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曾大方被自己的一声呼噜震醒了,看到左晗也在,像是没有瞌睡过一样,伸了个懒腰,去卫生间抹了把冷水,就算是彻底轻醒了。他走到桌边,取起其中一幅指纹仔细在看,一下子听明白了:“你是说嫌疑人猜测到了我们会验证指纹,采取的是人造指模捺印的方式?”
左晗笑:“原来连你都记住这句话了。不过这还真不是客套话,DNA分析只能告诉我们嫌疑人是不是来过这里,但微量痕迹分析能告诉我们他为什么来,他到底想做什么。跑题了,我们现在先说指纹。”
“完全正确。”左晗肯定地冲他点点头,“我刚做检测时一眼认出了小女孩的指纹,但感觉有些不对。”
“就像你们常说的,微量痕迹分析不是和DNA分析比个高下,而是对DNA分析的补充。”
曾大方看了看说:“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清晰。”
“你的观察力还不错,一般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最多只能看出两点。”左晗的腰挺得笔直,好像眼前是需要膜拜的艺术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采用电脑比对,因为即使不是真人捺印,电脑还是能识别出对应人的指纹,却不能告诉我们其他更有用的信息。”
“我调整了仪器精度,逐一比对,发现了指纹在清晰程度和完整程度上都和我之前取样做的指膜捺印有很大的相似之处。”她指出其中一处,“举个例子来说,硅胶指模塑膜时,必须在蜡油表面凝固之前完成,这样在制作时会将蜡油带起,模型出现凹凸不平的形态,会直接在指纹上显出比较明显的空白处。”
“这是要给我开小灶上指纹速成课呢?”池逸晙神情专注地看了看:“似乎左边的指纹中间有空白出,纹线中间一点一点的印记,纹线之间比较黏连,边缘也相对模糊。”
“你确定吗?”曾大方在关键问题上总是和外形不相称的谨慎,“我感觉我们实际操作按手印也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还有没有其他的特征?”
“你来看看这两组指纹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硅胶指模到底和人的皮肤弹性材质不一样,加上孩子年纪小,情绪不稳定,会有抵抗,压铸模型会形成抗压作用,形成的指模因为用力不同,会出现中间和四周用力不均的情况。所以也就不难解释现在看到的情况,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塑膜完成的指纹,它们的手印纹线之间的距离都要比手直接摁出的手印更宽,纹线也更细,纹线之间还会有黏连,汗孔却会相对不明显。”
池逸晙虽然不知她哪里来的信心,敢说出这样大胆的推测。他相信在左晗身上,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说说看你的发现,从指纹角度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曾大方戴起眼镜仔细左右比对着:“真的是,同一个指纹,不同的按压方式形成的指纹,有差别的地方种类能累积达到五六种以上呢。”
“我现在的判断是,犯罪嫌疑人已经分头行动,人质在其中一组人手上,不能明确的是,这样做的理由是躲避侦查还是其他原因。”
曾大方听了频频点头,池逸晙问:“这么说,结论很明确了,你还在那里发什么愁呢?”
“根据目击人的说法,有三个人。根据我们对同类案件的经验,不会超过四个人。”
“就是啊,犹豫什么?”曾大方泡好了一壶浓茶,给两人倒在玻璃杯里,放茶几上,朝他们推去。
最后,她终于从仪器里转向池逸晙问:“犯罪嫌疑人有几个?”
“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细节上有问题,指膜捺印和现实手印捺印有不少容易忽略的细微区别,不能用常规的细节特征来比对。但是,我没想通的是,为什么他们要费周折来做这个动作?”
池逸晙看着手机上的电子书,眼睛不时朝左晗方向看去,她却毫无动静,也不知进展如何。左晗似乎和机器融为一体了,她的头发低垂,都看不出她的五官和表情,只听到她间歇性地低声自语。
池逸晙看着手机上的邮件,说:“事实上,刚刚出来的验尸报告能够解答你的疑问。”
左晗开始摆弄起机器,又如入无人之境。她时而轻轻皱眉时而自言自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池逸晙看着她的侧脸,欣赏着她认真工作的样子。想到她在得知自己可能要离开一年时间的样子,竟也有几分后悔和不舍。
“怎么说?”
“安全与否,指纹上会有直观体现?”池逸晙以为自己听错了,看左晗一脸莫名的表情,有点受打击,“算了,我就不班门弄斧了,问得越多越表现出自己的无知。我就等你的结论吧。”
“我看下来,被害人在反抗过程中不仅抓伤了嫌疑人,极有可能通过反作用力,嫌疑人也受伤了,很可能行动不便,也不方便就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么会兵分两路,他们是在明确分工,一组负责人质起居,一组则专门负责讨要赎金和取款。”
“我先确认一下,现在来验证指纹,按照我的理解,不仅仅是确定这封信的真伪,也是为了核实人质的安全与否,对不对?”
“妈的,他们倒挺能耐,和我们玩猫捉老鼠?不是穿了这身警服,给我逮到了好好请他们一顿老拳。”曾大方打开通讯录,征询池逸晙:“这样,我联系在案发地周围所有医院布置下任务,看看会不会自投罗网。”
池逸晙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你是行家,你说了算。”
池逸晙点头:“如果受伤情况不严重,就医的可能性不大。但根据现场勘察的情况来看,嫌疑人有一定出血量,还是比较有希望的。我建议把排查范围扩大到本市,一有情况及时梳理,便于第一时间确定嫌疑人位置。”
“她的指纹形态记在我脑子里,电脑是为人服务的,可不能依赖识别系统,个别的细节特征和形态细节特征的综合比对,还是要靠人才能准确完成的。”左晗解释道。
“我这里刚得出其中一人的DNA图谱,应该也能帮助排查,但这人在样本库里没有比对上。”左晗说。
“不需要比对取样指纹?”池逸晙提醒,“电脑指纹识别会不会更精准些,速度也更快?”
曾大方一击掌:“不是之前说没有毛囊样本吗,哪来的DNA?”
“不用今天,就现在。”左晗从包里取出仪器,“孩子的指纹出现脱皮和细点的新生不确定特征比较少,应该很容易可以辨别出来。”
“嫌疑人作案时还是很紧张的,他皮肤中的细胞随着汗液被帽子的纤维吸入,还记得那顶落在现场的帽子吗,提取了帽檐上反复接触部分的细胞,这才分析得出了他的DNA图谱。”左晗扬了扬手里的信封,“这里,我想应该也有额外的信息。”
池逸晙觉得她的语气里带着奇怪的调调,没深究:“今天能出检测结果吗?”
池逸晙想起什么似的,趴到桌面上捏着只手套把信纸对准台灯下方的光晕:“信纸上除了指纹,我们看来还能得到一些额外的信息。”
“这不是我的本职工作吗?做好工作才是最重要的事嘛。”
池逸晙指得是在信纸上留下的压痕,他一提醒,左晗凑过去看了眼,羞愧难当,开始收拾:“我刚才满脑子想得都是指纹,一时疏忽了。我现在就回去,和信封上的微量元素一起检验。”
“没办法,吃不准什么时候会打电话来。”池逸晙指指桌上的证物袋,“麻烦你了,还特地跑一趟。”
凌晨一点半,电话铃响了,三声挂断。这是他们和和住在隔壁的男人的约定,一旦绑匪的电话来,无论几点钟,都第一时间发出信号。
左晗看曾大方扛不住昏昏睡去歪倒在沙发椅上,笑问:“看来是准备通宵了?”
刚还在鼾声大作的曾大方一个鱼打挺坐了起来,池逸晙披上衣服夺门而出,直接刷卡进入。男人在接电话,看到池逸晙出现,在纸上写着500,池逸晙明白了,那是对方提出赎金的数目。
左晗干赶到的时候,池逸晙盯着这封信有些时候了。
男人反复恳求着希望和孙女视频,对方拒绝,但答应让他听听女孩的声音。那头伴着玻璃纸扯开的“嘶”一声,传来一声惨叫,那头只听到歇斯底里的哭声。
左晗刚拿起手机,又开始震动,她把来电人朝她面前一晃,是池逸晙:“看来不假,我还是去一趟吧。”
男人的泪下来了,声音有点颤抖,池逸晙火速在旁边用笔在纸上写下台词,男人照读后还临时发挥了几句:“乖宝宝,不哭,不哭。你们不要急,要求我会好好考虑,最晚……”
臧易萱看看发信人是刘浩,不屑地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扣:“开玩笑,这家伙脑子大概又坏掉了,那么小的小孩,字都不认识几个,你让她怎么写遗书?寻你开心故意骗你去加班也不找个好点的理由,别理他。”
一直在旁边忍着默不作声的女人崩溃了,抢过电话,声音都变了,音调亢奋尖锐:“我们答应,全都答应,你把账号报给我,求求你们,孩子是无辜的,你们有什么气不要冲她发好不好?”
左晗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臧易萱看向她。左晗把点开的短信给她看:“收到遗书,速来。”
那头女孩还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哭,有人在不耐烦地训斥她,孩子断断续续的哭泣里夹杂着“我好害怕!”
“那就有事没事找我说说。”臧易萱轻轻拍拍她的脑袋,把头靠在她的头顶,“能说出来的痛,还不至于病入膏,咱尽早治,没后遗症!”
“宝宝,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外婆外公救你来了啊,宝宝别害怕!”女人压抑着哭声,哽咽着说。
左晗轻声倚在她肩上:“我真羡慕你,什么烦恼好像都不是事。有你这室友真好。”
挂断电话后,两人的情绪还久久不能平复,女人的身体颤抖着,捶打男人:“你说什么考虑考虑,万一我们宝宝被弄伤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单身也烦恼,恋爱也纠结,多想做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让我看破红尘吧。”臧易萱夸张地做着剃发的动作。
一直默默垂泪的男人终于按捺不住,大吼一声:“行了,就你一个人心疼?!哭哭哭,就知道哭,脑子都被你哭得炸了。”
左晗情绪有些激动:“可是,关于他的事情,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种感觉真的不好受。在他眼里,难道我就真的那么脆弱,那么狭隘吗?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现在把我定位为他的什么人?”
池逸晙等男人平静下来,嘱咐道:“通话时间三分十一秒,下次,应该有下次,他们会催促打款,和你们确认,你们要做的就是,确认孩子的状态,尽可能拖长时间。给我们技术鉴定和定位的同志争取机会。”
“我恋爱经验不太丰富,你让我怎么说好呢?”臧易萱挠挠头,“不要想太多,顺其自然吧。”
“给出的时间期限里,我们要不要打款?”男人问。
“可是,爱就是自私的,像老曾的前妻是失去了不肯松手,而我呢,是还没拥有,就想占有。我现在回想起来,有天他告诉我,人性本恶,只有靠爱和法律来约束,是不是想告诉我,即使真的知道这件事了,也不要去阻拦他?”
池逸晙说:“我的建议是,暂时不要打款。现在距离案发已经三十六个小时,嫌疑人的精神压力很大,畏罪心理比较强,如果一旦满足要求,恐怕对孩子会比较不利。”
“你这是爱,不是自私。不过你不用担心,考核选中了以后,还是派驻原单位等候通知的,如果两年里都没战乱情况发生,不需要派出部队,他也不会离开。而且,按照以往派出的维和警察来看,呆一年都没开过一次枪,其实和我们平时的工作危险程度差不多的。”
“那不给钱,就不会撕票吗?”女人抹着泪,战战兢兢地问。
左晗声音很轻:“你说我是不是特别自私,我心里的确不愿意他去。”
“现在是我们和他们比谁动作更快,一分一秒都是战机,万事皆有可能。”
臧易萱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故作轻松地说:“哎呀,这通过考核你应该为他高兴,说明你的男人可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不仅有过人的技能,还有过人的勇气和觉悟。”
四
“不是怕我阻拦他吗?”左晗闷闷地问。
刘浩风尘仆仆地赶到酒店,传来一个消息,外围走访中,目标时段内,从三家医院共有五条线索指向受伤的嫌疑人。更重要的是,视频监控清晰,可以牢牢锁定几人的行踪。
“怕你担心吧。”
池逸晙把视频截图一一打印出来,给老夫妻两人看。女人戴起老花镜翻看了半天,其他人都屏住呼吸看她辨认,她最后放下纸,犹犹豫豫说:“这张身段像,那张走路的样子像,看上去都挺像的,又都不太确定。”
“我看来是对他一无所知。”左晗垂下眼睛,“你说我给了他两三次机会,他应该察觉到我听到了点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刘浩气得一掐烟头,池逸晙跟了出去。几人回到隔壁的客房里,刘浩一屁股坐在曾大方的床上,指指旁边的墙:“都那么明确了,还行不行了,一条条挑排查到什么时候?”
“听说他还有个残疾人哥哥,小时候脑膜炎没及时治,终身损伤了,现在还靠父母养着呢。你怎么对他一无所知?”
池逸晙说:“你冷静下,哪次办案子有一帆风顺的,除了极个别目标明确的,不都是这样排除的吗?”
“他不是独生子女吗?”
臧易萱赶来送报告,瞪了他一眼:“就这点事情耐不住性子,让你来我们组,你可别疯了?”
“是啊,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维和警察部队的要求特别高,不仅业务能力还有英语水平都必须是顶尖的,再加上去的地区都是战乱不稳定地区,家里独生子女的、有家有口的一般谁会同意,这样算下来,队里符合条件的估计也就他一个了。”
刘浩跑得浑身冒热气,还受她一顿奚落,鼻子喷着热气:“你能耐你上啊,我说道说道,你专业,陪我再去排除一下?”
左晗讶异:“维和部队招人?”
池逸晙看向臧易萱,她就自告奋勇:“行啊,我一起去,你给我们点时间做做功课。”
“那时候维和警察部队招人,他在会上读了通知,让大家踊跃报参与,他为了起模范作用,率先带头表态报名。”
池逸晙点点头:“你们把资料交接下,外围的还在继续排查。现在技侦那头催着,其他能化验的结果也都出来了,没什么可以再用的线索,就要把手头能用的跟实了。我再去隔壁看看,他们的情绪还是不太稳定。”
“得了,你这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浩子了。受影响那么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整天打情骂俏的有情况呢。快说。”
臧易萱接过资料看,五个人,无一例外是腿部伤势严重,却没有留下任何信息,简单包扎后离去。左晗在旁边一起传阅资料,隔了没多久,她又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出现场勘查照片的文件夹翻看。臧易萱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左晗把电脑反转过来:“如果现场血迹形态是故意伪装的呢?”
“我说的都很关键啊,以免产生歧义,那我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了,我可不想毁了一门好姻缘。”臧易萱扳着手指头算,“那大概是去年三月份的事情了,那时候,你们还没毕业,谁都不知道你这朵绝世警花就要在我们队里飘落。”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说关键的,他要去哪里?”
“混淆视听,让我们朝错误的方向排查,拿他就可以顺利逃脱。”左晗问,“你说,什么样的伤口现场会留下这么大的血泊。”
“其实他也不算特地瞒着你吧,毕竟你原来那么高冷,好像谁也看不上,他又很正派,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办公室恋情,可能只是没想到你们关系真的走到这一步吧。”
“动静脉血管割裂吧,就像死者这样的。”
“不会,是我逼你说的,快说。”
“但我们可以看到,嫌疑人的血泊形状和喷溅的血泊形态有所不同。”左晗用笔勾勒出电脑屏幕上放大的现场图片,“血泊西侧是滴落状血迹,我们看到的都是规则的类圆形,而且周围没有毛刺。”
臧易萱哀嚎:“你说我怎么那么苦命,整天活在一台人肉测谎仪身边?他不说,我来说,这不成挑拨你们俩关系了吗?”
“这是在静止状态下滴落的!”
“这你让我怎么问?”臧易萱起身要去厨房,左晗侧身两只手固定住她的肩,“别逃,你快告诉我。”
左晗点头:“而且高度很低。是不是可能存在这么一种可能性?他的创口虽然达到了肌层,但是并没有伤及动静脉血管,只是为了伪装,故意让切口处的血留下,形成目前这种比较大的血泊。”
“离开?”臧易萱小心翼翼问,“你没直接问他?”
“他即使有这个动机,也没有操作的可行性啊,时间上不允许。”臧易萱撑着下巴说。
“那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见得让他在会上宣布或者自己提出换部门吧,咱人微言轻的,也没人理我啊。”左晗一摊手,“对了,老曾说他要离开,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刘浩说:“按照之前我们假设的那种情况,嫌疑人作案后立刻离开,的确是没有逗留时间的。但不是今天情况不一样了吗,我听老曾他们询问下来的情况看,事实并不是这样。目击者说他们在攻击死者后,在客厅里逗留了很长时间,而当时目击者和孩子都待在小房间,根本看不到他们做了什么。”
“这可不是什么好办法,不是有句话,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藏不住的,‘咳嗽’和‘爱情’。”
“看来,我们需要再扩大排查范围,重点排查有胸肩部肌层划伤的男人,一旦有可疑人员出现,第一时间联系抽检。我去汇报下。”左晗发了条微信,给那个熟悉的却从没主动发过消息的图标。头像上没有帅气的池逸晙,只是一排延伸至远方地平线的白桦树。
左晗无言以对:“算是……默契吧,我们没谈过这话题,但既然暂时换不了部门,那只有尽量保密了。”
“好,等我。”对方几乎是在同时发来这条消息。
臧易萱做恶心状,听她夸完,只有摇头:“行行行,老曾被你家小池甩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了。你这情人眼里出西施起来,和我也不是一个级别的。今儿算见识了。怎么,你们现在还是地下恋情吧?”
左晗看着这条消息,后退几步,落寞地靠在酒店走廊的墙上。“等我”,是不是未来的自己都要在等待中度过?他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要离开?如果真的离开了,那是不是还没开始就渐行渐远无疾而终了?她有太多的疑问想要问。
“他很好,比我想象得还要好。”左晗的嘴角总算漾出一丝微笑,“帅气又纯真,稳重又风趣,圆滑又不世俗,接地气又不俗气,他的确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男人。”
池逸晙的脸满溢着温暖微笑出现的时候,她看到那双诚恳又怜爱的眼睛,却什么都开不了口。他听完她的汇报,一如既往的信任,左晗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开始联络,再复杂的协调工作到他手里总是那么易如反掌,好像只要面对他,别人都失去了拒绝的能力。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那让我来猜猜看,是距离产生美,真答应了又觉得他不够好?”
她静静地站在旁边,他也不回避,因为对任何人,他都是同样的语气,既没有对上级的谦恭,也没有对下级的命令,以至于如果不是他习惯于在给出交代前称呼对方的名,她都完全猜不出是给谁打电话。每个电话接通前,池逸晙总是冲她微笑一下,左晗感觉他是在用眼神拥抱自己,仿佛怕冷落了她,又像是宠溺不完。等全部布置好工作,他见左晗还没走,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果我们的事情,影响到你工作的心情,那我应该说抱歉。”
左晗把另一只靠垫朝她扔过去:“别诅咒我。”
原来他什么都猜到了,左晗心生一种赤裸与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观赏的羞辱,竭力克制着,脸上没有表情。
臧易萱双手一击,大笑:“哈哈,郎才女貌,真好。”转眼一看左晗,无精打采的样子,“怎么,刚答应就分手了?”
池逸晙小心翼翼地说:“老曾和我说了,对不起,我的计划让你困扰了。”
左晗犹豫了下,直接默默点点头。
左晗心里暗骂:“看来如果曾大方不说,看来自己直到他报道那天才会知道。按照目前两人的进展,他却说“我的计划”,难道要等到自己完全陷入难以自拔,却要接受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到底是冷血还是冷漠?!”
臧易萱瞅瞅她的表情,摇头:“不对,应该你劝我的,怎么成我劝你了?你肯定还有什么心事瞒着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答应池队做女朋友了?”
池逸晙看到左晗的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低声解释道:“本来不应该在工作时间说这些,但是我约你出来,你都没有答应。”池逸晙咽了下口水,有点心虚,真的约了他就会说,还是要等到眼前再也藏不住的境地才会开口?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刑警。你有满腔的正义感,你有洞察细节的眼睛,你有学习钻研的热情,要我说,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你有不计后果的投入,今天这楼多危险啊,你居然安全带都不绑一根去做什么模拟,这要摔下去可不成了肉饼了?到时候可惜你这张美美的脸蛋就来不及了。”臧易萱说着要去捏她的脸,左晗的余光一扫,又躲过了。
左晗镇定了下情绪,极力掩饰住失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亲爱的,你太会劝人了,一下子把我积攒多年的罪恶感全都清空了!”臧易萱要扑向左晗,给她个大大的拥抱,左晗面露嫌弃地一下子躲开:“请尊重我的私人空间,好吗?我不是说沉溺于这种感觉,让我害怕或者沮丧,我是在想,会不会这些噩梦只是在提醒我,我的性格并不适合做个刑警?”
池逸晙愣了愣,很快说:“不管你知不知道,我都想和你说,我在很久之前报名参加了维和警察部队,后来经过了培训,又通过了考核。那时候你刚来,我目前是有两年的留岗待命时间。”
“说明你是天生的法医。这就像最高明的股票大师,涨跌起伏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堆数字游戏,而不是实实在在的物质,撇去其他感受,可能会有更理性的判断和分析。”
“哦,两年里如果有任务呢?”
“真遗憾,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是我不能体会,因为虽然我是直接接触死者的,但从来没有这种代入感,我也不会做噩梦。”臧易萱说着,面露羞愧,“你说我是不是没进化好的单细胞生物,怎么这么没心没肺的?”
“我才得知自己被分配在指挥部,执行任务时间是一年。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驻守的队伍一年里没有动过枪,中国部队在当地也很有威信,安全系数相对没有想象的那么低。”
“每次一走进中心现场,看到那些搏斗的痕迹,那些到处洒落的血迹,我好像都能看到那些受害者是怎么在奋力抗争,他们在努力地为自己赢得多一分钟的呼吸,保护着自己爱的人,哪怕代价是更深的伤口,哪怕知道结果还是于事无补。”左晗闭上眼,缓缓摇头,“我能体验到他们生命里的最后一刻,这种感觉很长时间里都挥之不去。”
左晗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好的,我知道了。还有其他要说的吗?没的话,我去忙了。”
“这很正常。你比较感性敏感,难免的。”
池逸晙在回宾馆房间的时候,还是有点想不通,预期中的左晗不应该是目前这个置之事外的反应。他问曾大方:“她怎么对我那么冷漠?不是都说近水楼台,我们这却变成了井水不犯河水。太奇怪了。”
“我承认我有点情绪低落。”左晗长叹一口气,往后靠在沙发上,“我能说,从上次的灭门案开始,我其实每次出完现场,都会连做两天的噩梦吗?”
曾大方哈哈大笑:“人家是一谈恋爱就变傻,说得是对爱情的盲目,要我看,你这是真的傻,如果你把在工作上的一般智商放在感情问题上,那人家至于那么不高兴吗?”
臧易萱一把抢过遥控器摁掉开关:“少来,从来不开电视的现在拿这个来转移我注意力。”
“你没看到她那个表情,不是不高兴,真的是漠不关心。我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和她说维和部队的事情,就真的和一个傻子没什么两样。”
“我没什么,累了吧。”左晗回过神,拿起遥控器开电视。
“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她说出来的,表达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更何况左晗还不一般,她越是平静,越是内心不平静。用力过度,才显得冷漠。恰恰相反,说明她挺在乎你的,但是对于你先斩后奏的做法非常不满。”
臧易萱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一只圆圆的青蛙抱枕,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看左晗托腮靠在沙发另一侧,问:“你怎么啦?”
池逸晙惊叹:“老曾,真人不露相,你的观点听来有几分道理。可你说,我不可能中途退出,只不过实事求是而已。”
“人家疗伤期呢,你去当什么替补,充炮灰有什么意思?”
“你是聪明人,既然躲不过,就应该早点说,尽量安排好你们两人将来的共同计划。如果你是她,男朋友的未来生活工作里,自己都没有一席之地,你也会不高兴。没提分手,已经是珍惜你了。”
“那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
“至于那么严重吗?”池逸晙抽出一支烟,想到左晗略带嫌弃的眼神,闻了闻味道,又放了回去,“不过,感觉她没有我预期中的反对,相反,还有点支持的意思,只不过没有明说。或许,我的确还不太了解她吧。”
“我师傅人还是不错的,她估计是后悔了,不甘心呗,我劝你等这个案子了了,如果真的喜欢人家,就赶紧行动起来。”
第三天。人质被绑整整73个小时。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过了马路,朝他们那里瞟了两眼,老曾根本不想理她,她要拉他,老曾就撇撇袖子,很不耐烦的样子。”
池逸晙进屋时的脚步比平时快,男人迎了上去,池逸晙示意他坐下,他忐忑不安得搓着手,紧张地注视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女人正在洗手间,听到动静,“哐当”一下打开门冲了出来:“怎么了,电话来了?”
“说明你眼光也好!”
池逸晙没法告诉他们,他们是怎么在不眠夜里通过走访调查、尸体解剖、痕迹检测、甚至于声纹鉴定和技术筛查等等,动用了无以计数的警力,最快速度做到了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锁定了其中一个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和通讯信息。现在只需等待那个电话,就足以端掉至少两名嫌疑人。他自己还沉浸在早上和队员们开案情分析会时的亢奋和喜悦中,一双双熬红的眼睛对视着,只有无声的激动,他在队员们中间找寻过去,那张俏丽的面孔侧转过去,避开了他微笑寻觅她的眼神。
臧易萱转怒为喜,喝了几口水稳定情绪,隔了一会儿想想又不对:“你说她都不是他老婆了,还纠缠什么呢?”
他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示意两人放轻松,又把之前演练的谈话内容稍加变动,帮他们重新彩排了一下。
左晗挑挑眉毛,故意惹她:“那说明她眼光不错,知道你秀色可餐啊!”
曾大方和左晗坐在隔壁客房的沙发上,刘浩在电视机和床之间狭窄的过道上不停来回走动:“哎,急死人。电话怎么还不来?”
“说?他老婆,哦,不对,前妻现在都歇斯底里不讲道理了!”臧易萱愤愤不平,“怪不得她说什么‘在单位看女同事,赏心悦目才加班’,我正好从旁边走过,她不是说我是在说谁?”
左晗说:“上次来电说好的时间是今天上午十点,还有十五分钟,等着吧。要说着急,现在绑匪比谁都着急。带着这年纪的孩子,能哭能闹的,一不小心就暴露了。”
“他俩能说什么?”
刘浩望着窗外,回头问两人:“真的只差这最后一步了,怎么感觉像做梦一样。”
轮到臧易萱喜出望外:“已经领证了?”
曾大方说:“你早上开会时不在,老实说,你这样的想法,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你还记得之前左晗的推测吗?受伤嫌犯的伤势不如我们之前预期的那么严重,按照新圈定的目标群体,我们很快在外围排查中获得了新的线索。嫌犯应该是没有想到我们开始了调查,还以为风平浪静了,也放松了警惕,忍了两天,伤口发炎了自己去药房去买伤口护理液。这其中,有一个功臣!”
左晗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他们不是离了吗?”
“没错,前期沟通到位,店员又很给力,对照我们的视频截图,觉得他形迹可疑,恰巧伤口的部位和程度也符合特征,就灵机一动,在推荐药品时检查了伤口,借机用棉球让他擦拭了伤口。我们第一时间取回了他在药房丢弃的棉球,很快证实了他的身份。”
“老曾的老婆!”
“太棒了,缺口就是这样打开的。敢情我们的奔波都不及这个DNA检测,关键时候还是科学技术管用。”
“你也没什么仇家,见谁能把你气成这样?”
“话不是这么说,如果不是你们对受害人家人的社会关系进行排查,也不会有第二个嫌疑人进入我们的视线。”
“你猜我刚才出大院的时候看到谁?”
“可是,我们当初在排查时,并没有发现嫌疑人。”
左晗在里间洗澡,以为是厅里的鞋架倒在了地上,头发还没吹干,快步跑出来,再一看她的脸色,好气又好笑:“我说你能不能给我买份保险,做你室友真的需要一颗非常强大的心脏啊。谁敢惹咱么臧大小姐啊?!”
“但是,你们梳理得出的基本信息,和我们技术检测获得的隐藏信息相碰撞,跳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嫌疑人。”
臧易萱用力“磅”地一声甩门进屋,墙上的电视机跟着颤动了下。
刘浩吃惊:“我不过是一天没回局里,到底错过了多少新情况!”
三
“可不是都在争分夺秒嘛。”曾大方指指左晗的黑眼圈,“左晗他们熬了个通宵,嫌疑人寄来的‘遗书’上,不仅揭示了嫌疑人分两组行动,人质已经转移,而且还告诉我们他们短租了一间酒店式公寓。”
池逸晙说:“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来考虑没有用的后果,我们能做的只是避免这样的结果。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等会儿我们的民警会教你怎么来应答嫌疑人的电话,记住几点,不要轻举妄动,不要透露出你们已经报警,尽可能多得获取人质信息,这样也是为我们的营救争取时间。”
“这不得了吗?既然已经知道地址了,赶紧去救人质吧,还等什么呢,不用反复确认了。”刘浩激动地站起来。
老人含着泪:“没问题,你们看,她还回得来吗?”
左晗笑着朝他摆手:“别激动,你听曾队说下去。”
“您孙女最近用过的茶杯和玩具,我能带几样回去检测吗?”
“透过留痕在‘遗书’上的信息,我们顺藤摸瓜,排除了多条无关信息,发现了其中一个号码是窗帘店员工的手机。不得不说池队的知觉灵敏成都让人觉得害怕。其他线索我们和他汇报时,他都没太大反应。但听到这条信息时,他就好像雷达检测到了导弹,立刻出发去到家居建材市场,找到那个店主进行启发回忆。很快询问之下,发现最近窗帘店的客人中,有个本地人客户,情况比较可疑。回来对照排查后,居然发现,这个人恰巧是小女孩父亲的初中同学!”
池逸晙说:“这些我们同事回去尽全力分析检测追踪的,你不用过问这些细节。”
“于是,才有了让我们跟进了解的摸底任务?我想怎么会突然让调查他同学的最新财物状况!”刘浩恍然大悟。
“什么意思?”
曾大方说:“时间紧张,来不及解释太多,但不管怎样,你们的工作是至关重要的。根据你们的调查,女孩父亲在网上的炫富行为频繁而且高调,这个同学最近正处于失业状态,自住房因为还不出贷款已经由法院进行强制公开拍卖。”
左晗取出显微镜来,大致检查着说:“不能抱太大希望,这里面并没有可以分析的毛囊样本。”
左晗说:“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在半年前是这里的租客,还曾经因为停车位和女孩父亲大打出手。也就是在一个月,他购买了不用实名登记的手机号,我们通过技术手段倒查发现,他的手机频繁与现场范围内的两部手机有频繁沟通。”
男人不可思议地要接过来,池逸晙迅速伸手一挡,他明白他的用意,缩回手,眼睛里猛然间有了神采,满是期待:“我们平时从来不戴帽子。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找到嫌疑人了?”
“案发时段和短信内容都能匹配?”刘浩问,“你们的意思是,人质不在他手里,他只是整个案子的幕后策划者?”
左晗从口袋里拿出副手套戴好,朝里间的衣帽架那里走去,她从一堆衣物里翻出一顶藏蓝色的棒球帽问:“这个应该不是您和您儿子的东西吧?”
左晗点头:“没错。不过,我们虽然目前掌握了主要嫌疑人。”
男主人站起身,环顾四周,在房间里仔仔细细转悠了一圈,回到书房说:“好像并没有。”。
刘浩摩拳擦掌:“那也没必要再等下去啊,何不把他抓来先审了再说?说不定是更快知道人质地点的办法呢?”
左晗做了个手势:“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你有发现家里多了什么东西吗?”
“虽然多等一分钟,人质的安全就会多一份危险,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
“我生意忙,他从小被老人宠坏了。好了,成家了,臭味相投,找了个媳妇整天就知道去美容院、买奢侈品包,孩子也不管,两个吭老族我说起来就……”男人的手握成拳锤了自己大腿一下,“臭小子本事没什么,脾气大得很,小区里停个车位都会和人打起来,偶尔去开次幼儿园家长会,人家老师提起他就直摇头,居然和一个家长争座位吵到不可开交……”
“为什么?”刘浩大惑不解。
“那你儿子儿媳呢?”
曾大方在检查警用六件套,做最后的准备工作:“不是没考虑过这个方案,但是风险太大。要说收网,我比你还盼着呢!”
男主人叹气:“你也看到了,我和我太太两个人,平时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安分守己,不会和人红脸。”
“风险,哪里来的风险?”
曾大方问:“都没来得及问你,平时你们家人和什么人有过矛盾、纠纷之类的吗?”
左晗解释道:“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主犯的反侦察意识特别强,个性也比较多疑,在拿不到赎金就被捕的情况下,他也一定准备好了备用方法,确定自己能够拿到其中大部分的赎金。如果他发出相关信号,就有可能让另两名嫌疑人撕票。”
“她说好像很脸熟,但是没看清,我猜想她受了惊吓,即使认出来也叫不出名字或者记不住特征。到底年纪上去了,她本身也不擅长认人脸,”
“而且,通过左晗在帽子上提取的DNA比对,发现其中一名嫌疑人是有前科的抢劫犯,虽然不清楚几名嫌疑人是如何结识的,但鉴于和受害人有直接联系的仅有主犯一人,可以基本确定嫌犯之间的关系纯粹是金钱利益结合。你想,如果主犯突然消失,会发生什么状况?”
“刚才比较乱,您妻子说了她看清楚对方了吗?”
刘浩若有所思:“他们在作案过程中已经杀了一个人了,心理素质如果不是太稳定,就是太心狠手辣。这样来讲,其他人会因为拿不到佣金恼羞成怒,破罐破摔,杀害人质。”
一直面色平静的男人听到“孩子”,眼圈红了:“我们家的独苗,虽然是女孩,但我特别喜欢。懂事、孝顺、文静、聪明,和我亲,她一直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比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强太多了。”
左晗补充说:“况且,你们调查获取的信息中,主犯和已确定身份的嫌犯两人都是做父亲的人,自己的孩子也是年龄相仿的女儿,从他们离开现场时不忘记拿奶粉和尿布的行为来看,如果不是在被激怒和走投无路的状况下,不至于没拿到赎金就撕票。”
池逸晙朝端来茶水和水果的男人摆摆手:“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无论你们是否找人,领导本身就很重视,现在这个案子人质的营救工作局长亲自在抓,我们也会尽全力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孩子。希望你们能够放下焦虑和担心,好好配合我们的调查,就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支持。”
“我总算搞明白了,所以我们是为了最大程度保护人质的安全,才放弃了这条捷径?”
左晗透过门廊看到,女人的眼神一刻不离打电话的男人,眼睛里的焦虑却少了一半,似乎案子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是啊,谁不想快点解救人质呢?但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等他们再次联络时,尽快锁定嫌疑人的最新地理位置。”
男人微微面露囧色,招呼他们坐到书房里,朝妻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有失敬意,我是完全相信你们的,这不我爱人病急乱投医。他多大能耐,我心里有数。即使他帮不了忙,算是给她一贴安心药。”
刘浩又现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如果钱打过去了,他们之间却不互相联络怎么办?”
“只是了解情况?”曾大方明知故问,“你这是对我们工作还不够有信心嘛。”
“只要钱款不直接打过去,从主犯找的这个队友的性格来看,一定会突破计划。”
“我商学院的班长,知道我们家出了这样的大事情,特意过来了解情况的。”
“怎么个突破法?”
“这位是?”
左晗平静地说:“主犯个性相当谨慎,他绝不可能自己露面去取款,他的计划中安排好了周全的办法,让绑匪去ATM拿钱,却有所顾忌不敢独吞赎金。但是,在他计划之外的是,他对嫌犯的个性把握不足,他冲动又强势,不能完全按照他的预期来做事,尤其是在一些细节上,他认为至关重要,对方很可能不以为然,估计现在自己也深受其扰。”
池逸晙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个陌生男人,一套定制的中山装,胸口别着一个胸针,上面似乎写着几个篆体小字。他一只手撑着后腰在打电话,嗓音不低,因此他们都听到了他的谈话内容。他一口一个“张局”,似乎对方是个级别不低的官员。他打着电话,声音里都能蹦出个满脸堆笑的小人,隔空朝对方作揖。他若无其事地扫了眼曾大方,对方在旁边暗暗翻着白眼,左晗倒是面无表情,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平时常常浅笑吟吟的她已然在表示不满和蔑视。
“你是说他回忍不住自己直接主动打电话来?”
“好的,好的,你们想得太周到了。”
“是的,如果想要尽快解救人质,这才是大概率的安全办法。”左晗看看刘浩的将信将疑,“当然,退一步来说,我们的人蹲点监视主犯,也全面监控了他们的通讯,你放心吧。”
曾大方忙说;“不用那么麻烦,我们领导会安排在就近的酒店,你们只需要打包些日常用品跟我们走,就可以了。”
左晗看了看表,时针又过去了五分钟。曾大方去卫生间路上,拍了下刘浩后脑勺,嘱咐:“你坐会儿,别在这晃得我眼睛都花,都该干嘛干嘛去,把装备都检查一遍,等会儿我来开车,你们都给我坐稳了。”
等听清来意后,他郑重其事地轮流握了握两个男人的手,朝左晗谦恭地点点头:“太需要了,感谢感谢。遇到这样的事,还是需要你们专业人士来指导,我们心里有底。我这就安排人来收拾房间,我们的主卧让出来,改成双标,希望你们能休息得好。”
左晗默默放下还有一半的奶茶,和刘浩苦笑着对视一眼。
他发型清爽、腹部平坦,一件羊绒背心罩在白领衬衫外,一副无框眼镜衬托得整个人干净利落,毫无这年龄男人普遍的油腻颓废。
距离绑匪最后通牒的时间只剩下几分钟了,时针一点点指向十点,两个房间的门都开着,走廊里也没有人,一片静寂。大家的眼神都凝视着秒针平滑地奔向正中,还没到位,男人的默认手机铃声响起。
三人重新步行从地下车库的电梯直达不同的楼层,而后又陆续回到现场。门敲了好一阵,猫眼这里的光闪动了下,男主人才过来打开门:“对不住,对不住,我们真的是心有余悸。”
“不是他的号码!”池逸晙摁响对讲机,“各组就位。”
池逸晙打开车门,从副驾驶位上下来,招呼准备开车的曾大方也下车。他让另一个刑警坐到驾驶员位置:“我们也留在这里,嫌疑人可能打电话过来索要赎金,他们需要有人指导随时应对。”
三人长舒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击掌,刘浩忍不住低声喝彩!
左晗微微举手:“我是不是可以申请重新回到现场,有一些问题我还没想明白。刚才提取的痕迹,我会晚上再去办公室完成检验的。”
男人的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对话内容,但絮絮叨叨一直低声在说,不到五分钟的时候,突然听到女人的声音,脱口而出:“钱……钱我们准备好了,孩子在哪里?”
刘浩恍然大悟:“那是他把血衣一起带离现场了。带着换穿的衣服,从这点来看,倒的确说明他是有备而来。”
“你先把钱打过来,我们查过了再说。”
池逸晙并不意外:“根据现场死者伤口情况来看,颈动脉割裂会造成短时间内大量喷血,近距离的嫌疑人身上必然是沾染了很多鲜血,在撤离过程如果嫌疑人如果是穿着一件血衣,那就很快会有人看到并且留下深刻印象。”
“那你让我听听孩子声音总可以吧,我也要确认孩子没事才给你们打款。”男人夺回了电话,捂住女人的嘴,一边按照预定的方案和他纠缠了一会儿,才挂断了电话。
“那就对了,你还没找到目击人,恰恰说明他是有预谋的。”
两分钟后,曾大方的电话响起,他指指左晗,她来到早已准备好纸笔的写字桌前,快速记下他报出的地址。
刘浩挠挠头:“哪有那么容易,再给我多点时间,应该能找到。”
刘浩麻利地穿上作训服外套,左晗搁笔的一刹那,曾大方冲到池逸晙门前打了个手势,三人默不作声地一前一后冲向走廊。
左晗反问:“你有找到其他目击证人吗?”
池逸晙听到关门的巨响,让另一名刑警留在原处,跑出门时,只看到三人飞跑的背影。他从消防通道狂奔,冲进地下停车场,脚步声像是要从楼梯滚落下来。
刘浩刚准备离开,听了这句,又回转过来,趴在车窗上,嘴角扬起,将信将疑:“这你也看出来了?”
车子起步前,他终于加入了队伍。车门还没关稳,曾大方油门一轰,几人不由自主往后倒伏。没有人惊叫,更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在望眼欲穿,等待这个时刻终于来临,憧憬和忧虑的表情交织着。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悲剧,还是一种圆满。
“嫌疑人至少做足了功课,他的主要目标是劫财,不过遇到了顽强抵抗才失手杀了人。”
五
“有邻居听到了一声男人的惨叫声,他应该也受伤了。”
如果池逸晙事先知道这场抓捕,会让左晗亲眼目睹两人离阴阳两隔那么近,他说不定会坚持让左晗留在宾馆。
“三代共住,嫌疑人恰好是在只有老人和孩子的时候作案。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时间和位置的精准把握只是巧合。”
他们是借由房东的备用钥匙,直接开锁进门的。闯进门的一刹那,池逸晙看清了屋内的结构,卫生间的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小女孩在厅里的沙发上朝内躺着,旁边一左一右有两个男人在打电话,阳台上还有个男人在抽烟。
曾大方看看池逸晙脸色,知道他难办,提醒左晗:“这还不能足以证明嫌疑人就是熟人,小区房子中介挂牌的不少,只要有平面图就能熟悉地形。另外,如果是租住过房子的,或是看过房的,大体上都能有个印象。”
一比一,池逸晙条件反射地脑子里闪过一念,他们三个大男人,足以应对了。他冲在最前面,直扑阳台。
池逸晙有些后怕,他刚才顾着安抚受害人夫妇情绪,大家都各忙各的,居然没有留意到她悄无声息地去冒险了。
他们鱼贯而入的时候,阳台上的男人愣在那里,沙发上靠窗的那个摔了手机就要起身,被飞身一跃的刘浩扑倒在地上。另一个拽过一把椅子朝曾大方飞掷过来,他把身后的左晗往另一侧一拽,轻巧地让两人都躲过了不长眼的铁架。一个侧身飞腿就夺路而逃的另一个狠狠摁住。
“相反,他是从门道逃走的。进入时,他是通过楼梯口过道窗口,攀爬入受害人公寓的厨房窗口。尽管因为他穿了鞋套,没有办法取到精确的脚印,但是卸去的螺丝在平台角落里找到。”
就听左晗一声吼叫“当心”,往阳台上冲的池逸晙停顿了下脚步,身体重心往下一降,躲过了一把直冲他而来的匕首。左晗稍稍松了口气,刘浩配合曾大方他们“咔嚓”上拷,把两个嫌疑人面对面连着拷在一起,转移到厅里的白墙前让他们蹲下。左晗跑过去检查小女孩的情况。她的脸苍白,嘴巴和鼻子都被胶带覆盖着,左晗轻轻推了推她,却毫无反应。她搭了搭她的颈动脉,大惊失色,一把扯开胶带,把她放平在沙发上,一跃而上,腾空骑在她的身上。
刘浩大惊:“嫌疑人不是从门道入口的?”其他几人也看着她,一言难尽的表情。公寓所在楼层虽然只有五楼,但是挑高不低,垂直地面高度也能达到几十米,危险可想而知。
“怎么了?”曾大方紧张地凑上前去。
“我刚才模拟了嫌疑人进入屋子的路线。”
左晗的脸像是被冻僵了,把小女孩的头往后仰靠,两手交叉在她胸前用力按压,吃力地回答:“心力衰竭,赶紧打120。”
曾大方问:“被害人并没有提到这一点,你有什么证据?”
阳台上传来一阵声响,左晗扭头时,曾大方已经不见踪影,刘浩几个踹蹬,把两个嫌疑人踢得头撞了下墙还不解恨,但此时,电话接通了,他冲过去,从左晗的口袋里取出纸条,眼睛瞟着两人,迅速报着地址。
左晗根本无暇顾及,索性把外套脱了,递到臧易萱手里:“我认为,应该是熟人作案。”
阳台上一阵搏斗的声响,刘浩和左晗都无暇顾及,她用尽全身力气,臂膀的肌肉在燃烧,频繁的深呼吸吐气,让她的眼前望出去渐渐发黑,但她一次都不敢停歇。她头上的汗珠渐渐滴落下来,掉在女孩的眉毛上、睫毛上,可是小女孩的眼睛紧闭着,依然一动不动。左晗很想哭,但现在还不是难过的时候,她没有时间,只有越来越机械地做着一组又一组按压加人工呼吸。
臧易萱正忍无可忍地一把拉住左晗,帮左晗拍后背的灰,轻声责怪:“啧啧,你这都钻哪里了,脏成这样,一点形象都没有。”
“快过来个人!”曾大方的声音从阳台里传出,怒吼的声音,带着喘息,裹着绝望。
池逸晙欣然点头:“这个消息不错。保障人质的安全,是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其他还有什么发现?”
“没法过来,都忙着呢,怎么了?”刘浩在厅里的另一头,看不到阳台的状况,只能冲那头喊着。
“我不懂孩子这年纪是不是还需要喝奶,至少这家的孩子是在喝的,但是房间里并没有奶瓶和奶粉。这个简单事实,可以过后等家属情绪平和些时候再核实一下。如果没说错的话,应该也是被嫌疑人带走了。这能说明,嫌疑人尽管作案但是还算是有点人性的,至少不会短期内动孩子。”
左晗这时想起池逸晙,他人呢?从进屋到现在,他都还没回到厅里,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最六神无主需要依靠的时候,他到底在哪里?!
“这你都找过了?”刘浩惊叹。
左晗自顾不暇,趁着空隙朝那里瞟了一眼,几乎要尖叫起来!
左晗点头:“可以和受害人家属再确认下,但基本不会差。因为我刚才发现,房间写字桌一角有长期积累的奶渍,厨房里有湿的奶瓶刷,没有其他成人奶粉和奶制品。”
阳台上,她只看到了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半人。曾大方死命地抱住一个男人的双腿,男人的大半个身体都在窗外,她立刻认出了池逸晙的鞋子。
池逸晙问:“你是说嫌疑人拿走了?”
左晗求助地看向刘浩,对方也从她的眼里读出了事态的严重,可是,一旦他离开,两个蠢蠢欲动的嫌疑人,逃跑另当别论,首当其冲威胁的是左晗和小女孩两个人的安全。刘浩尽力控制着情绪,大喊:“池队,老曾,你们再坚持下!我很快过来。”
“如果是必需品,正常情况下,家里不会用到只剩一块都不去买新的。房间里物品摆放整齐,厨房里连调味料瓶都按高矮胖瘦有序排列,这家女主人心很细,一般会提前储备一些。而且都是用到最后,才会把尿布的大包装袋扔掉。但是在房间里,我却没找到有其他尿布或袋子。”
左晗看了眼阳台,又低头看了看女孩,两秒钟的功夫,时间好像停滞了。她闭起眼睛,流着眼泪,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刻没有停歇,继续做心肺复苏。她不再看老曾,也不再看刘浩,越发努力地做着重复动作。远远地听到救护车疾驰而来的鸣笛声。
刘浩说:“那还不是用光了呗?”
不到三分钟,急救员进屋,正打算要开口问情况,左晗冲其中一个人狂叫:“快去阳台!”
左晗返回房间戴上手套取出一片尿布:“孩子正在用尿布,但是只剩下了一块。说明什么?”
对方不明所以,看她的态度,不假思索地冲过去。一看到满头大汗的曾大方和眼前的情况,愣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曾大方怒斥:“快,拉住他的腿,一起!”
曾大方说:“你别告诉我这个都和案子有关?”
把女孩托付给医护人员,左晗跑到曾大方旁边的时候,池逸晙已被两人费力地拽进了屋里。曾大方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池逸晙的腰部。池逸晙还在半蹲着往后使劲,两只手涨得通红。
“从何见得?”池逸晙问。
左晗看到他颤抖地拽着两只手,一点一点,嫌疑人的头露出了窗台,眼里满是对生的渴望和对坠楼的恐惧。池逸晙大吼一声,一用力,一把将他拖回屋里,甩在地上。
“我认为,至少目前阶段来看,绑匪还不会撕票。”
左晗一个单膝前跪在地,俯下身,利落地把手铐给他戴上,嫌疑人瘫软地躺在地上,池逸晙站在那里,揉搓着双手,俯视着他,两人面对面地喘着粗气。
臧易萱说:“虽然我没经验,但是我知道也有例外,有的孩子因为对环境不适应、没有安全感,或者是有过心理创伤记忆,会出现成长退步的迹象,个别就体现在突然尿床,或者是要如厕却不说的情况,也会脱不了尿布。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刚才你为什么不松手?”那个嫌犯是个矮壮的男人,即使在刚刚直面过死亡,他的浑身上下还是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戾气。
曾大方沉吟了下:“我女儿是一岁半就不用纸尿裤了,当时家里剩了好多,但他们班上最晚的过了大半年才不用。他家这孩子早就该不用了吧。”
刘浩“嘿”了一声冲他训斥:“还不谢救命之恩,亏得池队和曾队都是职业运动员出身,否则按一般人臂力,想救你都撑不住。如果你七层掉下去,现在连个人样都没有了。”
“这样年龄的孩子还用尿布吗?”
嫌犯眼神追随着池逸晙,此刻他注意到这个警察的眼神和别人都不一样,即使在刚才性命攸关的时刻,他眼睛里的神采都让人宁静舒坦,如同武侠小说里的顶尖高手,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发出绝招让人甘拜下风。眼前这个被称作“池队”的人不一般,即使不开口,都让人折服于他刻意隐藏着的强大气场。
池逸晙不知她怎么想起来这个,还是回答道:“他们家孩子是大月生,到现在是四岁差五个月。”
池逸晙在屋里转了一圈,回到阳台,坐到椅子上,双手撑在膝盖上,盯视着他的脸。嫌犯被看得心里发毛,躲避开眼神。池逸晙点了烟,吐了个眼圈,嫌犯看不清他脸的时候,就听到他冷冷的声音:“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犯了错,是要付出代价,但不是用这样的方式。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我不喜欢懦夫,就这么简单。你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这就是原因。”
左晗的脸上满是迷茫,她扭转头回望着案发现场。池逸晙刚才在屋里就注意到在里屋的她,一边提取证据,一边眼神穿过受害人的厅廊,落在了茶几那里:“刚才那家的孩子快上幼儿园了,那应该再小也有快三岁了吧。”
医护人员在给女孩做着各种测量评估,左晗正呆站在阳台远远看着,拼命忍住眼泪,不敢靠近。池逸晙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的时候眼泪滑落下来,再也刹不住车了。她就那么无声地流着泪,两手握拳暗暗祈祷。池逸晙的心如刀割,走到她旁边,搭了搭她的肩,却也再不能有任何亲密的举动。
池逸晙问:“你们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吗?”
曾大方握紧拳头重重砸在墙上,嫌犯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头颈,畏畏缩缩地偷偷朝客厅里看。
“你们没发现蹊跷的地方吗?”
刘浩没忍住,抡起一拳砸在嫌犯后背上:“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我倒是想问,你看到什么了?”
嫌犯痛得骂娘:“警察怎么打人呢?”
左晗和曾大方并肩朝前走,他的眼神随着左晗在找什么,池逸晙有点奇怪:“怎么了?”
池逸晙从他们身边走过,像是没有看到眼前发生的事情。曾大方瞪他一眼:“你身子骨是纸头做的?这就叫打了,要不要试试我的拳头?”
池逸晙朝门外跨了一步:“我们分头到停车场,回到车上再进一步商量。刘浩,你和小王对被害人和家属进一步进行回访,结合案发现场特点,有针对性的梳理线索,随时汇报。老曾,你和小陈再调取这里周围的录像,看看能不能描绘出他的活动轨迹,尤其注意下前期踩点的时间和路线。”
“你自求多福吧!小姑娘如果有个意外,你们的日子会更不好过!!”刘浩把另两个嫌犯也拎到远离窗和门的墙角。他“啪啪”地拍手踢脚,在他调教下,三人排成一串背朝外,手撑墙,趴在那里。
“你当我新来的,咱可是业务能手……”刘浩还要吹,左晗接过手机,把图放到最大,定定地看了三秒。
池逸晙做了个停的手势,怒火冲天的两人都不再理睬矮壮男人,所有人都和左晗一样,紧张地看向客厅里在接受急救的女孩。
“截图手里有没有?”左晗问。
突然,医护人员里一阵躁动,电击器取出来了。池逸晙面色凝重地呆愣在原地,紧张地看着医护人员紧张有序地忙碌。左晗心痛地捂住嘴背过身,悄无声息地落泪。只听到闷闷的一记记声响,是女孩被电击落倒在沙发床上的声音,大约有五六次,寂静的几秒之后,医护人员中传来一阵压抑着兴奋的欢呼!
臧易萱轻叹:“这下难办了,被害人一个死了一个傻了,案发时的经过情况都说不清楚,只会哭,太误事了。”
随之传来的是轻微的咳嗽声,左晗立刻辨认出,这不是别人,正是孩子的声音。左晗的眼泪夺眶而出,上前跪在沙发床她的头跟前。女孩的眼睛慢慢睁开,眼里满是恐惧,她张着嘴巴,却喊不出声音。
刘浩汇报说:“目前,她的银行卡内存款都被取出,但是嫌疑人蒙面取款,加上监控图像覆盖面到了但质量不行,昏暗模糊,从监控这条线索上,得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了。”
刘浩和曾大方兴奋地击掌,池逸晙脚步轻快地朝他们走去。
池逸晙的面色很平静:“大家都调整下表情,有任何进展都不要轻举妄动,受害人的情绪波动我们要尽量减少负面影响。能不能做到?”他主要看向臧易萱和刘浩,两人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们需要尽快告诉他们家人这个好消息,说不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病史,也方便医生做进一步的治疗。”池逸晙对左晗说着拨通了,拨通了男主人的视频,“郑先生,你和你太太可以放心了,我们已经找到了你的孙女。现在她和我们在一起,非常安全。”
曾大方低声问:“怎么,有线索?”
池逸晙担心对方的声响让女孩的心脏再次承受不必要的打击,耳机插上后,将屏幕转向女孩。左晗正抱着她,用吸管给她喝水。
搜寻工作即将完成时,池逸晙在楼道里接了个电话,把他们都叫过去。
电话那头的女人扑到镜头前泣不成声:“宝贝,奶奶在家等你,不害怕了啊。”
屋内的抽屉被深深浅浅地一一抽开,首饰、现金和银行卡都被取走了,密码在歹徒的威胁下也写在纸条上给了他们,幸亏大部分储蓄的银行卡被男主人随身带着。
池逸晙看女孩情绪激动起来,把镜头很快切换过来:“她现在虽然没有受伤,但是身体状况比较虚弱,她之前有没有什么比较严重的病史?”
池逸晙得到的答案和左晗的发现是一致的,如果凶手在屋内喝过一口水,或是抽了烟,哪怕是去卫生间小了便,都能够有一定概率获得他的DNA,而现实情况确实,他甚至连脚上都穿着鞋套。
“有,我们家族遗传的心脏病,她在娘胎里就有了。”
二
“好,刚才她经过抢救,病情已经平稳,请你们带上病历,我们直接在医院碰头。”
凑上来的她被左晗往旁边推开:“想什么呢,认真工作!”
挂断视频电话,女孩惊魂未定,眼巴巴地看着左晗:“姐姐,我是在哪里……我……我好害怕。”
左晗不置可否,臧易萱惊喜悄声叫道:“原来你们已经在一起了,是不是?”
左晗拉着她的手,轻拍后背:“没事了,没事了,你现在安全了,阿姨带你去看病。”
臧易萱缩了缩头颈:“难以理解,你们俩真是绝配,要我说,凑一对算了。”
池逸晙和曾大方无言地对视着,眼眶不约而同地红了,池逸晙下命令:“收队。”
左晗不易察觉地笑了笑:“他没真的生气。不过是对混蛋说话就要用混蛋的方式,又不是请客吃饭,要那么客气干嘛?”
六
臧易萱轻轻拍了拍左晗,低声问:“天,今天是哪出,还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样子呢,原来池队也会生气啊!”
上次的绑架案结案后,得了些空闲,周末的时候,他试着约了左晗,她倒答应地爽气,似乎在珍惜着最后相处的时光,两人的关系也不退则进,彼此没有了拘谨和防备,似乎眼看着要有质的飞跃。
“你要做的是什么,听清楚没有,需要我再说一遍吗?”池逸晙一字一顿地说。谁都看得出来,如果不照做,会有不可预期的后果。
某一天,左晗曾经问过池逸晙,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的那一刻钟,都在想些什么?
男人不可思议地盯着满脸怒容的池逸晙:“她现在这种状态,来龙去脉都没法说清楚,能指望她?”
池逸晙开玩笑地说:“想你怎么那么绝情,我就舍得离开你一年,你却舍得我离开一辈子。”
池逸晙一只手用力搭在他的肩上拍了拍,男人脸上的赘肉颤了颤,“如果你想早点找回女儿,让她平安回来,那就不要再责怪谁。尤其是要安慰好你妈妈,她是现在我们能问询的现场唯一目击人。”
左晗挣脱他的怀抱:“那事我还没和你说清楚呢!怎么叫一年,你就没想过可能的风险?维和警察部队本来就是去世界上战乱高危的地区,有去无回只是个概率问题。”
“凭什么?”
“那换做你,你会因为谈了男朋友,就中途退出吗?”
池逸晙摆手:“这不怪你,你不用多想。”他转向男人,“是的,你最好这么做。”
左晗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我会邀请你一起去。同甘共苦总好过牵肠挂肚,却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警察同志,你别……别说他,是我的错……都怪我!”
“你那天为什么哭,是不是心疼我?”池逸晙继续逗她。
“这还用说嘛,否则怎么进来,闯这么大的祸,你让我还来稳定她的情绪?”
左晗瞪他:“你就不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你看到她开门还是她告诉你开门了?”
“我在想,我不能这么去了,我不希望我们的结局是不欢而散,那样太遗憾了。我还想和你一起做很多事情……”池逸晙看看她的脸,左晗真的太容易脸红了,他摸摸她的脸颊:“那你当时怎么想的呢?”
“我还有情绪呢,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说被抢就被抢走了,都是她的错。没事开什么门?”
“简直不敢回想。”左晗猛力摇着头,像是要把噩梦从自己脑海里驱逐出去,“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了,只有在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抉择’,我没有选择放弃女孩来救你,你不会恨我吧?”
池逸晙一把拉他到旁边:“我提示一下,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而且现在这局面谁也不想发生,事实情况是怎么样的,谁也不知道。你要做的是稳定你母亲的情绪。”
池逸晙怜爱地抚弄着她的发梢:“如果是我,大概也会做这样的选择。有时候,放弃比选择更艰难。很多事情本身并没有轻重缓急,只有先来后到,因缘巧合,所以何必较真呢?”
男人犹豫着没接,池逸晙把他手拽出来,往他手心一塞。他握着瓶子,不耐烦地朝她瞪了一眼。
左晗知道他指得是维和部队的事情,她对此兴致寡淡,转移话题问:“对了,你知道老曾现在有没有对象?”
池逸晙被响亮的哭声吸引了过去,指挥男人坐下:“先生,请不要走动,也不要接触任何物体,否则会影响勘查效果。”池逸晙腾地站起身,从背包里取出一瓶麝香保心丸递给他。
池逸晙打趣:“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开始为师傅考虑了?”
女人看上去更委屈了,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嘴唇一点点发紫。
左晗撑开他的身子,坐直了正色道:“那天我们去医院送小女孩,碰到他前妻了。看意思挺想和老曾复合,还把我误认为他新女友了。”
沙发旁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长相是她的儿子。儿子肚子上的赘肉已经在皮带下呼之欲出,整个人的身子看上去是圆形的,他红着眼眶,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怒气冲冲地训斥道:“看个孩子也看不好,现在说这些没用的干嘛,你让我怎么和小青交代?不要反复说同样的话好不好,听了我头痛。”
池逸晙不由收起笑:“怎么老曾没说起过,他前妻没把你怎么吧?”
女主人大约五十来岁,白头发均匀分布在头部每一个角落,想必是嚎啕大哭了很久,她现在看上去有些精疲力尽,肿胀的眼皮几乎耷拉到眼袋上,正双手握着池逸晙的手:“求求你们,赶紧救我孙女。”
“我们当时在说工作上的事情,旁边人来人往,别处也不方便,就靠得稍微近点说话,正好被她看到就误会了,情绪比较激动,老曾把她挡住了。这么说来,他有女朋友了?”
左晗绕过一滩血泊,找了一处安全的位置,站在原地环视着屋子里的人和物。
“你看我们这,哪有功夫谈恋爱。”
池逸晙安排好ATM、柜台的全面布控工作后,走近被害人,蹲在沙发旁边,正在同她交谈。按照他的嘱咐,房间的窗帘都已经拉了薄薄一层,阻挡了从外窥探的视线。
“你现在不都还是忙里偷闲的?”
刘浩叹了口气,暗指下沙发上泪流满面的女人:“是户主的远方亲戚,那女人身体弱,特地请她来照顾自己的孙女。”
池逸晙笑着说:“你观察力那么强,看不出一个单身汉的样子吗,他那乱七八糟的样子,哪里会有人和他在谈。我可是见识过他当年约会前,那定型发胶涂得,现在平头都快变鸟窝了,都没见他去打理一下。”
“死者是什么人?”左晗低声问刘浩,她本穿着一件玫红色的运动外套,考虑到场合,回办公室换了一件黑色卫衣,单薄得有点受寒,不停用纸巾捂住鼻子,担心喷嚏飞沫会干扰现场勘查。
“那你觉得臧易萱怎么样?”左晗也笑着直接问。
救护车把尸体运走了,医生当场宣布受害人失去生命体征,她在大声呼救中被歹徒从正面击穿了颈动脉,失血性休克死亡。
池逸晙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感叹:“看不出,原来老曾还有第二春,臧易萱喜欢这样的大叔!”
曾大方听了他这番说辞,烦透了他少见的婆婆妈妈:“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你他妈对我徒弟好点,别忽冷忽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玩什么欲擒故纵。我提醒你,既然开始了,就好好待见人家,别虎头蛇尾。因噎废食可不行,好歹五六年了,也应该走出来了。”
“那可不是?暗恋很久了呢。”左晗说,“现在好歹两个人都是单身,老曾还挺靠谱的,你看怎么撮合撮合?”
事后,曾大方曾经质问他,为什么不说实话,还王顾左右而言他?池逸晙自问:是不想让对方担心顾虑甚至恐惧吗?恐怕还是自私地不希望对方打乱原来的生活节奏多一些吧。他自己都说不清。他要感激工作,一旦陷入感情,只有工作才能拯救他拔出纠结的泥沼,人就是这么矛盾,单身时,向往有伴的围城,有伴了,工作倒成了最安全的庇护所。
“这还用撮合嘛,臧易萱的个性和外形,我了解,老曾估计是做梦都不敢想,求之不得。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让他知道有这么回事。”
池逸晙点头,她就一阵风似轻盈地跑了,没等电梯,直接从消防通道的楼梯一路小跑消失。他看着她的背影,拿起手机开始张罗起现场的组织保护,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可是,你别看臧易萱平时大大咧咧的,真要她表白,那估计是比让她别穿漂亮衣服还要难。再说,这样,也比较怪怪的。”
左晗心领神会,他是为了保障人质安全,要出现场的民警伪装成亲朋好友的样子,让嫌疑人误以为家属乖乖照办,没有报警。她加快了步子,跑到了最前面:“我去准备装备,办公室里放着个很大的双肩包,应该能塞下。”
“那还不简单,就看你了。”池逸晙告诉左晗一个办法,左晗不由朝他竖起大拇指,两人相视而笑。
池逸晙停下奔跑的脚步,一把拽住刘浩:“去,把警服换了,拿张民车的车卡。”
几天后,左晗下班经过食堂往外走的时候,曾大方透过健身房的落地玻璃看到她,立刻从里面一溜小跑出来,神秘兮兮地把她拉到一边,开门见山地问:“你说说,是不是有人暗恋我?”
“一个三岁小女孩,据说家人现在情绪失控,快疯了。我去开车,直接楼下见吧。”
“啊?”左晗差点没笑出来,存心反问,“何以见得?”
池逸晙一挥手,招呼他们都跑起来:“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人质现在什么情况?”
曾大方看她的反应,好像排除了一个选项,略带轻松,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不是健身嘛,每天运动完,食堂都关门了,晚饭一直都没好去处。这两天奇怪了,回办公室放东西,我的桌上总是放着一份营养餐。”
两人很有默契地拉开了距离,朝他迎了过去。刚在他们面前站定,刘浩就告诉他们:“110接警海畅路一民宅绑架案,一人当场死亡。”
“会不会是外卖送错地方了?”左晗逗他。
“可是,任何事情都不是完美的,这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总要全盘接受,没法挑挑拣拣,对吧?”左晗还想问个究竟,刘浩上气不接下气地从远处跑来。
“不可能啊,外卖都是送到大院门口的,保安管得可严了。再说,没有门禁卡,不可能进来的啊。”曾大方分析着,看左晗的笑意越来越浓,“一定是你,看师傅辛苦,拍马屁不带这样的啊,让池队知道了可要吃醋。”
“私底下和你说实话,有时候,也会反感,我们警力有限,你应该有体会,当我们手里有案子,工作速度是可以用生命来计算的。比如说,你早做好一个DNA图谱分析,早点抓到嫌疑人,就有机会让他少杀一个人或者少还一个人。”
左晗说:“看把你美得,我可没有那么尊师重道。倒是有人敬老爱幼,潜伏很久了,终于被你发现了,不容易啊。”
“现在这种事情不少见,你不会因为这事情讨厌工作吧?”
“原来你真的知道。快说来听听,没想到我还是宝刀不老,有点魅力。”曾大方容光焕发起来。
左晗不语,他说的治安案子她清楚记得,值班登记簿上处警记录栏里填的是刘浩和曾大方,看来他铁了心准备帮他们背锅。直觉告诉她,这和曾大方说的“离开”不是同一件事。
左晗:“告诉你多没意思啊。人家偷偷给你送餐,还不是等你自己发现田螺姑娘。”
“打份报告来龙去脉写一遍,再有责追究,那也就是平平老百姓一口恶气了。现在警民关系紧张,殃及无辜也是不可避免的,只有坦然接受了,我应该庆幸这事情没有落到其他人头上。”
曾大方无可奈何:“本来我想么,如果合适就处处看,现在影子都找不到,你让我怎么弄?就忍心看师傅孤家寡人下去?”
“如果真那样,你打算怎么办?”
“那倒没有,不过说真的,你这够迟钝的,真的猜不出是谁?”左晗想起臧易萱天天早起做饭时的一脸愉悦,为她的痴情惋惜,看到刘浩在大院门口站着,朝曾大方挥挥手,“我先走了,回家就有田螺姑娘热饭热菜送上了。”
“还好你懂我,我无所谓,做人做事问心无愧就好。”
曾大方看着她露出谜一般的微笑,一个人杵在原地自言自语:“田螺姑娘,她好像说了两遍,莫非是暗指同一个人?”
“真是荒唐,谁收了好处,那也轮不到你。”左晗无语,池逸晙的家庭条件尽管低调,也是颇有点传闻,说他是独生子,父母在北京的一套四合院就价值数千万,这也是她的顾虑之一。
左晗到门口的时候,冲刘浩打招呼:“等哪个姑娘呢?”
池逸晙低头用脚蹭开了之前掉落的烟灰:“其实也没什么,值班时的治安案子,处理结果一方不满意,按规矩办事,另一方的确达不到行政拘留的条件,所以只进行了行政处罚,到了他们嘴里就变成我‘收了好处’。”
刘浩吓得一缩头,看看周围,确定没人后,朝她双手合十拜了几下:“隔墙有耳,你能不能小点声。刚还和我闹着呢,要听到你这句话,可不是要掰了。”
她被自己的走神惹笑了,真是单身太久,关注错了重点:“我是说,你真的没有什么烦恼想和我分享吗?”
“谁让你自己花心呢,讨骂。”左晗摆摆手,脚步轻快地走了。
“我之前就随时准备好当你男朋友了。”池逸晙三句又绕回到主题上,看左晗无奈地笑,他也咧开嘴乐,左晗居然被他一口灿烂白牙分了神。
刘浩直摇头:“近墨者黑,这说话和臧易萱越来越像了。”
左晗低头抿着嘴笑:“我觉得挺好的,不是有句话说‘在一起首先要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才行’,不敞开心扉怎么变成好朋友呢,那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池逸晙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呆。到底还是等来了维和警察部队的突击培训调令,这意味着,半年培训后,很快,他的身份即将转换为长达一年的海地防暴队作战部指挥员。
“这倒也不是,只能说惊吓多过惊喜,更何况平平淡淡才是真呢,就像我们现在,别人花前月下,咱们讨论三观,不也挺好吗?”
“好好干,回来以后,又是一片新天地。”全局只有他一人入选,局长亲自找他谈话。
“因为从来都是没有惊喜,只有惊吓?”
任务结束之后,不出意外,池逸晙不仅会荣立三等功,而且会像以往表现出色的队员一样破格升级。消息灵通的机关同事们都用看着一颗“明日之星”的态度,对他分外和颜悦色,连连道喜,他如往常一样谦和地笑着回应。
“这么说,你也和我的观点一致。”池逸晙笑笑,“所以,经过越来越多的案子之后,会经历一个震惊到厌恶到理解到敬畏的过程,最后,你只会告诉自己,永远不要考验人性。”
只有池逸晙自己明白,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在乎的纯粹只是那一抹湛蓝色的贝雷帽和制服上的国旗标志。但是他只能把真实想法闷在肚子里,一个人消化。一旦说出来,大概别人会觉得他可笑或是虚伪。
“很正常,胚胎在肚子里就开始夺取母亲的养分,小婴儿啼哭只是为了自己喝饱肚子,人生来就是自私贪婪的。”
那一整个晚上,他都盯着文件,思索着何时用什么样的方式向左晗开口。这曾经是他期待已久的一个任务,时光流转,却成了他无法解开的困扰,让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没想到我们居然讨论起这些问题来了。”池逸晙拍了下裤腿,站起身来,“如果说,在我看来,人性本恶,你会不会觉得奇怪?”
第二天,左晗进屋让他批阅文件的时候,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池逸晙想解释,左晗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就要朝门外走。池逸晙大步流星走在她前面,魁梧的身材一下挡住了门板。
“这么说,你是主张人性本善的咯?”
“请让开!”左晗冷冷的声音,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不舍和难过。
“自那以后,我有接触过一些杀人犯,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无情,只有他一个让我毛骨悚然。”
“目前阶段只是培训,如果你想让我留下,我会想办法申请……”
“杀人犯都是这样吗?”
“申请退出,还是申请参加下一次任务?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杀人惯犯,手里有三条人命,但他接受讯问时无动于衷,既没有愧疚,也没有后悔,就像在说其他人干的不相关的事情一样,特别平静。”
“我们有必要再绕回这个话题吗?”
“他犯了什么罪?”
“是你先说的,”左晗气结,“从始至终,你把我角色定位为什么?”
“他的眼神很空洞,像是个黑洞,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会被他的眼睛吞噬。我和他说话,就像在和一个被鬼抽掉灵魂的人说话,虽然我是个唯物主义者。”
“当然是女朋友。”
“你是说他的眼神很绝望?”
“那是你自以为而已。在我看来,只是同事有余,恋人未满。就拿这件事来说,我有发言权吗?不是和平时工作一样,服从命令,没有其余的选择一样吗?”左晗平时积累的不满情绪宣泄而出。
“那还是我工作的第一年,我去提个犯人出看守所。事先,没有被告知他的具体作案经过,只知道他犯了大事情。”池逸晙回忆道,“当时一走进去,我说不清为什么,也无法表达那种感觉,就觉得身上的毛孔全都打开了,汗毛竖了起来,他好像有种特别的气场,我和他说话,他的身体语言说颓废都是好的了,我鼓励自己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但那里空无一物。”
“不是你想得那样的。那你想让我怎么做,我都照做,总行了吧?”
“原来你还有和罪犯聊天的爱好。说真的,当警察那么多年,除了上一次,你有害怕的时候吗?”左晗很好奇,恐惧和嗜好,往往能够反映一个人真正的样子,而这副面孔,有时候,连自己都未必认得。而现在,他们还可以说是对彼此一无所知。
左晗说:“看吧,就是这样,你总是把难题推给我,你就一点责任都不用承担了。”
池逸晙摇头:“这就是我们和罪犯的区别,我理解他们,但不认同他们的决定。我们用语言和其他途径来表达情绪,而他们却采用了犯罪的方式。”
“我不是这个意思。”池逸晙也有些生气,今天的左晗是故意在找刺,“你先冷静一下,我们过后再讨论这件事吧。”
“所作所为都是合情合理的,哪怕是因为爱做出的过激行为?”
讨论直到池逸晙出发都没有发生,两人最多就是在走廊里匆匆擦肩而过,左晗开始回避他,所有的文件报告都让同事代交,池逸晙对她欲言又止,却总也找不到机会好好坐下来聊一聊。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工作耽搁了讨论,还是自己骨子里仍然保有一点期望,在等待左晗先来示好。
“至少真爱和法律都是特效药。不说约束,但至少能够一定程度上改变人的思想,从而影响人的行为和决定。当然也有例外,我是说,有时候我会去访问一些我送进去的罪犯,我不会对他们进行道德评判,就像和朋友一样随便聊聊,有时候,你会发现,甚至会和他们成为朋友,同情他们的遭遇。”
时间转眼就到了临出发前,曾大方是唯一知道事情原委的,几天下来实在看不过去,拉了池逸晙谈了好几次,没想到对方居然坚持说:“我没做错什么,但不管我做什么,好像都是错。”
“善恶都没有边界吗?”
“感情里没有对错。要掰扯这些没用的,基本上也就玩完了,你舍得就这么放她走?”
池逸晙笑笑:“算是一部分吧。有时候人类的善恶两极都似乎永远摸不到尽头,看得越多,越看不懂。”
“是她舍得放我走。”池逸晙苦笑。
“当了警察,真的就实现你当初的愿望了?”
曾大方看不惯池逸晙的婆婆妈妈:“你怎么一谈恋爱就变得斤斤计较的。不是做错什么,而是做对了什么。你两就这样犟着,到头来有什么好处?”
池逸晙点点头:“还是你懂我。”
“我倒是想让来,可她根本不给我机会,现在可好,想和她说上话都是难得很,更别说单独约出来了。”
“这些人是怎么成变态的,你想知道答案?”
曾大方挥手不要听:“我就问你一句,你俩是不是认真的,想不想继续?”
“你说得没错。当时我父母都特别后悔,一直劝我,向我道歉,全家人难过了很久。我当时就想,即使我当了宠物医生,那又怎样?愿意带宠物去医院的都是原本就爱他们的人,而更多的动物都死于人类的倒卖、残杀甚至虐待。”
“那还用说,她是想看看她在我心目中到底有多重的分量,但你明白,一码归一码,怎么能解释得通,我还想看看,她习惯计划、追求完美的习惯是不是会因为我有所改变,否则以后三天两头冷战得有多累?”
左晗吃惊地看着池逸晙的眼眶慢慢泛红:“真没想到……。这么鲜活的生命,宠物的品质像纯真、信任、坚强,这些都是很多人身上都不具备的。”
“是谁常说的,不要考验人性,轮到自己头上,全都忘了?”
“当时的直觉告诉我,他没有说实话,后来我调查后果然发现,我家的咪咪居然是被他活活虐死的,他还拍了直播视频放在网上。”
“你忘了我说的后半句,爱和法律才能弥补人性的缺陷。”
左晗没有料到轻松的话题居然被引到了这里:“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她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法律约束人性,我完全同意,至于感情,不敢苟同,不要考验,彼此理解包容才是我的经验教训。”曾大方不耐烦地站起身,“行了!你知道,我向来烦透做媒这一套,但你们的情况不一样,你是我兄弟,她是我徒弟,郎才女貌的,我见不得阴差阳错地错过。看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说来大概你不会相信,这也是我从警的原因。当时我们全家要搬来这里,工作学习都从头开始,我父母就找了个人家把她寄养出去。等我再去回访看她时,那个男主人告诉我,咪咪在我们离开一年后就死了。”
第二天一大早,曾大方到办公室,包一放,只奔会议室,在门口候着。刚结束交接的值班长左晗一走出来,就被他叫上:“走人了,现在就出发。”
“后来是怎么……走的呢?”
“今天什么安排?”左晗文件包都来不及放,跟在他后面。
“我养了十年的猫吧。她没有名字,抱来的时候我刚读初中,家里人都直接叫她‘咪咪’。”池逸晙示意她回到亭子里落座,“很多人都说狗忠猫奸,但她大概是全世界最有骨气的一只猫了,她会因为抗议我离开家绝食,只喝水来维持,等我回家,她瘦了一圈。我从小呆在部队大院里,院子里有好几只狗,但只要她一走过,他们都闭嘴行注目礼,实在气场太强,傲娇得不行。”
曾大方直说:“不用带什么东西,去个人就行了。”左晗以为他想专心开车,不便多问案情。连日的抑郁和繁忙,她的困意一早上就出来了,索性就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左晗曾经看到个说法,如果一个人把宠物的名字告诉你,那是把你当做朋友的一种外在表现。池逸晙看来是想让自己更了解他。她抿了抿嘴唇:“有没有哪一只走的时候让你最伤心?”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车子正要拐进一个眼熟的高档公寓小区,左晗一下子认了出来,那是池逸晙的住处,上次来还是曾大方住在租借公寓时,自己和刘浩到这里来给他取一些生活用品。
“大多数是病死的,有的是出了‘事故’。”池逸晙耸耸肩,“那时候我就在想,长大以后要当个兽医或者宠物医生,这样就可以帮助其他人少经历一些这样的痛苦。”
左晗积累的不满一点点满溢出来,她想要开车门,却被他锁上了,气呼呼地瞪他几眼,扭过头去。
“怎么会呢?”
曾大方不以为然,“嘿嘿”笑:“咱不愧是师徒啊,随我,还挺犟!走了,上楼去,帮同事送行,也是应该的嘛。”
“不知道是品种区别还是饲养不到位,没这几条那么大。”池逸晙指指池塘里一条长有二三十厘米的金鱼精,“同学送的,他爸妈不让他养,就送到了我这里。我是能养的不能养的都养着,最多的时候,家里同时养着鹌鹑、娇凤、螃蟹、小龙虾、鸽子五六个品种的动物。有时候家人买回来准备做菜的,都因为我把他们养着,不敢下手。但到底不是宠物,都很快死了。”
左晗嘴上不答应,到底还是跟着下车了,扭扭捏捏地一进门,看着喜出望外的池逸晙,忙不迭声明:“师傅硬叫我来的,我到了才知道。”
池逸晙失神一下,回味着微笑里甜甜的纯真:“想说太多了,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了。”池逸晙顿了顿,告诉左晗,他小时候,家里也养了那么几尾金鱼。
池逸晙微笑着招呼:“请坐、请坐,第一次到我家做客吧。还好,我的飞机三小时以后,有点时间喝喝茶。”
“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左晗侧脸朝他微笑。
“你们俩就装吧,这里有外人吗?”曾大方故意看看四周,“并没有啊。哦,对了,今天胡子剃得干净,我这只电灯泡大概有点晃眼睛。”
左晗不语,默默朝前走,到水塘旁驻足,眼神跟着一群金鱼游走,他们结伴而行在水草间穿梭,看上去默契十足,逍遥自在。池逸晙跟了上去,一起站在镶嵌着鹅卵石的台阶上看。
左晗看到池逸晙激动兴奋的样子,气已消了大半,再看看曾大方用心良苦,没绷住,终于笑了,曾大方说:“我出去抽根烟,打两个电话,待会儿你们直接下来找我,送你去机场。”
池逸晙皱皱眉,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可不是,谁让你是我的女朋友呢?”
曾大方门刚合上,屋里一下子静下来,两人一前一后地几乎同时问对方:“他什么时候又抽烟了?”
“真的吗?”左晗反问。
说完马上意识到,曾大方只是为两人独处找个借口,想必是窝在车里睡觉呢。
“那倒没有,你愿意呆在这,我陪你。”
“我师傅果然实诚,吹牛必露馅。”左晗笑着说。
左晗抬眼看了看他:“你怕了?”
“那是,不然我怎么放心把你交到他手上。如果像刘浩满嘴跑火车那可不行。”
“不足挂齿。”池逸晙看她走近,掐灭了烟,朝空气里挥手赶了赶烟味。那只鸟因为他突然的大动作惊了一下,鸣了一声振翅飞走了。池逸晙看看她,警觉地用余光瞟了眼四周,“去咖啡厅说吧。”
左晗向来看不惯刘浩的花花肠子,不屑一顾地说:“呵呵,我知道,他有一次同时谈了三个女朋友,其中一个突然换了微信头像,远看和他正牌女友神似。不就那个爆炸案通宵过后嘛,他那天累得没看清,一下子没认出来,发错了消息,立马穿帮,差点和他正牌闹崩了。”
“碰上什么烦心事了?”左晗在等他自己说出去向。
“可不是嘛,其实还是那个女孩最好,知道他玩心重,还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我提醒他只能点到为止,毕竟是人家八小时以外的私事。那个,我们现在,还好好的,是吗?”
池逸晙转过身,脸上露出惊喜:“呵呵,知道关心我了。”自从上次抓捕事件后,两人的关系虽说不言自明,却到底没有挑破。左晗开会眼神总是刻意回避着,几次约她下班后吃饭,她不是要运动,就是要去给母亲看店,听起来都像是找理由搪塞。
左晗看看厅里电视机柜旁一个小小的登机箱:“半年这点东西就够了?”
“少抽两根吧。”左晗朝他的背影走去,不知应该怎么称呼他。
“不够当地买,再说了,我也不是去了就不回来。”池逸晙不知何时坐到她的身边来,握住她的双手,“我还想中间尽可能多回来几次,如果没记错,你还有两个月就要生日了,我想陪你一起过,你不会不答应吧?”
问了好几个人,都说刚看到过池逸晙。她又到内勤那里看了日程表,这天下午并没有会。最后,左晗是在大院的后花园里找到池逸晙的。他正在亭子里,抽着烟,站着看一棵树上的画眉,鸟倒也不怕人,树枝间跳跃着,叽叽喳喳像是有很多话要倾诉。
从培训基地到当地,不说组织纪律是否允许,虽说路程不远,但是极为不便,光是路上的时间往返就要十多个小时,需要倒换三次交通工具。至于左晗的生日,她一向低调,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过,他一定是默默看了档案记住的,难为他有心了。
左晗没想到曾大方的口风那么紧,关于池逸晙的去向他心知肚明,却反复坚持道:“怪我多嘴,你还是直接去问他吧,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要有沟通。只要不是三观严重不合,像我这样的,没什么事情是沟通解决不了的。”他把杯子里的残茶朝垃圾桶里倒,左晗听着他的碎碎念捂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左晗的微笑又回到了脸上,原来爱真的能让人甚至能克服自私狭隘,尽管内心即为被动地接受这些事实。这么一想,之前的情绪瞬间好像都也全都变成了小题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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