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请看这些包裹有什么共同点?”
左晗点点头,招呼大家不要着急,对操作幻灯片的技术组同事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把图片切换到尸体包裹的特写照片上?”
池逸晙很快知道了她的意图,指示幻灯片后翻,停留到中心现场尸体包裹的细节特写照上:“包裹的打结是完全一致的,不管是打结方式还是松紧程度,这应该是由一个人来操作完成的。”
曾大方发话了:“就算是死亡时间不同,也不足以证明是由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分批杀人的。”
有人提出异议:“犯罪团伙一般都有分工,各司其职嘛。”
这么听来没错,但总觉得不可思议。长时间的作案,不要说对于一个新手来说是精神上的考验,即使对于一个惯犯,都是体力上极大的挑战。
左晗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再切换到死者的颈部特写。我们可以看到,所有颈部受创的死者伤口,也都有一个共同点,全部是由左向右划拉,这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使用工具的惯用手势。”
左晗说:“手套上的血饱和到一定程度,凶手觉得用得不舒服了,换一双很正常。”
曾大方说:“很有可能,但也有例外情况,想象一下,我们常人用刀划,如果不是左撇子,一般都是由左向右划。”
领导的低声讨论根本没有人留意到,那边,刘浩已经在发问了:“一个人作案,那怎么解释有三副血手套,几双穿过的血鞋?”
左晗淡定地表示赞同:“的确不排除这种可能,虽然再仔细看,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划破的深浅也是相当相近,近乎一致的。”
副局长笑眯眯说:“小池,你领导有方,就不要再谦虚了。我们刑队的同志各有所长,都很有专业水准,更有职业精神,是支靠得住的队伍啊。”
有两个队员交头接耳,不约而同地划出尸检报告上的一部分给对方看,具体的数字,静静躺在那里验证着左晗的说法。
池逸晙说:“领导过奖、过奖。”
“如果这也是团队分工的结果,那我还有一点能证明,的确是一个人杀了所有的这六个人。”左晗胸有成竹地顿了顿,环视了下众人饱含巨大好奇心的眼神,“当时在现场,我就发现,所有的死者,尽管受伤部位不同、死亡原因也不尽相同,但是恰恰有一点,他们全都一样,那就是,他们的背部都没有伤口。”
局长看大家争得热火朝天,面有喜色地对池逸晙说:“你手下两名女将可是当仁不让,有能力、有想法。”
“背部有伤口的话,说明什么问题?”刘浩不解。
实际上,之前大家的推测,一直在三人还是两人之间辩论。她这一句,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池逸晙回想起左晗在现场让人帮忙抬看尸体的举动,现在猛然间明白她的用意所在,暗暗佩服她早已对一切了然于胸。
“我推测,凶手只有一个人!”左晗的话声音不大,所有人不约而同侧头朝她看,不仅惊讶于她笃定发言的勇气,更震惊于她说出的这个结论。没有人认为,一个人可以笃定地在一天之内连杀六人,而不被人发现。
左晗说:“即使是不同时间遇害,排除睡眠中遇害的爷孙,和下班回家遇害的女主人,男主人三人是在清醒状态下遇害的。如果是两人及以上作案,一人正面攻击,另一人一定是协助对方在侧面或背面协助控制,巧合也好,意外也罢,创口不可能全部集中于正面,而在其他方位找不到一点痕迹。”
趁着咖啡提升的劲头还没过去,凌晨一点的碰头会,左晗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观点。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可能性,左晗接二连三的论点和论据信息量有点大,有几个年龄稍长的同事在本子上涂涂画画,尝试着查找其中的逻辑漏洞,却一无所获。这时,局长沉吟着微微点头,沉思了一会儿的副局长小声问池逸晙:“没问题,有把握?”
池逸晙不知道的是,这是左晗的第五个相亲对象。母亲的围追堵截让她不得已在加班日夜晚忙里偷闲出来会面,只因为曾大方和陈雅静大眼瞪小眼干坐了快两个小时,他在左母沉默的鄙视下心绪不宁,实在没法专心整理案件线索,借着去洗手间的空当,电话将她召回。
池逸晙就她开口的第一句就默默在为她叫好,嘴上说:“我认为可以再听听大家的意见。”
刘浩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眼神还在好奇往左晗那里瞟。池逸晙附和着笑,手指不停在杯子口划着圈,眼角里瞥到左晗的甜笑,全都化成了舌尖咖啡的苦涩。
池逸晙建议:“关于凶手到底是不是一个人,这个推论很有建设性,我们可以先放一放,大家后续有什么新的想法随时可以补充。我们再来看一下嫌疑人的作案性质、动机和特征,这些方面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我们再讨论讨论。”
池逸晙无奈摇头,少有的开起玩笑:“明天,我和工会说一声,帮你申请一下,做妇联特别代表。”
局长出门接电话了,会议室里的气氛明显轻松了不少,一些自始至终没发过言的队员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担心最后一位钻石王老五不保。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你和她简直是天生一对。当然,这是指颜值上。那时候谁还都不知道她连业务水平都和你一样,可圈可点啊。”
有人说:“我认为嫌疑人是入室盗窃后临时起意杀人。我们反过来推测啊,如果是预谋好的,要对付那么几个成年人,必然会带着胶带、绳子,准备好足够顺手的凶器,哪怕是为了强奸,都至少带辅助工具,但现场我们没有发现这些东西。”
池逸晙莫明:“她们失望什么?”
左晗提出了不同意见:“不像是为了钱财。其中一名死者外套口袋里有装着一千元现金的钱包,其中还有好几张超市购物卡,另外一名死者手上戴着一块价值数万元的浪琴手表,如果是为了谋财,他已经花了很大的血本,在现场呆了足够长的时间,这些他不可能遗漏。何况,他是个连茶几上的保暖杯都顺走的低层次罪犯。”
刘浩嗤笑:“唉,池队,说真的,她刚来队里那时候,局里未婚女士和老阿姨都可失望了。”
“那是强奸报复受害人?”
池逸晙心里失望,却只是淡淡一笑:“想什么呢,你这是叫我违反纪律。”
池逸晙说:“报复我同意,强奸有待商榷。不仅仅是因为死者体内没有嫌疑人的体液,也没有任何受性侵的痕迹,倒是他画蛇添足的举动,让人反而觉得蹊跷。”
“和我一样大,我女儿走路都连跑带跳能打酱油了,你想想,他还光棍着,是不是让人急死?”
刘浩说:“对啊,任何不正常的事物,都是我们的突破口。池队是说,他故意切下死者的乳房,来扰乱我们的思路?”
“多大?”刘浩看热闹不嫌事大。
池逸晙说:“犯罪现场的所有现象都不是空穴来风,从不同角度和不同程度证明了犯罪者的心理活动和性格特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另一种隐蔽痕迹,嫌疑人的犯罪心理。他杀了五个大活人,却给死人打包裹,这是为什么?”
老友一看,对池逸晙一拍大腿:“完了,本来挺好的一潜力股,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让你白白浪费了。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要满脑子只想着工作,老大不小一个人了。”
刘浩举手:“也许是因为体力透支,也许是时间不够,还可能是因为体积太过庞大,他没能把他们藏起来,但恰恰说明他有心想要隐藏。”
这时,池逸晙看清她不是一个人,旁边有个高她一头的年轻男人,眉眼间透着几分俊朗,和左晗的颜值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举手投足间十分绅士,对她的态度既谦恭,节制着掩饰不住的好感。两人都微笑着,似乎挺投缘,旁人看去都相当登对。两人一路进来,竟有几分模特走秀的自带高光,引得不少雅座里的头都向日葵般自动转向。
“没错,在这种危急情况下,人是会下意识制造更多干扰项,条件反射地声东击西来保护自己的。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延迟案件被侦破的时间。”
只看左晗穿着完全不同于上班时的装束,外套一件墨绿色的羊绒大衣,姿态大方地解开之后,乳白色的羊绒裙显得身材玲珑有致,颈间系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她的皮肤被衬得白皙剔透。
“让我们觉得他是强奸未遂?实际上,他是对其他人恨之入骨?”左晗翻看着尸检报告,头也不抬地问。
刘浩“嘘”的一声:“好像不对,看上去快被别人追去了。”
“说恨之入骨也是要有依据的,我们还是不要主观臆断比较好。”曾大方尽力尝试着对徒弟委婉点拨,左晗的拼命是有原因的。和陈雅静过招,左母的抱怨,反而让他了解到原来左晗的父亲曾经也是一名刑警,左晗至今为了职业和母亲心有罅隙。她对于职业的追求和付出原来都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那必须追啊,难道还放着看她被别人追去?”老友说。
左晗回应了下:“好的,师傅。”扭头和臧易萱确认着什么,很快告诉众人:“刚才请教了下我们专家,和我的推测一致。更加坚定了我对于熟人作案的观点。就像刚才池队所说的,犯罪嫌疑人的任何举动,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其实都反映了他的心理,有些是隐藏不了的,有的则是欲盖弥彰的。比如,在男主人的脖颈处,仔细看,可以注意到有两处划伤。”
刘浩感叹:“可惜高处不胜寒,我是有自知之明,第一眼就放弃了。只能观赏,饱饱眼福也好啊。师傅,你说对不对?”
刘浩问:“一刀力度不够,手抖了吧?”
池逸晙笑笑,不搭腔。刘浩当年真是派错师傅了,难怪现在也这幅德行。
“不是,第一刀和其他同样死因的被害人一样,已经足以毙命,但是凶手又补了一刀,补刀直接切断了男主人的气管。在时间紧迫、受害人已经死亡的情况下,这同样多余的举动,足以证明,他的报复对象或者担心没有死透的人,是男主人。”
老友很快回转身惊叹,“不得了啊,什么时候刑队有这姿色的美女了。早知道当年我就不急着走了,我在的话,肯定第一个追啊。”
曾大方问:“排除强奸、排除盗窃,那凶手的犯罪动机就有点复杂了。”
刘浩一贯的浮夸语气:“刑队女神,颜值、EQ、IQ三高。”
池逸晙侧身问刘浩:“人员社会关系排查,有没有什么异常?”
“左晗?”老友扭头去找,“谁啊?”
“死者夫妻两人都没什么仇家,女的朝九晚五在离家很近的街道医院上班,男人是开公司的,经常晚上有应酬,社会关系相对复杂,但是对外没有欠款,公司运转正常,在下属中的口碑也不错,生意场上没有什么仇家,都是良性的竞争关系。”
三人正聊得热火朝天,眉飞色舞的刘浩却突然愣住了。池逸晙招呼他,只看他悄声指着一处说:“快看,那不是左大小姐吗?她怎么来了?”
曾大方提醒大家注意:“从现场的窗户和门锁情况来看,嫌疑人是软进门,不排除熟人作案。而且如果真的只有一个凶手,在不同时间行凶的话,至少说明对于死者一家的生活作息规律非常熟悉。”
本来池逸晙计划着等他一回国就好好畅聊一番,却正好碰到刑队接连几个大案,只能把时间一改再改。眼看着老朋友离开的机票就在明天了,这日他们又要通宵加班,好在他出身刑警,知道池逸晙身不由己,索性将就他们约在单位附近。
臧易萱附和:“从男主人的尸检情况来看,他临死前,心脏有过迅速血液充盈的情况,一般只有受到惊吓,或是遇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才会有这种现象。”
池逸晙换下了警服,黑色羽绒衫搁在沙发扶手上,微笑前倾着和友人叙旧。碰面是很早之前就筹划的,老友是警校时的同班同学,旧日的同事,也是刘浩曾经的带教师傅。几年前随未婚妻一起移民国外。辞职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回来。
“比如未曾想到的访客起了杀心,或是发现对方已经杀了人?”左晗小声问,臧易萱毫不犹豫地点头。
晚上十一点,警局附近的咖啡厅里隔着玻璃看去冷冷清清,走进去一看才发现雅座已经没有几处落空。人们在低声交谈着,时间好像在这里拨慢了几个小时,让白天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得以有一丝休憩。
曾大方点头:“这倒是更能说明的确有可能是熟人作案。另外,从他采用的工具来看,现场取材方式,从粗布手套到鞋子,还有包裹尸体的床单、包裹尸块的枕套,全都是死者家里的东西。”
三
刘浩闷闷地埋在沙发角落里,左晗注意到他不同于往常的“文静”,点醒他:“浩子,想到什么,尽管说。”
臧易萱拉着哭笑不得的左晗朝电梯走:“他答应了不就成了。原来八卦之心不止我一个人有,今天你见识了吧。”
“我想起走访时,有个女受害人的表姐提了一句,说是前两天,曾经接到过一个匿名勒索电话。”
看左晗真急了,曾大方答应帮她掩护一回:“等会儿你就去小臧办公室吧。说好了,就替你挡这么一次,下不为例。”说罢,忍着笑就回办公室了。掩门前,居然还传出了他“嘿嘿”两声笑。
“勒索?”
池逸晙送完局长回来,看曾大方难得和两位女同事笑嘻嘻打成一片,刚想上去凑个热闹,耳边却擦过一句“相亲”。他瞟了眼窘迫的左晗,猜到了几分,就没有搭话,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
“她也说不清是勒索还是绑架,说对方打电话给女人,说孩子在他手上,限期给他交钱,否则撕票。恰巧女人就在学校门口,已经接到了孩子,所以以为是骗子来电,果断摁掉了。”
左晗哭笑不得:“师傅,这都扯到哪里去了?”
“难道是绑架未遂?两个孩子也都死在现场了呀。”
曾大方会开得有点累了,也乐得八卦下换换脑子,故作认真地劝导:“年轻人啊,不能太追求完美,找个老实本分顾家的,哦,对,还要身体健康的,其实过日子,都一样。哪有那么多看不上的。”
“电信诈骗也难保。电话号码是虚拟号码,算了算了,说不定是我多心了。”
“哎,你不懂,我们左晗天生丽质,相亲对象看了她都是中意的不得了,恨不得马上第二天求婚、第三天见家长,天天电话短信轰炸,可她看不上人家呀。”
池逸晙严肃地摆摆手:“这样,你提交申请,尽快查明伴随手机和死者社会关系里是不是有交集。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轻易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哦,怎么个心累?不就吃个饭聊个天,我巴不得呢。”
四
臧易萱替她回答:“曾队,你不知道吗,人累主要是心累。”
长久以来,曾大方通宵加班,都是依赖某样东西来提神的。早些年,还是小伙子,时不时嘴上叼根烟,故作老成,习惯成自然,倒成了醒脑神器。
左晗词穷,只是傻笑。
再后来,结婚了,或许是体力的确不如年轻人了,一年体检查出来肺部有阴影,报告出来的当天妻子知道后,请了假,硬押着他去复查。挂号排队一通折腾,虚惊一场,当天晚上有个现场,又要通宵,回到队里,兴许是紧张后的松弛,兴许是心理和生理上都有了自然的排斥,竟然吊着眼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幸好旁边作材料的小伙子看到烟雾,及时扑灭,险些烧了刑队。从此以后,倒也是彻底对香烟断了念想,偶尔抽一口,也觉得不得劲,根本不提神了。有了孩子以后,人也随之进入了中年状态,捧着保温杯,泡着浓茶,实在困了看看手机里孩子的照片,串门和同事聊聊案子,倒也把最抗不过的困意熬了过去。
曾大方笑:“相亲就相亲呗,原来你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这个?”
这天,曾大方抱着保温杯,往池逸晙办公桌前一坐:“刚才会前臧易萱找你呢。”
“都怪你,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左晗轻打了下臧易萱,羞得无地自容。
池逸晙抬眼看是他,一探头朝他杯子里看:“老曾,茶不要泡太浓,也刺激心脏。你去哪里了,我看有个老阿姨的在找你。”
“啊?!”曾大方以为对方和自己开玩笑,再看左晗脸涨得通红,才明白这是真的,不禁仰天大笑。
曾大方苦笑:“别提了,我一晚上的工作效率拜她所赐,不对,拜你和左晗所赐,一塌糊涂。”
左晗少有的支支吾吾,杵在那里回答不上,臧易萱凑上来多嘴:“曾队,你就帮你徒弟一下吧,她整天被逼着相亲,眼睛都看花了,比加班还累,真挺惨的。”
“我不认识她啊。”池逸晙莫名,转念醒悟,“左晗妈妈来找她干嘛?”
“这不就成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妈自己挡。不过,你都那么大人了,你妈来找你干嘛,难道还接你下班不成?”
“说到这个,更荒唐了,你恐怕猜不到。”
“那她不敢,这是我的事。”
“相亲?”
“不行。”曾大方瞪大眼睛,“闹了半天,是叫我做恶人。上次你妈什么态度对我的,我都不计较了。这次还让我冲在前面,她非恨死我不可,说不定改天帮你张罗换科室了。”
曾大方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这你也知道,太神了吧。”
左晗挠挠头,脸有点红:“等会儿如果我妈来找我,麻烦师傅告诉她,派我去加班了。”
池逸晙勉强笑着:“你让人家闺女加班,差点误了人相亲大事,可不要着急了嘛。我不是猜,我是遇到了。”
看左晗面有难色,曾大方一时转不过弯:“不对,你有话直说,到底要我做什么?”
“在哪遇到的?”曾大方放下杯子,看一眼池逸晙毫无倦意的脸,就猜到了,“嘿,你可好,喝咖啡不叫我,和谁一起?”
“加班?”曾大方莫名其妙看她一眼,“加班就加班,搞那么神秘干嘛,我又规定你必须回家。”
“我倒是找过你来着,看你和人家聊得挺欢。陈执回来了,我拉上浩子去见了一面。”
左晗知道会上表现不错,在局长面前一声“师傅”叫得他春风得意。趁着他心情不错,压低声音提出:“等会儿晚上我申请加班。”
“怎么不来队里坐坐?”
曾大方回头看是她:“会上说不少了,现在还要说?”
“我有请他过来,他知道我们在跟个大案,怕打扰我们工作。而且他急着赶飞机,没坐多久。”
会后,左晗在走廊里叫住曾大方:“师傅,慢点,我有事和你说。”
曾大方感叹:“这世界真小,相亲都能被你撞到。”
今天的会开到这个局面算是有了相当大的突破,池逸晙满意总结道:“这倒也能解释,为什么邻居没有听到很大的动静,直到死者的岳父母来窜门才发现尸体。我们的第一个难题解决一半了。”
池逸晙忙提醒:“别出去说啊,他们没看到我们。”
两位局长交换了下眼神,互相微笑着点头。
“怎么样,估计又没看上吧,听臧易萱说,每次左晗都派她打电话说加班,椅子没坐热、话题才问到属相、星座,就脚底抹油开溜了。”
曾大方直摇头惋惜:“也可以说,这一家六口,之所以被杀得悄无声息,能让凶手完全掌控住局面,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并不是在同一时间而是分阶段遇害的。”
“这次没看她中途退场啊,我们走的时候,人家还聊得热火朝天,相亲男长得像明星,一表人才。说不定隔个一年半载,就能收到红色炸弹了。”
刘浩拿起一张现场特写照片,恍然大悟:“现在的创口很平滑,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啊。”
曾大方放下杯子,又问:“小陈他和你一般大吧?”
臧易萱说:“创口应该有拖刺痕迹或者拉刺痕迹。”
“嗯,我们当年警校就是同班的。”
池逸晙说:“没错,更加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是在清醒状态下,身体移动的情况下被刺杀,创口的截面应该是怎么样的?”
“小陈女儿都快上幼儿园了吧,你是女朋友都没见到影子,可得抓紧,成家立业,事业可不能耽误结婚。”
臧易萱补充道:“他们的身上也没有任何抵抗伤。”
池逸晙不说话。他经常这样保持沉默,但这天的沉默似乎有点赌气的成分,像是原来心情不佳,正好借这股子劲使出来。
“通俗的来讲,就是没有被捂住口鼻。按常理来说,老人和小孩,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身体抵抗能力最小,但是不影响他们用呼救来自保,为什么他们没有这么做,很有可能,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在靠近。”
别人不懂池逸晙,曾大方虽然神经大条,但毕竟和他搭档了那么久,每个表情哪怕扑克脸没有表情都能猜到个前因后果,他克制住自己感性一面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两人在遇害前没有机械性窒息损伤。”
曾大方猜到了几分,却鉴于池逸晙的面子,不便点明,只能东拉西扯:“你还记得陈执和我们一起办的最后那个案子吗?”
“两人口唇粘膜完好,说明什么,小臧?”
池逸晙往后一靠,像是陷入了回忆:“当然记得。”
没有人应答,所有人都在等他说下文。
曾大方说的那个案子,恐怕他们三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起故意谋杀案,但凶手曾经是特种部队战士,非常有反侦察意识,即使在最后收网阶段,他们都伏击守候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后却连曾大方不忍心下车抓人,是陈执控制住对方,池逸晙下的拷。
“再回到爷孙两人。我刚才看了一遍尸检报告,结合两位女同志提出的观点,我认为是正确的。因为尸体本身就在告诉我们,爷孙两人是在睡梦中直接遇害的。”
凶手被抓的那一刻很坦然:“我的使命完成了。”他躲藏,并不是畏罪,而是在陪女儿考察精神病人康复院,他想好第二天就去自首的,给父母的谢罪书都写好搁在抽屉里了,遗嘱并排放着。杀人的唯一原因,也是为女儿复仇。嫌疑人的女儿天资聪颖,容貌又是百里挑一,却在补课班回家路上被同班的男生拖到操场角落里强奸了。嫌疑人早些年和老婆离婚,一个人带大女儿,当天就发觉女儿不对劲,问她原因却怎么也不说,等到发现问题所在的时候,女儿已经怀孕六个多月只能引产。刮宫手术完成后,女儿就疯了,整天足不出户。
有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那天结案,兄弟三人去喝了一场酒,气氛沉闷得不行,菜也没动几筷子,谁都没有说话,就是仰头一杯又一杯。曾大方酒量很好,却头一回喝醉了,笑着闹着。陈执也喝多了,抱着池逸晙落泪,大着舌头问:“你说我们这都在做什么?好人关进去了,坏人没得追究。”
池逸晙提醒道:“另外,门口的脱鞋也有异常。”那双拖鞋他们都看到过,因为有一只就在屏风处,还有一只在客厅中央。池逸晙说,“结合刚才我们首席法医的尸检结果和小左的分析,还原被害人遇害的场景,女主人应该是在走进屋里刚换了一只脱鞋时遭到偷袭的。”
“你们也别难过了,我们没做错什么。他杀人违法,不管原因和动机,我们是警察,犯了罪的就必须抓。”
左晗翻出自己的笔记本说:“如果当时仔细观察应该可以看到,有一把普通牙刷、一把男式声波牙刷和一把女童声波牙刷是湿的,有一把普通牙刷和一把男童声波牙刷是干的,还有一把女式声波牙刷是潮湿快干的。”
“你小子能不能别那么冷血?”曾大方听了,像是瞬间酒醒了,在他胸口锤了一拳,还不解气。
去过现场的几个刑警仔细回忆了下,就是普通的牙刷,既没有血渍有没有特殊标记,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所以印象并不深刻。
其实,池逸晙的眼眶红了,只不过夜色掩饰了他的动容。后来他们才知道,池逸晙私下以个人名义许诺嫌疑人,帮他安置好女儿,并且替他瞒住了自己躺在床上的老母亲,用嫌疑人委托的一笔存款为她找了一名很可靠的护工来料理生活。
左晗突然发问:“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留意到洗手间里的牙刷?”
池逸晙还特意给他看了视频,看到老年痴呆的老母亲被料理得神清气爽,女儿的脸色重新有了血色,两份护理长期合同副本交到了他的手里,身穿橘红色囚犯服的嫌疑人老泪纵痕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点头。曾大方看到池逸晙眼里的泪光一闪而过,他从不轻易流露自己的表情,而从前,他们却以为他没有感情。
“而另外三人,他们胃内的食物应该是午餐,因为他们遇害没到晚餐时间,另外,我们一般也没有早餐吃这些食物的习惯。但是,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女主人和他们不是在一起吃饭的,她有可能外出加班用餐,因为她胃内的食物和他们完全不同,而且还吃了水果。”
也是从那以后,曾大方才知道,池逸晙并不是死守陈规,而是发自内心的崇尚法律,这对于他是一条高压线,不能触碰,没得商量,甚至为之要脱下警服,他恐怕都不会犹豫一秒。但同时,他又是个有自己原则的人,只要不触犯规章制度的情况下,只要是他想做的,总会找到合适的方式去弥补,去达到目的。他相信这一次,只要他想明白自己到底要的是不是左晗,也能够用自己独特的方法,在复杂的处境中来找到微妙的平衡点。
众人听了,纷纷低头在尸检报告中浏览查询,臧易萱已点头表示认可:“没错,两人都是这个状态。”
曾大方重述这个故事的重点,想要说明的问题,稍稍提点,池逸晙就明白了。联系上下文语境,突然提起这个故事,老曾无非是想告诉自己,如果真的喜欢左晗,就主动表明心意,其他纪律问题想办法解决。
左晗胸有成竹地说:“这其实从侧面印证了我们首席法医的检测结果是准确的。严格说来,爷孙俩很可能当时在睡觉,是在睡梦中就遇害的,所以,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吃早饭,而前一顿的食物经过一晚上早已消化,所以胃内没有容积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死者的膀胱是充盈状态的。”
“行了,行了,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在单位里又认了个爹一样,你啰嗦不啰嗦。”池逸晙推他出门,让他去眯会儿,“天都快亮了,没几个小时你还要干活,赶紧休息去。”
臧易萱知道左晗是在帮她,但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索性直接告知:“这么说吧,爷孙俩胃内没有食物,男主人和奶奶、小女孩两人腹内是有残留的青菜、冬瓜、番茄、牛肉和米饭,女主人胃内食物品种最多,有米饭、鸡肉、卷心菜、黑木耳、玉米和香蕉。”
“你也是,眯一会儿是一会儿,别以为自己年轻,我可不想你过劳死,走在我前头。”曾大方揣着保温杯就走了,留下池逸晙一个人对他的“诅咒”直摇头。
那几个有非议的民警面面相觑,坐在左晗右侧的几个悄声说这个女法医脾气不小,不知道是不是本事那么大,恃才傲物。左晗听大家还是如此议论,解围道:“首席法医,隔行隔山,你倒不妨稍微详细地用通俗办法给大家解释一下,几名死者的胃容积物有些什么内容?”
刘浩真庆幸自己的一失神被池队逮到。有时候想想,还真是后怕,被刑警称为“灵感”的一刹那,当时脑子里只不过一闪而过的念头,隐隐约约、模棱两可,如同纤细的一束光,似乎旁人的一记咳嗽,手头的一条短信,就会把它完全遮挡、拍散。如果这样,他们恐怕永远就与嫌疑人擦肩而过了。但后面刘浩更没想到,就是起源于这个“念头”的行动,居然差点要了他和左晗等人的命。
“事实上,对于这个问题,我和我的团队做过为其五年的专题调研,在基础数据的采集前提下,进行了大量的模拟实践,总结出了一套量化分级的可操作性检测方法。所以只要凶杀案是发生在12小时之内,我就能用这套检测方法来告知答案,而且不是生搬硬套,是结合了大量外界因素,比如死者的年龄、身体状况、陈尸地点、死亡原因等等方面,综合得出地精准答案。可以客观的说,如果我给出的答案不够满意,那估计找不到第二个人再给出更完美的答案了。”
第三天走访,在逐步排除前一晚到访死者家中的亲戚、妻子单位中发生过口角的同事等数人后,刘浩对于这个念头的初步想法落实为在名单中锁定一名嫌疑人的行动。他是中年死者夫妻的前房客,曾经和人合租住在同一栋楼的另一套一室户中。事发后,他突然从打临时工的饭店不辞而别,说是回老家。他在上海的护工姐姐回家后发现桌上有一张字条:“姐,我闯大祸了,先回老家避避风头,你不要告诉别人。”嫌疑人姐回答问题时种种撒谎迹象的微表情全被左晗看在眼里。回去汇报后,池逸晙亲自出马,晓以轻重利弊,吓得她赶紧把字条的事情抖了出来:“警察同志,你们要帮帮我弟,他这人内向,有什么事都憋着,一定是碰到什么难事让他走投无路了。”
池逸晙做了个“冷静”的手势,引导道:“我们现在采取的什么办法,请你给大家介绍一下。”
通过公安技术侦查手段,他们很快锁定了嫌疑人的地理方位。曾大方带队,左晗、臧易萱自告奋勇,左晗的理由是“师傅到哪里,我要到哪里,否则学不到东西,再不济我能帮你们开车、判断嫌疑人是否说真话。”臧易萱的理由是从现场提取的皮屑来看,同死者的体征无一匹配,她强烈怀疑这是凶手因为长期居住在潮湿半地下室引起的手部湿疹,在穿脱手套时无意间残留下来。“因为皮屑太过细碎,他痕迹破坏现场时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臧易萱甚至带了她的仪器装备,这样,如果嫌疑人一旦落网,她能第一时间查验是否为凶手。
耳尖的臧易萱一时气堵,抢先回答道“对于受害人死亡时间,我们法医有自己的判定标准,测量尸温和肛温,这是众所周知的基本办法。当然,仅仅凭借这一点还不能得出精确的答案。”
曾大方想想也是,两名女将到底是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还正好凑个双标间,作个伴,省得男女出差有避讳。就这样,连同刘浩,四人小组连夜赶赴嫌疑人老家,联系了当地兄弟准备嫌疑人一到案,立即就地讯问。
局长轻声问池逸晙:“法医室主任有没有参与主持尸检?”
当天,兵分两路,曾大方同臧易萱一组,前往嫌疑人经常出没的网吧守候伏击。左晗一组把车停在县城主干道的分叉小巷口,随时预备着如惊弓之鸟的嫌疑人改变生活轨迹。
“死亡时间真的可靠吗?”
他们从当地公安借了一辆民车。从街上看,左晗他们的荣威车身隐在巷中,但其实车里的人视线开阔,能关照到四面八方的行人和车辆。左晗的手机消息想个不停,刘浩提醒她:“你不看一看啊,万一谁有事找你呢?”
“对啊,总应该有目击者吧。后期走访要好好做做功课。”
“男朋友每日打卡,没什么要紧事。”左晗瞟了一眼,随手就把手机调到震动档,把座椅调节到一个较舒适的位置,继续盯视着三岔口的路况。
“还不一样的死法,凶手到底有几个,怎么被他们在白天都能逃脱,难道就没人发现他们吗?”
刘浩“啧啧”两下:“这才几天功夫,应该还在热恋期呢,就这样把人家晾着,女神的男朋友真是要心理强大才行。”
“整整八个多小时,这个作案时间有点长。”
左晗马上一皱眉,朝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才几天?”
报告有厚厚几页,大家没来得及细看,听臧易萱那么一总结,颇感震惊,有几个从地区分局抽调过来临时增援的刑警也列席,看看年轻的臧易萱,马上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
刘浩正犹豫着怎么回答,突然朝车左前方一指:“是他吗?”
尸检详细报告连夜赶了出来,分发到大家手里,臧易萱言简意赅地告诉大家,三人死于颈动脉破裂失血休克,两人死于器械性窒息,一人死于心肌梗塞。死亡时间六人不完全一致,分别为两人早上八点左右,三人中午十一时左右,一人傍晚六时左右。两名女性均无性侵痕迹。经过毒化检查,所有人员均无中度现象,也无异常药物服用情况。
虽是一声问句,却是心照不宣的猛拉车门。不用比对照片,左晗就辨认出了那张两眼无光的脸。嫌疑人裹着件都快露出内芯的棉袄,慢吞吞地出现在视线中,他似乎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脸上有点迷茫,是不是地咧着嘴傻乐,嘴里似乎念念有词。他的手里捏着半只大饼,味如嚼蜡地走几步啃一口。
局长一直皱着眉头仔细地听,不说话。听大家分头汇报完,池逸晙和副局长互相交换了下目光,请臧易萱代表法医室来汇报尸检情况。
左晗和刘浩风一般左右夹击着靠近,控制、上铐、带走一气呵成,嫌疑人大概是丝毫没有准备,呆若木鸡,乖乖上车。直到向曾大方汇报时,一切都很顺利。刘浩就坐在嫌疑人身旁,上铐后,他把嫌疑人的烧饼塞回到他手里。距离派出所还有半小时车程,等会儿倘若他半路叫渴叫饿,在人生地不熟的路上去买点吃的,嫌疑人和左晗单独呆在车里肯定不行,还要带着他一起,那动静就太大了。
众人在池逸晙主持下,先分别汇报了下手头正在进行的工作情况。刘浩汇报说死者社会关系排查梳理出了几条线索需要跟进,另一位刑警有点沮丧地告诉与会者,目击者排查和视频监控这里仍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倒是现场提取的物证中,仲凌让人多一份期待,DNA提取和鉴定还没出结果,其他的物证也在紧赶慢赶地查验中。
左晗设置好导航启程,就稳当起步,慢慢踩下油门一路直奔兄弟单位。他们的车行驶到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时,她听到嫌疑人咀嚼的声音越来越轻,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随即放慢了车速,语速却比平时快上几倍,她用方言对刘浩说:“你看紧点,我觉得不太对劲。”
局长用食指点着面前的空气,语气沉重地说:“我们刑队虽是重案组,全市范围内有命案尤其是疑案悬案都会跟进,但是这起案子的特殊在于,它发生的时间正处于我们中国人最重视的农历春节,而且一次性被杀人数创了历史之最,恶性性质相当严重。希望大家全力以赴,最短时间内破案。”
就在刘浩朝嫌疑人打量的当口,对方突然甩开刘浩手臂的束缚,手里装烧饼的塑料袋不知何时被拧成了一根细绳。他一改方才的慵懒姿态,矫健如猎豹般往驾驶位一扑,细绳就缠在了左晗的脖子上。嫌疑人的两只大手粗糙有力,左晗下意识地用左手挡在绳子和脖子中间,甚至已经感受到了脸旁他手上粗大的毛孔在散发着体味浓重的臭气。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年不但自己家里人也是过不好了。原本近年在逐步给公安兄弟们节假日的“非警务”加班减负,可案子一来,所有事情都退后,大家都做好了不破案不休息的心理准备。即使亲戚来问:“是不是有三倍薪水,干得那么卖力”也只能苦笑而过。只有家里人才明白,他们连补休都没机会用,加班费更是无从谈起。
刘浩从侧面想要控制对方,可是比他高一头的嫌疑人根本不打不还手,不顾一切地不松手,那双手像老虎钳被水泥浇筑了一般坚固,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分散他此刻的注意力。
屋内的每一个人心里却堵得慌,局长一早风尘仆仆赶来参会,亲自督导作战,案情分析会的气氛相当凝重。
左晗来不及打方向灯,只听后面一记急刹车,她用仅剩的一点理智驾驶着荣威跌跌冲冲地靠向内侧道。她的脸因为窒息和用力憋得通红,她的手开始滴血,刘浩喊:“你再坚持一下!赶紧停车。”一声尖利的长音之后,车终于停了下来,路边有后方差点追尾的司机怒气冲冲下车,一路朝前走,看到地上一长道刹车印,隔着车窗就要骂娘。
这天已是大年三十,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即使没有人们已经习惯的爆竹那股烟火味,凛冽的寒风里都透着隐藏不住的过年气氛——地铁里本市的居民大包小包地提着准备走亲访友的礼盒,年轻男女白领们面容愉悦地提着单位年会抽中的奖品,民工兄弟们总算拿到了一年的工资,大声互相招呼扛着行李,喜滋滋地要去赶回家的最后一班春运高铁。大多数沿街店铺拉了卷帘门,贴上了大红底的公告,车道上惯常堵塞的岔口也变得无比通畅。
刘浩冲窗外目瞪口呆的司机吼道:“看什么看,快帮忙啊!”
二
那人倒不含糊,从钥匙串里找出一把瑞士军刀就递给刘浩,一拉车门,自己两只手死死把嫌疑人的手往前拽。刘浩刀口朝外,小心翼翼地割断细绳,左晗如跃出水面的鱼,隔了几秒,才长长吸入一口气,缓过神来。因为太过用力,绳子一断,嫌疑人瞬间跌坐在椅子上。
池逸晙说:“想让他们别添乱,只有这么办。”
刘浩顺势给他手上又加了只拷,另一头固定在自己手上,坐下去时又狠狠踹了嫌疑人一脚:“你倒是闷声憋大招啊!”左晗下车谢过那见义勇为司机,对方看到她白色的羽绒衫上鲜红朵朵,她却是没事人一样,受了一惊:“警官,你的手都出血了,赶紧包扎一下吧。”左晗点点头,用手揉着生疼的脖子,无暇顾及手上的血。查看了地上长长的刹车线,车头右侧距离一旁的护城河不过半米的距离,又是深呼吸一口气,憋出一身冷汗。
池逸晙转过身,左晗忍不住问:“池队,我们的护目镜呢?”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刘浩也问过左晗,怎么就发觉嫌疑人有问题,什么时候察觉到的?自己坐在他旁边十多分钟,为什么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池逸晙告诉他们:“我们的刘警官会带你们到办公室休息。”刘浩很快做请的手势,知道排查死者社会关系的工作又要开始了。
左晗笑:“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其实,在我们刚刚发现他的时候,抓捕前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莫名傻笑,还有他对我们的抓捕表现出的冷漠,都是间歇性精神病人的体征。”
话音一落,就听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没过一两分钟,池逸晙再开门时,外面只剩下家属了,他们擦着泪眼问:“我们要不要也回避下?”
“那你干嘛不早点说?”
左晗重新回到客厅玄关处,从门锁开始,重新以一个刚入门的角度打量这间屋子,就听到池逸晙让她帮忙放下窗帘,掩上门,对门外的邻居们说:“叔叔阿姨们,对不住了,我们工作中需要用到一种特殊的仪器来采集物证,这种仪器会瞬间破坏我们的眼部神经,光源还会穿透铁门,需要配戴防护镜,但是我们准备的眼镜数量不多,没法给你们用,请谅解啊。现在,请大家分头忙吧,后续,我们会陆续走访各位,还请多多支持。”
“间歇性精神病人的鉴定不是靠我一个人的凭空判断就可以完成的,何况当时破案心切,如果他真的是发病时作案,就可以逃避承担刑事责任,换做你,你愿意放过他吗?六条人命,三代人啊。”
门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不时听到长吁短叹,周围的居民听闻消息聚拢来看热闹了。池逸晙无奈地摇头,嘱咐他们:“你们继续,我去就行。现场是破案的基础,我们争取再多找出些痕迹,破案才会多一些突破方向。”
刘浩一时语塞,后来在案子结案当天大家聚会议室吃外卖时,不知怎么又说起这次经历,老曾捧着一次性饭盒,闷头往嘴里扒拉饭,很久才说了一句:“这人真是个亡命徒,明摆着是想拉俩警察陪葬啊!”
左晗忍无可忍:“穷凶极恶,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凶手了。”
刘浩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说真的,你们有谁之前能猜得到,嫌疑人杀人只是因为一个手机铃声?”
“没错,但是不一定是致死原因,有一种可能就是罪犯在捂死对方后,担心没有彻底死掉,再进行补刀。”
左晗脖子上的印记变成了淤青,还没完全褪去。她脸色沉重地附和:“谁说不是呢,生命真是太脆弱了。男主人到死都不会想到,一家的灭门之灾只是因为曾经嫌弃对方身上邋遢的一个眼神,还有催讨房租时的不耐烦。”
池逸晙说:“我看他们的颈部全都有切割伤。”
刘浩说的手机铃声简直是死者全家的丧钟。当时缺钱的嫌疑人想到问老东家要钱,鬼使神差地觉得只有佯作绑架东家的孩子,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为此还特意买了一只破手机装了新卡打过去。电话过程中,自己手机唱起了国歌,他当时没在意,挂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暴露了。以前交房租时,男人夸过自己的铃声有特色,一听就知道是他的手机。
“不仅仅是捂嘴,而且是用尽全身力气的捂住对方口鼻,其中有两人完全有可能是窒息而死。”
池逸晙第一个吃完,抽了张纸巾慢吞吞擦嘴:“咱们这行干多了,有时候,不得不信命。但我始终相信,人在做,天在看,每个人打破的平衡,最后都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完成。”
“这说明被捂嘴了?”
五
“你看,六名死者中,除了这爷孙俩,其余四人都有口唇粘膜的损伤,只不过程度不同,部位不同。”
这一夜,谁也没有回家,收尾的工作完成后已是十二点。会议室里,有人自告奋勇地请客第二轮甜品外卖。池逸晙笑呵呵代保管他的手机,拿出自己的一通狂点下单。他从来不会给队员这种机会,到最后总是他来买单。
查看完尸体背部,左晗看到臧易萱正逐一翻看死者的口腔,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发现?”
按照惯例,结案的那日,才是刑队真正的狂欢日,空气里都自带兴高采烈的气味。不过这样的狂欢,往往因为案件的性质,左右着队员的情绪,在那些个不平常又终于能松懈一下的夜晚,他们或悲伤或沮丧或狂喜或舒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所有人都终于用自己的行动,来表达了对死者最后的默哀、对法律一如起初的坚守。
左晗下意识地想笑,还是忍住了,没等她开口求助,池逸晙捋着乳胶手套快步走了过来:“我来吧,你们看着就好。”
简单的聚会结束,池逸晙留在最后,招呼细心的臧易萱、仲凌一起收拾会议室。臧易萱刚要叫上左晗,池逸晙作“嘘”声状,她才发现,左晗早就在沙发角落里盘着一条腿,侧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臧易萱有点为难:“那我需要帮忙,你不知道一个词吗,‘死沉’!”
麻利地完成了桌面的清洁,臧易萱回宿舍去帮左晗取毯子,仲凌也喊着困死了直达哈欠离开了。会议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左晗的呼吸声很轻,如果不是胸部有所起伏,长长的睫毛不时扑闪几下,池逸晙差点探身过去看她是否还有呼吸。扫过沙发旁时,他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打量她的脸。以往每次看得心脏停拍,却明艳到让人恍惚。此刻的脸也是不甚真实的,吹弹可破的皮肤被一种恬静的薄纱覆盖,如同梦游般的眼睛透出的纯真又让他几近窒息。
左晗站起身想要去查看一旁的孩童尸体,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能不能帮我看下,他们的背后有没有刀伤?”
如果不是担心她随时会醒来,臧易萱随时可能进门,他的手已经悬在半空,差点落到她的脖颈间,爱抚她因为这次案件曾经受伤的部位。他艰难地挪着步,视线离开她的身体。她的手机开始震动。池逸晙一看,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头像,是咖啡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相亲男照片。
左晗点头,这个怪异的作案手法让她觉得蹊跷,如果是余某犯罪,发泄私愤,这样做死者除了死无全尸外毫无额外的痛苦;如果是激情犯罪,女子身上粗略看去并没有性侵的痕迹,当然这也待进一步的检测。凶手这么做,除了多留下痕迹造成自身的威胁外,到底还有什么额外的目的,让他们敢于铤而走险呢?
他的形象太刻骨铭心了,不仅因为他出众的外表,更因为左晗看着他时信赖的甜笑让池逸晙心碎。看来,两人已经确定了关系,池逸晙一晚的愉悦烟消云散。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不会是活体摘除。”
池逸晙犹豫着是否叫她,手机振铃中止,一条短信随之而来:“你在哪?我们全家今天等了你一晚。”
左晗说:“那女人的乳房是在死后被切割下来的?”
那么快答应见父母?池逸晙心头一沉。
臧易萱点头:“在运动状态下赤手空拳抵抗刀刃,他们手上的不规则创口符合这个特征。不过,还是徒劳。两个人都死于颈动脉断裂大出血后的休克。”
臧易萱抱着毯子,站在门口,看到池逸晙呆站在左晗的身边,进退两难。犹豫了一会儿,特意把门撞出声走了进去:“池队,不好意思啊,看我毛手毛脚的。”
“他们有过正面搏斗?”左晗和臧易萱确认。
“没事,我这也忙完了,离开的时候记得带上门。”池逸晙走到会议室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左晗已在迷迷糊糊中被脱了鞋,扶躺上了沙发。他把空调切换到了睡眠模式,就转身走了。
两个中年死者身上的创伤最多,除了颈部有9厘米的利器创口,在手臂和手指上都发现有刀伤。
第二天是周末,左晗迷迷糊糊一翻身,差点掉下沙发,她一惊,下意识地揉着眼睛坐起来,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房间,太阳穿过了厚重的酒红色天鹅绒窗帘,整个会议室都笼罩在一层半通明的暖光中。
房间里只有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技术组的同事还在不惜余力地查找隐蔽痕迹,提取所有相关的微量元素和极细纤维。左晗重新回到臧易萱身旁,看她逐一查验尸表。
她一时间有点恍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呢?她一撑沙发,手上的生疼让她瞬间觉醒,毕竟她还从来没有离死亡那么近。她想起父亲对她说的关于警察的那一番话,当时觉得危言耸听,现在想来到倒也贴切中肯。
池逸晙不感到意外。但有个问题从他接到报案开始,就一直在思索。一口气杀了六口人,到底有几个凶手?从现场来看,被害人除了一名8岁的女孩和10岁的男孩,全都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主。就算遇害时,孩子在睡觉,不需要担心他们大声尖叫,但要想合力对付这四个大人,需要多少人手,才能短时间内控制住局面,并且一一杀害、把所有痕迹都破坏殆尽呢?
家是回不了了,绝不能让母亲发现自己脖颈上的痕迹。哪怕她隐藏再好,她还是会发现,并且刨根问底。随后,必然是一通“调离刑队”的最后通牒。
刘浩站在门口,前倾着身子冲里面对池逸晙喊:“视频到手了,但是我刚才看了下,像素很低,尤其是天黑之后,几乎就只能看到人影,连男女都分不出,不能抱太大希望。”
左晗不知道为什么,骨子里是有些害怕陈雅静的。说起来,又不是真的畏惧,而是有时候她近乎天赋的敏感,让人瘆得慌。相亲当天,左晗和往常一样说晚上要办案走不开,电话里满不在乎的语气,自己都觉得理直气壮,相当滴水不漏。平时加班这招总能见效,偏就当做借口的时候,远在电话那头的陈雅静像是就坐在他们一起刚开了会一样,对她是否能准时下班表示怀疑。这样的例子一次还是巧合,但从小到大,她踩点之准,只能说是做母亲的了解和直觉。
左晗在屋内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回到主卧门口,说:“几乎所有的痕迹都被破坏了,提取的掌印因为是戴着手套留下的,也价值不大。”
不过这次,还真要感谢陈雅静,不是因为她的坚持,左晗估计也不会硬着头皮,去和王予在单位旁边的咖啡馆见面。如果说以往五六次相亲都是惊吓,对面的男人让她见识了以往二十多年都未曾领略的自私、无趣、势力、自卑、猥琐还有迷之自信,像是按照不同比例调配的各种口味怪异的鸡尾酒,那么这次是唯一的例外,除了惊喜就是相见恨晚。
仲凌无奈地说:“足迹全都能对应在现场发现的血鞋,但所有的鞋都是41码,如果是嫌疑人借用并且作案后留在这里的,估计对我们破案没什么帮助。”
王予是一家三甲医院的外科医生,他没有表现出臧易萱那种单调的科学普及强迫症,倒是在照料她饮食上充分地体现出了独有的优势。不仅免除了天秤座的选择恐惧症,询问口味禁忌后“全自动”地帮她点了健康均衡的夜宵和搭配的软饮,还贴心地为她剔骨摆盘。当一份全肉的中翅和牛排被切成小块,依然摆盘精致地送到左晗面前时,王予迎着她好奇的表情,才告诉她,自己不仅是一年上百台手术的骨科主治医生,业余时间还考取了竞赛级专业中式烹饪厨师资格证。一个既精通专业又懂得生活的英俊男人已然博得了她的好感。
“足迹情况怎么样?”池逸晙问。
这个完美男人的唯一缺点,大概就是太过追求效率和计划完成度。头一回听到“约会是以结婚为目的”的说辞时,完全是加分项,但见缝插针地约会几次后,左晗却有点不知所措地意识到,他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一年内结婚生子”,背后完全有一套如手术般紧密的步骤和计划。
现场除了“尸体包裹”和随处可见的血,就是一处普通的民宅,没有任何的异样。
左晗看到短信才意识到,自己居然错过了他计划中非常关键和重要的一步——会见男方父母。当她和臧易萱提到王予的提议时,臧易萱的第一反应也是兴奋,好像要见未来公婆的人是她,回念一想:“哎,不对,怎么觉得有点考验你的意思呢,即使真的要谈婚论嫁,不也应该是由男方先上门吗,干嘛让他们全家对你挑挑拣拣的呀?”
仲凌此时从另一个卧室过来,手里拿着四个物证袋,里面分别装了一副血手套,因为是粗布棉纺质地,吸满了血水,看上去沉甸甸的。她一脸不可置信,告诉臧易萱:“那边也有两个大包裹,死者齐了,加上这里的,一共六个人。分别是夫妻两人,子女两人,还有祖父、祖母两人。”
“我也这么觉得。”左晗闷闷地回一句。臧易萱的话虽然不中听,但道理没错。
没有人应答。谁也答不上来。这个画蛇添足的举动的确让人费解,难道包上了就不会被人发现?从痕迹角度来说,只有凭空增加留下作案生物特征的概率而已,别无它用。
陈雅静对王予自然是一百个满意,难得女儿中意,自己又称心,对方还一门心思奔结婚,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听左晗犹豫,鼓动她说:“现在都什么社会了,没那么多礼数,更何况我女儿真金不怕火炼,只是见了面,更要急着结婚了。节奏是有点快,我心理上还没做好准备当丈母娘呢。”她抖落着手里一页旅行社广告,“你看,我连下次的全家度假地都选好了,新西兰。”
臧易萱都直摇头:“大过年的灭门,一家六口,这凶手真是缺德到无下限了。你们说,他们杀人不嫌累,还要扎起来,当新年礼物,送谁呢?”
左晗冷冷地看了眼:“妈,你忘了,我现在刚转正,新警只有一年五天的公休,要去新西兰只有带上国定节假日。你这日子选得可不对。”
左晗快步走上前去,在他们准备解开之前浏览了一遍,才退后由臧易萱开工。
左晗此刻盯视着手机上的短信,回味着其中隐含责备的口气,自省着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的疏漏不像是她会犯的错。所以与其说是忙忘了,倒不如说她在内心潜意识里有所抵触。
床边靠近阳台的地上,有一个半开的包裹,看来是凶手匆忙之中来不及完成的“杰作”,一个三十多岁女人侧面躺在包裹中,全裸,一条黑色的内裤被套在了她的头上,其他的衣服裤子都压在她的身下。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胸部,有两个显而易见的血坑,显然,她就是那小包裹的“主人”之一。
她呆坐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做,先发了条信息:“早上好,在忙吗?”
主卧的床上一片狼藉,一个巨型包裹摆放在大床中央,透过染血的床单,能看到人体的轮廓,随便一眼,就能看到三个膝盖鼓包的凸印,包裹里居然不止一人!
王予没回消息,直接打来了电话:“早啊,今天上午正好没有手术,在办公室呢。我走出来了。”背景音有点嘈杂,“你怎么样?”
左晗惊魂未定,深呼吸一口气稳定了情绪,扶正口罩,鼓足勇气继续往血脚印越来越密集的主卧室走去。在经过客厅一处的时候,她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个包装纸盒,又在客厅里搜寻了一遍,像是在寻找某样物品,一无所获后才气定神闲地走进卧室。
没有提昨天的事,王予就是这样,不会把话挑明,等着对方自己开局。这其中说不清是礼貌还是骄傲,细想起来多少让人感觉生疏有距离。
池逸晙摇头,示意仲凌保护好物证。
“昨天的事情,请帮我和伯父伯母也说一声对不起,是我忙晕了……”左晗开门见山。
包裹里不是别的,竟然是两双被不规则直接切割下的乳房!
“这样吧,你现在在哪里?我十一点半下班,可以过来接你,我昨晚重新订了个很不错的餐厅,一起吃个饭?”避重就轻,礼貌征询的口气,其实早就帮她做了决定,也是王予一贯的作风,左晗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左晗也觉得奇怪,似乎每次因为加班拒绝他,她都会莫名的有一种亏欠感。而实际上,她也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这就是自己一个普通女刑警的日常生活常态。
左晗细细端详了大概有一分钟,只等得仲凌有点不耐烦要开口催促了,才做了个请的手势,打开一看,连见多识广的仲凌都不禁尖叫了下,左晗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生理反应让她胃里瞬间翻腾起来,池逸晙看到两人的反应,赶紧走到他们身边。
臧易萱也起床梳洗好了,过来看一眼左晗,一边帮她收拾床铺,一边感慨:“你呀,整天有人请吃请喝,倒还不乐意。你不乐意,我替你去啊。”
仲凌从卫生间里发现了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本是白色的布已经被血水染红,她拍照标记后刚要打开,左晗快步上去:“请等一下。”
左晗笑着把手机塞给她,顺势倒在叠了一半的毯子上:“行,那我再补个觉,你去吧。”
这处现场位于一栋环形结构的三层老式居民楼,每层住了五六户人家,受害者居住的屋子在于环形楼道的南侧,因为东南朝向,屋里的光线相当不错。下午,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一缕阳光铺洒在实木地板上,隐隐斑驳,印着地上的血手印和白墙上的喷溅血迹,客厅里的鞋柜、茶杯、桌子和冰箱上,遍布着一个个残缺的血手印,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尚未进入卧室,每个人都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
“王大医生才看不上我呢,人家要的是你这样脸白眼圆胸大腰细的高智商女。”臧易萱嘴上说着,眼睛却止不住瞟了一眼手机,“哟,这饭店,全城十佳求婚餐厅,上过电视的。”
左晗听了心里一紧,没吭声,侧身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左晗被她粗俗的话惊得直摇头,拿过手机仔细看了看食客点评,其中的确不少都附了求婚照片,各种泪流满面、高冷发糖。
屋子里一片鸦雀无声,尚未走入中心现场,就听到走在前面的池逸晙的声音,他正在向上级请求支援:“这次案子遇害者是我们市历史上同一案件受害人数最多的一次,人手严重紧缺,时间比较紧迫,对,我需要十八个法医,分成六组,同时进行尸解……”
按照王予的性格,他喜欢挑战高难度,对待自己喜欢的事物能一定程度地退步,在大方向上,他和自己一样从来保持着相当的理性,不会因为自己的一次爽约,几次失约就中止他“一年结婚”的目标脚步。左晗细细一想,求婚在见父母的后一步,倒也是极有可能的。
警戒线外,几名家属模样的人相互搀扶着集体瘫倒在门口,互相倚靠着,像是煤气中毒后软弱无力,已经哭不出声音,只是不时此起披伏地干嚎几下。每个人几乎是怀着膜拜的肃穆心情全副武装后进入现场的,刘浩等侦查员被拦在屋外,左晗被特批准许同时进入。这也是她转正后第一次勘察现场。
王予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似乎永远都不会真的动气,永远都保持着他良好的教养,左晗若有所思:“排除时间有些仓促,王予的确是个极佳的结婚对象。”
臧易萱轻声在左晗耳边说:“看吧,年关,脸色那么难看,一定是有不一般的大案来了。”
“极佳?”臧易萱作瞠目结舌状,“难得我们左大小姐能对一个人有那么高的评价,还是在婚姻这种一辈子的大事上。你这标准是什么?”
但今天不一样,池逸晙双眉紧锁,同时还有掩藏不住的跃跃欲试,如猎人的枪已上膛,在林地里自信地踱步。
“很简单,饭两个人口味吃得到一块儿,天能侃得天南海北,静下来即使在房间的两头各自看书也不会觉得冷落了对方。总而言之,彼此是对方最好的朋友。”左晗脱口而出,“怎么样,标准够纯粹吧。”
下车后,他们第一眼看到的是阴沉着脸的池逸晙,都觉得有点意外,这不像是他的作风,平时有再大的纰漏,局长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批得体无完肤,回过头来,他还能和颜悦色地对队员们说“不要紧”,潜台词就是他会扛,不用特别的许诺,大家也对他无条件的信任。
“真没想到,我们刑队女神居然这么有烟火气。会生活,懂人生!”臧易萱从来都对左晗的思路清晰佩服不已。
臧易萱没有说错,左晗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们的手机24小时开机,即使在洗澡时也会放在离淋浴房最近的台面上,开出最高音量。几天后,已经是除夕前一夜,百货商场里人声鼎沸,街头巷尾不时飘出“新年好”旋律的吉祥曲调,两人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穿梭的当口,手机几乎同时响起。匆匆挂断后,她们默契对视一眼,就刷了卡,把刚买的衣物寄存在柜台,出门扬招了一辆的士直奔案发现场。
她们没有注意到,一只脚刚踏进会议室的池逸晙默默地转身离开了。他在办公室里心理斗争了半天才过来的,本来是想问问左晗昨晚休息得如何,顺道再忍痛提醒下她回电,现在看来是他多此一举了。
臧易萱倒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两人并肩站着喝了几口茶,又聊了会儿轻松的话题——新一季的时尚配色,欣喜地发现她们都属于不喜奢饰品牌、只爱小众设计师的品味,还同样钟爱莫兰迪色系的低调高雅,当下约定了去哪里采购新年新衣。如此小聊下来,神清气爽,一扫会议室里裹挟而出的沉闷。准备返回报告厅,临推门时,臧易萱劝她:“你也别太有心理负担,就当放松下吧,谁知道后面还能有几天不加班的日子。”
王予定的餐厅距离警局大院不过十分钟车程,准确来说,位于左晗单位和家的中点。尽管心情不那么愉快,王予靠站在车边等她,看到左晗从楼里姗姗来迟出现时,还是不免眼前一亮。她总是有让身材凹凸有致又不显山露水的本事,再满大街的颜色和款式,到了她的身上,往往因为高档的材质和得体的剪裁,恰如其分地显现出她的时髦雅致。
左晗回想之前的案子,还真是如此,不由地对她竖起大拇指:“你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
这天,左晗一贯扎起的长发披在肩头,黑色瀑布一般,头戴一顶巧克力色的贝雷帽,穿了件当下流行的焦糖色羊绒长大衣,围着一条乳白色的大围巾,下身是一条深灰色的羊毛热裤,配合褐色的过膝长靴,腰带一束,精神劲十足,性感和温婉的比例刚好,简直就是理想中的完美女友,让他不禁联想到一个年轻妻子。
臧易萱的思维跳跃很快,却总是有条不紊,不会遗漏任何问题:“你的问题,很好得到解答。其实大多数的案件受害人,总是或多或少的太过贪婪,以致于在生活中打破了某种平衡,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如果再遇到用犯罪作为极端情绪表达方式的凶手,不想遇害也难啊。”
这身衣服是臧易萱坚持为她挑选出的。为了保证每天都有不同的潮流搭配,加之加班频繁,臧易萱几乎是在办公室里开辟了第二衣橱,为此还征用了左晗的铁皮柜。这个隐藏在女警宿舍铁皮柜里的时髦衣柜让左晗震惊,拉开一看,按色系、面料一字排开,光搭配的鞋子和帽子就够一个礼拜不重样。
“不是冷血,说明你天生是个优秀的法医。你不会受到这些因素的左右,才能更客观地进行分析。”左晗发现臧易萱在队里并不太受到欢迎,从她工作多年只这一次靠领导点名才被授奖也可以看出,之前所有群众投票的评功论奖都与她无缘,好在她也毫不在乎。说话太直、出口伤人是一个原因,对人情世故不通达、比较木讷,这点又和曾大方有点像。恐怕只有自己不计较她的口无遮拦,因为钦佩她的专业水平,也因为知道她本性纯真。
“你不想自己可能一辈子一次的求婚留下任何遗憾吧?那就乖乖听我的安排。”包括左晗脸上精致的妆容,也是她的杰作,倒腾完后她还退后几步欣赏夸奖一番,“好多了,再天生丽质也要打扮,看你平时总是颠来倒去两套运动装,都视觉疲劳了,不看发型只看背影,混在男人堆里都认不出是个美女。”
对于这点,她真是羡慕左晗,只有摇头:“我不知道,也没有想过这些。我刚来刑队那会儿,所有人都在我第一次出现场后对我神经兮兮的过问关心,好像担心现场冲击感太强,让我压力过大。但后来他们发现,我是个另类,根本没有他们习以为常看到的那种心理创伤,甚至那些死者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你说是不是我很冷血?”
左晗笑:“那就对了,我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内在的提升好吗?你这点衣服购买我一年的自学课程和书本资料了。人家世界富翁小扎还不重样的灰色T恤一年四季不换款式呢。”
臧易萱为左晗的描述着迷,同样参与了案子,左晗就会有那么感性的体验,有那么过目不忘的能力,而自己却仿佛在面对尸体时,才会有一种解谜的快感,解剖完了,就像学生大考后烧了书一样忘得一干二净。
“好,你说的,赶紧换个只是心灵美的男友带来给我瞅瞅。”
左晗说:“这半年来,每次进凶杀案现场,我都有一种冲动。不仅是为他们找到凶手的冲动,还有想要复原被害人生活的冲动,看着他们挂在墙上的照片,就像是昨天才拍的,看着他们冰箱里的吃的,就好像等着他们晚上下厨,你说他们有想过,自己的生命就会在某一刻突然终结,以某种方式终结吗?到底凶手选上他们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命运的冥冥中注定。”
“那只是碰巧遇上了外形还不错的,我也没有办法啊。”
臧易萱知道左晗对工作异乎寻常的投入,自从来刑队报到半年来,她只过了一次完整的周末。一开始跑步受训时晕倒,几乎是恢复意识的第二天就要求出院,没回家直接回参加了案情分析会。她偶尔凌晨出现场,回来的时候几乎都能见到左晗的床铺早早就铺在那儿,却到早上连个褶子都没有。有一次左晗发烧到四十度,脸红扑扑的,整个人都烧得眼睛亮晶晶的亢奋状了,早上和曾大方打了招呼,去大院对马路的医院打点滴,吊完就回来工作了。队里有谁家里有事值班找人顶,除了刘浩,就会找她,她几乎和男队员一样能开车能办案。如果有女嫌疑人要押送,她更是主动把自己列在了第一加班人选,托他的福,臧易萱和仲凌这半年里都没怎么因为女嫌疑人加过班。
就在臧易萱搓着手,耐心等待左晗报喜微信的时候,左晗和王予却争执到了邻桌侧目的地步。
“那还不是一句话。”臧易萱一口答应。
王予看了眼旁人,打了个抱歉的手势,压低声音,一只手当着自己的白色衬衫,身体往前倾:“所以,你反复试探我的底线,认为我对你的容忍是无限度的对吗?”
左晗无奈耸耸肩:“可不是啊,到时候要记得给我打掩护。”
左晗安全没有料到今天的主题不是求婚,而是两人关系主动权的争夺。她压抑住自己失落挫败的表情,王予提出让她调离刑队,这是她不能忍受的:“你现在还不是我的谁,即使未来有一天,你真的成了我的谁,我也不会因为你改变自己,就像你不可能为了我不做医生一样。”
臧易萱叹为观止:“幸亏我们加班多,否则你的业余时间恐怕都要浪费在相亲车轮大战上。”
“我们的工作不同,没错,我的工作性质也决定了是不是要加班,很多计划性的事情会被打乱。所以,我没有怪你昨天的爽约。但是,即使出于礼貌,也应该第一时间告知吧,你让我在父母面前怎么交代?”
左晗笑,轻声说:“你不知道我妈给我找的都是些什么人,是要集齐三百六十行的节奏。好在她知道我天秤座是外貌协会资深会员,全都要了证件照照片,资料齐全的我都觉得她不去居委会做太可惜。”
“的确是我做得不好,但当时我是太累了,我昨天都是在会议室沙发上睡着的。”
“不过伯母真够心急的,你才多大,我比你大,我妈一点心事都没有,我不会是我妈充话费送的吧?”
“问题就出在这里,将来,两个人如果都这么忙,这个家还怎么运转,以后偶有了孩子,谁来照顾家里?”
“也不是不可以。”
左晗低头抿了口饮料:“所以,就必须我做出牺牲,放弃自己喜欢的工作?”
臧易萱哈哈大笑:“我倒劝你如果真有合适的,谈谈又何妨,谁规定一谈就结婚的,日久见人心,考察个几年再转正。”
“凡事有得有失,更何况你的工作太危险,你自己是高兴了,但是家人对你有多担心,你加班的时候,我可能在失眠,怕你有意外,你有想过吗?”
左晗莞尔一笑:“不急,等我到‘齐天大剩’的年龄再说吧。”
“王予,我很欣赏你的理性和成熟,我也赞同你对于家庭的重视,但如果这点是你非常在意的话,”左晗顿了顿,直视对方充满期待的眼神,“抱歉,我们恐怕并不那么适合对方。或者说,我们对婚姻的看法不一致。”
“难道你不想谈婚论嫁?”
“什么意思?”王予眼睛有点失神,脸上的愠怒一丝丝在累积。左晗的回答让他意外,他以为她是不舍得放弃自己的。
左晗说:“这倒也没必要,女为悦己者容,我可不想牺牲自己的形象。再说了,女警尤其是女刑警,如果真是居家过日子的,谁会看得上我们啊,过得了男人关,也保准在婆婆这里PASS掉。”
“好的婚姻是不会要求对方为了自己有所改变,按照你的标准,我目前也不适合结婚。我们还是……算了吧。”她到底没一口气说出“分手”那两个字。
臧易萱恍然大悟:“这么说是被逼无奈,是不是要挑一身特别丑的,直接秒杀相亲男?”
愠怒从他脸上如釜底抽薪般消散,王予伸出手,握住左晗的双手,勉强微笑着说:“别开玩笑了,没那么严重。”
“可不是嘛,上次我妈来单位给我送点心,正好看到曾队训我给我打抱不平,我还怪她多事,只能将功补过,哄她开心一下咯。”
左晗抽离了自己的手,靠后坐着,严肃地说:“你不用回避问题,你应该能猜到,即使今天我们不争执了,以后还是为了同样的问题反复争吵,到时候连朋友都没得做。你是希望这样吗?”
臧易萱诡异地笑:“你一定是觉得我平时品味不错,打扮既时髦又精致还得体,特别的白富美,对了,你不会是要去相亲吧?”
王予说:“你真的那么喜欢做刑警?”
“臧大小姐,别急,等会儿发给你,帮你预约好,免排队,一对一。不用谢,等会儿午休陪我去挑一套合身的衣服就好。”
“这是我的事业,也是我的梦想。”
臧易萱兴奋地拿出手机:“哟,那敢情好,快告诉我地址,说,怎么谢你呀?”
“这个职业根本不适合女孩子来做。”
左晗吓得一哆嗦:“我妈就是干这行的,天天逼着我要面授机宜。这样,我就不去了,介绍你去她的培训中心,给你免单。”
“这就是你的问题,职业和梦想无所谓性别,只在于信仰。如果是适合我的人,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会嘱咐我小心,哪怕再担心也是在加班的晚上来接我,而不是劝我不要去。而你,刚才脱口而出的是什么?‘有本事加班永远别回家’!”
正从茶水间出来的臧易萱看到她,停住脚步问:“怎么样,手头的大案子结了,这个周末总算能放松下了。我妈快生日了,陪我去DIY蛋糕怎么样?”
王予无言以对,有几分难堪地低下头。
大会进行到第二个小时,间隙,臧易萱揉着腰,端着个茶杯出来,倒水是借口,活动下筋骨倒是真切的需求。报告厅门口的角落里已经有了早先出来透气的男警,三三两两地抽着烟、聊着天。不久,左晗也轻轻推门而出,小心翼翼地掩上大门。
“这句话很熟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曾经,我们队长的前女友也是在一次抓捕行动前,听他要加班,赌气对他这么说的。那次抓的是个毒贩,床上就压着一把枪,他们黑灯瞎火冲进去的一刹那,嫌疑人的手已经在往枕头底下摸了。”左晗说着她从臧易萱那听来的池逸晙的故事。
作为分局党委成员列席前排的池逸晙听到一阵阵喝彩,不由回头扫视了下自己的队员,看到左晗神采飞扬地微笑,愉悦地转回身体,心里乐得好像自己立了大功。身旁的副局长凑过来夸道:“你们的队伍很有活力啊,到底年轻人有朝气,你领导得也好。”池逸晙谦逊地笑笑,点点头。
“然后呢?”王予第一次听她提到自己的工作和同事。
报完表彰名单后,刘浩等人都侧身朝左晗鼓掌,为她松了口气,恭喜她终于能成为刑队的一员,连不拘言笑的曾大方在那次风波后,好像同她结成了真正的师徒,总算松弛了脸上的皱纹,点头向她表示祝贺。
“灯打开的一刹那,他们几乎是同时开枪的,就差那么五厘米,子弹打在了门框上,而不是队长的头上。”左晗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他真的差点就回不了家了。案子结了之后,两个人就分手了。”
局里年底举行一年一度工作总结会,鉴于近期刑队连破大案,庆功会一并提上了议程。刑队荣立集体二等功,曾大方还有队里一名快退休的老刑警荣立三等功、臧易萱被授予“优秀党员”称号。“钢针案”顺利结案,之前的事情转瞬成了过眼云烟的有惊无险,左晗被授予“市局优秀青年”称号,转正留刑队的事情也顺理成章了。
“所以,你也已经做出决定了?”
一
左晗不无惋惜又十分坚定地点头,起身准备离开:“长痛不如短痛,相信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孩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