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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一章 一不留神受骗上当

“不可能吧?”

屏幕上显示着杜其安的照片,然后观者眼睛睁圆了一圈,眼珠子快掉下来了。

“是不是错了?”

张英却胸有成竹,笑道:“那我今天就来个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事都别太想当然了……我说两件事,一件是乡里零几年翻修小学的时候,有一部分自筹资金解决不了,当时乡里按惯例化缘,就是找本地在外面混得可以的,给你写到乡志里,然后让你捐点钱什么的,当时有个人直接给乡里捐了十万块,而且再三叮嘱不留名……这个当时的乡长记得很清楚,后来他因为贪污,截留扶贫款项被判了几年,我走访过他,他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个人……十九岭村的。”

“我咋觉得像笑话呢?辛辛苦苦骗了点钱还捐出来?”

俞骏呵呵笑了,接着众人都呵呵笑了。骗子和骗局早把反骗警员的神经锻炼成铜铸铁浇的,想惊讶都难了。

娜日丽、邹喜男几位一脸诧异,向小园和俞骏对视一眼,怔住了。

张英不徐不疾地笑了笑,道:“确实是猛料,是关于杜其安的。我无意中打听到的,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惊讶啊。”

“如果不够,还有一件。最早出去打工的这批人只能干最底层的活儿,煤矿、窑厂、基建等,特别是煤矿、砂石和烧灰行业,当时的环境可能相当差,十几年后,这帮打工人上了年纪之后就出来了一个让人痛心的事,知道是什么吗?”张英问。

俞骏却是忍不住了,问:“我们在车上您不说有什么猛料吗?这些就是了?”

向小园脱口道:“尘肺病,这也是他落网的原因。”

“穷是原罪啊,不光先进犯罪方式,是所有犯罪方式都有,乡以下基本没有青壮劳力了,大部分都在外面打工。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算上刑事、民事、治安,犯罪率能达到37%,这些年经济发展,扶贫也到位,稍好一点。”张英道。

“对,在西沟乡患尘肺病的有一百多人,这快二十年过去了,差不多有一半去世了,这些年当地给的救助也不少,最大的一块来自红十字会的定向救助。当然,红十字会的资金也是向社会募捐的,这事曝光有些年了,曝光之后就定向接受了社会各界的捐款。我也是听这个犯事的乡长说,当时那位杜老板回乡其实是为尘肺病的捐款来的,于是我就查了红十字会的记录。十几年前转账可没现在这么方便,但是那里的管理还算规范,留下了很多汇款单,在这里面我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事。”

在座的惊讶到哑然失笑了。向小园诧异道:“真的很难相信,那么落后的一个地方,和最先进的犯罪方式能关联起来。”

张英放出内容,一摞汇款单,字迹工整漂亮,名字用的都是“杜安”,和另一份杜其安审讯记录签名相比,那几乎如出一辙的字体都不用鉴定,肯定出自一人之手。

“一家人客气什么,最早的户籍资料,民政局有留存的扶贫资料,档案局有乡里提供的人口、土地等资料,这些文件查下来,我想你们的判断是正确的。我无意中查到跨国电信诈骗案主谋朱丰的老家也在这一带,叫河西村,离十九岭村不算远,诈骗团伙最早成形是靠地缘、亲缘甚至血缘关系这种推论,值得重视一下……这些资料里有些人已经死亡,或者迁出不可考,我都标注出来了。”张英提交了厚厚的一摞资料,而且拷贝了一份电子版的,趁着这个机会,她把屏幕投到了墙上介绍道,“这里就是十九岭村,说不定你们也有兴趣去看一看。20世纪拆乡并镇以后,这里的原住民多数迁入了西沟乡下辖的几个行政大村,这地方比较落后啊,很多稍上点年纪的人都不出远门,不知道你们信不信,他们连身份证都不办。”

惊讶真的来了,那不是一笔捐款,是十几笔,从五千到几万到十几万,连续捐了十几年,这事怎么就这么魔幻呢?捐赠人可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啊。

众人入座,俞骏首先提议集体感谢张英。技侦属于后台,最辛苦和最默默无闻的工作基本都是他们干。感谢的缘由是,这几个月来,张英往十九岭村,也就是杜其安的老家跑了数趟,从乡派出所到镇派出所,从民政局到档案局,把那个荒村原住居民居然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我知道你们的惊讶来自何方,有个伟人说,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这句话换个概念也说得通,人做一件坏事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坏事……我追逃这么多年,最深切的体会不是那些坏人穷凶极恶,恰恰相反的是,我能感受到那些背负沉重罪孽的人,其实并不比我们轻松。比如刚刚落网的在银行抢劫杀人的嫌疑人,他潜逃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后他已经成了亿万富翁,发迹后致力于慈善事业,给社会各类捐款都有几千万,他落网后,谁都不敢相信那是个抢劫杀人犯。”张英道。看着反诈骗中心的一行人,她的表情温婉而平静,不过传递的却是一个复杂的、让人难以理解的人性问题。

估计是有外人,怕钱加多大嘴巴胡说,向小园笑而不语。为了追娜日丽,多多也是拼了,处处要求上进呢。这不,俞骏一使眼色,程一丁拉着钱加多叮嘱了一番,主要内容是:现在你可是有领导的人了啊,不能让领导下不来台,对吧?至于领导,当然不是俞骏和向小园,而是娜日丽。这个叮嘱可足够了,钱加多凛然地点点头,然后想想干脆缺席了,反正在他看来案情分析都是来回话,转来转去能把人听瞌睡了。

“执念,这是个有执念的人,我现在都有点佩服他了,长安虚拟传销案他大包大揽地把罪名都顶自己脑袋上,对于同伙的事只字不提……这种有执念的嫌疑人很可怕,您说的银行抢劫杀人的这个人,最起码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而像杜其安这样的,未必觉得自己有罪。仇视社会的人,犯罪之于他们是找到存在感和成就感的途径。”俞骏皱着眉头道。

“凭什么呀?我这么要求上进的。”钱加多不悦了。

大家可能没想到,抓捕难,落网后审讯比抓捕更难。两个人去长安的目的就是想再接触一下狱中的杜其安,找找突破口。不过那位的尘肺病已经晚期,回答问询都有难度了,看守所方面已经打了几次报告要给此人办理保外就医,到这里笑话就出来了,不但找不到他的任何亲戚和家人,甚至他本人都不愿意出狱。

出门迎接时人已经来了,是张英,三大队那位技侦。握手寒暄几句,那四位也奔回来了,俞骏招手道:“好不容易请到张主任,一起来开个短会,一会儿一起吃饭……哎,多多,这是案情分析会,你……可以缺席。”

“执念到了一定程度,类似于信仰,想从他这里淘到信息恐怕难了。”向小园道。

“是……是斗十方。”俞骏一摆手,给了个完美的答案,化解了自己的尴尬。

张英笑了笑,道:“那就是你们的事了,能找到的情况就这些,更详细的情况有需要你们可以找乡派出所的同行,联系方式什么的都留在资料里了。俞主任啊……”

向小园替他说了:“不能用这个字眼形容警察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俞骏有点走神了。不知道谁的手机蓦地响起,还是那铃声惊醒了他,他脱口道:“谁的手机?不知道开会调静音啊?”

“呵呵,现在站在巅峰的不是骗子,是反骗的警察,比骗子更狡诈的是……”俞骏道,最后那个宾语他犹豫了下。

训了一句没反应,邹喜男指指他提醒道:“主任,您的手机。”

“但应对真正的高手,咱们未必够格啊,‘金评彩挂、风马燕雀’,这‘金评彩挂、风马燕雀’看咱们,估计就像咱们看这个胡婷一样。”向小园道。

“哦。”俞骏尴尬应声,赶紧看去,一看是谢副厅的,直接接起来,“……谢副厅,我们正在研究方案,这不才一周时间嘛,您就催进度……什么?停下来,为什么?啊……四个多亿?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去准备一下。”

“不但失望,而且会很寂寞的。”俞骏回头笑了笑。

一挂电话,对着愕然的众队员,俞骏道:“谁说闲得没大案来着?乌鸦嘴巴,可来了吧?登阳市公安局刚刚接到报案,一煤炭运销企业被骗走4.47亿元,现在省厅要在全省抽调精干力量集中侦查,谢副厅让我们中心派出人员……我看……”

向小园笑了,问道:“莫非碰不到水平够格的诈骗分子,您很失望?”

他看似乎不对了,在场的都有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俞骏一拍桌子,嚷道:“别一个个急得猴屁股坐不住,这肯定不是一般人干的,咱们的两个技术员还在荆汉滞留着,就你们几个肌肉棒子去了也不顶用。”

“这简直是大炮打蚊子。就个没经验的小姑娘,发现便民App可以扫脸委托的漏洞,直接把业主委托出售的房产给抵押了,这有什么谢的?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俞骏道。

被泼了瓢冷水,群情有点不悦。向小园道:“要不我先带人去看看吧,登阳离这儿不远……哦,稍等一下,我家里的电话,正好安排下。”

中心办公楼里,俞骏匆匆出了办公室,刚刚布置好会议室的向小园奔出来,两个人并肩下楼。向小园道:“不得不说,咱们小组成长得确实不错了,48小时,准确找到了胡婷,而且已经查实,经她手抵押出去的委托房屋是十三套,涉案金额超过一千万了。刚刚七队已经发来感谢。”

向小园捂着听筒小声说:“妈,开会呢,今天我不回去了啊……什么?嗯,您说,我听着呢。”

“哎,好嘞!”钱加多正经了,兴奋了,被扭了一把却还满眼冒星星幸福地看了娜日丽一眼。娜日丽倒没觉得什么,不经意间回头时,发现程一丁正和邹喜男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一愣,那俩却哈哈笑上了。

事不来天天闲着,往往一来就扎堆,向小园脸色明显地变了。她黯然挂断时,俞骏见她为难,赶紧说道:“我带队去吧,家里有什么事你先处理。”

“呵,鸡屎蚊子打哈欠,老程,我咋没看出来你也这么不靠谱?口气蛮大的。”钱加多回头调侃着。刚上车的娜日丽直接扭着耳朵命令:“快开车回队里,主任和组长回来了。”

“我家没事,是十方家有事了。”向小园道。

后上车的程一丁道:“千万很多吗?现在八位数的案值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心理波动。”

俞骏惊声问:“怎么了?”

“主任让交的,再说这也没什么意思,走程序麻烦着呢。”邹喜男道。

“这个……他父亲去三院检查,还是我妈安排的,这段时间一直持续发烧,烧得迷糊了,前两天办了住院。”向小园喃喃说着。俞骏嫌她磨叽,拍着桌子催,向小园憋了好一会儿才为难地开口:“急性肝功能衰竭。”

车到中途,又一辆警车驶近,超车,前车带着路,把反诈骗中心的这一行人带到了刑侦七大队,验明身份,交割执法记录。因为是女嫌疑人,全程基本是娜日丽带人交接,快一个小时才办完。车上早等得不耐烦的钱加多嚷嚷着很不服气,咋碰上了千万案值的大案,就这么送人啦?

“那正常吧,这老头喝酒喝得呗,都快70岁了。”俞骏没明白。

这回娜日丽的脸色更难看了,三名队友笑不出来了,怕是都被吓住了。就这娇滴滴的样子,谁敢相信这是千万案值的诈骗嫌疑人啊!

“肝衰竭的致死率很高,他的检查结果是酒精引起的中毒性肝炎,已经到晚期了,这种情况是要给家属下病危通知书的。”向小园苦着脸道。

那女嫌疑人哇的一声哭了,哭着说道:“十三套,真的,再没有了。”

队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没主意了。片刻后,俞骏拍案而起,布置道:“老程,大邹,跟我去趟登阳,向组,你和娜娜去探探老斗,顺便把这个情况给局里汇报一下。”

本来就两个业主报案,这一诈,五六套,可能远远超过预估的案值。其他三人不敢吭声,都被吓住了。娜日丽也很惊讶,自己还是小觑了她。她虎着脸道:“抓你太容易了,用别人的身份证订票就找不着你了?不老实有你受的,五六套……还是含糊其词是吧?”

众人起身就跑,跑出门了才想起还有个客人。向小园又折回来。张英起身道:“你们忙吧,别管我……哎,小向,你说的老斗,难道是斗十方的父亲?我隐隐听说,他的事……”

“一套房子差不多一百万,你人不大,事办得挺大啊,仔细想想,到底多少套?”

“我回头再给您细解释,对不起了张姐。”向小园来不及解释,匆匆跑了。

“五……五六套。”

或许不用解释,张英已经判断出了是什么情况。她扔下资料追着向小园出来了,也登上了去探望家属的那辆车……

“再说一遍,多少?”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两……两三套。”

“要不是有病人在我这儿,你还不来看你妈是吧?

“抵押了业主委托的几套房子?”

“你一个反诈骗中心的,还是个副职,比你爸还忙啊?

“27岁。”

“咋了?我又说得不对了?你见了妈怎么像见了骗子,还苦大仇深的?”

“多大了?”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领着向小园、娜日丽、张英几人走进住院部大楼,几人心事重重没开口,倒被向妈抢白了一顿。听到这儿,娜日丽没忍住,笑了。张英也掩着嘴不禁莞尔。向小园难堪地说:“哎呀,妈,我同事在呢,有牢骚在家里不能发吗?”

“胡婷。”

“前提是你得在家啊。”向妈又道。

钱加多不说话了。没吓住钱加多,却把嫌疑人吓得呀一声哭起来了。娜日丽回头凶她:“哭什么哭?叫什么名字?”

“好了,是我不对,这段时间我不一直在家吗?”向小园道。

连老程也憋不住笑了。娜日丽此时脸上却有点挂不住,吼了声:“闭嘴!”

“回家就看骗子什么案例,你都顾不上跟我说话。”向妈道。

“我是故意的啊,你们不说刺激一下原形毕露嘛,这刺激得多厉害,一开口满嘴歪牙,肯定就不是嘛。哎呀,我亏大了。”钱加多道。

向小园气得嚷了句:“妈,你怎么这样?我们同事家属都这样了,你可好,牢骚还没完了。”

邹喜男唯恐天下不乱,道:“你咋不说你还摸了人家屁股了?哎,多多,你是不是故意的?”

“还好意思说,算什么人啊,亲爹都快不行了,人呢?当爹妈的一把屎一把尿养儿,谁都不容易,老了、病了,床前没人的事我可见多了,你还好意思替他来。”向妈嘟囔了句,十分不满。

“我这是急中生智,我还挨了一耳光呢。”钱加多悻悻道。

向小园赶紧凑上耳朵小声说了几句。向妈眼神一滞,惊愕道:“啊?真的?”

记也没用,那货早头也不回地跑向停车场了。几人押着嫌疑人出站时,多多已经开到路边。坐到车上的邹喜男笑得直哆嗦,程一丁看看娜日丽,娜日丽翻了一白眼,道:“瞧你那点出息。”

“中了两枪,差点没命,这都没敢通知家属,一直在养伤。”向小园小声道。

这货一耍无赖,本来想见义勇为的群众吓跑了七七八八,趁那女人气势被压得一弱,正不知道怎么应对时,这死胖子也溜了,气得她在原地跳脚大骂:“死胖子,记住你了!”

向妈这才重视起来,看看几位表情凝重的警察,哎了一声,领着他们继续走,又一句长叹:“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你们该通知还是得通知人来,瞒着不是个事。”

那女人吓得差点瘫在地上,娜日丽拉着她,程一丁已经上前提上了她的行李箱。那边的热闹也结束了,多多的解决方式简单而粗暴,一拉脸装着凶相吼着:“没监控、没目击,谁看见了?你打我脸上可是有证据了啊!报警,报警,我要报警,不赔一万跟你没完。”

几人乘电梯上楼,进了医务室,会诊拍的片挂了一墙。向妈给三个人详细解释了一遍检查情况,又带着三人到了病房,悄悄地看了一眼病床上昏睡的斗本初。几月未见,形销骨立,谁也接受不了这好好的一个人,眼见着就不行了。

咔嚓,要抽回来的手被铐上了,娜日丽笑道:“真认错了再道歉吧,我们是反诈骗中心的,现在因你涉嫌诈骗对你实行逮捕……走吧。”

向小园就在医院走廊角落,急急地拨通谢副厅的电话汇报此事……

那女人慌乱了片刻之后立即摇头:“不是,不是,认错了。”

接完电话的谢经纬头嗡的一声大了,连叹几声,不知道是因为案情还是病情。他在登阳市局大院里踱了两圈,再抬头时才看到市局一干领导都眼巴巴看着呢。猝然案发,几个亿被骗走,从未遇见过这类大案的市局领导班子一干人等着谢副厅拿主意呢。

“不客气,咦?你不是胡婷吗?”娜日丽一脸路遇熟人的惊讶。

“别急,别急,越急越乱,你们布置下会议室,省厅和中州反诈骗中心的人员很快就到,厅里已经向全省发布招募通知,队伍马上就到。”谢经纬安抚了句。

被搀着的那女人扶正帽子,客气地道了句:“谢谢。”

那几位领导左看看,右看看。局长小声劝道:“谢副厅,又有什么事了?怎么,比这个案子还大?”

完了,多多被群众围着众口群怼,邹喜男很没义气地跑了,娜日丽哭笑不得。她盯着的那位红衣服的一点好奇心也没有,根本不回头,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她了。她几步跟上去,追上这个戴墨镜、扣帽子的女人,伸手一撩,帽子自后往前一扣,那姑娘惊讶地咦了一声,差点在台阶处摔倒。娜日丽上前一扶,说:“美女小心啊。”

“没事,别瞎猜。”谢副厅直接打住了,又背着手踱了几步,思忖方定,这才拿起电话,直接拨通了周修文的电话,就一句话:“他爸快不行了,你看着办吧!”

这时候,又听一声尖叫,然后啪的一声……清清脆脆、真真切切的耳光声音,夹杂着一个女人的骂声:“死胖子!摸我屁股……他摸我屁股,耍流氓了!”

不等对方询问,谢经纬直接就挂了。这位特勤人员一直滞留总局,他实在想不出意义所在。刚放下电话不久,中州反诈骗中心和省厅刑事案件研究中心的两组人员就风风火火地到场了,地方警务人员陪同着直奔布置好的会务现场。

不是她,程一丁尴尬地挠着头败退了。

这个现场连接着刑侦一大队,也就是原始的报案点。案发时间是前一天,第一个电话是上午9时40分,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二十六个小时,专业人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反骗止付前四个小时是“黄金4小时”,因为从报案到断卡止付,最短也需要几个小时,而现在嘛,恐怕已经来不及止付了。

“滚……臭流氓,套什么近乎呢?”那女人发飙了,直接喷上了。

画面上,报案人还在一大队接受询问,是个微秃、身胖、满脸肥膘的男子,不是老板就是大款那种形象。身份信息很明确,廉三旺,登阳市煤炭运销公司法定代表人,而且是个名人,贩煤起家,做到了几亿身家,然后一个电话,把几亿身家全给骗子了。

程一丁和娜日丽互相使了个眼色,这时候想揭露嫌疑人最后的伪装就需要点市井智慧了,程一丁最早靠上去一个,佯装不经意撞了下。那姑娘哎哟了一声,程一丁赶紧面对面道:“对不起,对不起……咦,胡婷,是你吗?你叫胡婷是吧?”

这就有点魔幻了。俞骏发言道:“看样子廉三旺应该是个精明人啊,即便被骗,也不至于隔了一天才反应过来吧?现在止付都来不及了。”

她和程一丁同时拿起手机,家里给出的信号位置,又再列出了几个身高符合描述的目标,程一丁观察一眼对着麦说:“四个人,红蓝衣服你们俩负责,我追绿白。”

介绍案情的刑侦一大队队长解释道:“我们也有这个疑问,其实最早案发地是长南市,那里有他供货的几个火电厂。他按照骗子的要求通知公司转完账,然后坐着火车回来了,而且手机处于关机状态。这部手机刚送技侦检测,发现已经恢复到初始状态,什么都没有了,估计是被人做了手脚。”

“换脸都不行,化个装能行啊。”娜日丽笑道。

“又是计算机犯罪。恐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诈骗案里都少不了这种计算机犯罪人员为虎作伥。”谢经纬道。一个逆风服法了,可能还有无数个逆风蠢蠢欲动。

停顿间,麦响了,是邹喜男的声音:“X1注意,注意,家里搜索出了一个信号,正由站口进入,可能化了装。”

此话让与会警员默默点头。监控和大数据的发展不断减轻侦破常规犯罪方式压力的同时,也在催生着新的犯罪方式,现在技术加手段已经成了诈骗案的标配。

程一丁看着她,说不上来。可能都有,也可能都不是,给一个人下定义不算很难,但斗十方属于例外。他一直没有归队,这个队伍就像丢了魂一样,干什么都有气无力。

“这个侦破小组如果组建,估计得从长南市入手。话本什么情况?”俞骏问。

“你是安慰我,还是安慰你自己?”娜日丽笑着问。

大队长道:“很魔幻,冒充公安机关……而且,冒充的是中州市反诈骗中心。”

“也不算吧,干这么多年,除了坏人,都没跟什么人打过交道,找人、抓人、审人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十方可就不同了,百艺傍身,到哪行都是个人物。”程一丁自嘲道。

在座的警察脸上表情更复杂了,哭笑不得又咬牙切齿。骗子往往用最老套的方式给你演绎意想不到的剧情,这位大队长放着录像,还原着当时的情形……

“因为信仰?”娜日丽问。

二十六个小时之前,长南市。

“其实也不算胡扯,我都动过几次念头挂枪离职,可是想想又放弃了。”程一丁道。

长南建安大酒店顶层的一个长期包房里,打着哈欠、套着睡袍的廉三旺从洗手间出来,刚想回房再躺一会儿,这时候,外面的固定电话响了。

娜日丽一下子被逗乐了,讪讪道:“别听他胡扯。”

这部电话连着传真,或是电厂的订单,或是公司需要他过目的文件,从几年前组建这个办事处起,这部电话就一直保持畅通,不过响起的次数并不多,联系他的人也只在煤炭购销这个很小的圈子里。

程一丁笑道:“你又在想十方了,大家这段时间心里都悬着……哦,不对,除了多多。我觉得我们应该向多多学习,这事就要让多多说,有什么呀?不当警察了不正好?我养他。”

他以为是传真,懒得去接。片刻后,手机响了,一看是个固定电话,他顺手接起来问:“喂,谁呀?”

“也不是,我……”娜日丽的思维没来由地出现短暂“死机”。

“你好,我是中州市公安局反诈骗中心主任于军,我的警员编号是××××××。我们接到举报,你涉嫌吸食毒品、偷税漏税、洗钱等多项罪名,我们要对你采取刑事强制措施,你可以查询本电话的归属和我的警员身份,稍后我们会有警员通知你。如果你逃走、抗拒,我们将采取更严厉的措施。”

“你让我同情个嫌疑人?因为她是个小姑娘?”程一丁纳闷了。

对方话还没有说完,廉三旺的手就哆嗦起来,“吧嗒”一声手机掉地上,挂了。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怔怔想着:吸毒?就溜过几回冰啊,这警察都能知道?坏了,不会是那几个冰妹吧,可她们不知道我是谁啊?

娜日丽一收手机,有点不悦地问:“我说程哥,我怎么觉得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偷税漏税?开公司哪有不偷漏税的,可咱的会计做账做得很漂亮啊,怎么可能被发现?

“没啥可惜的,伸手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改写了,是她自己改写的。”程一丁道。

洗钱?有钱人谁能不洗点啊?坏了,谁眼红病犯了坑老子?

“蠢人往往犯大事啊,这得上百万的案值啊,后半辈子得在监狱就业了。”娜日丽道。她看着手机上嫌疑人的照片,是个面容姣好的姑娘,这似乎让她有点惋惜。

他仔细一思忖,这些罪他都犯过,有钱人的通病他一样没落下,但是……他哆哆嗦嗦地捡起手机,拨打中州当地的114查询刚才的来电。话务员很友好地告诉他:“该号码隶属于中州市公安局反诈骗中心,谢谢您的查询。”

娜日丽似乎接受了程一丁的判断。说起来也确实如此,一起中介私卖业主委托的房子的案子,虽然案值听起来吓人,可俞主任瞄了一眼后连兴趣都没有,直接扔给他们几个处理了。大数据对比了嫌疑人的银行卡、手机、活动轨迹等信息,判断出她要从这里出站,这不就来堵了?程一丁心不在焉地说:“嫌疑人的生活经历除了上学,就是两年的从业经历,业主委托她出售房子,她是借着普通人不太了解政务中心的便民App,扫业主的脸在网上签了委托,房子又给押到小银行贷款……呵呵,这么蠢的作案手法,一大堆证据,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坏了,完了。”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转悠,偏偏这时候屋外的固定电话又响了。他吓得都不敢去接,还好不是电话,是传真机。他鬼使神差地上前一瞅,差点当场昏厥。

程一丁倚着栏杆笑道:“你放心吧,这都是见钱不要命的菜鸟,根本没有反侦查措施。”

那上面一行大字——刑事拘留证,下面盖着中州市公安局和检察院的戳。他颤抖的手不太听使唤,想拿起来,却不料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了。

“可别漏了啊,又是一个百万案值的骗子。”娜日丽笑道。她确实也不紧张,只是有点心慌。

老婆呀、孩子啊、别墅啊、存款啊、女人啊……这些即将失去的美好在眼前一闪而过,瞬间击溃了他,这时候,电话又响了,他几乎是爬回卧室接听手机的,拿起来就紧张地说:“警、警察同志,我跟您讲,这是误会,绝对是误会……”

娜日丽看看腕表上的时间,已经指向11时了。一旁的程一丁笑道:“大案子都办过了,这点破事还算个事啊?”

“你擅自挂掉警务人员的电话,我们就视之为不配合,现在你的信息已经挂到追逃网上了,你可以根据传真上的网址自行查询。别以为你藏起来我们就找不到你,你居住在长南市一家酒店里,你的家庭住址是中州市文化路××小区,你的公司开在登阳市,公司的账户为×××89898×××,你的身份证号为:140×××××××××。廉三旺,在听吗?”“警察”吼道。

中州北站,熙熙攘攘的客流一刻也不停歇,淹没在如潮的人海中,总会让人深刻地体会到个人的渺小,以及一个渺小之人的个人存在感会是多么难得。

“在在,在听。”廉三旺擦着额头上的汗。

音信未至,大案先起

“你的电话已经被监控,任何试图逃避、干扰我们办案的行为,都会让你罪上加罪,你明白吗?”“警察”教训道。

无名之碑,却会被长天缅怀,被山水铭记。

“明白,明白,不过警察同志,我、我、我、我……我真没干什么。”廉三旺心虚地解释道。说到没干什么时,连他自己都没力气了。

无名之辈,可能无人会记得他。

“我们很清楚,像你这种身家的人,也没必要涉毒,顶多是被别人诱骗吸食毒品。”“警察”语气稍缓。

是日,全城飘雨,粤东省厅一辆警车悄无声息地驶向烈士陵园,清障车在前,一路推开残枝断树。抵达陵园的时候,一行警察徒步上山,在无声的敬礼中,下葬了一个没有名字的人。骨灰盒上整齐叠放着一身没有警号的藏蓝警服。雨中列队致敬的前面,有一个眉眼和宋朝很相似的老人,跌坐在新填的坟茔前,抱着那块没有名字的石碑号啕大哭。

廉三旺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赶紧道:“对、对、对,就尝过几口……我都戒了。”

斗十方笑了,笑里带泪。那几位听罢此言,一下子没忍住,全哭了。

“这个是小事,但是偷漏国家税款以及洗钱,这罪名就大了。”“警察”又道。

斗十方舒了口气,像陷在回忆中。沉默了好久,他自言自语道:“他有次给我出了个谜语,告诉我,世界上所有东西,可以用钱买到,可以通过努力得到,可以偷到、抢到。但有一种东西,不管你怎么不择手段都得不到……我一直没明白,现在我懂了,是信仰。或许信仰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有点可笑,但就是信仰,关乎着一个人的自信、尊严、骨气,他丢掉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找回他丢掉的、曾经引以为傲的自信、尊严……还有他作为男人的面子、他的信仰。你们看,他做到了,他是笑着走的……”

“这个……我、我不太清楚啊,这个……”廉三旺可不敢承认这个也尝试过几次。

斗十方摇摇头道:“我不再纠结了,我一直以为他是受到了什么胁迫,才逼不得已当了个里外不讨好,最后还把命送了的线人。我一直为他感到不值。”

“现在全国断卡你也清楚,任何和犯罪相关的账户大多数都被封了,你们的账户申请以来有九年零一个月,其中几笔确实和涉案账户有过资金往来。你注意,涉嫌,并不等于就是,但是你如果刻意隐瞒并抗拒侦查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警察”讲着条文。

“孩子,我理解你的埋怨,要骂就骂我吧,是我把他送上了不归路。你不要再纠结,我们这支队伍向来就是如此,头顶着国徽,肩扛着天职,哪怕有天大的委屈和无奈,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赵总队长哽咽着说。

“没有,没有,我哪敢抗拒啊,这么大家业,我能跑到哪儿?”廉三旺已经哭上了。

“都说大案如山,或许并不是案件如山,而是它之于每一个警员的压力都像一座山,得所有人拼着命把这座山凿碎推倒,这里面没有个体,个体得服从于集体。单纯强调集体免不了落于平庸,只有那些闪光的个体融入集体中,才会让这个集体走得更远、飞得更高。”周修文轻声说道。他抹抹眼角,长舒着心里的浊气,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你稳定一下情绪,你的情况我们刚知道,对一个民营企业家,我们还是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的,所以才没有采取更严厉的措施,这个需要你本人亲自到我们公安机关说清楚……在此之前,要对你的资金以及资产进行电子审查。如果审查通过的话,完全可以解除你的嫌疑。”“警察”语气缓和了。

画质模糊的视频终止了,周修文看到陈处长微笑着,却挂着两行热泪,赵总队长叹息着,一直在抹眼睛,斗十方静静地看着。

说得还算有人情味,多少给廉老板留了点面子。一想还有翻盘机会,廉三旺紧张道:“没问题,没问题,真没什么问题,不管查出什么问题来,我认罚,罚多少钱都行。”

宋朝回头,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然后向老陈竖了一根中指……

他思忖着这个缓冲足够他回当地协调解决,毕竟他的公司也算是明星企业。

老陈:“等等……别犯浑,一定回来啊,等回来我真给你一身警服,不,两身,我把赵总队长的也给你。”

对方也思忖了片刻,道:“好吧,你的个人转账记录里有几个人嫌疑很大,于中诚、杨文河、刘灿等,其他我就不说了,这些人的情况,你马上写一个说明。”

宋朝:“呵呵,少激我,听好了,我会在离开时打开信号源,妮可的体貌特征很容易辨识,她轻易不下车,她是第一目标,而且是沈燕的钱袋子,抓住她沈燕就没辙了,如果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说了;如果我们分开,你们直追信号源,别管我……还有,只要沈燕得手后有动作,我就下手,那几个枪手身手都不错,告诉兄弟们注意点,就这,大不了老子承认是叛徒,保住那位小兄弟,指望不上你们了。”

哎哟,廉三旺苦不堪言,这里头一个赌友、一个嫖友,还有一个赌嫖都沾的损友,肯定是他们犯了事把自己牵扯上了。廉三旺急急表白道:“没问题,没问题,我马上写。”

老陈:“那怎么着?要不撤了?还是那句话,你拿主意。”

“嗯,对了,你个人的账户资金以及名下公司账户资金,需要转到指定的账户接受审查,你现在可以上网,如果完全配合的话,我们可以对你暂不追逃,让你取保候审。等你回到当地主动到公安机关说明情况,并检举揭发别人的犯罪行为,都可以视为有立功表现。”“警察”严肃地说。

宋朝:“我就知道卖了命也落不到好。”

廉三旺此时已经头昏脑涨,稀里糊涂地打开了“警察”给他的网址,显示是中州市公安局的追逃网页,显示了他的身份证号码和他的头像照片、联系电话、家庭住址,还显示了他因涉嫌吸、贩毒等罪名被通缉的内容。信息只字不差。

老陈:“组织上不可能给,我的警服给你一身吧。”

还没来得及郁闷、悲伤,页面弹出中州市公安局发布的“资金审查许可”,廉三旺一看自己的九张银行卡、两个公司账号一字不差,那叫一个欲哭无泪……

宋朝:“那回头给我一身警服?我这回可真是卖命了啊。”

“到这个时候,廉三旺基本就深信不疑了。他通知会计加入了远程协助,会计填写了卡号、密码、网银密码、账户名称等信息后,屏幕出现了黑屏……半个小时后,就在廉三旺生出警觉时,那个骗子居然又打来了电话,说账户资金审查基本通过,所有资金将在24小时内返回原账户,而且,考虑到廉三旺的配合态度,准予他取保候审。又等了一会儿,廉三旺收到了印着取保候审通知字样的传真,盖的是中州市公安局和检察院的章……他就是拿着这个来报案的。”介绍案情的大队长播放着影像资料,那是一张错漏百出的通知书。

老陈道:“扒了你的警服而已,骨子里还是。”

大队长接着说道:“受害人的心态被拿捏得死死的,我们也问过情况了,他也说了,要骗五万、五十万我信,总不能有谁敢骗他几个亿吧?钱转走后,他其实心里也发毛,这时候主动权就易手了。不管是谁指挥他,他不敢不听,于是就按骗子的要求,和谁也没联系,老老实实坐上火车回登阳,直到钱一直没退回来,这才来报案……情况就这些,他在长南市的住所现在已经通知封锁现场了。”

老陈的气势把宋朝镇住了,宋朝沉默了片刻,怼了句:“说得倒好听,老子不是警察。”

“同志们,别发愣啊,说说吧。”谢经纬打破了沉默。

老陈也回话道:“放屁!轮着老子拿脑袋扛的时候,轮不到你;轮到警察能扛的时候,轮不到老百姓。他是警察,他清楚任务的危险性,你第一天当警察呀?哪个案子到了这种关头不是你死我活?哪轮得着妇人之仁?今天就是你、他,加上我,再加上几个警察兄弟的脑袋全撂在这儿,逆风也得服法。”

“熟人作案,这情况摸得也太清了。”邹喜男破天荒地抢答了,不过惹来了一阵笑声。

宋朝想了想,突然说了句:“老陈,你逼我是吧?在你眼里基层兄弟的命都不算命是吧?”

“可以这样想,以前我也会做这样的判断。”省厅一人提出异议,“但现在有技术条件的加入就不同了。如果你被通晓计算机的犯罪人员盯上,他会很容易偷走你的所有信息。注意,本案‘罪犯’根本没有现身,全部是用信息制造出来的恐慌。”

老陈又说:“来不及考虑这么多了,他是中州专案组的一个特勤,和咱们的是两条线,不管你们现在跑一个还是跑两个,这事肯定黄,你决定吧。”

“这就麻烦了,看来,这位老板肯定吃喝嫖赌一样没落下,想抓他的小辫子还真不难。”俞骏道。他习惯性地抚着下巴,想着这种案情的切入点。

宋朝在争辩着:“可他还小啊,太危险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有多黑,那些枪手都是缅北游击队的,杀人比吃饭还利索,这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孩子还有个残疾父亲呢。”

“钱呢?四个多亿呢,现在这情况还能转走?”程一丁问。

后面没有画面,似乎是老陈的声音:“真假逆风马上就见分晓了,怎么撤?一惊走了还去哪儿找啊?那个计算机犯罪嫌疑人我们连起码的情报都还没掌握,她手里的电脑只要一自毁,别说抓捕了,我们连扣留她的理由都没有。”

那位大队长解释道:“正在追。他们做煤炭生意的,典型的本大利微,每月平均流水都在几个亿,所以大额转账并没有引起银行的警觉。接收方是鼎耀财税管理公司和金源会计两家公司,注册地在中州市,开户行为两家商业银行。钱到账后被嫌疑人迅速分割,进到了十几家科技公司、游戏公司、咨询公司的户头。这些账户注册地多为沿海城市,再之后分散出去的情况就更复杂了,大部分都是进了各类平台,网购、物联、游戏平台等,目前还在查。”

快进一段,老宋又在说了:“……这个追踪器我只能放在车上,现在随时可能被搜身。老陈,你汇报一下,把另一个撤走,哪怕他直接跑了都行,他已经教唆跑了一个,沈燕早起疑了,只要拿到逆风的东西,第一个灭的就是他,不能冒这个险。”

“这又是一个新动向,虎食鲸吞变成蚂蚁搬家了,不过这种手法,大多数去向是境外。”俞骏道。

斗十方静静地听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回忆着点点滴滴,情绪意外地平静了……

市局一个领导插话道:“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延误了最佳的止付时间,即便我们费九牛二虎之力查出始末,可能也追不回钱来。几个亿的诈骗案,对我们这个小城市的影响很坏啊。”

又是一段视频,老宋说道:“坏了老陈,那小子不是一般人,居然让沈燕看上了……哎呀,这不是该高兴的事,凡是沈燕看上的人,最后都落不了全尸……还有,我认为总局的判断有误,逆风不可能在境内,绝对不可能是二十啷当岁的小伙,作案都十几年了;也不可能是徐则臣,沈燕借兵去过一趟加拿大,我估计她是灭口去了,她原来就是这么干的。江前胜一家独大不是水平很高,而是比江前胜干得好的团伙头目都被沈燕做掉了……我认为逆风是妮可。境内这一帮原来是给江前胜团伙提供服务的,他们算一伙,而境外是上层。”

“先亡羊补牢,能止付多少就止付多少,侦破和追赃齐头并进。案子不应该从登阳或者中州开始,应该从长南开始。谢副厅长,我提议,知会长南警方对廉三旺所居住酒店周边3到5公里全面检查,登阳方面将廉三旺的所有社会关系捋一遍。还有一个建议,我们两个专业人员被总局留在荆汉至今未归,能不能把他们调回来,再加上网安的宣冬青,组成一个虚拟、现实双管齐下的办案小组。”俞骏道。

含着泪的斗十方一下子笑了,想起那段被老宋折腾的日子,没想到成了最美好的回忆。

“目前只能这样了,你来带队怎么样?有对付诈骗大案经验的,我还真找不上几个人来。”谢经纬道。

是老宋的脸。他着急地说着:“老陈,你赶紧打听下,我怀疑中州那个单位又把一个兄弟派进来了,他在长安当过卧底,叫斗十方,虽然我没审出来,可我怀疑是自己人……他自以为装得很像,沈燕是在用他引逆风出来,如果不管用,那肯定让我下手弄死他,到时候我咋办?”

俞骏犹豫了片刻,看看周遭期待的眼神,点点头道:“好,不过我有个条件——我要一个人。”

陈处长把厚实的大疙瘩块显示器挪了挪,朝向斗十方,插上U盘,输入了一串长长的密码,一段手机拍摄的模糊视频开始播放。

别人不解,谢经纬却烦躁地说:“不可能,他现在这种情况,你觉得能上案子?”

斗十方突然泪如泉涌,枪伤已愈,心伤难平。他的手颤抖着,抹着泪,激动得不可自抑。周修文轻轻抚着他的背安慰着,却无济于事。那两位却没想到会一下子变得这么难堪。等斗十方情绪稍平,陈处长说道:“我无权评价这个任务,有时候很多英雄的故事可能源于一场事故,我没想到你对他这么在意……我和他见过三次面,这里面可能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我不是说他,这事估计他也不行,办案得找对人,我指的是另一个人,她有对付计算机犯罪的经验,而且有可能给我们传帮带出几个好手来。”俞骏道。他看着谢副厅,两个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对不起……我一紧张就这样……最后一刻,老宋牺牲的时候,他笑着说,只有骗子的良心是黑的,警察没有黑的,我那时才确定他是自己人……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老宋……完全可以更早地发起突袭,完全可以让我们两个人联手,难道为了任务,为了一个逆风,为了抓个骗子,为了几亿的虚拟货币,我们……我和老宋,都是可以牺牲的筹码吗?为什么不早一点,哪怕早几分钟,几分钟,老宋就不会死,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巫茜!”

斗十方右手试图比画,可手不由自主地抖着,不小心把帽子撞掉了,头一侧被子弹犁开的狰狞深槽让两位同行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看过回溯的现场,在那种情形下活着回来,简直不是运气可以形容的了。

事能至此,必有其因

这个问题难住斗十方了。屡屡闯入他梦境的死尸、枪、血,那段经历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他思忖片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总是在梦里见到他,我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怀念,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医生就倒在我面前,额头上开了个洞。我看见老宋中了两枪,身体上像被戳了两个窟窿一样往外冒血……看到毛登科被沈燕顶着脑袋,我下意识地就跑,只回了一次头,子弹从他的脑后掀了一块……白花花的……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

巫茜一行人是接到命令后直接从荆汉起程到长南市的,到站时已经下午三点了,一路几乎无人说话,都在拿着手机和平板熟悉案情,知道能让总局关注的案子肯定小不了,可没想到居然这么大,案值直追荆汉的假冒保险公司诈骗案,那可是实打实的四个多亿真金白银,几乎在一天之内就被划转得七零八落,最新的消息是,断卡止付了不到五千万,接近四个亿的资金去向成谜。

“那你……我听说,你一直走不出来。”赵总队长和蔼地问。

呼吸了这座陌生城市的第一口新鲜空气,巫茜做了做扩胸动作,活动了下坐得发麻的身体。络卿相关切地问道:“老师,怎么了?好像很有感触。”

“理论上我也没有。”斗十方讪笑。

“这两年我去过多少座城市都记不清了,被关了三个月,我很怀念这种感觉。”巫茜笑道,又反问他,“叫什么老师!我有那么老吗?”

赵总队长环视一番,默默点点头:“对,但他是个例外,他并没有警察的身份。”

“这孩子就不会说话,要是多多在,一定会叫漂亮小姐姐,呵呵。”陆虎提着行李跟着。络卿相却懊丧地说:“都还没来得及回家,倒先摊上案子了,我以前在派出所户籍部忙得团团转,想着处级单位能轻松点,结果呢?忙得更焦头烂额了。”

“团伙里就是这样,真让沈燕得手,说不定毛登科和妮可都会被灭了,多杀一人就意味着少一人分钱,少一份后患,这个您纠结什么?这个办公室档案里记载的故事,都不会比我们在谈的轻松吧?”斗十方道。

巫茜笑了笑,说:“想法子把难受变成享受,习惯就好了,比如,从寻找犯罪的痕迹里找到乐趣……直接说吧,什么感觉。”

“总局部署的特战小组计划趁他们得手逃走的时候抓捕,但没有想到她会把人分开,而且……毫无征兆地对老宋下手……”陈处长黯然道。

一下子就拐回到案情上了。陆虎道:“技术上应该没难度,话本也没有多大新意,但邪门的是,居然骗到手这么大金额,实在有点魔幻。你说廉三旺得蠢到什么程度才能把几个亿都转给人家?”

“他是对的。那天的意外是,出了高速,沈燕就安排了接应,把两名枪手派给了妮可,让我们一起跟着她去堵秦江寒。石金山很早以前就被她收买了,沈燕其实是要逼他逃跑,然后半路劫财越货……很可惜,我一直在顺着她的思路给她帮忙,当我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身不由己……他也是。”斗十方道。这一节让他实在意难平,是他明显低估了对方的险恶。

“对了,那公章里还有个错字,把‘检察院’刻成‘检查院’了。”络卿相补充道。

陈处长愣了下,没想到自己反而被安慰了。他轻声道:“总局知道我们有这么一个王牌线人,后来的任务是设法追踪计算机犯罪嫌疑人逆风,之后他的线索和总局的线索有了分歧。他传回的信息是,逆风应该在境外,从最早作案的时间和手法判断,极有可能就隐藏在江前胜身边,所以漏网的这些人里应该就有。而总局的信息是,银杏基地疑似逆风的窝点,其人名叫徐则臣,继任似乎是秦江寒。我们一直不知道你也潜入了对方的团伙,而且还和老宋成了战友。”

两个人不禁哑然失笑,像看到所有的骗局一样,那些骗子的拙劣伎俩能气哭你,可你就不得不服,人家就是能骗到钱。

“没必要自责,结果不会有差别,我们俩都在被灭口之列。”斗十方道。

“骗局与智商无关。你们注意没有,他们把廉三旺的家庭、嗜好、身份、银行卡、住址,甚至吸食毒品、偷税漏税、洗钱的事都摸得一清二楚,我怎么觉得像熟人作案啊?就算黑客水平再高,也不可能远程得知廉三旺吸食毒品的消息啊!”巫茜道。

“对,这个可能让沈燕警觉了。”陈处长懊丧地说道。

“哟,对呀。”络卿相恍然大悟。

“想起来了,可我没有注意到你。事发前一天晚上,他消失过十五分钟,后来说碰到老乡在车里喝了口家乡的酒。”斗十方回忆着。那是条旅游公路,来往车辆较多,可能正是趁那个机会两个人见过一面。

“滚。”陆虎嗤之以鼻,“别拍马屁,让你发散思维,不是让你恭维。”

斗十方看着他们两个人,似乎还有怀疑,皱着眉头。陈处长慢慢脱下帽子,像怕吓到斗十方似的缓缓道:“我见过你,还记得吗?黄宁高速服务区。”

这两位一正一反恰成巫茜最好的左膀右臂。巫茜回头道:“差不多就行了啊,别演过了,把争论搞成争风吃醋。”

赵少刚总队长慢慢地叙述着往事,几次眼酸都被他刻意掩饰过了,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了几个。他失魂落魄,又接着抽上了。

这么直白的调侃,络卿相和陆虎可不敢接招了,毕竟在工作上,巫茜真算是两个人的老师,络卿相讪笑道:“我这个半路出家的,还真缺少点侦破思维,真相未知的时候,我还真判断不了信息的对错。”

“……就这样,我自作主张派出了他。毛登科曾经是江前胜团伙成员,他从那里打开突破口。两个人曾经是狱友,这段经历恰成了他最好的伪装,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蹲了几年大狱的黑警察,还在给他的原上级提供线索。后面的事你们就知道了。两年前,缅北以江前胜为首的电诈团伙覆灭,江前胜被我们端了窝点;一年前,菲律宾以朱丰为首的电诈团伙覆灭,朱丰被跨境抓捕归案;还有不久前,部督的计算机犯罪嫌疑人逆风落网……都是他提供了最直接的线索,直到发生这次意外之前,知道他身份的只有两个人——我和陈处长。”

“我跟着斗十方学了一招啊,站在警察的角度看一件事,往往先考虑合理性,而如果在罪犯的角度,首先考虑的是可能性。这就造成了现在我们面前的差别。考虑可能性的罪犯找到了一种方式,吓唬受害人转走四个多亿;而我们考虑合理性的,现在还觉得很魔幻。那我们一条一条数,从可能性考虑,首先,我认为嫌疑人肯定精准盯上了这个目标,而且时间不短了,肯定以某种方式接触过受害人,否则掌握这么多详细的信息说不通。”巫茜道,然后一指络卿相,“补充。”

“你说吧,干什么?”

络卿相想了想,道:“做得这么精致,我想他的隐藏手段也很好,通话的手机号码是虚拟的,那肯定有GOIP、VOIP等类似设备,人机肯定是分离的,说不定作案的在境外啊。”

隔了很久,或者不算太久,就像过去接受任务的时候,宋朝一抹脸上的水迹问:

“你这个判断太悲观,而且和家里的初步推断是一致的。”陆虎道。

他说话时直勾勾地看着宋朝。曾经因为羞愧、难堪而从来不敢与人对视的宋朝,此时眼睛却放着光,那种犀利的光,那种仍然倔强的光,那种跌倒了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不服输的光。

“那你补充啊,来点乐观的。”络卿相道。

“那就是信仰。我对信仰的理解就是,人的心里总有一块最干净的地方不会被亵渎,比如亲情,比如至爱,比如梦想,哪怕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也有,何况曾经是我背靠背兄弟的你……你刚才猜错了,你如果投江,我绝对不会拉你一把,一个对自己、对世界已经万念俱灰的人,拉也没用。”赵少刚道。

“乐观地说,我觉得能抓住大多数涉案人员。如果架设这种语音网关GOIP、VOIP等设备,那肯定在廉三旺的住处周边,以现在无所不在的监控,这些人跑不了;还有巫老师说的准确信息,我反而觉得那是个关键,找到那个途径,就有可能找到本案的幕后嫌疑人。”陆虎道。

“您还是那么卑鄙,在给我挖坑,等着我跳,就像当年布置任务一样,明明处处危险,偏偏我们还义无反顾。”宋朝道。

巫茜回头笑了。陆虎纳闷了一下,却不料巫茜称赞道:“不愧是俞主任的兵,思路和他都一样。这个咱们不用操心了,俞主任已经在询问廉三旺了,我们在这里的任务就是找到隐藏的设备……不乐观地讲,很可能已经被拆走了。”

“呵呵,你家两代警察,你警服虽扒,可我不信你血脉里的血性也会退化到一点不剩。我们曾是背靠背的兄弟,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就不信,那些让我们热血沸腾的过去,你已经忘得干干净净……那些都是你,是我,是我们警察的高光时刻,总是让我们觉得这辈子没白活,值了……你告诉我,这几年你做了多少次梦,梦见还在队里?”赵少刚道。

“他们要人间蒸发,一点痕迹不留我才服气。”陆虎道。巫茜一伸手比了个大拇指:“出息了,这话提神……对了,给你们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我都不当警察了,还能有什么感觉?”宋朝道。

“好的。”

“不想,境内的太低级了,现在大鱼都在境外,缅北一带已经聚集了近十万电诈成员,现在的犯罪模式是他们内外勾结,而我们鞭长莫及,只能眼看着大笔的社会财富被挪到境外,现在的案发率比你当年提高了四倍……什么感觉?”赵少刚道。

“坏的。”

“当然,我快出来的时候,进去的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是电诈团伙的,在里面我可是牢长。怎么,想知道谁的情况?”宋朝道。

络卿相和陆虎想法截然相反。

“那不很简单吗?俩胳膊俩腿,您看哪条顺眼,自己卸。”宋朝抽着烟,无所谓地说道,把烟递给了赵少刚。赵少刚抽着,表情变得恶狠狠,咬牙切齿地说道:“知道电信诈骗吗?”

巫茜边走边说:“你们统一不了,那我一起说吧。坏消息是,斗本初,也就是十方的父亲被查出肝功能衰竭,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你还没回答,如果是呢?”赵少刚问。

“啊?!”两个人齐齐惊愕。巫茜驻足,轻声道:“好消息是,十方回来了,今天傍晚回到中州,别问我其他,我也不知道,我是在车上收到周修文组长的信息才知道的。”

“肯定是,兄弟们想拉我一把是真的,但以您的性子,如果想帮我,绝对不会亲自出面,呵呵。”宋朝笑了,哪怕已成陌路,可毕竟曾经情同手足,彼此太了解了。

“明明归来的是一个功臣,为什么总局和厅里都对他讳莫如深呢?”陆虎凄然道。

“如果是呢?”赵少刚问。

“总得有个过程,亲眼见几个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自己还到鬼门关走了一趟,死过一次的人,能走出来,精神没崩溃就已经不错了。”络卿相道。

那动作恰似还在队里,讨论案情到半夜,烟都快没了,几个人分着抽。这仿佛唤起了宋朝的回忆,让他怔了良久,他奇怪地开口问:“赵队,你不会是遇上难题了,想找我捉刀吧?”

“不会,能把沈燕骗倒、逼崩溃的人,精神不可能这么脆弱。”巫茜回了句。这个话题有点沉闷,就此中止了。

“呵呵,我又能做什么呢?”宋朝抹着脸,惨笑着。他掏出烟盒,可能流浪生活过久了早有准备,是包在塑料纸里的。他打着火点上了一支,刚抽一口,就被赵少刚夹走了,夹到自己嘴上叼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三人出站,登上了地方警察来接站的车辆,以案发的建安大酒店为中心,各派出所、刑警队已经抽调了几十人沿路寻找监控探头,包括道路上的、店铺里的、停车场的甚至住户以及车辆里自装的。大数据的信息收集,用最原始的方式缓缓启动了……

赵少刚坐了下来,习惯性地摸着口袋。不过烟已经湿透,他悻悻地扔了,只等宋朝哭声稍停,拍拍宋朝肩膀道:“都过去了,你也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总不能已经站着受刑了,回头还一辈子跪着生活,这个样子怎么行?你才多大啊?一辈子还长着呢。”

此时,在登阳市刑侦一大队,一页报告递到了俞骏的面前。俞骏拿起示意了下。邹喜男倒了杯水,递到桌对面廉三旺面前放下。这是徒劳的,这位受害人已经万念俱灰,比将死之人只多一口气,眼珠似乎已经不会动了,眼神呆滞空洞。刚刚询问情况的时候,这位老板说一会儿,哭一会儿,说得最多的一句是:

宋朝一捂脸,呜呜地哭了。他伤心地哭着,泣不成声地说:“别管我,我不配……我不配,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兄弟,就我成了败类……”

“四个多亿啊,我的钱哪。”

“有,有很多。大家知道你出来了,刘政委找过我,想托我给你找个活儿干着;你的师弟,大强子,现在是景泰治安大队队长了。还有你在队里的兄弟,他们都找过我,知道你好面子,肯定谁的帮助也不接受,所以求我……毕竟我是你师父。”

俞骏手里的报告是廉三旺手机里的检测结果,手机已经被格式化,成了块砖头。廉三旺也正是发现自己的手机开不了机了,这才跑到刑侦一大队报警的。报警时,接警的小伙子还以为这货失心疯了,不过,现在离失心疯也差不多了。俞骏连敲几下桌子,廉三旺这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看着俞骏。

“我爸都不认我了,您居然还有想跟我说的话?”宋朝惨笑道。

俞骏斟酌着措辞问:“廉老板,我问你几个私人问题,你得说实话,这对找到骗子很有用,可以吗?”

“我没醉,赵队,我又没犯事,你找我干什么?!”宋朝喷着满嘴酒气地问,监狱和流浪已经把他变得让人不敢相认了。赵少刚看着他愁苦的脸、发红的眼,想了片刻,道:“你要清醒着,想听,我就给你说几句话。要不想,那就算了,只当我们没认识过。”

“嗯,只要能把钱找回来,让我干什么都行。”廉三旺凄婉地说。

“你给我起来。”赵少刚蹲下,拉起了宋朝,像拖死尸一样拖着他走,到一处避雨的亭下一扔。宋朝重重地摔在地上,却还是那么带着醉意地笑。赵少刚无奈地蹲下来,拉着宋朝让他靠柱子坐着,连扇几个耳光喊着“醒醒”。

“第一个问题,我现在有你的微信转账记录,三天前,也就是案发前一天,你转给了一个叫杰妮花的人3000元钱,而且是午夜转的,这个人是谁?”俞骏问。

他踱到他面前,躺在那儿的宋朝却不屑地说话了:“赵队,我早发现你了,你都跟了我几天了,想干什么?看着我投江,然后再拉我一把?”

廉三旺顿了一下,浑身肥肉一抽,紧跟着脸上肥肉哆嗦,目光躲闪着俞骏。

轰隆隆的雷声夹杂着暴雨骤至,赵少刚瞬间被淋得湿透。他连脸上的水迹都没有去抹一把,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躺在江边护栏后的人,那人像是喝多了,连自己泡在水里都浑然不觉。

“这些不记录,而且我们会保护你的隐私,再则说了,相比四五个亿,其他事还能叫个事?”俞骏道。

时间倒退四年多,也是这样一个下雨的季节……

廉三旺嗫喃道:“一个女的。”

总队长点点头道:“是的,你猜得对,不过也不对,拿钱买消息的才叫线人,而我没给过他一分钱,也没有承诺过给他任何待遇。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快成盲流了,每天打打短工,挣点小钱全用来买醉了,喝醉了就躺在江畔。我观察了很多天才去和他见面。那天下着大雨,很大,我要走近的时候,轰隆隆一阵雷声,突然就下起了大雨,我现在都有点迷信地相信,那是诈骗团伙搞得天怒人怨,要凭空出世他这么一个力挽狂澜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缅北以江前胜为首的电诈团伙覆灭,就是从那天开始倒计时的。”

“我直接问吧,是叫了个提供性服务的,付的嫖资?”俞骏道。

那位保密处的陈处长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话停了。这些卧底归来的人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心思特别敏捷,你给他哪怕一点提示,他们就能猜到正确的结果。

廉三旺点点头。

周修文静静听着,不时看看斗十方。斗十方脸上木然,没有一点悲喜,就那么木然地听着,然后机械地接了一句:“我明白了,他服刑的地方一定关过某个重要嫌疑人,是毛登科吧……他这样走投无路的人,最适合去当线人。”

“我再问,你每月都有类似的转账,三千、五千到一万不等,都是嫖资吧?”俞骏问。

那位也在听的处长轻声接道:“他因为渎职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没有上诉,服刑地在粤东第九监狱,实际服刑五年零四个月。事发后,刚进看守所他就跟妻子离婚了。当时儿子才4岁,出狱后妻子已经改嫁了,他父亲也是个警察,老家的乡警,从他进监狱就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他出狱后回过家,可连家门都没敢进去。”

廉三旺一拍额头,然后啪啪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这位总队长唏嘘了一声,狠狠地掐灭了烟头,眼睛发红。他粗大的手互相揉搓着,中断了回忆。

“另一个问题,你几乎每个月都有出境记录,而且在你的个人账户里,有一张卡有多次境外消费记录,还有给游戏平台充值的记录,知道我说的什么事吧?”俞骏问。

“对,这个浑蛋这辈子就毁在面子上了,他居然要求别给他戴铐子,别扒他的领花,他自己上车……我当时一下子就火了,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然后亲自铐上了他。铐上时,他一下子就哭了,眼泪汪汪地对我说,赵队,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一枪崩了我吧,别把我拉到审判席上丢人现眼……”

“知道,赌博。可我真没输多少,我不太好赌。”廉三旺正色说。

斗十方入神地听着。总队长接着说道:“他是爱面子的人,一定想体面一点走。”

俞骏道:“输赢我不关心,回头把拉你赌博,以及和你一起赌博的人列出来,这个没问题吧?”

“是。他是我提拔起来的,也是我亲自抓的他,亲自给他戴上了手铐,送进了监狱。”总队长吸溜一声,抹了把脸,表情显得有点难堪,轻声道,“他调任南平市一个中心大所的所长,那几年当地正在开发,我是没想到,那种俗套故事能发生在他身上——给非法拆迁撑腰、收受贿赂、私放嫌疑人……就是为了收点钱。他是小县城出身的,讨了个城里老婆,房子、车子、男人的面子,无非为了这些,生生把大好前程给毁了……当时已经确定他的违法事实,是我带队抓的他。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去的时候他还人模狗样地坐在办公室里,看到我兴奋地起身敬礼。我一句话也没说。他看到我身后的人就知道来意了,提了一个要求……”

廉三旺苦着脸点点头。

“他犯事服刑,是真的了?”斗十方问。

“第三个问题,你爱喝酒吗?”俞骏问。

“呵呵……对,他是我的下属,我是他师父,一开始他劝我戒烟,一个组就他一个不抽烟的,不过几年之后,他的烟瘾比谁都凶……呵呵,毕竟我们这个职业,烟和酒是能找到的最合适的麻醉品了。他的经历没有那么复杂,警校毕业,分配到了刑警队。我那时候是队长,看小伙子挺机灵的,就抢回来当徒弟了……他确实也争气,脑子活,身手也利索,到刑警队不到三年就立了功,直接提干了……如果不出事的话,现在上个支队长或者副局长什么的,总是没问题的。”赵总队长道。

廉三旺点点头。

那位更老一点的警察脱了警帽,头也半秃,余发尽白。他满面愁容地摸着口袋,拿出了烟,点燃一支滋滋抽起的时候,半晌没有表情的斗十方眼睛突然动了,喃喃道:“你们抽的是同一种烟,他抽烟的姿势就是这样。”

“常醉吗?”俞骏又问。

“我知道,老宋可能会成为你的心结,其实也是我们的心结。我们两方商议了一下才有了这次见面,毕竟有可能帮助你走出阴影……我想这也是老宋愿意看到的。”

廉三旺又点点头。

那两位老警察像见到亲人一样,亲切地看着斗十方。斗十方眼神却有点复杂,那个在记忆里挥之不去的老宋,现在更模糊了。

“醉到不省人事的时候多吗?”俞骏再问。

“这位是陈处长,这位是赵总队长……这位就是你们想见的人,斗十方,宋朝生前基本就和他在一起。”周修文开门见山地介绍着。

廉三旺还点点头。

一杯热水,茶也没有;旧式的椅子,垫子也没有。整个办公室也简陋到令人发指,只有成排的保险柜,桌上唯一的一台电脑还是老式的豆腐块一样的大显示器,这种地方反科技、反现代,只有一种可能:保密局。

这回该俞骏郁闷了,一拍额头,彻底失去耐性了,让程一丁接手把这些情况罗列一下,他愤愤地转到门外。邹喜男追出来时,主任正抽着烟,满脸苦色。邹喜男小心翼翼地问:“咋了主任?把你气成这样?”

来接站的是一辆警车,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警察,警车直奔地方省厅,又接了一个年纪更大的警察,驱车直至粤东省厅下属的九局。在该地一幢不起眼的老式楼里,周修文和斗十方受到了规格极低的接待。

“你猪脑子啊,本来我想从个人嗜好入手找点线索,可你看这货,爱喝、好赌、嫖娼、吸毒,一样都没落下,骗子要盯他真不用费什么劲,光微信关联的人就有一千多个,这还查什么呀!”俞骏气愤地说。邹喜男捂着嘴笑得直哆嗦。俞骏看这没心没肺的货,无语地拍了他一下,把他撵回去了。

像平时一样,聊天又毫无征兆地中断,斗十方谈兴顿失。下机时他像一个失忆者一样,还得周修文不时地提醒他,生怕他走错了出口。

他悠悠地抽着烟,愣愣地看着天空,此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期待的似乎不是案情突破,而是那位即将归来的同志……

说到此处,周修文又下意识地看到斗十方头上的帽子,子弹擦过头皮,犁了一道血槽,那一片连头发都不会长了,这相破得怕是治不回来了。

航班到站的提示音响彻大厅,熙熙攘攘的航站楼里,向小园踮着脚尖看着出站的旅客。这一刻她很期待,可也莫名有点惶恐。她在心里反复揣摩过无数次该怎么说第一句话,直到现在她还在纠结,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坚持理疗,会恢复的,幸好是左手,影响不算大。”周修文道。

她看到了归来的一家三代,一个孩子扑到白发苍苍的老人怀里;她看到了一对重逢的情侣兴奋地抱在了一起;她又看到了朋友相逢,勾肩搭背地搂在一起……她突然觉得很尴尬,该怎么面对他呢?

斗十方拿着纸巾的手半举起来,然后莫名地抖、抖。他使劲握着拳,想控制却怎么也控制不了,片刻后,颓然放弃,一脸黯然。

“嘿!”

周修文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说:“别多想,很快就有答案了。胳膊现在怎么样了?”

一声沉闷的招呼惊醒了她,向小园一怔。有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轻轻摘下了墨镜,把帽檐往高推了推——记忆里的面庞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他究竟是什么人?我现在才明白,他一直在提醒我、暗示我,甚至给我打掩护,最后一次回传信息,他还故意生气走了……呵呵,我是人傻胆大,如果宋朝和沈燕一路,怕是早发现我的那些小动作了。”斗十方喘着大气道。

她笑了,有点羞赧。

“不可能是,没有哪种任务需要把一名警察送到监狱蹲上几年再去执行的。”周修文道。

他也笑了,有点局促。

“嗯,又梦到老宋了。”斗十方道。他知道这就是此行的目的,可理不清其中的头绪。见周修文没吭声,他回问:“老宋是警察吗?”

两个人就那么笑了笑,尴尬地站着,一句话也没说。眼看着旅客快走完了,向小园才惊醒道:“来,行李给我。”

一段时间以来,斗十方有点不太正常,心理医生看过多次了,确诊为创后应激症状,毕竟经历了一场血淋淋的真实死亡场面,不是什么人都能一下子从阴影里走出来的,周修文附耳小声问:“做噩梦了?”

她不容分说地拿走了斗十方轻飘飘的行李。从通道里出来后,斗十方和她走到了一起。向小园掩饰似的说道:“车在停车场,得走一段路,登阳出了个五亿诈骗案,全组差不多都上去了,娜娜和多多守单位,我没让他们来。噢,对了,俞主任说到了告诉他一声,他在登阳带队,估计得上这个案子。现在全省技术力量最强的差不多就数咱们了……”

“快,擦擦汗。”邻座周修文递来纸巾,此时已经响起航班即将到达的声音。斗十方接过纸巾,机械地拿在手里,这才回过神来——他是从疗养基地专程飞到粤东来了。

她所有的准备都弃之不顾了,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斗十方静静地听着。出门时向小园才发觉自己嘴一直不停,她尴尬笑笑道:“看我现在婆婆妈妈的,这些都是闲话,回来就好……你的伤?”

坐着的斗十方浑身一激灵醒了过来,浑身冷汗。可能是梦中的惊叫声惊动了其他乘客,他们都奇怪地看向他。他愣怔着还回不过神来。

“没事,医生说的一般都是最差情况,以免你心理预期太高容易失望。”斗十方挥挥左臂,握了握拳头,明显有点勉强。向小园没有揭破,黯然哎了声,然后在左侧伸手道:“握握我的手,我看看,使劲……运动障碍不可能这么快恢复的。”

砰砰砰砰——枪声大作,沈燕、毛二狰狞的面孔看过来,手里的枪开火了。

两个人十指交叉相握,向小园感觉那只手有点僵,而且握得不是那么紧。斗十方主动松开了,躲闪道:“不是障碍,是紧张。”

“只有骗子的良心是黑的,警察没有黑的。”

“胡说,你非礼别人都没脸红过,还会紧张?”向小园立刻拆穿。

噗……噗……拧着消声器的枪口发出闷响,近距离中弹的宋朝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重重后仰摔倒。然后他痛苦地、艰难地抬起头来,可他脸上没有绝望,反而露出了像是喜悦的表情,是那种幸福的狂喜,狂喜到他哈哈大笑一声,说:

“你这个缺乏证据,让我怎么承认啊?”斗十方笑道。

黑暗里,烟头闪着明灭的光,能看到宋朝忧郁早衰的脸,他的鼻孔喷着烟雾。

“那你承认,那么做不单纯是为了撵我走吧?毕竟撵我走有很多方式。”向小园问。

“可能用钱能买到,可能通过努力能得到,可能能偷到、抢到。但有一种东西,无论你怎么不择手段都得不到,你明白吗?”

这个问题把斗十方难住了。他驻足,向小园回头,看到了斗十方脸上久违的笑容。他一点也不脸红地说道:“好吧,我承认我有点假公济私。需要为此道歉吗?”

“呵呵,我也看到了你忧深愁重、心有不甘。我们都是卖命,既然卖命,那纠结的只有一件事,要么卖个好价钱,要么卖个好归宿。归宿恐怕不会很好,价钱呢却不会很差,那我就不明白了,什么让你这么纠结呢?”

“既然是故意的,无论怎么道歉都缺乏诚意。”向小园道。

“我似乎听到了你气息紊乱、心跳加速。”

“你期待的不是道歉,而是确认原来的我变了没。”斗十方凝视着她,轻声道。

“回去?”

向小园很喜欢这种有默契的对话,她问道:“答案呢?”

“想活到回去就安生点,别锋芒太露了。”

“我每周接受一次心理治疗和测谎仪询问,他们也在确认我的心理认知、倾向是否出现偏差。你想知道官方的答案吗?”斗十方问。

无名之辈,无名之碑

“当然。”向小园道。

两位领导知道他们的心结何在,也默默相对,只可惜他们解不开这个心结,所能知悉的那位零号的信息依旧是只言片语,他的去留依然悬而未决……

“每个人都那么复杂,怎么可能是一台仪器、几个参数或者几张心理答题卡能说明白的?机器和测谎仪判定我比正常人还正常,得分是一个完美数值,但这个恰恰又不对了,过于正常相对我的经历来说又显得极不正常,所以他们现在还没有结论。”斗十方道。

俞骏和向小园对视一眼,然后缓缓起身,敬礼,沉默地接受了任务。

向小园扑哧一笑,干脆挽着他前行,道:“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的?简单点不好吗?非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

“他现在在粤东省,是当地警方接走的,在处理一件特殊的事,详情我无法知悉,但很快就会有消息……而且据周修文讲,他的情绪很低落,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几乎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我们得多给他点时间让他走出来,将来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定论,我希望不要影响到现在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毕竟这个局面也是大家用辛苦、用血换来的……我会尽一切努力,让X小组全员归队。”谢副厅道。

“谁都希望简单,但总会发现,我们把世界想得太简单了。”斗十方道。

“好啊,我听着呢。”俞骏和向小园有点激动了。

“我怎么发现你快成哲学家了?”向小园道。

这并不过分的要求,现在却难如登天。陈颢元局长求助似的看谢副厅。谢副厅为难了片刻,手指点点俞骏——又被要挟了。他斟酌片刻道:“我先给你点信息安抚下军心吧。”

“你是不知道啊,审查期间只有哲学类的书和报纸看。你要被禁足几个月,也会成哲学家的。”斗十方道。

“提吧,客气点啊,别太不像话。”陈局长笑了。对于两个人的变化,他非常满意,不过接下来脸就挂黑线了,只听俞骏说:“条件很简单,把我的X小组凑齐,一个也不能少。”

“好吧,天快聊死了,得换个频道。告诉你件有意思的事,多多和娜娜两个人有那个意思了,多多妈妈还去过咱们中心几次给未来的儿媳送吃的,你很快会见到一个全新的钱加多。”向小园找着话题。

“我也一样,但咬着牙也得上手。能提个条件吗?”俞骏问。

斗十方笑笑道:“其实多多才是大智若愚的人,我和他正好反了,我是大愚若智。”

两位被赞的反而不好意思了,向小园说:“我真不知道该从哪儿入手。”

“你好像在后悔踏入这个行列。”向小园道。

“嗯,黄金组合啊。”谢副厅赞了句。

“还真有点,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久了,总会对改变自己的处境有一种过于强烈的偏执,爱炫、好斗、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等,这些毛病我都有,差点要了命。”斗十方道。历劫一次,似乎还真领悟了不少哲学道理,只是结果并不如意,就听他悠悠叹息,“可惜晚了,一过去,就回不去了。”

陈颢元局长笑了,提示道:“老谢,你看他们俩一年来变化挺大,小向沾了点俞主任的毛病,不像以前那么铿锵有力、咄咄逼人了。而俞主任呢,可能受了小向点影响,不那么悲观了。”

“你好像真的变了很多。”向小园道。

“哦,天哪!”俞骏忧郁地合上了案情综述,然后看到了陈局长和谢副厅期待的目光。向小园迟了一步,她合上的动作明显在犹豫。

“肯定不是你期待的那种。”斗十方道。

“你错了,即便他们出了境,出国也得把他们抓回来。”谢副厅强调。

“对,相比而言,我更喜欢以前的那个你。”向小园道。她明显地感到被她挽着的胳膊颤了下。然后她好奇地看着斗十方,似乎只有这一句话让他有了点反应。

“难,最起码无法保证时效性,现在他们也五零四散,我们总不能全国范围内找人吧?”俞骏道。

笑了笑,只是笑了笑,这一笑就把所有的情绪都掩盖过去了,在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更多的端倪。那一瞬间,向小园的心像被刺了一下,有点疼,有点失望……

“对,我和谢副厅合计了下,从现有的嫌疑人里入手,从十年二十年前的案子入手,往他们根上查,这个团伙的成形、他们犯罪的诱因等,都得查得清清楚楚,刨到知根知底,铲到一干二净。”陈局长道。

上车,一路沉默,那个话题向小园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斗十方靠着椅背假寐,过往一幕幕重回眼前,可能真的是过去了,就回不去了。向小园几次看他那么落寞、那么黯然、那么孤独的样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句。直到车停在医院里,熄了火,她仍然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沉浸在案情中的向小园低头道:“我们穷追不舍,对方已成惊弓之鸟,这个难度就大了。”

“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斗十方突然开口了。

“对,有这种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陈局长插了句。

向小园道:“你说。”

“两个月居然没有任何信息……”俞骏喃喃道,“逆风换脸这招如果他们也用上了,那就麻烦了。对于他们这种职业犯罪的,肯定会养着不同的身份。如果再以不同身份和不同面貌出现,那真就无迹可寻了。”

“不要组织什么慰问之类的,告诉大家谁也别来,我想安静地陪陪我爸。他前半辈子颠沛流离,后半辈子含辛茹苦,没享过几天福,最大的指望就是我这个半路的儿子给他养老送终,我都差点送不了他……”斗十方咔嗒一声轻轻打开车门,下车后回头看着向小园,几乎是企求地问,“可以吗?”

“嗯,每次涉众类诈骗,都有无法追踪的遗失资金,就像在资金池外又建了一个老鼠仓,不管砸不砸盘,他们这部分钱是先洗走的。”向小园道。从杜其安开始,她就注意到这群特殊的骗子,对于骗到的钱非常有节制,总是在一开始最安全的时期取走少量的一部分,总是在出现危险征兆的第一时间溜走。她无法形容这种手法,并不像杀猪盘的骗子那么贪婪,恰恰是这种“节制”让他们屡屡逃过追捕。

“嗯。”向小园脸侧向一边,有点难堪。

“基本可以肯定,断卡行动截住了大部分被骗资金,但是前期骗贷的部分资金根本没有进入资金池,是被胡会计另辟途径消化的,你看眼熟吗?”谢副厅问。

在她的视线里,斗十方离开的背影似乎很犹豫、很紧张。她理解,这个职业对于亲情、对于家庭的亏欠会变成深深的自责,哪怕再豁达的人也不会原谅自己。

案情简讯的内容是荆汉市特大假冒保险公司案的进展。两个人迅速浏览,看得更快的向小园喃喃道:“漏网的石金山居然是本案主谋之一?主谋居然是胡会计?”

她其实也在自责,无法原谅自己的虚伪和自私,把一个本该平淡终老的人拉进了波诡云谲的案子里。她能读得出他眼中的爱慕和期待,可她选择了视而不见,于是一切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两个人相视苦笑,紧跟上来。会议布置一如记忆中,一年多前,也是在这里接受的任务,也是谢经纬和陈颢元两位领导主持,也是保密员在用笔记着会议记录,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连寒暄和客套都没有,案情简讯直接就递上来了。

过去了,也就回不去了。

“那有两个选择,第一个,你就这么愁眉苦脸地在家等消息;第二个,打起精神来,‘金评彩挂、风马燕雀’还没有‘众神归位’,任务在等着呢。”谢副厅说道,直接背着手走了。

四顾茫然,勉为其难

真达到了这个目的,反而觉得没有那么振奋,特别是还有这么多的遗憾,俞骏强颜欢笑:“老领导,我的队伍现在是五零四散的,回来几个,荆汉给借调几个,还有一个不知道下落,您让我们怎么骄傲啊?”

“病灶面积已经扩大到60%,这个患者病情恶化得这么快?”

“不,必须有,现在厅里准备给你们申请集体一等功,全国都不多见啊……虽然案子主办在荆汉,但谁也不能否认我们这个小组在本案里是首功。”谢副厅道。

“应该有特殊诱因,不会是酗酒吧?”

“没有,没有,我哪有资格骄傲。”向小园不好意思地说。

“重叠感染也可能导致这种情况。”

“总局督导参与的案情,他又在核心位置,按程序也得审查一段时间啊。就算回到了省厅市局,也得走这个程序啊,这不正好也养伤嘛,你急什么?”谢副厅一手揽着俞骏。安抚不成功,俞骏拿掉他的手,给了个不悦的表情。谢副厅笑道:“这个案子破了,尾巴翘得蛮高啊……小向,你不能也骄傲吧?”

“只有一种解决办法——肝移植。但考虑到患者现在的身体状态,可能支撑不到那个时候,大部分人配型靠的是运气。”

“这都多久了,总得给个结论吧?”俞骏追着问。

“现在已经出现昏迷,基本可以判断是肝肾综合征,像患者这种肝衰竭症状,病死率极高……”

谢副厅一怔,悻悻道了句:“我还是给你脸吧,又不是我把你的人扣起来了,你朝我要啊?”

“咳……”

“您别给我脸,给我点消息成不?我的人到底怎么样了?”俞骏道。

会诊医生们的讨论被一声咳嗽打断了。向妈敲敲桌子道:“这个情况书面汇总一下,患者家属已经到了,可以下病危通知书了,大家都忙去吧。”

到了省厅,两个人跳下车,意外的是谢副厅就在办公楼门口等着。看到两个人的表情,谢副厅却是开朗地笑出来:“别板着脸啊,我亲自迎接你们,这面子还不够?”

众医生转头看到门口立着的向小园瞬间明白了,个个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向妈赶紧收拾起几张胸透图片。向小园进门反手关上,直接道:“妈,一定想办法治好他,费用我们单位先垫上,单位垫不上我垫上。”

到此天也聊死了,这件事一直悬而未决,可处在下级又没法去问,每到这个时候就出现中断,而且续不上那种。

向妈难堪了,为难地看着女儿道:“你妈就是个医生,不是个神仙。”

“对。”俞骏道。

“那救死扶伤不就是医生本分?”向小园道。

“担心与恶龙搏斗者自身亦成恶龙?”向小园轻声地问。

向妈一下子火气上来了,说:“打击犯罪还是警察本分呢,你们天天打,人家不还天天犯?救死扶伤不是起死回生。这不是钱的问题,一个肝源配型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就即便有天大的运气马上就能配上,他的身体条件也根本不适合手术。”

“我也纳闷,他居然诬陷成功了。沈燕的枪口居然转向毛登科,把这位忠心耿耿的手下打死了,趁这个机会,他逃出来了,不过也挨了一枪……应该是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零号成功地干扰了她的判断,争取到了一点点时间,我想象不出有多难……可能就是这些看似不可能的因素,让上面担心……”俞骏道。

“那……”向小园急得快哭了,无奈地问,“那还有多久啊?”

向小园愣了,愕然问道:“那怎么可能?毛登科可是彻头彻尾的反社会人士,红色通缉令上的人。”

“急性肝衰竭患者病死率极高,你刚才听到了,病程一般不超过三周。”向妈道。

“回溯的案情是,他突然诬陷毛登科是内鬼。”俞骏道。

向小园嘴唇一哆嗦:“三周?”

“然后呢?我们见到他时,他都中了两枪。”向小园问。

“对,考虑他在家里耽误的时间……”向妈看着女儿不敢说。

“其实在最后撤走的时候,他已经没有机会发出信号了,我相信那个时候沈燕已经做好了灭口的准备,毕竟价值几个亿的虚拟货币,这事肯定不能让任何人知情,包括宋朝、零号,甚至包括毛登科都在被灭口之列,这事她都支开了妮可……还原当时的情况是这样,先杀了逆风请来准备整容换脸的医生,之后逼迫逆风交出虚拟货币,地址和密钥数据都存储在假牙里,之后毛登科突然对宋朝下手,然后枪口指向十方。”俞骏回忆着,在想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脱身。

“意思是,没几天了?”向小园黯然问。

“还能到什么境界?”向小园问。

“嗯,就这两天。”向妈给了一个更大的打击和一个无奈的表情,起身提醒向小园离开她的办公场所。向小园追着亲妈拽着求着:“妈,妈,你一定有办法……你肯定有,我知道你肯定行,哪怕让老人清醒几天也行啊。我们那位同事一走就是大半年,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不能回来了等的还是生离死别啊。妈,妈,你帮我这一回,我再不惹您生气了。”

“吓着了吧?这还不是欺骗的最高境界。”俞骏道。

被拽着的向妈回头时,看到女儿急得直掉泪,她伸出手,给女儿擦擦眼睛叹气道:“我一直说你不适合当警察,一急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哭鼻子……哎,死亡对谁都是平等的,就是神仙也无能为力,回去吧,啊……”

啊?!向小园瞠目结舌,惊愕和震撼让她失语了。

向妈安慰了女儿几句,女儿却捂着脸哭泣。拍拍过于感性的女儿,向妈径自走了。这种事得让她自己消化,按照医生的职业理性,是不会给患者家属、亲人以过高期待的。更何况在医生眼中,患者斗本初已经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

俞骏一笑,摇头道:“错,谢副厅说这是他设计的,其实真正的任务内容就是‘没有任务’。真正的代号就是‘停职’。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无数遍的重复默念来欺骗自己的潜意识,即便无意识的时候说出来,也是这一句话‘没有任务,停职’。”

哭了有那么一会儿,向小园抹着泪,把纸巾扔进垃圾桶时,不经意发现有两位熟人来了,可能看她的丑态已经看了好久,她躲闪着,却无处可躲。

“是不是有强大的精神控制力?”向小园景仰地问。

是娜日丽和钱加多。娜日丽径自上前,看着眼睛红红的向小园,小心翼翼地问:“向组,您这是……”

“不是,不是,是案情里的细节。被捕的另一名计算机犯罪嫌疑人妮可,真名叫曹妮菲,新加坡籍,她的硬盘里存着对零号的审讯记录,是通过药物刑讯的。即便在药物刑讯的状态下,零号都没有露馅儿,问他任务是什么,回答是没有任务;问他代号是什么,回答是停职。你猜他是怎么做到的?”俞骏问。

“老爷子可能是真不行了。”向小园黯然道。

“啊?坏消息?”向小园吓了一跳。

这替人伤心的娜日丽有点明白,却也有点不明白,轻声问:“十方怎么样了?”

“就是那位不知道怎么样了?”向小园突然来了一句,笑声戛然而止,转头看去,俞主任愁眉又挤一块儿了。俞骏吧唧了半天嘴,道:“不明朗啊,他这颗小卒子拱得太远,直接进中军帐了。现在局里等着厅里的消息,厅里等总局的定论……对了,昨天谢副厅还告诉我件事,我到现在都接受不了。”

“回来了。老爷子都昏迷了,可能命运就这么不公啊,总是挑着那么几位,总给他厄运连连,我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扛过去。”向小园道。

再上路时,俞骏仰着头大笑了好一会儿才安生下来,且笑且说去年可真是行大运了,捡了两个宝,就这个活宝,死皮赖脸加上死磨硬泡,快把娜日丽追上了,眼看着梦想就快实现了,回来的这两个月反倒是他俩的爱情比案情还让单位里的人津津乐道。

“还有我们呢,一定能扛过去。”娜日丽道。

“哎,好嘞!”钱加多抱着东西喜滋滋地跑了。

“你们别去,他想一个人静静。”向小园道。

俞骏和向小园笑喷了。向小园生怕俞骏又没正形胡扯,赶紧挥手道:“那快去吧,加油啊……不,加餐,祝你早日成功。”

两个人无计可施,相对黯然时,钱加多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去?”

“啊,她胖了、丑了,就没法挑我了嘛。”钱加多一脸严肃。

两个人看着钱加多。钱加多赶紧表白:“我跟他们爷儿俩都熟,你们女的说话啥的也不方便,他跟我没什么,啥也能说。”

向小园和俞骏一下子理解不了这个逻辑,向小园问道:“追女生,追胖了也算?”

“对呀,他最欣赏的就是你啊。”向小园愕然道。

“那胖了十几斤不算吗?”钱加多道。

娜日丽推了他一把:“那赶紧去,有任何情况马上汇报。”

“怎么算有?到底有没有?”俞骏问。

“好,保证完成任务。”钱加多乐滋滋地跑了几步,又返回来问病房。向小园给了他病房号,又觉得不放心,让钱加多等着。不一会儿,两个人提了一大堆营养品,让钱加多给捎着进去了。

钱加多一愣,点头答道:“也算有吧。”

于是,给父亲洗完便壶回来的斗十方就看到了这张熟悉的白痴脸,坐在病床前,咔嚓咔嚓啃着苹果,迷迷糊糊瞅着插着管的老斗,仿佛还有些好奇似的。斗十方没好气地问:“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有进展了吗?”俞骏问。

“管得着吗你?”钱加多没理会,又啃一口,问,“你回来咋不给我打电话?”

都是明知故问,钱加多笑着说:“你们别笑话行不?追个女生多难呢,我妈天天逼着我汇报进展。”

“那,顾得上给你打吗?”斗十方坐下来,给父亲掖掖被子,说道。

被指的“女神”是向小园,向小园笑着说:“是啊,多多,我都觉得很失落啊。”

“也是啊……其实我就盼着我爸这样呢,这样多好啊,以后没人管了。”钱加多说道。这肯定是发自真心的,说得一点儿都不打结,斗十方哭笑不得地看着这货,正要骂个“滚”字,可不知道为啥,一笑之后,鼻子一酸,扑簌簌地掉了几颗泪蛋蛋。

“那你得贿赂我呀,翘班不得给点好处啊!”俞骏笑道,逗着钱加多问,“多多,你女神不是这位吗?咋?移情别恋了?”

钱加多傻呵呵的笑脸一下子被吓得僵住了,赶紧道歉说:“别哭,别哭,我是说我爸……我没咒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老爷子多亲呢。”

“没有,你看,吃的。”钱加多亮着怀里的东西,是一堆小零食,奶糖、牛肉干、果脯。俞骏不客气地抓了一把,钱加多心疼地说:“别呀,不是给你买的。”

“没事,没事。”斗十方掩饰着,抚着父亲瘦骨嶙峋的大手摩挲着,看着已经失去知觉的父亲。

俞骏一指钱加多,说:“拿过来。上班时间又偷跑出去啊?我看看干什么坏事了。”

沉默片刻,钱加多忘了嚼嘴里的苹果,两只眼睛滴溜溜转悠着,小心问道:“哥,我说你别生气啊,其实你不了解你爸。”

中州市公安局反诈骗中心,一辆警车冲向门口时陡然加速,把屁颠屁颠抱着一包东西的钱加多给吓了一跳,赶紧往活动门一侧躲,刚想抬头开骂时,却瞬间傻乐了。摇下的车窗里,俞骏和向小园正看着他笑。

“什么?我……我不了解我爸,那你了解?”斗十方愣了。现在唯一能让他思维“死机”的,估计就剩钱加多一个人了,他的思维逻辑和别人不一样。

陆虎和络卿相齐齐摇了摇头,给了巫茜一个无声的答案,然后看到了巫茜满脸的失望……

钱加多点点头:“对,看人灯下黑,走路脚下绊,这人和人,越远越香,越近越臭,不可能了解啊,比如我爸、我妈,他们一直认为我智力有问题。”

“有他的消息了?”

“你智力是有问题啊。”斗十方道。

与会的同行在认真揣摩这些设备的技术参数了,巫茜抽空看向了陆虎和络卿相,那期待的眼神传达着近两个月来问了无数次的一句话:

“对呀,但我的问题在于,我的智力低于平均水平,但他们认为我智力高,应该很优秀,应该能给他们长门面。你说,他俩学历加起来高中都不够,能生出个天才来?”钱加多认真地说道。

“……这些设备无一例外都是非法产品,很多部件甚至都是手工焊接上去的。大家不要低估犯罪分子的智力,你们看这种分流器,它的焊脚有17个,需要手工一次焊接完成,使用的电路板是硫化七层PVC板材,这种板材,电子爱好者很容易搞到,但它的功能说出来就匪夷所思了——能模拟单台手机注册,可以骗过IP地址审核,五个人同时操作的话,可以造成至少一千人注册的假象……猫池的利器,据说在黑市上,这样一台机器的售价能达到至少十万……它和最早的短信群发器一样,在未了解的时候很神秘,拆解以后原理并不难,难的是我们在接下来的工作中要注意发现类似的非法制造、销售窝点。这种东西给了哪个诈骗团伙都是遗祸无穷,这儿有详细的资料,大家先看一遍……”

斗十方被逗得一乐,竖着大拇指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墙都不扶就服你啊,多多。”

然后,天聊死了,人进去了。陆虎笑了笑,也跟着进去了。会议室里,巫茜还在演示着操作,整个会议桌上布置着各种缴获的设备,她正在朗声介绍:

“兄弟嘛,不谈这个,别岔话题。就说你爸,你觉得你爸是个什么样的人?”钱加多问。

络卿相没承想被刺激了一下,他想了想,对着陆虎给了个回应:“啊呸!”

“大隐于市,淡泊名利,洞悉世俗……我的启蒙教育就是他给我的,虽然他文化不算高,可心性很高。”斗十方道。

“所以,你这个悲观主义者永远只能胜任这种案牍劳形的事,那种惊心动魄、千钧一发、作为警察最荣耀的事和你就没有关系了。”陆虎道。

“啊呸。”钱加多直接呸了一声,“所有的大人物都有光鲜和龌龊两面,何况咱爸这小人物乎?老子爱啥?爱酒,爱骗,那还不就和咱们爱钱、爱妞一样?那能让人得到满足感啊。”

络卿相却给了个相反的判断,小声说:“文身、开赌场、劫赌场、一大部分行动在监控视线之外,我对乐观的判断总打个大大的问号啊。”

“啊……好像也对。”斗十方张着大嘴,被钱加多惊到了。

“他的档案保密级别要提高了。”陆虎道。这是最直观的判断。

钱加多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点着斗十方说:“都点拨你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我爸成这样,我一准去夜总会包个场,让他爽死。”

也是,这与粉饰太平无关,过于惨烈的案情细节会远远超出大众的心理承受能力。络卿相反问道:“那十方呢?”

这点拨把斗十方点得快哭了,交友不慎也不见得能交到如此损友。钱加多见斗十方不长进,干脆打开手机,拨通了,安排道:“喂,酒乐乐吗?噢,订两瓶飞天茅台,送到三院,1508病房……快点啊。”

陆虎也小声说:“现场一下子死了四个人,把案情公布出去,普通群众第一反应是什么?不可能公布啊。”

说完,他看着斗十方。斗十方愣着看了他好久,又看看父亲,突然有种感觉,似乎……似乎自己确实不了解父亲,从记事起他就酗酒,当儿子的这么多年却从来不知道父亲有什么样的苦楚、愤懑以及不甘,才会几十年来一直用酒精麻醉自己。

“谁不想啊……哎,你说十方会怎么样啊?抓到沈燕那两拨人的案情全被捂着,零号所有相关都不许提及,我咋觉得不对劲呢?”络卿相小声道。

“去吧,也许你是对的。”斗十方对钱加多道。得到认可的钱加多一溜烟地窜出了病房。

起获的逆风黑产团伙装备在全国尚属特例,这些天除了案情就是接待各地网安部门来人观摩。陆虎和络卿相一直跟着巫茜接受同行羡慕的目光,不过有点过量,两个人已经受不了,但大家看起来都没回去的意思。靠着窗户吸了口带着潮意的空气,陆虎道:“来的时候是夏天,这都快过完了咱们还回不去,我现在好想回家。”

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一直等在走廊的娜日丽和向小园追着钱加多下楼,远远看着他从快递员手里接了东西。两个人急急把这货拦住,一瞅,两瓶酒,气得娜日丽“啪”就是一巴掌,骂道:“你白痴啊,他爸肝病你买酒?”

“这都来十几拨了,还有意思吗?”络卿相烦躁道。

“都快不行了,也不让老头爽一把,你们不觉得很过分吗?”钱加多怒怼。娜日丽要夺,钱加多不给,两个人就地开撕。还是向小园拦住了,好奇地问:“十方让你买的?”

“滚,里面听课呢。”陆虎道。

“他懂个屁,还是我提醒的。”钱加多得意地说,趁着两个人不备跑了。娜日丽急得要追,被向小园拽下,向小园无奈道:“让他去吧,没法子的事就认命吧。”

络卿相笑道:“也是啊,一脸倒霉相,肯定没好事。”

娜日丽纳闷地看着向小园,从来没见她这么悲观过,而且奇怪的是,连她也开始不循常理了,不但自己不去,连组织同事代表单位慰问都只字不提。不过她没敢问,这种白事也就钱加多不知深浅敢乱掺和……

“有……我能是这表情?”陆虎指指自己的脸,明显劳累过度,缺乏精神。

“说说什么情况。”

络卿相又接着问:“有十方的消息吗?”

俞骏端坐在椅子上,连接着视频通话,手机里陆虎反向自拍着,屏幕上是廉三旺在建安大酒店长租的包房。那是一个套间,办公室套休息室,足有一百多平方。这个廉老板颇懂享受,整个房间被他折腾成新中式风格,派头十足。

“不是。组里不是让放王自光吗?刚办了。”陆虎道。

画面里传来了陆虎的声音:“我们刚刚对房间的线路进行了一次检测,可以排除潜入酒店作案的可能。这是几年前的综合布线,没有动过。嫌疑人给廉三旺提供的网址已经检测过了,现在这个IP已经下线,服务器在境外,就是个非法链接……房间的环境我们也检查过,在四楼,地势不算高,可以看到这里的藏身点有数个,正在排查……至于接入号码的分析,巫老师,您说吧。”

这段时间想不通的事太多了,也没时间去想,刚装起手机,小络从会议室钻出来了,急吼吼地问道:“谁的电话?是不是家里的?”

巫茜的声音响起:“几通电话都是通过同一个基站接入,但号码是虚拟的,我们判断犯罪分子应该是使用了语音网关GOIP、VOIP等设备。这种针对性极强的诈骗,如果他们预先布置的话,线索应该在外围。现在长南警方正在配合我们查找附近3公里内的监控设备。”

他猜得到这肯定是斗十方提的要求,只是他无法猜到,斗十方会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竭力地去替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赌棍提要求。其实他的罪并不重,即便判也就几个月的事。

俞骏皱着眉头问:“VOIP是总局重点打击对象,各地均有发现,这种设备可以让至少一百多部手机通过语音网关同时通话,但本案可只针对一个目标啊,也可以这么用?”

荆汉市公安局网安支队,安排此事的陆虎收到了同行的回复,放下电话后心轻了一分,又了却一件事。这两个月不断冒出新的嫌疑人,不断抓人、放人可真是头一遭。可能王自光这辈子都不会想到,因为他的事,专案组专程和南港警方协调了,处理事宜的要求还是总局发出来的。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可能。VOIP还有一个特点是人机分离,可以远程保证高质量语音传输。我想他们作案安排得这么细致,那就肯定得人机分离,您不会觉得嫌疑人也在长南市,就在附近作案吧?”巫茜问。

他小心翼翼地揣起了那几张钞票,兴冲冲地奔进车站,汇进客流,转眼不见了踪迹……

现在骗子掌握的技术几乎是和运营商同步的,理论上要高过警方的反侦查手段。俞骏想了想,道:“如果按照你的思路,有一个VOIP网关在,从案发到报案足足二十个小时,他们完全有时间拆除设备,怎么应对?”

或许也不需要,沐浴着和煦的阳光,看着来往的男男女女,闻着熟悉的汽车尾气味道,听着嘈杂的人声,这种自由的感觉,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吗?

“我们会把以建安大酒店为中心的3公里内的区域找个遍,无论是人员、车辆还是住地,一旦发现可疑情况马上深入。至于人员,我们准备把这里的影像比对全国的反欺诈大数据,搞诈骗都是蛇鼠一窝,我觉得不可能是新手头一遭就办这么大的事。碰碰运气,说不定哪个有前科的出现就会给我们提供新的线索。”巫茜道。

那位警察示意了下他手上拿的钱,笑而未语,一扬头,车驶离了,没有留下答案。

这是正常的侦破思路。俞骏说:“好,随时联系,案情会随时跟你们沟通,追赃的事登阳警方已经介入了,我们查源头和人员,辛苦了。”

可能真和那个“他”有点感情了,毕竟现在能全身而退就是拜他所赐。王自光在狱中听说了特大诈骗案的事,他隐隐觉得其中有某种关联。

“等等。”

“哦,对,这个不该问啊。那能不能告诉我,他还好吗?”王自光问。

正说着,巫茜凑上来了。俞骏问:“怎么了?”

“他是谁呀?”警察挑着眉毛,好奇地回问。

“我问句题外话,十方回去了吧?”巫茜问。

“那是,那是……不敢,不敢……哎,那个,警察叔叔,我能问个事吗?”王自光终于把憋了好久的话喷出来了。那警察笑吟吟地看着他。王自光鼓起勇气问:“他真是你们的人?”

“嗯。”俞骏道。

“哦……差点忘了。”那警察掏了几百块钱递给他。王自光千恩万谢地接着,又是几鞠躬。警察笑道:“甭客气,以后别偷鸡摸狗给我们找事,比什么都强。”

“别嗯呀,什么情况?跟我们说说,我们现在都挺担心他的。”巫茜道。

“我那个……我……”王自光摸摸比脸还干净的口袋。

俞骏抚了抚下巴,半晌才道:“没啥情况,我还没见着人呢,有什么随时告诉你们,别分心。”

那两位警察相视一笑,继续向车站行驶。王自光这才恢复了惫懒德行,一路嘴嘚啵个不停,到了地方下车进车站,没几步又回来了。那警察不解地看着期待的王自光问:“还有事吗?”

俞骏不容分说,伸手一摁,把视频关闭了。拿着手机,俞骏捋着思路,电脑上不断增加的数据是程一丁记录的问询廉三旺的内容,以及追赃小组查到的账户信息。账户信息没看头,只要从受害人的账户出去,资金分割划转涉及的账户几乎是以裂变的速度增加,现在已经查到了四百多个账户。他知道,等查清这些账户,肯定是有户没钱,资金早被那些骗子用眼花缭乱的手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化了。

这似乎是剂良方奇药,王自光一下子面色如常了,拍着大腿道:“哎哟,不早说,吓死我了……这下好,这个好,早该抓了,早抓几年少坑好多人呢。”

这个没看头,他在看廉三旺提供的信息。有时候办案遇上那种一屁股烂事的受害人,甚至比嫌疑人还让人感到麻烦,这个廉三旺就是了。他去过的能数得上名来的娱乐场所有二十多家,都是高档会所。能记起的女人也有那么几十个,而且都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场所。赌博次数也不少,赌友有十几个。他们经常相约到几个城市玩上几把,或者干脆到澳门去玩,次数呢……廉老板实在记不清。

“哦……对了,没给你看这个。”警察掏出手机,亮到了王自光眼前,那上面赫然是“南港警方打掉以江帅胜为首的黑社会团伙,十九名主要成员悉数落网”的标题。

这些在警务人员看来都算得上是高危接触,如果有别有用心的人对你设局下套,那就防不胜防了。原本想通过这种方式找出是否有人接触盗取信息的可能,现在看来要泡汤了。廉老板的社交范围不确定性实在太多,想从众多的接触者中找出嫌疑人恐怕不可能了。

“我知道……但我没跟谁说过……啊?”王自光从惊到愕,一下子想起跟谁说过了,也一下子吓得嘴唇哆嗦,然后发出奇怪的声音,像哭。那警察回头,见这货真哭了,边哭边说着:“警察叔叔,你们还是把我送回去吧,里头管吃管住顶多没自由,这要回了老家,会没命啊……哦哟,这杀千刀的斗十方害死我了。”

丁零零……手机响了,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一看是向小园的,赶紧接起来,急急问道:“怎么样了?”

“有关江帅胜涉黑团伙一案,南港警方曾发布悬赏征集线索的通告,根据你的举报查获了江帅胜涉嫌一起命案的犯罪事实……这个你应该知道啊?”那位警察好奇地问。

寥寥数语给了俞骏一次暴击,他叹了口气,安排道:“尽人事,听天命吧,你就在医院盯着,案子的事别操心了,有情况马上告诉我。”

“立功?!”王自光傻眼了,拿着那几张玩意儿倒是听明白是没事了,但是怎么可能立功?干了一辈子事,可就没干过好事。

“嗯……主任,他是个什么情况?我接他时,老感觉他的情绪好像不对。”向小园道。

上了车,王自光不敢吭声,副驾驶座上一名警察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解释着:“王自光,你没有身份证件,这是公安机关给你开出的证明,这是给你购置的高铁票,还有两个小时发车,我们送你到车站,上车如果查证,你可以出示证明文件……你涉嫌参与赌博以及非法藏匿资金,但考虑到有自首情节及重大立功表现,专案组决定对你的刑事责任不予追究。至于你的立功表现,专案组联系了你们当地警方,决定给你2万元的奖励,回到老家后奖励会有人发给你。”

“不明朗,但也不悲观,不管总局还是省厅,不会把做出这么大贡献的同志拒之门外的,哪怕他有什么毛病。”俞骏道。

管教照例教育他几句,带他出了看守所大门。王自光兴奋劲儿还没上来,又吓了一跳——门口有辆警车等着呢。两位不认识的警察一挥手,上车。

“我知道,我就是……就是……”

那管教且走且说,话又回来了:“呵呵,你不敢也得给你派辆车,出去可别再进来了啊,我们这儿的规矩是告别不说再见,出门不再回头,没啥好说的,出去脱胎换骨,好好做人。”

“就是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

“那……不敢,不敢。”王自光怯怯地说道。一个人穷到极致,就有可能感受到社会的温暖,搁这里头,生活用品还是所里给解决的,过分要求嘛,怎么可能敢提?

“好像是。”

“哦,说得还有理了,咋,给你派辆专车怎么样?”管教道。

“他要一点没变你才应该奇怪。亲身经历了生死一线,我想谁都会变,总得给他点时间去治愈。”

“啊?想想想……”王自光一下子乐了,跟着管教亦步亦趋,可问题又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发问,“张管教,我家里都没啥人,离这儿好几百公里呢,这我出去咋走呢?”

“我知道,可我担心他变成的样子不是我们期待的。”

王自光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出门时还挨了同号人一脚,被踹了出去。他习惯性地伸着双手。出了监门戴铐子那是惯例,可今天破例了,那管教面无表情地说:“都放你了,还要铐子啊,不想走?”

“你是指什么?”

哎呀,同监人员都惊讶地看向了那个缩在角落认真擦地的小瘦个子,羡慕嫉妒恨。全监数这位最没出息,见谁都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所以至今还混在最底层,却不料他运气最好。按本所嫌疑人交口相传的故事判断,今年这形势,进来的鲜有能出去的了。

“心灰意懒,一蹶不振……甚至,和我们形同陌路,我们队伍里抱着这种受伤心态离开的同志太多了。”

“王自光,收拾东西。”

“那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吧,这个职业终归得有点信仰,如果留不住心,人迟早还是会离开的。”

金风送爽、兰桂飘香的季节,夏日的炎热已消退,这天上午,巡逻的管教提着大钥匙串哐当一下打开了一扇仓门,对着里面喊了声:

“……知道了。”

两个月后……

那声黯然的结束语后,手机已成忙音,怔着的俞骏好久才放下电话。片刻后,他做了一件有悖职业道德的事,扔下了这里刻不容缓的案情,扔下了这里心急如焚的上下级,带着程一丁和邹喜男离开了登阳,直奔中州三院……

杳无音信,思念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