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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二章 穷追不舍歪打正着

“确定吗?这个事情可麻烦了。”半晌,周修文说道。他发愁地看着俞、向二人。二人点点头,向小园道:“已经如实向谢副厅汇报过,朱丰已经证实斗本初确系丝绸诈骗案的主谋,他在弥留之际说出了当年受害人的名字牛宏伟,当时我就在边上。”

周修文又耐着性子扫了几页,然后递给了俞骏,示意他传给坐在第三排同来的一个借调人员。这位年届四旬的警员一扫文件便瞪圆了眼,大气都不敢出,然后皱着眉头开始看内容。

周修文愣怔着,思绪可能比脸上的表情还复杂,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俞骏又补充道:“省厅已经知会了中原警方,这个冷案已经重启,据我们判断,二十三年前,这起丝绸诈骗案涉案人员很可能就是后来‘八大骗’的雏形,他们内讧做掉领头的斗本初之后,一直打着‘金瘸子’的名号作案。”

自机场到市区需要近四十分钟车程,周修文静静地坐在车里浏览一份由中州反诈骗中心提供的情况说明。那是一份非正式的官方文件。他不时地回头看看坐在第二排的俞骏和向小园,那两位明显躲闪着他的目光。这份资料的内容把他的好心情给破坏了个七七八八。

“金瘸子,金瘸子……十方的父亲?”周修文终于说话了,表情很苦涩。

龟鳖难分,种瓜得豆

向小园郑重纠正道:“严格来讲不算,‘金评彩挂’这些江湖骗子传承的时候是既不传子也不传女,都是拐一个小孩训练成传人,十方是被斗本初从一个叫董龙湾的地方拐来的,严格来说,他们没有任何亲缘或者血缘关系。”

两个人怼着拽着离开了。向小园孑然而立,莫名有点怅然若失……

“这让我怎么向局里汇报啊?总局和厅里已经沟通过数次,好不容易走到外调程序,这要送上去,八成得凉了。”周修文道。

“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像损我?”钱加多没听明白,揪着斗十方问。斗十方扭掉他的手道:“你不说我是损友吗?不损难道还夸呀?”

这个情况下对斗十方的处理结果可能性无外乎几种,不要说晋升了,恐怕都得调离本系统,公安队伍的纯洁性永远是放在首位的,不管污点是现时的还是历史的,都具有一票否决的影响力。

“你要认真看,那更为难的就是我了。放心吧,我怎么可能让我为难呢?”斗十方道。

“如实汇报吧,他对此有心理准备。”俞骏说道。

“很快就有了,相信我。多多,走。”斗十方轻声道。他领着钱加多去了会议室。钱加多嘟囔道:“我不干活儿啊,看案卷不是我的长项,别难为我啊。”

周修文看了几眼,唉声叹气,扭过头去了。

言罢人去。斗十方讪讪地笑了。俞骏总要这么装腔作势的样子现在看起来如此可爱。他回过神来时,一眼瞟到向小园正瞅着他。向小园善意地提醒了一句:“杜其安恐怕都无法接受审判了,看守所已经三次打报告要让他保外就医,他的尘肺病已经到了晚期……案件的核心应该是一个女人——一直没有找到信息的那个会计。其实总局也在追踪江汉假冒保险公司诈骗案漏网嫌疑人石金山,这个人很可能是八大骗中的一员,不过到现在仍然没有进展。”

这时候俞骏和向小园的电话几乎同时响起,两个人安排着工作,听声音似乎是关于案情。俞骏的表情有点惊喜,吩咐对方马上传给他。向小园却惊慌失措地说着控制现场,马上就到,然后吩咐司机直奔中原大道232号名流商务旅行公司。

脸拉了半天的俞骏扑哧一声笑了,然后向小园也笑了。俞骏转身就走,几步之后才说道:“案卷就在会议室,张英去过杜其安的籍贯所在地,她最清楚。反正你也闲着,去整理案卷信息吧……钱加多也去,这是辅警的活儿,你给多多当助手。”

两个人再面对时,齐齐问对方:“什么情况?”

“不就是斗本初吗?他不是我父亲,我接手不违规。”斗十方瞬间给了个荒唐的理由,然后强调道,“向组、多多都在场,斗本初说了,我是他拐来的,理论上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俞骏一转念,说起自己的情况:“长南警方恢复了嫌疑车辆司机的体貌特征,正在搜索确认中,照片马上传过来。你这头什么发现?”

“厅里有考虑,你是警察,你应该知道症结所在。”俞骏严肃地回问。

“娜日丽他们把名流商务旅行公司堵上了,也就是廉三旺提供的名单中的一个,叫刘灿。”向小园道。

“你更应该清楚,即便不当警察了我也会找到真相。我父亲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肯定有某种原因,不管是作为晚辈还是作为警察,我都想知道这个真相究竟是什么。二十年前闻名的八大骗团伙雏形就是从丝绸诈骗案开始形成的,难道您不想让他们全部归案?”斗十方问。

“这就发现嫌疑了,不是外围调查吗?”俞骏惊问。

“这……”俞骏更难堪了。

向小园回道:“我也不清楚,昨天才上手,他们说可能摸到条大鱼,中心的机动人员都调去现场了。”

“主任,假如真要上纲上线的话,可能我穿这身警服的时间都不多了,如果有一天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结果,那不仅是我的遗憾,也是咱们这个团队,是全体警察的遗憾。你知道,我出身于骗子家庭,我有这个能力。”斗十方直言。

说罢,俞骏和向小园惊愕对视,似乎都不相信这么快就打开缺口了。周修文好奇地问道:“是那个五亿诈骗案吧?有突破了?”

偏偏这个要求让俞骏为难了。向小园没想到是这样,她为难地看着俞骏。俞骏为难地说道:“你刚回来,要不……”

“很可能有了,你似乎不信哦。”俞骏问。

“一个要求,让我参与八大骗的追踪。”斗十方指着案件板道。

周修文一笑道:“这种案子的去向最终在境外,没那么好追。”

“什么要求?”俞骏这才反应过来。

“呵呵,之前告诉你我们有可能追到逆风,你也是这种怀疑态度。”俞骏笑道。

“不不不,问题可能还真在这儿,能从上千人里猜准三个人,十有八九有猫腻。十方,有你的啊。”俞骏兴奋地说,正要拿电话通知,斗十方一拽,道:“等等,你别光高兴,我的要求还没提呢。”

周修文讪笑道:“主任,您不用挖苦我,逆风一案十方是首功,谁也抹杀不了。”

俞骏的兴奋被一个意外打断了,此时向小园怔怔地看着斗十方,似乎真等着卜一卦。被俞骏的声音打断后,她慌乱掩饰着说道:“他这只是个猜测。查过了呀,连个有前科的都没有。”

“是啊,知道王牌在,还有什么不可能?什么骗子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啊。”俞骏得意地说。

“对呀,功夫都在诗外,窍门都在诈骗之外。”俞骏思忖着,一下子豁然开朗,他拍案而起,“调整一下方向,把廉三旺带回来,摸一下这三个人的情况,有必要的话迅速传唤……啊?”

周修文一脸震惊,问:“啊?他已经上案子了?”

“八大骗金字一门里,经常有铁口断金、算无不准的神话,知道怎么操作吗?比如向组长,我准备骗你一把,但肯定不先向你下手,而是找一个不相干的老太太去和你妈妈聊聊天什么的,摸清你的家庭情况;或者雇俩不相干的人,从你的邻居那里打探,等知道情况了,我再在某个地方和你佯装偶遇,然后开话一撩……呔,这位女子我看你黛眉紧锁、步履匆忙,定有烦心之事,何不让在下给你卜上一卦?”

旧案刚了,亲人新亡,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恐怕很难进入状态,更何况,斗十方还在被审查程序中,不可能参与在办的案件。

俞骏咂摸着这句话喃喃道:“对呀,骗子能准确地点出廉三旺朋友圈里这三个人,恰恰三个都有黑事,正好把廉三旺吓住了……朋友圈上千人,他们如何准确地找到三个比较亲近又有前科的人?”

对此,俞骏早有应对方案。他看看后面那位又奇怪又惊愕的外调人员,悠悠地说:“高手还用参与吗?随便一指点就行了。干脆,你们也去现场调查吧。我就纳闷了,诈骗分子服法的服法,归案的归案,怎么我们自己的同志倒是翻来翻去查不清?”

“……你的个人转账记录里有几个人嫌疑很大,于中诚、杨文河、刘灿等,其他我就不说了,这些人的情况,你马上写一个说明。”

这话里明显的抗拒态度让周修文二人皱眉了。两个人对视一眼,没有发作,似乎他们同样是有苦难言,特别是手上那份情况说明,其情况之曲折复杂,和要外调的对象几乎一致。

她急急一拉电脑找着问询笔录,翻到一段话,郁闷得直拍额头。她把电脑递到俞骏面前。那是廉三旺交代的一句话,是那位假扮警察的诈骗分子对廉三旺说的:

那叫一个一言难尽啊……

这时候,向小园却恍然大悟:“我好像明白了。”

一个小时前,娜日丽和邹喜男驾车悄悄进了中原街这里的停车场,右侧两点钟方向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名流商务旅行公司。

俞骏愕然:“我明白什么呀?”

外围调查的方向昨天陡然急转,指向了于中诚、杨文河、刘灿三人。于中诚很好查,一家制药公司的董事长,公司准备上市,这个时间段肯定要深居简出使劲树好形象,别说参与坏事,怕是一点负面消息也不可能有。

“那就对了。主任,您……还不明白?”斗十方问。

另一个是杨文河,是中州机电设备制造总公司的一个总经理。这位劣迹不少,让人意外的是介入调查后发现,他因涉嫌职务侵占,已经被纪委留下审查三个多月了,问题肯定一大筐,但和诈骗扯不上关系。其人已经被查出的侵占金额有上亿元,自己的钱处置起来估计都发愁,甭说去骗钱了。

虽然话糙,可就是这种感觉,已经精准选择了目标,又何必节外生枝?俞骏犹豫道:“没必要啊,是设计廉三旺,又不是设计其他人,理论上肯定是接触得越少越好。”

这两个人和廉三旺有差不多的爱好,但都应该属于“肥羊”系列,所以重点查实方向落到第三位刘灿身上。此时侦查人员才奇怪地发现,和廉三旺过从甚密的这位,居然是个女人。最后一次询问廉三旺有关刘灿的情况,他仍然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反正是朋友介绍、关系不赖,可为什么别人一提刘灿的名字就能吓住他呢?他憋了半天,敢情这人是个中介,介绍赌嫖的那种。

钱加多插了句:“那不脱裤子放屁吗?”

“我觉得如果有问题,肯定在她身上。”

“第三,我们对这个受害人庞大的社会关系都束手无策,那么嫌疑人那一方,他有可能,或者说有机会,或者说有必要,把受害人的社会关系捋得一清二楚吗?”斗十方郑重地问。

邹喜男把刘灿的照片夹到了空调出风口上,是一个留着齐耳卷发的女人,很柔、很性感的笑容,一看就是那种知性美女。

“对!”俞骏和向小园齐齐点头。

驾车的娜日丽看了一眼目标道:“下定论有点早了啊,嫌疑归嫌疑,不能武断。”

“反过来,嫌疑人如果想搞一个定制诈骗,那必须非常熟悉受害人的生活习惯、常去的地方,甚至性格特征、喜好,这点毋庸置疑。我接触的几个骗枭,无一例外都是识人高手。”斗十方道。

“肯定有问题。廉三旺、杨文河、于中诚,基本是十亿俱乐部的人物,她这么一个开小旅行社的,还能夹在这十亿俱乐部中间,肯定不简单。你猜为啥一提到刘灿,廉三旺就被吓住了?”邹喜男道。

俞骏点头。

“是不是有什么黑料被她攥在手里了?”娜日丽说道。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好,你试着听下,首先,受害人廉三旺社会关系极其复杂,你都无从选择突破口,对吗?”斗十方问。

“是啊,这么个漂亮美女,专攥别人黑料,你觉得会是什么好货色?”邹喜男道。

斗十方很平静,看向俞骏。俞骏咬着牙点点头,他知道斗十方的要求肯定不那么简单,可到这份儿上也只能认了。他摆手道:“成,成,你说,不能说服我,不算数啊。”

“黑料不属于法律和侦查范畴,如果仅限于道德上的,那你不能说她违法了啊。”娜日丽往严谨的方向想,“不过这个界限有时候是模糊的,比如介绍援交、安排出境有偿陪侍等,严格地讲都属于民不告,官不究的范围。”

俞骏被撩得心里奇痒无比。向小园憋不住了,直接问道:“答应,我替主任答应了,不管什么要求,你说哪儿有漏洞?”

“不对,所有行当里啊,不擦边不赢利,不过界不赚钱啊,你看那辆车……”邹喜男指着刚从公司门口开走的一辆车,开车的是一个秃顶司机。娜日丽没看出什么来,就听邹喜男介绍道:“那是商务调查的车,他们被人告过,说是商务调查,其实就是私家侦探,说是侦探,其实就是抓出轨,逮小三的狗仔,那秃子被拘过……咦?”

“答应了才能告诉你,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说不定这个漏洞就是个蚁穴,能成为突破口。”斗十方道。

邹喜男愕然看向娜日丽,两个人心意相同。廉三旺一案里也涉及隐私泄密,如果是这类狗仔捣的鬼,那在某种程度上就讲得通了,毕竟以这类狗仔抓出轨能抓到酒店房间的本事,淘廉三旺的信息那简直是手到擒来。

向小园吓了一跳,本想给他找点事装满脑子就不至于老是病恹恹的,没承想这颗歪脑子还真有发现了。俞骏奇怪问道:“什么要求?”

“咱们从外围调查,不能瞎猜,这个我觉得还是正面接触一下。”娜日丽说道。

“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提示你纰漏出在哪儿。”斗十方说道。

“别呀,现在连传唤都传不到,你上午一接触,她下午飞出国去,再等她回来,黄花菜都凉了。”邹喜男提醒道。

“我倒希望他能看出什么,但这案情我已经看了十天了,还有一部分是我整理的,怎么可能有漏掉的?”俞骏不信了。

两个人正商议间,钱加多和程一丁往这边来了。钱加多电话里问午饭搁哪儿吃去,娜日丽没理会他。邹喜男刚回了信息,目标公司就出岔子了,一辆奥迪TT直接开到了公司门口,车就杵门口,一个穿着短裙、高跟鞋的高个女生急匆匆奔进去了,两个人正纳闷,又有一辆奥迪A8横在了公司门口,两个男的气势汹汹地进去了,远远看去,似乎在和前台争执着什么。

斗十方严肃地看着俞骏,像是有些为难,目光又严肃地看向小园,很复杂。之后他的表情缓慢地平复,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这一下钱加多都明白了,惊声道:“哟,这货看出什么来了?”

“有戏。”

“对呀,现在经过努力通信记录、微信聊天记录已经恢复出来了,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手机里的大部分照片也都恢复了。现在的情况是,可能连廉三旺也说不清楚问题出在哪个环节上。”俞骏道。

邹喜男和娜日丽一瞅,齐齐下车,扮作吃瓜群众往直接目标方向踱去。

“不,恰恰相反,假如根本未曾谋面,都是远程操作,又何必格式化受害人的手机?一定是有过接触才必须销毁痕迹。”斗十方说。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可未必能马上看到事因。两个人到了门口,看到后进来的两个男人中,其中一男正捶着柜台叫嚣着:“识相点,把人叫出来啊,甭跟老子耍什么花招!”另一个也在嚷:“信不信今天砸了你这破店?那小妞可骗了我们不止一回了啊。”

“什么也没留下。”向小园说,“他的手机都被远程格式化了,现在成了块砖头,一开始技侦都恢复不出来。”

两个人嚷着,柜台后的女招待似乎并不理会。通向公司的楼口站着四位保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叫嚷,活脱脱的武力威慑。这俩二世祖似乎也忌惮,就算想闹腾也不敢太过分。

斗十方眼神迷离了,那是在思考。片刻后,他问:“没有人能把案子做到天衣无缝,一定会留下什么。”

娜日丽使着眼色,和邹喜男耳语一番,然后她落落大方地进了名流商务厅里,旁若无人地踱向楼梯口,对着那四位虎视眈眈的保安说道:“我是于总的秘书,和你们刘总有预约,谈下出境的细节安排。”

“这个我们已经判断到了,而且也想到了,但问题是,受害人廉三旺吃喝嫖赌什么都沾,逛夜总会、上赌场、进酒场,几乎就是他的生活常态。他的通讯录里有上千人,每个月从手机上转出来的钱就有几十万,想找出隐藏在他身边的那个内线,真不容易。”俞骏说道。

然后娜日丽很大方地递上了调查时拿到的于中诚的名片。那保安一看,刚想询问前台,那俩二世祖就嚷上了:“姐姐,骗子,这是个骗子公司!”

斗十方一笑道:“看得多了所以没什么看头,这是一起量身定制的诈骗……是比现在无差别选择目标更高一层次的犯罪——精准选择一个目标深耕,从一个高净值的目标上获取最大利润。就和骗赌一样,原来是无差别选择,诱人去赌,甚至还发展到暴力拘禁,这引发的连锁反应很多。升级之后,那些赌博庄家学聪明了,专门挑有钱有身家的人下手,虽然所有资源和精力都用在一个目标身上难度会很大,但万一成功,收获要远远大于无差别选择的粗放方式。”

娜日丽故作烦躁地一扬头,问道:“怎么搞的吗?我们可是要上市,商务安排还能交给你们公司吗?”

“差不多了,没什么看头。”斗十方直接地说道,他已经浏览了大半,收回了目光。钱加多警告道:“允许你耍个帅,不要太过分啊。”

这边客户一虎脸,那前台可来不及确认了,赶紧领着娜日丽往楼上走:“请,我们刘总在楼上。”

“时间太短了吧,再让十方多看会儿。”向小园道。她看出俞骏的意思了,只有在擅长的领域,只有在忘我的事上,才能看到以前的斗十方。

两个人一起上楼,却不料刚出楼梯口就听到了吵架的声音:

“五分钟,找直觉。”俞骏道。斗十方没吭声。俞骏只当他默认了,掏出手机递给他。向小园起身,把自己工位上的电脑拿过来。钱加多就像看好戏一样瞪起了眼。斗十方一手看着手机上的信息,一手操作着电脑看报案、询问、大数据梳理、现场勘查等文件,而另一头,俞骏在卡着表,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兴奋,眼睛不时地看专注的斗十方,过了一会儿,直接喊:“停,时间到。”

“灿姐,我拿的钱都给了你六成,出了事你不能不管啊!”

斗十方一愣:“怎么挑战?”

“我怎么管啊?谁让你脚踩两只船了,我看你还不止两只吧?刚进城时你自己什么样不记得了?是谁把你带出来的你忘了?敢跟我叫板了啊?”

“不是没线索,而是线索太多。想不想挑战一下?”俞骏问。

“不是啊灿姐,他们朝我要钱,我都花了,我哪有钱啊!”

向小园一笑,刚要慷慨一句,斗十方却说:“灶上吃吧,都心里有事,谁请也吃不爽……主任,这个诈骗案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线索?”

“那我也没钱,你说怎么办?”

“不用看我,先说谁掏钱吧。”钱加多说,此时气氛有点不太和谐,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主任,你啥时候这么大方了,不怕我吃哭你?”

“灿姐,这就不够意思了吧?我没少给你介绍姐妹啊,你要打算干看着我出事,大不了我报警把咱们全抓出来,谁也别想好。”

“大邹和老程去走访受害人廉三旺了,娜娜在和技侦核查账户信息,中午……要不咱们一块儿吃个饭?”俞骏回头询问。向小园赶紧点头:“这提议不错,附议。”

“是吗?那你报警啊,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有亲戚关系,还是有业务关系?”

那几位的心思可能都在斗十方身上,不断给斗十方做鬼脸。一等俞骏说完,陆虎就说了,十方来长南吧,这可是条大鱼,特有挑战性;络卿相也相邀了,来吧,来吧,现在电脑用不上,得用你这歪脑筋替我们想想;巫茜呢,给逗得哈哈直笑。向小园对钱加多使了个眼色,多多知道该干吗,上前丑脸一堵,还没开口,那头的通信直接给关了。

“啊——”

“虽然已经出境了,但这起案子足够重新发起一次跨境抓捕了。总局和厅里的意思是要穷追不舍,他们就算跑到月球我们也得把人抓回来。放任一起类似案件,可能就要出现十起、百起的效仿案件……同志们,加把劲,我们的王牌还没出呢,一出肯定是惊天动地,哈哈,辛苦了。”俞骏心情格外好,难得地勉励了几句。

两个人正吵着,接待员觉得不妥,想把娜日丽带下去。娜日丽笑了笑道:“没事,我认识灿姐,你去吧,我来处理。”

陆虎和络卿相做了个鬼脸。巫茜在视频里说道:“我们也没办法,主任,我们也是头回遇到用移动的VOIP设备作案的情况。根据兄弟单位有过的经验,这操作者十有八九是在境外,很可能等我们追到人,也找不回赃款了。”

那接待员被娜日丽的淡定折服了,糊里糊涂下了楼。娜日丽又走近几步,靠到门边。此时,里面又传来了哭声,先前要挟刘灿的声音又成了哀求:“灿姐,我可怎么办啊?他们俩发现了,都跟我过不去,每天追着我……”

“你给我一堆不确定,我能有什么指示?”俞骏没好气地说道。

“哎,没文化真可怕,他敢怎么着你?”

“这就是案发现场出现过六次的嫌疑车辆,经过初步勘查,车身和车内全部浇上了稀硫酸,能提取的生物证据基本上全部被毁了,连车漆都没放过。不过我们在这儿发现了一个孔洞,我们判断应该是改装VOIP设备加装天线的时候在这儿还留了一截……我们判断这玩意儿不会被随机带走,很可能已经被抛弃,正发动镇派出所警力寻找……另外长南警方正在恢复驾驶员体貌特征,我们双管齐下吧,哪儿冒出线索,就往哪儿走……主任,还有什么指示?”

“灿姐,那你帮帮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前方的电话来了,是案情通报。俞骏投到显示屏上,几人坐下来。对方在屏幕里一看到斗十方就乱了,陆虎嚷着叫小络来看,巫茜搂着两个人把脑袋伸到摄像头上问好。斗十方笑笑招手,好半天才平复了激动的情绪,接下来就开始郁闷了。陆虎拍着现场一辆千疮百孔的车介绍道:

“真不是我不帮你呀,月月,你自己出去单干惹出来的事,让公司给你兜着,别的姐妹怎么说?”

“最终结果还没有定论,但在此之前,理论上你留在原单位等候任命是没错的。欢迎回来。”俞骏伸手。斗十方和他握了握,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我……”

“我的选择权不在我,应该您告诉我啊。”斗十方问。

“自己从后门走,别没事就当不认识,有事就扯到公司,我最烦你这种不懂感恩的贱货……别瞪我,你随便报警,就中州这个地界,看我摆不摆得平?滚!”

俞骏笑问:“你呢?哪个方向?”

两个人吵着吵着开了门,两眼泪花、怨气难消的美女开门时愣住了,门前站着一个陌生女人。娜日丽也瞬间看清,办公桌后端坐的,正是她要走访的人:刘灿。

“遭遇一次打击之后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向前走得更远,一种是向反方向走得更快。”斗十方道。

刘灿一愣,出声问:“你谁呀?怎么上来的?”

正说着,俞骏和向小园踱进来了,俞骏直接把大放厥词的钱加多拨拉到一边,站到了斗十方面前,足足打量了几分钟才赞许地笑道:“我还以为需要更长的时间你才会出现在这里。”

“噢,我听说有人报警,就替你们报警了。”娜日丽扬着手机。

俞骏瞬间词穷,看向向小园。向小园也一下子对不上来,一拉钱加多,推进去了,用表情示意他说话。钱加多“哦”了声,急接道:“你现在成如假包换的光棍一条了,我羡慕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同情?看啥呢……八大骗呀,以前觉得神秘不已,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啊。”

这可把两个人都吓住了。满眼泪花的美女怔在原地,刘灿愣怔一秒,迅速地把桌上的几部手机和银行卡扫到抽屉里,然后关了电脑的页面,又顺手把桌上几份纸质的资料收拾起来。刚找着保险柜钥匙时,她不经意回头,却发现那个陌生女人正开着手机视频录她。她不明所以地问道:“你谁呀?怎么上来的?”

“别可怜我啊,我最怕别人用可怜和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斗十方轻声道。他已经听到有人来了。

“既然报警了,我不就是警察吗?”娜日丽拿着手机录着,故意对着刘灿说,“来来,来个正脸造型,你们刚才争论什么事来着?”

几个月不见,他消瘦了、稳重了,不像以前每时每刻都透着浮夸狡诈,也不像以前没大没小,开玩笑没轻没重,更不像以前那么毫不掩饰地咄咄逼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俞骏和向小园都更希望看到以前那个斗十方,而现在,怎么看都觉得他身上透着一股凄凉。一个普通人,一生能经历的悲剧肯定屈指可数,可在他身上经历得太多。

刘灿吓得一躲,正想捂脸,手里的资料哗啦掉了一地。这恰是娜日丽的目的,她把手机转向地上的资料,刚一开始录,刘灿又惊得俯下身挡着。此时,她发觉不对了,气急败坏地扑上去抢娜日丽的手机。估计是被气糊涂了,忘了对手是谁,她一抢一扑,娜日丽手一缩,一侧身,边躲边说道:“我已经向你亮明身份,你的行为已经涉嫌抗拒执法,我现在正式申请对你传唤,而且这个公司涉嫌不正当经营行为,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向小园和俞骏对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外跑,一前一后撞了钱加多一下,倒比钱加多风风火火跑进来还急。等钱加多返回办公室,两个人却一左一右守在门口不进去了。他刚凑上去,俞骏一把搂住他,示意他别吱声,伸长脖子定睛看时,只见斗十方站在空落落的办公室里,望着向小园写的案件板发呆。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刘灿看着门口呆立的女人,一下子错会是她搞的鬼,她声嘶力竭地喊着保安,然后冲上去揪住那女人,连抓带挠加撕头发,状似疯狂地骂道:“你个烂货,跟老娘玩这一套……我让你告,让你告!”说着就是耳光连扇。那女人尖叫哭喊。娜日丽连声呵斥都没拦住,两个人眨眼间撕扯到一块儿了。楼下的保安闻讯刚往上走,邹喜男就会合了程一丁、钱加多冲进来了,亮着证件大声道“警察”,把几位保安喝停,好不容易分开那俩撕扯的女人。那个吃亏更大的女人衣服烂了几处,脸上指甲印纵横交错,边哭喊边乱抓乱踢,半晌安静不下来。

“我来告诉你十方回来了,在办公室,都没人招呼一声。”钱加多说道。

“警察!警察……别闹了,干什么了这是?”钱加多装腔作势地吼道。幸好娜日丽没吃亏,可说了一句就没词了,他求助似的看着娜日丽。

“没事你冲进来干什么?”俞骏怒喝。

“等一下,我申请一下传唤。”娜日丽拨着电话。

“没有啊,没出什么事。”钱加多道。

理由尚不明了,不过马上就来,那个摸着自己脸摸了一手血的女人一下子又陷入疯癫。这可是吃饭的家伙被毁了,她像发怒的母狮一样指着刘灿吼道:“警察快抓她!就是她教我们骗钱的,骗回来的钱一多半得上交她,光我就给了她一百多万。”

刚分配好,门嘭的一声被推开,俞骏惊得一下子站起来。钱加多风风火火地进了门,惊得向小园急问:“怎么了多多,十方出事了?”

得嘞,这算是小事捅成大娄子了,刚刚失态此时才清醒的刘灿看到来人架势傻眼了,想打个电话也来不及了……

“好吧,躲什么躲,有什么说什么,就个周修文还能把咱们吓着吗?”俞骏无所谓地说道。

有时候案子来得猝不及防,其实案情的突破口有时候也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向小园愤愤地剜了他一眼,没接:“躲不掉,人已经在飞机上了。”

真有大队警察到场,那俩最初来闹事的二世祖反而怵了,急于摘清自己,赶紧说是被楼上那女的骗了100万元,另一个也说被骗了80万元,两个人居然还是表兄弟。这事尚待核实,楼上那骗人的女人叫王月,她一通哭闹加乱咬,全成了爆料。她拿到的钱给刘灿转了差不多100万元,楼下那男的也是刘灿教她去勾引的,而且不是教她一个人。更厉害的是,刘灿培养了一帮女的骗人,上课的地方就在这儿,至于培训资料,那地上的就是了。

“我忙这个案子,这样吧,这个事我交给你办。”俞骏拿着传真电报递回来。

于是俞骏和向小园一行到现场欣赏到了最原始的资料。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因为朱丰的交代,丝绸诈骗案已经冷案重启了,恐怕中原警方也得来这儿外调,想到这个向小园就头大无比。她一脸为难,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份文案是:针对中高端男士的私密朋友圈,附电子存储及普通文档照片,里面有各类兼职,比如空姐、白领、瑜伽老师、教师、少妇、学生妹等。这个没啥毛病,就是照片太艺术了,有点撩人。

两个人心知肚明,外调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有可能招募此人。但恰恰这个原因让俞骏为难了。他不自然地放低了声音说:“他这家庭情况,咱们怎么跟上级说?总不能说什么都不知道吧?”

另一份文案是:白富美训练营之如何融入目标人群。讲的是邂逅、搭讪、调情等。这也没啥问题,就是话露骨了点。

“既然看你,肯定想法一致。”向小园道。

再一份文案是:白富美训练营之把男人当成一条狗,讲的是如何俘获男人,让他们心甘情愿掏钱,包括上床以前使劲掏以及上床以后继续掏。这本来也没啥问题,就是掏的数额有点大了。文案举例最成功的一个小姐姐一个月掏了男人七百多万。

“别看我,你什么想法?”俞骏问道。

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所有的服务都标示了价格,包括礼仪培养、谈吐训练、整容等等。你没钱没关系,可以先由公司垫付,不过利息不菲。你没有社交圈也没关系,公司给你解决,像楼下那样花钱如流水的大凯子,公司掌握的信息多得是,不但给你创造邂逅机会,还给你打造一个完美人设,比如在哪国留学、家在哪个高端小区、父母是干吗的,虽然都是假的,不过大家都是专业演员,百分百能骗过那些相信爱情的二货。

向小园笑了。对于总局这位越过他直接组织行动的同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她解释道:“省厅直发的通知,而且是加密的,我想无非是十方的事吧。”

“哦,这是捉龟逮着王八了啊,呵呵。”俞骏哑然失笑。

向小园递上来一份传真电报,是省厅的。俞骏一看就皱眉,他暗自思忖:“周修文来外调?外调什么?这货你别看他长得浓眉大眼,憋了一肚子坏水。”

“针对男人设色骗局,历久而弥新啊。”向小园看着地上的证物,难得开了个玩笑。

挂了电话,俞骏道:“这都十天了,才发现作案车辆的弃置点,应该就是了……你什么事?”

两个人正奇怪这事就算有牵涉也是些个烂事,不知娜日丽通知他们是什么意思。答案很快递了上来,那是一份大数据研判的关联信息。娜日丽指指桌上那几部手机,小声耳语了几句。俞骏一看,皱了眉,又把报告递给了向小园。同来的周修文也好奇地凑上来看,一看惊得差点叫出来。

“好的,就快到了。”

桌上数部手机里有一部关联到了江汉市一个叫唐宝琪的机主。这个唐姓机主在荆汉市,她的号码又关联到了一个专案组熟悉的名字:贾一文。

“嗯,一会儿传视频过来。”

荆汉一案中,陈策、贾一文等人服法,陈策最后逃出监控视线的地方就是唐宝琪经营的夜总会,而贾一文和唐宝琪关系密切,经查实,贾一文善于通过性贿赂把地方官员拉下水。实施具体计划的女人都是通过唐宝琪介绍的,现在这位刘灿又和这些人关联上,那留给大家想象的空间可就足够大了。

“今天上午,距离长南市21公里处的一个废弃浇灌站里,发现一辆车,可能是我们要找的嫌疑车辆。现在是雨季,这个地方有点偏,所以发现得晚了点,镇派出所两天前接到报案,对比我们的协查通报后才上报,我们正在赶去的路上。”

片刻后,俞骏问道:“手续办了吗?”

俞骏正说着话,向小园推门进来了。他示意她坐下,干脆把免提打开,手机里传来了陆虎的声音:

“正在办。”娜日丽道。

“什么,什么,你说清楚点,什么时候发现的?”

“先全部带回去,申请搜查该公司。”俞骏道。

“不是,不是,我巴不得你回来呢,省得把我撵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陪你。”钱加多乐了,小步奔向他的车,载着斗十方一路去往单位……

扑通,没应声先听响,大家转头看时,还没戴手铐的刘灿毫无征兆地摔倒在地,实打实地吓昏过去了……

“啊?”这情节钱加多可没想到。他正为难时,斗十方边走边说:“出任务前有保密处的行文,有陈局和谢副厅的签字存档,我又不是真被单位开除了,咋,主任告诉你不收我了?”

青春作价,廉耻可沽

“回单位。”斗十方道。

理想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就像憧憬在真相面前不值一提。

而他当时可能就像现在的钱加多一样,抓着脑袋满脸迷糊不明所以,而且,思维搭不上调,根本聊不下去。斗十方起身收拾东西,也就是那本破旧的相册。钱加多跟着他出来,随意关上了门,出了院子,才问道:“去哪儿?主任让我看着你,别想不开乱跑。”

名流商务旅行公司被查,主要负责人刘灿被扣留的消息如一阵妖风刮过,谁也没想到引起了后续的轩然大波。从派出所到刑警队再到市局,都在打探案情,甚至人情网、关系网都探到了省厅,被问到的都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位是何方神圣。处在风波中心的反诈骗中心更是热闹。自中午起,奥迪、宝马、奔驰、保时捷、凌志等各色豪车流水般地驶向中心,几个小时后,把路边都塞满了。一部分是来等情况的,一部分是来投案自首的,很多人是警方根本还没通知就来投案自首了,清一色的天姿国色、万种风情的各色美女,连交代情况的动作也如出一辙,纸巾一拭眼角、纤手一捂额头,然后语气幽怨地开始了:“我确实在刘灿那儿上过课,可我没骗人,虽然那些邂逅和偶遇是假的,可我和他感情是真的……”

“对,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相,但肯定不是全部的真相。一个高明的骗子从不制造假象,他给你无数个真相,而这些真相的目的,是掩盖另外的真相……就像他策划那起丝绸诈骗案一样,所有的交易都是真的,让你在毫无防备的时候掉进他的思维陷阱。”斗十方微笑着,似乎想起了儿时,那位骗子父亲是如何循循善诱地教育他。

不对,凌乱了,案情和感情搅和在一起,把记录的警员都搞蒙了。

钱加多又道:“什么意思?你是说你爸……出于好心在骗你?”

直到这家公司的搜查出了结果,个中原委才算闹明白了。技侦在刘灿的私人电脑里找到了大量高净值男士的详细资料,包括车辆、受教育程度、资产等,甚至有些更详细的还记录下了性癖好。至于制订的课程就更让人瞠目结舌了,除了针对这些男士各种喜好培训相应的女生,还会创造出匪夷所思的交往机会,比如咖啡厅偶遇,可能店员和邻座都被收买了;比如在酒吧或者餐厅的邂逅,可能要不经意地吸引你的眼球,让你刚好看到一个心仪美女,也是设计好的,甚至于偶遇算命的、巧遇同校同学的、碰到个需要帮忙的,都是演员,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你认识已经安排好的一个美女。

“骗人不一定非得是谎言,就像医生隐瞒病情一样,出于一片好心和善意的,也是欺骗。”斗十方道。

繁复不一的过程,只有一个最终目的:要钱。

钱加多愣了,有点不理解斗十方了,奇怪地问:“这怎么可能?老爷子虽然是个骗子,可在你身上的感情绝对不假。”

这数目挺吓人的,为爱买单的那些男士都相当慷慨,买包、买车、买房,甚至买别墅的都有。仅刘灿十几张银行卡查到的金额,六个月内就有1600余万元,全部是她当“爱情”红娘收到的提成。更吊诡的是,警方联系到的那些掏钱的金主,除了个别情况,其他不是矢口否认,就是一口咬定是主动给的,这可就轮到反诈骗中心为难了。

“不,他一定在骗我。”斗十方道。

以虚构事实和隐瞒真相的方法达到非法占有的目的,才能定性为诈骗。可这方法,谁敢说和“爱情”不一样?还不都是虚构事实和隐瞒真相?于是这些涉案的女人和受害的男人,都有了一个统一的说辞,都说为爱情。哪怕是有家室的也声称自己找到真爱了。

“你想错了,老爷子都说了,拐你是他这辈子唯一自豪的事。”钱加多道。

“乱套了,乱套了,这咋一个比一个不要脸!”邹喜男瞅着院子里又走了一批,哭笑不得地说道。程一丁在座位上笑道:“那些小金主十几万几十万的钱可以不在乎,但脸不能不在乎,说让个小女生骗了多丢人啊,再说了,人家姑娘也付出了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盗亦有道,他是个老派江湖人,生不进衙门,死不交官差,这是信条……讽刺的是,他却养了个警察。”斗十方苦笑一声,一肚子愤懑难堪无处可泄。

“那咱们忙乎个什么劲?”邹喜男道。

钱加多坐下来,都没法往下聊了。他看看茶几上的照片,随意翻了翻,好奇地问:“你是不是在找那些同伙?当时你爸咋不说呀?你现在好歹是警察,斗他们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侵犯公民个人信息总是违法的,这中间刘灿是个大害,其他人估计是听到风声后怕事情抖出来给吓住了。”程一丁道。

“我也这么想……自从我穿上警服,我就觉得和他有点生分了,我爸常唉声叹气……有时候我还开玩笑问,爸,您是不是犯过什么事啊,这么些年都没出过段村,还极力反对我当警察。”斗十方黯然说道。

“那刘灿和五亿诈骗案,我怎么觉得,好像路走岔了。”邹喜男皱着眉头,思忖着这个偏离方向的侦查。

“当局者迷呗。老爷子还不是想着为你好?你毕竟是警察。”钱加多说道。

整理着资料的程一丁停下来,想了想,道:“应该有某种关联,等下审讯结果吧。”

“对呀,我爸是个不吃亏的性子,这么大的仇恨就这么放下了?这么多年隐姓埋名什么都不做,为什么一看到朱丰,第一件事是先了结自己呢?”斗十方迷茫地说道。父亲的反常行径把他难住了。

娜日丽和向小园二人已经审讯几个小时了。本案准备移交刑警队处理,反诈骗中心要在移交前找到它和五亿诈骗案的关联。看看这纷乱的线索,留守的两个人又开始头疼了。光刘灿搜集的各类高净值男士就有两千多位,那信息真不知道怎么来的。这要是照单诈骗,那指不定能再搞出几起轰动大案来。

钱加多一愣,脱口道:“怎么着也得还回去啊!”

两个人的谈话被一阵笑声打断了,一听就是多多回来了。今儿大家都忙着没人理他,那二货一下午瞅着来投案的女人。见到美女一进来,这货那叫一个眉飞色舞,神神秘秘地说着:“哎呀,你们可是错过了,美女如云啊……随便拉一个回去都不后悔,长得那叫一个水灵。”

“要有人差点弄死你,你会怎么做?”斗十方问。

“你随便拉哪一个都会后悔,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吗?花十几万可能只能拉拉手啊。”邹喜男道。

“这是不光彩的事,给你留什么?”钱加多道。

钱加多一想,也对,即便他属于有钱人的序列,也对此事咋舌,他想了想,说道:“我头回发现我的智商也不差啊,你说楼下那群长相还不如我的,得蠢到什么程度才能相信爱情居然能降临到他们头上。”

“我也不知道。我爸既然有预感了,那总该留下点什么,可我什么都找不到。”斗十方抬起头来,双眼露出悲伤过后的极度迷茫。

说到这茬儿邹喜男来劲了,小声道:“多多,你不一样,爱情可真降临到你头上了。”

这一点钱加多没有考虑太深,即便真是,他顶多会后悔没有多请教老爷子几招。现在斯人已去,唯一看不下去的就是十方成了这个样子。他走进屋里,看到斗十方又落寞地坐在沙发上看那堆遗物,便小声问道:“十方,你在找什么?”

“哎,对呀,多多,你俩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这个了没有?”程一丁做了个努嘴动作,逗着钱加多。

当然,如果斗本初真是“金瘸子”的话。

钱加多羞赧不已,不好意思地摇头道:“我不敢呀,她打我怎么办?”

多多悲观地感叹道。他起身,悄悄走到门口,看斗十方魔怔了一样在屋里翻东西。审完朱丰两天了,他就在家里翻了两天,成果就在茶几上。除了一些旧照片,就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极其讽刺的是,传说中张口吃八方的骗术奇人一贫如洗。

“你看你,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程一丁道。

“哎呀,这家是完了啊。”

“对,你得鼓起勇气试一次,要么挨一耳光,要么她就是你的人,回报远远大于风险,值得一试啊。”邹喜男教唆着。

一条瘸腿的狗从泥泞的小巷子里跑出来,摇着尾巴走到了一个破家陋户的门前。门吱呀一声打开,把院子里的钱加多惊醒了。多多吹声口哨,然后掏掏口袋,剥了个火腿肠给这狗儿喂上,看它毛发干枯、形容枯槁的样子,都能联想起屋里那位。

钱加多眼珠一转。哟,那是心动了。邹喜男和程一丁互相使着眼色,正要继续捉弄的当儿,门嘭的一声开了,娜日丽和向小园有点垂头丧气地进来了。只见娜日丽大马金刀地一坐,两腿往桌上一搭,那剽悍的样子早把心怀鬼胎的钱加多吓得绮念顿消,赶紧殷勤上前问怎么了。不问还好,一问火就上来了,娜日丽说道:“这什么线索啊,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就是个变相色骗,就这,定性都难。”

天赋异禀,慧眼如炬

“现在有点乱,牵涉的人太多,怕是连刘灿自己也说不清楚。首先我们得搞清思路,刘灿这种通过色骗非法攫取利益的嫌疑人,是否和五亿诈骗的嫌疑人有直接关联?”向小园思忖着。看来审讯不利。

俞骏其实隐约也有这种预感,而且越来越清晰。可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没有感到兴奋……

大家刚一愣神,这次反倒是钱加多反应最快,一拍胸脯,说:“问我呀。”

“天不藏奸,地不纳垢,逃得过刑责,逃不过因果啊。我预感离八大骗归案的日子不远了。”

“去,一边去,别添乱。”娜日丽呵斥道。

头一回两个人思路和对话似乎都岔了,谢副厅过了好久才答非所问地说了句:

“你等着,让你刮目相看。”钱加多二话不说就出去了。

“谢副厅……接下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俞骏小声问。

正不知这货出什么幺蛾子的时候,又听钱加多嚷道:“快来,借你脑袋瓜一用,都是你惹出来的事啊,不能管抓不管埋。”

怔了好久,谢经纬品出其中的意味来了。那位有过罪责的父亲看到儿子从警,生怕警察儿子发现自己的亲人犯罪时尴尬难堪。他无法理解这位江湖人士当时的心态,但他扪心自问,若是放在自己身上,恐怕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咦,可把这事忘了,十方不就在呢吗?一听这声音,众人一齐离座,开门的,拽人的,后面推的,把有点不情愿的斗十方给弄进办公室了。斗十方被同事摁着坐下,向小园已经倒好一杯水放到他面前。斗十方笑笑道:“难在哪儿?”

“我见过他本人,很有气质的一个人,要是没病,都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了。坦白地说,我现在都有点欣赏这个人了。他从知道朱丰被抓后就开始酗酒,也是故意找死。试想一下,如果人还健在,这个悬案水落石出,那十方可能就更难堪了。”俞骏轻声道。

“捅到马蜂窝了,你说难在哪儿?”向小园示意着中心停着的各色豪车,哭笑不得地说道,“一少半装死,联系不上,一多半坚称是谈情说爱,正常经济往来,刘灿也就吃定即便把所有人找来,怕是大部分根本不敢认这个事,现在扛着呢,说情电话快把我手机打爆了,主任干脆躲起来了。”

“等等,这个有点乱啊……再怎么着,斗本初也是丝绸诈骗案的主谋,这个迟早得坐实。而十方是我们反骗领域的第一人,这……我觉得斗本初都勉强可以原谅了?”谢经纬哑然失笑,这故事线索差不多清晰了,反而让人无语。

“所以,难的不是案情,而是围绕案情出现的各种干扰。你的思维一旦被影响,方向就可能出现偏差。”斗十方说道。

“我不知道啊,但我想,也可能他是因为十方的警察身份想编个谎,毕竟十方是个孝顺孩子,这老子肯定不想儿子因为他背上心理负担,或者影响到职业前途。”俞骏道。

“你分析我没意思,帮我们分析下嫌疑人。”向小园笑着说。

谢经纬怔着问:“你信吗?”

众人催促下,斗十方略一思忖,道:“把所有的干扰砍掉,直奔主题,第一,诈骗嫌疑人既然说出了于中诚、杨文河、刘灿三个名字,那对方肯定知道这三人的黑事,而且这黑事同时可能威慑到廉三旺,对吧?”

“我想,不单是畏罪,毕竟他最在乎的这个养子算是警察……他最后吐露了实情,说儿子不是领养的,也不是捡来的,而是他拐来的。”俞骏道。

“对!”众人点头。

谢经纬皱着眉头说:“也就是说,老斗认出了朱丰,然后……畏罪的心理压力加重了他的病情?”

“问题也在这儿。别说境外的人,即便是本地人,甚至我们警察,想知道这些人的黑事,也有点难度吧?”斗十方问。

“算个诱因吧。十方一直没弄明白父亲的反常行为,处理完后事才找到原因。看守所搞了个欢送会,欢送的是一个干了二十多年的勤工,还特意把斗本初请到了所里。那是个周末的放风时间,向小园查过监控,那个时间点,从就餐的地方恰恰可以看到放风的朱丰。”俞骏道。

也对呀!众人眉头皱起来了,娜日丽问道:“他们有专业跟踪队伍啊。”

“天哪,这江湖上的恩怨情仇。那这个老斗,死得恰是时候啊。”谢副厅道。

“所以这就自相矛盾了。刘灿也被跟踪了?她干黑事干这么大结果被人黑了,那又是谁?”斗十方瞬间把娜日丽问住了,他没有解答这个问题,继续说道,“第二,刘灿和廉三旺之间见不得光的交易,非赌即嫖,没啥好事,这么隐秘的事也被第三方知道,那症结又何在?”

“不确定。他们几乎都是用化名,作案时聚到一起,一得手就分道扬镳,各不打听。最早传递信息用的是江湖人常用的那种张贴出来的寻人启事,还用过在报纸登广告的方式,写上只有他们才看得懂的暗语。徐则臣加入后,他们就用上了网络通信工具……哦,对了,据朱丰交代,这个女人当时和斗本初姘居,两个人关系匪浅;干掉斗本初独吞赃款,也是这个女人领的头,后来她就成了这几个人的领头人。朱丰交代,他和江前胜搭上线在境外开始做电信诈骗生意的时候,内地的同伙就是这位胡会计,大部分黑产信息都是胡会计提供的。”俞骏解释道。

又打结了,斗十方继续问道:“第三个条件是,能近距离接触到廉三旺,他的手机变成砖头块肯定是在某个地方被人动手脚了,要做到这种程度,起码得有点信任吧,总不能一次邂逅就解决问题了吧?况且这种大户,除非熟悉,不太会随便找女人或者酒友。”

“这个女人呢,还不确定名字?”谢经纬问。

三个条件把众人难为了一会儿,似乎很简单,可又太绕。程一丁想了想,问道:“你这说来说去,还是刘灿有问题,难道不会是刘灿故意把自己牵涉进去?”

俞骏点点头:“嗯,可能是那次打击让他心灰意懒,就退隐了,流浪十几年后窝到了段村看守所当了一名勤工……当然,也造就了十方这么个怪才。”

“那就更不对了,捞了一大笔,谁还会傻守在原地。对她而言,出境改国籍都有渠道,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呢?今天还被抄了这么多黑料,光是个侵犯公民隐私就够她喝一壶的了,图什么呢?总不能跟缺心眼的多多一样就为了理想,家财万贯非要当个辅警吧?”斗十方笑道,钱加多自己也乐了,补充道:“不光得为理想,还有爱情。”

“其实金瘸子已经被他们做掉了,或者说,他们认为金瘸子已经死了。这之后他们都是打着金瘸子的旗号?而金瘸子,确实也就是丝绸诈骗案的第一嫌疑人,后来收养十方的人,斗本初?”谢副厅道。

“再插嘴我抽你啊!”娜日丽面红耳赤地呵斥道,不骂他还好,一骂大伙都乐了,向小园赶紧摆手道:“别岔话题,你的意思是,不是刘灿?”

这是以“命案”为切入点的询问,作为诈骗嫌疑人的朱丰知道骗人和杀人是两个不同概念,他急于摘清自己,不但交代了丝绸诈骗案的始末,连内讧的前后也交代了个清楚。趁谢经纬看的工夫,俞骏道:“具体细节还在询问中,不过可以判断出,那起案件的参与者基本就是我们追的八大骗人员,杜其安、石金山、贾一文,还有一个神秘的女人。朱丰交代,当时他们都叫她‘芳妹’,也就是后来的‘胡会计’。这个犯罪团伙的渊源,应该就是那个时候。”

“对,不是,但也是。”斗十方说道,给了个相悖的结论。

俞骏打开手机,把向小园汇报的情况递到了谢经纬面前,为了对付朱丰这个骗枭,前后换了几拨办案人员,磨了一年多工夫,真没想到还有漏罪,更没想到的是,漏的还是二十三年前中原市轰动一时的特大丝绸诈骗案,而主谋……谢副厅撇了撇嘴,感到为难,主谋正是斗本初,斗十方的父亲。

众人正愕然间,钱加多一竖中指,道:“装是吧!”

近晚7时,夜幕方至,自登阳又一次匆匆赶回中州的俞骏,急匆匆地奔向省厅办公大楼。他在这里等了很久,直到散会的同事纷纷出楼他才加快步伐,奔向四楼谢副厅的办公室。办公室门虚掩着,刚刚落座的谢副厅似乎在等他,进门后俞骏急促地说道:“审下来了。”

几人同事笑个不停,斗十方也笑着解释道:“你们善于正向思维,我善于反向思维。当骗子的第一步是要敢于异想天开,第二步是找到一条最佳的途径让这个想法落到实处。每一个境外的电诈团伙,除了头目和赃款在境外,剩下的步骤其实都在境内,假如这个团伙头目是我,而我和诈骗选择的目标素不相识,那怎么样迅速而又准确地切入他的生活中呢?”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有点虚弱和疲惫,可就是这么毫无力度的询问,像有千钧之重,击溃了朱丰记忆的防线。他坐在那里战战兢兢,汗流成溪,吧嗒吧嗒掉得都来不及擦,似乎面前的照片比警察、深牢大狱还让他恐惧,紧张的情绪好久都平复不下来……

“这不是查案,这是作案。”邹喜男道。

“跟你说,你总觉得警察是在诈你,混这么多年了,该还的迟早要还,这位死者教你的第一句是不是这样——一入江湖深似海,学得绝技把命改……五湖四海任我行,四面八方都来财?”斗十方慢悠悠地说道。

“但要推衍出来,就是办案了。”娜日丽道。

这时候就连钱加多都明白了,照片是用技术还原的斗本初年轻时候的一张旧照片,能把朱丰吓成这样,八成是确有其事了。

斗十方提醒道:“得迅速而准确,什么是最佳的手法?”

认识!

“这个……我好像……”向小园似有所悟。她看向斗十方时,斗十方微笑着,像在给她提示,停顿片刻后,斗十方笑道:“有现成的,为啥非要费劲呢?都费劲想办法,那黑色产业链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时间太久,可能你已经忘了,认一下。”斗十方把一张照片啪的一声贴在隔离窗上。朱丰扫了一眼就打算摇头,然后表情一怔,浑身一哆嗦。这张照片如晴天霹雳,让他一下子失态了。

“对呀。”向小园拍案而起,恍然大悟道,“针对高净值人群做这个信息搜集肯定不是中州独有的,假如每地或者大部分地区都有,万一他们之间有联系或者有共享,那就简单了,诈骗团伙完全可以花费很小的代价切入这个领域,毕竟选择一个目标下功夫,要比无差别地选择成功概率大得多。”

朱丰切了一声,笑了,摇头道:“我们干技术活的,至于杀人吗?您别拿这套吓唬我,我顶多有动嘴的水平,还真没有动刀动枪的能力。”

“你的意思是,刘灿做商务刺探的时候无意中成了诈骗的帮凶?”邹喜男道。

“那我就得跟你明说了,有个命案牵涉你,你做好心理准备啊。”斗十方突然来了一句。

“无意,肯定也不无辜。”娜日丽道。

“我真的都坦白了,你们那账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了,我赖也赖不掉啊。”朱丰道。他偷瞄了两眼,警察无可奈何的表情让他莫名地有种满足感。男警察他没兴趣,又把目光放回到女警脸上。他饶有兴趣地瞄着,看得好不窃喜。

“曾经我和沈燕团伙中的一个人讨论过,讨论的是电诈被大规模打击之后会消失还是升级。我们一致认为,只会升级,不会消失,日新月异的技术在不断改变犯罪手段,只有一样不会改变——思维……它是犯罪者的利器,执法者的武器,终极对决往往都在思维上。”斗十方说道。

“那你自己呢?万一查出漏罪来,也和上述情况一样啊。”斗十方道。

众人沉默了,似乎觉得斗十方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却说不出在什么地方。愣神间,门外响起了掌声。门开时,俞骏、周修文踱步而入,两个人笑眯眯地看着众人。俞骏说道:“继续啊。”

“真没有了,我不能乱说不是?”朱丰说道。

“我说完了。”斗十方道。

“有些事很麻烦啊,要是你其他同伙落网的时候你刚好去劳改了,还得被押回来和他们一起受审,想过这个没有?”斗十方问。

“不,向组,娜娜,问计都问完了,继续啊,猫腻十有八九就在刘灿身上,可能她自己都不清楚,但能掌握这些情况的人,加上她没几个,我们离真相不远了。”俞骏说道。

“嗯。”朱丰道,“嗯”后带着另一个鼻音:呵。

向小园应了声,叫上娜日丽一起匆匆离开。剩下几位看看主任,看看斗十方。此时的气氛有点奇怪。俞骏饶有兴致地坐到了斗十方对面,默默地竖起了一根大拇指说:“高手!这趟回来我都不敢认你了。”

“不准备交代点别人的事?”斗十方问。

“有话直说,你只能夸奖一句,后面挖着坑呢。”斗十方察觉到俞骏的表情并不那么真诚。

话少了就是适应了,大多数嫌疑人到最后和警察说话都是要多简练有多简练。

俞骏一笑,说:“这都被你猜到,服了。长南市巫茜组的追踪也有了突破,恢复出了第一张嫌疑人照片。这次手法更高明,他们是在车辆上加装了VIOP语音网关,搞了个流动基站。”

“嗯。”朱丰应道。

“出谜题。”斗十方说道。

人的欲望有时候会随着环境的改变提到顶点或者降到冰点,比如现在,朱丰看几眼美女都有幸福的感觉,这让斗十方不禁莞尔。他笑着问道:“朱老板,你在里面待了有一年多了吧?”

“谜题是,你猜这个嫌疑人是谁……猜着大致方向就算你赢。我认可你有关思维的论调,尽管我觉得像吹牛。”俞骏笑着道,像是在故意为难斗十方。

嗯过后好几秒,没有照本宣科的重复,朱丰奇怪地抬头,多看了向小园几眼。这个女人太养眼了,实在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而且这位女警笑吟吟的,一点架子也没有,让他有种奇怪的好感。

确实是故意。这种信息可能只有作为组长的俞骏能接触到,而且要猜一个千难万难恢复出来的肖像是谁,那不是难为人,是坑人。

“嗯。”朱丰一听,应了声。

“熟人,或者我们都认识的人,否则这个谜题你让我猜就没有意义。”斗十方道。

“朱丰,我们是中州市反诈骗中心的,我是警员向小园,这位是警员斗十方,有些案情需要向你核实一下。”向小园开门见山。

俞骏眼睛睁大一圈,微微一怔,问:“还有呢?”

人好像有点变了,虽然这里不管是外来的还是里面的警察,都是一副没啥区别的严肃表情,但面前这位似乎和记忆中不同了。他凝视的目光里像多了些什么东西,刺得朱丰紧张到不敢直视……紧张?居然是紧张,这感觉他只在被抓时深切体会过一次,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寻常的时刻又奇怪地体会到了。

“和八大骗相关的人,甚至以前案子里出现过的没归案的嫌疑人。”斗十方又道。

朱丰的目光扫过三位,一个美女,一个胖子,还有一个人有点面熟。他刚想略过,马上又抬起头,似乎想起来了,半晌才咦了声:“啊,认识,不就原来那管教吗?”

俞骏手抚着脸颊,没有表情,在等下文。

正面也有一个敲着桌子的提醒着:“看来你这人天生重色轻友啊,连我这个故人也忘了?”

“具体我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是一个小角色。你的表情如此轻松,那是预判有谱了。我想想,最熟悉的莫过傻雕这帮人,但已经进去七七八八了,不会是傻雕本人。他是负责补缺的,名傻人可不傻,杵在那个找死的位置上,肯定是个替死鬼……认识的替死鬼里,我知道是谁了。”斗十方灿烂地笑了。

“这么饥渴呀,克制下,嘿。”对面站在门口的一个人敲着门提醒道。

“谁呀?”钱加多一摸脑袋。众人和他一样都愣着,没明白过来。

门开了,人走进来,狱警给他放下隔板时,朱丰愣了一下,隔着的另一面居然是一个美女,已经好久没见过女人的朱丰瞬间眼睛发直,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使劲咽了咽口水。

“登阳那位?”斗十方突然说道。俞骏一怔。斗十方顺杆上来了:“金叶公司那位傀儡总经理,没有比那位更专业的替死鬼了。”

他瘦了许多,一年多的看守所生活相当于塑形了。对环境习以为常之后他也就慢慢接受了。他犯下的跨境诈骗案已经被提起了公诉,即将开庭。这个时候被提出来,大多数情况下是律师会见。朱丰一路想了一大堆要说的话,很多细节上要避重就轻,还得多听听律师的话。

“就那个沈什么?”邹喜男道,一下子想不起来,都过去一年多了,那个替死鬼一直挂在追逃名单上,还真想象不出,这货是怎么玩得越来越大的。程一丁找着旧案信息:张建,今年32岁,曾化名沈凯达、陈军、高岩、王云冈等,涉嫌货到付款诈骗案被通缉。几人围看着信息,程一丁感慨道:“除恶务尽确实是有道理的,除不尽很快就会滋长起来。”

午饭时分,朱丰戴着铐子,在狱警的带领下进了询问室。

钱加多看了看,他倒想不起这个人来,好奇地问俞骏道:“主任,猜得对吗?你说话呀。”

俞骏直接训了他们两句,脸扭过一边打电话去协调了。程一丁和邹喜男面面相觑,明显地感觉到主任越来越没有原则了……

“对,但不能算赢了,这家伙是看着我的脸猜的。”俞骏笑了,拿出手机,上面恢复的照片和邹喜男手里的通缉照片放到一起,正是此次五亿诈骗案千辛万苦找到的第一个嫌疑人:沈凯达,或者叫张建什么的。这个被警方都忽略的替死鬼,终于完成蜕变,干出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实时消息是,巫茜一行已经顺着监控轨迹追上去了。

“没证没据的你就下定论啊?就你能啊?”

“有件事要宣布下。”俞骏清清嗓子道。几人以为要布置任务,兴奋了,钱加多赶紧提醒道:“别漏了我啊,我跟娜娜一组。”

“确实有点憋。如果斗老爷子真是那情况,岂不是金瘸子的儿子带着我们在找金瘸子?”程一丁道。这几天俞骏主任一直在写这个情况的报告,但写了多少就撕了多少,一直没个定数。邹喜男好奇地问:“主任,那个特大丝绸诈骗案如果真是斗老爷子犯的案,虽然这人都不在了,但会不会影响十方的前途啊?”

“别猴急,其他事……和十方有关。现在组织上来人要对十方的情况做一个详细调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个人情况,包括原单位同事,原上学期间的老师、同学都可能访到,当然,也包括在座的咱们,都在内,地点在市局政治处,通知到谁,谁就去接受一下访谈。这位就是负责本次调查的周修文周警官。提前打个预防针啊,正确对待,如实说明……就这事,各忙各的吧。”俞骏说。

挂了电话,抬头的俞骏看到程一丁和邹喜男欲言又止,他不悦了,说:“咋不吭声了?有意见就发表,别憋死你俩啊。”

他径自起身先走了,那几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都不善地看向周修文,一个挨一个直接走了,情绪很明显,听关门声响就听得出来。周修文有点尴尬正待要走时,回头和斗十方说了句:“你的群众基础不错,我预感到这会是个尴尬的调查。”

钱加多正说着,手机被俞骏开了免提,他絮絮叨叨说得含混不清,最后还是没表达清楚理由。不过,俞骏心知肚明般说了句:“等着,我申请。”

“理论上,你不能和我接触,这会影响到调查结果的公正与否。”斗十方道,平静地看着周修文,然后又问,“你尴尬的不是刚才,而是刚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吧?”

“我们这两天办老爷子的后事,问了杜婶才知道,上个月看守所老程退休,他也是个转正的老勤工,所里就组织干警和勤工们搞了个欢送,也就吃顿饭,老爷子也被请去了……杜婶回来后,他基本就没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吃饭,戒了的酒又开喝,直到喝得人事不省……”

“呵呵,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双眼睛。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周修文看着斗十方,欣赏,却又惋惜。

咦?也不对,这个荒唐的要求俞骏没有拒绝,也没有笑,他怔了半天,回问道:“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以前吧,我羞于承认有这么一个江湖骗子出身的父亲,现在,我有点为他自豪。”斗十方缓缓起身,微笑道,那笑容坦荡得一点也不像作假。

邹喜男和程一丁扑哧一声笑了。看守所里提审一个普通嫌疑人都得过好几道手续,何况朱丰这种厅督导级别的重大案件嫌疑人,估计也就钱加多不知道轻重敢提这种要求。

“因为他成就了现在的你?”周修文好奇地问。

“嗯,那我直说了,我们要提审朱丰。”钱加多道。

“不,因为他为了当一个父亲,放弃了所有的成就,世间少了一个骗枭,多了一个父亲。如果非在职业和良心之间选择,我不可能昧着良心选择前者。”斗十方轻轻踱步,走到门口时,回头看着周修文,笑笑道,“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免得我们过于尴尬。”

“多多,十方让你干啥?你直说。”俞骏说。如果有事,十有八九是斗十方教唆的,要单是钱加多一个人,除了吃,不会有其他更多的话。

门轻轻地掩上了,周修文在原地愣了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你看你,这又听不了吃亏,听不了上当,唯一的可能就是你不听会后悔。”钱加多道。

穷追不舍,且慢一步

俞骏知道这货的水平,直接道:“不想听。”

一辆摩托车行驶在山路上,路线走得歪歪扭扭,一面是陡峭的斜坡,长满了灌木,而另一面是看得见顶的山峦,间或还能见到儿臂粗的蛇懒洋洋地从路中间穿过,后座上没见过这架势的乘客头皮一阵发麻,吓得喊都喊不出来。

“没事,没事,我们在查案呢。哎,主任,我们即将揭出一个重大案情的线索,您想听吗?”钱加多问。

偷渡,这就是传说中的偷渡,半夜起程,边境接人,走的尽是老林子里仅容一人的羊肠小路。整整走了一上午还看不到村寨,唯一令人心安的一点是走出国境线,就不用再担心那些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中国警察。不过在这里有了新的担忧,不单是这未开化的地方有野兽出没,而是这里总能遇到背着长枪的。偷渡客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生怕那些枪口下一时间就对准自己。

啪!一摞文件被俞骏顺手扔过去。邹喜男吐吐舌头笑了笑。他刚俯身去捡,电话又响了。这个电话让俞骏眉头一皱,是钱加多的。他赶紧问:“怎么了多多?不是让你陪着十方吗?没出什么事吧?”

据说在这儿杀个人跟玩一样。

“是啊,缺乏主线,再卖力也是方向不明,干劲大没用啊。”俞骏犯难了。邹喜男弱弱地提了个建议:“要不,主任,咱们回中州吧?搁这儿瞎耽误工夫呢不是?”

相比对未知死亡的恐惧,他倒更恐惧监狱里漫长的日子。当前路和背后都只剩下恐惧,一个人能迸发出多大潜力可能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比如他愣是在遍地监控的长南市完成了没人敢去尝试的流动基站;完成后又愣是穿越上千公里走到了这里,把老板都吓了一跳。

这就是诈骗案经常给警方带来的困扰。按照管辖地原则,主办方应该是登阳警方,但案发地并不在登阳,甚至所有的线索都和本地没有关联,也就是专案组在这里成立,每天光是协调几百个账户牵涉的线索,基本上就把所有的精力占据了,而且这种没有主线、发散式的查案方式对经验丰富的警察来说是最忌讳的。

摩托又颠了一下,驾车的司机说了句生硬的汉语,他听懂了——快到了。回过神来的他抬头远眺,看到了路势渐缓的地带,山水相连的远处,有一辆越野车停着。又驶了十几分钟光景,他终于看清了,是约定好的车辆。

这时候,程一丁和邹喜男才找到说话的空当,程一丁说道:“主任,咱们在登阳似乎没起什么作用啊,案发地点在长南,报案在登阳,廉三旺家却是在中州,理论上,我们正处在与本案无关的地方。”

车停下时,车门洞开,从车里下来一个獐头鼠目的熟人。这个已经以毛骗身份登上通缉令的人物是他老板,王雕。

“你个白痴,谁家有了白事情绪能好啊?不过十方已经很不错了,别分心,就这。”俞骏不想废话了,直接关掉了通信。

下了车的王雕看了眼风尘仆仆的手下,不由得想起一年多前他从中州黑户聚集地找到这个沈凯达的情形。那时候,那个懦弱胆怯,都不敢直视他人的沈凯达现在两眼凶光外露,络腮胡茬儿配上消瘦的长脸,活脱脱的一副吓人匪相。

“那到底怎么样?”陆虎问。

“雕哥,我回来了。”沈凯达说道,不像以前那么卑微地点了点头。

“向组代表单位去了,别问了……我说他情绪很好你们不信,可我说他情绪不好,你们又不信,这我没法回答。”俞骏道。

“牛,真牛。”王雕赞道,握拳捶捶他的胸脯,那嘉许可是实打实的。

“嗯,可我不知道该问什么,他家出事,理论上我们作为朋友都应该去一趟。”巫茜道。这时候络卿相出声问道:“主任,十方爸的后事办了?”

车里的人摇下了后座车窗,露出来一张肥脸。沈凯达看着眼生,不认识,不过他知道应该是上位了,最起码赢得了和上面老板见面的机会,这就是证明。那位老板跟摩托车手打了个招呼,甩了一摞钱,那车手千恩万谢地走了,然后他招手示意两个人上车。

“又问十方?”俞骏道。

“后面是石叔,咱们老板。”王雕坐到了驾驶位上。

“嗯,知道了,你们抓紧。”俞骏伸手要挂电话。巫茜急着问道:“等下,还有件事。”

沈凯达赶紧回头应了声,看清是个像弥勒佛的胖子,操的一口熟悉的中州口音。胖子用肥手摸了把他脑袋,笑道:“不错,出来就是天堂了,有你享受的……我们都是逃出来的,过程不比你这回简单。路上遇上啥事没有?”

“所以我觉得还得再从廉三旺身上入手,骗子在他身上下的功夫不小,网上的线索是一个方面,但我觉得更多的线索还是在他现实的朋友圈里。”巫茜道。

“没有,没有。我按雕哥吩咐,尽量找黑车或者自己骑摩托车走二级路,除了到边境等了几天,啥事都没遇上。”沈凯达道。他们是两个人同去的长南市,另一个根本没露面,所以也不存在危险,他估计那人早溜回来了。

“好像也是……”俞骏狐疑地抚着下巴,喃喃道,“我想起了那些炒股诈骗、设赌诈骗,一个群里不管客户、客服、平台,所有的人都是骗子,目的就是针对受害人一个人……这个案子的倾向性越来越明显啊。”

“呵呵,不简单,小人物干大事啊,哈哈。雕啊,他就跟着你啊,吃管好,钱管足,女人管够……这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再过段时间,有出来的兄弟都招来,咱们也在这儿树个牌子,搞个大公司。”肥老板笑道。

“但您看经营范围,有煤炭销售,和受害人廉三旺的公司经营有重合点,总不能他们的库存里有这么合适的对公账户正好能用上吧?或者说,这根本就是提前预谋好了的?从流动通信车这一点上也看得出来。”巫茜提醒道。

这人赫然就是从荆汉逃走的石金山。一想起荆汉那次的险象环生,王雕就心有余悸,他说道:“石叔,荆汉这档子事都轻不了,我估摸着轻的都得五六年,大部分都联系不上了,估计都被端了……胡姨他们也不知道咋样。”

“骗子也有存货啊,这不稀罕。”俞骏道。

“那个老狐狸精你还真别操心,她道行可比咱们深得多,能逮着她的人还没生出来呢,等安全了她就冒出来了。我都认识她二十多年了,连她窝在哪儿都不知道,每次都是她找我,我根本找不到她。”石金山说道。

“这是在全国性的断卡行动之前买的。”巫茜道。

“那杜叔也没消息啊?”王雕道。

俞骏瞄了眼问:“怎么了?”

这却是个心结,石金山撇了半天嘴,道:“自求多福吧,这行谁也帮不了谁,就现在咱们也是寄人篱下,都长点心啊。”

“我这儿刚收到……等一下,主任,您注意看一下,这几个账户已经买来四个月了。”巫茜道。

王雕“嗯”了声,驾车前行。沈凯达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下意识地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立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猜对了,就是。一个对公账户卖了1.8万元,这个嫌疑人还在读技校,发现这个致富门路后,他注册了6个公司,发了笔小财。”俞骏哭笑不得地说。

说话间,电话铃声响起,后座的石金山嘟囔着是不是出事了,接起后听筒里响起了中州乡音:“石总,可能出事了。”

巫茜想都没想脱口道:“不会是注册了个对公账户卖了吧?”

“啥情况?”

俞骏脸也没抬,一点精气神也没有地回答道:“千篇一律,没有什么新意。只要钱从受害人账户出来,操作的手法都差不多。现在查到云、广、深四省,共计12个市,牵涉这12市共89个对公账户,236个私人银行卡,目前为止只付了不到6000万元,剩下的估计不好追了……受害人被蒙蔽24小时后才报案,几乎是给他们争取了一天的消化时间啊。哦,对了,这儿有刚查到的6个账户的法人信息,秦州警方协查抓获的,你猜什么情况?”

“刘灿那娘儿们昨天中午被带走了,公司被端了。”

“主任,我们这儿推进确实不力,批评随后再说。资金追踪有进展吗?”巫茜凑到画面里。

“和你有什么关系?”

远在登阳的俞骏听着长南市参案人员的陆续汇报,沉吟良久,没有开口,一边是连线通话,一边是传输来的大量嫌疑车辆照片,他看照片的时间比看通信里那几位的时间更多,看来对前方一周时间才查到这么点信息实在不满意得很。

“我这不担心吗?咱屁股不是不干净吗?”

目前就只查到这里了。围绕该车,还在找更多的信息,比如加油,比如泊停,比如有没有可能在某个地方留下更多的影像画面,即便没留下,哪怕只有少半个脸的画面,也得恢复出来。

“没事,别自己吓唬自己。刘灿那娘儿们净盯男人裤裆掏钱,那迟早得出事,谁稀罕啊!”

那是一辆吉普越野车,本地号牌,案发后就消失了。通过车管信息查到那个号牌是假的。越野车在案发前一天出现,监控里找到了十几个画面,驾驶员都刻意地遮了大半张脸。当夜反诈骗中心发动人员围绕着该可疑车辆进行全市盘查,找到了更多的可疑痕迹。案发当天晚上,该车驶出长南市,然后又神秘地蒸发了。

“不是石总,我可听说老廉的事了啊,被人弄走好几个亿啊,不会是你干的吧?我知道的还就你那大侄刨这些金主的消息上心。”

这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了,要让VOIP流动起来并不难,只要解决设备的供电问题就可以。这和警方的应急通信车原理是一致的。这个想法很快让专案组找到了头绪,重新梳理了所有监控画面之后,还真找到了一辆可疑车辆。

“关我屁事,我有那本事早就上天了……你给我细细说说,到底咋回来?哪个老廉?”

巫茜一行入驻了当地的反诈骗中心,这一周过得并不轻松,天网加上案发周边的商铺、住户居民监控探头,再加上两个派出所地毯式的查访,终于找到了蛛丝马迹。突破口出现在前一夜的凌晨两点,在此之前,几十名技侦把周边的监控翻了十几遍,愣是一点信息也没有,反而是基层派出所一个小民警突发奇想,这里查获过流动赌博车辆,也查获过流动卖淫车辆……那有没有可能这个VOIP也是流动的呢?不然辖区民警都翻几遍了,也不可能一无所获啊?

王雕把车缓缓停下,回头看到石金山俱是戏谑的表情。这光景可把沈凯达吓住了,几个亿?莫非就是此次在长南市干的事?即便再神经大条,他心里也紧张了。他收回了目光,又坐正身子,大气都不敢出,听着这个来自内地的电话……

万事开头难,办案也不例外。发生在长南市的登阳商人被骗五亿案件的第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出现以来,已经过去一周了。

中州市,江山路绿城苑小区。

草蛇灰线,隐隐约约

一部手机从车窗里飞出来,被准确地扔进了垃圾桶,车子随即启动,倒出了车位,出了门禁。在即将出小区时,四面八方毫无征兆地警笛大作,斜刺里冲出来两辆警车堵住了去路,埋伏在值班室的几位便衣冲到了车前,喝令车里人下车。稍一迟疑,那便衣就掏出手枪拉枪栓,吓得司机赶紧开车门。下一刻,他就被人揪出来,靠车身摁住,戴上了铐子。

过了没多久,俞骏等人从登阳匆匆赶到时,见到了撕心裂肺的斗十方。他跪在父亲的病床前抱着遗体,谁也劝不起来,谁也拉不走……

持枪的是邹喜男。他收回了手枪,打量着这位刘灿交代的嫌疑人。还真是漏掉了,之前监控里就见过这个秃顶男出现在了名流商务旅行公司,没承想这才是个大害,铐人的是程一丁,他顺便搜了身。这货身上有四五部手机和一摞手机卡,后备厢里是已经打包好的行李。不一会儿,又有警员从小区里奔出来,手中塑料袋里装的正是嫌疑人刚扔掉的手机。本来还心存幻想的嫌疑人看这架势,瞬间耷拉下了脑袋。

医生和护士闻讯奔来,斗十方想放开,却被执拗的父亲死死握住。医生踌躇了,慢慢地退后半步,眼见着患者脸色在变得灰暗,几乎是在用最后的意志力支撑自己。他嘴唇翕动着,斗十方凑上来听,那个动作慢慢地僵硬了,在儿子臂弯里慢慢流失生命光华的斗本初缓缓地闭上了眼,带着微笑,神态安详,只是脸上还留着泪痕。

留下一部分人处理现场,邹喜男押着嫌疑人上了警车。已经在车里等候良久的俞骏打量着这位年届四旬、秃顶油腻的嫌疑人,慢慢地摇上车窗,直接问道:“曹乙勇是吧?”

“爸,我只有您这么一个亲人,不管您做了什么,对我最好、最亲的只有您一个人。除了您,我谁也不认。”斗十方抹着泪。

“是。”

“谢……谢谢……我……我不是你爸,我不能当你爸。”斗本初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躺正。

“知道为什么事抓你吗?”

“爸,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您别这样,我们爷儿俩虽然苦了点,可过得别提多幸福了,从小您就总把好吃的都给我,赚点工资也全部给我,您一直就是我最亲的人。”

“不知道……不,知道。”

斗本初一下子失控了,他号啕大哭,捶着自己的胸膛,扇着自己耳光,然后剧烈地咳着,哇的一声吐了一口,不是酒,是血。被子上顿时殷红一片,把斗十方和钱加多吓傻了。向小园摁响呼叫铃,娜日丽奔出来喊医生,已经抱着父亲的斗十方两眼扑簌簌掉着泪说道:

“那说说……你在安保公司干过好几年,和公安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少,就别挤牙膏了,咱们都省点时间。”

斗本初没有觉察到这些,顺着儿子的话说道:“小时候你很捣蛋,我老揍你,你经常骂我老不死的,那次烧得感觉都不行了,其实我都想扔下你。不过那时候我才发现,毕竟两个人处了这么多年,又不是两根草木,哪能没一点感情?我居然下不了决心。可那时我一贫如洗,吃饭都勉强……后来我还是咬着牙准备扔下你,给你买了份饺子放在租的小旅馆里,叫醒你让你吃。你说呀,爸,你先吃吧;我笑着说爸吃过了;你呢又说,骗人,你都舍不得吃好的,爸,等我长大了,挣钱了,天天给你买好吃的……我那时候一下子哭得自己都控制不住,这么多年我日日夜夜活在仇恨中,日思夜想的是怎么把一个小孩子养成心思恶毒的骗子,可我一直抹不去他心里的善良。他在心底一直把我这个骗子当成最亲的人,当成父亲……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毁了孩子你的一辈子啊,我死都没法闭眼啊……”

“……那个,就是……非法获取信息吧……”

这是那个铁警讲过的奇案,向小园隐隐记得。可案子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哪怕是接触过案件的警员都未必记得清具体的细节了。向小园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就是真相了,可恰恰这个真相让她无所适从。她看着娜日丽,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什么都别问。

“哎,看,还是懂法的好打交道。”

这时候,娜日丽悄悄把手机查到的积案信息亮到了向小园眼前。那是中原市冠名为“特大丝绸诈骗案”的一起积案,状态显示在办,而内容信息里,受害人一栏所填,正和斗老爷子所讲相符:牛宏伟!

俞骏叼上了一支烟,示意车往回开。他边抽边说道:“监控你有段时间了,你要不走,我们还准备等等。你这个小团伙四五个狗仔一会儿就见面了,这法子想得不错啊,专门盯有钱人,然后卖信息给刘灿,让她给这些大爷速配美女,一单赚多少钱啊?”

“都烧糊涂了,我怎么记得。”斗十方讪笑道。

“没……没多少,几千块。”

“是,仇恨毁了我,可也成全了我,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和自豪……还记得那年我带着你到高桥镇赶集市,你一下子病了,烧糊涂了,好几天醒不过来吗?”老爷子问。

“那你吃亏了,那些娘儿们没一个省油的灯,光刘灿提成都上千万了,你说你才几千,太可怜了啊……咦,不对呀,你这一单挣几千块,得刺探多少人的信息才能买得起这辆A6啊!”

斗十方却一边给父亲温柔地摩挲着手背,一边说道:“有些病是病入膏肓,可有些是蚌病成珠,没那些年的行万里路,识千种人,我都当不好这个官差……爸,别自责了,这说起来都是该自豪的事。”

嗯,被问住了,邹喜男暗笑。主任从来不参与正式审讯,不过他问话比审讯厉害,处处是坑,鲜有不被他埋坑里的。

斗老爷子自嘲地笑了笑。他像是有点尴尬,有点紧张地看着儿子。

嫌疑人曹乙勇愣了下,吞吞吐吐没说全乎,可能精神还处在高度紧张中。

“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我在一个叫董龙湾的地方拐走了你,带着你走南闯北。我们这一脉都是这么过来的,行万里路,识千种人,只要稍加点拨,那些江湖上的伎俩便会融会贯通。其实我那时候一直活在仇恨中,期待着有一天和他们撞上,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弟子,都能骗到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呵呵,人脑子里有了执念很可怕,我都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你刚才扔了部手机,再编个瞎话我听听,打给谁的?”

斗老爷子说着,拿起杯子。钱加多赶紧拿起瓶子又给他斟了半杯,老头一饮而尽,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在宣泄几十年的愤懑。可仅仅是一瞬间,他又转眼慈爱地看着斗十方,微眯着眼笑着说道:

“石……石老板。”

“没有露馅儿是因为被骗的是邻省山源县一家集体企业,我记得那个销售员叫牛宏伟,回去没多久就因为被人怀疑是贼喊捉贼,受不了刺激上吊了……那个厂子也因为这个倒闭了,这是后话。我当时一直在得意和狂喜中,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我在想着谋别人的财,也有别人想着害我的命。”老爷子脸上的表情愤怒了,泛着异样的、病态的酡红,他喘着粗气继续说道,“那年我都40多岁了,捞这么大一票之后,其实都动了退隐的心思。我们在外地销完货,躲在沿途的一个镇上避风头,我算计好了第一步,可偏偏没有算到,在一大笔唾手可得的财富面前,人心能恶到什么程度。一个是和我同床共枕的女人,剩下几个还是被我带上道的穷光蛋,居然合伙算计我,想在酒里下药害死我。被我发现后,他们翻脸翻得毫不客气,一凳子就把我敲翻了……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河岸边,那是镇边的一条河。可能是冥冥中的天意,那么深的河都没淹死我,反而把我冲到了岸边。”

“姓石名老板?”

老爷子说着,平静而淡定。斗十方同样平静地问:“设局两年,用到的人会很多,怎么可能不露馅儿啊?而且这么大的案子,有违您的原则。”

“不不,石金山。”

“我知道,但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只要是扛起过‘金瘸子’这个大名的人,怎么可能没犯过大事?二十多年前,我在中原市设过一次局,那是我最成功的一次。用了两年时间设的局,一次骗到了两大卡车的丝绸,出手卖了二十多万,是笔那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巨款,当时这笔钱在中州都可以买好几套房子了。”

这句可把俞骏吓得倒吸凉气。邹喜男明显哆嗦了一下。石金山早就上了红色通缉令,敢情身边这家伙还根本不知情。

他在看守所当勤杂工,一干就是十几年,那个封闭的环境不可能是诈骗奇人的栖身之地,更何况他还连续犯了多起大案。他们看向斗十方,斗十方却说:“您当的那个金瘸子,是为生活所迫的江湖草根;警察在追的金瘸子,是为利所驱,巧取豪夺的骗枭,不是一个人。”

俞骏咬咬下唇,定定心神,继续问道:“很陌生啊,干什么的?”

钱加多呃的一声抽了一下。娜日丽和向小园惊呆了,难道几十年来传说中的诈骗奇人就是病床上这位奄奄一息的老人?两个人瞬间冒出个念头:不可能!

“我也不知道,我们这行不问人家的,不合规矩。”曹乙勇道。

老爷子的目光却扫向其他人,话风又转了,问道:“你没告诉过你的官差同事,你爸就是金瘸子吧?”

“我理解,出于保密考虑。但也不对呀,既然保密,你这儿正溜呢,给人家打什么电话?咋,这事他有参与?”

“爸,您胡说什么呀!”斗十方轻声埋怨道。

“没有,没有。”

“不,这是我做过的……唯一不后悔的事。”斗老头慈祥地看着儿子,用力抬着手。斗十方把他的手扶起来。他轻轻抚着儿子的短发,那股子慈爱和自豪溢于言表。老头看不够似的打量着,悠悠地说道:“我总在担心,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会耻于有我这样一个父亲,幸好,我看不到了。”

“呵呵,想好再说啊。你们这路人,消息极其灵通,出什么事、为什么事来的,你心里应该有谱,就刘灿那点烂事,还不至于我们大动干戈。需要我提示吗?”

斗十方却无所谓地笑了笑,握着父亲的手轻声道:“那您现在一定很后悔,拐的儿子没传承衣钵,还成了拖累。要是没有我,您后半辈子都不会这么苦了。”

俞骏阴恻恻地笑着,那笑比呵斥还有魔力似的,曹乙勇紧张得眼皮直跳。他喃喃说道:“我和他真没什么关系,就是他介绍的人,我觉得有问题,几个月前那人花钱把我手里的消息全买下了,而且让我们想办法搞更详细的。”

拐来的?钱加多同情地看着斗十方。这剧情突变得连他那异常奇葩的思维也想不通。向小园和娜日丽愕然相视,大气也不敢出了。

“后来呢,搞了没有?”

“不,我是说,你不是我收养的,也不是我捡来的,我一直在骗你。”老爷子正色道。斗十方一愣,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就听他继续说道:“你是我拐来的。当千子都知道不得好死,所以这一脉都不传给自己后人。如果找衣钵传人,都是拐个小孩从小养着,老了好有个倚仗……”

“联系不上人了,没搞。”

“那个不重要,不是您说的吗?养儿如养狗,谁喂跟谁走,您都养了我这么多年,咱俩就算不是亲的也成亲的了。”斗十方勉强笑着。

“不对,联系不上人了,你紧张什么?你这定力,不至于被刘灿和手下姑娘闹翻的事吓住吧?”

这酒喝下去老斗连咳都不咳,红光满面,笑着安慰儿子:“说什么呢,是爸没本事让你过上好日子……这些年我心里老有个疙瘩解不开,这个事我得告诉你。”

“这……”

“爸,我早该给您多买几瓶,这么多年,您都喝的几块钱的高粱白。”斗十方眼睛红红的,扶着父亲的胳膊。颤巍巍的老斗又抿了一杯。

确实是吓住了,但肯定不是那些男女烂事。俞骏又一次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曹乙勇,似笑非笑。曹乙勇憋不住了,自证道:“我干脆点,到这份儿上也瞒不住了。没错,我们是吃这碗饭的,可我们没有骗几亿的本事和胆量啊。给介绍人的那些信息里有廉老板的情况,这不前几天听说他经营的煤销公司被人骗走几个亿,我寻思着可能坏事了。”

奇怪的是谁也没拦。老斗一饮而尽,大喘着气,把杯子又递给斗十方。斗十方怔了下,然后又倒上了。老斗此时精神恢复得像痊愈一样,笑道:“好酒,都几十年没喝到这么好的酒了……儿啊,还是你理解爸。”

“石金山介绍给你的人,也就是买了你信息的人,是谁?”

斗十方会意,赶紧让钱加多倒了浅浅一杯。钱加多把活动床摇起。半坐着的老爷子精神越来越好,居然伸手接住了杯子。此时,向小园和娜日丽也来了,见到老爷子拿着杯子,两个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这可真是饮鸩止渴,一个肝衰竭的病人,这杯酒下去怕是催命了。

“也是商务公司的,叫大成商务公司,石老板的侄子,叫……”

“告诉你有啥用,你又不是医生……呵呵,没白养,给我买的茅台,又乱花钱。”老爷子的目光落在了酒瓶上。

曹乙勇在想着名字。他没注意到,俞骏和邹喜男已经惊得瞪眼了。依此人所言,那岂不是说得到信息的是陈策,也就是那个“逆风”?可这人已经在监狱里几个月了。等待的工夫,俞骏翻着手机,随意挑出几个人的照片亮在曹乙勇面前问道:“挑挑有没有向你买出售信息的人。”

“爸,对不起……你病了咋都不告诉我?”斗十方拉着父亲的手,心里感到一丝不祥。父亲的精神太好了,脸色似乎都在回转,变得红润。

曹乙勇一张一张翻着,到了陈策喊道:“就是他,我想起来了,姓陈,叫陈策,石老板的亲戚。”

“没有,没有……这不,给您弄的好酒,要病着谁敢让您喝啊。”钱加多说道。

问话到此中止,俞骏叫停了车,下车在街头拨通了周修文的电话……

老爷子的神志此时意外地更清醒了。他虚弱地笑了,淡淡地说:“两个小骗子,我明明是不行了,还骗我。”

将近一个小时后,尚在荆汉负责专案的人员接到该信息。被关押的陈策,或者叫秦江寒,被带到了审讯室。他有点烦躁地看着警员,眼里都是厌恶。

“是啊,爸,我回来了,等天亮咱们回家啊。”斗十方鼻子一酸,颤声道。

警员还没开口,他倒先说上了:“大中午的我饭刚吃一半,又有什么事啊?我不是交代清楚了吗?你们抓不着胡会计也不能老逼我啊,我真不知道她在哪儿,一般有事都是网上留信息,方式我告诉你们了。”

“十方……你回来了?”老爷子神志逐渐清醒,激动了。

警员面无表情地盯了他片刻,直接道:“其他事。曹乙勇认识吗?”

“什么归位了,要回家了,都治好了,老爷子,你看他是谁?”钱加多道。

“曹什么勇?不认识。”秦江寒摇头。

老爷子慢慢地睁开了眼,虚弱地说了句:“嗯啊,我这是在哪儿?是不是归位了?”

“再想想,中州,你经营大成商务公司的时候。”警员问。

又是一小盖子给滴进嘴里,老爷子居然抿着嘴,长长地嗯了一声。斗十方焦急地喊着:“爸!爸,醒醒,醒醒,我陪你喝两盅。”

秦江寒眼神一闪,“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曹秃子……哦,出大事了,呵呵。”

斗十方接过酒瓶,往瓶盖里倒了点,小心翼翼地倒在父亲唇上点了点,剩下的一点,顺着唇齿给滴进去了。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等着老爷子的反应。只见老爷子嘴唇慢慢动了,还轻轻嗯了一声,两个人兴奋了,钱加多连说再来点,再来点。

骗子的思维要远胜于普通人,可能给他一点提示他就能猜到出了什么事。这让秦江寒很得意,仿佛他不是戴着手铐的嫌疑人,而是那位站在上帝视角的黑客。他奇怪地看着警员,脸上泛着病态的喜悦。然后不知为何,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斗十方点点头。钱加多手有点抖了,干脆递上来:“你爸你来,我怕万一整过去了说不清楚。”

嫌疑人的精神没几个正常的,警员已经司空见惯。只等这位笑得浑身直抖,笑到眼里出泪,笑得有点乏了。安生了,审问的警员才谨慎地说道:“秦江寒,政策我就不重复了,你的脑子转得很快,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案子终究会查清楚的,到时候再把你提回来,这样的场景还得重复很多次。”

钱加多出大招了,看着斗十方正色道:“看来刺激不够,要不,灌点?”他举了举手里的小瓶盖。

这是隐晦地给了秦江寒一个选择,毕竟主动交代要比强掏出来的可信得多。不料警员猜错了,秦江寒一点儿也没犹豫,说:“别呀,改善一下本月伙食,我就告诉你怎么回事?”

“好像是……”斗十方抚着父亲的手,却又没动静了。

“不能讲条件,我们给予你足够的尊重,但不能违反规定。”一个警员说道。

“真的?”钱加多兴奋了。

秦江寒笑道:“那就换个能破例的人来。你们没收了我几个亿,现在又要让我提供消息,以为我白痴啊?”

斗十方正想骂他一句,却不料他握着的手蓦地动了一下。他愣住,旋即满脸欢喜,惊声道:“多多,我爸似乎动了一下。”

审问变味了,屡次较量过后,警员对每个嫌疑人的个性都有所了解,面前这位性格属于有点扭曲的,不能以常理度之。一个警员起身,在麦里小声汇报。片刻后,他坐回了座位,看着秦江寒说道:“可以,不过仅限于今天,而且要看你具体的表现是否值得优待。”

“哎哟……这瓶咱俩喝了吧。”钱加多有点心疼地拿起另一瓶,开盖说道,“你闻闻,这多香啊。”

“呵呵,看来必须值得。先告诉我,被骗了多少?”秦江寒笑着问。

有这么评价自己父亲的吗?钱加多一愣,怎么看着斗十方的表情里还带着些许骄傲?他不明白了。这爷儿俩怪不得姓斗,似乎爷儿俩还在斗着心眼。这种难题明显是他解决不了的,他郁闷地一挪椅子,却不料把床头柜上的酒瓶子给撞翻了,一下没接住,那瓶酒啪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屋子里迅速弥漫起一股酒香。

“是我们问你,还是你问我们啊?”警员严肃道。跟骗子打交道,难度太大,思路经常会被带偏。

“他是个骗子,怎么可能让人看出他的心事?”斗十方道。

这不,秦江寒严肃地看了两位警察一会儿,思忖道:“能惊动你们这儿,那肯定不少,得上亿了;你们既然查到曹秃子了,那离真相不远了。哎,对了,我换个问题,你告诉我谁查到曹秃子的,这个不简单啊。查到这儿,这事就没有秘密了,那肯定查到刘灿了,但刘灿并不知情啊……不会冤家路窄,又是那个死条子坏的事吧?”

钱加多看到斗十方难受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他看看老爷子,又看看斗十方,胡乱安慰着:“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每次见到老爷子,他都挺好的,他活得不比谁都通透呀!”

“不许对警察这么称呼。”一个警员说。

“偈语。比如,一入江湖深似海,学得绝技把命改……五湖四海任我行,四面八方都来财……时来运转喜悠悠,一切烦恼从此休……万般通达皆如意,往后诸事不犯愁……苦瓜地里睡过觉,甜瓜地里安过眠,先有苦来后有甜,荣华富贵在晚年……江湖人也是普通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无非也是无忧无虑、喜乐一生。”斗十方轻声道,抚着父亲有点冰凉的大手,看着他消瘦的面庞,若有所思地说,“可惜事不如愿十之八九,子欲养而亲不待啊……爸,要是没有我这个拖累,这些年你肯定会过得很好,对不起。”

“不不不,我对那个主谋的憎恨要远远大于对警察。你们应该知道了,是石胖子干的,他连我都卖了。沈燕都栽了,他还能溜了?我现在谁都不服,就佩服这个胖子。”秦江寒咬牙切齿,一脸狰狞,恶狠狠地说道,“我恨不得亲手炸死他。”

“什么?”钱加多问。

“哦,那看来我们有共同话题,说说呗,灶上开始给你准备晚餐了。”一个警员乘隙提醒。

斗十方点点头,想想又觉得似乎不太对,摇了摇头道:“也不是,我不一样,我从小就喜欢那身威风凛凛的警服,那些招摇撞骗的伎俩我见得多了,只是不屑于去做。我爸不一样,他早年是以此为生、以此为乐的,而且他的理想是把我培养成张口吃八方的接班人。你知道我的启蒙是什么?”

秦江寒整理了下思维,两眼空洞地看看天花板,喃喃道:“……这个胖子是个奇人,骗了一辈子,基本没失过手,他以前有个外号叫‘老皮’,制假贩假,收赃销赃,搞集资,开美容院、健身房等,反正就是骗。我都想不出来有什么骗人的事他没干过……不过,他没赚到什么钱,最起码没赚到大钱,原因我听老杜讲过,这个货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全沾,弄的那点钱还不够他糟蹋。我做大成商务公司的时候,就发现这个人眼界太小,连普通人的几千块都不放过……现在想想,是我看错了啊,他是大小通吃,根本不怕噎住。”

“你是说,他明明可以凭本事活得很好,却不靠本事,结果混得这么惨,就像你一样?”钱加多瞪大了眼睛,一语中的。

“说正题,你们和曹乙勇,也就是曹秃子是怎么回事?”警员问。

斗十方难堪地笑了,把父亲的手贴到面颊上,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是啊,我爸也一样,这么多年没找个伴,其实心思还不都在儿子身上?我上学的时候,我爸在看守所当勤杂工,每月全勤出满才一千多块钱,他一分不留全塞给我,自己就靠收破烂挣零花钱。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羞于承认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前半生那么可恶,后半生又如此可怜,说实话,我可能能一眼看穿一个陌生人,可这么多年,我都看不明白我的父亲。”

“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干,只是对未来的一种设想。”秦江寒认真说道。

这平静被钱加多误解了,他小声说道:“反正不是亲爹,我看你也不咋难过,其实,咱心也尽到了,这么些年你穷得连个女朋友都没敢谈,心还不都在老爷子身上?”

设想?骗子还有未来?警员黑着脸,可也不敢打断这货的兴致。就听他继续说道:“我跟我干妈讨论过,后来也和石胖子聊过,就是这个生意……或者不叫生意,就是你们说的电信诈骗什么的,这个诈骗吧,眼摆着要被全面打击,面对条子……不对,警察的打击,有两种情况,要么坐以待毙,要么实现升级。”

“谢谢你有这份心啊,比我强。”斗十方轻轻摩挲着父亲瘦骨嶙峋的大手,看着脸色蜡黄、已经没有知觉的父亲,心里很是难受,却还显得如此平静。

“怎么升级?”警员问。

“咱不是兄弟吗?谢啥?也不管用啊。”钱加多不好意思地说。

“原来无差别覆盖,现在是准确信息介入,精准覆盖。再升一级,那就是定制服务啊。这和星级酒店是一样的,如果能把每个城市净值千万、亿以上的人群划分出来,根据这些人的具体情况,去给他们定制相应的方式,不但成功率和回报无限提高,还可以缩小目标……怎么说呢?原来是撒大网捞小鱼,收成没保障;后来是精准撒网捞大鱼,收成大了,麻烦也多。升级之后呢,这就是一鱼一网,一网一鱼。当然,前提是这些鱼足够肥……”

“谢谢啊。”斗十方轻声道。

这货谈兴上来了,生怕警员不相信似的介绍着:“我们介入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人在做了,不过他们的方式太低端,找一群女人满足目标客户的下半身,通过这种方式让客户心甘情愿掏钱,这个再怎么算也多不了啊,而且我很反感这种皮肉生意……可你都想象不到,这个皮肉生意都能做到全国联网。真的,给客人提供性服务真的有全国性的网络。他们掌握了大量的客户,而且私密性做得非常好,客户随便到哪个一二线城市,只要联系上做这种商务援交的中介,他想要什么服务都有……后来我就想了,这岂不是现成的目标客户群?呵呵,不但有目标客户群,而且有现成的实施人员,那些狗仔很专业的,几乎能提供24小时的监视,只要给钱。”

钱加多有点混账,可也不是真傻,他先是将开瓶的酒凑到老爷子鼻间,端了一会儿发现不管用,又找个棉签蘸上,在老爷子鼻间涂点,连涂几次也不奏效。小心翼翼地折腾了好大一会儿,一点效果都没有,钱加多傻眼了。他看着拉着老爷子的手一直在发呆的斗十方,有点尴尬了。

“你从曹乙勇手里买了多少这种信息?”警员问。

向小园看着娜日丽,想说什么却只余一声叹息。她自己都觉得心里解不开这个疙瘩,真不知道斗十方怎么扛得过去……

“不多,几百条吧,十万块钱……您别把信息想得多么神秘,那些援交中介信息是共享的,你只要享受一回服务,在整个圈里都会标注你的手机号是超级VIP客户,稍有点技术常识的人监控下这些手机号,基本就把人家底摸清了,再说摸那些人的情况都不费什么劲,很少有不喜欢黄赌毒的,即便目标不喜欢,身边人也一样啊,没有不漏风的墙,总能找着很多破绽嘛……”

轻轻关上门后,娜日丽坐到了向小园旁边,轻声问道:“向组,别这么郁闷了,阿姨说得对,清醒肯定要比无知觉痛苦很多,这未尝不是好事。”

秦江寒得意地说道,倒像在给警察上反诈的课程了。那两位警员和单面玻璃墙后的专案组人员却是越听心越怵,要让这种骗枭在灰色领域里尽情发挥,一单案子就是几亿,真不知道后果会多么不堪设想……

重症监护室里,斗十方和钱加多正不时地把酒瓶子凑到病人鼻间给他嗅嗅。对这番胡闹选择无视,本身就是医生尽心了。向小园看了母亲一眼,母亲慈爱地拍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视频里的秦江寒像犯病一样,已经明显地跑题了。他还在投入地叙述,或者比叙述更甚,就像宣讲。这个“定制诈骗服务”如果有PPT的话,那一定是精彩绝伦,几乎讲到了每一个细节。

“家属所求无非尽心,其实已经满足了。”向妈示意她看屏幕。

中州公安局多功能会议厅里,几位要员观摩了此次远程侦讯,困扰大家多日的五亿诈骗案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可谁都没有想到,竟然还是“金评彩挂、风马燕雀”的流毒遗祸。看到末节,陈颢元局长示意周修文关了视频,然后和与会人员说道:“没看头了,咱们定下方向。谢副厅,要不您给点指示?”

“你别给我讲道理,就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吗?”向小园生气地说。

这话有玩笑的意思,两个人是平级。谢经纬一笑,摆摆手道:“办案的同志们辛苦了,我没什么指示,要有也是老生常谈——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也得把他缉捕归案。此案的性质极其恶劣,影响也极坏,哪怕放任一点都可能导致泛滥……俞主任,说说你的想法。”

虽然要求急剧降低,不过哪怕是这个最低的要求恐怕也是奢望了。向妈想了想,摇了摇头,道:“送来时已经出现意识混乱了。在大部人的濒死时刻,清醒是个奢求……而且清醒,也是一种痛苦,毕竟无知觉地赴死,总比眼睁睁地看着生命消失要人道得多啊。”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会议桌末尾的俞骏,目光里的艳羡着实不少。近两年反诈骗中心屡破大案,这起发生在异地的五亿诈骗案,原本以为是块难啃的骨头,谁也没料到这过了不到两周就有眉目了。

“别转移话题。能让他清醒过来吗?哪怕一小会儿,这对半路父子要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会留下终身遗憾的。”向小园道。

接到同事羡慕眼光的俞骏显得稍有点不自然。他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案子确实有点难,我也是硬着头皮上的,还好运气不错,撞到了这条线索。刚才我看了下协办信息,经过追踪,资金大部分汇集到了云贵两省,多数进了玉石矿经营账户。这种账户出入的金额一贯较大,正常情况下不会引起银行警觉。而且其中有很多公司的分部就开在境外,境内外资金流动频繁,我担心将来的追赃可能麻烦一点……另一个问题是,石金山漏网,十有八九是躲到了境外,而据秦江寒讲,他们针对高净值人群已经建了一个很大的信息数据库,这东西要是流到境外电诈分子的手中,后果我就不敢设想了。所以我的想法是,追捕石金山要越快越好,越早越好。”

“难得见你这么关心一个人,我都有点嫉妒他了。”向妈笑道。

他,说出了大家的心声。陈颢元局长说道:“修文啊,总局对这个漏网嫌疑人的安排是什么?”

“怎么了?”向小园虎着脸问。

“还没安排。”周修文讪讪道,“荆汉的假冒保险公司一案还在补充侦查,除了诈骗嫌疑人,还牵涉保险、银行、政府等大量从业人员,特别是这群诈骗分子把很多公职人员拉下了水,办案的警力已经增加三次,还是捉襟见肘。有关对石金山、胡会计的追捕,现在仅限于上了通缉令,知会各地警方,而那位胡会计,现在我们连她的背景资料都没有掌握,只知道她是秦江寒认的干妈,就连这个干儿子也不能确定她真名实姓叫什么。”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作为医生,向妈通常是对患者家属解释,现在要对自己的家属解释了,偏偏自己的家属还不领情。向小园愤愤地看了母亲一眼,脸转到一边去。那几位来解释的医生互相使着眼色,慢慢起身遁走。向妈倒了杯水放到女儿面前,凝视女儿良久,却突然粲然一笑。

陈局长皱眉了。谢经纬提醒道:“干了一辈子诈骗,身份恐怕已换了无数次,最早的社会身份反而不可考,这不奇怪,他们同伙之间也是相互提防的……陈局啊,我有个想法,这拨骗子,该到一揽子解决的时候了。”

“知道了,别去打扰他们。”向妈摆摆手,把护士打发走了。护士轻轻掩上门,主任的办公室又恢复了沉闷。好一会儿,向妈看看执拗的女儿,无奈地说道:“他是急性肝衰竭,患者会在发病两三周内出来Ⅱ度及以上肝性脑病,表现为性格改变、行为异常、精神错乱、意识模糊、定向力和理解力降低等,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们也不会放弃治疗的。”

陈颢元局长默默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周修文一眼,斟酌片刻才试探道:“修文,本案涉及中州、登阳、长南三地,还有荆汉专案组在处理关联事宜。从案件的走向看,估计抓捕方向在境外,你参与过境外办案,以你的经验看,本案能解决到什么程度?”

护士推开门却愣住了,主任医师,还有两位不认识的,都那么淡定地看着她,仿佛是她大惊小怪,那可是位下了病危通知书的患者,家属这么做是巴不得他早死?好像也不对,总不能内科这么多医生,都抱这个心态吧?

“如果能确定嫌疑人的具体位置,以目前掌握的犯罪事实,我们可以得到国际刑警组织的协助,通过所在国警务单位引渡或者移交,但这个过程会很麻烦,一方面我们的追踪出不了国境线,另一方面,在缅北一带盘踞着近十万电诈人员。如果嫌疑人混在那里,那难度就大了。”周修文道。

半个小时前,护士火急火燎地从病房里出来冲向主任的办公室,边推门边喊着:“主任!主任,08床那位肝病患者,家属给他喂酒。”

和所有的案情一样,新线索带出了新情况,新情况又会引出新问题。就是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况和问题里,警方在寻找着一条能最大限度彰显正义、减少损失的最佳途径……

其人虽恶,其情却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