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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集7 变白的军人

‘八点半有一班去伦敦的火车,’他说,‘马车八点钟在门外等候。’

‘这边走,先生!’他小声说道,接着一声不吭地走回房子。我跟着他一直走到我的卧室里,他路过门厅时拿了一张时刻表。

他气得脸色发白。我则感到自己处境非常尴尬,我只能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试图用对我朋友的担心来给自己辩解。

现在你这么一提醒,好像它不是大张的,可能是《观察家》。可是,我实在顾不上这些细节了,因为还有一个人背对着窗户坐着,我敢肯定他就是戈德弗雷。我看不见他的脸,可是我熟悉他肩膀的斜度。他用肘支着头,姿态十分忧郁,身体前倾着靠近火。我正犹豫要做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人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原来上校已经站在我身边了。

‘这件事情不必再讨论了,’他毫不客气地说,‘你非常无耻地侵犯了我的家庭隐私。你来这儿是作为客人,可是却变成了间谍。先生,除了不想再见到你外,我对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或许你注意到了那是大张的报纸还是类似周刊之类的小本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下我也发了脾气,说了些过火的话。

“我真的没有注意到。”

‘我已经看见你儿子了,我确信你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把他藏起来与世隔绝。我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可是我确定他已经没有自由了。我提醒你,埃姆斯沃斯上校,除非我确信我的朋友是平安和健康的,否则我是绝不会停止弄清事情的原委的,当然我也绝不会被你的任何言行吓住。’

“至关重要。”

“这个老家伙看起来像恶魔一样,我真以为他正准备动手呢。我已经说过他是一个骨瘦如柴、凶狠的个子高大的老家伙,尽管我不是个弱者,对付他也很可能会陷入困境。然而,他怒目而视了半天后就转身走出房间了。至于我,第二天早晨我就按时乘火车走了,我的打算就是直接来找你寻求你的建议和帮助,这就是我写信与你见面的原因。”

“那有什么关系?”他反问道。

以上就是我的访客摆在我面前的问题。或许精明的读者已经看出来了,解决这个案子并没有多少困难,因为只有非常有限的可供选择的答案可以解释问题的根本原因。虽然简单,却有些有趣和新颖的地方,因此我才冒昧地把它记下来。现在我就用我熟悉的逻辑分析来缩小可能的解答。

我的客人对我打断他的叙述有些不高兴。

我问:“屋子里有多少仆人?”

“什么报纸?”我问。

“依我看,只有老管家和他的妻子。他们的生活看起来相当朴素。”

“我已经说过它被厚厚的窗帘遮住了,但是现在我发现百叶窗也关着。然而,有一扇窗户透出了灯光,所以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在这里。还算走运,因为窗帘还没有完全拉上,百叶窗上有个裂缝,所以我可以看见屋内的情景。这是个非常温暖的地方,灯光明亮,炉火熊熊,对面坐着我上午遇到的那个矮个男人,他正抽着烟读报纸。”

“那么那间独立的房子里就没有仆人了?”

当我经过时,我仔细观察了这座小房子,可是窗户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至少在别人看来,它是空的。如果我过于冒失的话,可能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赶出去,因为我意识到我正在被人监视着。所以我就回到屋内,等到晚上再继续调查。到夜阑人静的时候,我就从窗户里溜了出去,悄悄地向那座神秘的住宅走去。

“一个也没有,除非留胡子的那个小个子是仆人。可是看起来他的身份要高得多。”

‘真是如此,是的,’他多少有些心虚地说道,‘或许再改个合适的时间来吧。’然后就走开了。但是当我转身的时候,发现他正藏头露尾地躲在园子尽头的月桂树后面盯着我。

“这很有启发性。你注意过任何从一所房子向另一所房子送食物的迹象吗?”

‘真遗憾他去旅行了,因为他会非常想见到我的。’我继续解释道。

“你这么一说,我确实看到老拉尔夫提着一个篮子朝这所房子的方向往园子里走去。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是食物。”

我解释说我是的,并且说我是戈德弗雷的一个朋友。

“你在当地进行任何打听了没有?”

‘你是这里的客人吗?’他问道。

“是的,我做了。我和车站站长及村里的旅馆老板谈过,我只是简单地询问他们是否知道我的老战友戈德弗雷的情况,他们都说他航海环游世界去了。他曾经回过家,然后紧接着就再次外出了。看来这种说法已经被普遍接受了。”

花园里有几个小屋,花园的尽头有一座稍具规模的独立房屋——大得足够园丁或者看守人居住了。难道是从这个地方发出的关门声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就像随便散步一样朝它靠了过去。这时有一个矮小利落、留着胡子、穿着黑色大衣、头戴圆顶硬礼帽的男人,完全不像园丁的样子,从那所房子里走了出来。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出来后就把门锁上,把钥匙放在口袋里面了。然后他看见我,脸上显得有些惊讶。

“你提起过你的任何猜疑吗?”

这所房子是如此之大,布局又如此杂乱无章,即使在里面藏上一个军团也没人知道。如果秘密是在这里的话,我是很难去揭示它的。可是我听到的关门声不是在这座房子里面,所以我必须到园子里去探究,看看能否发现这个秘密。这并没有什么困难,因为那些老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这样我就能实施我的计划了。

“完全没有。”

我无能为力了。整夜心神不宁,脑子里一直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情,想找到可以解释它的原因。第二天我发现上校缓和了很多,因为他的妻子说附近有几个好玩的地方,我就趁机询问如果再待一晚是否有什么不便。那个老头勉强默许了,这样我就有一整天的时间去观察。我已经非常肯定戈德弗雷就躲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但是在什么地方和为什么躲在这儿还有待解决。

“这非常明智。这件事情是需要调查的,我要跟你一起去图克斯伯里老庄园。”

这条小路很长,光线也不是很好,可是我总感觉有东西在我前面跑。我继续向前跑着,喊着他的名字,可是没有用。当我跑到小路的尽头,发现这里有好几条岔道通向几个小屋。我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这时候我清楚地听见一声关门的声音。这不是从我背后屋子传来的,而是从黑暗中的某处传来的。福尔摩斯先生,这足以让我相信我看到的不是幻觉。戈德弗雷的确从我跟前逃走了,并且关上了一扇门,这是确定无疑的。

“今天?”

一个当了一两年兵,整天跟布尔人打交道的人,是行动迅速且从不会怯阵的,并且戈德弗雷几乎刚消失,我就跳到窗户边。开关很难操作,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它推开,然后快速穿出去,来到花园的小路上,朝着我认为他可能跑的方向追去。

碰巧当时我正在处理一桩案子,就是我朋友华生叙述过的那起格雷明斯特伯爵被深深卷入的修道院学校案。我还受到土耳其君主的委托,需要立刻行动,如果疏忽的话,将会产生严重的政治后果。因此,直到下个星期初,按照我日记的记录,我才在詹姆斯·M.多德先生陪同下踏上去贝德福郡的行程。在路过伊斯顿区的时候,我们让一位神情严肃、沉默寡言、脸色铁青的绅士上了车,这是我已经和他约定好的。

这个人有些让人感到震惊的东西,福尔摩斯先生,不仅仅是他那张黑暗中如奶酪一样苍白可怕的脸,而是更加难以捉摸的东西——一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东西。这不是我熟悉的那个直率的小伙子,我心里感到有些恐惧。

“这是一位我的老朋友,”我对多德说,“他在场可能是完全多余的,但是另一方面,也许是至关重要的。目前的状况不需要进一步讨论这件事情。”

福尔摩斯先生,他是站在窗户外面的,脸贴着玻璃。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曾向外面看过夜空,我把窗帘半开着,他就对着打开的地方。因为是落地窗,所以我可以看见他的全身,但是让我惊讶的是他的脸,异常苍白,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这样白过,我想幽灵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可是他看着我的眼睛,那是一双活人的眼睛。当他发现我看着他的时候,就往后一跳,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华生的叙事很可能已经让读者习惯于这种事实,就是在思考一件案子的过程中我是不会费口舌或者说出我的想法的。多德看起来有些惊讶,但是没有多说什么,我们三个就一起继续赶路。在火车上我又向多德问了一个问题,我想让我们的那个同伴听到。

“请你继续讲下去。”我说,“你的案子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你说你从窗户里非常清楚地看到你朋友的脸,那么显然你确定就是他本人?”

我的客人停了下来,就像一个陷入沉思的人一样。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任何怀疑。他的鼻子贴着玻璃,灯火正照在他脸上。”

“福尔摩斯先生,你能想象得到,我回到我刚才坐的椅子上,心情再也好不起来了。在我看来,老头说的话只有一种解释,显然我可怜的朋友是被卷入了某些犯罪事件,或者至少是关乎家庭名誉的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于是严厉的父亲就把儿子送走,藏了起来与世隔绝,以免丑闻曝光。戈德弗雷是一个鲁莽的家伙,很容易受周围人的影响,很可能他是落入了坏人之手并被引向了毁灭之路。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那是非常可惜的事情,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有责任努力找到他,看能不能给他一些帮助。我正在这样不安地思考着,猛地一抬头,发现戈德弗雷就站在我面前。”

“会不会是其他长得像他的人呢?”

‘我倒希望他死了!’他喊着挣开我,就冲出房间了。

“不会,不会,就是他。”

他不敢正视我的眼睛,就像一个被催了眠的人一样。他回答得非常勉强,这是个可怕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回答。

“可是你说他的样子变了?”

‘听着,’我说,‘在你离开房间之前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否则我会整晚拉住你不放。戈德弗雷死了吗?’

“只是脸色变了。他的脸是——我该怎么说呢?——就是那种鱼肚白色,是白色的。”

他正要离开房间,可是我拉住了他的胳膊。

“每个地方都同样的苍白吗?”

‘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关于少爷戈德弗雷的事情请您问主人吧,他知道。我不能管这事。’

“我想不是。我看得最清楚的是他的前额,因为他是压着玻璃的。”

我抓住那个老头儿的肩膀,可是他畏缩地退开。

“你叫他了吗?”

“听着!我大声说道,你说他”曾经是。你说话的口气好像他已经死了的样子。究竟有什么秘密?戈德弗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时我是太震惊和害怕了。然后我去追他,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的那样,毫无结果。”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这件案子事实上已经完成了,只再需要一个小动作就可以圆满结束了。

‘是的,先生,就是,戈德弗雷少爷就是如此。他一直都很勇敢。先生,园子里的每一棵树他都爬过。什么都拦不住他。他过去是个好孩子,哦,先生,他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小伙子。’

经过一番长距离的旅行,我们终于抵达了我的顾客所描述的那所奇怪的布局凌乱的老房子。开门的是那位老管家拉尔夫。我已经将马车全天租了下来,并且告诉我的老朋友先待在车里,直到我们通知他下来。拉尔夫是一个矮小、布满皱纹的老头,穿着传统的黑上衣和灰白相间的裤子,只有一点非常特别,他戴着褐色的皮手套,一看见我们他就马上脱了下来,当我们经过门厅桌子时他把它们放在上面了。我这个人,正如我朋友华生评论的那样,有着异常灵敏的感觉能力。显然这里有一种微弱,但是刺鼻的气味,它好像就是从门厅桌子上发出来的。我转身把我的帽子放在上面,又把它弄落到地上,然后弯腰去捡它,勉强把我鼻子靠近离手套不到一英尺的地方。没错,毋庸置疑,这种奇怪的味道就是从这儿发出来的。我继续走进书房,侦查工作已经结束。哎呀,我自己讲述故事就这么直接!华生正是用隐去这样的环节的方法让他叙述的结尾那样引人入胜。

老管家搓着他骨瘦如柴的双手。

上校埃姆斯沃斯不在房间里,但是一收到拉尔夫的通报就立刻赶来了。我们听到楼道里传来他那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门被猛地推开了,他横眉瞪眼地就冲了进来,我确实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狠的老头。他手里拿着我们的名片,然后把它们撕碎扔在地上,接着踩在上面。

‘全军团里再也没有比他更勇敢的人了。有一次他把我从布尔人的枪林弹雨中拖了出来,否则我可能就不会在这儿了。’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你这个无耻的爱管闲事的家伙,不准你来我家!你这该死的家伙胆敢再来这里,如果你再敢擅自进来的话,我就有权用暴力,我会毙了你的,先生!上帝做证,我一定会的!至于你,先生,”他转向我,“我同样警告你,我了解你这种卑鄙的职业,请你到其他地方去显摆你的本事吧,这里用不着你。”

‘请您原谅,先生,晚餐的时候我忍不住听您谈论了一些关于戈德弗雷少爷的事情。您知道,我妻子曾经是他的保姆,所以我几乎可以说是他的养父,自然我们都很关心他。您说他表现很好吗,先生?’

“我不能离开,”我的客人坚决地说,“除非戈德弗雷亲口告诉我他没有受到监禁。”

他离开房间前犹豫了一下,当我转过身看他的时候,他正站在那里看着我,布满皱纹的脸上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们的这位主人随手拉响了铃铛。

‘先生,我担心你夜里煤不够烧。天气很冷,这些房间都不暖和。’

“拉尔夫,”他说,“给县里的警察局打电话,告诉局长派两名警察来,就说这里有窃贼。”

就这样我碰到了死胡同,福尔摩斯先生,根本没办法绕过去。我只好假装接受他的观点,并且暗暗发誓查不清我朋友的情况绝不罢休。那天晚上非常枯燥无味,我们三个人在一间昏暗褪色的旧房间里平静地吃着饭。那位女士急切地向我询问关于她儿子的事情,但是那个老头子却似乎一直闷闷不乐。我对整个过程感到十分无聊,所以礼貌地找了一个借口尽早回到我的卧室。那是楼下一间和房子里其他房间一样阴暗空荡的大房间。对我而言,经过一年草原露宿,对住处也就不会十分讲究了。我拉开窗帘,朝花园里望去,外面是晴朗的夜空,半边的月亮挂在天空。然后我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旁边,身旁桌子上放着一盏灯,我尽力读一本小说来分散我的心思。然而我被老管家拉尔夫打断了,他带来一些新鲜的煤炭。

“稍等,”我说,“多德先生,你应该知道,埃姆斯沃斯上校可以行使他的权利,我们没有权利进入他的房子。另一方面,他也应当意识到你的行动完全是出于对他儿子的关心。我冒昧地希望,如果允许我和埃姆斯沃斯上校交谈五分钟的话,我肯定可以改变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正是如此。我已经考虑到每一个细节,然而,我必须请你停止这些打听。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可能总是向外人解释,不管出于多么善意。我妻子十分想听到你能够讲讲戈德弗雷过去的事,可是我请求你不要管现在和将来的事,这种打听没有任何益处,只会让我们的处境更加困难。’

“我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老上校说,“拉尔夫,快去做,还在等什么?快给警察局打电话!”

‘请您务必原谅我,先生,我是真心关心您的儿子。’

“绝不要那样做,”说着我往门上一靠,“警察一介入就正好带来你所担心的灾难。”我拿出笔记本在一张活页上潦草地写了一个字。“这就是我们到这儿的原因。”说着我把它递给埃姆斯沃斯上校。

‘多德先生,’他说,‘你可恶的固执会让很多人感到生气的,并且会被认为已经达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喘着气重重地坐到椅子上说道。

我的请求看起来让主人伤脑筋又感到不安,他浓密的眉毛落到双眼上面,很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他终于抬起眼来,就像一个棋手发现对手走了威胁性的一步,然后他要决定如何去走。

“我的职业就是弄清事情,这是我的生意。”他坐在那里沉思着,骨瘦如柴的手捋着蓬乱的胡子。然后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当然,’我说,‘但是请你告诉我他乘坐的轮船和航线的名称,还有日期,说不定我可以和他通信。’

“好吧,如果你们真想见戈德弗雷,就见吧。这事与我无关,是你们逼我做的。拉尔夫,告诉戈德弗雷先生和肯特先生,我们五分钟后会见他们。”

‘先生,我记得已经和你通过信,并且已经告诉过你他去航海环游世界了。从非洲回来后,他的健康情况不大好,他的母亲和我都认为他需要彻底休息,换换环境。请你把这个情况转告给任何其他关心这件事情的朋友们。’

五分钟后我们穿过花园小路,来到那座神秘屋子前面。一个留着胡子的矮个儿男人站在门口,脸上显得相当惊愕。

‘先生,我是您儿子戈德弗雷的好朋友,共同经历的很多记忆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可是他突然没有音讯了,我对此感到惊讶,希望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这太突然了,埃姆斯沃斯上校,”他说道,“这会打乱我们的计划的。”

‘好吧,那又怎样呢?’

“我也无能为力,肯特先生,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戈德弗雷先生能见我们吗?”

他朝我递给他的两封信看了一眼,然后就把它们扔了回来。

“是的,他正在里面等着。”他转身把我们领进一间宽敞、陈设简单的房屋,一个人正背对着壁炉站在那里。一看见他,我的客人马上伸出手跳上前去。

‘请让我看一看。’

“啊!戈德弗雷,老伙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口袋里有他写给我的信。’

可是对方挥手示意他后退。“别碰我,吉米,保持距离。是的,你非常震惊!我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是中队那个整洁的准下士埃姆斯沃斯了,是吗?”

‘是的,是的,你说你在非洲认识戈德弗雷。当然,我们只是听你这么一说。’

他的外貌的确非常奇怪。可以看出来他原来是一个棱角分明、被非洲太阳晒黑的英俊男人,可是现在棕黑的皮肤间有些奇怪的发白的斑块,这让他的皮肤变白了。

我回答说在给他妻子的信中已经说明白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见访客的原因,”他说,“见你我倒不介意,但是我不想见你的同伴。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可是你已经让我处于很不利的地位了。”

‘先生,’他以一种粗粝刺耳的声音说,‘我倒是对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感兴趣。’

“我只想确定你是否平安,戈德弗雷。那天晚上你朝我的窗户里张望的时候,我看见你了,我不甘心事情就这么过去,一定要把情况弄清楚。”

我们见面就小吵了一架。我本来想回车站,如果不是我觉得这样做正合他心意的话,我肯定走了。我被直接带到他的书房。他坐在凌乱的书桌后面,我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驼背,烟灰色的皮肤,乱七八糟的灰色胡子,红筋突出的鹰钩鼻子,两只灰色凶狠的眼睛从浓密的眉毛下面瞪着我。我马上明白了为什么戈德弗雷很少提起他的父亲。

“老拉尔夫告诉我你在这儿,我禁不住想偷看一下你。我希望你没看见我,当我听到开窗户的声音时,我只好跑回我的藏身之处。”

图克斯伯里老庄园,穷乡僻壤,无论从什么地方下车都还有五英里的路。车站也没有马车,所以我只能提着手提箱步行,接近傍晚的时候我才到达。那是一所坐落在一个相当大的园子里面的非常巨大绵延的房子。我看它是一座包含了各个时代不同风格的建筑,从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半砖木结构地基开始,到维多利亚时代的柱廊。里面到处都是镶板、挂毯和褪了色的老画,真是一座阴森诡秘的屋子。有个老管家拉尔夫,看起来像这座房子一样古老,还有他的妻子,可能更老一些。她以前是戈德弗雷的保姆,我曾经听他说过她,他对她在感情上仅次于他的母亲,所以尽管她外表古怪,我还是对她有好感。我也喜欢他的母亲——一个温和、小巧、脸色苍白和羞怯的女人。只有上校看起来不顺眼。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首先采取的行动是去他家——贝德福德附近的图克斯伯里老庄园——亲自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给他母亲写了一封信——因为我已经受够了他那个坏脾气的父亲——开门见山说我是戈德弗雷的好友,我能告诉她很多我们共同经历的有趣事情,我有可能路过附近,如果不介意能否拜访一下以及其他等等。我收到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并且愿意留我住宿。这样我星期一就过去了。

“好吧,事情也不复杂,”他说着点燃一支香烟,“你还记得那天早晨在布弗斯普鲁发生的战斗吗?就在比勒陀利亚外边的铁路东线上。你听说我被枪击中了吗?”

“哦,那么你都做了些什么?”我问道。

“是的,我听说了,可是不知道具体情况。”

詹姆斯·M.多德先生看起来是那种最好跟他做朋友而不是做敌人的人。他的蓝色眼睛显得很坚决,说话的时候方形的下巴有些僵硬。

我们有三个人和其他人分散了,有辛普森,就是我们叫他秃头辛普森的家伙,安德森,还有我。那是个地势起伏剧烈的地方。我们正在追赶一个布尔人,可是他潜伏了起来,并击中了我们。其他两个人都被打死了,我的肩膀中了猎象枪子弹。然而我拼命抓住马鞍,飞奔了几英里才昏倒掉下马来。

“我并不满意,福尔摩斯先生,整个事情好像十分反常。他是一个热心的小伙子,绝不会随便丢下一个朋友的,这不像他。然后,我又碰巧知道了他是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还有他的父亲和他并不是一直那么合得来。有时候这位父亲有些霸道,而戈德弗雷又年轻火盛。不,我并不满意,然后我下定决心要追根究底。然而恰巧由于这两年不在家,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所以只有到这个星期我才开始继续着手戈德弗雷这件事情。但是,既然我已经开始办这件事情了,我的意思就是把其他事都放在一边,目的就是为了把它做到底。”

等我苏醒过来,已经是黄昏了。我挣扎着站起来,感到异常虚弱和疼痛。让我惊讶的是不远处就有一座非常大的房子,有着宏伟的门廊和很多窗户。天气致命地寒冷,你知道是那种通常在夜晚袭来的让人失去感觉的寒冷,一种致命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冷,跟那种清新和有益的霜冻完全不同。我感到寒冷刺骨,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到达那座房子里。我努力站起来,拖着自己前进,身体差不多已经失去知觉了。我只模糊记得我缓慢地爬上台阶,穿过一扇大开的门,进入一间摆着几张床的大房间,就满足地哼了一声倒在其中的一张床上。床还没有铺好,可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被子往我颤抖的身体上一拉,立刻就睡熟过去了。

好啦,战争结束后,我们全都回来了,我写信给他的父亲询问戈德弗雷在什么地方,没有回复。我等了一段时间,接着又写了一封信。这次我收到了回信,简短而冷淡:戈德弗雷航海环游世界去了,一年之内可能都不会回来。就这些。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了。在我看来,我并没有来到一个健康的世界,反而进入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噩梦之中。非洲的阳光从宽大、没有窗帘的窗户射进来,让这间粉刷成白色的空敞的集体宿舍显得异常清楚明亮。我面前站着一个矮小的像侏儒一样的人,长着一个硕大、球根状的脑袋,嘴里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说着荷兰话,挥动着一双可怕的在我看来像褐色海绵一般的手。在他身后站着的一群人,好像对眼前这种情形感到很有意思,可是我一看他们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每一个人要么是扭扭歪歪,要么就是臃肿变形,或者是以其他奇怪的方式被毁容了。这些怪物的笑声听起来真是太可怕了。

我入伍的时候是一九〇一年一月——刚好是两年前——年轻的戈德弗雷·埃姆斯沃斯和我是一个中队。他是埃姆斯沃斯上校唯一的儿子,埃姆斯沃斯上校是克里米亚战争87中维多利亚十字勋章88的获得者,他把好战的血统传给了他的儿子,所以难怪他加入了志愿兵。在整个团里再也找不到比他出色的小伙子了。我们成了好朋友,那种只有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中才能形成的友谊。他是我的伙伴——那意味着在军队中这是非常不错的事情。我们同甘共苦历经了一年的艰苦战斗生活。后来在比勒陀利亚89外部的钻石山附近的一次行动中,他被猎象枪击中了。我从开普敦和南安普顿医院各收到一封信,从此一直就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了。福尔摩斯先生,六个多月没有消息,而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好像他们没有人会讲英语,可是情况必须解释清楚,因为那个长着大脑袋的人越说越生气,最后完全变成了野兽般的吼叫。然后他用那双丑陋的手抓住我就往下拉,根本不管我鲜血直流的伤口。这个小怪物强壮得像一头牛,如果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被屋里的骚动引了过来,我真不知道他会对我做些什么。这个人显然是这里的负责人,他用荷兰语说了几句严厉的话,那人就躲开了。接着他转向我,异常惊讶地瞪着我。

“我已经习惯于假定不用告诉你,你已经知道所有事情了,”他说道,那么我还是把实情都告诉你吧,我非常希望你能够告诉我它们是什么意思。我一夜都没睡,脑子里很困惑,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不可思议。

‘你到底是怎么到这儿的?’他惊异地问道,‘等一下!我知道你已经精疲力竭了,你肩膀上的伤口需要处理,我是大夫,我马上就给你包扎。但是,哎呀!你在这里比你在战场上的任何时候都要危险得多。你是在麻疯病医院里,并且你已经在一个麻疯病人的床上睡过。’

我的客人顽皮地笑了笑。

还需要我告诉你更多的吗,吉米?好像是因为战争的来临,这些可怜的家伙在头天都疏散了。然后,由于英国军队到达,他们又被那位医疗负责人重新带回这里。他向我保证,尽管他认为他对这种疾病有免疫力,也绝不敢像我那样做。他把我放在一个独立的房间里,细心照料我。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就被送到比勒陀利亚的总医院。

“或许你应该解释一下刚才你所说的话。”

“你瞧,这就是我的悲剧。我抱有一线希望,可是直到我回家,就像你看到的,我脸上的这些可怕症状告诉我,我没有能够逃脱。我该怎么办呢?我就躲在这间人迹罕至的屋子里。我们有两个能够绝对信任的仆人,这是一个可以居住的房子。肯特先生是一名外科医生,在保证不泄密的情况下才为我服务。这样处理非常简单,而另外一条路则是极其可怕的:和陌生人一起被终身隔离,永远没有希望被释放。可是必须严格保密,否则即使在冷清清的乡下也会引起轩然大波的,我一定会在劫难逃的。甚至你,吉米,甚至连你都不能告诉。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我父亲会让步。”

我点燃烟斗,靠在椅背上。

埃姆斯沃斯上校指了指我。

“唉,差不多。他是个硬心肠难对付的家伙,就是埃姆斯沃斯上校,他是当年最厉害的军官。那也是一个讲粗话的年代,要不是因为戈德弗雷,我早已经不会容忍上校了。”

“是这位先生迫使我这样做的。”说着他打开了那张我写着“麻疯病”的纸张,“依我看,如果他已经知道了这么多,那么更安全的办法就是全告诉他。”

“把你踢出来?”

“正是如此,”我说,“谁知道除了有好处之外,还会带来什么呢?照我理解,只有肯特先生看过患者。请问,先生,你是不是这种病的专家呢?因为,据我了解,这是一种热带或亚热带疾病。”

“是的,的确如此,但是信是下午写的,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如果不是埃姆斯沃斯上校把我踢出来的话——”

“我是受过良好教育、有知识的医生。”他说话有些僵硬。

“我亲爱的先生,这没什么神秘的诀窍。你来信上的标题是那里的,另外你约见我是如此紧迫,那显然是发生了什么紧急而重要的事情了。”

“先生,我毫不怀疑你是完全能够胜任的,可是想必你会同意在这种情况下听听由第二位专家提出的意见也是有用的。我认为,你之所以避免这个,是因为担心迫于压力而让你隔离病人。”

“福尔摩斯先生!你——”

“就是这样。”埃姆斯沃斯上校说。

“我看见的并不比你多,只是我训练我自己去留意我所观察到的东西而已。不过,多德先生,你今天上午来拜访我当然不是来跟我讨论观察的科学的。图克斯伯里老庄园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预料到这种情况了,”我解释道,“我已经带来一位朋友,他的慎重是完全可以信任的。我曾经为他提供过专业服务,他愿意作为一个朋友而不是专家来提供意见。他的名字是詹姆斯·桑德斯爵士。”

“你全都看出来了。”

肯特先生脸上立刻流露出惊喜激动的表情,简直就像刚刚提升的中尉要会见远征军司令那样。

“当一位有强壮体魄的绅士进到我的屋里,脸色棕黄,而英国的太阳绝对晒不到那个程度,手帕是放在袖筒里而不是放在口袋里,那就不难确定他来自哪里。你蓄着短胡须,表明你不是正规军。你穿着骑手制服样式的衣服。至于米德尔塞克斯,你名片已经向我表明你是来自思罗格莫顿街的股票经纪人,你还会加入其他军团吗?”

“我确实感到很荣幸。”他低声说道。

我对他迷惑的表情笑了笑。

“那么我就请詹姆斯爵士到这儿,他现在正在门外的马车上等着。与此同时,埃姆斯沃斯上校,我们或许可以到你的书房会合,我会做些必要的解释。”

“正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你简直是个巫师。”

到这里我就想念我的华生了。通过巧妙的提问和意想不到的悬念,他就能夸耀我那简单的技巧了,把本来只是系统常识夸成了奇才。当我自己叙述时,就没有这种手段了。我只好把我思考的过程讲述出来了,就像在埃姆斯沃斯上校书房里对着我的几个听众说的那样,其中还包括戈德弗雷的母亲。

“很可能是米德尔塞克斯军团。”

“这个过程,”我说,开始于这样一种假设:当你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后,那么无论剩下的是什么,不管它多么不可能,也必定是真相。完全有可能剩下的是几种解释,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反复加以验证,直到它们其中的不管哪一个有足够的支撑来解释。我们现在就应用这个原理来解释这个案子。当它第一次呈现到我的面前时,有三种可能性可以解释这位先生为什么在他父亲庄园的外屋里被隔离或软禁起来。一种情况是他因为犯罪而躲起来;或者是他疯了,而他们希望能避免住到精神病院;或者是因为他得了某种疾病而被隔离起来。我想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那么,就需要把它们加以筛选和相互斟酌。

“完全正确。”

犯罪的假设显然不成立。此地区没有尚未告破的犯罪报告,这一点我可以断言。如果是某些尚未暴露的罪行,那从家族的利益考虑应该是把犯罪的人弄走送到国外,而不是藏在家里。我看不出这条思路有任何可以解释的地方。

“皇家义勇兵,我猜想。”

精神错乱的可能性更大些。屋里出现的第二个人可能是看守人。他出来后把门锁上的事实加强了上述假定,表明是拘禁。从另一方面看,这种拘禁不可能是严格的,否则这个年轻人就不会有条件去看一眼他的朋友了。你记得,多德先生,我曾寻找根据,比如向你询问肯特先生读的是什么报纸。如果是《柳叶刀》或《不列颠医学杂志》的话,那会对我有帮助的。然而,只要有医生照料,并及时通报当局,把疯子留在家里是不违法的。那么,为什么要这样不顾一切地保守秘密呢?我再次无法解释这种假说。

“是的,先生。”他带着几分惊讶回答道。

“这就剩下第三种可能性了,确实有些稀奇和不可能,但是一切都非常吻合。麻疯病在南非很常见,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年轻人可能已经感染了。这样他的家人处境就非常糟糕,因为他们不愿意将他隔离。为了阻止谣言流传和随之而来的官方干涉,必须绝对保密。如果给足够的报酬,很容易找到一位专职的医生来照顾患者。也没有理由在天黑后限制病人的自由。皮肤变白是这种疾病的一般症状,这种情况就非常充分了,以至于我决定就按它事实上已经被证实了的那样行动。一到达这里,我就注意到送饭的拉尔夫戴着浸过消毒剂的手套,这样我最后的疑问也消除了。先生,只向你展示一个词,就说明你的秘密已经被发现了,我宁愿写而不是说出来,是向你证明,你可以相信我的谨慎。”

“先生,我感觉你是从南非回来的。”

我正要结束这个案件的小小分析时,门被打开了,那位一丝不苟的著名皮肤病学家被带了进来。但是这次他那狮身人面像般的表情放松了些,双眼里流露出仁慈温暖的目光。他朝埃姆斯沃斯上校走过去并同他握了手。

所以我是一个人。我的习惯是背靠窗户坐,而让我的客人们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从而光线正对着他们。詹姆斯·M.多德先生稍微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开场。我也无意去帮助他,因为他的沉默给了我更多的时间去观察他。我发现让客人们感受到我的个人魅力是明智的,因此我就把我的一些观察结论告诉了他。

“我时常带来噩耗,少见好消息,”他说,“这次可要受欢迎了。不是麻疯病。”

据我笔记簿上的记载,那是在一九〇三年的一月,即布尔战争86刚刚结束后,詹姆斯·M.多德先生来拜访我。他是一个高大、精神饱满、皮肤黝黑、性格正直的英国人。那时,忠实的华生因为结婚而离开了我,这是在我们交往中我所能记得的他唯一的自私行为。

“什么?”

我朋友华生的想法尽管数目有限,但是却极其固执。长久以来他一直怂恿我自己写一次办案经历。或许在一定程度上是我自找的,因为我经常借机指出他的叙述是多么肤浅,并指责他一味迎合公众口味,而不顾严格准确的事实和数据。“你自己试试吧,福尔摩斯!”他总是这样反驳道。而当我拿起笔来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我开始意识到内容必须这样,才能够吸引读者。下面的这件案子肯定能够让读者感兴趣,因为它是我的收录中最稀奇的一件事情,然而碰巧华生没有在他的记录里记下它。讲到我的老朋友兼传记作者华生,我要借此机会说明一下,我之所以在我各种各样不足挂齿的调查中不怕负担地带一个伙伴,并不是出于感情用事或者异想天开,而是因为华生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独特之处,他承认他的谦虚以及没有注意到对我工作过高的评价。一个能预知到你结论和一系列行动的同伴总是有危险的,可是每一个进展都让他惊讶不已,而且对他来说未来总是一个未揭开的秘密,那么,这的确是一个理想的帮手。

“显然是类似麻疯的病,或者就是鱼鳞癣,会让皮肤产生鳞状的疾病,不雅观,顽固,可是有治愈的可能性,完全没有传染性。是的,福尔摩斯先生,的确十分巧合。但只是巧合吗?就没有一些我们知之甚少的微妙因素在起作用吗?我们能确信是这位年轻人在患病之后由于担心而产生了一种生理作用,模仿了他所畏惧的病症吗?无论如何,我以我的职业名誉发誓——那位女士昏倒了!我想最好由肯特先生照顾她,直到她从这次惊喜过度的休克中恢复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