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你还没有提到的理由。”罗伯特说。
“每星期和一个成熟的头脑共进一次晚餐是很不错的,但是和琳姨妈共同生活了半辈子之后,你会发现因此失去美味又温馨的晚餐是很不值得的。”
“是什么?”
“玛丽恩,我就是因为你不娇纵我才要跟你结婚的。因为你有成熟的头脑和——”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吗?”
“另外,你有琳姨妈,我有我的母亲。我们不能像处理口香糖一样地丢下她们。我爱我的母亲,我喜欢她。我很钦佩她,很愿意跟她住在一起。而你,你习惯了被琳姨妈宠着——哦,是的,你是这样的——会怀念她对你的娇纵和那种舒适的生活,而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做这些事——即使我知道也不会这样做。”她说完,向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当然,我非常关心你,超过任何人,我想。这也是我不愿意跟你结婚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和我自己有关。”
“玛丽恩,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
“你自己?”
“即使证明了我没有殴打贝蒂·肯恩,也不能让我摆脱‘肯恩案件里的那个女人’这个名声,这样的女人不适合做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的妻子。那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罗伯特,相信我。”
“你看,我不是那种适合结婚的女人。我不想改变自己去迁就别人的钩针编织品、别人的要求、别人的伤风头痛。我和母亲关系融洽,是因为我们从不会互相要求。我们中如果谁感冒了,那个人就会安静地回到自己房间休息,直到可以正常生活再出来。但没有一个丈夫会这样做。他会期待同情、关注和照料——即使他得感冒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及时增加衣服。不,罗伯特。世上有成百上千的女人期待照顾感冒的男人,你为什么要挑我呢?”
“我不是说要你嫁给布莱尔—海沃德—本尼特事务所。”
“因为你是那成百上千的女人中的一个,还有我爱你。”
“还有,我不认为我应该是布莱尔—海沃德—本尼特事务所的资产。即使——”
她似乎有点后悔:“我太无礼了,是吗?但我的话很有道理。”
“但那是——”
“但是,玛丽恩,那是一种寂寞的生活——”
“有半打的理由,每一条都很充分。其中一条是,如果一个男人四十岁还没结婚,那说明婚姻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方式,只是突然降临的意外,就像感冒、风湿,或者税单。我不想变成你生活中的意外。”
“在我看来,‘完满的’生活通常充斥着别人的需求。”
“因为什么呢?”
“——可是你母亲不能陪你一辈子。”
“哦——就像孩子们说的,‘因为’。”
“我了解我母亲,毫不怀疑她会活得比我长。你其实有更好的选择:我知道惠特克老将军有四个女儿。”
“可是玛丽恩!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不愿意呢?”
他下意识把一个球推进洞里。“那你怎么办呢?”他问。
“不,亲爱的罗伯特,我不愿意。”
“如果我不嫁给你的话?”
“你愿意,对吗?”
他一时语塞。她是对的:也许她这种习惯于冷嘲热讽的脾气时间长了会让人不舒服。
“是吗,罗伯特?”她从球包里拿出杆子,然后把包放在草地边上。
“现在你和你母亲失去了法兰柴思,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不过这个决定很快又变了,因为他发现自己一直想着这件事,根本打不好球。于是打到第九洞时,他突然停了下来,说:“玛丽恩,我希望你能嫁给我。”
她半天没吭声,似乎很难说出口。她一直背朝着他,摆弄着她的球袋。
是的,他要在回家的路上问她。
“我们要去加拿大。”她最后说。
他想好了,计划把现在住的老房子留给琳姨妈——那里有太多她的痕迹,如果她无法在那里终老,是不可想象的——他自己和玛丽恩在米尔福德镇另外找幢小房子住下。不过这事现在可能不太容易,最坏的结果是他们要暂时住在布莱尔—海沃德—本尼特事务所楼上的小公寓里。那就得把近两百年来储存的文件清理掉,不过那些文件已经到了该进博物馆的年纪,本来就该处理的。
“离开!”
他们兴高采烈地开车前往高尔夫球场,罗伯特决定稍后在俱乐部会所喝茶时,他要向玛丽恩求婚。不过也许那里会有很多人来打扰,对审判结果表示慰问?也许回家的路上比较合适?
她仍然背对着他。“是的。”
“每三个字。”夏普太太补充道。
他惊呆了。“可是玛丽恩,你不能。为什么要去加拿大呢?”
“哦,妈妈!不是每一个字!”
“我有个表兄在麦吉尔大学当教授,他妈妈是我母亲唯一的姐妹。他之前就给我母亲写信,问我们愿不愿意去帮他照看房子,但那时我们继承了法兰柴思,而且在英国过得很快乐,所以我们拒绝了。但他的邀请现在依然有效,而我们——我们非常愿意去。”
“你可以听到隔壁谈话的每一个字。”
“我明白了。”
“教育性?”
“不要这么垂头丧气的。你不知道你躲过了怎样的灾难,亲爱的。”
“这还非常具有教育性。”夏普太太说。
接下来他们没有再说话,认真打完了那场球。
第二天他去接她的时候,似乎一切都令人满意。“你无法想象这有多幸福,”她说,“我是说住在这幢房子里。你只要一转水龙头,热水就出来了。”
把玛丽恩送回希姆小姐家后,罗伯特独自开车到辛恩街,他苦笑着想,认识夏普母女给他带来的新体验中又添加了一笔,他被人拒绝了。这是最后、也是最令人意外的一条。
“好的,我很愿意,”她说,“我想从明天起,生活会重新开始,过上正常的有喜有忧的日子。不过今晚仍然是悲剧的一个部分。”
三天后,她们把火灾中抢救下来的家具卖给当地的商人,把车留给对它诸多抱怨的斯坦利,然后就搭乘一辆奇怪的玩具般的火车离开了米尔福德镇,去往诺顿的中转站。罗伯特将她们送到诺顿,从那里上了快车。
“你明天下午愿意和我去打高尔夫吗?”罗伯特问玛丽恩,“你被困了太久了。我们可以早点去,在其他人吃完午餐前就开始,这样整个场地就归我们用了。”
“我一直比较喜欢轻装旅行,”玛丽恩看着她们简单的行李说,“但从没想到去加拿大时也只带了过夜用的东西。”
于是玛丽恩和她母亲落脚的地方是小镇外的一幢小房子。就在希姆小姐家的前厅,他们聚在一起庆祝;参加聚会的只有玛丽恩和她母亲,还有罗伯特和斯坦利。凯文因为有事已经回城了。桌子上放着一大束美丽的鲜花,琳姨妈还在上面附了最热情洋溢的纸条。琳姨妈那张温暖而亲切的小纸条跟她平时说“亲爱的,你今天忙吗”一样没有多少意义,不过确实让生活多了些温暖。斯坦利带了一份《拉伯洛时报》,头版就是关于审判的报道,标题是:撒谎者败诉。
但罗伯特没心思闲聊。他满心的孤寂和凄凉,除了小时候假期结束必须返校时,他还没有过这样的心情。铁轨两边鲜花盛开,田野上撒满了金凤花,但罗伯特的世界是灰暗而阴沉的。
“是的,我得很高兴地说,还有不少,”罗伯特说了被抢救出来的东西,“不过除了住旅馆还有一个选择。”然后他便说了斯坦利的建议。
看着开往伦敦的火车载着她们离开,罗伯特在回家的路上想着,看不到玛丽恩消瘦的棕色脸庞的日子,他该怎么度过。
“我想我们最好找家旅馆住个一两天,是吧?”夏普太太说,“我们还剩下什么东西吗?”
不过总的来说还好。他恢复了下午打高尔夫球的习惯,虽然那个球现在对他而言从此永远只是一个橡胶球,但他打球的状态依然保持着。他对工作倾注的热情让赫塞尔廷先生很满意。他向内维尔提议最好开始将楼上的文件整理分类,或许还可以集结成册。接到玛丽恩从伦敦寄来的道别信时,已经是三个星期之后了。米尔福德的那种平静安逸的生活已经渐渐地又一次将他包围起来。
凯文没有回应她的话,继续说道:“法官一退席,所有的媒体记者一拥而上,去抢唯一的一部电话,你是什么感觉?我敢保证,每一份英国报纸都会连篇累牍地报道,还你们清白。这会是德莱福斯案以来最轰动的翻案的案例。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把律师袍换下来,很快就好。”
我亲爱的罗伯特:
看来她今天就是这样想问题的。
草草写下道别信一封,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都很惦记你。我们将于后天早晨飞往蒙特利尔。此刻,我们发现留存在记忆中的都是美好动人的点点滴滴,所有的不快都已渐渐退去。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开始想家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想起你总是令人感到快乐的。还有斯坦利、比尔——以及英国。
“没有,我满脑子全是那个女人遭受的苦难,根本没想别的。”
寄上我们对你的爱和感激。
凯文挎住她的一条胳膊,说:“你自己最近饱受折磨,不要再为别人的事操心了。来,我想他们应该可以让我们出去了。警察带着他们特有的职业礼貌围向作伪证的人时,你有没有很高兴?”
玛丽恩·夏普
“可是你没看见吗?”玛丽恩说,“她也没有得到儿子的心。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她本来以为自己还有贝蒂。她是那样爱她,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现在她生活的支柱都被抽走了。既然外表可以如此具有欺骗性,那她今后靠什么来判断人呢?没有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凄凉和孤寂。我真是为她感到心痛。”
他把信摊开放在他的桃花心木嵌铜的办公桌上,午后的一缕阳光照在信纸上。
“她还有个讨人喜欢的儿子呢,”夏普太太说,“我希望他能给她一些安慰。”
明天的这个时候,玛丽恩就不在英国了。
“是的,”凯文说,“我实在不忍心看她,这对她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想到这个就让人备感凄凉,但除了冷静地接受之外,他也无能为力。究竟能做什么呢?
“那女孩的母亲:你能想象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失去栖身之所是很糟糕——是的,亲爱的罗伯特,你不需要告诉我们——”她拿出新的《拉伯洛时报》,上面有临时插入的最新消息:法兰柴思,那幢因米尔福德镇绑架案而著名的房子,昨晚在一场大火中被付之一炬。“如果发生在昨天,那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悲剧。但与那个女人的灾难相比,我这只是一桩意外罢了。多年来与你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你全心去爱护的人忽然不存在了,甚至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碎的?那个你一直爱着的人不仅一点都不爱你,甚至根本不关心你,过去也从来没有关心过,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震惊的?这样的经历会给一个人留下什么?她再也不能轻松地踏上绿色的草地,而不去想下面会不会是一片沼泽。”
接着,有三件事同时发生了。
“谁?”罗伯特不解地问。
赫塞尔廷先生进来说洛马克斯太太又要改遗嘱了,问他可不可以立刻到她的农庄去。
玛丽恩好像注意到了他的困扰,说道:“那个女人,那个可怜的女人,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琳姨妈打电话来让他回家时记得顺路买鱼。
他纳闷玛丽恩看上去为什么那样面色凝重、闷闷不乐。她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难道这些日子以来的紧张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
而塔芙小姐将茶端了进来。
“我们最好等人群疏散了再走,”罗伯特说,“他们会让我们从后门离开的。”
他盯着盘子里的两块消化饼干看了很久。最后,他下定决心似的推开茶盘,伸手拿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