌。虽然喝下的酒不足以使他丧命,但却足以令他头脑不清。想必是火车突然转弯的他站立不稳,跌倒撞死了。至于查尔斯·马丁的身份,也没什么神秘的。在他的行李中发现了一卷常见的法国身份证件,也找到了他家人的地址,得知他的家人仍住在法国南部马赛港附近。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自从那年由于嫉妒,他捅了女朋友一刀,惹上了麻烦离开家后就再没回来过——但是他们还是寄了些钱,让人把他安葬了,至少不至于让他葬在贫民墓地里。

“但他是马赛人。”

他又等了两天,终于等到了回信。

“他可能是在英格兰受的教育,不是吗?”

他提醒自己现在正处于不理性的状态(在格兰特看来,这是不可原谅的罪过)。这调查和警署根本无关。他甚至不知道由哪个部门接管这个工作。威廉姆斯还得先弄清楚这事,何况他原本还有自己的工作——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的工作。期望他放下一切,满足一个正在休假同事的好奇心,解决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实在太不合理了。

“一会儿你又会告诉我他根本不是法国人。”

当他赶到那儿,得知根本没有他的信时,心里空落落的,觉得难以相信。那种强烈的失落感一点也不亚于他年少时收到退稿时的心情。

“过一会儿我可能会那么说。”

随后两天,他兴奋、急切地盼望着威廉姆斯的回信。他把根本钓不到鱼的特利湖,一个池塘一个池塘地巡视了一遍;在湖边修补小船;由牧羊人格尔木陪着在山上走,两只牧羊犬汤格和赞格跟在后面;有时听听汤米讲他要在家和山坡间建一个九个洞的私人高尔夫球场的计划。第三天,估计邮差该送信来了,他急切地往家赶,这种急切的心情就和十九岁时写些小诗向某杂志投稿后期盼回音一样,从那之后就再不曾有过那种感觉了。

但这显然只是梦中的假想。其实7B一点也不神秘。他身份明确,有家、有亲人,还有一个在等他的姑娘。他显然是个法国人,他用英语写诗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

格兰特一边把信纸撕碎丢进废纸篓,一边想他本该清楚布莱斯的为人。然而,谢天谢地,总还有威廉姆斯。那个忠实的威廉姆斯警官。威廉姆斯可能会感到奇怪,像格兰特这种职位和经验的人怎么会对只看过一两眼的无名尸体这么感兴趣,他可能会觉得这事无聊。无论如何,要和威廉姆斯谈谈。于是他给威廉姆斯写了封信,问对方是否清楚一个叫查尔斯·马丁的年轻人案件的调查结果。这人是在一个星期前的星期四晚上死在一列开往苏格兰高地的火车上的。在调查过程中能否透露些其他和这年轻人相关的信息呢。然后诚挚地问候他夫人及两个孩子——安吉拉和里奥纳德。

“他可能是在克拉珀姆上学。”他厌烦地对那个声音说,然后很快进入了梦乡。

此刻,他读着这封冷嘲热讽的信,仿佛挨了一记闷棍。他意识到,原本凭良心直接向警署坦诚自己错拿报纸是希望能了解一些有关7B案情的进展情况。他写信既是想表达歉意,同时也想通过这种渠道获得一些这方面的信息。想从媒体那儿得到信息是没希望了,7B的事已不算新闻了。火车上死人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这件事已没什么让他们感兴趣的。对媒体而言,7B死亡了两次:一次是事实上死亡,一次是它的新闻价值。现在这一切都已结束了。但格兰特想了解更多关于7B的情况。他原本希望同事能提供些他不知道的信息。

注释

这薄薄的非常熟悉的办公信纸中透露出一种强烈的信息:他已不再是警署一员,完全是个局外人。这信真正想说的是:“我很难想象,你——阿伦·格兰特——会用报告你的健康状况,或是对我们的工作感兴趣这种方式来打扰我们。我们对你的健康状况不感兴趣,你也不要来管我们的事。”他是个局外人,一个变节分子。

[1]泰南欧(Tir Nan Og),盖尔语,传说爱尔兰有一个叫泰南欧的地方,在那里,树叶永远不会从枝头凋落,一年四季都被鲜花覆盖,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它们的芳香。后该词代指“永远年轻的土地”,即爱尔兰人心目中的天堂。

如果格兰特认为他的上司会为他身体提早恢复、早日回来工作感到高兴,或是会关注他顺手拿的报纸和上面的那首小诗,那他就想错了。布莱斯仍把他看做是对手,而不是同事。他在回信中将格兰特说得一无是处,这是典型的布莱斯为人处世的方式。格兰特一边读信,一边想,只有布莱斯这种人才会希望鱼和熊掌兼得。在第一段里,他谴责格兰特怎么会做出这么有悖专业的事,竟从邻近车厢一个突然死亡、死因不明的人那儿拿走一件东西。在第二段里,他又说,对格兰特会用随意捡的报纸这等琐事来打扰繁忙的警署感到很吃惊。但是他表示可以理解,因为格兰特离开工作环境已有一段时间,无疑对事物缺乏判断,平衡能力也有所下降。就这样,没有第三段。

[2]以上几句话均为英国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