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逸晙愣了一秒,马上领会意图:“在哪里,你知道吗?”
她沉默地帮池逸晙夹菜,一次次给他求教的问询以眼神的鼓励。好在池逸晙倒是自然地收放自如,左晗稍稍松了口气。上了几道热菜之后,大家没有之前那么饿了,看母亲的谈兴渐浓,左晗提醒池逸晙说:“你不是刚才说要去卫生间吗?”
“说不清楚,我也去,正好给你带路。”
母亲的用力过度让左晗如坐针毡。幸亏父亲相当冷静得体,和池逸晙寒暄了几句工作,既浅尝辄止又关心有加,总是在母亲突破边界的时候,巧妙地转换话题,算是缓和了下本有些尴尬的气氛。
两人一来到走廊上,就站定看着对方笑。
陈雅静刚想惊呼,一看女儿阴沉着的脸色,想起并不是自己买单,就招呼着:“可以续的是吧,多喝点,别浪费了,一口好几块钱呢!”
左晗说:“真是抱歉,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不没有早点介绍你们认识了吧,老曾是很早就见识过了,我不想也吓到你。”
“您好,我们这的茶水是按客人数量来计算的。”服务员犹豫了下,征询地看了眼池逸晙。看对方给了个同意的微微点头,才“给您上的是特级雨前龙井新茶,每人158元。”
“很好的开端,至少伯母看得上我,不过你爸这里我就心里没底了。”
左晗在旁边把脸埋到了桌上的插花后。
“我爸你完全放心,他只要我满意就好,全听我的。”左晗放松了许多,“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等会我妈估计会打听你家的长辈和工作、甚至收入情况,而且,她会和你说,在我出生一周多的时候,怎么被下病危通知抢救,怎么在我读书的是十多年里给我找老师补课,付各种兴趣班提高班的费用……”
茶水和开胃菜上来之后,看着精致的摆盘,她问服务员:“这壶茶多少钱?”
“病危?不至于吧,原来你长那么大,有不少戏剧化的故事啊。”池逸晙讶异地问道。
她一进门就给池逸晙一个热烈的拥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直到入座,眼神都没有离开他,看得出对他非常满意,就差直接向左晗竖大拇指了。
“其实就是当时我妈刚有宝宝没经验,怕我冷结果捂出来了肺炎而已,没那么夸张。总之,无论她说了什么不动听的话,其实没有恶意,所有话题的中心意思就是,她付出很多,你要好好待我。”左晗伸手去整理他的衣襟,“你这件衬衫是百分之三十麻加百分之七十棉的,还是当中有百分之五莱卡成分的?”
陈雅静完全是一副盛装打扮,紧身的旗袍勒得腰腹部的赘肉无法伸展,只能呼之欲出地挤在狭小有限的空间里,难免让人担心细密的针脚会不会崩溃。
池逸晙捏住她的手:“你能不能放松点,不要走火入魔好不好?还有,今天你只管做你的寿星,其他事放心吧,我会好好表现的。”
“不欢迎吗?”左晗看了眼手机,起身拉开包房的帘子,朝门外长廊会挥手,她的爸妈来了。左晗一看母亲的打扮,就一言难尽地坐回了椅子。
左晗垂下手,双手抱臂,情绪有点低落:“我不是担心这个。”
池逸晙看她的囧样,和平时的淡定判若两人,强忍住笑,一路的疲惫都没了,“不是让你准点来就行吗,怎么来那么早?”她平时不穿裙子不逛街也就算了,池逸晙对她约会总是提前到有点接受不了。现在的女孩子大多以退为进,难得她这么实诚,从来都是说几点,像开会一样准时。
“那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要偷换概念。”左晗佯装嗔怒地坐了下去。
“我的母亲并不完美,还有点强势,甚至很多时候,我很无奈。我不想因为她影响我们,更不想因为我,你不得不去承担将来可能要面对的不愉快。”
“那我现在就是自己人了?”池逸晙套上话,笑着拉开椅子请她入座。
池逸晙专注地听她说话,揽住她的双肩,轻轻把她拉到怀里:“不是有句话说‘爱一个人,就是给她伤害自己的权利’吗?我爱你,就包括你的家人。如果你也把我当做自己人,家人之间还有什么道理可以讲呢,只有讲感情,有情在,无非是多理解和包容。”
“你也太见外了吧?”左晗笑着接过他的外套。
刚出门准备偷偷买单的左志桦抬头看见拐角处的他们,收住了脚步。他远远看着两人凝神相望的样子,稍稍停留了两秒钟,朝前走了。
在迎宾区得知已经有来客时,池逸晙心里一惊,看到包厢里纤细的背影时好歹送了口气:“亏得我紧赶慢赶,否则让你们一家等我一个人,那该多不好意思。”
四
池逸晙拖着行李箱,从机场直赴酒店。他执意不要左晗来接,嘴上说着有车,实则怕累着她。“你是寿星,今天什么都不要做,就负责吃得满意。”他在电话里嘱咐她。
臧易萱不知道电话是何时打进来的,但现在,曾大方脚步匆匆地走进实验室:“好的,让我们准备下,马上来,具体需要我们现在了解的信息,让我们的首席法医直接来听比较好。”
他双手一合十:“好,这下有意思了,我们需要找找故事背后的故事了。”
他表情复杂,把电话听筒递到了她的手上。臧易萱接过电话后,他低声告诉在一旁等实验数据的左晗:“水上分局刑队的于队长。”
曾大方这时率先回到现场,他一推门,凑在一起的两人都惊了一跳。左晗快步走过去,看看他身后并没人,把刚才两人的推断和他汇报了一下。
对方的语速很快,声音也不轻,旁边的左晗能清楚听到话筒里的声音。臧易萱扫了一眼来电号码,是手机号。那头背景喧闹,应该是在露天环境现场:“今天上午10点半,我们发现了新的尸块,根据我们法医的初步判定死亡时间,你们应该有必要过来看一看。”
“她已经清楚说了凶手是个不矮不瘦的成年男人。”
左晗满是疑问地看了曾大方一眼,但随即从臧易萱放大的瞳孔里读出了跃跃欲试:“好,我们五分钟后出发。目前尸块有哪些部分?”
“但是,她的创口方向几乎呈90度,伤口也不是很密集。再说了,谁会在此人的时候,把力度都刚好掌控在肌肉层。至少我是从没碰到过这样的抢劫案,除非抢劫的人是个很瘦弱的未成年人。”
“目前捞上来的有左右手掌、左手臂骨、右大腿根部到膝盖部分,应该不止这些,打捞局还在辖区下流河岸里作业。”
“没错,连续快速刺击形成的伤口应该是密集的,而且,连着两下刺人,动作不会短时间内迅速改变,也就是说他的刀口方向是不变的。”
“是在什么河段发现的?”
“你是说,她的伤口形态也不匹配?”
“最初是有游客在游船观光码头7号泊位附近的水域发现的,我们现在正在扩大打捞面积……”电话那头突然一片喧杂声,几人此起彼伏地叫“又有了!”
“她的伤势是伪装的。”左晗说,“如果是抢劫伤人,往往情绪比较激动,手上的力度难以把握,而且,你注意她的表述,在局里也好,在这里也好,她都说,连刺了她两下。”
“小李,小郑,快,警戒线拉过去,外围清干净!”水上分局的刑警队长在向身边人的指挥,他又转向和臧易萱之间的通话,“臧警官,那就这样,详细情况我们见面再说,我在现场等你们。”
“什么想法?”
曾大方载着两名女将一路飞奔。
左晗轻轻一击手掌:“是吧?她刚刚给我看伤口的那坦然和干脆,倒是让我怀疑自己的猜疑是不是多心了。但是看到伤口以后,我倒更坚定了之前的想法。”
“也不知道是不是?”左晗自言自语。
“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伪装的可能性比较大。”
臧易萱接口:“但愿吧。”
左晗说:“倒也不一定。毕竟我们手里没有直接联系她和死者的证据。不过我好奇的是,她到底是夸张了伤势,还是压根就是伪装的抢劫案。”
如果不是,那又多一个受害人,世界上又多一个生命从此消失。三人都默默不语了。
“即使我们这些推测都正确,她又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呢?”仲凌突然大吃一惊,到左晗耳边悄声说,“难道她真的就是凶手?”
这正是城市里最好的季节,路上的行人都不由放慢了步子,用力呼吸感受着空气里的甜香。毕竟,美好的事物总是稍纵即逝,在这里,往往没有分明的春秋两季往往只是冬天伸了个懒腰,夏天就苏醒了,春天不过是短短个把月一滑而过。路上的大树吐着新芽,层层叠叠着鲜嫩的翠绿和浓郁的深绿,树冠伸展开,延伸到路中央,和对马路的大树枝丫交叉如同握手,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洒下来,光影斑驳,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气息,一夜之间,时光就赋予了万物新的生命活力。
左晗肯定地说:“她当时有那么一秒钟的紧张,我看得很明白。”
左晗坐在副驾驶位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路,无心欣赏风景,在这个属于新生命的季节,却要目睹生命的消逝让她心情低落。曾大方曾经说过,年轻女性被杀碎尸的案件,百分之九十以上都集中在三类情况,被劫财物呼救后演化成即兴杀人、性交易纠纷升级灭口或不正当关系无以为继“甩包袱”碎尸。矛盾就在这里,她是刑警,比任何人都希望打捞起的尸块就是案子的被害人。但如果是普通人,谁都不希望看到被害人这么惨烈不完整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长舒一口气,回头看了看臧易萱,她也表情凝重。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是一般人,马上会联想到学校的突发事件,肯定会接着话,毕竟还在她老公的单位里发生,这是身边很少出现的大事,但她却完全不搭腔。也不知道是故意回避,还是没想到接口。”
臧易萱此刻在心里推算,如果案发当天就抛尸到河道里,经过一路漂流和水体浸泡,他们见到的难免不是巨人观的样子,等会儿取指纹恐怕是要要给死者涂上润肤露细细按摩才能尽可能恢复原样,她还曾经把死者手部套在自己手上,左晗为此一个礼拜都禁止她直接接触任何厨房用品。她想起了工作之初遇到的一个师兄,他可以一个人抱着尸体从地下室出来,还在对尸体耳语。所有人都以为他中了邪了,对他敬而远之,只有她相信,他只是反复在死者耳边说着“放心,我会为你报仇!”这次,她能不能像以往那样,为这些逝去的生命准确代言,用科学告诉人们,他们在生命前的最后一刻,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而且,你有没有发现,刚才我故意提及‘最近很不顺’?”
半小时后,车在河边停车道上熄火靠稳,他们从河滨公园的侧门进入,默默并肩朝游船码头行进。左晗小心地绕过残花,洒落在地的樱花花瓣和枝头盛开的花苞遥遥相望。
“不对,还是有点矛盾,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不至于痛到没法走路,只能爬行。但是如果伤到的话,地上的血迹形态又不会是现在这样边缘整齐光滑得一点毛刺都没有。”
公园靠河而建,地理位置远离公交地铁站,入口处又比较隐蔽,游客平时就不多,只有在清晨和周末会有一些资深垂钓爱好者过来消遣。现在,满园春色更是孤芳自赏,根本见不到几个人影,一片静默中,他们很快听到码头边的声响。
“更不会伤到大血管和神经。”左晗找到共鸣,兴奋附和道。
待他们走近,于队从一群刑警和打捞队员里立刻冒了出来,朝他们挥手,随即钻出警戒线和曾大方握手,一边把他们往河边领。
“因为她就诊时没有报警,也不愿意说自己怎么受伤的,医生对她的创口聚体深度没有进行观察,不过按照我对她受伤愈合速度的推测,他的伤口应该只是达到了肌肉层,并没有伤到深层肌肉……”
他留着转业军官标志性的三寸平头,曾大方从他握手的姿势和力度上,已经间估计出他的军龄和自己不相上下。他的脸上没波澜不惊,声音却暗含一丝亢奋:“就在你们来的路上,打捞队又有新发现。”
“嗯,说说看?”左晗隐约觉得她猜中了自己的想法。
左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块黑色存尸袋醒目地铺在稀稀拉拉的草地上。臧易萱麻利地蹲下身去开始查看,她跟在曾大方身后,放慢脚步,越过她的肩头走近那堆的“人体”。
仲凌翻出她伤口病例的影印本端详了会儿,说:“倒也不排除一种可能。”
如果不是周围的目光集中在她们这两个女警身上,扑面而来的作呕气息、难以名状的尸块,如同感官炸弹,一下子猛击过来,“嗙”左晗的耳膜里有个铜鼓炸开,整个世界都在“轰隆隆”作响,她“啊”的一声几近要惊呼出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小步往后退了一下,靠着坚强的意志力把尖叫闷闷地闭塞在喉咙口。曾大方关切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握紧拳头,胸口的血腥如海浪逐渐平息,她勉为其难地冲他点点头,暗示自己没问题,这时,最初的恐惧和震惊如潮汐退去,她的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她的听力渐渐恢复了。
左晗压低了声音:“但是,创口边缘都没有挫伤和拖痕,该怎么解释?而且,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被刺中以后,条件反射地就会扭头看,她为什么要等一段时间,嫌疑人都拿了钱跑出去了,才想到去看?”
左晗听到臧易萱的声音:“头皮多处裂伤,皮下血肿,顶骨、枕骨和颅底都有骨折,蜘网膜下腔弥漫性血肿,结合损伤形态特征来综合分析考虑,被害人生前是被奶嘴型的钝性物体敲击致死的,死因明确。”
“和她伤口的外形完全相符啊。”
臧易萱指得正是在一堆尸块中最为显眼的死者头骨,不过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死者头颅,而是沿着颈椎骨缝被劈开砍下,面部的眼珠不见踪影,鼻嘴部分也被削去,此刻血肉模糊地端坐在地上,露出几处白骨,像是从泥地里突兀长出的一个骷髅。
“假设是这样,我们都看过她的病历,右小腿胫侧距足底17厘米处有一长1.2厘米的横形创口,这个创口下方有一处长1。5厘米的斜形创口,缝合两针……”
曾大方专注地看着头骨,似乎在辨别死者的长相,转头问:“看脸型轮廓倒是挺像,能确定是同一人吗?”
仲凌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的确没有找到:“会不会事后打扫,已经被去掉了呢?”
左晗定睛鼓足勇气又看了三秒钟,把视线转向看似平静的湖面,那里有几艘船随着水面起伏略微飘动,打捞还在继续。恐惧让她完全丧失了判断力,她的喉部滑动了下,没有口水可以咽下。
“先不说她是不是伤得那么重,你看这里哪儿有符合她行为特征的血迹。”左晗指着一处,“除了这处点片状血迹,不排除是被人无意踩到留下鞋跟印的,哪里有擦拭状的血迹?”
“根据结构拼接、尸块组织、腐败程度和外包装物来看,至少这里的尸体属于同一个人。”臧易萱指了指地上散开的三处尸块,“只能初步估计死亡时间和我们同案受害人比较接近,需要进一步物证DNA检测。”
“那又怎么样?很正常啊。”
“又来一个!”河边有人大声疾呼。
“我觉得是——她没说真话。”左晗提醒道,“你记得吗?她刚才说自己痛到站不起来,爬到门口。”
臧易萱扭头对左晗说:“注意保护。”说完就朝打捞队员那跑去。不到五分钟,一群人簇拥着她朝左晗走来。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们刚开始干这行,尤其是头几年,一下子接触太多人性黑暗面,难免会负能量饱和,习惯性地看谁都像犯罪嫌疑人的面孔。”仲凌轻描淡写地测量着其中一处血迹,“慢慢习惯就好了,你要学会的是校正自己的思维模式,否则职业病可是要影响你的个人生活的。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
左晗率先看到的是曾大方志在必得的表情,随后又注意到臧易萱手里捧着的东西。臧易萱少有的庄严肃穆,左晗定睛一看,微微长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鼻子像是被滴入了柠檬汁,酸涩难耐,她揉了揉太阳穴,眼眶几近湿润。
左晗一脸困惑,“你说她到底想隐瞒什么呢?”
臧易萱小心翼翼地把手里捧着的东西安放在地上的物证袋上。新打捞上来的,是一个被开膛破肚的上半身尸块,被割开的子宫里,露出一只比成人手指还小的手掌,像是在无声地疾呼,寻觅最后生存的希望。
“不就是持刀抢劫现场嘛,这是一处新落成的别墅小区,尹丘兰的家位于底楼,保安设施又跟不上,旁边就是城乡结合部,治安一向不怎么样,只能说她运气不好,哪里奇怪了?”
左晗不可思议地看着臧易萱手里的刀尖在浮肿发泡的尸体上游走,巧妙地避开要害部位。突然,刀尖最后一挑,犹如拉开一条拉链般,将整个子宫打开。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左晗问和她同时取样的仲凌。
“一尸两命!”
曾大方看左晗深锁的眉毛,明白若是医务人员抢救时进入过现场,不管是否踩到血迹,无关的脚印都会把痕迹破坏殆尽。尽管如此,左晗并未放弃搜寻工作。她请曾大方把尹丘兰请到别处仔细询问案发时的细节,自己重新到案发现场查看。
“孩子太可怜了,都那么大了。”
尹丘兰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依然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一片唏嘘之声,尽管专职打捞,见识过类似场面,但周围的工作人员无一例外不感慨摇头。敞开的子宫里,露出的一个已成人形、比成人巴掌稍大的婴儿尸体,它甚至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像是在预知到夭折的命运,紧紧地安慰拥抱住自己。
左晗检查了她的腿部后,又查看起地上的血迹:“当时你是叫了救护车吗?”
“男孩,长49厘米,预计孕周在34周,包裹尸体的是同样花纹的床单,确认是同一死者。”臧易萱起身对曾大方说,“我会安排对所有失踪人员家属进行采样送检。”
对方毫不犹豫地撩开裤腿,伸出白皙结实的小腿,左晗蹲下身,尹丘兰的腿上是一处横形创口,缝合的针口还未结痂呢。
曾大方说:“案情比较重大,工作量不会小,你这里抓紧尸检,我会联系DNA鉴定中心的李桁,同步进行,一是通过全国DNA数据库赶紧找出尸源,还有胎儿生父。二是你这里赶紧把特征汇总给我,我们会排查符合医院登记符合被害人条件的所有孕妇。左晗,想什么呢,愣着干嘛?”
“能让我看下你的伤口吗?”左晗虽然见过病历记录,还是想亲眼看一下,自己做判断。
臧易萱推了她一把,左晗“哦”一声,收神回来。
尹丘兰捂住伤口,惊魂未定地摇摇头:“我当时想看清他的样子,但太痛了,所以只能坚持着爬到门口,完全站不起来。”
“你到李桁那负责跟进协调,我们需要把DNA申诉局定期滚动比对作为工作重点,你要做的就是咬紧不放。”
左晗问:“这种体态的人太多了,有没有其他特征,让你印象比较深刻的?”
左晗和臧易萱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左晗的眼神又回到了那个比猫还小的孩子,他孤零零躺在那里,看上去很冷,他一次都没有睁眼看过这个世界,一次都没有享受过母亲的怀抱。
“当时我就觉得腿上一阵剧痛,他拿了钱就跑了,我回头看的时候,只看到他的背影了。”她比划着,“大概一米七的个子,不胖不瘦。”
周末,左晗直接从单位回家。坐在桌边等母亲上菜的时候,父亲在切换电视频道,听到“维和”两字,左晗忙要了遥控器,把新闻声音调响。
左晗看了眼仲凌,转过头来又问:“那你有没有看清凶手的正面长相?”
“他什么时候走?”左志桦问。
她注意到左晗的眼光,马上接口:“是啊,是啊。你说我就ATM取个钱,怎么就被卯上了呢?”
“就下周二。”左晗心不在焉地回答,侧耳认真听着报道。上一批海地维和警察部队中,有八名警官在地震中遇难,国家领导人接机迎来的不是一群走时英姿飒爽的维和警察,而是他们的灵柩。母亲关掉脱排油烟机的时候,左晗把电视换了频道后,关了。
“最近真是不够顺的。”左晗对着曾大方说,视线不经意地瞟过尹丘兰。
“哎,怎么今天不看新闻呢?”
尹丘兰说,她是在午休回家途中被跟踪的,开门准备上锁时受到了袭击。歹徒直接从她背后抢走了刚从银行取来的五千元现金,她的抵抗受到了报复,一把匕首次在了她的右小腿上,顿时鲜血直流。
“你不是一直说吃饭看电视不好嘛,我们今天就好好尝尝你的手艺。”左志桦说着,帮女儿夹了几块糖醋小排。
在给受害人李洋的妻子尹丘兰做了笔录之后,左晗和仲凌就带着装备来到了他们家中。
周五就要赶赴机场去营地开始维和任务,池逸晙没有跟进手头的案子。他这几天一直闷在房间里,整理工作资料,逐个谈话交接。
左晗希望自己的疑问只是空穴来风。
电视上滚动播放着海地大地震的消息,一时间,几处维和驻地净水缺乏、瘟疫流行、暴动不断的镜头弄得大院里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为池逸晙担心。他能感受到大家欲言又止的顾虑,周一交接结束当天,每个人无一例外地主动和他握手,好像他是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勇士。
池逸晙完全不理会她的惊诧:“穿西装正式点好,还是穿休闲服,显得平和亲近点好?听你的。”
大家都在对池逸晙嘘寒问暖依依惜别的时候,左晗坐在角落里,看着手机报道里那张殉职名单里,一张张生动鲜活的脸,又看看池逸晙同样朝气蓬勃的脸,心里刀割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左晗莫名:“这到底是我生日,还是见家长……”
她想起培训结束后的第二天,在他的公寓里,他围着围裙在给她做菜,说是要露一手。左晗看着国际新闻里战火纷飞的镜头,忧心忡忡地问他:“如果碰到这样的暴乱,队员全都等着你下令,情况特别危急,又没有援兵,你会怎么办?”
“这还能有什么不合适,迟早要见的,再说你是独生女儿,生日把你从他们身边抢走,这才不合适。”池逸晙兴奋地摇摇手里的一张机票,“我票都买好了,就等回来了。说真的,要不要给伯父伯母准备什么见面礼?”
“那就要看具体的地理位置,还有战斗的决心有多大了。一般这种情况,只有开着枪冲过去。”池逸晙看着她一脸担忧,“树挪死,人挪活,留在原地中埋伏的可能性大,危险远远超过战斗到底。”
“那必须的。”
“任何情况下,安全第一。”她不想破坏两人之间本来轻松愉悦的气氛,“上级对你们指挥员的要求,不也是保证队员零伤亡吗?”
“你不会还没和他们提起过我吧?”
“我问过前年回来的一个师兄,他在那里一整年都没开过枪。放心,现在我们国家的国际地位高,戴着中国徽标的维和警察在当地都很有威信。”
左晗有些为难,又怕挫伤他的积极性,尽力委婉地说:“这,叫我爸妈一起来,会不会有点不太合适?”
那次的谈话以左晗简短的嘱咐告终,左晗一个人在回想着出神,手机“叮”地一声,她看到了池逸晙余光在瞟她,果然是他:“今天加完班,帮我整理下行李?”
“怎么样,我订的生日聚会餐厅还满意吗?”
晚上九点,左晗走进公寓时,一眼就看到了卧室门口并排站着的两个28寸大行李箱。她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的衣物按照大小收纳包分门别类摆放地整整齐齐,直呼上当:“原来只不过是你的借口!”
左晗听他的口气,知道他不愿意再谈工作了。是自己犯忌了,这一点两人原先是有共识的,感情和工作分开,互不干涉,互不影响。无奈左晗满脑子都是案子,一天中有很多次想到池逸晙,但也远远不及嫌疑人在思维里盘踞时间的一个零头,让她自己都有点哑然失笑。
“哪有,我证件摆在哪里,找不到了。”池逸晙撩起袖子,厅里的电视机柜都拉开了几个大抽屉,“外面所有抽屉都找过了,如果行李里面也没有,那明天是要走不成了。”
“不还有老曾他们嘛,遇到问题,多探讨。”
“那可不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当逃兵呢。”左晗脱了外套,让池逸晙把行李箱都挪到沙发旁的地毯边,她席地而坐,准备大招一番,“你仔细回忆下,最后一次用到护照,是在什么时候?”
左晗感叹:“好,你说得都对,如果你在这里就好了。我总觉得很多问题使不上劲。”
池逸晙看了她一眼,盘腿坐到她身边,“看来案子有进展,心情不错?”
“我没办法给出一个答案,怕误导你的思路。毕竟你给我的信息太有限。而且,即使同一个案子,每个人的思维方式也大相径庭,看到的物证不同,随意切换容易出差错。”
“上次不是说水上的人新发现尸块嘛,尸源确定了。”
“复杂情况下,不得不大胆推测。有时候小心求证,会更接近真相。”
“成功串并了?”
池逸晙笑:“不是最推崇科学证据吗,怎么现在反而不根据证据直接做结论了?”
左晗把行李箱里的衣物一件件往外拿,整齐码在茶几上:“不仅是同个被害人,而且死者腹中胎儿的DNA数据亲缘关系排查结果也出来了。”
“没错,有没有其他的可能呢?”
池逸晙听了结果,都觉得左晗的表情太过淡定了:“那就是也比对中了?”
“你是说,在排除他受伤的确行动不便的情况下?”
左晗点头:“比对中了一个有吸毒前科的强奸犯,奇怪的是,嫌疑人陈奋是在押犯。”
“猜对了。”左晗歪起头,皱着眉头问,“根据你的判断,什么情况下,会让一个遭到抢劫的人,没有在第一时间来报案?”
“百分之百确定有不在场证据?”
“又来高难度任务了?”左晗似乎只有睡眠不足和工作遇上难题,才会有不开心的时候。
“原来说是不跟进案子,也一直在关心嘛。”左晗看他一眼,“我们有考虑过尸体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异地羁押程序和我们也有所不同,当中可能存在时间空白。”
之前他准备了看似俗套的礼物,是因为他遍读了左晗在对密友开放的日志之后,看到左晗提及里提及自己从小到大,收到过情书收到过花,却从来没有收到巧克力。“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你应该有,所以从没有人好好问你,到底是不是曾经拥有过。这是一段空白的体验。”看来他的选择没错,池逸晙放心下来。
池逸晙看着左晗整理得有模有样,托腮微笑问:“就是说到现在为止,没排除这个嫌疑人作案可能性。”
“还行吧。”左晗看他欲言又止的表情,想到还没有告诉他收到了快递,“礼物很用心,谢谢你。”
“疑点比较多,我还没理清思路。”左晗看池逸晙问询的眼神,手里没停下动作,一只行李箱翻空了,都还没找到证件,舒展下身体问,“唯一有作案条件的没有作案动机,有作案动机的却没有作案时间,证明是孩子父亲的却没有作案空间,除了那个孩子,无法证明他和那所学校以及被害人有任何联系。你说奇怪不奇怪?”
“怎么了,累了?”池逸晙以为是自己坚持要每天视频,让左晗心生厌倦,转念一想,今天收到寄件查收包裹,左晗理应高兴才对。
“那你们有没有查过李洋兄弟姐妹的情况?”
当天晚上十一点,左晗和池逸晙视频。屏幕一点亮,池逸晙就看出她心事重重,兴致不高。
“查过了,他虽然是别领养的,但是他的养父母回忆起来,包括当初寄养过的福利院记录上,都是记录为独生子女,他自己也证实了这一说法。”
三
“确实蹊跷,如果他是凶手,没有理由会掩饰这样一个帮自己摆脱罪名的嫌疑人。”
曾大方和留下的臧易萱更是觉得不可思议,他示意左晗和臧易萱一起过去:“说不定是贼喊捉贼,既然送上门来了,那索性好好去看看到底怎么一回事。”
“问题是,我一直觉得,他的妻子伪装成重伤,到底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呢?”
“说是遭抢劫,被捅伤了。”左晗传达窗口同事听到的情况。
“她在隐藏什么真相,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掩护谁,因为看上去毫无必要。”
“她来报什么案?”曾大方起身示意散会。
“对啊。”左晗的手突然腾空停下,指着衬衣口袋里的黑色小包,“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左晗面色凝重地摇头:“她是来报案的。”
“打开看看才知道,我记不清了。”
“她来干什么,这么快来自首了?”众人面面相觑,都把疑问的眼神投向左晗。
“这是……”左晗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她突然发现,小包的材质是丝绒的,是一本护照和一只戒指盒。
左晗毫不期待地说:“李洋妻子不用传唤了,她人现在就在窗口。”
池逸晙看她僵在原地的呆滞表情,丝毫没有预期中的欣喜,十分紧张地揽住她的肩:“可能你觉得现在提这个事情太早了,但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我们查了,电力部门的确在这个时段进行检修,之前的通知都下发到居委和物业了。”
“承诺?”左晗一脸迷茫,“我不需要什么承诺啊!”
“确认过没有?”
池逸晙摸了下前额,他不确定是突如其来的幸福降低了左晗的情商,还是这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他松开了手臂,转过身,两只手轻轻拉住她的手:“我希望自己安全回来娶你,也相信能够做到。你是对我没有信心还是?”
“完全不知情。问他为什么床开着,给出的理由是‘之前停电了,但东西还没来得及全搬走,怕冰箱里的肉坏了,所以让室外冷风进来点。’”
左晗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她害怕任何负面的话变成现实。她终于明白这是池逸晙在向她求婚,可是,为什么没有单膝下跪,也没有玫瑰音乐,两人就这么并肩坐在地上,面对行李箱里一大摊衣物?
“怎么说?”
“你刚才是不是故意让我找什么证件的?”左晗突然意识过来,指着打开在地的行李箱问,捂住嘴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有平时的淑女气质:“你确定这是在求婚,而不是摆地摊吗?”
另一个刑警说:“李洋这里我们有过初步问询。”
池逸晙看她乐呵得忘乎所以,心里有了几分底,也哈哈大笑,浮夸地做着模仿动作:“还说我,人家女的面对求婚不应该是惊喜得热泪盈眶,然后拥抱加热吻的吗?为什么你就只顾着一个人傻乐?!”
曾大方掩饰不住的兴奋:“看来刚才错怪你了。效率不错,工作很细致!这就有点过分巧合了。我们完全有理由进行传唤,将李洋的妻子作为嫌疑人。”
左晗看他的动作,和平时的儒雅潇洒判若两人,倒更像是个长着不相称魁梧身体的淘气男孩,笑得更是刹不了车了。
这个消息如平地一记惊雷,大家交头接耳起来,有人说:“这是看我们群龙无首,发慈悲给我们降低难度。换做以往,到现在,无头死尸身份还没确定呢,别说只是个尸块。”
池逸晙戏精上身,但态度还是很诚恳的,微笑着眼巴巴等自己给答复。左晗笑累了,上前轻轻搂着他的肩,下巴搁在他身上先喘口气:“不行,这样太不严肃了。我们还是需要按照正规的重新来过,仪式感还是有必要的。”
“李洋和死者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都是私教课堂的师生关系,两人在死者毕业后没有直接交集,但是我查阅了死者的工作单位信息,正是李洋出差时常去的酒店。”
池逸晙哭笑不得:“正规的流程应该是怎么样的?”
原来刘浩先前迟到是去工作了。他知道了死者身份后,觉得这名字眼熟,就在前期排查的名单里搜寻了起来。李洋是桃李满天下,光近五年来亲自教过的课堂内外学生就好几百人,还不包括在外听过他巡回讲座的。这其中,有个别和他走得近的,长期上课的都被标注了出来。最后依靠前期周密的排查,刘浩真的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左晗看了眼他的膝盖,又朝地毯努了努嘴。池逸晙面向着她慢慢打开戒指礼盒,在黑丝绒戒枕上的,不是碎钻烘托圆钻的典型造型,而是镶嵌着菱形独钻的戒指,流线型的戒托。他心领神会微笑着,郑重其事地仰望着左晗,慢慢地单膝跪地。
“前期工作没什么太多好说的,李洋夫妇,目前看来,感情相当稳定,唯一的矛盾点,在于李洋加班出差比较多,家里孩子小,女方颇有微词啊。”
这一夜,在池逸晙的竭力挽留下,左晗没有走。
“昨天接到报案后,我们的技术人员对现场进行了勘验,其他同志也都分别进行了尸检和问询排摸工作。死亡人员确定,这是相当大的进展。接下来,我们需要进一步跟进对死者和嫌犯的社会关系、个人账户和手机信息进一步核查。今天这个会,我们就是通个气,看看是不是需要对手头现在的工作进行相应的方向性、侧重性调整。浩子,你最晚到,你先来说。”
已经不是第一次关于留宿与否的劝说了,不过情况却和上次截然不同,左晗成为她的女朋友快半年有余,终于戴上了订婚戒指,而明日的机票在桌上提醒着他们离别在即。于是,铺好的沙发床还是成了摆设,左晗占据的大床上,两人亲密耳语到后面,就紧紧相拥到了一起。
左晗看看她,捧场“呵呵”点头。
多少有几分英雄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意味,没有人敢讨论未来,他们只敢活在当下。谁也没有说破这层意思,就像池逸晙尽可能轻柔地不弄痛左晗一样。彻夜的长谈和近在咫尺的芳香到底也还是让他没能把控住自己。
臧易萱用手肘戳了下左晗:“有时候是需要点仪式感,你看,喊两声,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
他不是没有犹豫,是否会辜负第一次交出身体的左晗,但很快毫不犹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左晗在他身下压抑着声音,勾着他的头颈,对他的包裹就如她前所未有的信赖。他喘息着把她的手抓牢,十指交叉,注视着她兴奋、羞涩和酣畅混合的复杂表情,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左晗侧过脸闭上眼睛,身体迎合着他每一次猛烈的攻势。他架空着匍匐在她耳边,贴着她的脸亲吻着,只是反复在心里对她说,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了,永远都要在一起。
“有!有!!有!!!”曾大方像在部队里扯着喉咙喊军号一样,自问自答地吼了两嗓子。
池逸晙闹钟响起的时候,床上的另一半又如平时一样空荡荡的,他穿上衣服到房间里转了一圈。如果不是身体略带酸痛又无比舒畅,他简直要怀疑昨天是不是做了一场本来难以奢望的美梦。他在床头发现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面是一张浅紫色的便签纸,左晗的蝇头小字很是清雅,池逸晙读着那行字,嘴角的微笑荡漾开来。上面写着“一年后,我去机场接你。”
“有!”大家给面子地一齐大声叫道。
五
曾大方看这回应,愣了愣:“都泄了气皮球一样,还干什么活,给我大声点,有没有信心?”
左晗不是没有想过给池逸晙做顿早餐,可她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怕自己再多留一会儿,就会忍不住送他去机场,哭哭啼啼的分离场面是她不愿意发生的。她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儿,又仔细翻看了一些涉案人员的档案资料,打算去看看其他同事那里有什么进展。她穿过玻璃窗大办公室,就感觉到臧易萱犀利的眼神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臧易萱从桌前抬头看了她一眼,问:“昨天睡得好吗?”
他激情四射的动员似乎并没有起太大作用,只有左晗和臧易萱捧场地默默点了点头,刘浩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其他人都无动于衷的样子。
左晗悄悄把戒指的钻面拧到手掌心的一侧,撑着台面看她在写什么报告:“嗯,休息得不错。”臧易萱眼尖,左晗抬手捋头发的时候,她“腾”地站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惊喜地扬起眉毛:“可以啊,这效率。一步到位了对吧?”
曾大方习惯性坐在座位的左侧,好像池逸晙还坐在那里一样:“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案件可以定性了。我宣布,‘317杀人碎尸案’专案组正式成立。这是池队离开后,我们接手的第一个大案要案,就算为了让他安心去执行任务,也为了让上头看看我们队是一支拉得出打得响的队伍,都必须要不惜余力在最短时间内打赢第一仗,大家有没有信心?”
左晗笑笑,并不想在工作时间讨论私事,就问:“找到嫌疑人陈奋的被害人了?”
“来了来了。”刘浩从走廊里一路跑了进来。曾大方眉头松开了点,没有说话,瞪他一眼,他嘿嘿一笑也就坐下了,看其他人都在朝他看,分外热情和大家打招呼,没事人一样。
“是啊,好说歹说地才愿意来做笔录。”臧易萱义愤填膺,“都什么年代了,性变态的人都打着拍纪录片的名号性侵路人,面对镜头还得意洋洋地炫耀,被强奸的受害人反倒觉得不好意思来报案,躲在家里自己疗伤。”
大家都在会议室坐齐了,手头的资料也都过了一遍,刘浩还没出现,曾大方冲个鼻尖上冒了颗大痘的刑警说:“去看看,厕所里有没有,一大早就闹肚子不成?”
“你对人家态度还行吧?”
曾大方点头:“五分钟后,到507集合,我们开个短会。”
臧易萱一扭头:“嘿,说起来就生气,把我给气得骂了她好一通,也不知道会不会投诉我。”
“是的,身份确定了,女,23岁,酒店服务员。要不要把信息也给刘浩他们一份?”
左晗笑:“现在知道后怕了,行吧,你情况说明书赶紧先写起来。”
左晗看着仲凌毫无表情的脸,欣喜地问:“看来这次我们运气不错?”
“哪有功夫,投诉就投诉吧,我没道德评判和人身攻击,只是在帮她。”
仲凌和她前后脚进门,也递给他一份报告:“经过比对失踪人口库,我们第一时间联系了死亡时间段内所有失踪人员的家属,进行抽验分析血样。”
“你是怀疑没有强奸事实?”
臧易萱递过报告给曾大方:“现场发现的物证的确是人体组织,属于关节筋膜部分。”
臧易萱摇头:“这是已经确定的了,陈奋个人生活混乱,性对象有数十人,他自己一再强调是自愿发生的性关系,但是被害人的指甲撕裂、指甲里残留嫌疑人DNA等等情况,全都证明了当时并非像他说得那样。”
左晗看师傅的态度,心里笑,真是一物降一物。
“那为什么还要检验,受害人记不清当天的事情经过了?”
曾大方忙摇手:“不敢不敢。我们都崇拜有加。”
“还不是为了我们的案子。”臧易萱用笔敲了敲两本文档,“现在来看,虽然受害人比较悲惨,但我们还算幸运的。”
“是谁在质疑本人的业务能力呢?”臧易萱的声音传了进来。
左晗翻看着桌上的照片,眉头皱紧:“看上去伤得不轻啊,你说什么,对碎尸案有帮助?”
左晗把东西往抽屉里一收,上了锁,问:“之前判断得没错吧?”
“实际伤得比看上去还严重。受害人不仅软组织损伤、皮下出血还有肋骨骨折。可是她在强奸发生后,没有报案,没有验伤,也没有就诊。”
但晚了,曾大方已经不小心看到了。“晗,展信佳,见字如面。我的天,没看出来池逸晙还有这手,深藏不露啊。不过哎呦我说,能不能别那么文艺,这恋爱谈得太复古了!”曾大方看她脸“腾”得火烧起来,转移话题:“行,恋爱自由,师傅不干涉你。对了,尸检报告出来了。”
“现在我能理解你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左晗摇头,“这样的话,我们还能获取针对性信息?”
巧克力在舌尖舒展融化,左晗继续往下翻看,原来最惊喜的还在底下。巧克力盒取出来以后,居然是厚厚的一沓信。她数了一下,一共是九封,是池逸晙离开的周数。左晗刚要开始读第一封信,曾大方心急火燎地走进来,带进来一阵风,把信纸洒落在地上。他抱歉地弯腰去捡,左晗着急地说:“不用,我来,我来。”
“从技术层面来说,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因为我们要获取的信息,主要是她受伤时间的一个判定。”
看得出,巧克力是自己手工制作的,因为包装上印着一家DIY工坊的名字。作为初学者来说,巧克力的品质看上去很不错,整整齐齐地躺在盒子里,选择的造型是清一色的圆角四方形,表面没有图案,只有最中间的那排得正面用花体字刻了“ZY”两个字母。左晗挑了一块没有字的巧克力,含在嘴里,想,原来老话说的甜在心里,是这样回味无穷的滋味。
“没错,强奸案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决定了嫌疑人是不是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左晗问,
纸盒里还有其他东西,贺卡的下一层,是一盒精致的巧克力,包装和贺卡的风格一致,灰底红字,没有什么蕾丝蝴蝶结之类的女性元素,十分简约。
“为什么说我们运气好,是有原因的。”臧易萱取出一张照片,比对着受害人肋骨部位的X光片,“一般我们来看软组织损伤判定受害时间,虽然知道皮下组织血管破裂出血后,在组织酶的作用下,边缘外观出现黄绿色等情况是在48小时以内,但是这种黄色逐渐变淡直到消失,需要两到三周的时间。”
左晗趴在桌上,反复看着那行字,一股潮热涌上喉间。贺卡的右半部分镶嵌着一只斜插着的浅紫色小信封,打开来,里面是一张小巧的手写请柬,里面是她十天后生日当天的餐位预订,选在了一家私房菜馆。她算了下日子,恰好是在他集训结束的当天。让左晗意外的是,邀请对象不仅有她,还有她的父母。
“所以从这处损伤来看,本身的形态变化因为身体损伤部位和个体差异,没有绝对的时间界限?”
里面不是别的,最上面是一张生日贺卡,里面是池逸晙工整大气的楷体字“晗:平安喜乐。”空了一行,用行书提写着一行蝇头小字:“以后的生日,我陪你一起。骏”
“而且软组织闭合损伤只能这么预估,但是肋骨骨折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左晗趁曾大方出去的空,迅速把包裹拆开,里面还有一层精美的礼物包装,她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划开,一只灰色的纸盒终于显露出来。她打开来,瞬间愣在那里。
左晗凑上去仔细看:“怎么不一样了?”
眼下,一身黑色运动套装的左晗抱着包裹一路往回走,手里惦着分量,几乎轻无一物,体积却是四四方方的不小。她想,莫非是臧易萱实在看不过去了,给她网购了什么亮色的衣服?但不至于寄到单位,还写她的名字吧。她仔细地查看邮件信息栏,上面留的寄件人电话,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池逸晙寄来的。
臧易萱用笔盖部分圈指着X光片其中一处:“你看这片什么形态?”
“周末,”臧易萱无语,“我想请问,有几个周末你是闲着的。不是工作就是运动,运动服都是清一色的黑灰白,如果不是和你住一块,洗衣机天天堆满,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换洗衣服了。”
“透明的,能有什么形态?”
“那就过十年再看。”左晗笑,“我周末不是偶尔也会穿穿裙子的嘛,急什么?”
“对,就是透明的。一般骨折后的三天,血肿会被肉芽组织取代,变成纤维性骨痂,4到7天,会形成透明软骨,但能够帮助我们精确定位的,恰恰就是这处创口。透亮性线影,骨质不连续,断端锐利,而不是骨折断端局部肿胀。”
臧易萱哀嚎:“你再持续这种穿衣品味,别人都要揣测咱俩是不是性取向有问题,拜托!身材好,品味好,趁年轻还不好好打扮,等再过十年你会后悔的。”
左晗忍不住朝臧易萱翻了个白眼:“请用我们能听懂的表达,我越听越不明白了。”
左晗知道按照她的理论,同一款式的衣服买不同颜色的不是浪费,买了却不穿才是。左晗只是淡淡一笑:“这些穿了不方便,也不符合场合。还是运动服最好。”
“不是让你一起分析下,我得出的结论是不是准确嘛。”
左晗一踏进大院的门,保安就叫住她说有她快递。左晗狐疑地接下,她平时从不网购,臧易萱为此一直嘲笑她是山顶洞人,但自从住在一起到她的衣橱观光过后她惊讶地发现左晗其实正装礼服相比自己无论在质还是量上都不逊色,大为惋惜地惊叹:“你为什么平时从来不穿呢?”
“当我新来的?”左晗说,“你这是赤裸裸地卖弄学术。”
曾大方点头:“难保不为了吃醋,擦枪走火来着。李洋不是,我信,但保不住是他老婆动的手呢?”
臧易萱“嘿嘿”笑:“原来咱们女神也有甘拜下风的时候?我要说的就是,根据肋骨骨折愈合的形态,结合案情,可以准确判断出她受性侵的时间。不是其他时段,恰巧就是在我们碎尸案死者遇害的当天。”
“那是他们没有我这样的颜值和能力!你以为花心就行了?这是对综合实力的全面考量,需要胆量、智商、体力和颜值,缺一不可。”刘浩装作没有看到臧易萱的白眼和池逸晙的忍俊不禁,“要我说,凡事皆有可能。我刚才打听了,李洋他老婆疑心病很重,李洋虽然看上去老实,但是女人缘很好。现在学生又早熟,据说他五年里收到的情书就放慢了一盒,他还收藏起来。一般女人谁受得了?
左晗坐到椅子上,撑着脑袋沉思。
臧易萱把那块引起骚动的人肉组织安顿上车,准备回去检验了,回来找他们。听到刘浩的言辞,脱着手套不屑地“切”了一声:“真是什么人的眼里看出什么事来,自己花心大萝卜就以为全世界男人都和你一样。”
刘浩进来,正巧听到结论,问:“会不会有雇凶杀人的可能?”
刘浩不知哪里冒了出来:“一听就知道你不懂男人。什么叫不缺,从生物学角度来说,那可是多多益善。”
“这种可能我们起初就排除了。作案手法不是职业凶手的作为,隐蔽心理痕迹在尸体上的表现相当明显。而且,死者的社会关系简单,能有作案动机的,排除了。能有作案机会的,也排除了。唯一的漏网之鱼,就是孩子的身生父亲。”
左晗自言自语:“门卫这里我也查看过来访登记,里面没有李洋的名字。名师工作室的钥匙并没有副本。不缺钱,不缺房,不缺漂亮老婆,孩子三岁,正是最可爱的时候。李洋还求什么呢?这倒是奇怪了!”
刘浩又问:“你给整整清楚了,这不自相矛盾嘛,一定是你数据哪里出错了。”
曾大方说:“但是,我一到现场就和管道工人确认过了,堵在这个拐角的异物,除了从房间的卫生间里下来的,没有其他途径。”
臧易萱抓起一本本子就朝他掷去:“数据你不信,科学你不信,你想信什么?神经病吧!”
“更何况,刚才两个校领导也都说了,他连家里烧条鱼都不敢,身体单薄得纸头一样,也没有作案条件啊。”左晗瞅着办公楼外立面。
“哎,”刘浩跳着躲闪,“怎么还骂起人来了?”
“是啊,教师不比从前清贫了,咱们家原来楼里有对老师夫妇,周末一电梯全是他学生,厅里房间里摆了两张长桌,两人各上各的补课班,全现金,没几年就又买一套房,说是给儿子结婚备着。这还是普通学校的老师。你想,他是顶尖学校的名师,钱是不缺的。”
“你的专业水平我们绝对是相信的,可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左晗无视两人互相瞪着眼,“我们仔细查过他的通讯定位和银行信息,都没有找到任何的购票和住宿记录。”
“的确,池队不是经常说,百分之九十九的犯罪都离不开‘性’和‘钱’,即使李洋有作案的地理优势,但是没有什么作案动机。”
“这倒是,中城离我们这坐长途汽车最快都需要至少一天的时间。”
曾大方笑:“你才工作多久,别和我来什么刑警的知觉这一套。我的亲身经验告诉你,大体上不靠谱,即使准也是运气好。”
“一个人是怎么做到在同一天里既强奸了一个女人,又杀了一个和自己毫无关联的孕妇的?”左晗像是自言自语。
左晗还在思考什么,声音闷闷的:“我们一般待在屋里,肯定要开空调,开着窗暖气不是全都走光了。这窗开着是不是另有原因呢?我也说不清,就是觉得蹊跷。”
臧易萱也百思不得其解:“分身乏术,的确不可能啊。”
“说不定只是一时疏忽,搬家灰尘多忘了关呢,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左晗想到了什么,眉眼间像是被瞬间点亮:“除非……”
“你不觉得奇怪吗?现在的天气,虽然不至于要开暖气,但是开着窗还是很冷的,整装楼里,其他的窗,要么全部关着,要么开条缝透气,唯独这间房间,窗户全部打开。”
“除非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待送走校长和秘书以后,曾大方不明所以她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就问:“那么多老师,你怎么就觉得那李老师有问题?”
左晗激动地起身,上前扶住臧易萱的双肩:“那根本就不是同一个!”
“两位警官,我后面还有课。如果后面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一定配合。”
“死者和尸块不管是从外观腐烂程度来说、还是人体解剖血结构上的拼接完整度来看,加上的确是通过了法医物证DNA检验,明确了的确是同一个人。”
曾大方冷冷地瞟了眼秘书没搭话,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了,闭嘴跟在校长身后,带他们继续参观学校。
“我不是说这个。”左晗说,“你们有谁见过陈奋本人?”
秘书被美女警官夸了,心花怒放,眼睛里透着八卦的光:“我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清楚,李洋夫妻可是有故事的人。十多年前,他老婆是他班上的学生,语文课代表,校篮球拉拉队的队长。没想到毕业了之后还有联系,据说是女追男呢。我们老师当时还是很有人格魅力的哦。难怪她老婆现在总提防着他和女学生走得太近,每次加班她都要带着孩子来学校看他,说是看,其实就是来视察视察……”
他们都摇摇头。
左晗说:“老师,你消息真灵通,连家属的情况都那么清楚。”
臧易萱说想明白她这么问的原因了:“你是怀疑陈奋和李洋有亲属关系,所以DNA检测亲缘关系上才会有很高的匹配度?”臧易萱说,“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好回忆一下,从证件照片来看,他的长相和李洋的相似度,这么说吧,和一个挑选过的路人的相似度相比,差不了多少。”
校长怪秘书多嘴,脸上有点不太高兴,但看警察问起了没法拦,只能由着他发挥。秘书说:“其实也不算是怕老婆,就是他们夫妻两身材形象上都有点不匹配,我们这老师相貌平平,女的倒据说原来是健美操运动员,人也漂亮。”
左晗已经在查找电话簿上的信息,举起了话筒:“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们还是来请教下,DNA鉴定中心的李桁。”她之前去那递过资料,进去之前就被关照三缄其口,因为谁如果在工作时发出杂音干扰他,这位大叔级的专家会一改和颜悦色的态度,没有过渡地大发雷霆。他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是这样,他的手机八小时保持飞行模式,除了桌上的固定办公电话或是登门拜访,没有其他方式可以直接找到他。但左晗的直觉告诉她,一个专注于专业的科学家,是不会拒绝她的虚心好学的,尤其是与手里的案子密切相关的技术性问题。
“您别紧张,我只是随便了解下情况。”
左晗恭敬提出自己对于双胞胎的疑问之后,臧易萱和刘浩屏住呼吸听着那头让人窒息的静默,果然,对方平和的语调传来,像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师:“我想,要弄清楚眼前的事情,你们需要先搞明白双胞胎的种类。双胞胎只有两种,凭长相来判定有一定科学道理,但不完全准确。因为由两个不同卵子独立受精发育而来的异卵双胞胎占到了全部双胞胎的百分之七十五以上。”
“他?”秘书连连摆手,“如果说谁都有可能,那他也是不可能的,我看着他长大,从小胆子还没老鼠大,身体又不好,林黛玉似的,文弱书生一个,连死鱼、龙虾都不敢碰一下。”
“如果是同卵双胞胎,是不是两人的基因就完全相同了?”
“哦,怎么个怕法?”左晗来了兴趣。
“呵呵,你这个说法不全对,也不全错。同卵双胞胎因为是从同一个受精卵分裂出来的,因此在胚胎发育的早期,的确拥有完全一致的DNA信息。”左晗指指臧易萱,意思和她平时的表述一个模式。
“是啊,作为老师,几乎没缺点,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但人无完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怕老婆。”话痨的秘书补充了一句。
左晗斟酌着字句:“您是说,后来,会有比较明显的差异?”
校长点头:“那就是我们语文特级教师李洋的工作室,他也是我们学校年年的先进,在学生和家长里,口碑都很不错。”
“人从胚胎到足月,都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分裂发育过程,十个多月里,即使同卵双胞胎的DNA一小部分基因也会产生同源重组,累积相当数量的随机突变。”
左晗指指顶楼的一个窗户:“那间房间是名师工作室?”
双胞胎DNA鉴定对于臧易萱也是个全新课题,她忍不住也提问:“那就是两人的身体细胞DNA还是有差异的?”
校长沉思了下,想起了什么:“假期里,保留钥匙的只有两个老师,其中一个是王华老师,她是外地人,因为今年春节和假期挨得近,她一时没买到票,就申请在学校多住两个礼拜。小年夜才离开的。还有一个是李洋老师,他们家买了新房,刚装修完,孩子还小,想要把房子散散味道,置换的老房子已经给下家交房了,这不正好假期嘛,也不影响教学秩序,我就批准他们全家在学校过渡下。不过他们也是年前就搬走了。”
李桁楞了下:“哈哈,还有旁听观众呢。也不是这么说,因为尽管这样,如果在成人之后,没有致病性的局部突变,他们的细胞DNA至少还是完全一样的。”
左晗看两人脸色煞白,劝慰道:“别急,你们想想再回答,不是说谁有钥匙就是凶手,后续还有许多调查跟进,请相信我们警方,不会冤枉好人的。”
左晗有些失望:“李老师,那如果两人是同卵双胞胎,是不是就没有办法比对他们后代的DNA来确定,到底谁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了呢?”
曾大方提醒道:“现在我们还没有对任何人有明确的怀疑,只是例行的排摸情况。况且,事情还没有定性,需要保密,控制影响,这是对我们警方工作的配合,也是担心可能对你们的教学秩序产生比较大的影响。”
刘浩表情严肃起来,等着电话那头的答案。
秘书也惊讶:“这不可能啊!我们所有的在职员工都经过背景审查才上岗的,素质都是过硬的,平时普通的纠纷都不会有!”
“我倒是建议,你们可以先考虑检测两个嫌疑人的DNA,然后再来进一步检测。毕竟,双胞胎的鉴定相对简单,只需要提供很少的血液,测定9个基因位点,鉴定结果的可靠性可以达到99%以上。”
校长大惊失色:“你们不会认为是我们内部人员作案吧?”
“必须是新鲜血液吗?”左晗问。
“比如?”
“检材有它特殊的不稳定性,在DNA图谱分析中,你有过鉴定经验,应该明白,不管是RNA、蛋白、激素还是神经递质,都只能通过采集新鲜血液样本来进行检测,如果你们想得到准确结果的话。”
“一般我们办公室的钥匙全部都交后勤统一保管,工作室的钥匙平时留在老师那里,不过他们放假前也会一起交过来,除了个别的特殊情况。”
臧易萱突然问:“那会有什么因素影响亲子鉴定的准确性呢?”
“谁还有学校房间的钥匙?”
“检测人员的水平和经验,检测用试剂的种类和用量,甚至包括检测仪器的型号不同精密度不同等等,影响鉴定结果的因素太多了。”李桁听上去心情不错,不过想要风趣的尝试只是徒劳。
“我们根据市教委和属地派出所的要求,在放假前,都对消防设施、变电间进行常规检查,另外,今年假期,我们校内没有施工项目,我们也清空了不相关杂物,所有房间上锁,不滞留人员在校。”
刘浩问:“那至少我们这里的这几项都没问题吧?”
“假期里,你们学校除了保安,还有什么安全措施吗?”
李桁笑着说:“我可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吗?”
校长听到这个话题,虽然有点不适应话题跨越幅度,但很乐于介绍:“是啊,我们学校有不少优秀教师,其中又有个别的几个专业尤其突出,学校就给他们额外优待,不仅有自己的扶持课题,优先竞聘,还给他们安排了私人办公室,里面全套公寓配备,然他们偶尔加班之类也有地方休息,不用家和学校两地奔波。全方位地让他们有荣誉感、归属感和使命感,目前来看,这套办法事半功倍,已经在全市的学校都推行开来了。”
“我以前听说,双胞胎的亲自鉴定是个难题,美国曾经就有这样的案例,兄弟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同一天和同一个女子发生性关系,因为同卵双胞胎兄弟的DNA就像克隆人一样,DNA测试显示,他们每人都有99.9%的可能是女婴的亲生父亲,但谁也不愿承认自己是。听您的意思,即使是同卵双胞胎的后代,您也有办法可以检测,到底谁是孩子的父亲?”
左晗冲校长笑笑:“很早就听说你们学校的升学率在全市是数一数二的,莫非要归功于你们的名师工作室?”
即使看不到表情,他们都能感受到李桁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我想请问,你说的这个事情是哪一年发生的,如果没猜错的话,至少有十年了吧?”
在打听学校师生情况的时候,校长滔滔不绝在介绍,左晗的目光不知被什么吸引住,目光在楼上徘徊。曾大方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问她:“你有什么要问的,正好人都在,赶紧的。”
左晗惊讶:“您怎么知道。不过当时,不过当时美国的DNA检测技术不是都达到了世界顶尖水平了吗?”
臧易萱扭过身子,曾大方很快看过去,她冲他暗暗点了点头,左晗在旁边也心领神会,碎尸案无疑了。
“你要相信,在这十年间,我们国家在DNA领域早就有了飞跃性发展。就同卵双胞胎后代鉴定来说,即使有难度,对我而言,也是依靠经验在技术上可以突破的难关。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同源重组和局部突变吗?”
二
“嗯,您提过在同卵双胞胎的细胞DNA鉴定上,反映不出这些情况。”
“基本是不会有人进出了,我们就门卫室留了个大爷看门。这幢楼,开学的时候,也就一到三层派派用处,平时其他楼面几乎都是空置的。”
“但好在,细小的DNA序列突变点对区分双胞胎没什么意义,却可以帮助我们来区分他们的孩子。”李桁开始滔滔不绝,“每个人出生之后,外显子基因内部的DNA序列将保持相对稳定,但序列上所带的甲基修饰会因为环境影响,造成DNA片段甲基化或是某段基因的转录效率降低。与此相反,如果一段DNA出现了去甲基化的状况,就可能会导致它所在的那段基因异常活化。”
曾大方问:“放假期间,学校有人值班吗?”
刘浩一脸迷茫,臧易萱做着笔记在理清思路,左晗用手撑着额头,像是在帮助自己记忆和思考,问:“也就是说,DNA序列上的突变会构成比较明显的遗传特征。按照您的分析,仅凭随机抓取片段的方法,是很难抓取到带有表观遗传代表性的基因片段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人类体细胞内有二十九亿个DNA碱基对,那双胞胎个体差差异点的数量能有多少呢?”
“一二三层都是各年级办公室,四五层是会议室,顶楼是名师工作室和仓库。”
“三百个左右。”
“能和我说说这几层楼都派什么用处吗,不会都是办公室吧?”
“天,这和大海捞针有什么两样?”刘浩惊叹。
“对啊,这里是教师专用的,平时学生都在教学楼和实验楼活动,一般不会过来。”
李桁根本对他们的反应不意外,似乎有点埋怨自己铺垫不够全面,让他们还是有了畏难心理,于是鼓励他们迎难而上的责任全在于自己:“进行这类DNA甲基化检测,需要进行成本较高的亚硫酸盐测序,这的确要比检测常规的DNA序列更复杂一些,但就是成本高,工作量大,而不是不可能完成嘛。”
她在旁边绕着楼转了一圈,回到他们身边,问:“校长,我看那栋是你们的教学楼,这里是办公楼?”
左晗平静地问道:“如果一定要找到两个同卵双胞胎之间DNA序列上的不同,增加特征片段个数,或进行全基因组DNA测序,是目前可以采用的办法?”
左晗看他发话这么问,立刻明白了他是打算当刑案的调查先处理起来,也就在现场转悠起来。
“一点就通,孺子可教。”李桁对于左晗的悟性很是欣赏。
曾大方最早到的现场,他看过那一堆肉,既没有一般肉的肌层和脂肪,又不像是动物内脏的结构,气味被粪便的臭味掩盖了,闻不出个究竟,但根据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十有八九就是人肉结缔组织了,只不过不能确定是哪个部位的。
左晗茅塞顿开,顿感耳聪目明:“好,谢谢您的指点。我后续和领导申请,如果真有进行到这一步的可能性,我来做您的助手。”
校长和旁边的秘书一起点头,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李桁爽朗的声音里透着年轻人的朝气:“我这里随时欢迎,只怕你们领导担心我长期借调,不舍得放人呢。”
曾大方不经意地扬了扬嘴角,正色道:“我们队里的首席法医臧警官。当时是在这栋楼发现的?”
左晗挂断电话才发现,难怪刘浩和臧易萱这对活宝像模像样地不再打闹,原来曾大方不知何时就坐在办公室的另一个角落里。
校长震惊了,忍住肚子里的翻江倒海,问曾大方:“这位是?”
“把死者家属好好安抚一下,一上午就没了,这都什么事!”曾大方最烦这类事情,可现在池逸晙不在,他代理全面主持工作,只有他来顶着。
他们惊讶地看到一个穿着印花连衣裙,套着皮夹克的年轻女孩把警戒线一挡,走了进去。被发现的几块“碎肉”已被安置在一个塑料桶里,她戴上手套,蹲下身,直接用两只手翻看,似乎全然闻不到令人作呕的气味。
刘浩习惯性地打探:“家属有说什么吗?”
管道工在旁边点头:“我也是多嘴,没考虑到有学生在旁边,就说了句‘不会是人肉’吧,把两个女生都吓哭了。不过,警察同志,你们看看,虽然我没见过,但这既不像猪肉也不是牛肉、鸡肉,可能还真的是啊。你们给瞅瞅。”
“家属只是知道一个大概,说是死者不舍得孩子,但是找对方后,嫌疑人执意给她钱去打胎。她揣着钱,走到儿科门口,看到那些打疫苗采足底血的新生婴儿,看了好一会儿,就走不动路了,鬼使神差地去做了产检。”曾大方说,“医院出来以后和家里联系过,问是谁的孩子死活不说,后来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左晗和臧易萱越过警戒线的时候,曾大方正和校长站在一起。校长的脸色和他的头发一样苍白:“我们开学晚,学生昨天才报道。我们是住宿学校,这才过了一个晚上,就有学生反应说下水道全堵了,厕所里水下不去,里面脏东西都满溢出来,臭气熏天,学生上课没心思了,老师上厕所都踩不进去。我实在没办法,赶紧请了管道工来通。他们十点多来的,不到半个小时就说,就说好了。我当时还高兴,也觉得奇怪,就过来问了句,什么东西堵住了。”
臧易萱被他画面感十足的描述说得捂住胸口,哀叹:“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宝宝,为什么会有那么狠心的男人?”
两人还要闹腾,臧易萱的手机也响了,左晗收住笑,以往每次两人的手机前后想起,必定又是要出现场,她还想和池逸晙解释,对方已经在抱歉地打招呼:“都怪我,快去吧。回头再联系。”
曾大方起身一击掌:“好了,感慨留给家属吧,我们要做的就是逮住真正的凶手。刚刚听你们聊得七七八八,我算是明白了,你们是排除了其他可能性,不得不再回过来考虑这种可能性。”
左晗笑着推开她:“哈哈,看到了吧,这位就是。”
“没错,有的福利院管理登记上存在疏漏,难保他们两人在年幼时被福利院收养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被登记为亲属关系,彼此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所以,我们根本找不到他们之间的关联。虽然只是推测,但现在有科学技术做后盾,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臧易萱凑上来,不满地抗议:“听她瞎扯,我们可是慢热型的,不像你们,过山车一样,直冲云霄……”
“老李这人,有时候吧,对你们真是好,我当年没赶上好时候,咱们俩都还年轻的时候,可没少被他咆哮过……”曾大方笑着挥手,“不提过去了。这几日学校刚开学,听校长说,师生人心惶惶,现在马上去找李洋谈话,估计更加影响孩子们读书。”
“师母?”池逸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臧易萱点头:“那倒是,DNA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们也不急在一两天,先让他们情绪稳定些。”
左晗一看是曾大方的来电,不以为然:“肯定又找我问未来师母的事情了。”
左晗在旁边低头微笑,两人夫唱妇随,想必臧易萱暗中已然答应给曾大方一定时间相处。她提醒道:“那外围是不是要先盯起来?”
他刚说完,左晗的手机响了,两人都哭笑不得,池逸晙问:“怪我乌鸦嘴,不过,这也太快了。”
曾大方点头:“这个不用担心,辖区警和我们的人从一开始就盯着呢,目前来看,没什么异常情况,或许时间一长,外松内紧,能让狐狸尾巴露出来也不一定。”
池逸晙也笑:“我在外地办案的时候,有个别老刑警,碰到难办的案子,还会去烧香,回来就把悬案给破了。有时还真是不得不信。”
刘浩竖起大拇指:“还是领导高瞻远瞩,高!”
“哪有那么邪门?你们都是迷信!”左晗笑。
“行,省省你的马屁功,精力摆到工作上去。”曾大方抬手看了看表,“但现在,赶紧给我都去吃饭去,别仗着年纪轻给我糟蹋胃。来日方长,细水长流才行。”
左晗知道他们都信这个邪,据说,值班时一问“今天忙不忙”必定一天连轴转接警。空时问一句“最近没案子啊?”很快就要出现场。
六
“最近没什么事吧?”池逸晙问完就赶紧纠正,“问错了问错了,当我没说。”
流浪猫吃饱喝足,一只纯黑色的猫瞪着圆圆的绿色眼睛,“喵呜”一声助力为自己吆喝一样,钻到了低矮的花丛中去。还有两只黄白相间的猫,最为肥硕,微眯着眼睛,趴在食堂对面的警车车顶上晒着太阳,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毛发。
“也没有。”
这是一天中最为悠闲的片刻,大院里的人三三两两从食堂出来,不少驻足停留逗猫,猫熟视无睹地扭过身子,傲娇着让尾巴微微舞动,懒得理睬。法医室唯一一台互联网电脑安放在臧易萱办公桌上,此时正停留在网络视频页面,新闻在播报:“从气象学意义上来说,本市今天正式进入春季。”
“工作上不顺心?”
“现在这年代,春天像夏天,冬天像北极,身体感知不了季节,非要气象预报才能告诉我们。”仲凌手里端着酸奶,捏着水果回到自己的座位,回头看了眼趴在窗口的臧易萱,“哎,吃过饭没有,在看什么呢?”
“不是……”左晗微微一笑。
臧易萱扭头应道:“随便看看风景,吃完饭马上坐下来容易变胖哦。”
池逸晙看她脸色的变化,问:“没休息好吗?”
仲凌不以为然:“哦?有什么科学依据嘛。”
左晗听着他娓娓道来,从没意识到,思念居然可以像感冒一样逐日加重,她有些后悔当初同在大院时,那些无关痛痒的内心戏。
臧易萱没在看风景,她在看人。午饭前,她准备约左晗吃完一起去门口新开的外贸服装店逛逛,挑几件换季的新衣。正准备发出消息,就看到左晗从窗口下走过。臧易萱差点没直接喊她,但看她脚步匆匆,手里也没拿什么东西,想来有什么要紧事情,就随她去了。吃完饭,她都还没回办公室。臧易萱靠着窗口,调着一杯抹茶拿铁,就在想,她能有什么事呢,ATM机就在街边拐角,财物调查有刘浩他们,出现场也不会这么两手空空。
池逸晙看到左晗,脸上的疲倦一扫而空,兴致颇高地介绍说他,他被分配在指挥中心,但是和行动分队、后勤分队的队员培训内容完全一样,外交礼仪、英语交际、战场救护、安全防卫都是必修科目,实弹射击是池逸晙的长项,他还作为学员教官,需要在短时间内帮助大队里的队员逐个提高。
臧易萱想起昨天在桌上看到的一个包裹,左晗一看寄件地址,就抱着钻进了自己屋子里了。莫非是……这会儿,左晗正从街对面医院的方向往回走了,脚步不如去时那么快,表情呆愣愣的。臧易萱抓了吊牌,就往电梯里跑,赶在她进办公楼前,气喘吁吁地冲到她面前。
才刚刚过去两个月,池逸晙明显瘦了。左晗还以为是水土不服,伙食不对胃口。一问下来,原来另有原因,因为维和任务的紧迫,封闭式培训从半年压缩到三个月,但是考核检验标准丝毫不降低,由此,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干嘛呢,心急火燎的?”左晗看她摁着肚子笑,“刚吃完饭跑什么,小心阑尾炎。”
电脑那头,他看来是早早等候着了,背景是宿舍,简单朴素的几样家具。
“我还想问你呢,刚才干嘛去了?”
她把手机往旁边一放,按照约定的时间,她气定神闲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和池逸晙视频。
“没干嘛啊。”左晗想要否认,迎头却遇上了臧易萱审视的眼神,只能拉着她往僻静的路上走。
左晗写得是:“我等着臧易萱变师母哈。”
左晗面露难色,脚步放慢了:“我告诉你,保证不会嘲笑我说我?”
臧易萱来不及阻拦,她的拇指一摁,消息就滑了出去。
臧易萱看她鼻尖上冒汗,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给她:“那还用说,你我同在一片屋檐下也有快一年了,我什么人,你这双犀利的眼睛,还会看不清楚?”
左晗看看臧易萱的表情,知道她的脑处理器停歇了下来,看她的表情也猜到几分答案,倚着她让她看两人的聊天记录,打下一行字说:“我就这么发了啊,你们可都别辜负我。”
“那能不能做到保密?”
“你知道艺术品吗,可远观不可亵玩,大概是这种心态。”曾大方不计较徒弟趁机没大没小,隔了两秒钟,还补了一句,“我是认真的,我不想再错过了。”
“越来越神秘了,行行行,答应你。别吊胃口了,快点说吧。”
左晗问他:“空虚寂寞冷,还是真的喜欢,只不过原来顾忌于‘老牛吃嫩草’的舆论压力?”
“是有关我和池逸晙的。”
这期间,曾大方发来几条微信,无一例外是问,谈话进展如何,还有没有戏?
“看你这表情,也知道是感情问题。”
臧易萱在思索,左晗不催她。熟悉她了以后,左晗知道她的很多怪癖之处,比如对着尸体说话,想问题时呆若木鸡,一如臧易萱忍受她在逛街时不停地摩挲面料来猜成分,关注五金部件的型号多过沙发的造型。
左晗的表情里居然透出一丝恐惧:“你不知道。”
“我知道,但你说的这些缺点,都是我母亲有的特质。你明白的,原生家庭或许常常给我们带来苦恼,但何尝不是给我们打了一针疫苗,你可以警醒地察觉到自己拥有和失去的。”左晗看着她,“恐惧是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激发人性中最深层的潜力。恐惧能够让我们轻易地放弃,恐惧也可以让我们有力量走得更远,就看到底选哪一条路罢了。到最后,你有事会发现,人对自己的了解,也只是皮毛而已。”
臧易萱突然想起来什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悄声问:“你没回来那次,是不是你们俩那个了?”
“别误会,我不是说你。”
左晗缓缓点头,递了一张纸给她:“这就是我要说的。”
“你觉得我像你说的这个样子吗,伤人、狭隘、控制欲强?”
臧易萱接过,端详了两秒钟,大喜过望,尽管左晗在给她做冷静的手势,她还是一把抱住了左晗:“不都订婚了嘛,开花结果,这是好事啊!”
“我不单单害怕到最后两个人形同陌路,我更害怕近则不逊,我会变成我讨厌的样子,说伤人的话,有狭隘的想法,喜欢管束对方的一切,就像我母亲现在的样子。”
“可是我们还没领证呢!”
“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无法更改的。这是她的人生剧本,无论这场戏里遇到什么角色,她自己要说什么台词,做什么决定,都是她来选的。但是你不一样。”左晗说,“你不能因为恐惧失去,连开始的勇气都没有。如果真的就此放弃了,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臧易萱把血检化验报告折好,塞到左晗口袋里压压实:“都什么年代了,你这思路是不是能与时俱进一点。婚姻不过一张纸,感情和感觉才是实实在在的。”
臧易萱摇头:“其实,我有时候常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我,我母亲的一辈子会不会快乐一点,有可能将来遇到真正爱她的人,变成一个温柔和蔼、善解人意的人,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左晗耸耸肩:“否则你让我挺着肚子被人戳脊梁骨说未婚先孕吗?于心何忍!我的思想境界还没那么高,就爱那张纸。”
“羡慕我做什么,有名无实的,连人影都看不到、摸不到。”左晗说着自己脸红了起来,“你好端端的机会,放在面前,总不至于因噎废食了。”
“根本不是问题呢,看池队求婚的速度,如果你愿意,巴不得现在就和你领证呢,无非是担心把你吓跑了。”臧易萱想想忍不住一脸八卦的笑,“没想到咱队长业务能力强,生活里也是神枪手,百发百中啊!”
臧易萱气不打一处来地指着她控诉:“看看你现在容光焕发的样子,这可是和单身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你就让人羡慕嫉妒恨,做你室友,太郁闷了。”
左晗气恼地推她一把:“我都急死了,你还在开玩笑。我的工作怎么办,才刚刚进入轨道,我可不想放弃。”
“我关心你,你倒诅咒起我来了。”左晗佯装愤怒大骂,脸上却满是甜蜜。
“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现在你可是身不由己了,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臧易萱说:“我可不像你,你这种想法太多的人,亏得有人宠着你,否则你非自己纠结抑郁而死。”
“我还没想过这些问题。”左晗眼睛里的疑虑和迷茫在一点点消散。
“不就是不明白才问你嘛。”左晗看她的样子颓废,不忍心埋怨,给她冲了杯温牛奶,“我记得当初你说起他,一脸的憧憬,还教育我,没有最合适的时候,只有最合适的人,现在真的他单身了,又叶公好龙,双重标准了?不会是因为他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吧?”
臧易萱看她的表情,大吃一惊:“你现在被我带坏了,脸上一点都藏不住事,别告诉我,你准备隐孕?”
臧易萱心烦地摆摆手:“哎,你不能明白。”
左晗停下脚步,侧脸认真问她:“不可以吗,你说说看理由?”
“为什么不能?”
“理由很简单,就是太危险。怀孕初期三个月,是胎儿不稳定的时间,也是孕期反应比较重的日子,如果过度疲劳或是营养不均衡,对于母子来说,副作用都不小。何况,你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不仅会劳累、三餐不定,而且会有难以预料的风险。”
“他说得没错,但我总不能告诉他,正是我亲生父母之间感情的悲剧,一再地影响着我的恋爱走向。”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你看我一年来不都好好的?”
他的答案得到了臧易萱的证实。那天,臧易萱一踏进家门,看左晗兴师问罪地坐在餐桌旁,面对着大门等着自己,就明白一定是曾大方告过状了。
“那是你运气好,每次还把自己当男人一样,冲在最前面,就碰到的危险情况,都几回了?如果不是有老曾和池队保驾护航,就不是破几个口子那么简单了。”
曾大方肯定地点点头。
“这话我就不爱听。”左晗说,“谁说是女的就不能冲在最前面,我现在体能水平、专业能力,哪样输给男人了?特烦那套‘小姑娘就找个稳定的工作,待在家里带带孩子’之类的话,你也说了,什么时代了,看能力办事,又不是金屋藏娇。”
“没什么啊。”左晗反问他,“真觉得问题不出在你这里?”
臧易萱头痛,她曾经就这话题和左晗激烈争论过,“家庭主妇”拥护者的她和“职业女性论”的左晗有着大相径庭的观点,互不相让:“我的天,别上纲上线来和我谈女权。我说不过你,不了解你的人,谁能想到,文弱外表下藏着颗汉子心!”
曾大方眼神犀利地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两人绕着院里的池塘都走了三圈了,左晗沉默了一会儿,说:“就当你帮我一把,好不好?”
左晗猛然间想起了臧易萱拒绝求婚之后,她们之间的对话。她低头把玩着一罐酸奶。
臧易萱莫名:“我又不能替你怀孕,怎么帮?”
曾大方听了不说话,低头哗啦哗啦往嘴里扒拉面条,声音响得隔了两条走道的其他科室同事都在朝他看。左晗难为情地招呼他一声“哎”,他不以为然,依旧秋风扫落叶般几下就吃完了。“腾”地站起来,帮她的碗碟一起放到回收处。左晗看了眼时间的功夫,他就大步流星回来了,递给左晗一张餐巾纸,表情凝重地像在谈什么大案:“还真不是因为你说的原因。知觉告诉我,另有隐情。”
左晗竖起食指在嘴边:“你帮我,就是无论任何人问起或是揣测,你都不要再提起相关的词,比如你刚刚说的那两个字,帮我维持生活的原样。”
左晗笑得气都喘不上:“萱是被你吓到了吧?你真的是太久不谈恋爱了,居然说什么日程,你以为列工作计划呢。”
“都说怀孕的女人会母性大发,你个怪胎真够没心没肺的!”臧易萱意识到自己又犯忌了,“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过了四五个月,藏也藏不住了。”
曾大方告诉左晗,那天,他看晚餐气氛融洽,两人散步往回走的时候,他就正式提出说要做她的男朋友。为了表达诚意,甚至还给两人的将来排除一个日程,三个月一起旅游,半年见父母,一年筹备婚事等等。臧易萱看上去有点哽咽,曾大方以为她太激动,也就不说话,两人默默继续往前走。谁知道,在楼下告别的时候,臧易萱突然告诉他,没办法答应他。
左晗坚持这么做,臧易萱只有叹气。她不确定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但确定的是,她比任何时候都喜欢这份工作。小时候,她曾经梦想是做一名医生,但妈妈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毕业后都成大龄剩女了。好在,歪打正着地坚持加入公安,却让她见证了一些灵魂病入膏肓的最后旅程。相比医生,她需要面对更为惨烈和极端的病例,也最有可能洞悉这些畸形灵魂背后的心路。
“当时应该是她大概觉得八字没一撇,想晚点告诉你。”曾大方说,“但后来我就不能理解了。回想起来,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她的态度怎么就说变就变了呢?”
左晗看她实在为难,劝道:“后面再说,你就帮我前五个月。”
“所以,前两天这丫头不是去加班?保密工作做得够好的呀!”左晗瞪大了眼睛。“话说,怎么叫‘坏了’?”
两人口头达成协议,各有所思地往回走。左晗又看了看微信群里的消息,明天是全校教师大会,学生放学早,曾大方选定这时候行动,准备带回李洋讯问。分组已经出来了,如果现在一公布怀孕的消息,她肯定会被撤出行动组。就像爬山,都快到达高海拔的旅游胜地,别人却警告她容易缺氧,还是回去吧,她怎么甘心就此折返呢?
“问题不在这里,当时我看她不反感啊。后来我约了她两次,正式提出当她男朋友,这下坏了。”
“我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刘浩的视线没有离开校门口,靠在超市的零食架上对左晗说,“这次,我们的运气会出奇地好。”
左晗叫苦不迭:“什么‘试试’,用词太轻佻了吧?怪不得我说这两天怎么不下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害得我常驻食堂了。”
左晗看到身边背着书包的学生经过货架时,瞟了他一眼,像是看到一个怪叔叔,对他敬而远之,抿着嘴笑:“是吗?借你吉言。”
“不算表白吧,我就说试试。”
刘浩凑近低声说:“你还别真不信,上次我这么说,也是还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人也不逃,态度还好,配合得很,我们差点问了几句打算就放了。幸亏,逮回来一问一查,身上三条人命,外省追逃正要挂上网。你说这臭小子心理素质强不强?!”
曾大方激动又窘迫的表情把左晗逗笑了:“当场表白了啊?”
“那是知道瞒不过去,放弃抵抗了。”左晗将信将疑:“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模范名师,杀人碎尸,按你来看,真的有可能咯?”
“你别说,臧易萱我对她一直印象不错,但从来没往这层面考虑过。她这么默默无闻地照顾我,那我还不是吃人的嘴短,看她小姑娘家家的要面子,我就直说了。”
“你要相信人性两极边界的无限延伸性和转化随机性,善恶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刘浩做了个夸张的舒展动作,收银员警觉地朝他瞪了一眼,“一旦被某种动力支配,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你能说就完全了解你自己了吗?”
左晗笑得捂住嘴:“人家好心,被你说得抓贼似的。然后呢?互诉衷肠了吧。”
左晗被他故作高深的哲学理论问得一愣,细细想来还真是不无道理。她看着超市里叽叽喳喳热闹如一群小喜鹊的孩子们,恐怕是上了一天课肚子饿了,他们都手揣着零钱,来给自己买点零食垫垫肚子,好像一点好吃的就能让他们快乐很久。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那里也有个小生命,池逸晙粗重的喘息似乎就在耳边,她恍惚怀疑存在的真实性。
“就是啊,看她平时品味不错,业务能力也是公认的,但她的做事逻辑,我实在理解不了。”曾大方说,“那天得了你的启发,我就注意观察她的行踪,结果后来果然在放便当的时候给我逮住了……”
刘浩看她一眼:“怎么了,肚子不舒服?”
“哪有?”
“没。时间差不多了?”左晗指指身边三两离去的孩子,超市转眼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臧易萱是不是……”曾大方指指脑袋,又压低了声音,“脑回路有问题?”
“不用担心,老曾他们估计快出来了,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就等着,等会儿跟上车就行了。”
“怎么撮合,我可不敢班门弄斧!”左晗说,“那现在应该心花怒放才行,怎么看你愁眉苦脸的,人家没把你怎么吧?”
“砰”一声巨响,两人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超市破的玻璃被路上飞来的不明物体打破贯穿。
“明知故问,你的好室友,你也不来帮忙撮合下?”
马路对面学校方向那,传来一片尖叫声、躲闪声中,左晗率先跑到马路上寻找声源,很快看清,一辆黑色越野车从学校里歪歪扭扭地已经冲上了主干道。
左晗笑:“谁呀?”
刘浩也跑出了超市,目瞪口呆地看到,驾驶室的门没有关紧,曾大方挂在车门上,紧紧攀着车窗,接近下班高峰,逆向车道上的车辆躲闪不及,打着急转弯,开上了行人台阶。
“你不说这个还好!”曾大方声音低下来,“前两天不是有神秘人士给我送饭菜吗?你也不早点告诉我,不是别人,就是……”
越野车用接近1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发了疯一样从远处逼近,似乎竭力在甩开曾大方。一辆警车拉响警笛在后面追赶。
“那是,我家有巧手小厨娘。”左晗说着,瞟了他几眼,想在他脸上寻出点内容来,看他却是突然愁云密布,“怎么啦?”
曾大方的表情扭曲,正在侧身伸手想要制止车辆发狂地向行人冲去,但驾驶室里的人还在猛踹他的腰腹部,越野车也像喝醉了酒一样,压过黄线,开到了逆向车道。
曾大方笑她少见多怪:“单位的内部食堂本来就是非盈利性质的,再说了,面条能有几个钱,一看你就是平时不买菜的。”
马路前方,有一个孩子啃着炸鸡翅,塞着耳机,正在慢吞吞过马路,全然没有注意到红灯,也没有听到越野车呼啸而来的声响。
他心念一动,掏出饭卡,拐了个弯进去,端了碗面,就在她面前坐下。左晗抬头冲他笑笑,指指他面前的炸酱面:“你也吃这个呀,食堂里的饭菜真是实惠,比外面便宜一半,吃都吃不完。”
“快让开!”左晗迎着车,朝孩子冲刺跑去,挥着手大叫,男孩莫名朝她看了一眼,都没放下手里的鸡翅,舔了下嘴角,顺着她的眼神朝另一头看去,顿时吓傻在原地了。
经过食堂时,曾大方看到左晗正一个人坐着吃饭。池逸晙离开后,她的好兴致就如开放至极的花形态饱满气势却消减过半,加上今天臧易萱加班,估计是家里冷灶空盆,也没兴致去外面餐厅看别人出双入对,只能留在这里扒拉几口。别人不知道,他太知道这种滋味,但不管怎么说,他和她的形单影只还是有本质的区别,却不能让他不觉得左晗的背影多少有些孤寂。
车离开孩子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了!
她不可思议和恐惧至极的表情被淹没在血污中,她的眼珠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出了眼眶,整张脸怪诞而又迷茫,她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前倾地伸出双手,像是快要溺水的人奋力探出水面呼吸:“别杀我?!”
“哐”“磅”就在左晗一把拽抱过孩子,顺势翻滚到街边的同时,又是两声平地惊雷般的巨响相继而来。惊魂未定的孩子还没反应过来,左晗大惊失色地撑地而起,朝越野车跑去。
没有人知道,忽闪的白炽光下,一把榔头闪着寒光,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一个年轻女人的头上。她好像愣住了,在原地如醉酒般晃了晃,慢慢转过身体,上身踉跄地朝前走了两步。她的头发沾着脑浆和血的混合体,粘稠地耷拉在半边脸上。
越野车像被制服的疯牛一样,撞停在大路灯杆上,车在撞击的瞬间弹起,而后又落到地上震了两震,路灯的水泥瞬间被撞出一道粗粗的裂缝。
“啊——”一声,“啊!!”又一声,人们难以形容这样的叫声,惨烈里的痛彻心扉浓稠地化不开,似乎在经历人间最残酷的刑罚,痛不欲生。尖叫声让人不寒而栗,有孩子从睡梦中惊醒了,开始哭泣,有人家的狗开始低吼,楼里一盏盏原本昏暗的房间陆陆续续点亮了,窗口逐渐开始晃动着恐惧又好奇的人影。大家都竖起耳朵,仔细辨别着声音的方向,确认着声音的性别。但都无济于事,什么答案都找不到,蹊跷古怪的尖叫很快就停止了。大家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很快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
“小心!”刘浩冲向了旁边的行人,刚推开,路灯就重重地倒伏在地,左晗和他惊恐地对视一眼,转身去看曾大方。
这天晚上,家家户户吃完晚饭,忙碌完了洗碗、哄孩子,终于能坐下来看电视的当口。“啊啊!!!”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怪叫。有人皱起眉头:“春天了,野猫又在发情了。”也有人说:“精神病要出来放风了吧,最近走路上要当心点。”但很快有人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后,说:“不对,怎么像是人的声音?”
他被巨大的冲击力甩了出去,背部着地,在地上直吸冷气,待刘浩跑近,他指着驾驶室:“别管我,快,把李洋扣下了。”
与颓废落败的玉兰景致相呼应的,是晚饭过后路上过分的宁静。这片住宅公寓是本市出了名的好学区,对口的中学虽然离最近的居民楼也有十分钟路程,但不用穿马路就可以上学,几年间让这一片的房价平地而起,小区里的停车位都供不应求。
左晗来不及震惊,追赶上的警车里,同事们飞速跑下,刚刚李洋被震晕休克了,还没等他们靠近,马上醒了过来,颤抖着手松开安全带,慌不择路地撒腿就跑。
四月,气温一直徘徊不定,不时一阵寒风刮来,不少脱了冬衣的路人拉拢了衣襟,快步而行,抱怨着冬天怎么就没完没了。街头,玉兰树的花期倒是如期而至,但好光景不过两三日,几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后,盛大茂密的花丛竟一夜之间稀松萧瑟,只留了一地的残花枯叶,在地上顿显萎靡脏污的姿态,简直让人怀疑枝头的繁花似锦只是梁柯一梦。
李洋撒开了腿,是在用生命逃跑,犹如被老虎追赶的野兔。难以想象恐惧是如何激发出他的潜能,但他正在把同事们一个个甩下。左晗没有放弃,她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冻得发紫,紧紧握着迷你拳头的孩子,那张被削去鼻嘴、眼珠脱落的脸。
一
左晗几乎可以预知DNA检测的结果了,她的脚步越来越快,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如她心里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