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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解冻指纹

池逸晙熬了一个通宵,挣扎着从行军床上爬起来,接过她递来的两张纸。

第二天午休时候,左晗绕到池逸晙办公室,轻轻拍拍躺在沙发床上,罩着眼罩、轻声打呼的臧易萱:“我有个事情汇报。”

“我拿到了司机在初诊时,门诊室用电子耳镜给他拍的耳膜照片。”

“正要告诉你个‘好消息’,不对,也不算是……”左晗不知是不是该鼓励,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没错,就是你想得那样,你可以‘趁虚而入”了。”

池逸晙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她在笑,舒展的笑,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样的笑容像是充满了氧气,让人神清气爽,他的倦意一扫而空。

“不对,”臧易萱警觉地看着她,“以前你总是回避这个话题,老曾有什么新动向?”

他快速把床收起来:“你能解释一下,这两张照片说明什么吗?”

“八字还没一撇,而且,我这么做不全因为他是师傅,是你将来可能的夫君……”左晗和臧易萱在一起总是很轻松,拖长了声调打趣,“主要是因为我见不得人受冤枉,我们队不能白白这么损兵折将。”

“他的初诊报告上只写了‘见到小裂隙’。这是一种非常笼统的说法,如果是确定耳膜穿孔,为什么没有直接定性?我问过专业人士,只有一个原因,因为膜穿孔验不出来。”

臧易萱大呼意外:“年度十大感动中国徒弟!真是下了功夫了。你做这些,老曾知道吗?”

“那后来的结论怎么那么肯定?”

“在拜访他之前,我观察了他好几天了,熟悉他放松状态下的基准表情。他那天和我们交谈时,焦虑、紧张和回避,这几种微表情轮流出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在鉴定报告上做了手脚。”

“我仔细研究了耳膜穿孔的资料,到门诊部去看了一些实例的照片,在你左手边就是他的鉴定照,右手边是一般患者的受伤照片。”

臧易萱率先吃完,把盒饭盖一扣:“你怎么就肯定其中有猫腻呢?虽然我们都希望不是这个结果,但事情都发生了……”

池逸晙打开日光灯,又摁亮了桌面上的书写灯“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左耳鼓膜外伤性穿孔。”

左晗用手指了指内镜照片,“正常人鼓膜破裂应该有出血口,而他的照片上并没有对应。”

“没错,如果伤口刚刚产生,我做活体检查不是不可以,但现在过了时候了,估计都快愈合了。鉴定结论写得什么你还记得吗?”

“他有三个出血口。”

“那也好过你忍受相思之苦,苦恋不得啊!”左晗笑,“不过,为什么不行呢,时间隔了太久的关系?”

“再仔细看看。如果是鼓膜破裂,出血口的形态是有一次性打击形成的撕裂口。”

“矜持有什么用,不过是‘白莲花’们哄直男开心的把戏,你我这种正派好姑娘,顶多就一激动就‘石化’而已。”

池逸晙翻出一个放大镜照着查找,猛然间明白了:“他的耳膜穿刺是人为的,是针尖挑破的。”

左晗一脸嫌弃:“啧啧……充其量,我说你能不能矜持点了?”

左晗点头:“没有残疾,却想要轻伤,只有在耳朵上动手脚最方便,但他没有想到,所有的动作都会留下痕迹。比如第一次穿孔,很快就被血堵住了小小的针孔,不得已进行第二次穿刺。”

臧易萱正色道:“你充其量是个被他救过的徒弟,喜欢他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的人是我好不好。要能帮,还用得着你来提出?”

“恐怕是忍不了痛,本来是想把两个洞眼贯穿的。”

“不是还在调查嘛。”左晗侧过脸问,“如果对方同意的话,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问过臧易萱,第三个洞的形态符合耵聍钩穿刺。经过这么一折腾,可以看出耳膜穿孔,却不会造成听力损伤。”

“我知道你是好心帮老曾,可是,你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这能有什么问题?他和司机非亲非故的,干嘛要帮他?”

“有经验的医生可以看出问题,但是不讲破,也可以说是的确形成了耳膜穿孔的生理损伤。”池逸晙说着站了起来,他们都清楚,这对曾大方意味着什么。两人看着对方,都笑了,喜不自禁。

“我感觉不对,没有那么简单。”

“左晗,我代替老曾谢谢你。”池逸晙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我也代表刑队,感谢你不放弃我们的兄弟。”

臧易萱含糊着嘟哝:“保险起见吧,第一个医院没名气,第二个可不一样,那主任响当当的牌子,基本和我一样,免检产品。”

左晗木讷地伸出手回应着,他们不知不觉长久地握在一起,她只有一个感觉:他的手又大又暖,她因为在外奔波冻僵的手如同春季万物苏醒,渐渐舒展开来。

左晗透过落地玻璃窗,看着路上的车水马龙:“我把检验报告仔细看了几遍,你说奇不奇怪,他为什么要做两份验伤报告?”

日后,臧易萱每每说起这一幕,都笑到前仰后合:“把我吓得都不敢进门交材料。真服了你们两个,不知道的还以为领导人达成双边协议,签了字在坳造型拍照呢。第一次牵手就这德行!”

“胆子够大啊,老曾一定被你唬住了吧,还以为你胸有成竹了呢!”臧易萱只有摇头。两个人都懒得做饭的结果,就是在便利超市里,并肩坐着吃加热的便当。

那天,臧易萱带来的却是个坏消息,前期的三个嫌疑人血样DNA全部比对失败。

左晗没有告诉曾大方的是,她的确有把握司机在撒谎,但是撒谎的点在哪里,却毫无思路。

“好好审审,池队估计会亲自出马,弄不好今天就能水落石出了。”曾大方摸了把头,长舒一口气,“我想那么霉呢!原来运气都跑到这个案子上来了。”

没有想到,线索刚掐了一条,曾大方又给大家带来了新的希望。

“浩子他们往回赶了,说带回来仔细问问,还要抽检血样。”

众人在会议室里交流着工作进度,一片沉闷中,他值班交接了,心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和着一股风,告诉大家一个让所有人欣喜若狂的消息:“嫌疑人的血样在兄弟省市伏阳市的犯罪人员库中有匹配对象了。”

曾大方击掌:“现在关系理清了?动机没有查出吧?”

一阵欢呼,击掌,发泄似的咆哮。太压抑了,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感觉,谁都不好受。

“他身上有新鲜伤口,无法说明来源,之前经常光顾小卖部。这引起了浩子他们的注意。还有更巧的,这人也是左撇子。”

刘浩的心顷刻飞到那里:“头,今晚上连夜把他押回来。”

“如果说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池逸晙笑:“就你一个人着急?老曾,之前怎么没比对出来?”

“排查当中发现,附近的五金件加工厂里,有个人身高体型相符,比对鞋印,也完全匹配。”

“刚逮到的毛贼,新入库的数据,滚动排查报得预警,这不热乎着呢!”

“有新线索了?”

池逸晙点头,桌上的手机响了。是局长来电,池逸晙平和简单地汇报了最新进展,所有的惊心动魄和期望失望,都在他的嘴里变得毫不显山露水。

“对了,刚才回来路上,刘浩他们传回消息说,要带人回来。”

队员们无所谓地靠在椅背上,不少人在闭目养神。谁都没法劝他,别人是把三分的工作往十分里夸,到了池逸晙这里,全都反着来,“不思上进”的举动,他的官位恐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好在,他最关心的永远不是这些。

曾大方看看她,左晗从来不是个事先允诺的人,既然说出这番话来,自然是有了八分以上的把握。他有些哽咽,清了清喉咙问:“手头的案子怎么办?”

差不多同时,曾大方也挂断了电话。他恶狠狠把手机往桌上一拍:“操他大爷的,真是服了!”

曾大方语塞。左晗不由分说把他的纸箱抗到地上,安置在一个窗帘后不起眼的角落里,“不要急着打包,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呢?如果信得过我,交给我。”

“什么事情?”池逸晙的脸色立刻严峻起来他有一种隐约不好的预感。

“权威不会被名利左右吗?”左晗反问道。

曾大方眼睛都红了,一脸愤慨:“一帮废物,传话都会出问题,伏阳的人以为嫌疑人没问题,办案的说是盗窃案值不到,他妈的,给我把人眼皮底下放走了。”

“你别哄师傅开心啊,期望越大失望越大。那份验伤报告我看过,其中一个复检鉴定人是我们这最大的三甲医院耳科主任,技术水平不会有问题的。”

散会后不到半天功夫,夕阳西下。经过不停歇地轮番驾驶,专案组的依维柯比预期时间提早一小时到达,池逸晙把车停在伏阳市二级县的派出所大院里,摸清了嫌疑人所在村落的地理方位,一行人扒拉了几口盒饭就动身了。

“至少看起来没有问题。但谁知道呢?”

村庄很平静,尽管荒芜,却有种世外桃源的滋味。院头有一棵大树,四五个人合抱不下来的树干,树冠舒展得直有两三米半径,夜色里密不透风地投下一片阴影。队员们趁着夜色潜入的时候,经过大树,油然而生一种悲壮肃穆的感觉。

“要说都不能算‘打’,你没看他那个样子,手指点到我鼻子上,口水喷得我满脸都是。这些也就算了,还上来抢我对讲机,问候我全家!我只是把那刁民制服了。不过,气头上,力道估计是不小。”曾大方深深叹了口气,不无懊悔,“怎么,你觉得他的验伤有问题?”

行动布置得很突然,经过两三个通报批评,对于手头的案子,每个人比平时还要全力以赴,案子似乎不再是个案子,而是重案队的脸面。他们可以不要仕途,但不能不要真相,更不能不要荣誉和尊严。

“你当时感觉打得重不重?”

村里不少人家都开饭了,传来阵阵菜香,大家匍匐在夜色里等待池逸晙的一声令下。静默里,不知道谁的肚子咕咕叫了,声响分明,没有人偷笑。“散开,现在到各自点位。”池逸晙命令道。

曾大方难为情笑笑:“就顶在他前头,慢慢开呗,可把他急坏了。开了一段,我觉着差不多了,到一个路口靠边停,他上来一把扯掉了我记录仪摔在地上,还踩了几脚。”

左晗第一次出任务和曾大方分在一组,这还是师徒两真正意义上的头一回搭档。曾大方似乎比左晗还紧张,出发前事无巨细地反复叮嘱,给她讲解碰到意外要怎么处理,一定要注意安全之类,各种碎碎念。

“怎么教训?”

左晗都嫌烦了:“是不是当了爸都会这么玻璃心,你现在这样子真和我更年期的老爸一模一样。”曾大方挠挠头,居然难为情地笑了。左晗见状哈哈大笑。

“那天,我出警回来,他开着车在我前头,突然变道,灯都不打一个。后来,我就开到他前头,教训他好好开车。”

但这种轻松愉悦的气氛很快被黑夜笼罩了。这里的夜色似乎分外浓稠,除却天空里的几颗星星,他们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空旷中突然窜来一条野狗,对着两人狂吠,还没等曾大方拉着,左晗冲上前“嘘”一阵,作势要朝他扔石头,那狗倒被她的气势汹汹镇住了。曾大方也看傻眼了:“行啊,一般女孩子哪有不怕这种大狗的,够可以的。”

“我就奇怪,怎么打起来的?”

左晗咧嘴笑:“你也说了一般女孩,就暂时忘记我是女的。”

“说到这,我就来气。”

“行,这才像我徒弟。”曾大方乐呵,跨大步让她跟紧了。

“打得多重,视频拍了没?”

他们的目标是一处嫌疑民宅,跨过泥泞的田间小道,河边石路,穿过一人多高的野草堆,两人终于来到了目标房屋前。从外形来看,似乎是一座废弃的粮仓,门没锁,里面亮着隐隐约约的灯光。“一号就位。”两人在角落里检查过周边环境后,曾大方冲对讲机汇报,其他组也前后到位了。

“嘿,当时没忍住,人总是要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的嘛,你可不要学我。”

后来的情形很快证明,两人的乐观还是太早。他们走进屋子不就,原处传来一片嘈杂人声。

“你真打了?”

“坏了,暴露目标了。”左晗透过门缝看到,三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一起,朝他们走来。

“别费这功夫了,没用,人家证据捏着,板上钉钉。”

“泉五动拐,一号位有大量村民朝我们走来,知道是什么人吗?”

左晗劝慰道:“你女儿还是很爱你的,可以经常去看看她。工作的事情,还没个准呢,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再来龙去脉给我说说,尤其是一些细节。”

池逸晙马上问:“有没有带家伙?”

十几本笔记本又被从箱子里拿了出来:“近五年来的工作记录,写得还算工整,涉及工作内容的也带不走,就算传给你了。本命年还真邪乎,老婆跑了,女儿丢了,现在,得,工作都保不住。”

左晗忍着笑:“带了,品种齐全,扫帚、擀面杖、砍刀都有。”

曾大方一样一样地往纸箱里放,左晗只是静静看着,并不上去帮忙,面露不甘,脑子在告诉运转。

曾大方瞪了她一眼:“你们那里有没有动静?”

“不走又能怎样,人家说得没错,按照轻伤处理,我不辞职,这是为难兄弟了。池队这段时间被我们折腾得不轻,这不,自己也给投诉通报了。”

“没有,是否需要支援?”

左晗大惊:“真准备走?”

“再看看,必要时候,会再求助。”曾大方把对讲机往皮带上一夹,对左晗说,“你当过家家呢,赶紧和我一起搬家具把门顶住。”

左晗和池逸晙相对无言,她吃得很快,进门的时候,曾大方桌上放着个大纸箱,他抚触着一套制服的手马上缩了回来,好像摸了一把眼睛。

左晗收敛了笑意,环顾四周,只有一张废弃的写字桌看上去还有点分量,他们小跑过去,把桌子挪到门前,这时,村民把铁门拍得震天响了。

曾大方呵呵笑,似乎看开了一切。他小坐了片刻,就打招呼先回办公室了。

“人呢?”

池逸晙马上回:“说什么呢,不会让你走到这一步的。”

“刚看到往这里钻了,错不了。”

曾大方故作轻松:“见识了吧,我就说是硬骨头,还是省点精力把手头的案子再理理。我?大不了不干了,放心,我自己辞,不让局里难办。”

一个矮壮的大汉吼着:“哪里来的狗腿子,给我出来!”

左晗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让他去自由发挥了?”

另一个胖女人插着腰,把手里的擀面杖敲得乓乓作响:“咱侄子读书人,你们凭什么三番五次来找他麻烦?”

曾大方说:“嘿,知道都尽力了,我自认倒霉。”

“就是,有种出来评评理。当什么缩头乌龟!”

池逸晙一拍他肩膀:“对不住,上午情况不是很好。我再想想办法,你别太担心。”

左晗血往脑子涌,松手要去挪桌子。

曾大方迎了出来:“还没吃饭吧,我帮你们俩留好了,就在门口位置。”

曾大方低吼:“你干什么?!”

池逸晙有些意外,看她满脸愧疚:“都过去了,说这干嘛。”

“我们是警察,他们说得对,我们名正言顺,干嘛要躲在这里?”

中午食堂里,曾大方远远就看到两人从车场里走出来脸色不佳。左晗想到池逸晙为自己挡掉投诉时,估计也是受了不少委屈,快步上去走到他的右侧:“上次,我说话没个轻重,不好意思了。”

“不要意气用事!忘了师傅的教训了?”

左晗心里正在讶异他怎么还知道这两者的区别,司机起身谢客了:“为什么他不来?是不想道歉还是自知理亏,不敢露面?如果你们包庇自己人,不愿意处理,那一周之后,我会提出上诉,维权是必须的。”

左晗的手停顿了一秒。曾大方撩起一脚踢她的腿,只是甩到她的裤脚,“有这费劲功夫,先把局面稳住了。之前和你说什么,全都耳边风了?”

池逸晙谦和,左晗温婉,两人轮番充分表明了同理心,好话说尽,对方丝毫不让:“验伤报告上很清楚,我这是轻伤,注意不是‘轻微伤’,警察打人,没那么简单。”

“知道了,安全第一。”

这天,池逸晙再次登门拜访,曾大方不肯出面,左晗自告奋勇代替一同前往投诉群众的家里。“被害者”是个出租车司机,态度很坚决:“我们老百姓是弱势群体,再给你们一个礼拜时间处理,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没有安全,你抓什么人?自己血流光了,还有力气去给人上拷?”曾大方恶狠狠地又用力退了一把桌子,把门顶实了。

池逸晙恨得是他敷衍着不及时汇报。他看到过保修记录仪的表格,批了之后,本想着过问,事情一多转眼就忘记了,谁知道背后还有故事。

“群众的力量真是无穷。”左晗悲叹,她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快速脱下外套的功夫,门外有人探进半个身子,手里的刀挥舞着,银光乱闪。她把外套往地上一扔,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支撑着桌面,门一点点虚掩。

事情本来不复杂,但坏在了曾大方身手矫健,被人挑衅的一刹那,副驾驶上的小民警还没来得及下车,再下一秒,就把人摁在地上了。池逸晙庆幸的是,他把车停在了人烟稀少的路段。如果不是这样,司机扯开嗓子吼的“警察打人了。”恐怕早就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群众传上网直播了。

曾大方的手不敢放松,侧过手腕看了看表,无奈地冲左晗笑笑,时间刚刚过去两三分钟,却是耗尽了几乎所有的力气。

曾大方的麻烦很难解决。

“这样不行,太暴露了。”曾大方下巴抬了抬,指指她上半身,“来,只有把桌子当掩体了。”

他们相视一眼,用最快速度调整好姿势,几乎同时反身往地上一坐,依靠腿部蹬力和背部力量支撑被顶开的门重新合上。

刘浩穿过门禁,去把大门关上:“这都是怎么了,平时不都劝我们忍着?”

门外的人潮一阵一阵的往里在冲,他们的脚因为蹬力在地上留下一道道印记:“妈的,今天受伤了,可真是奇耻大辱!”

矮个子举起手机,对着公告栏“咔嚓”几下,甩门而去。

“警察赤手空拳,惜败持刀暴民?”左晗手上的皮擦破了,她用手肘擦了把汗。

刘浩还没开口,池逸晙慢慢悠悠地走过来,指指胸前的警号:“对数字你应该很有洞察力的,怎么会没记住,恼羞成怒气傻了?监察室的电话在墙上,欢迎投诉。要不要纸和笔?浩子,给他。”

“今天真应该带枪的。”曾大方懊悔。

刘浩把刚打印出来的笔录往桌上一拍,愤愤留了个背影给他们,让坐窗口的兄弟先去吃饭,自己顶上。他没有听到大声的争执,但是高个子先被送了出去,春风得意地朝刘浩打了招呼,扬长而去。大约十分钟后,矮个子骂骂咧咧地出来了:“都什么人,我拿钱,又没拿得你们的钱,装什么正人君子,不就妒忌吗?瞪什么瞪,你们领导叫什么名字,我要投诉他!”

“带了又怎样,你敢用?”左晗反问。

池逸晙搭搭他的肩,刘浩止住话头,看了一眼他,明白不需要由自己发脾气了,池逸晙把那惯犯说得屁滚尿流,连着把警方没掌握的三个盗窃案都供了出来那次,他也是这样的极端温和态度,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谦恭仁厚,让嫌疑人们或感激或松懈。他们想不到的是,这表情背后的深不可测,意味深长,如同今日,左晗的恩将仇报和矮个子的见利忘义,都激怒了他。

曾大方苦笑。

“后果,你要多严重才叫后果?”刘浩听他这么轻描淡写,猛地拍了下桌子。

左晗突然惊呼,“你受伤了?”

高个子见他表态,转向朝池逸晙作揖:“警官,您看,这当事人都同意谅解了,我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我再好好道个歉,咱这事是不是就……”

他的外衣看上去湿哒哒的,手臂上到底还是被刚才那把不长眼的刀快划破了。

“小兄弟,你领导还在呢,说话怎么那么冲?刚才我老婆劝我,人家也上有老下有小,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不,气头上,说的话过激了过激了。”

“没事,应该没伤到动脉,就是可能碰到经络了,有点使不上力。”曾大方看左晗把羊毛开衫脱下,火速绑在他的臂膀上。

“哼,怎么突然大发善心了?刚才怎么态度很坚决啊!”刘浩嘲讽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有点疲惫,还有点晕眩,默默坚持着,铁门被砸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晃晃悠悠,外面不时有东西飞掷进来。

矮个子冲高个子点点头,满脸堆笑朝两人说:“警察同志,这因为我把工作丢了,可不好。”

突然,外面此起彼伏的人声像是获得了统一的指令,潮水般退去,顷刻安静下来。

矮个子看了看池逸晙的颜色,他默许,两人在角落里说话,声音越说越低。而后,矮个子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背过身去。池逸晙瞟到了高个子在拿手机扫一扫的动作,看看刘浩,对方也猜测到了这举动的意味,大喝一声:“干什么呢?!”

左晗警觉地探头:“你听,好像是池队的声音?”

池逸晙料到会有这出,不作声紧紧跟着,对方吓得直要往池逸晙身后躲。高个子急了:“我就和你说两句话,又不会吃了你。警察同志都在,我不可能再打你,是不是?”

“是他。”曾大方不意外。他激动地站起身来,支撑着桌面。

这天,池逸晙依法办事的结果就是,矮个子不服从调解,公安机关对打人的高个子予以行政拘留。高个子自知理亏,眼睛喷火也只能配合。池逸晙和刘浩花了一个多小时,分头做笔录,做网上办案程序,临要签名盖手印了,高个子朝池逸晙点头哈腰:“警察同志,憋不住了,去方便一下,厕所在哪儿?”。池逸晙随手一指,对方跑得快,径直穿到隔壁房间,冲到矮个子跟前。

池逸晙不知何时堵在了仓库门口,里面两人看不到那一张张愤怒、焦灼和野蛮的脸,全都被他宽阔高大的背影挡住了。

“有些事好人做不得,有人不长教训,以后就不是行政拘留而是刑拘,有的过后回去想想胸闷气短,又吵着要去验伤调解,浪费警力。”

池逸晙平时说话从来都是温和地,左晗还从来没有听到他用自带扩音器的分贝说话:“乡亲们,听我说两句。今天,我们是来执行公务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请文明守法,不要做出过激举动。”

池逸晙对纠纷的处理一贯不是息事宁人。曾大方曾经很好奇问他:“怎么这事情不做老好人?”

“小伙子,看你的样子,大概是县委里来的吧?不知道情况,就闪开点。”

刘浩正巧从外面回来,看这有好戏,问了下大概前因后果,索性驻足观摩,看事态发展,大有摩拳擦掌助池逸晙一臂之力的架势。

“对,我们今天就是不让里面那两个吃皇粮的有好日子过,以为我们老百姓好欺负呢?”

池逸晙把矮个子单独拉到一个房间做工作,隔了五分钟,居然是春风满面地出来,看这架势,就差认池逸晙做亲弟弟了。他招招手,又把高个子叫了进去,两分钟不到,对方铁青着脸,气呼呼地跑了出来。

外面又是喧闹一片,人声如潮涌般很快把池逸晙的声音盖住了。

小民警听了坐在办公桌前撑着头闷笑。

“太危险了,他们手里都有武器,我们要把池队先弄进来。”左晗的声音里有了慌乱。

她吐了吐舌头还不忘补上一句:“男人敢做要敢当,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没事的,相信我。”池逸晙冲里面喊,“坚持住。”

池逸晙赶紧把批号的文件往臧易萱手里一塞:“去看看左晗,她心情不好。”

曾大方明白,池逸晙是不会同意让自己躲避的。他向来不会向任何困难低头。事实上,他以前从来不会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他们生来不知世界上还存在有“放弃”和“绝望”。池逸晙就是可以这么笃定坚守决心的人,恐怕只有疾病和死亡才能让他无能为力。

高个子也不认输,吹胡子瞪眼:“还讲不讲理了,一大击一大片呢?!”

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外面的人群愈发接近疯狂,池逸晙的声音一次又一次被盖住。歇斯底里的村民根本无视他提出的派代表谈判的要求,左晗清晰地看到他的白色衬衫汗湿了,贴在他的后背。

那两个男人一听,一时达成了高度一致。矮个子战斗力爆棚,声如洪钟:“哎,小姑娘,怎么说话呢,穿着一身警服就能教训人了是吧?”

曾大方踌躇着朝被扔在一旁地上的手机看了几眼。左晗居然笑了,曾大方没有笑,外面的人声瞬间把左晗的声音淹没,他大声回应:“你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臧易萱正满世界找池逸晙,递过一份文件,请他签字。听着忍俊不禁:“要我说,这男人心眼一旦小起来,真是连线都穿不过啊!”

左晗仰头靠在写字桌上,她在想要给谁打电话,她想到了母亲,那个曾经给自己带来噩梦般经历的女人,可那毕竟是曾经把自己抱在怀里的妈妈,她清晰记得,一次风疹奇痒难耐,母亲整整几个晚上都在给她按摩抚触身体,熬红了眼睛,不厌其烦。

小警察只有摇头:“都快一上午了,本来都调解好了,最后握手言和的时候,矮个又说高个故意手上使力,态度不诚心,高的说不带这样‘碰瓷的’,不愿意赔钱了,这不,又掐起来了。”

她笑着闭上眼,曾大方诧异:“你怎么了,受刺激了?”

“来多久了?”

“有点累了。”左晗侧过脸大声对曾大方说,“如果这真的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刻,和你们两个人在一起,貌似也不错。”

新警在地区派出所实习过,对这种老百姓到派出所约架的事情司空见惯:“为了个停车位,高个子刚在倒车,矮个子后面来的,直接就开了进去。高个不服气,直接候着他下车就是一拳,两个人就拉拉扯扯到这儿来了。”

“同志们,请冷静一下。”左晗的回忆被池逸晙几近声嘶力竭的嗓音打破。

刷了门禁,进到值班室,里面一阵喧闹,嘈杂地连对讲机的声音都听不清楚。池逸晙问当班的小民警:“那两个人在吵什么?”

电话接通了:“晓琳,是我。你先别挂,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曾大方的声音有些激动,“我只想说,我不后悔娶你,只后悔没给你想要的生活。”

“不成熟!”池逸晙在心里骂自己,职场恋情总是会把工作也搞得一团糟,他怎么会不到黄河心不死呢?

“老曾,怎么了,你别吓我?发生什么事情了?”

猫的敏感善变尚有逻辑,可是好脾气的左晗怎么突然之间会成了暴脾气,拜曾大方所赐?他的影响力不至于如此立竿见影。是因为左晗太过敏感?那之前的种种不公,看她丝毫不放在心上。还是因为恃宠而骄?或许自己根本不该表露心意。

“女儿呢,我还想和她说说话。”

池逸晙的脚步越走越慢,好像每把步子放慢一点,就会把胸中的郁闷释放掉一些。经过停车场的时候,一只趴在警车上的猫扫了他一眼,“喵”一声朝车底下逃窜。他意识到脸上的戾气不轻,控制着呼吸,快到接待窗口的时候,心绪已经接近平静。

“她睡着了,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在哪里,怎么声音那么吵?”那头的女声带着哭腔。

挂掉电话,面对征询的眼神,池逸晙没有任何的解答。“我还值班,去窗口了。”他匆匆离去,留下左晗一个人在会议室里内疚。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帮我照顾好女儿,答应我。”曾大方说完立刻挂断了电话,好像再多说一秒就要失态,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再一次发力,门终于又被严严实实地合上了。

左晗撑着头,侧着脸沉思,就听到池逸晙说:“哦?他自己说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对方怎么解释……行,血样送检了没有……好,我知道了,你们找个理由,把人带回来等着。

他红着眼眶转向左晗:“对不住了。”

池逸晙的手机这时候响了,两人都像是找到救星一样,松弛地往后座靠了靠。

“为什么要这么说?”左晗讶异。

她想要缓和一下语气,可是脱口而出的话又是让自己愈加后悔的,“如果我的为人处世风格,让你感到不舒服,那我只能说抱歉。在这点上,八小时内外的我都是一致的态度,或许你可以对上次提出的问题再考虑下。”

“都这节骨眼上了,别再骗自己了好吗?”曾大方摇头,“你们以为我真的对感情一窍不通?”

左晗猛然意识到,此刻自己和母亲又何其相像,她不该迁怒于池逸晙。

左晗低下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不是针对你,是我自己的问题。”她看着池逸晙的脸开始面无表情,她熟悉这个表情,每次刚踏进犯罪现场时,就是这张脸,不过那时掺杂着跃跃欲试,现在则是渗透着失落伤感。

曾大方看向铁门,他们清楚地感觉到池逸晙的进退两难:“他现在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危险,如果换做其他人,他也会为兄弟挺身而出,但因为你在,他更不会放弃。”

“那也是我咎由自取,不用任何人来给我的行为买单。”左晗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何况,你还不是我的任何人。”

门不断在发出声响,左晗眼里的担忧越来越浓稠,她的表情快要凝固定格在焦灼中。

“如果凭你自身的能力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呢?”

“你是说,让我去劝他进来?”

左晗在桌下握紧了拳头,冷冷地说:“没错,我很遗憾。”

“只有你去说,他才会听。”曾大方恶狠狠朝旁边的地上吐了口痰,“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两个,就不能把话说开?尤其是你,喜欢为什么不说,就因为他是领导?”

池逸晙那一副“为什么不听我的”莫名表情,让她立刻眼前浮现出母亲那张脸。从小到大,每次她没有照办,母亲都会恶狠狠地骂“你这个傻子,我看你不会有好结果!”。只要父亲帮她说一句话,战火顷刻就染到了他的身上:“你个死男人,穷鬼!看到没,我当初就是不听我妈的话,跟着你爸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老了老了,还得看着别人的脸色赚钱。”以往,左晗往往会同情老爸,而现在,她开始憎恨母亲的犀利。她的每一句话都想一根刺,长在了她的肉里,时间一久,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她自己皮肤发了炎,还是那根刺在里面滚了脓。

“我自己也没想清楚,现在也不适合说。”

池逸晙咧咧嘴,觉得喉咙一下子干痒起来:“原来好心办坏事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应该事先问你一声。”

“想清楚,说不定没时间了。”曾大方说,“别和我提什么适不适合,我最清楚,永远没有适合的时候,只有你乐意不乐意。”

“其次,我是成年人,我会对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你帮我,我表示感谢,但请原谅我并不感激,事实上,我讨厌被人当做弱者来保护或是帮助,也反感没有任何的参与,只是在最后被告知一声‘事情解决了’。”

左晗做了个压低声音的手势:“我们现在能不提这个问题吗?”

“好,没问题。”

“你TM的别和我再优柔寡断了行不行,等到后悔了才知道珍惜?”

“首先,我是你的下属,但我也是个独立的个体,如果下次,还有任何涉及到我的通报,我不希望全世界都知道了,而我却蒙在鼓里。”

左晗又回头看了眼大门。

池逸晙有点惊讶于她的不悦:“说说看吧。”

“就算他听到又怎么样,我相信,他是真心喜欢你,可能已经和你说过了吧,”曾大方一瞟她涨红的脸,“行,你现在就给我想,好好使劲想。”

“但这是我的事情,我感激你帮我处理,作为领导,对其他队员来说,你很够哥们,难怪大家都说在你手下干活再苦再累都不憋屈。可是,我的看法和他们不同。”

“别逼我行不行?”

池逸晙嘴角抽动了下:“你还没回答问题,好像是我先问的。”

“你让我眼睁睁看着走我的老路?我做不到。”曾大方有些哽咽,“你或许听说过我以前的事情吧,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左晗苦笑:“怪不得你上次在现场和我说话时语气怪怪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吗,你不是说已经帮我解决了?能否告诉我一下,你是怎么处理的吗?”

“我很理解你,但这两件事情不想关吧。”

“我知道你是个恪守原则的人。我只想问一句,当时有没有开记录仪全程录像?”

“理解个屁!”曾大方嗤之以鼻,“我他妈太恨你现在的样子了,自以为是,其实是自私怯懦,和我当初一模一样。”

“在你眼里,我是个这么冲动的人?”

“你们……当时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我当然相信,但是我也有必要了解清楚整件事情。”

“她爸做房地产生意的,有钱,订了私人会所要办订婚宴。我当时手头正好有个案子,一直在加班,再加上我又没钱,死要面子推脱,说不要靠家里。”

左晗讶异地抬起头来:“你不相信我?”

“最后没办?”

“你的确没动手?”

“没办成,就因为我种种顾虑,又不肯说出来。两人天天小吵,最后大吵一顿,还是硬让她去取消了。”曾大方泪流满面,“谁知道,那个礼拜我们吵架没见面,再后来见到她就是在停尸间了。后悔……有什么用?”

左晗翻开手机日历,皱着眉仔细回忆了下,很确定地说:“哦,是那个警,当事人远程报考继华大学的MBA项目,但是没有被录取,要求调回个人档案。但在招生网站上写得很清楚,一旦报名,不再退回档案。校方不愿意为他一个人更改规则,我也无权左右,当事人对于出警结果当然不满意,当场‘问候’我全家了。”

左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轻而易举地在一片嘈杂中捕捉到了他的声音,尽管听起来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但对她而言依然清晰可辨。

池逸晙知道她的个性,只能一五一十说了个来龙去脉。

池逸晙大吼的是:“行,今天你们要砍他们!先把我砍了再说!谁也别想绕过我!!”

左晗捋了捋头发:“既然是有关我的事情,还是请告诉我下吧,我应该有知情权。”

“池逸晙这次真的爱惨了,你知道吗?”曾大方唯恐她听不到,更加大声,“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除了办案,工作,就是在单相思。”

池逸晙尴尬地笑笑:“原来你还不知道,那就算了,我本来是想让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专心工作。”

“你怎么知道?”

“什么我的事情?”左晗睁大了眼睛。

“有一次,他电脑忘关了,我看到他屏幕上有个缩小的照片文件,我以为是什么新线索,打开一看,里面是你警员档案里的照片,他设了个秘密的文件夹。”

池逸晙扫了眼她绷紧的坐姿:“你的事情,我解决了。主要想说这个事情,你放轻松。”

左晗叹了口气。

左晗看他关门,一脸狐疑地重新坐下。

“我太了解他了。和他搭档那么多年,不是没有小姑娘追,他多有原则一个人,连绯闻都不给人一点机会。为什么?他家教正统,他对感情的态度很慎重。你不觉得他现在忙起来的状态不对,是把自己往疯里整吗?”

池逸晙点头,慢慢走到门口,四下打量了下:“你留一下。”

“可现在,我们都被困在这里……”左晗急得声音里带了哭腔。

“找我有事?”左晗准备离开时问了句。

“所以,我让你想明白,其他规定啊什么的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自己如果真的喜欢他,不要再像我一样,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真的,你信师傅一次!我血的教训还不够吗?”曾大方单手扳住她的肩,剧烈摇晃了几次。

会后,左晗在收拾笔记本电脑,抬头一看,会议室里就剩下池逸晙一个人,正看着她,像是有话要说。

“把你所有的成见、顾虑和担心全都放下,两个人面对总比一个人困扰好。”曾大方的伤口已经把左晗的毛衣全部浸湿了,“就像现在,我们三个来顶着,总比让他一个人扛着要好!”

池逸晙站起来,撑着会议桌,目光沉静地打量着与会的每一个人,像是在确认大家都在踊跃的迎战状态:“大家不用有顾虑,市局刑侦技术中心人员都到齐,做我们后盾,就放心干吧。记住,挨家挨户,一个不漏,逐个调查。必须保质保量,万无一失。”

巨大的悲伤和无助汹涌袭来,左晗以为自己不会恐惧,但是现在她却浑身瑟瑟发抖,她只想嚎啕大哭一场,努力克制着,但是肩膀还在剧烈耸动着。她默默流着泪说:“我试试吧。”

臧易萱不无担心:“那么多血样来得及检测吗?”

昏暗的库房里,混杂着面粉和发腐蔬菜混合的味道,闭塞压抑,曾大方看她一眼:“都多大人了,还和我女儿一样,哭鼻子。”

曾大方点头,起身要接手机:“征求线索的悬赏告示都张贴出去了,这不电话又来了。”

左晗被他一说,更委屈了,终于忍不住裂开嘴嚎啕大哭。

“继续跟进活动轨迹,必要时候,提取DNA样本。”池逸晙沉吟了一会儿,下了个决定,“我们有必要以书里的扇形区域为重点,上级已表达了最大的支持力度,调配300名警力和500名协警进行短时间内的大面积清查。所有有嫌疑的涉案人员全部抽检血样。”

只听到几声惨叫,池逸晙的声音有些无力,他焦急地冲门里喊:“怎么了,受伤了吗?”

“买了今天下午离开的火车票。我们的人到时会找机会问询。”

左晗好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从门外扑面而来,她和曾大方相视一眼,鼓足勇气叫道:“池队,你准备好进来。”

“人找到了没,目前是不是在本市?”

“不要,危险!你们别开门。”

“对方追求死者,死者明确拒绝,恼羞成怒,两人不欢而散。”

“没有其他办法。你不能一个人死扛!”曾大方训斥道,“你别忘了,你也是人,不是神!”

“哦,什么原因,了解清楚了?”

“相信我一次,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我们通过技术手段,定位监控到,死者在离开服务区半小时左右,在当地美食街的湖南菜馆里同一名老乡用餐,席间两人有过争执。”

“你他妈的别给我作死,你还年轻,瞎搞!听我的!”

“去干嘛了?”

“这样你们也会有危险,我还能撑一段。”

“另外,根据走访,有目击人提出一条新线索。”曾大方翻开本子,“案发当天的晚上七时三十五分,被害人曾接了一个电话,锁掉小卖部门锁,离开了一个小时左右。”

“我们不能没有你,不想把你一个人抛下。”左晗崩溃大叫。门外的池逸晙沉默了。

“被害人身上提取的精液中,我们获取了DNA,但通过库内查询比对,未能比中,只锁定了被害人的血样。送检的217份血样,与作案人员的DNA也都没有比中结果。”

左晗心里默念三个字,但脱口而出的话却不受控制,她就是说不出口,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狂喊:“你给我好好的!”

池逸晙用笔敲了敲本子:“后续跟进,重点调查当天的随身物品,行程,以及和当事人有无其他纠纷。”

“还犹豫什么,我喊一二三,你侧身进来。”曾大方贴着铁门池逸晙的站位,用只有他能听清的音量说。

曾大方脚一顶,座位往后滑开,一只脚横搁在大腿上:“一支烟报警,挺会玩啊,咱警力就是这样被浪费的。”

“一、二、三!”三人在心里节奏一致的默念,沉重的门迅速应声开启,在新鲜空气汹涌而来的一刹那,池逸晙侧身闪进屋里。铁门用重新闷闷地合上,整个世界的喧嚣戾气顿时被这扇门隔绝在外了!左晗在他进门的时候用力拽了一把,被脚下的铁棍绊了一下,毫无防备地跌进他怀里。

“嗨,一个说烟卖得够便宜了,一个说给得是假烟。说来说去,就是两人都态度不好,没事找茬。”

左晗一惊,想要挣脱,池逸晙不松手,把她紧紧裹在胸口:“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

池逸晙问:“什么矛盾?”

“还行不行了,我快顶不住了!”曾大方无语。

“长话短说,抓紧时间。”“调查发现,该男子虽然和死者没有矛盾,但是和死者父亲,也就是店面老板有过争执,还有过报警记录,两人大打出手,都去验了伤。”

左晗红着脸大力挣脱,三人合力弓背把被外力再次挪开是·桌子往前推。

会上,刘浩汇报了最新动向,他指着白板上的嫌疑人之一说:“通过对监控录像内的男子辨认,有当地居民反映,该服装是纺织厂的工作服,我们立刻进行了排查。”

池逸晙看向曾大方:“谢谢你,老曾。”

案情分析会前,一切还是风平浪静。

曾大方汗如雨下:“说什么呢,接下来怎么办?”

左晗到底还是和池逸晙痛痛快快吵了一架。之后,两人有一次聊到这次争吵,左晗说,她隐约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总以为是可以避免的。而池逸晙却说,事实上,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幕。倒好像,发生她和曾大方师徒间更合情合理一些。此时说起来,已是一笑而过,风轻云淡,但当初脸红脖粗的喷薄怒火却还是记忆犹新的。

“你受伤了?再坚持一下。”池逸晙沙哑着喉咙,看了看手腕,刚才一只擀面杖飞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格挡了一下,手表的表盘被砸碎了。幸亏前排是几个中年妇女,没对他下狠手,否则现在估计早就头破血流了,而现在,顶多是被扯破了衣服、一些皮外伤而已。

他不时透过门缝朝外张望,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安慰两人,“快了,他们快来了。”

左晗把发胶作为固定材料,不断缩小水和石膏粉的比例:“好在我从来不知道放弃。”

池逸晙话音刚落,就听到警笛声的由远及近。

“有把握吗?”

“天无绝人之路。”曾大方长舒一口气,摸出手机要报平安。

“正是。我曾经从软质客体上提取过加层痕迹,现在又要来啃‘硬质客体’这个硬骨头了。”

池逸晙扭头去看左晗,她正默不作声地盯着地上出神,脸上混杂着难以言喻的表情。

“你不会是要从水泥地上提取脚印吧?”池逸晙不敢相信。

池逸晙犹豫了下,轻搂住她的肩:“怎么了?”

左晗把石膏粉和水按一定比例放入容器中:“看了就知道了。”她在根据稠度加粉调节厚度。

左晗浑身哆嗦了下,打开手机上的照明灯,呈环状扫着他们前方的地面:“你们看!”

“你还是没告诉我发胶是起什么作用的。”

曾大方瞪大眼睛,觉得她莫名其妙:“看什么玩意儿?”

左晗在圈定一块水泥地面进行重点检测:“可以这么解释,DNA告诉我们的是“嫌疑人是否来过这里”,而微量痕迹分析可以帮助我们回答“他干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等等,这些问题。”

池逸晙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堆杂乱的饮料瓶和一次性饭盒,耳边响起的是左晗欣喜若狂的声音:“没错,就是他,我认得这些脚印。”

“是为了多多益善?”

“我们可能获得DNA,但还没有有力的微量痕迹证据。”

没有想到,这次历经磨难的抓捕行动,带回来的嫌疑人却是个“不可能”的凶手。

池逸晙打破沉寂:“为什么坚持要再复勘,你觉得有遗漏?”

“不可能!”左晗满腹疑惑地接过检验结果,“身高体型符合服务区案发时段的监控视频,血样符合受害人身上获取的体液DNA检测,脚印符合现场勘查痕迹,怎么能说他不在现场?”

左晗的手停了下,脸烧了起来,幸好有黑炭的掩护。

仲凌无奈地晃晃试剂瓶:“但是,有人证明他的确当时不在服务区,哪怕真的去过,也没有充足的作案时间。”

“只要你需要的,我都会照办。”池逸晙低声说。

“被强奸受害人的口供和获取的体液,这两样算是敲实了他的不在场证明。”臧易萱走过来又递给左晗一张报告。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那怎么问也不问就跑去找材料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双脚印明确是现场同一个人的足迹,而服务区距离犯罪嫌疑人的老家有半小时车程。除去逃离和毁灭证据的时间,再要寻找一个被害人并实施强奸,时间上来说争分夺秒也是的确不可能发生的。

池逸晙耸耸肩,蹲在她身边看她捣腾:“两样东西派什么用的?石膏我还能理解为辅助显印鞋底痕迹,发胶是怎么回事?”

“莫非真的有平行宇宙?”左晗自言自语。

左晗抬头莞尔一笑:“刚才你不是都说了,因为我们还是有共同点的,‘不放过细节’!”

“我们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结果摆在这里,不得不信。”

池逸晙笑:“我一直很奇怪,你和臧易萱真是两个极端,一个工作的时候就不讲究形象了,一个是任何时候都极尽考究之事,细节也不放过。有时候真想不通你们两个怎么和平共处还成好朋友的。”

池逸晙匆匆走进来,看看几个人脸上阴晴不定,心里大约知道了结果,还是不甘心问道:“羁押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发生‘奇迹’了?”

左晗趴在地上,头也不抬:“谢谢,不用。”

左晗默默把报告递给他,他看着看着脸也阴沉下来。

“赶紧回去把自己收拾下。”池逸晙从车里赶紧取来一块毛巾。

左晗低声说:“如果他都不是凶手,那真的不会再有其他人了,但是我还没想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没事,让他们乐呵乐呵,开心就好,就当减压了。”

池逸晙的嘴角渐渐上扬:“或许我们需要转换一下思路。”

池逸晙低头佯作看手机,深呼吸了一口气,靠坚强的意志把笑意强压下去,指指刘浩呵斥道:“行了,注意影响,还在现场呢。”他转向左晗,语气不由温柔起来,“好了是吗?东西带来了。”

“可是人证、物证都确凿了,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转换思路?”

两人定睛一看,简直笑疯了,前仰后合,毫不收敛地嘲笑着:“完了完了,咱们的女神变‘煤炭’了。”刘浩哀嚎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左晗脱口而出:“从嫌疑人暂住地到服务区距离九公里,从服务区到强奸案发地十五公里,从暂住地到强奸案发地十七公里,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任何一种路线都不可能让他在同一个时段内完成两种犯罪事实。”

池逸晙差点没认出来,只看到个黑压压的人影朝自己走来。左晗卸掉一次性口罩和护目镜时,脸上显现出了轮廓分明的黑白两色,配合左晗的浑然不知,居然和她的美貌形成了滑稽的巨大张力。

仲凌和臧易萱都大吃一惊:“你都查过地理位置了?”

仲凌捂着嘴,强忍笑意:“关键她用的还是黑色粉,看看把自己折腾得!”

“任何地方跑一次不是都能估算得出吗,何况我都去了两回了。”左晗百思不得其解,“地理方位、时间和证据都在这里,我是不相信有人能够凭空瞬间转移,你们呢?”

“她居然脱了外套,撩起袖子,大义凌然地就留给我们一个背影,开干了!”刘浩摸着脑袋,到现在还觉不可思议。

池逸晙看上去已经有了答案:“你们几个小时候肯定成绩都不错吧。”

池逸晙亲自去找她需要的材料后,左晗和仲凌等技术员商量,希望复勘,再次寻找可能遗漏的隐蔽痕迹。众人都认为没有必要,当左晗提出是通过粉末喷洒物体表面来显像的途径,仲凌第一个摇头反对,其他人也都借故离开了。这本来就是技术员在在犯罪现场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原想她也就此作罢,毕竟该提取的证据都悉数留存了。

三他们都不知道池逸晙为何突然转换话题,不约而同点头。

仲凌和刘浩在小卖部门口驻足观望,倒是嫌事不够大,只顾着笑。刘浩朝池逸晙打趣:“哎,我们可没欺负她,这是左晗自找的!”

“回想一下,当时班上是不是总有这样一两个学生?他上课睡觉,下课到处玩,最新的电视剧他都看过,最新的游戏他一个不拉,虽然不做作业、不看书,最后考试成绩却比谁都好。”

半小时后,池逸晙提着一个环保袋朝小卖部快走,到门口,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臧易萱轻轻击掌,笑着说:“别说,还真有这样的。”

池逸晙无语:“我给你个高难度任务,你也给我一个不小的挑战呢。行,马上去办。”

左晗也笑:“我前排的一个女生就是。”

“能不能尽快找到喷发胶和石膏粉?”

“当时是不是很崇拜她,觉得她是个天才?”

池逸晙笑问:“你的百宝箱里还缺什么工具?”

“对啊,我们在那拼死拼活的,人家轻描淡写,好像是在睡梦中完成了一样,真让人对自己的智商抱有怀疑。”仲凌还忿忿不平。

“你能帮我个忙吗?”池逸晙才接几个电话的功夫,左晗的“战场”转移到了门外的水泥地上。

“你们知道其中的奥秘在哪里吗?”

池逸晙一个人在外面抽烟,在这案件在她答应之前,他尽量回避和她单独相处,既是克制,也是不想给她更多的压力。更重要的是,他要思索怎么来尽快平息这两起通报,重案组需要这两名精兵强将,人手紧张的情况下,他无法容忍非战斗性减员,更何况是这些子虚乌有的情况。以对师徒两人的人品了解,他相信其中必有隐情。

“说来听听?”臧易萱很好奇。

左晗知道池逸晙说得没错,遗留的足迹即使再纷杂凌乱,犯罪嫌疑人特有的脚印,在这层层叠叠中早就呼之欲出,脚后跟的部位、运动时用力方向造成的脚印侧重等等,除了他,没有人正常走路,会形成这种形态。

“他们没说实话?”左晗问。

“没错,难度非常大,这我知道,但我不担心。”池逸晙转身到外等候,“根据现场来说话,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除了信任,我也做不了什么。”

池逸晙点头:“你们以为的人家看电视、玩游戏,不过是找了很好的老师上提高班节省了时间,剩余的精力功夫却捧着每周电视报恶补最新资讯,晚上还要熬夜做课后班的作业。我们以为的不费工夫,其实背后是加倍的努力。”

“一般有经验的刑警都会说,中心现场先后有游客、报警人、服务区工作人员、警方前后四批人进出,足迹混乱,依靠这个来辨认嫌疑人,准确度会大打折扣,难道你不担心吗?”左晗鼓足勇气仰起脸问,她分辨不清,池逸晙眼里的深沉是爱恋还是担忧,他走到左晗面前,打量着她,也像是在审视着她。左晗心动,又有些不窘迫,好像偷吃糖果被老师抓住的孩子。

仲凌不敢相信:“你怎么会知道呢?这是猜想还是亲眼所见?”

“嫌犯是个左撇子,受到运动惯性和行为方式的影响,结合刚才推测得出的体型、身高,他的足迹和常人应该有非常细微的差别。”

池逸晙笑:“因为和我关系最好的发小,一个院子里的,就是这么干的。别人都不知道这个秘密,我还是经常冲进他屋子里玩,他实在藏不住才让我帮他继续维持假象的。”

左晗心领神会:“你一定也是发现了……”

左晗轻叹一口气:“那这和眼前的事情还不一样,人家可是有实打实的证据。”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嫌疑人的足迹还是可以追踪到可标识样本的。”池逸晙的眼神又回到了墙上的血迹。

池逸晙转向臧易萱:“你在检测体液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其他不太正常的情况?”

“除非能够从这上面发现生物学痕迹,但不太乐观。”左晗把一张卷成一团的纸巾小心留存,“萱萱刚才检查过尸体,虽说受到了性攻击,还是没能获得体液样本。”

她细想了一下,摇头:“有没有友情提示?”

“除非什么?”

左晗眼前一亮:“比如在检测中,是否发现了一般在这类案件中并不会出现的物质,你罗列了说说看?”

“现场人员进出频繁,足迹比较难辨认,他走时故意最大程度地做了破坏,实际,留给我们的信息并不多。除非……”左晗说着从勘察箱里取出人工电源,蹲在地上仔细寻找。

“都是很平常的元素,没有安全套的润滑液成分算不算?”

池逸晙看她不多言,不甘追问:“还有其他什么,可以用到的信息不止这个吧?”

仲凌皱皱眉:“要我说,这倒是很正常,但是其中有番茄酱的成分,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隐蔽痕迹的现场勘测,每个人有不同的风格,其实相当程度也取决于技术员的性格。有的是事无巨细,统统收入囊中,日后细细甄别,倒也不能说不好,但往往重点过多,反而容易造成疏漏。而左晗的检测风格如同她的为人,静水深流,看似不经意不在乎,却往往目标明确,直指要害,对于无关信息从来不会做过多的停留和关注。池逸晙知道她虽然看上去在现场总是要么走来走去,要么被定住一样待在一个地方很久不动,但经过几个大案来看,还没有出现过能被她遗漏的隐蔽证据。

左晗转向池逸晙:“根据笔录,报案人当天的饮食记录中没有番茄,她用来装样本的也是食品保鲜袋,不会出现这个成分。难道是……?”

左晗微笑着点点头,但欣喜似乎随风而散,刘浩扭头转身的功夫,她从工具箱里搬出家伙,寻找下一处痕迹。

池逸晙知道她猜中了自己的推测:“这世界如果存在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多半是我们还没有洞察它的来龙去脉,其中隐藏的秘密只有靠我们自己去分析挖掘。”

“你确定?”刘浩喜出望外,池逸晙默默看她,也在等她给出肯定的答复,“确定的话,我现在就和弟兄们去忙活了。”

仲凌说:“前脚刚抓捕了犯罪嫌疑人,后面就接到强奸案的报警,距离案发的时间段来看,验伤还正好过了时效。这巧合还真多,全被我们碰上了。”

“更好的消息是,在同一次伤害中,如果喷溅出的血液达到一定数量,就像池队说得,我就可以根据一定公式,确定死者受害时的具体方位,再结合她的受伤部位,我们就可以知道嫌疑人在攻击受害者时的方位,这就是我现在在做的事情,进一步推算得出了嫌疑人的身高。”

左晗在旁边翻看着记录,池逸晙看了她好几眼,她根本没注意到,还是闷闷地不响。这时,左晗一下子站起身来,把大家吓了一跳。

刘浩有些失望:“我们都知道来源,那有什么帮助?”

仲凌捂着胸口,扶了扶全边框的眼镜:“大惊小怪的,又怎么了?”

“嗯,墙上的血迹被稀释过了,但好在凶手慌忙,只是取了店里的饮料。”左晗扬了扬手里一个空矿泉水瓶,“荧光剂呈假阳性。根据出血量来看,可以确定为是死者被戳中颈动脉喷溅出的血。因为血液以一定角度滴落时会呈现不同的形态,通过测量血液的长度和宽度,可以确定它的来源。”

左晗朝她抱歉地吐吐舌头,问池逸晙:“第一次现场勘察时,因为她当时情绪比较不稳定,我们还没有对被害人进行完整的问询。我在想,现在是否能申请到被害人家里去复勘?”

“你是想确定受害人死亡时的站位?”池逸晙问。

臧易萱从实验桌前的转椅上滑过来:“你确定,这两天暴风雪极端气候,现在室外已经降到零下十五度了。那地方是全市最低气温点,恐怕还不止,而且暖气供应一向不稳定。”

“如果是,当然更好了。但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只是受害人临死前喷出的血,那也能够给我们很大的帮助。”

左晗没有改变她的主意,坚持道:“我想我们可能遗漏了点什么。”

“啊,如果是其他人的血,对我们有什么用处?没那么随便吧?”刘浩无语。

今年的冬天很不寻常。往年过了惊蛰,天气就开始回暖,玉兰花开,候鸟迁回。但是,眼下春节转瞬即逝,眼看着就过了三月中旬,北风竟是和大寒前的力度有得一拼,加之空气湿度大,体感温度直创历年新低。路上的行人无一不翻箱倒柜找出刚放置好的冬装,一时间,绿意寡淡,倒生出一番让人唏嘘的萧瑟来。没人知道,在这个绵延不休的冬季里,又多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从此再也不能呼吸让人清醒的冷风。

左晗凝神看着墙上彩带般灵动的血迹,拉出标尺从不同角度丈量着距离:“是不是并不要紧。”

尽管有心理预期,左晗和池逸晙抵达被害人暂住地的时候,还是低估了寒冷的威力。被害人居住的地方说是公寓,实际只是城郊结合部的一栋小木屋。木屋还坐落在八面通风的一个孤立角落,每一丝寒风都在呼啸着往木板缝隙里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池逸晙简直不敢相信,日新月异的时代,居然还有人住在如此简陋的屋子里。

“也是犯罪嫌疑人的?”

被害人被传唤到局里接受进一步调查,在告知当事人后,左晗和池逸晙放松地进入到屋里。木屋没有门锁,地理位置偏僻,没有窗帘,没有邻居,能从门缝里清晰看到屋里人的一举一动,倒是符合嫌疑人即兴犯罪所中意的目标。

“的确没有。”左晗笑着说,“我刚才在死者身上找到一根嫌疑人的毛发,但是没有发根毛囊部位,检测不料DNA图谱。但这里的血迹就不一样了。”

左晗看了看皱眉的池逸晙:“你啊,一看就知道是不知老百姓疾苦。不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坐拥高档公寓的。路上的流浪汉,无家可归的人也不是不存在的。”

“并没有啊!”刘浩使劲锁锁鼻子,抢答道。

池逸晙走到她面前,凝神看着她笑,左晗猛然意识到了,刚才自己口吻里居然不经意流露出亲昵的意味,难怪他心花怒放地止不住笑意。

她指着墙上的一处血迹:“有没有闻到漂白水的味道?”

左晗不自在地避开眼神。

左晗猛地身子往旁边躲闪,回过神来。她的脚边有一个勘测箱,里面的瓶瓶罐罐试剂和荧光粉管子、刷子被震动了下,叮当作响。

他怕她更心生畏惧,蜻蜓点水搂搂她的肩说:“是我不好,现在不考虑工作以外的事情,其他事情我很快会给你一个满意的解决方案。”

池逸晙发现她没察觉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是命令式的,但她全然投入在验算中,根本就是在自言自语。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说说理由?”

左晗只是低头摆弄着勘察箱,唯恐自己的任何回应,都会让他知道她对两人关系的接受,她不想给他任何鼓励,就如同他不想给她任何压力一样。

“身高一米七到一米七五,体型较瘦。”是左晗的声音,她一边测量着什么,一边补充道。

可事实上,她每天无数次地回想起他们被村民围困时的情景,他穿着一件蓝色棉布衬衫,留给自己的背影是以往忽视的高大,似乎把所有的危险和恐惧都屏蔽在外,她躲在他投射下的阴影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曾大方说得没错:“时间往往会给我们最好的答案,只有在经历了一些大事的抉择上,有时能看出一个人真正的本质,有时,可以知道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的地位。”毫无疑问,他挺身而出的样子和平时很不一样,多了一丝平时被儒雅气质湮没的匪气。池逸晙死死守卫兄弟和心爱女人的第一反应,和自己现在拼命克制自己对他目不转睛一样,真真切切。

“附近三公里半径内,重点排查,尤其是锁定无故旷工、突然返乡和身上有不明伤口的男人。”池逸晙叮嘱刘浩。

左晗依靠意志力把目光淡定转向这个她如痴如醉的男人,引开话题:“博物学家郝胥黎曾说‘美妙的假设被丑陋的事实扼杀,这是科学的大悲剧’,我恰恰觉得相反,至少对于犯罪现场勘查来说,科学扭转大多数人命运的悲剧。”

池逸晙小心翼翼绕过标明记号的小旗子,几乎是要贴着墙根走,经过左晗身边时,看到她拿着本子居然在画着现场平面图和场景图的素描,上面零零星星冒出许多箭头,蝇头小字写了不少词组,也不知是什么含义。

池逸晙微笑点头。

左晗早已重新全副武装进入现场,尸体取照抬走,她也快完成血清测试,接下里的扑粉、寻找指纹的工作比预计的时间要短得多,看来并没有太大收获。

他清楚这种语调,胸有成竹的左晗会用一种笃定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说,看似在告诉别人什么,其实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梳理思维。

“是啊,已经四五个小时了,他们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再进去看看,是否可以缩小排查范围。”

他环视简陋的小屋,家具很简单,一目了然,隐蔽痕迹勘测上次是由左晗来完成的,他想象不出,她能遗漏哪个点。对于较真的她,他更担心的是有朝一日结婚生子,她连婴儿脚印都会和护士计较是否纹路清晰,而不是眼下,锐利的剑能否刺穿坚固的盾这类无解的难题。

“逃起来也最熟悉地形?”刘浩问。

池逸晙目瞪口呆地看着左晗从靠门的角落里试图搬出一个用煤生火的炉子。炉子很重,左晗使不上力,他让她退后,顺着左晗的指点,帮忙挪到了靠窗的餐桌旁。

他点点头,转向刘浩:“只有随着作案次数的增加,杀人犯才越来越老练。放松的心态和充足的经验会让他们的行动越来越有计划性。相反,一般首次作案的嫌疑人会选定自己最熟悉的区域,这是第一被害人规则,第一犯罪现场经常在凶手的住所和活动区域里,这几乎是下意识的选择,因为这样他们的心理压力最小。”

“你觉得很冷吗?”

“放心,我让人带着手套捞上来的,不会破坏生物痕迹。”

左晗奇怪地看他一眼:“还行,多功能警服挺保暖的。”

池逸晙看着证物袋不响。

“那何必要弄煤炉呢?父辈人都说,这家伙生起来人都灰头土脸的,空气质量都低了。”

左晗一指警戒线边缘外:“就那,下水道里。我和他们站点的人在说话时,一低头就看到了。”

“你误解了,”左晗忍俊不禁,“我在试图提取一枚隐蔽指纹。”

池逸晙接过证物袋:“这在哪里发现的?”

“之前都提取过,全都是生活性痕迹。现在还有必要再复查一遍?”

左晗无语,不知他哪里来的火气,听浩子一说倒也不无几分道理,但终究觉得两人都是职业病——被害妄想强迫症,哪有那么戏剧化,至少看似玄乎的痕迹勘查工作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枯燥乏味至极,只是对于耐心和细心底线的无下限试探。两人大概是美剧看多了!臧易萱心里估计也在这么想,因为她听到两人的对话,正在回头朝左晗吐了吐舌头。

“我回看过她的询问录像。她的表情一直很连贯正常,直到问询到她在哪里受到侵犯这个点时,你记不记得,她当时的反应?”

刘浩解释道:“有时候,嫌疑人会混杂在围观群众里,观察我们警方的所有行动,靠这个来做到心中有数。如果有人在现场故意骚扰或者挑衅民警,逼迫我们赶他走,如果事后发现他就是嫌疑人,而且逃得无影无踪,后悔都来不及。”

“过分紧张?”

“谁说的?”池逸晙追问,“你真的每次都开了?”

“如果她一直很紧张,我能理解。对于一般性侵案件的受害人来说,有一定程度的创伤后应激反应都很正常。但是,一直比较平静的受害人,有了一闪而过的微表情,就值得让人回味了。”

左晗莫名:“现在也需要,不是出警时才要吗?”

“我以为你对比较陌生的嫌疑人不会用微表情来作为判断,因为不够科学。记得你说过‘科班出身的人经过训练有素的培训,对于微表情的倾向判断,也和一般感觉敏感的人不相上下,甚至有时候更低。’”

池逸晙过来严肃地问道:“你取证仪视频开了吗?”

“是这样,但是我是有科学依据的。虽然微表情的判断准确性取决于对于当事人平时表情的基准比对上,但还是有一些共性的生理特征。”

“嫌疑人用过的作案工具告诉我的。”臧易萱将一个锯条放入证物袋,“我找到两样东西,现在看来只有一样才是有用的物证。这个锤子会砸在平面上时只能留下的印痕的凸角部位,呈现的形态就是半月形的,排除了。”

“比如说?”

臧易萱蹲伏着,翻开死者的头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说:“留齿形的,你怎么知道?”

“人撒谎的时候,焦虑和紧张会让鼻子那的血液流量短时间内迅速增大,鼻腔组织充血并且略微膨胀。这一变化不管是本人还是旁观者都察觉不出,事实上,肉眼根本无法注意到,但鼻腔组织突然发生变化会直接导致瘙痒,撒谎者本人会不由自主地去挠,往往不止一次,自己却不会意识到。这个当事人就是如此。”左晗笑言,“在我的记录中,询问进行到被侵犯的具体方位时,她短短一分钟里摸了三次鼻子,这种现象在询问到她是否认识嫌疑人时,也发生过。”

“头部伤口是半月形的还是留齿形的?”

“如果没有找到对应指纹,就证明她其他的证词可能存在问题?”

“目前能看到的就是头颈部,腰腹部,还有下身可能遭到性侵。”

左晗点头。她研究了下煤炉的构造,开始用火烧起木材,空气里回旋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呛人气味,两人都干咳起来。她指指窗沿下:“根据受害人的描述,嫌犯在实施强奸时,没有戴手套。事发后,把她一把推向桌角,立刻离开了。她确切肯定屋里没有其他人来访过。而且这个方位,哪怕有来客拜访,正常的生活痕迹,都不会在这里留有指纹,这就排除了其他干扰项。”

“作案工具可能还遗留在现场,几乎到了慌不择路的地步。”左晗不知从哪晃悠回来,朝小卖部里面的臧易萱说,“帮我查看下,她身上的伤口都有些什么部位?”

池逸晙站到门边,探头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但注意到左晗正在不满地看着自己,她只有在工作被干扰时才会露出这种不悦的表情。看来开门的举动影响了她的工作进度:“别告诉我生火是为了取指纹。”

“工具是就地取材的、不顺手的,杀手不老练,刀刀没中要害,现场很没条理。”

“有什么好惊讶的?”左晗拿起一把破旧的蒲扇,猛力扇动,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她脱去了厚重的警用外套,开始一样一样往外取工具,用扑粉随意在墙上刷了一点,粉随即散落在地上,“极端低温下,扑粉只会马上滑落,没有办法粘附。而且,指纹也需要融化。”

“为什么啊?”

池逸晙觉得奇怪:“融化了,还怎么取下指纹?”

池逸晙摆手:“和老家不会有干系,我们的排查重点放在本地。”

“如果不加热,手上转移到物体表面的水分和汗液冻结住,指纹只能停留在墙上了,没有办法进一步进行检测。”左晗说着,请池逸晙帮忙到水池边用脸盆接一大盆水放在房间中央,“温度、湿度缺一不可。现在我们只有耐心等待了。”

“父母在赶来的路上了。初步问了下,死者社会关系简单,小卖部这里从没有过任何纠纷,口碑是一致的好评。辅导员和同学都普遍反映她人很阳光,人缘又好,有个男友,感情稳定,准备毕业后就结婚的。她是读初中时就随父母到这里定居的,老家没有什么问题。”

池逸晙从来都觉得自己钓鱼的爱好在年轻人中格格不入,队里的弟兄们都嫌弃他一坐如枯石,浪费大好青春,现在看来,和左晗的定力相比微不足道。

池逸晙又问:“死者家属通知了没有,社会关系排查得怎么样?”

但左晗在问询时的表现更让他大开眼界。

“行为相当可疑啊,哪个正常人跑步会两只手都藏在上衣口袋里。这个人服务区的人都辨认过了,不是长跑这路线的司机和导游,没人认识。那现在我们去追查。”

讯问室里,左晗和刘浩一人一边,占据了靠墙一侧的办公桌。左晗低着头整理着检验报告,吊顶上的白炽灯报修后还没来得换灯管,审问对象就进屋了。灯光扑闪着,屋子里忽明忽暗,如同左晗脸上的阴晴不定。

他点点头,问刘浩:“他后来怎么了?”

刘浩二郎腿一翘:“哎,头抬起来,地上找钱呢?”

池逸晙看向臧易萱,对方马上回答:“在死亡时间范围内。”

对方眼神躲闪着,声音很轻:“这……我上次不是都说了吗,你们不去抓人,反复来找我耽误什么时间?”

刘浩回来满面红光:“头,监控上发现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在晚上十二点四十分沿着服务区出口狂奔。”

左晗低头又用笔在纸上划着什么,之后把材料在桌上码齐,厚厚一刀,间歇中瞟了嫌疑人几眼,对方马上低下头去。

池逸晙直觉谋杀是发生在一刹那的。起初或许只是见色起意,争执失控,或者见财熏心,抢劫升级到杀人灭口,杀人没有来得及预谋。可就是这么个新手杀人犯,他的运气却是出奇的好!

刘浩耐着性子抿着嘴,盯着她,一言不发。屋里一片静默。

现场很乱,非常杂乱。待工作人员拍照后,池逸晙扶起一个倒伏的瓶子,墙上每一滴血液的喷溅,都在诉说着当时被害人的激烈反抗。一个年轻姑娘,体格丰盈,个头有一米七多,要想完全制服这样一个守护家产并且自我防卫的姑娘,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多年的刑侦经验,混乱不堪的现场,等于是再明白无误的犯罪行为重现,相当清楚地告诉池逸晙,这是一个新手!

女人看看左晗又看看刘浩,急了:“你们倒是说说看,凭什么帮我上拷,我是受害人啊!”

刘浩自讨无趣,转身又去其他店铺走访调查了。

“哦?”左晗挑了挑眉毛。

“他有事,回头再说。”池逸晙的眼睛没有离开打量着小卖店的布局。

她站起身,女人往后靠了靠,动作快得如同躲闪,好像担心左晗会做出什么举动。

“头,今怎么老曾不叫他来,有其他案子?”刘浩在外晃悠了一圈,回到小卖店门口跟他打探。

刘浩见状捋了下脸把笑意压了下去,以文弱的左晗,不仅无心也无力做出什么威胁性的动作。这么想着,左晗转身时的一瞥倒是让他心惊,犀利的眼神似乎早就洞穿了别人心里一切阴暗的想法,撕破了所有的伪装,难怪那女人萎缩起来。

仲凌放下相机,莫名:“我怎么知道,她在现场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是神出鬼没的。今天真是倒霉,一个脚印都提取不到,都被破坏了,一定是报警人和加油站的人干的。”

左晗却是递了杯水给女人:“嘴巴起皮了,多喝几口吧。你不渴了,我们再聊。”

“左晗。”臧易萱一转头就不见她的踪影,她拉住仲凌问,“人呢?”

女人依然保持着警觉:“聊什么?”

走近才发现,她的颈部有一根红色的绳索,这大概也是她的眼睛微睁、嘴巴微启的原因,像是要诉说什么内容还最终未能如愿。她的裤子被褪到了大腿处,从外面也能看到,她的文胸也被解开了。

“事发之后,你对屋里的家具或其他东西有没有进行过冲洗?”

池逸晙最后一个进入现场。他一眼看到的是地上茂密的长发,如同枯萎的爬山虎一样贴附在水泥地上。死者的头顶在一处货架的铁脚上,面部侧靠在地上,靠着货架底部,面部表情扭曲而有些狰狞。最明显的伤口出现在腹部,她穿着的黄色羊毛衫已经被鲜血浸湿,染成了橙色,四周没有刀片,却是可以清晰看到几处杂乱的刀口集中在胃肠部位。

女人矢口否认:“我事发后就离开回老家了,回来之后就报了案,而后再也没有住过那里。”

左晗拉开警戒线,让臧易萱先跨进去。进门口的货架上被扫荡了一番,不少八宝粥罐头和膨化食品散落在地上。烟酒玻璃柜更加杂乱,其中的高档香烟被扫荡一空,收银台的机器显示屏被折断了,抽屉打开着,其中只残留着一些小额纸币和硬币。

“会不会时间隔得太久,你对一些细节记得不太清楚,需要补充?”

池逸晙点着头,几人往里走。说是超市,在服务区进门口气派的大超市对比下,充其量就是个研究杂货的小卖部。但看货架上商品的摆放密度来看,品种不少。门口张贴着的营业时间上写着“二十四小时 全年无休”。

女人狐疑地看看两人:“没有。”

旁边几个员工也还在震惊中,说来说去都是一句话:“是啊,她人很好,也很单纯,谁也没想到她会碰到这种事。”

“你在3月7日报警称,自己遭到强奸。当时我们告知过,如果拒绝验伤,无法立刑事案件,你没有表示异议。”

“就昨天下班的时候,我还到店里去买烟,小姑娘客气得很,硬是塞给我一瓶饮料。”

“我觉得这是我的隐私,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你们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间?”

“那我提醒你一下,如果你因为某种原因,谎报警情,延误案件的进展,你需要承担相对应的责任。”

“这不,过年后,她临近毕业,工作也找好了,还没到上班时间,她爸妈家里亲戚红白喜事一茬接一茬,就回去帮忙去了。店她一个人看着,谁想会发生这种事情!”

左晗的声音不响,但女人身体猛抖了一下。

“他爸妈呢?”

没人知道,那天,左晗他们足足在这八面来风的破木屋里呆了大半天,却没有多余的交谈。左晗并不是故意不搭理池逸晙,而是全程陷入冥想状态。两人都很享受这种放空的状态,不说话,知道彼此的存在却互不干扰,在左晗看来,比任何的如胶似漆都难能可贵。

负责人是个头发花白的大叔,眼眶红着,抹着泪说:“说来也不算,但我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小姑娘是在本市读大学的,超市老板是她爸。”

从池逸晙的角度看去,左晗的侧影肃穆又虔诚,仿佛眼前面对的不是一堵沾满蚊子血和脚印的脏墙,而是一片世外桃源的美景。五六个小时,池逸晙蓬头垢面的陪伴,只为了最后的十多分钟,左晗终于取下几枚被解冻的隐蔽痕迹,其中包括三枚指纹和两种足迹。

“死者是你们员工?”

刘浩继续说,“你应该清楚,我们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找你来。”他指指桌上的材料,“是不是需要给你看一眼,你才死心?我再提醒你一下,现在说,还有可能酌情轻判。你自己考虑。”

收费站的负责人大老远地看到警车过来,撑着伞和几个工作人员就拥了上来:“池警官,就在盼你们来呢。不瞒你说,我从大学毕业就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多年来,还是头一趟碰到这种事情,惨啊!”

女人的脸色变得惨白,犹豫着、怯懦着,最后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我错了!我不该说谎,但是我保证,我不知道你们说得什么案子,我只是帮老乡一个忙而已。”

池逸晙发放了一次性雨衣,几人在车内套上,左晗又多要了一件,把工具箱严严实实地包裹好了,才下车。

“怎么帮的?”左晗冷冷地问,她不想直接揭穿女人的谎言,可恨之人也可怜,她想再给女人一次机会。

“目的地是省际公路服务区的超市。”池逸晙看了眼后视镜,刻意避开了左晗的注视。

女人文化程度不高,但显然被那刀厚厚的资料和左晗笃定的气场镇住了:“他那天突然跑到我家来,塞给我一个小袋子,说里面是他的那个,让我涂在腿上,再把衣服撕破,头发弄弄乱,说被强奸了。”

臧易萱打量了下自己的衣服,鞋子,大降温下,她的装束是要挡不住风寒了:“啊,我们连行李都没准备,就出省了?今晚还回得来吗?”

刘浩问:“你们原来认识,他只是给你这个?”

左晗看着窗外:“应该是要上省级高速了。”

“我们以前那个……我和他好过,后……后来我跟了别人……”女人有点语无伦次,“他一进门就给我塞了一沓钱,说算是他求我的。”

这日上半天还是晴好天气,艳阳万丈,此刻居然雷鸣雨崩,闪电一路保持着和雨刮器一致的节奏,路上的大光灯都打开了,车辆都有意识地放慢了节奏。尽管这样,还是隔几个路口,就能看到车辆追尾。

“你答应了?”左晗本不想有任何道德评判,尽管她对女人鄙视到了一定限度。没有自尊的女人,她在心里暗骂,“他的精液当时放在什么袋子里给你的?”

池逸晙车速比平时快得多,一路无语,连臧易萱都只是低声问着左晗:“这是哪儿啊!”

“就快餐店里那种调味酱料的塑料盒里。”

池逸晙缓和了下脸色,把一份复印件扔给他:“你琢磨琢磨怎么回事,回头我们商量下。”又扭头朝另两人,“跟我走。”

左晗又问:“你还记得是什么调味料?”刘浩奇怪地朝他看了一眼。

“又有现场了?”曾大方率先站起来。

“番茄酱。”

“谁又给我闯祸了?”池逸晙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三人都怔了一怔,左晗意识到原来刘浩这回没有危言耸听。问题严重了。可是,谁也没敢多问一句。

“你怎么知道?”刘浩吃惊地看了眼左晗,追问女人。

“莫非是你又闯祸了?”曾大方朝他瞟了一眼,笑。

“我记得很清楚,上面的塑料薄膜撕掉了,他用塑料袋包着,打开的时候里面还有点红的。当时我吓了一跳,他特意和我解释了下,说没关系的。”

但刘浩从他办公室签了文件出来,看他表情,顿感气压超低,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顺道就拐到了曾大方那里,问他和左晗:“头今儿是怎么了,掉了魂了?像是碰到了千年大难题。”

池逸晙进门的时候,刘浩正要夺门而出,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别放了,不用放了。”

池逸晙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脸色阴沉着,本来没人关注他心情如何,以往他因为队里案子破不了被骂了一上午,还是其他科室传出来消息,他从来是波澜不惊,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出气在队员头上。

“不放什么?”

池逸晙捧起文件字里行间仔细读下来,其实就是推了一把,对方自称撞到了腰椎,半个月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还附上了检查记录,要求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刘浩反常地言简意赅:“到案的嫌犯,就是他,不是别人!没有强奸事实,假的!那女人全招了。”

关于左晗的通报就比较离谱了,居然也是“打人”。池逸晙以为搞错人了,但会后他追问过去,政委拿了原文给他看,通篇就没有提到警号,直接点出大名,想必是卯上了。

事成之后,刘浩不止一次对别人形容当时的场景:“那女人做笔录时说得有凭有据、面不改色的,没想到碰到了克星!一看到左晗就像被掐住命脉一样,底气全无,前后不到十分钟就把犯罪事实全吐了。要知道,左晗前后加起来说了都不到十句话。”

通报上说,曾大方动手打人,造成对方轻伤。群众家属闹到市信访办,要求“剥皮”(开除)并刑事拘留。莫非,这次居然动真格了,当然也不排除被污蔑的可能性。

左晗只是莞尔一笑:“我哪有你说得那么神乎其神?”

每次池逸晙都苦口婆心,还要顾及自尊拿捏着尺度变着法的劝,好歹也收敛住了,鉴于目前舆论大环境,刁民的故意挑衅,有时候,连池逸晙自己都忍得不容易。

“她如果不说出实话,嫌疑人可不是就那么从眼皮底下放走了。”

以往每次都是纠纷。一次是碰到醉汉闹事,老曾骂人“你没家教,我来替你爸妈教育教育你。”还有一次是出警时群众唯恐天下不乱,乱叫“警察打人了”还把手机几乎要贴到他鼻子跟前,他也算克制着,往前几步用眼神和表情震慑了对方。

“我不是差点也被唬住了吗?”左晗说,“与其说气场倒不如说是证据让她死心了。如果是强奸现场,脚印形态不会那么完整,而墙上根本就没有嫌疑人的指纹印,却恰恰出现在门把手上。而她做临时工,一向收入很低,却放弃了租约没到期的住处,突然租住起了公寓,收入来源就很可疑。综上,除了熟人拜访,托付作伪证,没有其他说法能够说明那么蹊跷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你有没有听清楚,这通报是两份,完全两件事情。”

“所以你是依靠微表情和隐蔽痕迹两方面的综合推断分析,最终达成了‘证伪’。嫌疑人没有实施强奸,只不过用了‘障眼法’来混淆视听,有点‘小智慧’”臧易萱毫不保留地竖起大拇指,“不过,我更服你!”

“这么快被师傅带上歪道了啊?!”

“这哪里是‘小智慧’,嫌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左晗冲仲凌笑笑,“佩服我干嘛,我又没做什么,全靠你和池队的启发。”对方露出莫名的表情。

“也是运气好,分到了重案组,像我们,一辈子也碰不到一个这样的大案。”

左晗舒坦地瘫在小会议室的沙发上,尘埃落定,让她满心喜悦。她看着那张主讲人的座位,想起池逸晙上周在总结会上带头鼓掌的样子,脸上又浮现笑意。他在会上的样子非常严肃:“这次我们需要对左晗同志提出表扬。本着对科学的尊重和对证据的信赖,她倒追线索,在隐蔽痕迹上发现了端倪,从而扭转了整个陷入被动的侦破局面。”

“那个啊,听说痕迹检测很厉害,进队没多久破了好几个大案了。”

现在,左晗终于能够看到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正如她已然开始接纳他作为自己的准男友,尽管还不知道两人到底何去何从。可是,后面几天都没看到他,到底在忙什么呢?眼下又没有其他要案。

“哦,没想到啊,就那个很漂亮的女警,据说是他新收的徒弟。”

“到处找你,原来在这里躲着偷懒。”曾大方推门进来,口气里却全然没有责怪的意味。

“嘿嘿,老曾怎么又惹毛人家老百姓了。左晗是谁,这名字挺陌生的。”

左晗条件反射般“腾”地站起来,昂首挺胸地站出个军姿:“有现场?”

想来想去,还没等他盘出第三个人,通报的下文出来,居然说了两个人名——“曾大方”和“左晗”。大家立刻窃窃私语,他倒是都听得分明。

曾大方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看来他没和你说。”

曾大方暴脾气也不是没有可能,浩子这个冒失鬼时不时也会克制不住,臧易萱虽说说话不经大脑但好在对内不对外,和群众基本没交集。

“哪个他,说什么?”左晗有种不好的预感。

从副局长读了“市民热线”的投诉之后,会议上继续训话的内容,池逸晙就是机械地做着笔记。通报里点了“刑队”的名,一开始,大家齐刷刷把眼光投向他的时候,他故作镇定,脑子里还在估摸着又是哪个小家伙闯了祸。

曾大方挠挠头,像是下了个不计后果的决心:“池队要离开了,你不去送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