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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发光的“底盘”

“这样纹线不会被过多汗液的502胶聚合物覆盖吗?”

“我们应该庆幸,火势没有继续。否则这个证据也就不可能存在了。嫌疑人在作案时,很紧张,因此这枚手印有比较多的汗液,我采用了502胶熏的方法,来显现手印。”

左晗扬起眉毛:“当然会!”

池逸晙自然洗耳恭听。

“那手印的纹线和特征,不会受到影响,还是你最后依然采用了胶带纸来改善?”

“你知道这枚手印还有什么不同吗?”左晗心情很好,笑问。不知从何时起,两人都感觉彼此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更像是亲切的校友。

池逸晙的学识再次超出了她的预期,她吃惊道:“碰到行家了呀。手指上的乳突纹线上有汗孔冒汗多的情况下,特别是作用于像皮革这种材质的载体是,非渗透性的客体上502胶体聚合物会布满整个指引,这时候,用胶带纸吸附表层聚合物,就能一定程度上消除特征不清晰的负面影响。”

“没猜错的话,又一个嫌疑人出现了?”

“我还要请教行家一个没想明白的问题,刚才你都说了胶带显印会损坏提取物,难道最后还是冒险试了试,或者说是我们还有另一枚手印?”

十分钟后,左晗敲响了池逸晙的办公室。只要看她眼睛里的神采,答案就呼之欲出。

左晗难得傲娇地伸出一根食指。

“好,不急,我晚点再找你。”池逸晙放下银粉,要往外走。左晗在工作上的投入有异于普通人,如果说其他下属时不时需要推一把,或者点拨一下方向,那左晗只需要给她足够的信任和机会,太多的压力她早已压在自己身上了。

“那请指教。表层面上的汗液被吸附之后,表层面下面的纹线一定还有没经聚合物反应的汗液,你怎么解决的呢?”

左晗咬紧下嘴唇:“是啊,结果快出来了,我考虑了很久,用了另外一种方法,成败在此一举了,等我一下。对了,刚才找我什么事呢?”

左晗再压抑住大惊小怪的样子,都忍不住惊呼:“莫非警校里你学过隐蔽痕迹检测专业,怎么从来没听别人说起过?”

“你是说有损提取会有不可逆的结果?”

“没有,盲人摸象而已。平时看到的听到的,记在脑子里,只知道点皮毛。你不也是自学成才了好多专业技能吗?”

她还是摇头:“胶带纸改善手印质量虽然好处显而易见,但也要根据实际情况,我们这没手印经不起折腾。”

“这已经是非常专业的问题了。我是通过再次熏显的办法,增加了纹线处的502胶的聚合物。至于有损提取,其实是可以通过技巧规避的,就是存在相当大的风险。”

左晗有一点意外地看看他,如果说银粉提取是常规检测办法,搞刑侦案子多了基本都熟悉这套路,但是额外的胶带刷显来解决印色强度的难题,提高手印的反差和清晰度,不是专业人士,一般很少知道。

“你知道自己能够成功。”池逸晙的结论更像是不容置疑的表扬。

池逸晙迟疑了下,又提议道:“何不试试再用胶带纸刷显?”

左晗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我只能说尽力而为,顺其自然。”

左晗摆手:“我考虑过这种办法,但是检测客体质地不同,容易在刷显中用粉过多,影响手印的反差。”

曾大方这时走进来:“那就也教师傅一招,让我日后冒充下‘专家’。”

“试试银粉提取?”池逸晙递过粉包。

左晗也不推辞,征得允许后,拿起一卷胶带和一张纸做起演示:“请看,要想做到提取不破坏本体,就需要胆大心细、全神贯注。先把胶带一头牢牢固定在客体面上。”

“我还在努力。因为皮带表面本身的纹路比较明显,有干扰作用,手印痕迹又相对很浅,没法用加层手印照相法来提取。”

“我知道,这样是防止手印残缺,或者出现重影。”

池逸晙凑过去看,但实际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块皮革躺在显微镜下:“清晰度不够,能排除是死者的吗?”

左晗点头:“其中很多的技巧其实说来都很简单,并不复杂,但需要凭借手感。”

她解释道:“死者皮带上发现了一枚掌纹,提取得不是很顺利。”

两个男人都低头摩挲了下自己宽大的关节,曾大方的手指像砂皮一样“沙沙”作响。

池逸晙指指显微镜下的样本:“这忙什么呢?”

“绷紧另一头,用手指的指腹把胶带的光面均匀抹平,这是为了防止胶带纸和客体面脱离或者黏连。”

左晗恍惚质疑:“真的,找我有事?”

“这个环节的确不难。”曾大方说。

他简直难以置信,爽朗大笑:“神奇!我算见识了,这我要给小臧作证,我和她加起来叫了你五遍,没用啊。”

“难的在胶带剥离,因为磁性粉显现的手印只能用一次胶带,没有失败的机会。胶带面和客体的夹角要小于90度,同时要尽可能的慢。”

话说完,她才看到臧易萱身后的池逸晙。

“那是多慢?”

臧易萱深呼吸一口气,大声叫她:“左晗,有事找。”第一遍,纹丝不动。她又走近,冲左晗叫,气流都把她的刘海飞扬起来,她只是捋了捋头发,直到她猛力摇晃左晗的双肩。她才哀怨地抬起头来:“还行不行了,又是你,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池逸晙想了想问:“剥离胶带的速度不能超过胶带粘质对客体面的释放速度?”

池逸晙看她毫无反应,朝臧易萱摊摊手。她走进来:“池队,你别见怪,她认真工作的时候就是这样,说梦游是好听的,简直聋了一样。不信你看。”

“Bingo。”左晗脱口而出,眼神多了一分惺惺相惜:“小角度和低速度都是为了防止胶带粘面和客体面的黏连概率。”

左晗充耳未闻,表情肃穆,正在显微镜旁仔细观察。

曾大方一拍大腿:“我有时候在想,我们干这行的会不会都是自虐倾向?”

“怎么样,还顺利吗?”

左晗和池逸晙都忍笑看着他。

池逸晙走进来的时候,臧易萱来不及收住夸张的笑了,僵在那里,尴尬地冲他点头。他草草冲她打个招呼,眼里只有实验室里的那个左晗。可是,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池逸晙的到来。

“你们想,好不容易解决一个问题,总是会有更多的难题冒出来,好像永远都没有个头。就说眼下吧,这手印,确切地说是掌印,很可能是嫌疑人留下的,我们却并没有库可以比对。”

“太年轻、太天真!我祝你早日靠实力,依靠埋头干活评上二级警长!”刘浩讽刺着,扬长而去。

“之前扬言要杀死被害人的嫌疑人到了,何不比对一下呢?”池逸晙习惯了问题层出不穷的情况,仿佛只有如此才是正常的状态。

两人不约而同地作揖,表示歉意,转身又打了起来,一边往实验室外走,臧易萱还在说:“看到没,这么努力工作,才苦尽甘来。严师出高徒,现在口才好没用,要有真本事,用实力说话。”

师徒两人走进房间的时候都愣了愣,来者是父女两人,女儿说是21岁,看上去稚嫩得像是高中生,眉眼间的清纯和浑身上下洋溢出的青春气息,让左晗都觉耳目一新,不由多看了几眼。男人对别人初次见到女儿的惊艳反应习以为常,松弛中带着几分傲气,好像高颜值是拜他所赐。

左晗脱下护目镜和口罩:“别听他嘴硬。安然无恙了才敢开这种玩笑。不过,你们两个能不能稍微让人清净点?”

曾大方有点嘴拙地请他们入座,刘浩更是欣喜激动得手足无措,左晗心里骂着两人真是没出息,下意识地用余光扫了下池逸晙,他却在趁着别人转移注意力的功夫,朝她微笑,似乎洞察了她的内心活动。左晗的脸又被他的盯视点燃了起来,取了男人的掌印,转身离开。

死冤家头颈一梗:“我爱说要你管,言论自由啊。”

男人得知男孩已死,脸上露出大快人心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他、死、有、余、辜!”

臧易萱差点没扬起手给他个大耳刮子:“有你这么诅咒头的吗?”

整个过程中,凡是问到女孩的话,她刚“嗯、啊”着要开口,父亲就挺身而出代劳。

人人都知道,曾大方在经历过“艾滋”危机之后,臭脾气没改,对徒弟的态度倒是换了个人似的。刘浩笑言:“真是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曾大方不给他酣畅淋漓发挥的余地,突然调转枪头问:“于封,请问你二月二十七日当天早上三点半在什么地方?”

男人恍然大悟,不可思议地看看池逸晙,又看看曾大方,确定他们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我真要杀了他,还会等到现在,今天还会那么配合地过来,自投罗网?”

女人陷在沉思中,像是被惊醒,吓了一跳,抽搐了下:“现在想起来,他那眼神还让我害怕啊,我儿子当时都快喘不过气了,难怪后来经常半夜在噩梦里尖叫!”

“那天,对了,我想起来了,”男人猛拍脑袋,“我女儿第二天参加钢琴考级,因为离家太远,我们在附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步行去的考点。”事后,果然查到了他们入住当天的监控录像。

池逸晙突然问:“其他人没说过类似的话?”

之后,每次谈到这个光芒四射的魅力女孩,曾大方都直摇头:“本来我倒眼前一亮,没想到绣花枕头一包草。女儿富养也有讲究,否则像这样看似宠爱,实则溺爱,可惜了一副好皮囊,连独立思考能力都没有。”

“所以,你们协商了?”

男人果然清白,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临出门了,他走了两步,又回来勾住池逸晙的肩膀:“兄弟,我看你慈眉善目,一表人才,帮你一把。其实想杀他的人也不止我一个,那次我听他辅导员说,他是专业电子游戏的玩家,事后,我问过我一个整天沉迷网游的表侄子,那臭小子居然还是TF战队的。”

女人点头:“这家人家里特别穷,还死要面子富养女儿,本来要讹我一笔赔偿,后来学校同情我们母子俩,帮我们节约治疗费,就对他们说,如果这件事道了歉过去了,以后奖学金和保研的事情都有数了。”

池逸晙心里咯噔一下,回头就叫刘浩去查相关新闻。他虽然对于游戏生疏,但这个名字在电竞圈是如雷贯耳。刘浩莫名地摸着脑袋离开了,不一会儿,他兴奋地拿着手机,指着上面的电脑截图:“这小子仇家不少,他的对手是K财团暂住的火影战队。比赛当天,因为他们团队作战的手段阴险犀利外加暴力,没想到又最终夺冠,对方扬言要灭了他。”

“被偷窥的学生家长?”

“到底是不是游戏里的‘灭’,就要靠我们来判断了。”池逸晙说,“你去把老曾叫来。”

“我记得一个男人,那么高,”女人神经质地突然起身比划了一下,大约一米九的样子,“他给我印象深是因为那女孩特别漂亮特别乖巧。但她爸就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他是个夜班保安,长得五大三粗的,恶狠狠吓唬我儿子,卡主我儿子头颈说要让他付出代价。”

池逸晙给曾大方到了一壶茶,对方感慨:“看你这么气定神闲,是胜券在握了,还是线索有突破了?”

“最近呢,你觉得哪个人比较恨他?”

池逸晙抿了一口,示意他也喝:“焦虑会把智商压低,放轻松放轻松。”

“有人往他宿舍门口泼油漆,学校也查不出是谁,有人把他自习室里的书用刀划了,他都没敢回来告诉我。一回家就到自己的房间,还锁上门,我也不知道他想什么,干什么,他都不和我说话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学生家长后来有什么过激言论和举动吗?”左晗问。

“尸检出来了,致死原因不是窒息死亡。”

左晗和池逸晙相识一眼,终于又开口了。

曾大方脸色变了:“自杀?兄弟们这几天忙里忙外都白忙活了?”

池逸晙静静在旁边等着,女人在左晗的柔声细语中再次稳定下情绪:“我儿子这病都怪我,我已开始只是觉得丢人,觉得他品德败坏,后来才知道,这是心理疾病,可是已经晚了。”

池逸晙双手下压让他运气:“沉得住点气,我什么时候说是非正常死亡事件了?”

他说的走走,是去外围调查。他没让左晗跟去,是因为已然见识了她的劝慰能力。

“你不是刚才说了不是窒息吗?”

曾大方烦透了和死者家属打交道,冲着池逸晙:“你多担待些,我去外面走走。”池逸晙毫不犹豫点头,对方甩门而去。

“他的咽喉、气管都没有烟进入。”

女人欲言又止,突然恍然大悟一样掩面嚎啕:“不会真的是他吧……如果是这样,那太可怕了。”

曾大方猛地站起来:“怎么会没有烟?”

池逸晙眼里闪过一道光:“还有谁?”

“你想想,这像不像我们去年经手的一个案子?”池逸晙启发道,“河边的尸体,身上全湿了,肚里却没水?蹊跷的地方必有文章。”

女人像是被迎头打了一棒,又像是撕掉伤口上的结痂一样,泪不停掉下来:“错也认了,人都死了,你们也要这么不依不饶吗?”

“那死因到底是什么?”

曾大方截住话头:“请你注意,我们现在还没有对这个事情定性。你不想谈谈他上个月在学校的纠纷吗?”

“腹内脏器多处受到撞击,内出血直接导致死亡,但臧法医认为,头部严重受损难以准确分析,不排除颅骨也曾受到重击。”

“心情比较低落吧,我自己正好也在愁工作的事情,心烦得很,也不知道怎么劝,谁知道他这次就会突然想不开……”

曾大方茅塞顿开,连灌了自己几杯水:“我说你喝茶也太不方便了,这么小的杯子,我都五六杯下去了,还不解渴。”

“出事之前,你儿子有没有什么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情况?”

正要进门的左晗扑哧笑了出来:“师傅,功夫茶呢喝得就是个闲情雅致。”

曾大方点点头,叫她一起进去听着。他从胸口拿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纸。池逸晙拦住了他,去打印机里取了一张空白的A4纸,拿了钢笔递给女人:“麻烦您把您知道的信息,比如您儿子的手机号、平时交往的同学、好朋友的名字,可能用过的网络平台账号等等。”

“行吧,你们不急,我才更急。这么说来,那地方还不是第一现场?”

“他重新考的,校方应该不知情。但上个月有110报警,同样的问题,最后是看在他平时成绩年年奖学金的份上,家长和学校一道做了工作,才没二进宫。”

“目前我们至少切断了两个错误方向,学生家长一个,竞技对手一个。”

“那现在的学校?”

“竞技队员排除嫌疑了?”左晗问。

“刑事拘留。他几次到女生浴室偷窥,其中一次被揪住了,对方女生和家长都不愿意和解,后来还被学校开除了。”

刘浩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扶手上:“我们走访下来,他案发时段不在场。当晚,他通宵在网吧和另一队的成员单挑,网吧监控和路面监控都证明了这点。”

“行政还是刑事?”

曾大方的脸色铁青,像是熬了几个通宵,他回自己办公室抱了大玻璃杯喝起浓茶:“手头的线索都断了?”

她告诉一脸狐疑的曾大方:“死者之前被拘过。”

“倒也不是,事实上,还有很多可挖掘的空间。”池逸晙敲敲笔记本,“首先,我建议对死者的两个住处再进行全面复勘,他身边相关人员的走访调查继续进行……”

左晗敲门,示意曾大方出来一下。

中途,曾大方电话响了,他忙不迭打了招呼,左晗看到他眉毛微皱,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摁掉,很快放下笔记本出门接电话。

“我孩子比较内向,最大的爱好就是网络竞技游戏。我不懂,但知道他在这方面很投入,还捧回家过几个奖杯……”

刘浩汇报说:“我们的人通过刑侦技术手段和走访调查时发现,性格孤僻,个性极端,曾在死前一度有自杀倾向。”

池逸晙问:“他平时很喜欢打游戏?”

池逸晙点头:“嗯,有必要摸清他死前一段时间的作息内容及就诊情况。另外,对死者的母亲、父亲、父亲配偶及死者前女友进行重点调查,一一排除嫌疑。”

女人想起来什么似的:“他买了一个新的机械键盘快递到学校,他匆匆忙忙说已经到了,他要去取。”

左晗听到这皱了皱眉,每次都是如此,一遇到谋杀,总是怀疑最亲近的人,她不明白,其他人听起来就像司空见惯了一样,难道他们都心里阴暗到怀疑自己的枕边人都会在某一天杀了自己?那她也真得感谢臧易萱的不杀之恩了。

“他这次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或是其他异常举动?”

直到会后,曾大方都没有回来。中午,左晗没吃午饭,就换了紧身衣去健身房抢占椭圆登山机。一进门,就看到他在那里挥汗如雨。

“周日上午,他那时候就回学校了,他和室友关系不错,有时偶尔一起打打游戏。”

她一进屋,局里其他科室的男青年眼光就再也离不开了,她像是站在舞台上自带聚光灯一样,弄得曾大方都不自在,想要赶走站在自己跑步机旁边的徒弟。

“也就是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上周日晚上?”

“你没事杵这里干嘛?”

她点头:“他爸爸在他读初中的时候就和别的女人跑了,我儿子和我很亲的,他离不开我……”

“关心师傅还要经过批准的?”

“每个周末都是这样?”

曾大方看她不走,只能调慢了跑步机速度,气喘吁吁说:“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关心你闺蜜室友去。我看她脸色倒是惨白惨白的。加班加的?”

她说:“我儿子在读研究生二年级,平时他周五下午学校下课,就会回家。有时候,下午没课,他中午就回来了。”

“不用你提醒。”左晗和曾大方不知何时开始习惯这种没大没小的娴熟谈话模式,“她是碰到了感情困扰,我已经替她教训了小张的老妈。”

“周一。”

曾大方毫无表情的脸眉毛高耸了起来。

女人像是没听懂,思考回忆了一两分钟:“今天是星期几?”

左晗灿烂地露出两排整齐白牙:“看不出啊,原来我师父也有一颗爱八卦的少女心呢!”

曾大方见状回到座位上,声音里没有任何语气:“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的?”

他索性停下脚步,拽了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一把汗:“瞧你这被她带得说话都贫了。怎么回事?你教训人老妈,不是毁人家婚事吗?”

女人渐渐降低了哭泣声,恶狠狠地从桌面上的纸巾盒里抽着纸,桌上已然一座小山。

左晗设置了椭圆机,一抬腿,轻盈跨上去,开始踏步,面不改色地加快速度:“才没有呢,没有婚事何来毁婚事?”

“我们都知道要您现在不伤心是不可能的,要克制这种心情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但现在最需要保证的是理性,您多哭一分钟,不如我们多来挖掘下潜在的线索,您看呢?”

“那天不都求婚了?”

女人一边哭,一边似乎也在仔细听他说。

“你难道看不出她根本不愿意吗?”

池逸晙提高了音量,和颜悦色地说:“也不是这么说,只是在这时间段内破案成功率最高,证据保留完好度相对较好,如果过了,那难度就大大增加,时间也不是好掌控的了。”

“那怎么又会扯上老妈?”

一旁的曾大方捂住脑袋忍无可忍要发作,池逸晙伸手作下压的手势,他一口气憋了回去,愤愤把头扭向别处,站起身,到窗口,把几扇窗户全部打开。一时间,冷峻的春风倒灌了进来,几人都不禁动了动身子。

“长话短说,就是失恋了,旅游了,车祸了,老妈认为全都是因为萱萱提出分手,还想让她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看着妆容精致、裘皮大衣的,整个一泼妇胡搅蛮缠!真是大开眼界。幸亏我陪她去了医院,看萱萱平时伶牙俐齿的,居然当时直接被骂傻了。”

“过了这时间就破不了案了?”女人捂住脸,面孔扭曲、眼神癫狂,让人有点不寒而栗,“那我儿子就白白死了?儿啊,我对不起你……”

“奇葩的。那你肯定不答应吧。只是难以想象你泼妇骂街的样子!”曾大方沮丧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池逸晙递过纸巾,等了一会儿,说:“李女士,我很理解您现在的心情,请您节哀。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找出事情的真相,按照以往经验来看,破案的黄金时间只有七十二小时。”

“那必须的。不过她和我不是一个段位的,咱们摆事实讲道理,痛快把她数落了一顿,拉着萱萱就走。她还想骂,旁边看热闹的病友不干了,群起攻之,那叫个大快人心!”左晗说得热血沸腾,脚下的频率加快了,“对了,该说说你了。”

抽泣着的女人嚎啕大哭,崩溃了:“我儿子他真的死了吗?他们都离开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这样?!”

“几天不见,徒弟变政委了,关心群众八小时之外的业余生活了。”曾大方又想回到跑步机上。

池逸晙斟字酌句地说:“现在不能下任何结论,但倘若真是刑事案件,为了争取先机,我们前期的调查走访会同步开展,请您放心。”

左晗放慢脚步摁了暂停,跳下来问:“真的,我保密。说说。”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他杀?”

“也没什么好保密的,不是来单位第一天就被你见识了吗?”

“后续,我们会请我们的首席法医臧警官来主持这项工作,尸检这块工作,我也会第一时间跟进,随时和您通气。”池逸晙把茶杯双手举到她身前,“死亡原因出来后,我们要对案件进行定性,需要您作为家属的大力配合。”

左晗想到消防通道里曾大方夫妻两的争执:“还在闹?”

女人看他诚恳,心气略平,似乎刚才的指责从她身上吸走了精气神,她浑身瘫软在沙发上,泪流不止:“你们的业务水准怎么让人相信尸体解剖的结果,我的儿子到底怎么死的,还能不能水落石出?”

“一个月‘蒸发’算是导火线吧,这次真的提上日程了,再和我抢女儿呢。”

池逸晙上前伸出手来,女人迟疑了下,抹了把泪和他敷衍了一把。他请她到自己的办公室,给她泡上一杯白茶:“陈辛妈妈,我代表我们刑侦大队向您道歉。这样的差错,在刑队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监管不到位,也会让那位法医同志做出书面检查,深刻反省。”

左晗轻声惊呼:“说明了不就好了吗,至于到这地步吗?”

池逸晙匆匆赶来时,女人的情绪在左晗的柔声细语下平和了不少,但还在纠缠不放:“你说我的儿子死得冤不冤,你们这不仅仅是对死者的不尊重”

他摇头:“绝对不能说啊,我也这么关照过池逸晙。她就是反感两点,太忙太危险。我能理解,我想过了,分了或许是一件好事,对彼此都是一个解脱。这么多年折腾,也真的累了。”

臧易萱听明白了:“肯定是尸僵没有完全释放,造成身高偏差。”她后悔自己没出现场,经验不足的法医的确容易犯这样的初级错误。从业五年来,她已经学会如何最快速度调整状态,练习在工作时保持高度的理性,尽管这需要残酷和严苛的训练,她依然具备了在其他方面尚不具备的强大自控力。

左晗心里一沉,从一旁的包里递给他一瓶运动饮料,两人坐到旁边的长椅上。

他说,寻人启事贴出之后,有家属来验尸,因为面目全非,只有DNA检验才能匹配对应。死者的母亲因为说出的体貌特征严重不符,一开始还被拒绝做检测。后来她急了,她把死者的裤子和鞋子品牌、内裤颜色一一说得对上号,曾大方特批让她参与检测。最后结果出来,偏偏她就是死者家属。

曾大方沉默着不停翻看手机里的女儿照片,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侧头抹了一下脸。

“可不是你不在吗,乱了套了!”

左晗环顾四周,装没看到,看他情绪平静下来才问:“抚养权上,有几成把握?”

臧易萱压抑:“整整差了4厘米?”

“咨询过律师了,她工资比我高,而且孩子年龄小,我工作又忙,父母年龄也大,各方面来说,几乎是确定会判给女方的。”

刘浩抓着头皮,直摇头:“家属说死者身高出错了,实际180的人,法医结论是176。”

“工作真的比女儿还重要?”左晗迟疑着问。

“怎么了?”臧易萱拉过刘浩问,曾大方焦灼地朝他们看去,左晗来不及听解释,就跑过去。

曾大方失神地叹一口气:“我也问过自己,但后来发现,这根本就不是谁更重要的问题,或许,她长大以后会理解我的吧。”

她们走近了,才看清,哭嚎着的是一个打扮整齐的中年女人,嗓门之大和仪容端庄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人啼笑皆非。她手里鼓鼓囊囊的,原来是杂乱地捏着一大团餐巾,她的手还在指指点点戳着一个人。这时,左晗才看清,被她斥责的正是那天参加现场勘验的小法医,此刻他欲言又止,脸上的痘痘更红了,凸起地整张脸特别有质感。

她们回到大院的时候,还没走近电梯,就听到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夹杂着辱骂声。她们听到曾大方的声音,寻声找去,没见到池逸晙的影子,刘浩正拉架忙得里外打转,曾大方在好说歹说劝慰,极尽忍耐功力,看似也是黔驴技穷。

池逸晙在办公室里同几人刚交流完手头的工作进度,四下散了开始忙活,他正俯身收茶具,刚走到门口,看左晗欲言又止地站在门外,索性返屋把她迎了进来。

臧易萱把票据收起来,朝侍应生招手,随后转向左晗:“你活得累,我看着也累。你不觉得有时候太过完美本身就是一种悲哀吗?”左晗不置可否。

“有什么事吗?”池逸晙莫名紧张。

桌上吃了一半的牛排僵硬地躺在孤零零的的餐盘里,左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臧易萱熟悉这种游离的表情,是她遇到误解难题时的面容,也是她强烈抑制纠结心情的状态。

“我是来谈工作的。”左晗挥了挥笔记本,“第三点真的有必要吗?”

“别。我的事情……工作我不会耽搁的。但你不是没有想明白,是跨不出这一步,不肯直视自己的内心……”

池逸晙的表情松弛下来:“你认为,这些人可以直接排除嫌疑了?”

“感情的事情我还没想明白,我们能不能一个一个解决?”

“都说虎毒不食子,难道在你眼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真的有父母会谋害自己的亲生儿子?还有前女友,你有什么理由怀疑这些人呢?”左晗不解。

臧易萱摇头:“那又怎样,业务能力强,即使别人有意见,也得忍着,领导还指着你呢。”

“这就是你的理由?”

“可这样,常常会越俎代庖,得罪人。”

左晗鼓起勇气:“是不是刑警做久了,见什么人都觉得对方是坏人?”

“工作时候的你最美,我说的不是因为你投入、专注或是业务能力突出,而是因为只有在工作的时候,你才敢想敢说,无所顾忌,清楚地知道自己想破案,其他一切的阻碍和困难,你都不在乎。”

池逸晙听着,嘴角渐渐扬起,服从意识多过思辨意识,这是纪律部队的基本要求。队里还从没有人敢这样和自己对峙,哪怕是老曾。他真希望左晗永远像眼前的女孩,单纯善良,不要被污浊复杂的尘世沾染。

“原来我还是有让人喜欢的时候啊。”

左晗的眼神从莫名一点点渗透出不满来。

“我是不懂你,那你知道我更喜欢什么时候的你吗?”

池逸晙忙绷紧了嘴角:“我曾经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事实上,我还问过自己很多类似的问题。有问题是好事,说明你在思考。”

“不是这样的,你不懂。”

左晗没想到他会用这些话来搪塞自己,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八面玲珑得让人厌恶,他的温文尔雅好像都成了虚伪的华丽外套:“那你给自己的答案是什么呢?”

“好,那我们说点有意思的,你不是一直对我道德评价吗?但是我至少知道自己的喜好,而你呢,明明喜欢,却不敢表露。做一件事总是要前思后想怕出错。”

“我很能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们穿着制服,维护的是法律,而不是情理。我们站在中立的立场,哪怕心里更同情或是更信任某一方,但只要她触犯了法律,获取了证据,就要依法办事。”

“你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

“至少对于被害人的母亲,她的话没有撒谎,凭什么认定,这些死者身边最亲近的人会有重大嫌疑?”

“你没错,左大小姐哪里会有什么缺点?”

“不是我在说,而是过往的真实案例在说,人性的复杂性在说。”

左晗一次次用餐巾纸给她擦眼泪,都被她一甩手推开了。左晗委屈地说:“我错了,还不行吗?”

“惯性思维有时候反而容易出错。”

臧易萱质疑地透过泪眼看她:“你觉得我现在快乐吗,我把你当朋友,你能保证不再来刺激我吗?”

池逸晙被左晗的固执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他不明白,一向温和谦恭的左晗,为什么会在这问题上钻牛角尖:“你我或许都不能理解这些,但的的确确就这么发生了。就像你检验隐蔽痕迹,分析犯罪心理一样,不能说,我不希望这样,或是我不认为会这样,就无视实实在在的证据。”

“有时候,付出本身也是一种快乐啊。就像你,暗恋也很美,不一定非要在一起。”

左晗的脸微微发红,不同于往常的害羞或是愉悦:“现在你的话,才是无视下属的想法。”

“那什么时候才是?你偏要等到另一个‘老曾’出现才会后悔吗?”臧易萱的眼睛闪着泪光,“永远没有合适的时候,只有合适的人,而这个人出现了,你却一再回避……”

池逸晙被她从未有过的主动攻击震惊了,嘴半张着,在寻找有力的论据来劝服她,脱口而出的却是让自己一向厌烦的倚老卖老说辞:“你的想法我很重视,不代表我很认同。相反,需要你抱有开放性的态度,来听一听过来人的意见。有的主观想法、客观证据,我们永远站在客观的那一方,要求自己必须保持理性。你现在是不想再去死者家里勘查?”

“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候。”

左晗闷闷地“嗯”了一声,低下头:“我不忍心再去刺激死者的家人,她都够可怜了。”

“那只是你单方面的顾虑,说不定他早就有所打算了呢?”

池逸晙思索了几秒,起身给她泡上一壶茉莉花茶,请她到沙发上入座:“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和你说件亲身经历的事情吧。”

左晗轻叹口气:“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摆在面前最现实的问题就是,按照规定我们不能有办公室恋情。而我喜欢刑侦,他也最适合这方面工作。我不想因为感情去改变一个人,或是迫使他放弃原来的自己。”

他很低调,左晗从未听他亲口提以往的事情,即使传说中他是极少数活着获得过一等功勋章的,她好奇地静静坐好。

“你永远是对的,你永远是完美的智慧女神,别人都需要你来操心。没错,你分析得一点没错,我是害怕付出。那你呢,你大概根本就没想过要付出吧。”

池逸晙坐到了她侧面的单人沙发上,说得是自己在刚入警第三年发生的事。那次,他跟着师傅去执行一次抓捕任务,对象是组织拐卖儿童妇女的蛇头夫妇。

“我真没这个意思。这不是池队担心你个人事情影响到工作,让我提醒你嘛。”

“当时,是冬天,我们去了北方,从小到大没见过的鹅毛大雪,雪埋到了膝盖,多功能警服都扛不住。收网当天,我师傅的腰椎病发了,连站都站不起来,我被临时指派指挥行动。”

臧易萱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谁都没说的秘密到你这里就成了讽刺我的话柄?”

“你一个人?”

“当我没说,好吗?”左晗轻扯她的袖子。

“有当地的刑警配合我,但因为我们是主持一方,我必须冲在前面。”池逸晙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事先我做足了功课,知道嫌疑人曾经当过兵,他老婆风瘫,长期卧床。”

臧易萱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左晗立马就懊悔说出的话了,她知道自己的表达刺痛了臧易萱。近则不逊,她到底还是疏忽了。

“有抵抗能力的也就一方?那好办多了。”

“那是因为他对你而言没有了新鲜感,还是因为你父母感情的缘故,你根本就不敢付出真情?”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做好了周全的预案,凌晨四点,外围机动部队分头在临近路口就位,我们在内圈分三组死死包围了老式小区中的一处五楼公寓。”

“他说因为受不了我和他分手,想出去散散心,本来买的是双人机票,计划提前庆祝一下的。可是,我发觉自己好像并不爱他。后来我才想明白,我对他的感情不是爱情,只是兄妹情,他只是我缺失多年的父亲形象的假想对象而已。”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不是工作很忙吗,怎么突然跑去旅游了?”

“一开始,一切按照我们计划的那样,冲进门的时候,那男人还在睡觉,几乎没有什么抵抗能力,一下子被我们的人摁住了,直接上铐。女人本身就瘫在床上,看上去连喝口水都难,看男人被抓了,一激动,几乎话都说不出来,就是哭。”

臧易萱的眼眶红了起来:“车上三死九伤,还好他没有生命危险,否则,我一定原谅不了自己。”

“那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人都抓到了。”左晗对池逸晙说故事的能力有点好笑,没有悬疑意外、没有高潮迭起,能叫故事吗?

左晗惊讶地从后靠的沙发上直起身子:“怎么样,严重吗?”

“大家都这么想的,让其他两个人高马大的兄弟一个控制着不足一米七的瘦子,看着另一个残疾人。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当时就冲对讲机说‘其他人都撤了吧’。”

“我们能不能不提他?我知道之前自己的想法太任性了,人家是有家室的。现在,我至少想明白自己不想要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昨天我接到他妈妈的电话,说他旅游路上遇到车祸了。我当时……”

“这能有什么问题?”

“你倒说说,你真正想找什么样的人,老曾那样的?”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临出门,师傅关照我就一句话‘注意安全’,我没当回事。就在我门外和师傅打电话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枪响。”

“是因为我看清了自己内心的需求。我当时会和小张在一起,就是因为他满足了这样一种模式。他总挑我毛病,但是他从来不在意或者不理解我真正的感受,但正好是这样的模式,让我感觉到了安全感。”

左晗吃了一惊:“谁开的枪?”

“无时无刻的科研分析,才一天不见就拓展到心理范畴了。别告诉我,你不敢接受求婚是因为恐婚?”

“我第一反应和你一样,边跑边问自己,怎么会有枪,谁开的枪?进门的时候,手枪还卡在枪套里,平时用的机会太少,一紧张,都没及时取出来。”

“有一天,我看到一篇研究文章,上面提到家长根据对孩子的要求和关注度不同,排列组合,分成四种类型,是完全不同的效果。这种关注是满足孩子真正的心理需求,而不是家长操控欲的关心,我当时就在想,我的母亲就是那种对我低要求低关注的放任型权家长。他们其实对自身的满意度很低,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基因和接受的教育,还和感情经历密切相关。而你妈妈对你是高要求低关注,是虐待型家长,我就很羡慕你,我宁可是需要一个对我有所要求的人。”

“屋里的人都怎么样了?”

说到最后一个理由时,两个人都笑了,虽说臧易萱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但好在她和左晗一样只追求衣物品质,不喜奢侈品,工资足够她折腾。

“老房子的结构是手枪式,就是那种过道厅,进门是厨房,一眼能看到卧室和阳台的那种。我一进门,就被那男人从侧面扑倒了。当时又一声枪响!”

“没找到之前,我只有这一个目标,可是,找到了之后,我问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呢?挽回父母的婚姻,找回有爸爸的尊严,还是妄图分得大企业家日后的遗产?”

“大脑一片空白吧?”

左晗怜惜地盯着她:“找到了却不相认,这滋味肯定不好受。”

“我被扑倒在地的那一刻,看到客厅里两双脚,地上全都是血,很浓稠的那种血,还在冒着热气的那种。”

臧易萱点头:“我找他找了很多年,从母亲的日记里,从长辈的聊天里,从有记忆开始,我就习惯在每一句对话里、每一张照片里寻找蛛丝马迹。直到有一天,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个男人,看到他访谈视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是他,不会是别人了。”

左晗把茶杯捂在手里:“当地公安的殉职了?”

“所以,你怀疑你的生身父亲根本就没死?”

池逸晙眼眶红了:“前一秒还在和你击掌递烟的人,后一秒没了呼吸,而当时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我母亲告诉我说,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出车祸死了。我母亲是个很要强的人,她是个医生,是半路出家去读出博士的那种。她一直告诉我,凡事要靠自己,男人不可靠,感情更是朝夕瞬变。”

“谁开的枪?”

“你母亲没告诉你怎么回事吗?”

“嫌疑人的老婆。她的房间拉着窗帘,她又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谁也没注意到她枕头底下有枪,还是上了膛的。后来另一个抢救过来的刑警说,他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半坐了起来。”

“事实上,他应该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我这个女儿。”

“你当时怎么逃过一劫的呢?”左晗一口水都没喝。

左晗惊讶之余,只有感动。三缄其口的隐私,大大咧咧的臧易萱谈起来看似轻松,她能看出每一个字吐露的艰难。

“她开第一枪的时候,我身子一偏,她打在了嫌疑人的手臂上,打偏了。后来,可想而知,后援到了,我把她男人制服了,她没法走路,摔到地上,身体蠕动着爬到门口。”

“我怀疑我是非婚私生子,因为我妈从来不允许我说这个话题。我只在报纸电视上见过我爸,瘦瘦的小老头一个,海归创业的生物科技公司老总,企业五年前挂牌上了主板市场,听起来很牛吧,人家有一儿一女,都和我不同姓。”

“真是有惊无险。”

“父母离婚了?”

“没有人预料到她的杀伤力,就在她被上拷的那一刻,她面露狡诈和仇恨的笑,突然扬起手。”

“我……我没有爸……不对,我有爸,但没见过。”

左晗瞪大了眼睛:“她要干嘛?”

左晗气结:“别转移话题,如果把我当真朋友,咱就别打哑谜了好吗?”

“当时来不及看清她用哪只手开得枪,她的这只手原来一直垂着,但我清楚记得,按照她的情况,有一只手完全有运动能力。”

没几秒钟,臧易萱自挥白旗:“行了行了,上次就听说‘八进宫’(指反复被抓的嫌疑人)被你逼成扑克脸都没用,真真假假根据他的肢体动作和微表情就分辨得一清二楚。你既然眼睛这么毒,干嘛对人家池队的一片真心熟视无睹呢?”

池逸晙没有告诉她的是,他夺下女人手里东西的那一刻,几乎是被后来居上的刑警架住才没有瘫倒在地的,纯粹生理上的应激反应彻底盖住了心理上的恐惧紧张。

左晗微笑着不由分说把她手拉到自己身旁,四个纤细的手指如采蜜般轻点她的手腕,眼睛一直牢牢盯着她。

“她的手里是正启动倒计时的自制炸弹,看上去很简陋,但是后来听专家说,也足够让我们当时一屋子的人‘光荣’了。”

臧易萱不由自主身子往后一缩:“干嘛,我可是喜欢男人的啊,你别冲动。”

左晗起身:“我明白你想说的是什么了,不要因为任何人的弱势而放松警惕。但我不会改变判断,嫌疑人应该是其他人。”

左晗说:“你把手给我。”

池逸晙的声调从记忆泥沼里拔出,恢复了平静:“恐怕你没有完全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这对夫妻,他们赚了钱,无非是为了给儿子读书娶媳妇,他们原来也老实打工,但过年了连回家的车费都拿不出,后来就选择和同村人一样,铤而走险。没错,有时,我也会同情嫌疑人,大多数罪犯或多或少都有让人可怜的过往,不得以或是一时冲动走上歪路再也回不了头。”

臧易萱摇摇手:“我开玩笑,你都信?!”

“你想说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啊?”

“你没有见识太多的恶。罪案,就是不断试探人性的底线,有时,对于他们根本就没有底线。同情毫无必要,对于善良的人来说,是良药。但是面对嫌疑人,有时可能危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

臧易萱开玩笑地无奈摊手:“我也没见过。”

左晗低声说,“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人性本善。我不想参加这次勘查,即使我的判断是争取的,我也不想赢。”

左晗不明白她的用意:“从没听你提起过他。我是有想过问你,为什么家离单位不远,还想到搬出来独住,但当时我们还不是很熟,后来也就忘了问。”

池逸晙好气又好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臧易萱看着路边走过的一对情侣出神:“你见过我父亲吗?”

左晗喝了口水,好像只是在提出一个普通的建议:“我记得在我报到当天,你提到,刑队是个民主公开平等的团队,有任何的想法,有任何的困难都可以提出。”

“我只能说,如果你面对求婚,是这种心情,那这份感情的确有比较严重的问题。我问了你别生气,不能接受他,喜欢老曾是一个原因?”

“你认识当事人?”

臧易萱苦笑:“你就安慰我吧,岂止是糟糕,简直是糟糕透了!还好你帮我解围,才顶住了压力。如果我当时答应他,那会毁了我们两个人。我不能因为面子而出卖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也不能因为他在世俗眼光里是个绝好的结婚对象,就这么把自己嫁了,你说对不对?”

“我和她素不相识,但是我不愿意再去伤害一个失独的母亲。她甚至都能回忆出儿子小时候玩伴的名字,知道孩子最喜欢什么颜色,我想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感受到她对孩子全身心的付出。”

“这是有点糟糕。”

池逸晙把公德杯架在杯架上:“请给我解释下,问题有那么严重吗?换做另一个母亲,还是需要这么做。到凶手到案前,并没有任何结论指向某个明确的对象。或许你这么做,只是给她一个彻底的清白?”

臧易萱一点点平静下来,整理了下思路,才迎着左晗的逼视:“你知道,我看他求婚,我什么感受吗?不是激动、更不是感动,而是害怕,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左晗态度决绝:“即使去了勘查现场,根据你之前的理论,也会有感性的偏差,反而影响案件的进展。”

如果说池逸晙是天生让人觉得可信赖的大哥,什么事都难不倒他,那她大概是生来自带镇定剂作用的,不用怎么开口劝人,只要一靠近她,不管是平静的面容还是轻柔的声调乃至慢条斯理的动作,都会把无形的烦躁焦虑一点一点扫空。

池逸晙往后靠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只能听到挂钟秒针的声响,他不明白左晗是怎么了。左晗看着他线条清晰的侧脸,感觉他离自己那么近,有那么远。

左晗起身坐到她的旁边,轻轻把她的牛排推开。臧易萱不满地嘟起嘴,倒也不抵抗。生活中的左晗总是有这股气定神闲的气场,似乎再大的事到了她这里都不是事,这和工作时风风火火、争强好胜的左晗似乎是两个人。

“你是不想做了?”

这倒是符合臧易萱的性格。如果说她是一根筋吧,没有拐弯抹角,待人真诚;如果说她是直爽吧,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呛得让最亲密的朋友都可以一口血都喷出来。

“做什么?”

臧易萱的眼睛在喷火,余热都能灼伤人,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我嫁给小张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你觉得你现在是在做一个刑警该做的事吗?”池逸晙声音不响,但左晗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如果你还想干下去,那么凡是对案件有一丝一毫正面作用的事情,哪怕是无用功。”

“这不是现在关心你呢吗?”

左晗沉默,池逸晙比她想象地要严厉。或许,男人就是能够在职场和感情上天生的泾渭分明,亲疏不分。

“你们这帮酒肉朋友!”臧易萱,“一顿饭就把我给卖了,真是吃人的嘴短。”

池逸晙看了看表,匆忙要赶去局里开会,临出门前最后对她说:“现场勘查必须做,而且由你主持。这不是我给你的命令,是我们没有办法回避的职责。如果哪天你可以不后悔脱下这身警服,我们再来讨论这个话题。”

“我当时真担心你当面拒绝他,多难堪啊!”

左晗其实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她自己都不明白,既然知道会被拒绝,何必又要去尝试,弄得两人都不愉快。

臧易萱摇头:“哪会那么草率。”

或许,潜意识里,她希望知道自己在池逸晙心里的分量?现在看来,试探实在幼稚,她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答案了。就像她对于怀疑男友是否出轨的大学室友所说的“当你怀疑时,大半结果就是最坏的那一个。”可是,落到自己身上,一切都丧失了理智。

直到第二天的中午用餐,左晗才小心翼翼地问:“上次的求婚,你不会真答应了吧?”

她能读懂池逸晙心里的莫名其妙,如果换做其他领导,估计早就不耐烦地轰她出去,下级对于命令讨价还价,不是蔑视权威就是任性天真,她甚至在心里感激他的耐心,欣赏他在自己无理取闹时不失涵养的气度。

不是每一个领导都能做到这个份上,尤其是在体制内,她虽然从警时间不长,但或多或少见识过其他科室的领导趾高气扬的教训甚至侮辱人格的咆哮,她不懂权利是怎么变成男人自信的解药,但庆幸在池逸晙这里,一切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形式。

左晗连连摆手,笑着说:“没什么。”

她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母亲那一次的歇斯底里,她和父亲或许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她逆来顺受地接受母亲改志愿,也全然是惧怕她再因为“生活脱离掌控”而在床上四肢抽搐。她清楚记得在那个急诊室的通宵未眠,母亲干枯蜕皮的嘴唇和父亲疲惫下垂的眼袋。而那个女人失心疯的样子,和母亲是何等相似,她没有办法告诉池逸晙,她只是害怕,万一有一个女人因为自己的技术,下半辈子都毁了。

“嗯,你说什么?”池逸晙脚步有点快。

左晗想起父亲和她说的“做刑警需要付出的心理代价”,当时她轻描淡写的一笑了之,没想到,这么快要一个人面对残酷的真相。

“那你呢?”左晗嘟哝了一句。

这一夜,她独自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彻夜未眠。之前有一次出灭门案现场回来,她和臧易萱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商场里溜达到关门,换了一身新衣才回家。

池逸晙不由心生暖意,都说职场上无知己,左晗对朋友的真心却是掩饰不住:“我能理解,但是还是希望她不要因为私人感情影响工作。”

那天晚上,两人在客厅里沙发上聊到精疲力尽,睡倒在沙发上,第二天,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这茬。他们知道,如果没有这些铺垫,或许闭上眼睛,或是空下来的一刹那,被害人一家的尸体就会在自己眼前铺陈开来。臧易萱司空见惯受害人,但对于所有人来说,不适感还是轰轰烈烈袭来。

“我是谢你帮萱萱……臧易萱解围。她不会被罚吧?”左晗担心地问。左晗出门时听到了她屋内的手机声,但她并没有接。

一如今日,左晗闭上眼,整个世界就是母亲瞪着自己的眼睛,写满了绝望和愤怒,耳边充斥着的全是她的辱骂和诅咒。她不明白为何会如此让母亲不满,恨自己为何没有如她所说的那般不堪,更痛恨每次在她新一轮的关心体贴中自虐般选择原谅,直到下一次后悔莫及。

池逸晙不由自主揽了她肩,很快放开:“见外了啊。”

要不要把残酷的真相揭开,或许她真如母亲所说的“无情”?

“池队,谢谢你。”左晗泥塑一样留在原地。

“好,学了一招,我们归队吧。”池逸晙自然地帮她接过手中的工具箱。

第二天一早,大院食堂里,左晗端着餐盘,坐到了父亲对面:“爸,我想和你聊一聊。”

“没错,它不同于封闭的塑料袋,有足够的空气可以透过纸面纤维的缝隙孔流出,蒸发。”

左志桦正和两个年轻人聊得欢,前仰后伏着,看左晗一脸严肃,那两个新警打了招呼,就到别桌去了。

“但是,纸不一样,能过滤掉水汽?”

“说吧,我可是听说你长本事了,敢顶撞领导了。”左志桦笑:“倒是有我几分当年的风采!”

“这次不一样。血液条件并不好,量又特别少,血液除了血红蛋白,大半都是水分组成的,现在证物袋里外温差大,水分不能被蒸发掉,势必会形成一个有力菌群繁殖的微生物环境。”

消息传得那么快,而左志桦根本没有一丝责备的口气,左晗是有些惊讶的。无论是家里还是单位,他都是墨守陈规的那个,不要说顶撞,连交报告都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大概也和他以前二十多年的军旅生涯脱不了干系,他是转业后进入公安队伍的。

“没错,以往不都是这么做的?”

“可能在你眼里我是个只会服从命令的兵。但你大概不会想到,我像你这年纪时候还因为不听指挥,团长的门牙都被我打掉了。”

“你是觉得这应该也放在证物袋里吧?”

左晗“扑哧”笑了出来:“爸,你还有那么野蛮的过去啊。后来被处分了吧?”

池逸晙单手一把搀扶起了左晗,稳当又温柔:“真是隔行隔山,给我解释解释?”

“关了禁闭。从这点来说,你还真像我女儿。”

“相反,还能保护样本。”左晗忍着笑,看他神色庄重地捧着纸袋,手不知往哪里放。他们的距离一度近到左晗看到了他前额隐藏在深处的几根白发。她好像感觉到他微红的耳朵在发烫,他屏住了呼吸。

左晗舀了一口小馄饨放到嘴里:“我可不会动手,团长做了什么事,让你那么恨?”

池逸晙惊讶:“这不会破坏样本?”

“其实团长是大好人一个,当时年轻气盛,一言不合,就拳头说话了。去年去老家,我还看过他,拉着他去重新种了颗牙。这都是后话,有时候,时间会给出你当时解不开的答案。”左志桦在空中做了个抛物线的动作,“不计较过去了,谁没有个糊涂的时候呢。好在我还有挽回的余地,团长也原谅了我。”

左晗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杂草从根部折断,双手捧着珍宝般,放入池逸晙撑开的纸袋里。

看她沉默,左志桦喝了口水:“我不会问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会告诉你应该又怎么样的观念。我只想告诉你,当时我一个痛恨体制束缚的人,怎么会变成现在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纸?”池逸晙翻看着,拿出一种薄薄的纸袋,“是这个吗?”

“我不是痛恨体制,而是……”

“好吧,请帮我打开包,从夹层里找出一种纸。”

左志桦做了个拉手刹的动作:“不需要任何解释和说明,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坚守的观点和原则,很难轻易改变或是打破。这时候,应该怎么办?”

“你现在需要我拿什么?”池逸晙指指左晗满手满身的泥。两人都不禁笑了。

左晗放下勺子,等着他的答案,父亲平时看上去笑呵呵的,但关键时候总是能一两拨千金。

“这没法进行血清测试了,我后期如果再用化学增强剂去检测,会进一步稀释成分,很可能就作废样品,而且还没有备用标本。”

“想想,按照你的做法,真的就能够达到你的预期吗?”

“不能用药品检测吗?”

左晗两手交叉,像是认真上课的好学生:“爸,起初,我以为干这行,可以彰显公平,惩恶扬善。但现在,现实好残酷,坏人却成为维护的对象,或者根本得不到教训,好人有时妻离子散,没有个公平圆满的结局。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工作会造成悲剧。”左晗难过地低下头。

左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雨水是对室外脆弱物证的毁灭性打击,我已经尽力了。”

左志桦轻轻点头:“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有一次你外婆开刀,暂住我们家里,外公把几只鹌鹑养在家里,准备待生了几窝鹌鹑蛋了,再杀了给外婆补身子,你把它们却当成宠物日日悉心照料?”

池逸晙头一次离左晗那么近,已经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头皮屑,即使如此,还是明媚得让他有伸手触摸的冲动。

左晗点头:“直到一天放学回家,鹌鹑变成了盘中餐。”当时,她捧着鹌鹑被油炸的头骨,嚎啕大哭,直到现在说起来依然哽咽。

但显然这样的距离在这个时候对左晗来说无关紧要,她有点尴尬地请求道:“再拿过来点好吗?”

“或许,你从小就有的强大同理心决定了,干这行,必定是对你的自我折磨和挑战。但,这是你的选择,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

他俯下身,把小型勘测包朝她递去,保持着礼貌的安全距离。

“那如果我不愿意,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吗?”

“等等,我来。”池逸晙阻止她艰难地撑起身子,经过长时间的伏趴,她的关节僵硬麻木了。

“这么说吧,举个例子,如果你不希望某个人是凶手,但事实上,出于某种他认为合情合理的原因,他的确违法犯罪了,你认为,单纯依靠你的选择,他就能逃脱法律的制裁了?”

经过两个多小时,左晗终于完成了现场勘查,她在一根杂草的背面提取到一滴肉眼几乎看不到的血。

左晗不置可否。

即使现在的现场检测技术已经到了相当高的世界先进水平,但是,现场勘察的最宝贵机会只有这一次,唯一一个“第一次”。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慧和理性,证据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跳出来告诉自己:“我在这里。”而以上帝视角观察后确定可能收集到证据的区域再开始处理现场,微笑到细枝末节的异样都会小声召唤自己。

“再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逃脱了,你某种意义上成了帮凶,你觉得他的良心就不会受谴责,你过后的某一天就不会后悔当初的变相包庇?”

池逸晙心里惊喜她的工作方式和他几乎如出一辙,不像其他人,进入现场就紧锣密鼓地开始工作,他们两人可能是在现场看上去最“吊儿郎当”的人,东走走,西看看,发发呆,但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这是在思考——全盘的思考和分析,不仅是在推测被害人的生活方式,甚至也在预判嫌疑人的犯罪动机和价值观。

“我不知道。”

她感觉到身旁那个高大的身影一直默默坚守着,他不催促也不质疑。奇怪的是,如果换了别人,她恐怕会内疚让人等待那么久,而池逸晙的存在,如同阴天里的一把大伞,即使不用撑开,握在手里也是心安。

“很多事情,本身并没有绝对的对错公平,就像人没有清晰的善恶区分,很多罪行也只是一念之差的情绪表达。”

左晗礼貌道谢,却照样慢条斯理地寻觅着,把每一样可能相关的物件装袋封存。

“所以,我们只有依靠法律来告诉我们哪些是绝对不能做的,只有法治秩序,我们才能守住最后的底线。是这样吗?”

左晗趴在地上寻宝一般一寸一寸地搜索。有年纪大的同事上来劝她:“小姑娘,这么冷的天气,你当心以后的关节炎啊,抓紧看完回去换裤子吧。”

“其他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只求在一个角色里尽力问心无愧。就像我,在家里,我是父亲,是丈夫,你大概会觉得我很窝囊,事事都要听你妈的,不敢违抗。”

技术员接过袋子,对部分细节拍了特写后,一并离开了。警戒线还没撤去,现场只留下左晗和他对外围作进一步检视。

左晗想起了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父亲终于受够了母亲的强烈控制,一夜未归,她写了一张字条,偷偷塞在他汽车的门把手凹槽里。上面只有几个字“爸爸,你别离开我们。”

左晗上前拦住:“等等。”她从包里取出证物袋递给同事,“记得把皮带和随身物品都戴手套取下,保管好,我后面可能会用到。谢谢了。”

左晗摇头,低声说:“没有,之前是我不懂事,不该说你窝囊。我知道,你只是不愿意和妈妈吵,你受委屈,只是为了守着这个家。”

池逸晙点头,朝法医示意尸体可以运走:“尽快拟出一份寻人启事给我。”

左志桦意外地看着女儿,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看吧,时间会告诉你一切,你的感受会告诉你一切。不管怎么样,我都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希望你也是。”

“没错,十指连心,正常人不可能咬指甲到出血,还没结痂又控制不住自己。”

和父亲的谈话,如同一杯清晨醒脑的拿铁,左晗心情愉悦不少,精神抖擞地走进办公室。但这股劲头很快就过去了,严重的睡眠不足,她扛不住了,轻伏在办公桌上。

“你是说他内心很焦虑,可能有比较严重的强迫症?”

曾大方大步进门,敲敲她的桌面:“怎么了,昨天还劝我来着?”

“他的指甲不是由指甲钳修建的,而是被啃咬的。如果这只是纯粹的坏习惯,那他的指甲不会每一个都嵌在肉里,好几个都有伤口,还有几个结痂处都被破开了。”

她无力摇头:“有事?”

刘浩不明原因:“我的指甲也很短啊。有些职业本身就能留指甲,比如我们又比如医生和护士。”

“嫌疑人缩小范围了。”

左晗拉起死者没有血色的左手,尸僵逐渐在消失,关节活动已经比较自如:“你看这里,他的指甲很短。”

她兴趣寡淡:“排除了两个?”

“何以见得?”

“是排除了四个,现在只剩两个了。”

左晗双膝直接跪在泥坑里,凑上去仔细看了点头:“说明他是短时间内暴瘦的。队长你刚才说的疾病,很有可能不是生理性疾病,而是心理疾病。”

“效率好高,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哪两个?”

刘浩一拍大腿:“还真是,这是新打的洞,皮带被直接剪短,而且这三个洞是同一时间打的,其中只有一个洞没有使用痕迹。”

“死者的邻居反映,在案发时段里,死者楼面的走廊里,爆发过激烈的争吵,虽然听不清具体的说话内容,但是,有人乘电梯时看到是死者的母亲和前夫。”曾大方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听说昨天闹情绪来着?”

“不是,你再仔细看。”

左晗抬了抬眼睛:“这么快,都到你这里告状了?”

“吃完饭前后,腰围变化,这应该很正常吧。我平时也有这习惯呢。”副队长说。

“有句话叫什么?‘隔墙有耳’。”

池逸晙指指他的皮带:“可以看出死者的身形非常消瘦,但是他的皮带扣却往里扣了三个洞。”

“现在讯问室里有一个,一起去看看?”

“什么?”副队长以为自己听错了。

左晗想起父亲刚才和自己的那番对话“如果不去做,结果会怎么样?”倘若嫌疑人真的是自己不希望确定的人,那自己罢工不过是把她往不归路上又推远了几步,根本于事无补。

池逸晙蹲下身,仔细验视说:“除此之外,死者生前有比较重度的疾病。”

她心念一动:“谁?”

池逸晙说:“所以,这里的路和绿化带一样的隐蔽,并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是他杀,嫌疑人急于处理尸体,没有必要选择难走的小路增加难度还留下更多的痕迹,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个非常隐蔽的抛尸点。”

“掌纹对应的那个嫌疑人。”

“报警人倒还真是被自家的狗给狂叫着拖过来的,他说平时遛狗从来不会往这里走,应该是狗闻到了味道。”一个派出所民警说。

左晗压抑着胸口开始狂跳的心:“到底是谁?”

左晗坚定地摇头:“倒正好说得通。虽然这是一条行进道路,但周围的环境,我们也都看到了,是一条附近没有商铺和居民区的死路,原先是铁路通过口,铁路停用后就废弃了,即使在上下班高峰也不会有人通过。更何况,道路处在S弯上,从其他路口经过这条路时,是看不到这里的情况的。”

“我去审了就知道了。”曾大方说完就推开椅子大步流星朝电梯走,左晗想了想,好奇终究战胜了恐惧,小跑着跟上去。

“那凶手抛尸在路上,还烧了尸体,于情于理,也说不通啊。”

池逸晙说得没错“一个天生的刑警,骨子里只有一个目标,找出那个凶手”。一整个早晨,她都在用这句话克服纠结,说服自己回归中立的态度来出现场。她希望自己不会后悔这个选择。

“这也能够解释。如果选择在绿化带里抛尸焚烧,势必要拖着尸体行走,要选择有路的地方走,而我们可以看到,这里的野草丛生,平均高度在十多厘米,并不满足这样的条件。”

房间里坐着的是个年轻男人,左晗暗中长舒一口气。

“一般我们会认为,如果是嫌疑人作案,会选择在隐蔽性很好的绿化带里动手,但是这个案子里,死者偏偏出现在路上,被遛狗的行人发现,看上去是有点不合情理。为什么呢?”刘浩问。

“叫你来干什么,知道?”曾大方声如洪钟。

“从正常行为来看,完全符合死者自己走进去的路线。如果真是他杀焚尸,那怎么解释死者会最终出现在路上呢?”

对方吓得在椅子里全身震动了下,很快摇摇头:“我什么都没做啊。”

左晗点头:“而我们可以看到的状态,偏偏没有符合前者的状态。”

“那说说你和于封怎么认识的吧?”左晗翻看着资料,这人是多人指认,在于封死前,曾经到过学生宿舍甚至教室门外,有过多次纠缠。两人在同性酒吧认识,前者猛烈追求,死缠烂打,但死者不从。

池逸晙明白她所指了,概括道:“所以,不能简单推断说他的衣服上搓状态是滑动造成的,因为滑动的发力源是以面为主的,而拖曳的发力源是以点为主的?”

嫌犯面有难色,欲言又止。他的羽绒服在安检时被脱下,手臂上的肌肉透过浅色上衣都隐约可见。他看看曾大方的扑克脸,又看看左晗毫无笑意的严肃面孔,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封他是出什么事了吗?难怪发他消息都没回。”

“如果只是自然滑动,衣服的搓动形态受制于地面的形态,也就是说形成的搓动和地面的坑坑洼洼、高高低低甚至平滑粗糙,都是一一对应的。但人为的拖动,就不一样了。”左晗在他后背比划道,“而人为的拖曳是和用力点的位置相对应的。”

“他死了。”左晗冷不丁直截了当地说。

“哦,不同在哪里?”众人都好奇地静待下文,谁都看不出一片泥的情形下,能看出什么究竟。

对方似乎并不意外,但泪如雨下:“他还是走了。”

“他不是自己滑下来的,他是被人拖拉,形成这样的状态的。这两者在外部形态上是由明显不同的。”

左晗盯着他的每一个表情:“你知道他想死?”

“大家都看到了,这里本身是快接近三十度的坡地,又刚刚下过雨,地上全是泥,完全可以是坡度加重力、滑度叠加可以形成的,这能证明什么呢?”

男人点点头:“虽然他没有答应我做我男朋友,但我很了解他,他有重度抑郁症,我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想救他,不想眼睁睁看他死。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左晗绕到死者身边,蹲下来,请法医和她一起合力把尸体的身子侧过来,指着他身体下方的地说:“首先,我们可以看到死者衣服有一个向上搓动的形态。”

“你知道他死在哪里吗?”曾大方问,左晗看着她要把抛尸现场照片亮出来,手一伸,把照片背面朝上压下:“你今天怎么过来的?”

“我们听着呢。”

对方不假思索抽泣着说:“开车来的。”

左晗朝他看了眼,丝毫没有不满,耐心地说:“我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前辈指正。”

“麻烦给一下车钥匙,等会儿还你。”左晗接过钥匙匆匆离开了,临出门前扬了扬手机小声告诉曾大方:“浩子查过了,他近一个月没有租车记录,也没有向其他人借过车。”

副队长大吃一惊,挑衅道:“池队,你这手下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这结论都能拍脑袋说出来。你们刚才队长怎么说来着,只相信证据。可现在都烧成这样了,证据呢?”

曾大方明白她的用意:“快去快回。”

“我认为是他杀。”

车停在局大院五十米开外的马路上,刘浩陪她一起去提了车,又跑上楼帮她提了40多公斤重的工具箱,气喘吁吁:“干嘛一定要停回来检测,咱现在可要争分夺秒。”

池逸晙柔声问:“想出什么了吗?”刘浩朝他看了一眼。

“需要检测隐蔽痕迹,让痕迹告诉我们他有没有说谎。”

左晗如梦初醒般,羞涩地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我刚才在想问题。”

“我看《犯罪现场调查》里,不是露天环境也可以检测的吗?再说了,你不是靠微表情和肢体语言也可以判断真假?”

刘浩拍了她一下肩:“哎,女神,头在问你话呢!”

左晗苦笑:“我不熟悉他,仅仅靠这些判断,会有误差。不过,真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电视剧里的情节你也信?”

左晗没说话。

刘浩挠挠头:“难道真的只是说说而已的吗?”

尽管上半身看不出究竟了,但是从笔直的裤线,还有毫无瑕疵的皮鞋表面来看,家境起码不错,平时也算整洁得体,受教育程度应该不会低。池逸晙转向正在凝神思考的左晗:“你有什么想法?”

她指指车库里暗无天日的角落:“停那。要用到荧光剂,必须在黑的地方才能显示出来。你有没有闻到一种特殊的味道?”

副队长哑口无言。他和很多刑警打过交道,业务能力强的人里,唯独服他一个。池逸晙似乎永远难么慢条斯理、谦虚平和,让人放松自在,但在工作上的一些观点上,他又是温和地坚定着,说着别人不敢说的话,表着别人不敢表的态,做着别人想都没想过的事,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地让人不适,恰恰每次都能稳当引领着整个专案组朝正确的方向一路高歌猛进。在公安部刑侦局局长点名表扬他的时候,从来没有异议,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纯粹是为了破案而非个人利益,他家有钱,他也不稀罕权利,如果不是想留在刑侦岗位上,现在他恐怕早就是市里最年轻的处级领导了。

刘浩抽了几下鼻子,摇头。这是一辆银白色的SUV,才开门,左晗就闻到了一股漂白剂的味道,在她闻来,就是死亡的味道,因为凶手大多会试图清洗掉所有的痕迹。

刘浩在旁边附和:“而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左晗取出荧光剂,戴上护目镜,对车身开始喷涂。她像在雕琢一件工艺品,宁静肃穆,似乎稍有杂念就会破坏整体的美感。

“我只信证据,证据才能说明真相。”

刘浩在旁边不时惊呼:“尾气管亮了!底盘亮了!受害人好像不是失血过多死得吧?!”

“你认为是他杀?”

左晗凝神静气,不回答,把身上的外套一脱,头发一扎,坐到车身尾部的地上,两脚一蹬,直接滑进了车身底部继续喷涂。刘浩彻底看傻了:“天,血流成河了,哪哪都发光,这还怎么看?”

池逸晙马上回了句:“我不相信巧合,巧合里大多有蹊跷。”

左晗听不下去了,笑着探出头来:“金属部分喷了荧光剂,都会发光,我们现在要找的是,有没有特别亮的局部。”

“巧合是有点,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存在巧合。”

“这都炫得我眼花,还怎么看!”

池逸晙点点头:“嗯,定性的确很有困难,不能排除自焚的可能性,但选择在这么个僻静的角落自焚,偏偏躲过了所有人的视线。”

左晗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静静扫视着高亮银白的整个车身,她在脑里回放着可能有血滴的部位,可能疏忽的部位,耐心地如同在天空翱翔的鹰隼,目光犀利,只待恰当的时机,俯身而下。

副队长在旁边嘀咕,说他们无从下结论说,究竟是雨水打湿灭了火,还是有凶手看到来人才匆匆把火扑灭。的确,这是一片野草丛生的草地,恰巧这天凌晨还下了场雨,直到早上四点多才停,所以,草地上一片泥泞,没有脚印。

左晗回到讯问室时来不及换衣服,随便拍了头发上的尘土,就一身泥灰就走了进去,池逸晙和曾大方都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她毫不在乎,轻声请示曾大方:“我来问两句?”

就他看到的情况,死者生前的确并没有搏斗的迹象。

“你最后一次见到于封是什么时候?”

池逸晙出于礼貌点了点头,他定神在打量死者,不由自主越贴越近,小法医只能停下手头的活,给他让道。在他眼前的死者,好像不是一具面目可憎,让人能连做一周噩梦的尸体,而是一个精美的艺术摆设。

对方回忆了下:“我能看下手机吗?是上个月3号。”

“你们都看到了,就是这么个棘手的情况。偏偏死在这片草地上。整个现场非常静态。有斜坡,却没有拖拉痕迹,所有的信息都集中在尸体上,但是却被烧成这么个鬼样子,根本没法判断是自焚还是抛尸后毁尸灭迹。”

“你们当时干什么了?”

确切地来说,这已经不是一具尸体,如果是一个密闭空间,现在恐怕空气里都弥漫着肉香和焦臭混合的奇怪气味。死者看不出年龄,因为他的头发和整个头面部都烧成了焦黑色,有一部分甚至露出了头颅的白骨,皮肉黏连把五官扭曲变形到让人作呕的状态。让人庆幸的是,他俯卧在地上,面部几乎是朝下的。火势似乎是在中途被扑灭的,所以他小半部分下身还保持着完好的形状。民警因此也能很容易地从他的装束上辨别出性别。

男人居然不经意地脸红了一下:“我们……发生关系了。”

池逸晙又上前几步,伸长脖子,看了看尸体。

曾大方和池逸晙相视一眼。

“哦,前段时间加班太累,我让她休整下。”

左晗不意外:“在什么地方?”

听他这么一问,左晗也等着池逸晙给个答案。

“能不说吗?”男人扭捏了下。

“谦虚,我听了十多年了,到现在还估摸不准呢。术业有专攻,你这是博闻强记。早就听说你们的法医年纪轻轻就很厉害,今天怎么没见她来?”

“你说能不说吗?”曾大方冷冷低吼。

“领导过奖。”左晗解释道,“是我们首席法医厉害,她还喜欢自言自语,我一直听她嘀咕各种数据和常识,想不记住也难啊。”

“我……我想一下。”

副队长转向左晗竖大拇指:“咱们池队手下就是精兵强将,连侦查员都能自带法医功能,佩服!”

左晗冷冷地问:“第一次,需要想吗?”她感觉到池逸晙又扫了一眼自己。

孙法医愣愣地点头,又开始埋头忙乎。

男人胡乱点头:“什么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我说,我都说,他不是自愿的,我没想到他是第一次,那天送他回家,靠着我车尾说话的时候,我吻他的时候,我看他没抗拒,以为是接受了,没想到……”

池逸晙转向法医:“小孙,你没意见吧?”

“后来呢?”

左晗看了看周边环境,又看了看手表:“结合当时的气温和条件,基本能确定死亡时间在10个小时以上。”

“我当时失控了,又把他拖到车里……”

“死亡时间很久了?”

“有人看到吗?”

“尸体比较有弹性了,尸僵快要消失了。”

“可能他的母亲看到了,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他家厨房的窗口正对着我停车的地方。”

“怎么样?”

池逸晙问:“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左晗点点头:“我只能试试。”还真在副队长和派出所其他民警的惊讶注目礼中,戴上手套直接触碰尸体。

男人似乎又想起了于封已死的事实:“是上周二,他突然换了手机号,并且用新注册的微信号告诉我,他心情不好,准备去旅游。我当时还竭力劝他等我请了假,一起去……”

池逸晙心领神会她胸有成竹了:“你能估算一个时间吧?”

“他联系你的新微信号写下来。”池逸晙紧皱眉头。

左晗上前一步,:“法医都习惯说精准时间,这还要拉回去解剖了才知道。”

门铃响了很久,门才缓缓打开。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马上作悲切感激状,把池逸晙等人迎进门:“是不是有进展了?”

“能推定死亡时间吗?”池逸晙蹲下身,问法医。这是一名刚踏上工作岗位不满一年的年轻法医,第一次独当一面显然让这个满脸痘痘的男生有些紧张,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这几日,他们几乎天天都能接到女人的电话,每每要安慰一番,解释一遍,却不能透露半点案件进展。说得好了,是安抚家属,说得差了,就是把自己放在侦破案件的被动位置,谁知道过激家属会做出什么拖后腿的举动,违法乱纪或是打草惊蛇,他们一样都不想看到。

他悻悻地抱怨道:“按照他现在的状态,恐怕确定身份就要费好大一番周折。”

“李女士,我们的案件有了较大的进展,前段时间我们团队连轴转,今天是来给您汇报工作的,怎么,您是准备要出远门?”池逸晙指指餐桌旁的两个大行李箱。

“好,你们辛苦了。”他说着身体往右不经意地侧了下,他知道左晗就在自己身后,因为副队长不合时宜的微笑浮现在脸上,正想要打招呼发问,池逸晙沉静如水的眼神止住了他的话头。

“没有没有,这不,我老娘听说外孙没了,住院了,我得去看看她。今天怎么来那么多警官,还有美女警官。”女人打量着左晗,她勉强朝她微笑了下。

他咧了咧嘴,在这种场合,似乎一个不经意的礼貌微笑,都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所有人都沉默地忙碌着。他走向中心现场,副队长皱着眉头跟过来介绍:“刚才接报后,我们已经排查了一遍近期失踪人口库,并没有符合体貌特征的对象。”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还想做一点收尾工作,您再耐心等待一下。”

池逸晙朝他看了看,副队长补充道:“现在已经上报了。”

女人忙摆手,面露难色:“没事,等你们,就是这飞机不等人。”

“这是条死路,监控很早就坏了,既不是交通道附近也没居民区,又是两区交界地,很久没人检修。”

池逸晙惊讶:“您不想知道真相了吗?”

“监控呢?”

女人突然嚎啕大哭,瘫软在沙发上:“我做梦都想啊,我天天梦到我的儿啊。”

“什么都没有。有也在另一侧口袋里,早都烧成灰了。”

池逸晙朝几人使眼色,刘浩和他一左一右坐在女人的身边,曾大方和左晗迅速投入工作。

“确认过随身物品了吗?”

左晗站在厨房里,开始打量着这个复式结构的公寓。她看过尸检报告,根据死者身上遗留的伤痕,她几乎一眼锁定了楼梯,没有更匹配的区域了。

“人都吓傻了,问什么都慢半拍,回答都是‘嗯’啊‘啊’呀,说不出什么来,当班的环卫工人清扫街面时是早上三点半,没有发现尸体,报案是四点三十八分,好歹算是确定了一个大致的案发时间。”

至于直接物证,死者的相关的血迹经过这么长时间,肯定会被清理干净,只有找凶手会疏忽的地方下手。

池逸晙冲老汉点点头问副队长:“都问过了?”

“还不动手?抓紧时间。”曾大方低声催促。

他看上去像是刚退休的年龄,一只毛色油亮的金毛犬乖巧地端坐在他身旁,情绪还相当激动,不时站起身来想要扑拉走来走去的民警,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却苦于被老汉手腕上的狗带束缚着,无法自由地表达想法。老汉是受到了不小的刺激,还没缓过劲来,垂头丧气地坐着,像是在尽力忘记自己看到的一切。

左晗难悖师傅的面子,又不满他急吼吼的样子:“磨刀不误砍柴工,让我思考下。”

“没法确定。报案人是在早上四点半遛狗时发现尸体的。确切地说是他的狗先发现的。”副队长指指旁边消防栓上呆坐着的一个老年人。

在曾大方的诧异中,左晗扛起箱子匍匐在楼梯口,从上往下进行扫荡。她趴在地上,拿着放大镜寻找着木地板缝隙中的血滴,果然一无所获。但好在这并不是她追寻的目标。她让曾大方把屋子的灯关上,把厚重的窗帘拉上,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不是他杀?”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女人的哭泣停了下来,声音里发颤。

“这不,还得请你们出马。别说死者身份,案件性质都确定不了。”

池逸晙温和地劝慰:“李女士,我们都是警察,能够保证你的绝对安全,请您放心。”

“老样子。”他委婉地轻轻一推烟,“死者身份确定了吗?”

透过荧光粉,左晗捕捉到了第一枚非常规脚印,因为曾经沾满了鲜血,残缺的发光脚印,沿着楼梯拾级而下,如同一群悄声细语的精灵,指引着真相。

池逸晙一腿迈下警车时,地区分局的刑队同行纷纷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年轻的副队长以前在其他案子里和他打过交道,看上去飞扬跋扈,不穿警服还以为是个街头痞子,看到池逸晙神色严肃起来,恭恭敬敬过来敬烟:“池队,咱又碰到难题。最近忙不忙?”

女人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语无伦次地说:“那……我有一次在小区里踩到了一只死……死老鼠,对,死老鼠。”

周一早上,还没过了上班高峰,隔着还有一个路口,就看到交警在封路,指挥车辆右转,不明就里的车主赶着上班,喇叭声此起彼伏,透着焦躁。警车一路呼啸而过,车窗开着,还能听到几句国骂。

“哦?”曾大方挑了挑眉毛。池逸晙没说话。

而此刻,他竟然有一丝让自己都不屑的醋意涌上心头,左晗的一再躲避让他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心里有点气,不由自主加快了车速。

窗帘猛地被拉开,女人用手挡了下光,睁不开眼睛。屋内静无声息,每个人都在期待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左晗的气色不错,是第一个赶到大院的。池逸晙开着车,拉上技术组的队员,看后视镜里左晗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她是想问臧易萱怎么没被叫来,但他的眼神一扫过去,她就避之不及。他之所以故意不叫她,是因为猜到两人的关系会有比较大的变化,担心她的情绪波动恐怕会影响工作的精准度。

女人恶声恶气地斥责:“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嘛,我已经解释了,这是……”

电话是在早上五点打来的,池逸晙正要出去锻炼,一身运动服来不及换,把证件和换洗衣服往双肩包里一塞,就跑步出门了。心里有点后悔昨天聚会闹到太晚还不欢而散,庆幸好歹也让队员们放松过了,还不用连夜出动加班。但这天,他在现场看到几个余醉和疲惫写满脸上的队员,还是下定决心以后聚会必须禁酒。别人再拿他酒量小来说事也不管了,不能误大事。

“那请问这是什么?”左晗提着一双鞋子到女人面前。

“我的鞋子,有什么问题?”

所有人包括池逸晙,都大意了。其实池逸晙并没有喝醉,小张和他站在餐厅门口抽烟那会儿,就拜托他帮忙,说了考虑已久的求婚计划。他早就知道臧易萱有个交往多年的男友,彼时当然笑着答应。手下好事将近,第二天是周日,因此,其他队员开始从小酌到杯来盏往的时候,他怕破坏气氛破了例,非但没有阻拦,反而推波助澜了一番。

左晗目光炯炯:“难道你不记得穿着它干了什么吗?”

左晗看情形不放心,索性等在餐厅里,一直等了半个多小时,餐厅的酒吧逐渐人潮涌动起来,小张突然转身离开,臧易萱呆斩了一会儿,才心有不甘地闷闷走进来,不言语,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女人的身体僵直起来,不说话,似乎在考虑应该怎么回答,又好像是在努力地回忆却一无所获。

饭后已是凌晨,送别其他人,小张和左晗打了招呼,就拉着臧易萱到大街上“好好聊一聊”。隔着落地窗,透过斑驳扑闪的竹林,不难看出两人的情绪都很激动,尤其臧易萱,挥着手的幅度很大,像是在争论什么重大的分歧。小张的回应很积极,毫不示弱,不是因为感动,而更多是互相指责的冲动。

“我来提示一下,这双鞋上有血迹。”

小张紧绷的表情松弛开来,嘿嘿点头一笑,招呼大家重新回到桌旁。

“我不是说了,我有碰到死老鼠……”

左晗从后背退了臧易萱一把,一左一右把他扶起,看看四下笑着说:“她呀是被幸福冲昏头脑了,你的心意大家伙都看到了,我们都支持你,过后你们再好好聊聊。”

池逸晙看左晗胸有成竹,转向女人:“李女士,我提醒你一下,今天我们警方亲自上门来,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一般,如果犯罪嫌疑人自己说,就是自首,态度好坏决定犯罪情节是否减轻,和我们去逮捕审讯,得出的事实结果,哪怕一样,那性质和量罪轻重也是完全不同。”

小张讶异地扶着膝盖半蹲着,站也不好,跪也不好,没人都想臧易萱会是这样的反应。一直在拍摄的池逸晙默默放下了手机,小提琴手们也乱了节拍,索性停了下来,大家都像瞪着外星人一样看着两人。

“我们队长解释得很清楚了,你应该听明白了吧。”

臧易萱急了:“你以为演电影呢,怎么不让我想一想,过些日子再答复不可以吗,干嘛要逼人家?”

女人的脸一点点发白,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被一点点抽去了精气神:“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说这些,不是说已经找到了吗?”

“你答应了,我就起来。”

池逸晙看看女人:“没事,我们再听听左警官说下去。”

“知道你是认真的,你先起来。”

左晗举着一双鞋,把鞋底面向众人,展示道:“李女士,刚才您两次承认了这双鞋的确平时是您穿的。刚才,经过检测,我们能看到你们家的扶梯台阶上,几乎每隔两三个阶梯,就有一个发光的鞋印。虽然鞋印不够完整,但因为用力很猛,非常清晰,我已经把他们用照相机照下来,从上面可以直接提取鞋底花纹。是不是可以一眼看出,这两个鞋印,属于同一双鞋?”

小张摇头:“我是认真的。”

女人眼神直勾勾的:“那又怎么样?”

臧易萱发愣,勉强保持微笑,说:“那么突然啊,吓我一跳。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她身子一探,伸手要拉他,却拉不动。

“错就错在,鞋印提取的地方不是我们平时走路会经过的地方,而是台阶的侧面。”

小张刚单膝跪地,看她抹泪已喜不自禁,忘了词,在那挠头。

“我走路的姿势和普通人不一样。”

臧易萱的思维瞬间停止了运转,只看到同样紧张到呆若木鸡的小张,在大家的注目礼中,手微微发抖着打开了木盒的玻璃盖。一刹那,永生花里反射着天花板上射灯的一束光刺进了她的眼睛。她抹去因为刺痛流出的泪,才看清,他从花丛里取出的,是一枚耀眼夺目的方形钻戒,上面系着Tiffany独有的蓝绿色丝带,和周围的进口花材相得益彰。

左晗不理会她的狡辩:“我有理由认定,死者被害时,这里就是第一现场。凶手在作案时穿了一双鞋,她自以为事后处理干净了所有血迹,但恰恰由于慌张、愧疚和悔恨,还有对我们警方检测手段的低估,并没有完全毁尸灭迹。现在,尸体和痕迹完好无损地把真相一一告诉我们。”

臧易萱吃惊:“这是……”她的下文很快湮没在悠扬的旋律里,小张捧起永生花盒时,刘浩接了眼色,把她引到了空旷的过道里。她正要发问,不知从哪里涌来五个拉着小提琴的年轻女孩,在她的身后迅速又笃定地围绕成一个半圆形。

“我不知道你在乎说点什么。我飞机来不及了。”女人起身想要离开。

臧易萱往他身后看了看,正要惊讶问男友身在何处,却见餐厅吊灯齐刷刷暗下,空气里立马回旋起Joanna Wang的《Lost in paradise》,只看池逸晙朝后面暗影里的人点了点头,小张和一个服务生并排走了过来,推来的餐车上,闪着银光的托盘里是一只双层蛋糕,旁边的原色木盒里是娇艳欲滴的永生花。

刘浩和池逸晙一左一右把她摁回了沙发。池逸晙冷冷说:“别担心,票在飞机起飞之后还是可以退的,多少挽回点损失。”

池逸晙出现在视线里时,居然神清气爽,脚步没有打漂,也不是大家想象的被搀扶状态。他不知何时醒了酒,又或者根本没有醉过,笑意盈盈地举着手机。

“透过工具检测,这双貌似普通的鞋面上,其实有五块不同类型的血迹。有些是被涂抹过的,有的是被稀释过的,但是还有一种血迹,特别需要引起注意。因为它是于封在临死前从嘴里喷溅出来的。”

众人哄笑,仲凌难得跟着起哄:“组长,看来离发喜糖不远了?”臧易萱哑口无言,不置可否。

女人的眼睛死死盯着鞋面。

刘浩要去找,臧易萱摆手:“没事,小张在,你就放心。”

池逸晙示意让左晗和她保持一定距离:“为什么这么说,你给我们解释一下。”

这顿饭,大家自然规避了讨论案情,倒吃得比任何时候都轻松尽兴。话题从旅游胜地到小众美食,众人讨论到当季变化多端的天气时,才意识到池逸晙都去洗手间好几分钟了还没回来。

“它们的稀释与普通的稀释不同,混有死者的唾液,中间是有气泡,气泡破裂后会在留下痕迹,从形态上看这几滴血带有圆圈,出现在鞋的侧面。说明这来源于死者肺部,而且死者当时躺在地面,和鞋面呈水平方向。

一旁的男人们聊得正热烈,除了池逸晙,没有人注意到她们的微妙表情。家里没有喝酒的传统基因,算是他众人皆知的“短板”,他酒量虽不好,但酒品好,不劝酒不灌酒,喝多了也就是静静坐着发呆,不说话,时间一久就睡着了。队里早就传说只要吃饭时一喝酒,基本见不到桌上的热菜。果不其然,这天,半杯龙舌兰就上了头,眼神有点迷醉,有次朝左晗的方向瞟,正巧被仲凌注意到了,左晗尴尬地咳了几声来转移注意力。他若无其事地把目光从她头顶掠过,起身去洗手间。

“也就是于封临死时把血咳到了这双鞋上?”曾大方问。

左晗小声凑过去:“你深沉含蓄起来,我还真的有点不习惯。你是说吃不准自己的感觉?”

“没错,您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左晗艰难地问女人。

臧易萱摇头,看不清她的一只手是在理衣领还是暗指胸口。

池逸晙示意曾大方再开一部取证仪进行全程录像,她像没有听到旁边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朝着池逸晙伸出手来,泪如雨下:“我认罪,是我失手弄死亲生儿子,我刚刚失业,问他爸爸要学费又一分不给,不知道怎么和他开口,等他的时候还看到了……他一点不脸红地说他就是喜欢男人,想到辛辛苦苦一辈子我要断子绝孙!当时血往脑子涌……我悔我悔死了,我又后悔又害怕,我好怕……”

左晗笑着说:“人家对你可是情真意切,用心良苦。”她觉察出臧易萱有些心神不定,小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女人停不下来地诉说着:“我一个人拉扯大一个孩子容易嘛,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真的是不甘心啊我气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居然是个同性恋,还为了男人想要和我断绝母子关系。你们知道这种痛吗?啊?”

“别瞎说,八字没一撇呢。”

左晗把茶几上的纸巾递过去,女人的眼睛被泪封锁了,没有看到:“十多年了,我又当爹又当妈,他十五岁那年,高烧四十度,我一个人背着他到马路上叫车,根本背不动,死沉死沉的。他十八岁那年,我们凌晨四点多就开始刷高考成绩,可是,他却落榜了,还坚持要复读。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了,却学了坏道,在小区里……哎,不堪入目啊。”

菜式精致,气氛宽松。仲凌不如工作时那么严肃,凑上前对左晗和臧易萱挑挑眉毛,小声说:“组长,平时深藏不露啊,好事将近了吧?”

女人扬了扬手里的铐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被老公抛弃,被老板辞退,连儿子也不认我,我这辈子到底在为谁还债!现在,你们都满意了吧!”女人突然再次站了起来,猛力挣脱了池逸晙,朝面前的电视墙头颈一犟,直冲冲地撞过去。

臧易萱的男友热情张罗着点菜挑酒。小伙子是软件工程师,和池逸晙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区块链、AI、重型火箭这些深度话题,刘浩在旁边时不时插两句,听上去也是懂得点皮毛的。

曾大方起身飞跃,挡在了她的面前,两人都重重地应声倒地……

池逸晙走上前去,径直把手伸到一处石雕的凹陷处,玻璃门悄然无息地打开了。他私下对吃的热情高涨,因为经常加班,市里几家口碑不错的酒吧简餐厅几乎都光顾了遍,这家也是熟客。

结案后的聚会很HIGH,转场到KTV的时候,大家都摩拳擦掌准备献歌一曲,一舒心中的压抑。

小张找不到车位,要停得更远些,让他们先进去落座。餐厅前廊的走道上,昏暗的灯光在悠密摇曳的竹林里若隐若现,靠坐在落地玻璃窗旁的情侣们就着烛光,眉目传情地低声交谈着。没有迎宾,大门紧闭。

左晗不爱凑热闹。这一个月来虽是同住一套公寓的室友,加班往往岔开,见到彼此的时间恐怕都不及见到小区保安的时间长,偏偏还都有不少感情上的细微进展和情绪,碰到一起,说不完的私房话,又不便过早离场,就躲在沙发坐角落里对着耳朵说着话。

“那是,领导身强力壮,火气足,哪像我,虚得慌。”四人嘻嘻哈哈间,左晗拢着那件外套,上面淡淡的古龙香水味

“当时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凶手会是她?”

池逸晙“呵呵”笑了,帮他罩上:“行了,我不怕冷,你就放心穿吧,千万别给我非战斗性减员了。”

左晗摇头:“也没有,在掌印匹配前,我害怕是她,也只是潜意识里希望不是她。焚尸到一半中止,在那个环境那个时段,不会有任何人的干扰,只能说明凶手是有畏罪心理的,而且和被害人认识。被害人身上换了整整齐齐的一套新衣服,恰巧说明,凶手对他有很深的感情。我当时的确怀疑过是她,但不敢相信。”

当下已是三月,本地的春天正应了“春寒料峭”,空旷的马路上一阵风吹过,几人不约而同缩肩抱胸的时候,池逸晙又从车里取下了一条盖毯递给仲凌,对方谢过很快裹上。到左晗面前时,递过的是他之前身上穿着的外套,她犹豫着接下时,手里还有残留的温热。刘浩跳着脚摇头,小声道:“重色轻友。”池逸晙笑着扔过去一件运动外套。他喜笑颜开:“原来领导也想着我呢,这心里一下子暖洋洋的,不穿也行了。”

“后来怎么突然想通了,愿意服从命令了呢?”

小张和臧易萱一辆车在前领路,池逸晙他们因为曾大方的安然无恙情绪一路高涨,兴致勃勃接受了邀请,开着私家车载着刘浩、左晗和仲凌跟随其后。餐厅在市中心一家私人会所,半小时不到的车程,池逸晙车技出神入化,两把一拉倒进了车位。

左晗举着杯子,小手指朝曾大方的右侧指指:“你说他飞身扑出去的那一瞬间,有经过思考,想到会这样吗?”曾大方在那次扑救中右手骨裂,至今还绑着石膏,“我其实也不是服从命令,而是服从事实。”

臧易萱无语反驳,看两人都乐呵得不行,笑着无奈摇头,算是接受了好意。

曾大方意识到她们在说自己,举起酒杯朝他们扬了扬。臧易萱拘谨举杯回敬,转过身问左晗:“现在不同情那女人了吧,把你师父害得那么惨!”

左晗看着电梯楼层指示牌闪动着,嗔怪道:“啧啧,这还没领证了,就贤妻良母精打细算起来了。”

“我也没你说得那么厉害,做的只不过是根据现场发现一些不正常的迹象,证据有时候是痕迹来告诉我们的。就像刘浩他们调查取证到了她屡次行为失控,而且最近又接连受到刺激,她的确有足够的杀人动机,即使只是激情犯罪。”

臧易萱冲着左晗走向电梯的背影急得摇手:“哎,别了,大家都挺累的,早点回去休息吧,小生日而已嘛。”

“不过,你真的厉害,一眼就找出了证据。”

男友忙表态:“我请客,而且明天是周末,多多益善,让你费心跑一趟,能叫的都叫上,加班的兄弟这时候估计也饿了,正好当顿夜宵。”

“没有刘浩查明,微信发送时间在案发之后,是从于封母亲伴随手机上发出的,我们也没法锁定犯罪现场。如果没有依靠你的尸检分析结果,这些证据找到了也没有太大用处。”

左晗瞪了一眼臧易萱,笑答:“原来今天还是大寿星,保密工作做得够好的呀。行,池队他们三个正准备收工,我去叫他们一起。不会人太多吧?”

“观察死者的身体痕迹,根据受伤情况推断他们的生活方式和遇害方式,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小张笑着搂过臧易萱又回到左晗面前:“你们加班太辛苦了,今天是我女朋友的生日,我订好了餐厅,只是时间有点晚了,其他朋友都没法邀请了。萱萱不让我事先通知,怕影响工作,不知道你们同事还有谁没下班的吗,如果可能的话,还请你们一起赏光。”

“我现在才开始体会我爸说得真有道理,证据是一根绳,我们每个环节都必须死死相扣。我的确同情那个女人,她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虽然导演就是她自己。不过,被害人也需要同情,如果只是可怜她,那于封不就白白死了么?”

她拉着男友到边上,开口就责怪道:“不是说不过了吗?怎么还是来了?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形式的。”

臧易萱莞尔一笑:“这么说,我们的痕迹专家又回来了?”

臧易萱居然害羞起来,小声的分别介绍道:“男朋友小张,我的同事兼室友左晗。哎,你等我下。”

两人干杯,池逸晙在众人哄捧中正举起话筒。他唱得是《广岛之恋》。

“终于见到真人了。”左晗浅笑着看看两人,明知故问,“这位是?”

“你早就该拒绝我,不该放任我的追求。给我渴望的故事,留下丢不掉的名字。”

男人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单脚支撑着地面,不时看看手表,有些不耐烦了。本来和她有说有笑的臧易萱突然缄口,左晗臂弯间她的手不自觉地往回拉扯了一下,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要继续往前走。但已经晚了,男人看到了她,热情招手,朝保安指指她们,小跑着迎了上来。

他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左晗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他的脸。有这样一个男人爱慕,理应欣喜,她却倍感压力。池逸晙总是那么纯粹简单,说话有一说一,做事也利落干脆,而现在却让她感到陌生不可捉摸。

晚上九点多,左晗和臧易萱并肩走出电梯时,就看到了倚在大院保安室门口的男人。他因为醒目的身高很引人注目,眉目间和他的板寸头一样清爽,一副黑框眼镜都不能掩饰他的年轻,反倒增添了几分儒雅气质,黑色运动羽绒衫毫不费力地罩住了他消瘦的身体。

左晗见识过父辈在婚姻中的煎熬和痛苦,碰到部队的人,爱何尝不是一种最深的伤害?爱,就像一个逻辑失重的世界,一个习惯对人好的人,不一定是个好人。而好人,也可能对自己不够好。池逸晙会是哪一种呢?

经过那次争执,她好像能够预感到今后两人对于种种观点的不肯让步,甚至不欢而散。这份在外人看来一定会无比完美的感情近在咫尺,只要她轻轻说一个字“好”。可是,左晗远远看着他深情低吟的侧影,却彷徨犹豫:到底要不要开始?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