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方很意外:“你是怎么发现的?”
“不是用他的死,而是用我妈的死!他参加了一个美名为‘老人临终关怀’的项目。其实就是由家人分红,顾客参赌,根据癌症病人的死亡时间作为不同的大小筹码。”
“我告诉我的……”男人痛苦地低下头去,“他表面是个孝子,天天嘘寒问暖,包括那些号称是他公司的人,虚伪地天天围着医生问病情。其实还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死亡赌注?”刘浩诧异,“我们没有发现他买过任何保险。”
“是你发现的的,还是老人自己发现的?”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们大概还不知道,这个钱他是怎么来的吧,居然是用死赌来的!”
“天天有陌生人在我妈床前晃悠,窃窃私语,时间长了,谁会不觉得奇怪?他以为我妈不知道,老人家心里比谁都清楚!她说这是自己最后能帮他的事情了,就随了他愿,自己也能早点解脱。我妈走的那天,你们是没有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中了彩票也不过如此!你让我怎么能不和他吵?”
“他银行账目上在当天下午多了一笔数额不小的汇款,你知道吗?”
刘浩紧接着问:“分红,你没有拿到?”
“因为我发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男人的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也就是他才做得出,我和他从来都不是同一种人。”男人眼里流着掩饰不住的鄙夷,“这钱即使给我,我能拿吗?这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啊!”
“我们正在尽力寻找嫌疑人,请你配合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你们当时说到什么问题吵起来的?”
“他这钱准备派什么用处,你知道吗?”
“刚才你们不是说,我哥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白皮肤的血色一点点退去,他看了眼刘浩,冷笑:“我打赌,他如果还活着,一定会和你们说他是准备给母亲办后事,给女儿付生活费。”
曾大方观察着他的表情追问:“发生什么事情?”
曾大方严厉地问:“难道不是吗?”
“是的,”男人懊悔地双手扶住头,“如果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我肯定不会和他吵。”
白皮肤收起笑,正襟危坐地回答:“那是你们太不了解这个双面人了,你们看到他有多顾家的一面,就像我母亲看到他有多贴心多困窘一样!”
“这是你和他接通的最后一个电话?”
“那就请你帮我们了解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你再恨你哥,也总希望早点找到嫌疑人吧。”
男人的眼眶里悄无声息地积聚起很多泪水,他双手颤抖着抹脸:“那是我妈去世当天,按照我妈的意愿,我签字放弃了最新的急救治疗方案,十五分钟以后,我妈就走了。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妈去世的消息。”
“说实话,我无所谓,老天有眼,让他去继续服侍我妈。老人家也算走得不孤单了。”男人眼眶又红了,“我如果是你们,会去找一个人,好像叫崔纯,她是一个护士。”
刘浩看看他的反应,又看着笔记本,问:“请你仔细回忆一下,三月二十七日下午一点,你和他通话说了什么内容?”
“你哥的情妇?”
白皮肤像是被当头猛击了一下,呆若木鸡:“死了,也死了?”
男人点头:“很意外吧,一个生活简朴、作息规律,老婆孩子都说好的男人,怎么会出轨?这就是他,所有好的一面只不过为了更好的伪装阴暗的一面。你们一定想问我怎么知道的,他一次喝醉酒和我吵架时炫耀,说漏嘴的,这人从毕业就跟了我哥,好几年了,没名没分的,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你们说是吧?”
曾大方冷冷回答:“当时他已经遇害了,你不知道吗?”
会议室里,左晗和其他人一样,听了刘浩的描述,大为惊讶。
“我妈要出太平间,准备送殡仪馆的时候,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给他打电话,他没接。你们说,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哥?”
“我们的被害人隐藏得够深的啊,难怪看到他弟总要吵架,恼羞成怒说得就是这种人。”
“你最近一次和你哥联系是什么时候?”
刘浩说:“我们走访排查时,水果摊的姑娘说,听到死者和一个人在电话里吵架。也就是循着这个线索,滚动出来是他弟的号码,没想到现在有了这个意外收获,还让我们对受害人加深了认识。”
白皮肤恶声恶气地说:“我哥?原来是为他,我想呢!不怎么样,这你们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为了见我妈,我们生活不会有任何交集。”
左晗问:“受害人妻子的不在场证明没问题?”
刘浩和曾大方交换了下眼神,老曾开口问:“你平时和你哥关系怎么样?”
“她在上班,监控记录我查过了,直到她接到女儿电话,才去和领导请假,很多同事也看到她慌张离开,没有作案时间。”
讯问室里,白皮肤男人臂膀上戴着黑纱,哀怨地瞪着面前的刘浩:“警官,我不知道你们找我来什么事情,但是最近家里很忙,我的机票也定在这周末,还要赶回去开会。你们有什么要问的,抓紧时间吧。”
左晗说:“一个本来可以带到棺材里的谎言,被无意中揭穿了,如果他的老婆孩子知道了,不知道会什么反应?”
四
“哎,抓住重点来看问题。”曾大方提醒,“浩子,那个护士的身份查清楚了没有?”
臧易萱也恍然大悟:“作案手法不娴熟之外,能力不够,这不是任何可以预谋的伪装,的确是造成目前状况的唯一解释了。”
“的确和死者他弟说得一样,五年前,也就是他女儿考进大学那年,两人开始交往。给她买了一处公寓,基本每天散步就到她那儿晃悠一圈。不过那护士最近交了个男朋友,两人为这事关系不如之前那么密切。”
左晗点头:“而现在,由于身高的局限,她敲击到的是死者的颈部,直到多次撞击让他倒在地上之后,又敲击头部多次,最后再用绳索让死者窒息。”
“DNA鉴定如何?还没出结果,不过我认为可以排除她的嫌疑。”左晗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看向她。
臧易萱说:“当然没有问题。”
臧易萱偷偷拉拉她袖子,轻声提醒:“照你这么说,线索又全断了。”
“主要作案工具是板砖和尼龙绳,如果借助合适的角度,配合足够的力量,你觉得其中任一一样可以致命吗?”
“那也是我们接近真相的最有用办法。假设,排除,循环往复,我们才能得到接近真相的可能性。”左晗说,“在现场,我注意到一个现象,死者的玻璃橱柜里,有一个猪的黄金摆件,我在上面有提取到指纹。”
池逸晙赞赏地耐心倾听,臧易萱提出:“那身高是结合死者伤口情况得出的结论吗?”
曾大方问:“怎么不早说?”
“我能给出的答案是年轻女性,和死者有生活交集,关系熟悉却不密切,身高不超过一米七,身形相对瘦小。”左晗解释道,“现场物证痕迹决定了案件性质,也反映了犯罪嫌疑人对现场环境、受害人熟悉程度。嫌疑人已经确认是软进门,再加上现场的翻动虽然乱,却乱得程度不一,其中有的部位有的放矢,但死者既没有让她进屋更没有泡茶招待,当时距离接机的时间还是有半小时左右的闲余的,加上死者习惯在接机时间半小时后出现在机场,也就是有一个小时的空当,说明嫌疑人频繁到过死者家中,但关系熟悉却由于种种原因并不亲密或者不再亲密。”
“指纹残缺不完整,没有比对成功,但是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嫌疑人在犹豫是否取走这个摆件。但在护士这里,我提取血样时特意留意过她的指纹,首先就排除了。既然指纹痕迹无法串并,那么我们就来看看心理痕迹。”
“我就说老曾喜欢背后夸人吧。”臧易萱高兴地搂住她的肩,“赶紧说说?”
刘浩感叹:“女孩子哪有不爱黄金的?”
“看来我的启发还是很有用的,你果然像你师傅说得一点就通。”池逸晙赞赏地鼓励道,“我想,你了解的信息比我全,应该还能结合你的现场痕迹勘察,对嫌疑人做出更全面的特征刻画吧。”
“你不了解女孩,我就只爱白金类的,黄金多俗啊。”臧易萱立马顶了回去。
左晗激动地转向臧易萱:“那刚才我们讨论的那些死者身上伤口的部位、数量和程度,就能说通了,而且,因为伤口的分布范围,也排除了密闭空间施展不开而作用力有限的可能性。”
“那是你不懂欣赏。”
池逸晙点点头。
左晗说:“她的饰品材质多为玉石一类,爱好是奢侈品包。如果面对一个价值相对低廉又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谁会不经意去脱了手套,冒着风险来验证黄金与否?”
“你的意思是……”左晗突觉耳聪目明,连日脑里的迷雾被一丝阳光穿透驱散,“嫌疑人力量的有限,才造成了多次击打的痕迹?”
刘浩说:“虽然排除指纹,但不排除现场有两个人作案的可能性。我们要从犯罪动机上多加考虑。根据他们之间的聊天内容来看,尽管死者逢场作戏,但是女孩明显当真了,总共三次讨论到婚姻问题。最近一次,就在案发前一个月。”
池逸晙看了她几眼,觉得她不像往日那样淡定,却不明白她的性情转变出于什么原因。他说:“你们不要忘了,一件事情的达成,有主观上的意愿,也需要配合客观上的能力和水平。”
“其实没这个必要。结合现场的痕迹和死者的伤口来看,案件性质是抢劫财物激情杀人,而非报复杀人,她无论从动机还是作案时间来说,都不符合。”左晗把之前和池逸晙、臧易萱讨论的推断过程和大家一说,曾大方等人都点头表示赞同。
“论点有了,论据在哪里呢?”左晗紧盯着问。
“劫杀发生在死者取得癌症赌博分红之后,不管是不是巧合,都需要考虑这个因素。”
“我知道你们会说,由女人策划、实施的入室抢劫杀人案在我们这还从来没有过,事实上,至少也的确从我工作到现在没发生过,但不代表不会发生,也不排除男性主谋,女性实施。案件的拐角有时候就是打开思路最好的契机。”
刘浩说:“老曾那天询问过后,就布置了工作,我甚至拿来了参投死者母亲癌症项目的客户名单,我们组对所有人的财务情况都进行了连夜排查。但目前看来,参与人和死者之间纯粹是合作关系,直接利益方抽成明确,没有利益纠葛。”
左晗问:“你这结论有点突然!”
“我们圈定的嫌疑人范围,应该指向了解死者财务状况的人,或是死者生活作息有交集的人。”
两人听了都很是有点惊讶。
左晗补充道:“个人财务状况发生比较大变动的人。”
“呵呵,这问题想了有两天了吧,看你急得。行,我就先说我的结论,供你们参考。”池逸晙卖了个关子,“嫌疑人至少在现场实施凶杀的人是女的!”
“没错,这三类人,是我们的重点调查范围。前期排查工作大家都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做得很好。接下来,请大家还是跟进关注这其中有没有女性嫌疑人。”曾大方给大家提醒道,“尤其是同时满足两种和两种以上元素的嫌疑人。”
左晗越接近答案越急不可耐:“请说关键点。”
会议结束,曾大方正要随三三两两的人群出门,左晗还在和他讨论监控中出现的疑点。
“你们不要怕遇到不正常的情况,”池逸晙认真地引导,“作为一个刑警,甚至应该把寻找‘不正常’培养成为骨子里的天性。”
左晗打开笔记本电脑,固定到几个标记的帧,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女人:“案发时间段内,这人三次进出单元楼,期中有两次间隔时间不过是五分钟,却换了一身装扮。”
臧易萱作投降状:“真是夫唱妇随,欺负我一个人。那请问池队,你丰富的经验为你打开了哪扇思维大门呢?”
曾大方对左晗的“人肉扫描仪”早有耳闻,他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时间把监控都过了一遍,将信将疑地看。直到第二遍顺着左晗的手指方向,才发现人潮涌动的模糊视频中,那个被左晗死死卯住的姑娘。果然之前的卫衣运动裤装扮,被一身长款风衣替换,不变的是肩头的一只毫无特征的黑色双肩背包。
两人同时冲着她低声喝止:“谈工作呢!”
“因为监控清晰度问题,我把画像的画质进行调整缩放,还是看不清她的五官特征,但从体型来看,符合我们之前对嫌疑人的刻画。”
臧易萱又在旁边笑:“真是爱之深责之切啊!我还是头一回看池队训人,哦,不对,是柔声细语地传道解惑。”
“如果真是她的话,难办了。”左晗皱了眉头,“看她的走路姿态,应该是个孕妇。”
左晗无语地摇头:“还没告诉人家答案了,就是一通教训。”
曾大方大吃一惊,这点他疏漏了,他下意识地看了下左晗尚欠平坦的腹部,以前妻子似乎临产前从背后的走路姿势看,也丝毫辨别不出是个孕妇,他并没有感受到屏幕上的女人步姿有什么不寻常。
“你总是习惯性用证据说话,却把刑侦办案的经验降到了过低的位置。”池逸晙说,“对千人千面的嫌疑人接触多了以后,量变引起质变,不是说要倚靠虚无缥缈的刑警直觉和灵感,而是能够打开思路,考虑问题更为全面,不会像现在这样少见多怪。”
“哎,等等!恐怕还真有戏。”在旁边凑热闹的刘浩看着视频,突然好像想起来什么,“我记得在搜寻作案工具时,在哪里看到过这件风衣。当时我还以为……”
臧易萱听得云里雾里:“她说得没错啊,能有什么问题?”
“以为什么?”
“我觉得你是问对人了。”池逸晙像是胸有成竹,“你知道你产生这些问题的原因在哪里吗?”
刘浩慌忙解释:“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挺好的一件风衣怎么就扔了。后来我们发现下摆有血迹,猜想是女的例假留下的,洗不掉,所以把衣服扔了。”
“我们来假设一下,如果是抢劫为主,刚才萱萱写的尸检报告里也很明确了,致命伤的数量不正常。如果是复仇为主伪装抢劫的现场,那为何在已经翻动的情况下,却不带走更有价值的东西?而这些没被带走的东西恰恰有一个共性,就是兑换需要有一定的时间,不能立竿见影地消费?”左晗罗列着三种可能性,“如果说嫌疑人既为钱又复仇,那么在没有故意破坏器官的侮辱性伤口情况下,他为什么又一心想要致人死地,却不一刀毙命,不是给自己增添被受害人呼救后发现的麻烦吗?”
“猜想?!”曾大方无语了,“那现在这衣服在哪里?”
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当时谁知道是女性嫌疑人,不是刚刚确定的线索?在我手里溜走的我负责去找回来,别急啊!”刘浩自知理亏,说着就跑出去忙活了。
池逸晙问:“你觉得现场反映出的嫌疑人心理特征和行为特征时互相矛盾的?”
曾大方扭过头,看着左晗眉头紧锁的苍白面孔:“你怎么样,累着了吧?”
“软进门,除了枕头和毛巾外,就拿走了现金,正好十万。五千美金还有名表都没有拿。”
“还行,别担心,我自己心里有数。”
“死者家里都少了点什么?”
“他还不知道?”曾大方又问。
左晗率先回答说:“马路上铺设人行道一直会用的那种砖块,除了死者的血样和人体细胞,没有价值的隐蔽痕迹,也没法追溯来源。”
左晗看了他一眼:“我会找机会和他说的,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说完夹起电脑走了,留下曾大方一个人对着手机发呆。
“现场发现的是什么工具?”
打开的微信对话框里是池逸晙发来的消息,他点开一看,脸色更阴沉了:“左晗脸色不太好,兄弟费心帮我照顾好她,拜托了。”
“我们之前对比分析了骨折椎体中心和椎体缘的形态,包括临近组织的损伤征象,前纵韧带的撕裂在T2加权结构区的信号呈现结构性的连续中断。”臧易萱看到左晗埋怨地瞪了池逸晙一眼,意识到自己又在用晦涩难懂的术语,“总之,外力造成的脊椎损伤,和死者身上的其他创口是同一时间形成的,也和现场发现的作案工具能够匹配。”
五
“摄片复查过了?”池逸晙微皱眉头追问。
门外人声鼎沸,不时有病人拿着检查单来回访打断。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医生二话不说开了检查单打发左晗,摁了下一个叫号的病人。这是左晗的第三次产前检查了。
臧易萱说:“但是现在,我们的受害人身上,损伤创口数量多而且凌乱,既有你说到的这几种伤口,也有不少致命伤比如压缩性椎体骨折。”
臧易萱陪着她,到另一栋楼里又寻到了一个人头攒动的大厅。等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疑问之后,B超医生以“你是大惊小怪”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而后就不耐烦地用“没事,正常的,多休息”来当做所有问题的回答。在得知是阴超方式检查后,左晗担心会伤及胚胎,拒绝了。
“如果说嫌疑人的心理指向是财物,在尸体表现上,就是以清除抢劫障碍为主的创伤,威逼伤、约束性损伤等占到了大多数。”
臧易萱在走廊里回味起来就不对:“敢情一问三不知,我排队那么久就为了什么干活都没的答案?”她忿忿不平要找回去理论。
“没错,一般我们会认为,判断凶杀案的案件性质,可以从分析嫌疑人的心理痕迹入手,但是在这个案子上,我却是越看越迷糊了。”左晗把一张现场图片展示给池逸晙,“你看,现场翻动幅度非常大,甚至连毛巾、枕头都不错过。”
左晗拦住了她:“生育高峰,人家医生也不容易,一天好几十号病人呢,谁都来不及喝一口,上厕所都是小跑着回来的。说不定就是我太敏感,想多了,医生说没事是好事,你我都不希望听到说有问题,是吧?”
“的确有点复杂,站在法医专业分析的立场上来说,我认为基本符合报复杀人的情况。”
臧易萱递给她一瓶水:“你总是太为别人着想,有时候,自己的权益还是要争取的。”
“臧法医,你怎么看?”池逸晙问。
正说着,曾大方的电话来了,臧易萱快步走到大厅外,找个僻静的地方接通:“人呢,左晗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左晗接过纸着重看了其中的几点,抬起头来愁云密布:“的确又一次印证了我有疑问的地方,报复激情杀人还是抢劫杀人,现在我很难做出判断。”
经由臧易萱提醒,曾大方马上回忆起来,她是给自己请过假的。左晗接过电话,他激动的声音就从电话里传出来:“浩子这小子有两刷子,那件风衣从回收旧品的人那里弄回来了,幸亏还没洗,DNA检测是被害人血迹。”
池逸晙和左晗相识会心一笑:“我们也在谈工作呢,正好一起。”
左晗把各种发票和检查本收起来,包往肩上一挎:“好,我马上回来。”左晗本来也无心逗留医院,这里陌生的一切让她没有安全感,每一个数据每一项检查背后都隐藏着无数个畸形儿的可能性,她真不知道如何熬过三千多个日夜。
“原来你们在谈工作,那我就不见外了。”臧易萱抱着几页报告进门,冲着屏幕里的池逸晙打招呼:“我正好给左晗送尸检报告来,不影响你们聊天吧。”
第一次检查时,她曾亲眼目睹临产的孕妇躺在病床上,被护工飞快地推进电梯,移动床留下的血痕在B超室门口的家属群里引起了很是一番骚动。她按理对血液没有任何的生理反应,但就在那个时候,恶心到冲进了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地上的血印已被处理得一干二净,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左晗听背景里没有什么嘈杂喧闹,池逸晙穿着一身宽松的睡衣,和平时的状态没什么两样,心里放松了不少,这才察觉到长时间绷紧的颈椎有点酸胀,她捏了捏头颈,就看池逸晙笑着朝她背后打招呼。
还有一次,她在等化验报告的时候,电梯开门出来一个年轻女人,家属区的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迎了上去,女人本来表情扭曲的脸立马就绷不住了,在众人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我印象中,一般你是最果断的一个,这次的案子里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孩子没了。”嚎啕哭声中夹杂的信息让旁人都一阵唏嘘,左晗看着男人扶着虚弱的女人离开的背影,在原地怔怔地坐了一会儿,才重新有力气去到机器上取报告。
左晗想,两人现在不算同一个部门,上班时间交流下工作,池逸晙也有足够的保密意识,倒是请教一下无妨:“刚接手的一个入室抢劫杀人案,我对案件性质不太确定。”
她自认为是坚强独立的,却忘记了自己天壤之别的身体。那两次,她和普通的孕妇一样,无比希望池逸晙就在身边,甚至头一次懊悔肚子里小家伙的来临,让自己猝不及防,即使有臧易萱和曾大方,还是无助地要面对一切。有伟大的女科学家在女儿一岁多时就和她分离,一心钻研学术,突破了种种历史记录,也有伟大的母亲在最艰难的时候养育十多个子女,个个成才,但终其一生,所有的事业就是孩子。她不知道职业女性的道路要兼顾平衡家庭,到底会有多难。
“我只知道肉眼能看出胖的,基本上体重上会有八斤以上的增长。”池逸晙继续着他们之间特有的调侃,按以往的经验,这样的谈话方式能够拉近彼此长期只有线上交流的生疏感,“有什么案子能把你难成这样?”
左晗对自己的种种情绪感到厌烦,她向来习惯于把握当下,用客观的思维来理性判断一切,而现在,似乎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朝杞人忧天的方向“脱胎换骨”。
左晗满心想着要保密,搪塞道:“没听说过加班胖吗?”
她的纷繁思绪总算在刘浩出现在面前时戛然而止,可是他不比自己少的忧心忡忡在脸上显而易见。
左晗听着拨号音响了足有半分钟,才点开窗口。池逸晙一看到她,就笑着问:“人有点胖了,最近都吃些什么了,一个礼拜变化那么大?”
刘浩迎上来叹了口气,指指里屋:“嫌疑人和我们玩捉迷藏呢!”
她赶紧撤回了半分钟前没忍住发出去的消息,但已经晚了,池逸晙拨来了视频电话。
左晗不明白他所指,压低声音问:“听老曾说衣服能对上号啊,出什么问题了,不带人回去?”
左晗丝毫没有留意到曾大方的来去匆匆,她继续趴在电脑前搜寻伤亡者的跟踪报道。新闻中提到,截止发稿时间,当天的动乱中后续发生枪战,有两名维和警察牺牲,身份还未明确。下午一点左右,她看到殉职者国籍的一刹那,长舒一口气。
“以你的水平,看一眼就知道了。”刘浩把她往里屋引。
一个中午,当中曾大方回办公室取文件,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图片就明白了,没敢多问,只是发了消息告诉臧易萱自己要出去一趟,让她盯着点左晗,情绪别有太大波动。
左晗打量了下屋里的女孩,表情坦坦荡荡,冲她微笑。她马上拉着刘浩退出来:“不是这个人。视频上的人走路姿势和她不一样,虽然我们的嫌疑人也只是怀孕三四个月的样子,加上体型过瘦,比一般人要更晚显怀,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更容易趾骨分离。”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左晗只觉得头皮发麻,恶心的感觉又涌上喉间。她点开Skype,看了看世界时钟上设置的海地时间,又毫不犹豫地关掉了窗口,她怕池逸晙分心遭遇危险。
“趾骨分离?”
她这会儿却什么都没心思吃了,走到电梯口,又拽着饭卡重新打开办公室门锁,打开私人电脑。她竭力压制着不祥的预感,却被外媒网站上看到了英文版报道击中了神经。在早些时候的常规巡逻中,维和警察部队遭遇暴力骚乱,那片区域的居民全都被掩护撤离了,只剩下了维和警察部队和当地的防暴队。外媒报道里的图片很有冲击力,一辆车被吞噬在火海中,后一辆装甲车的去路被堵住,几名防暴警察手臂淌着血,扛枪用车作为掩体,奋力抵抗朝他们飞掷石块的暴徒。
“趾骨,就是骨盆前的两块骨头。当胎儿逐渐着床,一天天发育的时候,骨盆韧带随着孕期内分泌的改变松弛拉长,胎儿重量加重了韧带的松弛程度,孕妇会感觉到耻骨中央有刺痛感,走路时这种痛感会稍稍缓解,但也不会完全消失,所以人体重心会不由自主逐渐向前移,形成骨盆逐渐前倾、身体会向后顷的走路姿势。”
这天午饭时间,左晗一整天都没有收到池逸晙的消息,突然心绪不宁起来,在窗前徘徊不定。她最近的食欲和惊人,食物的消耗和精力的耗尽几乎同步地缩短到两个多小时一个周期,她不得不多喝水多上厕所来防止自己在办公室里昏睡过去。
刘浩点开翻拍在手机上的视频,惊叹:“还真的是这样,她的姿势和普通人区分一点都不明显,没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出来。你太厉害了,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人家体验过的都不一定清楚这其中的原理!”
孕检报告出来的第二周。左晗忍住了没有主动和池逸晙视频通话,自己心情尚未平复,怕被眼神犀利的池逸晙看出破绽。几次对方打来,她也是匆匆以各种理由结束。
左晗看他头也不抬地在琢磨嫌疑人去向,把门虚掩上问:“是她的,怎么跑到嫌疑人手里去的?”
三
“问了半天了,她回忆不起来,不是我们拿着衣服照片找过来,她都不知道丢了。你说急不急人!”刘浩摊开双手。
女人靠在女儿的肩头,无力地抹着眼泪:“没有人比我老公更爱女儿了,他在孩子身上花得时间精力,比我还要多得多。他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好,但对我们都好,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
“可惜,这次监控盲点太多,帮不了我们什么忙。好在还有其他技术侦查手段,再等等,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左晗提醒,“老曾他们不是去核查案发时间段里的可疑手机了嘛。最晚今天应该有消息了吧?”
“助学金只覆盖一半的学费,我的很多学长学姐毕业之后都要工作好多年才能还清学贷,而我爸爸,让我能够不为学费和生活费担心,节省时间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尽自己最大努力为我筹措了经费。”女孩哽咽着,泪流满面,“你们或许觉得我和爸妈离开那么远,一年只回来一次,可是我爱他们,尤其是我爸,他从小到大都尊重我的每一个选择,从来都不苛求我、责备我,只会鼓励我、肯定我。我能考上现在的学校,全都是他给我请最好的老师规划申请,风里雨里地接送我到处拜名师。在我心目中,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可不,人都撒出去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信呢!”刘浩的焦躁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安慰减少,都说柳暗花明是又一村,可是在破案过程中,每一次的峰回路转,往往是失望的开端,难免不让人沮丧,他一脸的怀疑人生,“你说我们是不是在干得刑侦?”
“现在的学费负担重不重?”
“不是刑侦,还能是什么?”左晗对他突然的思考哑然失笑。
女孩的眼泪不停夺眶而出:“你们知道吗,虽然我爸常常埋怨自己不够有出息,没能有足够的财力让我去读最好的学校,但是我选择了现在这个给助学金的学校也已经很满足了……”
“那为什么我们饱一顿饿一顿,根本没有电视里那些刑警潇洒,很有智慧举重若轻的样子?当然你这个智慧担当除外。”
“我们尽力。”
“否则怎么叫电视剧,源于生活的再加工,如果我们有电视剧里一半的资源,可以放下手里的工作,所有人都扑上去集中警力办一个案子,那我们的破案效率只高不低,你可不要太过低估量我们队。”
那个女孩和全家福照片上一样乖巧懂事,竭力平静下来,双手紧握曾大方的手拜托道:“叔叔,我爸爸就交给你们了,请你们一定帮帮我们,帮我爸找到凶手!”
“哈哈,也是。”刘浩一脸谄媚,“女神,你连劝人都那么到位,我豁然开朗,决定鼓起勇气来表达下我的心意。看在我诚恳踏实朝夕相伴的份上,是不是赏脸给个机会……”
女人看到地上的血迹斑斑混合着灰白色的脑浆,崩溃大哭,几乎昏死过去,左晗看得眼眶红了,心如刀割。曾大方和臧易萱也默默不语,给他们端茶送纸。三人担心母女会有什么意外,不敢马上离开。
左晗丹凤眼一瞪,一戳他脑袋:“想什么呢?你可是有女朋友的人。”
走廊里听到一声手机短信提示音,曾大方正朝他们走来,愁云密布的表情。看她们要收工,曾大方向他身后的两个女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对母女泣不成声,此时正在互相搀扶着,此起彼伏地哭泣。母亲几乎要瘫软在地上,曾大方赶紧架住她,把他们送进了客厅。
刘浩捂着头很受用的样子:“那有什么要紧,八字没一撇的,你不是没有男朋友嘛?”
左晗点头同意,她示意可以走了,左晗给曾大方发消息询问他们的方位,准备前去汇合。
左晗“哼”一声,权当他花心不改,玩笑过头,干等着电梯上数字一个个翻转,趁机打量起这套公寓楼来,她的目光最后落到女孩放在门口的垃圾袋上,冲到安全过道里的垃圾箱打开盖子,不管刘浩闷住鼻子要出手阻止,伸手就去翻拣。
“如果是和其他特征有交集的话,那只能说明凶手的层次不高,物质水平也相当有限。”
“原来,从一开始,嫌疑人就进入我们的视线了。”她突然直起身来,目光炯炯,面对一脸惊诧的刘浩:“以往,我们总是怕打草惊蛇,这次,我们不妨来个投石问路。”
“死者身上伤口的密集度曾让我怀疑过,案件性质是不是仇杀,这个问题我还没想明白,但是至少,这两点,恰巧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印证了,凶手至少当时生活很拮据,结合死者橱柜里的名表一块没少,也证明了凶手认识不到手表的价值远远超过可能窃取的现金,或者是担心销赃暴露行踪。”
审讯室里,一个瘦弱的女孩畏缩地低着头,她萎黄的皮肤、深陷的眼眶无一不显示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境遇。从火车站被直呼名字、团团包围的那一刻,她眼睛里的恐惧只有那么一瞬间,被哀怨蒙住,但此刻,又是抱着侥幸的一脸迷茫。
“天,那就只能解释为凶手还把枕头都带走了一个。我还头一次听说入室杀人抢劫连枕头都不错过的。”
“为什么这么做?”刘浩怒斥,“孩子还有三个多月就要和你见面了,你怎么忍心?!觉得自己配做一个母亲吗?”
“按照我们了解的夫妻关系和睦的情况来看,包括查看了另一个房间,虽然公寓里卧室一共有三间,但是另两间没有居住痕迹,夫妻俩也没有其他分居的迹象,我从床头部位,检查发现了不同的发丝,很明显看到其中有的发丝属于女主人。”
女孩偏着头,无辜的眼神几乎让人忘了她身上背有命案:“我能怎么做,生下来?给她找个好人家已经是我全部能做的事情了。”
“他们房间那么大,很多夫妻都有单独睡的习惯,尤其是老婆嫌弃老公打呼噜太响的,也不奇怪啊。”
曾大方问:“孩子的爸爸知道吗?”
“没错,不单单是毛巾,后来,再进到房间,我发现,主卧室里的被褥虽然铺得整齐,但是枕头只有一个。”
女孩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回答。
臧易萱恍然大悟:“你是说为他们女儿准备的新毛巾被凶手拿走了?”
他又问:“孩子的爸爸,是谁,你知道吗?”
“我查看了毛巾架上的纤维,和垃圾桶里塑料包装的纤维结构是完全一致的。”
她慢慢摇了摇头。
“什么猜想?”
“你是有家人的,怎么不去找他们?”
左晗点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后来的比对证明了我的猜想。”
“家人?”女孩脸上显现出鄙夷的表情,“我初中毕业之后,就和家里断了联系了,除了问我要弟弟的学费,他们还能做什么?我把孩子带回去,只会被我爸毒打一顿。而且,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子生活在山里头,城里多好,要什么有什么。”
“这也没什么奇怪,说不定只是个人的一点小习惯呢,就像有的人喜欢从牙膏中间部位开始挤,有的一定要从尾部开始挤,否则就浑身不带劲。”
“要什么有什么,也要靠自己的劳动所得,那不是你对孩子明码标价出售的理由。”曾大方重重地拍了一记桌子,“有手有脚的,干嘛不去工作?”
“对,按生活便利度来说,一般我们都会从外往里地排列毛巾,没有理由空出最外面一格。”
“我没学历、没家人,连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现在的状态,懒得动,只想睡觉。”女孩说得头头是道,回答的时候一直在打量两人的表情。
“最外面一杠是空的?”
“你和刘丽丽怎么认识的?”
左晗只好严肃起来:“那是术业有专攻,你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法医专业分析上,当然不会注意到很多细节。你看,卫生间的毛巾分三排,最里面的两排毛巾都是潮湿的,说明夫妻俩都在这套公寓生活,但为什么空出最外面那一层呢?”
女孩听到这个名字,被曾大方猝不及防的发问惊得全身震了震下:“她都说什么了?”
“那刚才干嘛在床尾站了足足有五分钟,难道那里也有什么痕迹?卧室的床恐怕是整个现场最整洁的地方了,我可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刘浩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她什么都说了。”
左晗发现她的表情很认真,哑然失笑:“虽然我也是个凡人,爱听表扬,但我可没你说得这么夸张!”
“怎么可能?我们说好的。”女孩喃喃自语。
臧易萱一脸困惑:“否则你怎么总能一下子发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说好什么?”曾大方问。
“谢谢捧场!”左晗只当她在说笑。
女孩两只手指交缠着拨弄着指甲:“我什么也没干。”
“如果不是你的职业,不知道你的为人,真的让人怀疑是不是你参与策划了案件,怎么凶手做了什么,你都像看得见一样,太可怕了。”
“你觉得我们认为你干了什么?”曾大方问。
左晗仰头喝了小半瓶水,瞪大眼睛:“你是说我?”
“我不知道。”女孩眼里的恐惧又一点点回来。
“嘿,我以为你说什么呢!”臧易萱直摇头,“有时候,你让人害怕,你知道吗?”
刘浩摁了摁桌上厚厚的案卷:“她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为了自首有从轻量刑的优先,该说的早就说了。你不说,可不是亏了吗?”
“应了那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其实,你们不说,我们也掌握实际情况了。现在,是给你一个机会。”
臧易萱好奇地问:“什么途径?”
女孩恼羞成怒:“不可能,我和她从毕业一起来的这里,她就像我的姐姐一样。你们不许这么说她。”
“难以想象是吧?恐怕凶手自己也想象不到,百密一疏,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哪怕她仔细回想,重新做一遍,还是会有疏漏,因为现场物证就是在蛛丝马迹里体现出来的。”左晗把工具往百宝箱里收,“这个世界不是真空的,凡是做过的事情,或多或少都会留下痕迹。如果想要来去无踪,只有一个途径……”
“那这是什么?”刘浩把一张火车票扔给她,“你昨天晚上就联系不上她了吧,不是说好她先去一步,在那里接应你的吗?”
“什么,你不是开玩笑吧!”
“真是可惜,你一个孕妇辛辛苦苦出的力,钱全被她管着,还一分没拿到吧?”
左晗屏住呼吸,凝神静气地固定证据安置后,才说:“看到了,但不代表发现。否则嫌疑人就不会留下这些痕迹。犯罪现场重建以后,我主要根据血液动力学的远离,从受伤程度、所用工具的角度和力度,来估算死者被害时方位,以及嫌疑人的站位,圈定了对应角度的几个范围,在其中一个墙面上,也就是这个门框上,找到了嫌疑人吼叫时无意中喷出的唾沫。”
“我让她管着的,她数学比我好,一向是她来算账的。”
“真的很走运,我没搞懂,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那怎么你连打胎都没钱,她却又买了个新包?”曾大方把一只黑色的皮包放到她面前,女孩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还有这张卡,怎么里面一分钱都不剩了呢,你们都合计着用到哪里去了?”
“你看这,”左晗指着门框,“案发时,有人和死者争执的声音,本来在其他地方获取的有价值物证不多,我只是抱着最后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
女孩看着眼前一张提款单,上面的时间一下子激活了她眼里的怒火,她没说话。
“太神奇了。问题是,我没看到哪有DNA样本啊!”
曾大方问:“现在我们听到的都是她的一面之词,具体内容我们不能透露,但是只能说,对你非常不利,关于3月28日下午,你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你不想自己亲口来如实描述一下吗?”
“可不是,科学的力量是无穷的。理论上来说,20分钟里就能复制100万份任何东西的DNA。”
女孩猛地靠在椅背上,一声轻而短促的叹息,但曾大方和刘浩都感受到了她身体里某个角落的冷彻心扉,她两手抓着头皮,把一头枯萎的头发拽牢在自己手里,身体前倾,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嘴唇。
“哦,真的能复制?”
一小时后,刘浩咣当一声冲进了门,扯开嗓子就问:“左晗呢?”房间里只有仲凌一个人,被他突如其来发出的巨响惊得手里的试管差点跌落。
左晗不以为然地点头:“但是凡事都有双面,这种方法存在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极度容易被污染。”左晗严肃地提醒道,“这是一种极度敏感的技术方法,不算我们的毛发脱落或是忍不住咳嗽,就是靠近了呼吸,都很有可能把我们的DNA一起复制进物证里,到头来反而会误导案件的走向。”
曾大方跟在后面,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声如洪钟:“人都哪里去了,咱们的大功臣呢?”
“被告诉我你已经无师自通了?”
“听说嫌疑人到案了,恭喜恭喜!”臧易萱脚步轻盈地走进来,打趣道,“是在说我吗?”
“我后来研究过,原来通过这种途径提取复制DNA,让我们可以从极少量DNA物证里复制数百万份分析材料样本。”
“这当然是大家的努力,更是左晗的功劳。如果不是她认准了重点嫌疑人倒查,我们这会儿还在满世界找线索。”刘浩一脸仰慕。
“好像是提到过一句。”
左晗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红糖水:“夸张了啊,我这只不过是运气够好。”
“左主任提到过,合链式反应PCR方法,你还记不记得?”
刘浩依然大惑不解:“你是怎么突然想到这条线索的?”
“至于吗?!”臧易萱被吓了一跳,后退了一大步,一只手还扶着椅子,只好扭转着头,用另一只手拉起搁在下巴这的口罩。
“其实很简单,女性作案人,作案条件有限,力量和被害人相对悬殊,一般会选择预谋踩点,选取比较容易下手的对象,比如死者这样身形比较单薄的人。选取比较容易下手的时间,比如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
“口罩!”臧易萱本想靠近看个究竟,左晗突然喝止,她猛地缩回头,才注意到左晗已把自己的脸罩了个严严实实,连头发都一丝不漏地拢起在帽子里,她戴着护目镜,如同靠近毒气源一样如临大敌。
“而且,最关键的是,水果店的女孩,知道我们的被害人有一笔在他们看来的巨款进账,几乎是看着他从对面银行取款回来的。”刘浩点头响应。
“真担心我,就帮我来扶一下嘛!”左晗敏捷地爬上去,在一块玻璃上取样。臧易萱更看不懂了,玻璃上别说血迹,连灰尘都没有,她到底在干什么呢?仗着强烈的自尊心让她憋住了没有发问,她不希望被左晗的智商碾压。
“是的,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在死者选购水果时,故意说了可以被更新鲜的草莓送上门,给自己制造了合理的理由。”左晗解释道,“那天,你以为我在垃圾桶翻拣什么?”
左晗此时循着血迹,上下丈量着数值,此时关注点居然转移到了窗户上。臧易萱看她搬过椅子到窗边,惊得喝止:“哎,你要干嘛,能不能消停点?”
“我还真不知道,光顾着恶心了。”
臧易萱顺着她关注的方向看去,茶几上有杯子被慌乱敲碎在地,还有几个抽屉来不及合上,除去翻动的痕迹,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常规痕迹,抢劫杀人案惯有的一片狼藉而已。她丝毫没注意到任何异样的地方,看左晗不时拍照固定取证,顿时开始怀疑自己的观察能力。
“在选取伪装对象的时候,嫌疑人预谋在先,也会挑相对熟悉的人下手。但问题是风衣主人和死者生活在不同小区,距离有十五公里,难道只是嫌疑人随即行窃来获取伪装的衣服吗?”左晗提出了一个假设,“我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她们缺钱,而且希望钱到手越快越好,连作案工具都是就地取材,不会另花时间,冒着风险去行窃。”
“老曾?什么时候称呼都变了……”左晗冲她不怀好意地笑,“你不用担心,非常时期,采用非常办法,我不过是把在实验室需要完成的甄别分析工作,通过犯罪现场预判分析提前筛选了再提取固定而已。”
“只会顺手牵羊?”
左晗近来特别敏感,臧易萱考虑到她是个孕妇,只能不和她计较,何况她一针见血说出自己心里所想。她不好意思地“嘿嘿”干笑:“我没这个意思啊,只是客观描述事实,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尽管开口,真来不及,老曾也不会催你,可千万别为了赶进度累坏了。”
左晗点头:“有些事情想起来很费劲,但是开窍就在于灵光一闪,运气!我看到了风衣主人桌上的水果,但没有看到水果包装,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在楼道里的垃圾桶里,印证了我的想法,风衣主人和死者的交集并不是没有。”
“你是想说我会不会遗漏隐蔽痕迹是吧?”
曾大方叩响指节,面露兴奋:“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在同一个店买水果,而那件风衣,就是女孩在买水果时遗漏在店里的,你就是这样锁定水果店女孩的?”
“还行,基本上可以控制在三个小时。”左晗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她慢条斯理地从外间踱步到里间,在客厅里站定了好一会儿,才从工具箱里取出了工具,仔细检查每一处门锁和窗户。臧易萱比划着指了指一共六七间房间:“公寓面积在150平方左右,虽然中心现场在客厅,但是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被翻动的痕迹,如果像往常处理大型现场一样,把房间看成几何面进行划块区分照相和记录,今天就你一个人,仲凌再来帮一把的话,也至少需要四个半天。”
“死者对她熟悉,她能够软进门。她知道死者有款项,而她又急需钱来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她有作案动机。加上她有作案时间和条件,又符合我们对嫌疑人的刻画,集齐多种嫌疑元素,还能有谁呢?最后要做的无非是比对DNA和指纹了。”左晗说着,五官一点点紧锁起来,看上去表情有点痛苦。
“刚才你和老曾说只要半天,太赶了吧?”臧易萱指挥工作人员撤离尸体后,回到她身边问。
“一个连自己孩子都能卖价钱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呢?只可惜,那个孩子一出生就要面对这样自私虚荣的妈妈。”曾大方只有摇头,注意到左晗的神情,紧张地问,“怎么了?”
左晗起身,眼神避开韦仁宏的伤口。
左晗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不语,和臧易萱微皱眉头交换了下眼神,她忙扶住左晗:“叫你中午别吃冰淇淋,这不是还没到夏天嘛。”
左晗心头一颤,条件反射地去看韦仁宏。她一步步走近,悄无声息地蹲在他身边细看,完全不顾忌之前还让自己阵阵干呕的脑浆和血泊。她这时看到两滴不惹人注意的泪挂在他的脸上,慢慢流进了他的发际线里。他们满心期望的宝贝女儿和他擦肩而过,苦心照料的老母亲和他奇迹般地相约辞世。臧易萱看到左晗就这么原地蹲了好几分钟,表情复杂地和仲凌交换了下眼神,两人都不去惊扰她,好像她正在和韦仁宏进行着重要的私密谈话。
曾大方背过身去,把刘浩叫出来,去法制科交份结案报告,自己一个人等在走廊里。仲凌不经意地看了眼,又埋头干起活来。
他的声音轻得只有两人靠近才刚好听得清,似乎怕是惊扰了死者的宁静一样。
看着两人朝卫生间走去的背影,曾大方心急如焚地徘徊着,眼神不时瞟向女厕所的方向,有法医室的其他同事经过他身边,莫名地看了他好几眼。
曾大方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臧易萱正纳闷他有何打算,他轻声告诉两人:“刚刚得到消息,韦仁宏的母亲同一天走了!”
他待同事走远了,索性朝离卫生间一墙之隔的茶水间走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臧易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到他手足无措地做着手势,低声急促地说:“快,快弄辆车,送左晗去医院,她不知道怎么,突然流血了!”
死者韦仁宏侧躺在地面,夹克衫的口袋外翻,和他的姿势一样扭曲怪异。他的眼睛圆瞪,惊恐的表情凝结在脸上。
六
曾大方看了眼臧易萱,她马上点头,明白是让自己照顾好左晗。曾大方又朝刘浩指指老夫妻旁边的物业经理,让刘浩继续跟进,扭头又对左晗说:“慢慢来,我们先去外围看看情况。”
面色苍白左晗挂着泪痕,被臧易萱扶着躺到自家床上后,曾大方阴沉着脸,来到客厅,思索再三,删除修改再编辑,还是摁下了发送键。这时,他才想起有时差,那里只有凌晨三点,想要撤回,已经晚了,池逸晙的电话已经进来了。
“现场比较集中,而且明确是第一现场,再给我半个小时,应该够了。”左晗说着往里面走。
池逸晙刚准备休息,看到曾大方发来的消息,开门见山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干嘛和我说对不住?”
曾大方扫了眼左晗:“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上次你拜托我的事情,我没做好。”曾大方有点哽咽,“真的对不住。”
“初步判定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合并颅脑损伤。后续我会根据她的损伤特征、致伤工具推断、死亡时间推断等等出详细的报告。我会抓紧的。”
“至于那么严重吗,不就是……”池逸晙意识到曾大方语气的不同寻常,挂断电话,用视频拨了过来,一点开屏幕,愣了愣,“你怎么在左晗他们这?”
曾大方问:“你们那边怎么样?”
“我们,刚从医院里回来,有个事情要和你说一下。”
臧易萱出来正巧听到,感慨道:“看来还是个顾家好男人加大孝子啊,真是可惜了。”
臧易萱从房间里快步出来,大幅度挥着手,让他不要再说了,曾大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刘浩看着笔记本汇报道:“另外,韦仁宏的生活也比较规律,基本上在早上七点起床买早饭,八点晾出全家晒洗衣物,九点去公司,五点前必定回家烧饭,晚饭后大约七点的样子,会沿着菜场那条路散步加买菜。”
池逸晙何等敏锐,不再追问:“你把电话交给左晗吧。”
“没错,另外,死者夫妻关系和睦,亲朋好友包括邻居从来没听说过他们吵架。”
“她现在很虚弱,心情也不好。你们还是另外找个时间再聊比较合适。”
“也就是说,案发前,死者的妻女都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池逸晙坚持道:“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死者女儿打了电话给母亲,韦仁宏妻子联系不上他后,关掉店铺赶回家,随即发现尸体报警。”
话已至此,臧易萱在旁边使着眼色暗示他闪人,左晗在床上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曾大方也不方便再阻止了。
“所以是女儿在机场等不到父亲,发现的尸体?”
“电话给我吧,没事的。”左晗在里屋有气无力地说,“让我们单独聊聊。”
“韦仁宏的女儿在德国读研究生一年级,女儿最后一次和韦仁宏联系上是昨天早上,女儿临上飞机前和他互发过微信。本来韦仁宏约定去接机但没有出现。”
臧易萱在旁边做着最后的努力:“你现在的情况,不应该再伤心了,更不能情绪激动。医生关照了要静养,你忘了吗?”
“他女儿好像常年不居住在这里。”刘浩说。
左晗抬起泪眼:“你们觉得我现在睡得着吗?你们觉得再晚几天,事情就会变得更好?一切都晚了,没有机会挽回了。”
“我正要说,死者妻子经营一家服装店,死者韦仁宏除了近三个月陪护肺癌晚期的母亲之外,经营有一家房地产经纪公司,有多家门面,是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这是死者的基本情况。”
曾大方僵在原地,懊恼自己添乱,始终不把手机递过去。臧易萱在旁边也开始伤心抹泪起来,他都不知道该安慰哪个了。
“死者夫妻两人都是做什么的?”左晗问。
“和你们没关系,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左晗隔空对池逸晙说,“这样吧,你把电话挂了,我打过来。不要让老曾为难了。”
曾大方把几个队员全找过来,和大家通报:“今天四点十七分,我们接到死者韦仁宏女儿的报案,现场情况大家都看到了。”
“哎!”曾大方重重叹了口气,“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晚点过来。”
“报警人是谁,排除了什么?”左晗看他转身离去,马上问曾大方。
左晗在臧易萱的搀扶下,稍稍起身,斜靠在床架上,点开笔记本电脑上的通话按钮,屏幕上立刻显出池逸晙万分焦急的脸:“你怎么了,碰到什么危险了?”
他和一脸憨态的胖警察握了握手:“谢谢你提供的信息,至少给我们排除了一个方向。”
“和工作没有关系,现在只有你和我。”左晗心如止水地说,“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本来,我是打算在生日时候给你个惊喜的,现在,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刘浩频频点头发问,还在认真地做着笔记,左晗听了一会儿,继续朝前走,曾大方正在和社区警了解情况。
“什么惊喜,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池逸晙面色冷峻地问。
“刚才你们来了,我们凑热闹一看,才知道原来是出人命了!真是不敢细想。”
左晗苦笑:“我不知道,看来是惊喜还是惊吓也不一定,好在,现在这两样都没有了。”
“是啊,我们以为夫妻吵架,想想也是正常的,但听声音像是从502传出来的,就觉得有点奇怪,他们这对夫妻是出了名的和睦,从来不吵架的。”
池逸晙警觉:“为什么要哭?”
“嗯,”老太惊魂未定:“我也说不上来,像是怪叫又像是惨叫,都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不是人发出来的声音!不过后来又有一个女的说话声音,我们都不敢开门,就贴着门仔细听,后来反而好像没什么动静了。”
“我以为我不会在乎的,可是,直到失去了,才知道我有多爱她。我好难受。”
“您也听到了,到底是什么怪声音?”
“她?”池逸晙醒悟过来,“你是……有了?”
她走到楼面的拐角处时,听到刘浩的声音。一对七旬老夫妻在接受着警方的询问。他们公寓的大门半开着,老太捂着胸口坐在靠门的餐桌旁,老头抽着烟告诉刘浩:“大概两点半的样子,我看报累了,刚想去眯一会儿,就听到门外传来一记怪声音……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时候老太婆也从屋里走出来,”
左晗掩面哭泣:“以前是。”
臧易萱在门外就递来装着饮料瓶的塑料袋,左晗尽管内心拒绝,但还是取出饮料还给她,默默地把袋子塞到了自己的外套里。现场的血腥味比任何时候都削减她的意志。左晗决定先到门口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关注自己的眼神从四面八方而来,作为现场为数不多的女警,她已然习惯了这样的瞩目,一般都会选择忽略,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现场,但此刻,她需要先确保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呕吐破坏物证。
池逸晙狂喜的表情刚要舒展开来,看着左晗的表情,当头一棒的失望让他有点语无伦次:“什么叫……以前是?”
“好。”曾大方带头鼓起掌来,朝在座的各位致歉:“不好意思,我们先失陪一下,要出现场。接下去,请大家继续听我们DNA鉴定中心的左志桦主任为大家讲解‘犯罪现场DNA样本的保护与获取’,相信你们一定听了之后,一定会觉得不虚此行。大家欢迎。”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左晗泣不成声,还不敢相信这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医生说受精卵还没有着床,是自然流产。”
左晗淡定地继续,语速明显加快了:“在提取前先进行分析性的犯罪现场重建;第三,我们要有猎豹一样的速度。无论是中心现场还是外围现场,我们都需要抢先争,注重对各类犯罪证据的发现,拍照、编号、固定,在第一时间,提取后立即做技术处理,为将来的微量物证、DNA图谱分析、血样比对、指纹脚印比对等等打下基础。”
“怎么会?!”
曾大方的手机在桌上震动,他看了一眼,没接,左晗朝他这里瞟了一眼,停顿了下。曾大方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他皱起眉头,短短回应几句,就挂断了,几个队员早就看着他的反应了,现在眼神一接触,挑挑眉毛,就明白了有命案。
左晗不明白他是指怎么会怀孕,还是怎么会流产,她说:“我也很难过。”
左晗在白板前画着大纲,进行着现场勘察的经验交流。台下汇集了来自各分局刑侦支队的刑警。她最后总结道:“总之,我们在现场勘查中,需要侦查员做到三点,或许我的形容不太恰当,但是应该会让大家印象更深刻一点。第一,我们要有狗一样的忠诚,痕迹物证的特性之一就是唯一性、排他性,不可逆性,我们绝对不能允许任何在现场的人员因为无知或者无意,破坏了宝贵的证据资源,必须要牢牢守护;第二,我们要有鹰一样的眼睛,对物证和相关附属证据进行采集,这需要我们敏锐的观察力……”
池逸晙脸色怕慢慢平静下来:“你什么时候发现怀孕的?”
二
“三周前。”
他刚把抹布放下,敲门声响了。男人开门,笑脸相迎:“哟,你总算来了,我正准备出门,快来不及了。你来的还算是时候,等我啊,给你钱。”男人转身的一刹那,他的后脑被重重击中,伴随着一声闷闷的惨叫,他朝前扑倒在地,一记又一记击打如冰雹般落在他的身上,他恍惚间,好像看到母亲伸出手想拥抱自己,他再瞪大眼睛仔细看,母亲又好像在对自己垂泪……
“那好,你原来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男人心满意足地来到厅里,正在擦拭镶嵌着女儿照片的镜框,抬头看了看挂钟。差不多两点,是时候要去接机了。
“下个月,你生日的时候。”左晗委屈地说,“现在追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一个小时后,男人的背上微微渗汗,他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背心。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了,他用最短的时间帮女儿把房间里的床套都换了新的,棉被在床上散发出新鲜太阳的气味。
“那请问,什么对你是有意义的?只有工作吗?”池逸晙压抑不住愤怒,之前的平静都像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他的嗓音因为压抑变得比平时尖利,让左晗更感到声音里的忍耐和不友好,“那我们的孩子呢,我只有在失去她之后才知道她存在的权利吗?我是孩子的爸爸啊!”
男人挂断电话,眼里挂着泪,表情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女儿喜欢的草莓正好上市,必须给她挑点新鲜的,再买几块冰砖,化开了再放入草莓,女儿从小就爱这种吃法。想到女儿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嘴角却不自觉上扬,心情总算好了起来。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去银行取钱,总算到账了,他看着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数字,仔细点了点小数位,悬着的心一点点放下。他激动地搓着手,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一次见过那么多钱呢,真是雪中送炭……
“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现在不想和你争论。”左晗的肚子还在隐隐作痛,她默默抹去了鼻尖因为强忍着疼而冒出的冷汗,一只手在被子下抵住小腹。她现在,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哪怕是池逸晙。
“对不起,谢谢啊。”他和那男人打了招呼,继续往前走。快到水果店时,他接了一通电话:“啊,真的?就刚刚,你确定?哎,我说什么好呢?行,谢谢谢谢。多亏你们。辛苦了辛苦了。”
池逸晙抽了下鼻子,揉了下眼睛,重新抬起脸时,眼眶红红的,他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问:“你和我之间,是认真的吗?”
问老同学筹的款刚还清,亲戚那儿因为妈看病借的钱还没还,借急不借穷,也不可能再去借了。不知道老妈好不好,是不是赶得上和女儿再见一面?眼镜男想着,呆呆地往前走,和一个低头看手机的男人迎面相撞,那男人也不过是正常身材,也比他体形上大个一圈,瘦弱的他差点被撞倒在地,倒被对方一把拉住了臂膀拖了起来,才算站稳。
左晗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难道在你眼里,因为没有和你说我怀孕,我就是玩玩而已?你知道我一个人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吗?”
一大早,他叹着气,把店铺的出售公告张贴在玻璃门上。这年头大公司吞并加上利率上调、贷款收紧和房源紧张,他的房产中介公司早就难以为继,留着这处门面也是白白浪费房租还有水电费,倒不如加紧卖了给女儿筹个下学期的学费。
“每个人都会有压力,只是看自己如何化解。这是成年人的必修课。”
接连几天,白皮肤都守在老太床前寸步不离,眼镜男这天上午也就没去医院。女儿放春假,第二天就要从国外回来了,他有太多事要办。
左晗从来没有觉得他的情商如此之低,她愤怒地看着他,觉得他的脸冷漠又陌生,他的心也如同他们的地理方位一样,远在地球两端,任何没有同理心的说教都让她感到恶心。
老人痴痴地打量着男人的脸,干枯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以后有的是时间睡觉,现在还是让我再多看看你。时间过得真快啊,我把你从护士手里接过来,你躺在我怀里的样子,就好像昨天一样……”
可是池逸晙还在喋喋不休:“之前讨论工作,你有时间精力。为了工作,你可以不愿意和我谈恋爱,为了工作,你可以隐瞒怀孕的情况,照常工作,不顾孩子的安危,为了工作,你宁可和家里闹翻,有家不回,住在单身公寓。往崇高了说,你是事业型女强人,我不否认你的专业能力和你的刑侦天赋,但是,我们客观点来说,你是不是有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呢?”
男人泪流满面,缓缓摇头:“妈,你别多想了,先好好休息会儿,我就陪在你身边。你安心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点的。”
左晗愣着回答不出来,她尽管知道是她把坦诚的自己交给了池逸晙,但万万没想到,他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刻,用这些了解和信任当做匕首,在她滴血的心上,把血窟窿彻底刺穿。她感觉到喉咙口一股血腥就要喷涌而出。
“人这一辈子,不舍得的人和事多了去了。妈的日子到头了,老天的意思,我们就顺其自然,胳膊扭不过大腿。只要你们两个好好地在我跟前,送我一程,我去和你爸碰头,也算有个交代,让他能放心。”
“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才知道这个消息一分钟不到,就要体会孩子夭折的痛苦,你能懂我的感受吗?”池逸晙在那头的情绪丝毫不减。
“妈,我不舍得你走……”
左晗看着他因为愤怒有点走形的脸,很想照着医生的口吻,平静地告诉他“这只是个没有着床的受精卵,还不是孩子”,可是她根本做不到。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任凭眼泪流淌到脖子里,在她看来,这就是匆匆离开她的宝宝,她的第一个宝宝。
“妈知道你忙,不怪你,不哭了。你们不说,我也自己有感觉,时间不多了,你哥也不容易,妈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们两兄弟好好的,不要再吵架了。”
臧易萱在客厅里听着两人的争论,急得坐立不安,茶几上还放着她给宝宝刚开始做的床铃,她赶紧起身检视着房间里的一切,母婴杂志、婴儿连体服、孕检卡、宝宝的海报,甚至母婴产品的广告,臧易萱悄无声息又敏捷地把他们打包放到了一起,全都麻利地收到大橱顶层的收纳箱里。等她重新陷在沙发里时,她被池逸晙的话噎到了,“天,还能不能好好聊了?”她摇头,心里默默为他祈祷。
“我应该早点回来的,妈,你感觉怎么样?”
“如果让你重新做一次选择,你是不是还选择的工作?”
屋里的人看到眼镜男的示意,三三两两地打了招呼就离开了。白皮肤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进屋坐到了老太的身边,把头埋到了被褥边。老太睁开眼,笑着伸出手抚摸他的头:“我的儿啊,你回来啦,回来就好,不要难过。”
“你这种假设毫无意义。”左晗说,“我想说明一点,你大概不知道,自然流产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原因。”
眼镜男最后关照一句:“我就一个要求,无论做什么决定,征求一下妈的意思,到最后关头她思想意识会模糊,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如果想问,趁她现在清醒的时候,还来得及。既然你来了,今天就你多陪陪她吧,我们先走了。”
池逸晙沉浸在痛苦中,失去了理智,脱口而出:“难道不是因为你精神压力大又没休息好吗,还能有什么其他借口?你知不知道,借口就是防御性的谎言,为了别人不来指责你?”
悲喜两重天,多么讽刺的一幕,他揉了下泪眼,两人似乎意识到他的目光,脸色沉重地冲他点头致意。他回以点头,一定是悲伤过度,自己看错了。
“胚胎没有顺利着床,除了母体休息、饮食和压力,还取决于外界环境、精子活力和基因兼容性,我不需要找借口,我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在说明一个科学道理。”左晗尽力做到最后的心平气和。
他恍惚中好像看到病房里那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像在谈论到什么终于实现的梦想。
“所以,又变成我的错了,需要我去检查一下吗?”
白皮肤被问住了,愣在那里,呆呆地朝病房里看。
左晗的耐心快要用尽了,她简直不敢相信池逸晙居然会变得这么不可理喻:“这其中任何一个原因都有可能,医生也没办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我们不要纠缠这件事情了,行不行?”
“你这不是孝顺,是自私,你懂吗?你根本不为妈的感受考虑,你知道她化验动脉血有多痛吗,你知道她切开气管说不出话看着一群人在自己身上忙活有多害怕吗?”眼镜男哽咽了,顿了好一会儿,“只有让妈受尽折磨,就为了多陪你几天,你就满意了,问心无愧了?你有真正问过她自己想怎么选择吗?”
池逸晙赌气说:“纠缠?如果不是你闯了这么大的祸,谁会来纠缠你?”
白皮肤的眼泪滑落出来,好像沸腾的水终于满溢出来:“照你这么说,只要你在,我就眼睁睁看着你不让妈活下去?”
左晗愣了愣,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受够了在最需要安慰的时候还受尽委屈:“那好,不如我们放手吧,彼此都少一点烦恼。”
“我公司的人,平时我忙不过来,他们替我来盯着。不过,我应该没有必要向你汇报吧?你以为坚持治疗就是孝顺了,妈到现在住了第三个月了,你这才来第一天,就给我他妈的指手画脚!”眼镜男的声音因为竭力压抑着,有点发飘,“你老几呢!给我记住,我这个老大还没走呢!”
池逸晙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那谁说了算,还有,我倒要问问,你都把什么人都领过来,妈病房里那么多人都是谁?”
客厅里的臧易萱也惊得站了起来。
“你不能?这事情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左晗强忍住眼泪,面带微笑地说:“你没听错,我说我们分手吧,专业养,对你我都好。”
白皮肤一字一顿地说:“你不治,我来治,我不能让妈就这么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累糊涂了吧,赶紧睡一会儿。”
眼镜男的眼珠从玻璃镜片后几乎要蹦出来:“什么叫有希望,你知道吗?就是切开气管,接上人工肺,对了,我忘了,你大概还不知道妈的病有多重吧,肺癌晚期,并发呼吸道感染和肾衰竭。你以为是头痛脑热?”
“我没开玩笑,不要再互相指责,这样没有意思。我们就到此为止,好聚好散。”
“我提醒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老妈的病医生也说了,还是有希望的。”
池逸晙慌了:“左晗,我……”
“他妈的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你这点破事!”
“不用再说了,这是我认真做出的选择,就像当初开始一样认真。现在我真的累了,你也自己保重吧。”左晗说完,把笔记本电脑直接合上,什么都无力再思索,昏昏沉沉地睡了。
“如果知道现在妈的情况那么不好,我再忙也会飞回来的,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一次性把攒了大半年的年假全都用了,还搭上事假。”
臧易萱蹑手蹑脚地把电脑从杯子上抱起来,轻轻放到床头柜上。左晗憔悴侧枕在枕头上,枕巾已然湿透了一片。她轻轻叹了口气,把门虚掩上了。
“你没权利来指责我。好话、关心的话,谁都会说,但是行动呢?妈从小在你身上花得时间、精力和心血都远远超过我,但现在,找护工托医生,看病陪夜,把屎把尿,哪一样不是我来做,你有出过一点力?”
左晗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深蓝色的窗帘密密实实地拉着,缝隙里钻出一丝阳光,她看了眼挂钟,八点,显然不是晚上,外面还有人在忙碌下厨的声音。她这一觉,居然整整二十多个小时。她舒展了下身体,感觉从未有过的惬意与放松,但脸上紧绷的皮肤让她很快想起曾经流过的泪和说过的话,她又颓废地重新躺下。
“不要和我来说这些没用的,好像你有联系过我一样!你有我的电话,为什么妈病危通知书几次了,没有一个电话?”
厨房里的炊具大合奏突然停了,有人在悄悄走近,左晗竖起耳朵听,不像是臧易萱的脚步声,她的步伐不小,步速也快,但听起来,这个人身高应该比她矮至少十厘米,虽然似乎是因为手里端着东西,放缓了脚步,但因为刻意反而让她听出同样是个急性子。不对,这脚步声特别熟悉……
眼镜男身形看上去比白皮肤更瘦弱些,胳膊还没有其他男人一半粗壮:“我倒是想找人商量,那时候你人在哪里呢?”
“妈,你怎么来了?”左晗惊得一下子坐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发臧易萱消息。“我都没遇到过伯母,哪有机会泄漏消息。”对方很快回复。
白皮肤咬牙切齿:“幸亏我赶回来了。如果没回来,你就打算这么胡来了,我是不是连妈最后一面都看不到了?你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说了算了?”
“你这一觉睡得真是香,和我年轻时候一样,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
走廊里,两个男人相隔半米远站着,个子都不高,长相很相近,一个戴眼镜的脸色铁青,一个白皮肤的血脉喷张,完全无视往来的人群,怒火朝天地瞪视着对方。
“我的爱好可不是这个。”左晗咕哝着爬起来。
她的病床周围簇拥着好几个中年人,两个女人站起身正在仔细查看病床旁的仪器数据,有个男人在和查房的医生攀谈,旁边站着两个男人,神情认真地在听,不时还提出几个问题,脸上满是关切和焦虑。
“你用不着想理由来瞒着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了。”陈雅静说,“不过我是瞒着你爸来的,他不晓得情况。”
左晗不知道的是,医院另一栋楼的病房里,也有一个皮肤如枯树皮般的老人躺在床上,手上吊着点滴,无力地微闭着眼睛,眉眼间满是悲伤。
左晗故作一脸茫然:“什么情况?”
左晗闲来无事,打量起四周来。医院对于她,还真是个新鲜的地方,到处都有拿着各种单据上下楼梯行色匆匆的人,不时还会有几个颤颤巍巍的独身老人,其中一个表情木讷的老头,拄着一根用透明胶缠绕的拐杖,慢吞吞地走在楼梯上,上上下下的人群不时挤擦到他。老人好像一片凋零的树叶,让人一不小心就会踩在脚底。左晗直到看到她的脚步最后离开阶梯,踩实在地面,才松一口气。
“忘了你妈的店铺在哪儿了?昨天你们出门的时候,我看他们扶着你,就打了车跟在后面。”
“你坐这里别动,让你休息下还不对了!这激素分泌有点旺盛啊,看在我干女儿的份上,不和你计较。”臧易萱一转眼就钻到人群里去了。
“你又跟踪我?”左晗想起之前和大学室友吃完夜宵,从街对面一闪而过的身影。
左晗不满地说:“你看,我一个人来也能搞定的嘛,我哪里比他们弱了?”
“这不是担心你吗?”陈雅静把一碗水铺蛋端到她面前。
开放二胎政策后,医院的产科挂号队伍总是浩浩荡荡。几乎一眼就能分辨眼里藏不住期待光芒、成双成对的是头胎夫妻,老公远远一个人坐着的或是独身前来的,大多是二胎孕妇。还有个别的孕妇脸色憔悴地站在队伍里,身边站着五六岁的孩子,不停地管教斥骂几句,对方才消停一下,没过几分钟,又是如此,单曲循环一样。
“怎么不骂我呢,现在我和他都分手了,你不是特别希望我早点嫁出去,当家庭主妇吗?”左晗钻回了被窝,把脸都埋在了被子里,背转身去。
臧易萱自知理亏,懒得辩解,拦了车,就带她往锦河医院去做产检。医院门口,车没停稳,左晗甩开手,一大步跨下车,臧易萱急得来不及等找零,就去追赶:“哎,你步子小点,等等我。”
背后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意外地听到一声轻叹:“很多事情,不是你以为的样子。你和你爸聊工作的时候经常说‘看到了,不等于发现’,其实‘看到了,也不等同于了解’。”
臧易萱隔天就领旨,同左晗一起请了假。扶着左晗从街道里办好孕产登记保健卡出来的时候,左晗还没消气,一脸“我真是错看你了”的表情。
左晗慢慢转过身来,母亲脸上的皱纹无一例外地标记着她以往的每一个表情。她想,时间真是一幅充满魔力的照妖镜,一个人,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越来越活成了她骨子里最本质的角色,爱欢笑的人平和宁静,爱抱怨的人刻板戾虐,再好的化妆品都无法遮掩住本真的样子。她在心底为母亲感到遗憾。
“说正经的。”曾大方很严肃,“池逸晙这里,还是让左晗考虑好了,自己去说。我不会挑明,但是外勤的工作肯定会适量减少,你让她不要有情绪。八小时以外的时间,你要照顾好她,别生出什么枝节来。”
“你肯定想问我,之前又没和你住在一起,你也不常回家,我是怎么猜出来你怀孕的。”陈雅静似乎只有面对她时,眉间深深凹陷的皱纹才舒展开来一些:“你几次经过我店门口,手里都拿着饮料,而且突然开始喜欢喝酸梅汤了,吃甜食也不讲究热量了,以前最讨厌的糖霜加面粉,现在甜甜圈冰箱里不断货,而且大半夜还会吃猪油汤团。”
臧易萱略带嫌弃地看着他:“我一直觉得男人上点年纪挺有味道的,但是,一啰嗦,感觉就完全不对了,窜味了。你可保密啊。她满脑子都是工作,你让她在家休息估计会抑郁的,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抑郁叫产前抑郁……”
左晗懊恼地说:“你不来我们刑队真的可惜了,给你钥匙只是有急事大事备用的。”
“她以为让你保密就能把事情盖住了?忘了我们都是干哪行的了?照我说,你应该劝她,任何事情都比不上孩子重要。现在你看,哪怕队长或者我不在个半年一年,地球照转,身体是自己的,她不仅仅要对自己负责,也是对两个人负责……”
“你的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大事,知道这是什么吗?”母亲从包里摸出一个布偶。
臧易萱不语。
左晗觉得眼熟:“这不是我6岁时候,你送我的生日礼物?”
他又说:“你就完全藏不住事,还用别人猜吗?再说,作为朋友,你不应该在她糊涂的时候,给指条明道吗?”
母亲笑问:“你再仔细看看,是吗?”
“当初我说要开始,你不答应,找些其他有的没的理由来搪塞,其实就是怕影响不好。我说咱们算是不同部门,不违反纪律,你才放心。”曾大方笑,那一幕尽管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就好像在昨天,臧易萱一脸囧相地站在面前手足无措。
左晗又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布偶穿得是天蓝色的连衣裙,梳得马尾辫。而这个布偶,一身白纱裙,两只麻花辫搭在肩头。她笑着摇头:“我都快奔三的成年人了!”
臧易萱慌了:“你看出来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我自己。”陈雅静扶着她坐起来,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把两只蛋细嚼慢咽进肚子里,眼里的严厉被慈祥替代了。
“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曾大方观察着她的反应。
“你想听这两个娃娃的故事吗?”
曾大方此刻的一脸受伤,让臧易萱左右为难:“和你还是别人没关系,我答应过她不说的。这是朋友间,最起码的信任。”
左晗不知道母亲突然神神秘秘地做什么,但只要不提自己的意外,说什么都无所谓了。
“连我都不能说?”他们在交往之处就约定,彼此没有秘密,只有坦诚相对。曾大方说这是过往失败婚姻的教训,如果担心受伤不完全付出真心,到最后,往往会朝坏的方向发展,伤得更深。臧易萱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两人在大原则上一拍即合,又在细小问题上都是粗线条的性格,因此恋情虽不轰轰烈烈,却也是静水深流,平稳甜蜜。
“说来,你大概不信,我当年也是个事业型的女强人呢。”母亲开始回忆,“直到有一天,我和你爸有了宝宝。我很年轻,比你现在还要小个一两岁,当时还在农场上山下乡,大学招生恢复,我正摩拳擦掌准备去考,复习得都差不多了。”
臧易萱朝他看一眼,欲言又止:“没什么,就是担心……”
“你没记错?我出生时都九零年了。”
臧易萱一个人在里间闷闷不乐,曾大方走进来看着桌上的一个空空的布丁杯问:“没漏了你啊,还不高兴,想什么呢?”
母亲对她的质疑丝毫不意外:“我有说那个宝宝是你吗?它是你哥哥,可惜他到最后都没有机会看我们一眼。”
“没事,我一个人能行。”左晗端起纸盒,就朝孩子们走去。臧易萱一个人留在原地,看着小朋友们欢呼雀跃着,从左晗手里接过一块块蛋糕。
左晗愣住了,她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段历史。
“保密归保密,体检还是必须的。要不要我陪你?”臧易萱压低声音。
“那段时间,我高兴不起来,不单单是因为孕吐反应很大,人整个都萎靡不振,当时就在想,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
“再过段时间,到他生日的时候吧,差不多也稳定了。”左晗伸出三根手指比划道。
“怎么会不高兴?”
“荷尔蒙作祟……”臧易萱说,“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最后半年冲刺复习了,我却整天都打瞌睡。我甚至觉得它不是人们常说的什么‘上天给的礼物’,它就是老天扔在我面前的一块巨石。”
“剩下的正好分给孩子们,一个个脸粉嘟嘟的,说出的话那么天真,我都被逗得不行。你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小朋友原来那么可爱?”
“后来你是怎么考上大学的,孩子呢?”
“不是全给我的?”
“太年轻了,年轻的时候,总是会做很多现在不堪回首的事情。我不想放弃成为第一批大学生的机会,就变着法子折腾,喝咖啡浓茶啊熬夜啊,白天还干活,不把自己当个孕妇。最后,大学考上了,孩子掉了,就在发榜前一天,我见红了。”
左晗竭力克制着干呕,小心翼翼地把眼神绕开蛋糕:“我是吃不了,你也尝过了,够了啊。”
“难怪你和老爸之间,总是说不上来怪怪的……他到现在都不肯原谅你?”
“嗯,太好吃了,你不来一杯吗?”臧易萱一勺接一勺地品尝着,“不过,这么多,我们怎么来得及吃,能放多久?”
“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当时引产的时候孩子都六个月大了,成了人形了,我虽然只看了那么一眼,却永远都忘记不了他小小的蜷缩在一起的样子。不原谅没那么严重,但是心里总有那么道坎,我自己都过不去。”母亲有点动容,语速慢了下来,“所以,人这一辈子,做什么选择,都要付出对应的代价。老天很公平,每个人命里都有个定数,凡事守恒,你在这里得到多一点,你在其他地方就要多失去一点。”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烦。”
“得到的时候不要笑得太响,失去的时候不要哭得太惨,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左晗失神地喃喃自语。
“这可是……专吃的维生素。知女莫若母吧,不奇怪。”臧易萱问,“你看她对这事情的态度如何呢?”
“从那以后,我突然想开了,什么对我才是真正重要的呢?或许,我没有考上大学会后悔这么几年,几十年后,不过是心头淡淡的一丝遗憾,但是失去了这个孩子,我到现在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种没法用语言表达的痛。”
左晗忧心忡忡地说:“那么特别建议我可以吃带叶酸和DHA的维生素,说效果更好,算怎么回事?”
“所以,后来你选择了当全职主妇?”
“猜出来的,怎么会?这些关心的话挺正常啊。”
“人有时候很奇怪,吃了亏,哪怕痛了,都不会马上重新调整方向,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会认清现实。”母亲感慨地摸着她的头。
“怕我饿,营养跟不上。叮嘱我多休息、多喝水,每天补充维生素,总之一堆唠叨,比较反常。”
从左晗记事起,母亲就习惯用手指轻轻穿过她的头发,抚摸着她的侧脸。不过读大学之后,她总是第一时间侧头躲开,这一次,左晗没有动。
“她说什么了吗?”
母亲说,“第一次引产死胎之后,怀你就没有那么顺其自然、轻轻松松的了,也是到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孩子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有那么多的夫妻用尽了各种偏方,都得不到一个孩子。我开始恐惧,担心自己恐怕一辈子都没有孩子了。”
左晗看她硬憋下“怀孕”两字很是辛苦,偷乐着塞了个布丁给她:“我没说,但恐怕猜出来了。”
“不是后来有我了吗?”
“伯母知道了?”
“很多年之后,其实快放弃了,做好了两人孤老的准备,你爸看我一直心情不好,就提出用他的年假时间,说带我去日出最美的地方,云南坝上散散心。”母亲的脸上流出一丝幸福的光晕,“就是这次旅游回来,大概是没那么多压力了,我们就有了你,‘晗’,就是天快亮的意思,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是你给了我人生新的希望。”
在喝水的左晗呛到了,咳得脸都红了:“还真是自来熟,哪来的‘我们’,明明就是给我做的。”
“怪不得你们二十年结婚纪念日要去云南,还不带我,原来是有这段故事。”
臧易萱把左晗让进一间询问室里,催促着左晗打开盒子一看,喜滋滋地笑:“伯母就是好手艺啊,她怎么知道我们爱吃这些甜品的?”
母亲扶着左晗轻轻躺下,给她捻好被角:“我当时年轻,外婆那么多子女也顾不过来,不知道小产相当伤身体,需要好好做个月子,才能把身体基础打扎实了。后来你也看到了,这里痛那里痛的,自己都嫌烦,更别说你爸了。”
曾大方正在举例分析校园安全防范的知识,生动的案例把孩子们的听得一愣一愣的,没人注意到两个女警官的离开。
“那你和爸后来到底怎么了?”左晗问,“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羡慕其他小朋友,因为他们的父母会吵架,而你们,永远和对方客客气气的,来做客的以为你们是相敬如宾,但我知道,你们之间是有问题的。”
臧易萱听罢,走到左晗身边耳语几句,顶上她的位子,继续带孩子们参观。左晗匆匆离去,很快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纸盒子。
“你出生后,因为早产,一出来和我分开了,都说月子里不能哭,我想你想得天天掉眼泪。哎,说来也怪我。你爸一心再想要个儿子,但是之前的经历,让我彻底害怕了。我就自作主张地做了绝育手术。”
她正巧看到大院门口有个人在东张西望,总觉得有点眼熟,问过曾大方后,对方一眼就辨识出来了:“说曹操曹操到,那是左晗的妈妈,她上班时间又来做什么?”
“手术不是更痛吗?”
曾大方看了她一眼,臧易萱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躲闪着眼神看别的地方。
“你不懂,身上的痛并不可怕,就像生孩子,我生你也是剖腹产,但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是充满期望的。我害怕的痛,是这里的,没法麻醉,还没法镇痛,刻骨铭心。”母亲指指胸口。
“算你眼神还不错。”臧易萱脱口而出,“但我可没她那么母爱泛滥。”
“怎么今天突然想到和我说这么多?”左晗回忆不起来曾几何时和母亲有过这样的长谈。
曾大方笑:“要我说,你不是也很漂亮?”
“我们母女很久没谈心了。”母亲注视着她的眼睛,“以前,没和你说这些,是怕你以后结婚生子会有心理阴影,而且,说了没有体会过,也会觉得我小题大作。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左晗本来就很平易近人,再说,孩子都天生是外貌协会的资深会员。比如我,我小时候就喜欢全校最漂亮的女老师。”
“我之前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这么后悔。”
“哎,你别说,如果不是一身警服,不知道的还以为左晗真的是老师!她挺有孩子缘。”
“我能懂你现在的感受,但是,这个孩子的擦肩而过,并不是没有意义的。每件事情,都是有它存在的意义。你哥的夭折,告诉我,一切得到的都不是理所当然的,需要珍惜。而你的到来,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就是哪怕再珍惜的事业,再好的青春,都可以为你让路。”
臧易萱警觉地朝他瞟一眼,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也就简单敷衍道:“没什么啊。”
“你这样的选择,让我很有压力。”
曾大方乐呵呵地看着左晗讲解,问:“刚才你们聊什么呢,这么严肃?”
“我并不是说要你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我只是希望,以前,我做得一切,能够得到你的理解,甚至是……谅解。”母亲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一个词。
“这蹲上蹲下的,还以为还身轻如燕呢,看得我冒虚汗,真有点什么,我可担不起这责任,等着做干妈呢。”臧易萱压低着声音提醒,“你说的哦,悠着点。”而后,一步三回头地回到队伍最后。
“我懂了,是我不够有同理心,如果早点知道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我不会怪你。”左晗的眼泪不经意滑落出来,“可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恐怕还是会选择工作,这不代表我不爱这个孩子。池逸晙他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凭什么说我是自私?难道女人就只能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养儿育女上才对?”
臧易萱寸步不离地护着,左晗趁大家没留意的时候,悄声对她说:“行了,我会当心的。”
“那是你们都还年轻气盛。前一分钟当爸了,后一分钟,又说孩子没了,你让他怎么一下子接受这么大的信息量?口不择言那是正常的。他过后会明白,自私和爱的区别。那你知道吗?”
臧易萱看左晗蹲下身,开始给孩子们演示警用装备,快步上去,接过盾牌,让她起身继续讲解。
“在我看来,自私是把自己想给的甚至富余的、不在乎的东西去硬塞给别人,不管别人是不是需要。”左晗激动地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打着手势,“可是我没这样啊,我选择的是自己珍视的孩子,虽然我没有准备好,但是之所以选择晚点告诉他,就像送一个礼物,我不想随随便便地往他手里一放,而是选好包装,订好酒店,音乐响起,郑重其事地递到他手里。这样有错吗?”
大院自从空降了新政委,常规的警营开放日,说是既能和谐警民关系,又能进行法制宣传,事半功倍,成了抓队伍的重头戏。这次,刑队轮到当值,放下手里的工作,大多数人都老不乐意,又不能缺席,索性跟在后面落得轻松,就盼着早点结束,至少还能赶在食堂的饭点,省得排队。
“你是这样和他说的吗?”母亲的眼神平静似水,“显然没有,你们争论关注的点都不在一个纬度,怎么沟通?这个孩子的意义,就在于帮助你们更了解对方,看到貌似‘完美’的对方身上,其实还是有很多和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可能是缺点,也可能只是差异。如果你们是奔着婚姻去的,那必须要度过艰难的磨合阶段,看看是不是能够全盘接受对方?”
阳光暖意融融,都比不上左晗此刻脸上的灿烂微笑。她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孩子们乖乖跟着,逐个参观派出所窗口、审讯室、物证室、指挥中心,就连最顽劣的几个大个子男生都在听着讲解认真做着笔记。
“你不着急逼着我结婚了?”左晗有点意外。
“大家不要着急,每个人都能领一份。”左晗微微弯着腰,被欢声笑语的孩子们环绕着,分发着警营参观护照,挨个给孩子们敲章。脖子上戴着访问证,手揣护照的孩子们一个个傲娇地扯扯这个,看看那个,得意极了,雄赳赳地走着,好奇地打量着警营里的一切——新奇的仪器、办公室包括来来往往的警察叔叔和阿姨。
“傻孩子,每个人都需要成长,我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但也是第一次当一个姑娘的妈妈,也给我点空间,让我进步进步嘛。”母亲凑过来,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什么都不要想了。很多事情,过个一年半载看,都不是事儿,健康才是最重要的。现在你就安心休息吧。”
一
她蜷缩着,感觉小腹空空落落的。止不住的伤感再次汹涌而来,母亲的吻激活了童年的回忆,她宁可此刻变成一个委屈无助的婴儿。她感觉很冷,伸长双臂,紧紧搂住了陈雅静的头颈,不愿意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