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左晗筹划两周的行动此番夭折,很是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谁知道变态嫌疑人是不是看到了父女俩的这出闹剧呢?
又一周风平浪静。在刑队,这词就是个贬义词,意味着案件没有突破,线索断了去向,嫌疑人没了踪影,总之,就是胶着状态,平静之下是每个人心底的暗流涌动,牵肠挂肚。
这是记事以来,两人第一次闹了脸红。谁也不言语,压着火默契地朝家里一前一后地走。父女两人平时总是乐呵呵说不完的话题,只有和强势的母亲在一起,左晗才会一言不合忍无可忍地针锋相对。
左晗和臧易萱不约而同地向专案组组长曾大方提议,嫌疑人恐怕是被大面积的走访排查惊动了,倒不如以退为进,让他真以为事态平息,派人严密驻点监视案发地区域。等他再作案了,第一时间将受害人的所有衣物保护起来作为证据检验。用臧易萱的话就是“大冬天的,不信不露点蛛丝马迹。”
“爸,你倒是先怪起我了,你跟着我,触犯我隐私,影响我工作,还害我差点误伤你,这就轻描淡写略过了?”
池逸晙反复确认:“你们有把握?”第一时间隔离被害人,相当有难度,要救治就不可能不与医护人员有接触,而剥离保护这些物证需要时间,如果受害人情况危急,难免耽搁宝贵的抢救时间。加之,难免会有家属事后追责问,明明就在受害人附近,为何不出手制止。而实际上,突发情况下,谁也不能事先有什么许诺。
左志桦气呼呼地板着脸:“你就考虑工作,没想过万一受伤了或者‘光荣’了,我们怎么办?”
左晗也表示赞同:“衣物面料由于季节气候的限制,在露天环境下,要想不留下点物证痕迹,即使有最强反侦察意识的名探都做不到,何况是业余选手的嫌疑人呢?”
左晗上下拍打着左志桦,检查他有无严重受伤,看他走动无碍,才缓过神:“不是力气大,是掌握了技巧,我可是拜了高师,全国自由搏击的冠军。”
看一向谨慎的左晗都点头,池逸晙权衡了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目前的形势也只能出此下策。
“嘿,我这老腰。你丫头力气真不小,怎么就能把我也掀倒了,什么时候学的这招?”左志桦哭笑不得,龇牙咧嘴忍着痛。
池逸晙微微点头表示同意部署,又转向技术员仲凌:“之前的作案工具分析得怎么样了?”
旁边零星有几个路人驻足,左晗赶紧挥手让他们散了,忙不迭扶起左志桦:“爸,你没事吧,痛不痛?”
“不太顺利。样品用量不多,一部分微量元素成分检测不全,数据信息量不够,我需要再想想办法。”仲凌一连说了几个“不”,说完自己都面有窘色,等着挨批。
左志桦被她摔得不轻,原来腰椎盘凸出的老伤都要发作了,有点爬不起身,侧着身子,一手撑腰:“我不跟着,哪知道你在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池逸晙鼓励道:“好,尽力,我们要多试试新办法。”
对方的鸭舌帽歪到一边,正好遮住了半边脸,身上却是毫无招架之力,左晗蹲下身,一手仍然拽着他的臂膀,用一侧膝盖跪倒在他身上控制行动,正准备掏出手铐完全制服他,顿觉这人有点眼熟。拨开鸭舌帽一看,几乎是讶异地喉咙声音都打飘:“爸,怎么是你,跟着我干嘛?”
这次会后,曾大方带着刘浩一帮人马,在臧易萱这里,培训了如何最短时间内保护受害人物证的专项突击课,就开始夜以继日地扑在街面巡控和定点监视工作上。
左晗耐着性子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是否要重新再绕一大圈重走一遍来路。就在这时,她感觉到有只手轻轻搭在肩头,心头简直是狂喜,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她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那样,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另一只手往背后同时抓住对方的手肘,侧身下移身体重心,迅速发力,结结实实把那人摔在地上。
就在人困马乏的第十日,曾大方都打算收工后找池逸晙重新商量对策,嫌疑人又按耐不住动手了,同样是工作日的晚间九点不到,相同的作案区域。就在他尾随衣服都蹭到人女孩的一刹那,一声怒吼,如平地惊雷,吓得他手里的钢针都掉在地上。那凶手反应也快,抬起脚就是一踢,把钢针提到了夜色里不知哪个角落,而后拔腿就跑。
转眼快走到小路的尽头,再往左或往右转都要重新一脚踏入喧闹的人流,尾随左晗的人却迟迟没有行动。
前一分钟还在街角哈欠连连、缩着鼻涕、扒拉着盒饭的几个刑警盒子一扔,扯开喉咙怒吼,整条街上都是他们的喊叫声。他们同时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聚拢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他包围追击。凶手根本没料到安静的小路上还藏着埋伏,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站住,警察”,没跑几步,就发现四面八方都有照应,万念俱灰,腿瞬间就软了,几乎是跪倒在地,束手就擒。曾大方把手铐铐上时,一把提起了他的领子,眼睛冒出火来,看得他直打颤:“小子,胆够肥啊,今天可算把你给逮住了。”
她不由又放慢了脚步,佯装在专心打电话,另一只收却握紧了羽绒服口袋里的手铐,刘浩虽然平时脑子不够用,但是刑侦技能却是出乎预料的扎实,实打实地教了她几招。如果不是曾大方已经做了她的师傅,她根本不介意拜刘浩为师,还能学到一点牢靠的真本事。
就在同时,左晗在另一队人马里,已经按照臧易萱的指示,配合做了初步的处理,姑娘的外套放入大证物袋,左晗拿一件自己宽大的羽绒衫给她罩着裹上,请惊魂未定的姑娘去询问室协助做个笔录。
左晗的直觉告诉她,有人在尾随着自己,她心头一喜,没想初次露面就能引蛇出洞,那好运真是可以买彩票了,苦练两周的背摔和长跑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臀部包裹着的两块钢板随着脚步磨蹭皮肤的痛楚此刻也微不足道。
四
八点不到,华灯初上,路上还有不少刚刚下班的白领,人人都有一张因为饥饿和疲劳面无表情的脸,行色匆匆,女士精致的妆容都看上去颓败不堪,左晗在其中的脚步看上去格外轻盈。走到路口,她突然拐入一条小路,街上有一两盏灯坏了,灯光更加昏暗。
曾大方请大伙儿到家里做客,人抓到了,他心情大好。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肯定是嫂子又闹别扭了。
自从接了个故意伤害案之后,左晗每天只要不加班就会去跑个半马,已经坚持了大半个月了。今天说要去散步前,她没接到任何电话,应该不是加班或者约会,临出门时深深朝他们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欲言又止、迅速印证了左志桦心里的猜测。左晗相当熟悉从家到单位的捷径,她七拐八拐,一刻钟的路程就来到单位附近的一条主干道。
说真的,刑队这活就适合没妻没子的光棍干,这回加班,一连十多天不着家,别说照料孩子的生活、关照孩子的学习,就连自己的老父老母,都有几个月没看到过他了。大伙一起吃个饭,既能讨论案情,又能让家人踏踏实实地一起吃个饭,知道这么多天来自己胡子拉渣的确是没怎么合眼地在加班,比说再多的话都强。大家肯定得配合啊。
左志桦还注意到,她的发型不是平时惯常扎起的马尾辫,而是把一头黑直长发披撒在整个后背。
曾大方的老公房总共才七十平方不到,塞不下刑队的十多号人,这顿家宴最后是在池逸晙的家里办的,池逸晙笑言:“老曾是主办方,自己是赞助方,顺带着给嫂子谢罪。”曾大方的妻子有点受宠若惊,多日的怨气都大雪初融般,反倒化成甜甜的笑了,在厨房一个人和曾大方的老母亲忙乎了一个上午,给大家倒腾出一桌私房菜来。听着众人一句甜过一句的夸赞,笑得都没了脾气。
这天她穿着衣橱里唯一一件杏仁色的宽松短羽绒,下身一条乳白色的羊绒短裤,脚蹬一双羊皮过膝靴,在深色调为主的行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即使在昏暗的路灯下依然身材毕露,凹凸有致,加之她的颜值,关注度不低。
池逸晙不作声地笑着,手搭在老曾肩上拍了拍。曾大方和他多少年一起走来了,多少是明白这无声的手势是在说:“对不住了,兄弟,好好珍惜吧。”如果不是频繁加班引起的种种矛盾,夫人本是个好不怨念的能干主妇,两人也是众人羡慕的举案齐眉。
陈雅静不知道,左志桦并不是和女儿一起散步,而是保持着五十米距离一路小跑紧跟着她。左晗的脚步很快,根本不是散步的节奏,似乎在朝单位的方向疾走。
尽管曾大方妻子反复催着开饭,让大伙趁热吃起来,兄弟们还是忍耐着口水等到两位主厨入座了才举起筷子。
陈雅静看他态度不错,气消了大半,直挥手:“死老头子,油嘴滑舌的,去吧去吧,早点回来,过马路红绿灯看看清楚。”
刘浩早就饿极了,迫不及待地几乎是起身夹菜,坐在一旁的臧易萱都看不下去了,拍了他的袖子骂道:“饿死鬼投胎啊,筷子流星一样的,我眼都花了。”
左志桦只是笑:“小情人和大老婆都要陪,我可是有点分身乏术,你看这样好不好,等会儿回来我就陪你。”
大伙哄笑,刘浩的筷子正停在半空中,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只好尴尬地坐下去。曾大方妻子都笑了:“爱吃就多吃一点,我平时也没这机会烧菜。”说着,朝曾大方看一眼。
这天,时钟指向八点,左志桦紧跟着左晗就要出门。陈雅静一放遥控板,急了:“不作兴这样啊,你们父女俩搞小团体孤立我啊?女儿今天又不打篮球,你也出去散步?”
曾大方平时就不善言辞,这时低头不语,闷声吃菜。池逸晙提议:“来,我们敬嫂子和伯母一杯,谢谢你们平时多担待了。”
陈雅静不敢搭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擅作主张动了女儿的志愿表,耽误了她一年时间,左晗似乎直到今天还耿耿于怀,她也不知如何才能弥补两人间的罅隙。
众人又是齐齐起身,“嫂子”、“伯母”叫得此起彼伏的热闹,让两人应接不暇,曾大方妻子原本想借机提出让他调离岗位的请求都只好缩了回去。
左晗从小都这个习惯,其他孩子七嘴八舌讨论,她就静静坐在角落一声不吭,等大家没什么眉目叫老师给答案了,她倒举手了,十有八九解开难题。
杯盏交错一轮过后,刑队聚餐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又绕回了案子上。
左晗一早出门,九十点钟到家,有时甚至通宵都见不到她的人影,一周只有一两次在家吃饭,也都是匆匆扒拉几口,躲到自己屋子里门一关,休息片刻就全套运动装挎着个滑板出门了,连话都说不上几句。稍微空下来,看她面无表情梦游般进出屋子,就知道她在思考问题。
曾大方母亲问:“我看电视节目上,你们警察破案,很多都靠视频监控,实际工作上,是不是这样呢?”
陈雅静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自从左晗到刑队实习以后,她开始偏好“东方110”、“庭审纪实”这一类和公安有关的纪实节目,以此想了解女儿的生活,和她能有一些共同话题。可是,这样的努力目前来看只是徒劳。
池逸晙说:“伯母问得好,到底什么都瞒不过您这个老刑警母亲的眼睛。视频监控的确给我们很大的辅助,但是,每个案子都各有各的复杂之处,即使有视频,也只能作参考,不能依赖,像我们这里的技术员,各个都有绝活,DNA检测、指纹足迹坚定、微量元素分析等等,都能给案件侦破打开思路,找到线索。”
左晗毫不畏惧:“我还求之不得呢,这样也不用我们坐在这里挖空心思,你们几个愁眉苦脸,都快未老先衰,一个个少年白头了!”
“池队忘说了我的工作,伯母,我是法医。”臧易萱接上话头。
左晗从刘浩手里拿过几张视频截图照片,的确如他们所说,同自己无论是身高、身材还是气质都比较相近,属于人群中颜值较高、非常醒目的女孩。
左晗在桌下轻轻踢了她一脚,靠着她耳边说:“吃饭时间,别提了。”臧易萱赶紧乖乖闭嘴。
刘浩比划着,站起身,走到左晗面前,上下打量起来,突然严肃提醒:“左晗,最近你可要小心了,根据嫌疑人作案频率,基本上是两周一作案。你下班最好有人接,否则必经之路上他候着,卯准了你,说不定真有危险。你这体貌特征完全是那变态好的一口啊。”
池逸晙和其他人都得到了曾大方的提醒,不要说工作的危险性,就举重若轻地提一些不痛不痒的案子:“就说我们眼前的这个案子,人家姑娘好好地下班在路上走,莫名被人用钢针扎在身上,嫌疑人是抓到了,但是还不算破案……”
“明明有反侦察意识,却偏偏作案地点固定,作案工具一样,连选择的女人,喏,也就是像我们左大小姐一样,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长发飘飘的,不是强迫症,是什么?做好事,看我们加班多,给我们减负创业绩冲指标?”
“哟,就烤羊肉串那种钢针?这凶手穷凶极恶啊,可不是要狗急跳墙,没把你们弄伤吧?”曾大方的母亲还是急了。
另一个刑警随口说:“浩子,你怎么又知道了,你凭哪点做的推断?”
“伯母,您放心,我们老曾是总指挥,不用他亲自出马,实施抓捕的是我们这几个年轻小伙子。”池逸晙指指对面的几个刑警,那几人忙不迭鸡啄米一样点头。
刘浩“哼”了一记,继续翻看着手里的视频截图,悠悠来了句:“我知道了,这嫌疑人绝对是个处女座,外加强迫症。”
曾母的脸色放松下来,嘴上却说着:“领导太照顾我们大方了,感谢感谢,你们辛苦了啊,来,多吃点。”
臧易萱附和:“对,这叫与魔鬼共舞!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曾大方感激地暗暗朝池逸晙使了个眼色,谁都知道,抓捕的时候,不让他冲在最前面,他简直是要跟对方翻脸。真正的刑警,如同猎豹,如果没有亲自捕食的那一路飞奔、纵身一跃,不能亲手给罪犯戴上手铐,就和没破案没什么两样。这种对于亲手抓捕的快感根深蒂固地如同基因一样,流淌在刑警的血液里。
左晗说:“难怪你们破案吃力。咱们要对付的可都是非常人,随时要把频道切换到他们的思路上,否则怎么跟得上节奏?”
曾妻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曾大方碗里,饶有兴致地问:“人都抓到了,怎么还算没有破案呢?”
刘浩慵懒地靠在沙发上:“这你可要问变态男人了,咱们可是普通人,没他们进化的这么基因突变。”
刘浩说:“证据链不完整,这要请我们队的新秀左晗同志来给你们说说。”
左晗回到会议室,细细听“钢针组”的几个人对于案件进展对接着消息,讨论着,臧易萱对着一众小伙调侃着感慨道:“你们身为男同胞,倒是来说说,现在坏男人怎么那么多?要么因为拿不到对方财产,连未婚妻都要杀,还提前用她的钱买了意外险,受益人填的自己。要么好端端的下班不回家吃饭,拿根不知道哪儿来的钢针在路上扎美女,都是什么变态?”
左晗习惯了他的无厘头夸张语气,接口道:“虽然人赃俱获,但是视频不清晰,这一次又是作案未遂,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和上两次案件有联系,我们也只能说他有最大的嫌疑。证据链不完整,没法立案,追溯不了刑事责任,最后嫌犯只能放了,不了了之,不久相当于没破案嘛?”
和池逸晙小聊几句让左晗顿感神清气爽,之前被曾大方的种种刁难都烟消云散。
“那可不是比没破案还要郁闷,受害人没救过来吗?”曾妻问。
左晗这么说,两人都笑了,既有共破案件的轻松,也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愉悦,距离瞬间拉近了,好像这时才想起两人也算同辈,不过是相差个几岁,此刻更像警校同学,而不是领导和下属。
“第一次案件的受害人没露过脸,她不报案,我们也没法大海捞针。第二次案子里的受害人,是没有生命危险恢复意识了,但是黑灯瞎火的,她没有看清,没法指认。我们的同志排查了受害人的社会关系,排除了熟人作案的可能性,这起案件完全是凶手出于某种变态报复心理,有预谋地在街上进行随机作案。而我们获取的作案工具成分并没有完全测定,难度太高,恐怕也不是很乐观。毕竟,如果要去寻线追踪,必须掌握所有的微量元素组成,才可以进行匹配。”
左晗摆手。早听说池逸晙没领导架子,平时听队员们也都这么直呼其名,只有在会上才会叫几声“池队”,想着入乡随俗,就也不见外,一字一顿:“池——逸——晙,嗯,好名字,你自己都是从医院里逃出来的,我这点胃病算什么?”
曾母问:“这真是为难你们了,没有其他的线索了吗?”
池逸晙关切地微微前倾问道:“你没事吧?不舒服的话,我批你的假,别硬撑。”
仲凌说:“线索是有,在作案工具上有嫌疑人的指纹,但是这次的指纹因为用力不均,在行进中留下,残缺不全,恐怕也很难和现在的嫌疑人进行指纹比对。”
左晗的胃又开始痛,她重新又用手顶着上腹部。
左晗说:“还有,就是第三个受害人身上沾染到的嫌疑人衣物纤维。”
池逸晙心头一动:“一个队的,自己人,就不要‘您’长‘您’短了,叫我名字就行。”
“这有什么用处?”
左晗目不转睛地看着池逸晙,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惺惺相惜,竖起大拇指:“还是您说话有艺术,您身体好些了吗?”
池逸晙耐心解释给曾母听:“因为嫌疑人的作案现场呢,是个开放型场所,所有的物证都很脆弱。我们只能采取他和被害人直接接触中沾染的毛发,如果能认定提取到的纤维,与嫌疑人家里的衣物成分一致,同时这件衣物又有稀缺性,那就能够直接证明视频监控没法证明的事实了。”
“嗯,这我也听说了,但事物总有两面性,我们要看主次轻重,对不对?还有,谁破案,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曾母似懂非懂地点头。
左晗哭笑不得:“池队,您也和他有仇吧?我哪是为他争光,我可是把他在刑队兄弟面前丢人丢大了。再说,案子不是我一个人破了,大家一起干的活。”
左晗这天满脑子都是案子,没什么食欲,她放下筷子说:“采集到的纤维呈棕色细毛状,实际上是一种动物的毛发,观察了断面的微观形态、截面微观形态和断面微观形态以后,我也采集了多种动物的皮毛,分别做成扫描电镜的样本,想找到他们的共同点和差别处。”
池逸晙拿着手机在回复短信,抬头看是左晗,不只是跑了快还是看到他激动,面若桃花,灵动清新得像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心里想着正是“说曹操曹操到”,不免多朝她看了几眼,嘴上却是说:“刚听你师傅说会上表现不错,又破了一个案子,给他争光了。干得不错。”
“现在有结果了吗?”
左晗是在隐隐胃痛中醒来的,捂着肚子踏进大院的时候恰好踩着点,怕被曾大方拎过去教训,捏着包子提着豆浆,电梯一出门,就风一样踮着脚尖小跑,正跑到自己办公室门口,迎面遇上了池逸晙,惊得她瞬间忘记了痛,松开手叫道:“池队,你怎么来了?”
一直没言语的曾大方开口了:“这你就外行了,我徒弟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可是大海捞针。拍这些不同观察面照片的胶片我看她就装了好几个塑料马夹袋,我都和她一起跑了好几个花鸟市场,动物园。”
“我们怀疑你涉嫌故意谋杀,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左晗作大喜状:“嫂子,这还是曾队第一次承认我这个徒弟。你也知道的,他可讨厌我了。”
男人看着神情笃定的曾大方,嫉恶如仇的左晗,好像明白了什么,顿时汗出如浆,脸色惨白:“我……”
知道原委的曾妻笑着嘲弄曾大方:“那是你有能耐,我们老曾一般讨厌一个人,那印象是永世不得翻身啊。”
左晗说:“没错,你不也好好的嘛,还知道煤气浓度足以让人送命?”
曾大方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你没警官证,池队又把你派给我做徒弟,不陪你一起去,人家把你当变态轰走了,这案子还办不办了?”
男人一时哑口无言,支支吾吾,气势缩了大半:“这……哎……浓度那么高的煤气,谁摊上,都活不了,难道她还活着?”
左晗抿嘴笑,池逸晙配合地作无辜状:“我又躺枪!”
左晗紧追着质问:“我们警方没有说过她死了,现场你也是昏迷被送急救的,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众人很少见到池逸晙这种表情,和他平时的权威形成的张力让人忍俊不禁,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男人脱口而出:“她说的?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可能说?”
曾妻又问:“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为了钱吗?”
曾大方正色道:“现在你们还没有办理手续,只是准备去办,她和我们说了。”
刘浩说:“不像是为了钱,嫌疑人连她外套口袋里的五百元现金还有已经露出一半的手机都不拿。”
“你什么意思?”男人有点恼羞成怒。
曾妻说:“不会是看不上,嫌少了吧?”
“家属,没有夫妻共同财产的家属即使当了也没什么意思吧?”走在后面的左晗戏谑地反问他。
左晗摇头:“那不会,即使看不上,那他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搞那么大动静,引来警察的关注。如果说第一次只是侥幸被害人没有报警,那他也应该知道,总会有人报警,也总有一天会有目击行人。不过,说到指纹,我在警校的时候,有自己专门做过研究,有一点自己的想法,回头我们可以再一起看看解决办法。”说着,左晗对仲凌提议道。
一看到曾大方,男人认出了是刑队的领导,如笼中困兽作最后的挣扎,快步走过来:“领导,你给评评理,这还不让家属探望了,怎么有这种规矩?”
仲凌淡淡地“嗯”了一声,对于左晗越俎代庖的举动有些不满。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看在她一心办案并没有抢功的心思,却不能说什么。听她这么一说,大家的眼睛都放光了,尤其是曾大方,恨不得现在放下碗筷就走人。池逸晙干咳了一下,他才稳稳当当坐在原地老实吃饭。
他的所有努力自然都是徒劳,没有人告诉他女人的健康状况如何,病房的门也如铁栅栏一样坚不可摧,守护着的协警牢记着池逸晙的嘱咐“不允许任何和死者相关的认识靠近病房半步,同时记下那些反复尝试进入的人的名字,尤其是情绪焦虑不安的人。”
这一切,曾妻都看在眼里。从前她就听老公经常提起池逸晙的种种“传奇”。说他天生就是当刑警的料,是个“罪犯雷达”。在警校还是学员的时候,到地区派出所轮岗,一次凭直觉在人群里卯准了一个男青年查身份证,对方磨磨蹭蹭摸出来,拽在手里却不想给,越过他肩朝后面使个颜色。就那么一个眼神,池逸晙不假思索地一伸腿把“身份证男”放倒,侧转身劈下了背后一个人手里的匕首。“差那么两秒钟,他就牺牲了。”曾大方说起来都觉得后怕,事后发现,两人都是网上通缉的在逃杀人犯。池逸晙由此还没毕业就立了大功。
男人的身材中等、微微发胖,比死者的“准前夫”看上去要年轻个十岁,精致的无框眼镜后是一双精明的眼睛,眼睛里有的是不解和焦躁。
今日见到真人,倒是大吃一惊,比她想象中要年轻英俊地多。她起初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个儒雅的年轻男人,居然能镇得住自己家男人那暴脾气,还能把心思缜密几天几夜不开口的杀人犯给逼出口供来。
他是在病房门口被拦住的,左晗和曾大方赶到的时候,局面已经有点控制不住了,男人正一次一次企图冲破守卫的协警,想要闯进病房去看个究竟,同时又往返于医生办公室、护士站,不断打探病人的情况。
他便衣坐在自家客厅里时,虽是一件浅褐色休闲夹克,却有种正襟危坐的范儿。可以想象,如果穿着警服,会有一种天赋的震慑力。更令人惊讶的是,这股强大的气场,却并未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倒是让人一见如故,恨不能敞开心扉、彻夜长聊。他怎么看都像个未经世事的年轻学者,只有弹烟灰的那股狠劲、眼里一闪而过的那道犀利,还有眉眼间不动声色的圆融世故,才让人会猛然间想起他的职业,想起他的工作就是要和三教九流打成一片。看似一顿饭杯筹交错,一顿饭下来,节奏、气氛其实也全在他游刃有余的掌控当中,宾主尽欢,是他得体熟稔主持的结果。这顿饭中间加菜的时候,曾大方在池逸晙的暗示下,终于到厨房去做妻子的帮手,曾妻看看他,意外之中又有点欣喜。两人沉默了好久,曾妻说:“你那徒弟和你们队长倒是看上去很般配,郎才女貌啊。”
这是死者的“准未婚夫”第二次坐在大院的屋子里,不过,上一次是询问室,这一次是审讯室。
曾大方不屑地“切”了一声:“你们女人就是八卦,只怕是单相思吧。”
二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左晗摇头:“要说‘运动’就感情好,那嫖娼岂不是更如胶似漆,还给钱呢。有没有听说过个词,叫‘谋财害命’?”
“应该差不多吧,说你八卦还来劲了,你也知道我这方面缺根筋的。”
笑了闹了,臧易萱转念一想:“那也不对,既然两人感情那么好,没杀人动机啊。”
曾妻笑:“现在谦虚了,当初追我的时候,不是很无师自通的嘛。”
左晗用手指轻点一下臧易萱,脸彻底红了:“可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啊。”
虽是周日,饭一吃完,刑队的人也就告辞各忙各的去了。除了一路上散到顺道的店里寻访作案工具货源的、到嫌疑人暂住处搜寻纤维对应衣物的队员,左晗、臧易萱和仲凌三人,跟着池逸晙的车直接去了刑队的实验室,继续物证检验。
“你的意思是他们刚做完床上运动,口干舌燥,肚子又饿,才会又是烧粥又是烧水,而且死者误把煤气泄露的声音当做烧水的声音了。”臧易萱“嘿嘿”笑,好像在听一个笑话,而不是讨论成人话题。
“今天必须啃下这块硬骨头。”左晗看着窗外急速倒退的风景,沉默不语,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个时间,她没有睡,灶头上在新烧一锅粥,距离早饭时间还早,一般不会有人煤气灶上过夜烧东西的,而且灶头旁边一个电热水壶里有刚烧开的水。谁会半夜又饿又渴,还不穿睡衣只裹着个浴袍呢?烧过水的都知道,水还没烧开但在翻滚的声音‘咕噜咕噜’,和煤气泄露的声音差不多。”
既纤维鉴定受到重创之后,左晗没有料到指纹鉴定也会遭到池逸晙和曾大方空前一致的否定。她坐在会议桌,两人对角线的一侧,眼眶都快红了。
“当然记得,是凌晨一点多。”
“小左,欲速则不达。”曾大方难得的劝慰道,“这次你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实际上,嫌疑人携带纤维的测定从想法到实施都很到位,还牵扯到那么大的工作量,最后的结果不是我们想要的,那是因为嫌疑人的羊毛手套是快消品牌超市里的货,没有稀缺性,不能一一对应,并不说明你的工作就是失败的嘛。”
左晗也笑:“你还记得受害人死亡时间吗?”
左晗摇头:“师傅,你不用安慰我。过程比结果重要的道理谁都懂,但是在刑队,对于案子,没有结果,就什么都不是。只是,现在,明明有一个新的机会摆在我们面前,为什么就不能用?”
“哦?别吊我胃口,赶紧说。”臧易萱瞬间发扬八卦精神,把手里的乳白色羊绒大衣随手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搁,探过身子把头凑过来要听,笑着把食指竖在自己嘴前,意思自己不会多嘴。
曾大方无能为力地朝池逸晙看,他劝得口干舌燥,话题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至于另一个问题,我是不好意思回答。”左晗的脸微微红了下。
“你能够确定这是他的指纹?”池逸晙问。
“哎,你真神,海鲜粥的料,溢出来的量还有管道上的凹痕,人肉扫描仪啊,真和你说得一点没差。”臧易萱抽出其中几张照片,指着对应的部位感叹道。
左晗毫不迟疑地点头,压抑着心头的激动,嗓音变得比平时尖细一些:“没错,我知道这史无前例,但是,不代表这样的方法就是错的,不可靠的。你们没有理由拒绝我。而且,一旦采纳我的结论,这个案子就板上钉钉了,大伙也不用这么整天奔波加班了。”
“行,慢慢找,我继续说。之所以有这么两个特征,只能说明,这里原来是有固定夹件的,才会留下这么个痕迹,而在案发时,凶手是直接取掉了这个固件,按照当时管道的走向,前高后低,很容易有了后面的脱落。所以没有什么作案工具,现场不会多了什么,只会少了什么。”
他们反对的是左晗提出的一个大胆设想,仅凭四个特征锁定指纹的主人。可是,在专用仪器下,即使是经过特殊处理已经清晰数倍的痕迹,他们都见过。说是指纹,在普通人看来,其实不过是几根线而已。
臧易萱蹙眉,在文件包里死命找:“你这是为难我啊,这点细节,谁记得那么清楚,我得翻翻现场图片,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
“这不是几根线,还是有特征的,只不过你们没有看出它的乳突纹线。”
左晗笑:“我当然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那两段煤气管接口的地方,有凹陷的痕迹,旁边都是油污遍布,只有一段特别干净,也正好是在接口的地方?”
“那好,就算你和我们说这个指纹是能看出那什么线,请你告诉我,专家一般都至少要靠十二个指纹的形态特征,才能准确确定特定嫌疑人的痕迹,你为什么可以只凭借四个特征就能锁定?”曾大方诘问道。
“可是我没想出来,实际上,在场的所有人现在估计还在想着答案,而且认为其实你也不知道。”
左晗说:“曾队,你也说了一般。问题在于,这不是一般的案子,这也不是一般的指纹。”
“其实很简单啊,不用我告诉你,你都知道的。”
“你是想说你不是一般的专家吧?”曾大方弹了弹烟灰。
“嘿,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刚才两个答案,先说来给我听听。”
左晗很不满曾大方的人身攻击,脸一下子涨红了,刚要反击,池逸晙做了个“停”的动作:“小左,破案是好事,可是你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这份鉴定报告上是要由你签名的,只要你敢签,我也会签,但是你有想过这其中的风险吗?”
“真相啊。记不记得柯南里的那句台词‘真相只有一个’?”左晗看她认真思索的样子不禁笑着拍着她的肩告诉她。
“池队,你怎么跟着她一起胡闹?”曾大方一下子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指着池逸晙,气急败坏道,“她签了名,一个实习民警出了差错算什么,顶多个通报批评。你可是主要领导,负监管责任,万一出了问题,那是要撤销职务,党内处分的。”
臧易萱惊讶:“那谁说了算?”
池逸晙云淡风轻地摆摆手:“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在问小左,你有想过,这不仅是关系到你的声誉,也关系到一个人的前途,到底是继续做个普通人还是戴着镣铐坐牢。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逗你玩呢,有没有把握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
左晗原先没有考虑到这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她之所以和臧易萱走得近,一半是因为她有一说一的直爽,还有大半是因为她专注并且擅长自己的专业,很有职业精神。眼下,经池逸晙一提醒,她才知道,自己太过于沉浸于物证痕迹分析,而忘了自己和这个案子都还处在一个特定的大环境中,牵一发就动全身。
“那你傻啊,在会上那么多人面前,还真敢说,局长面前拍什么胸脯?”
她很感动于池逸晙作出的保证,也被曾大方对池逸晙的兄弟情义打动,但是,在实验室,她数次验证了最终的结果,无论从哪个角度,她的结论都没有纰漏,指纹就是同一个人的。
左晗摇头:“没把握啊,走一步看一步。”
“抱歉,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想到还会牵连到池队。”左晗慢慢从池逸晙面前收回了那份鉴定报告,坚定地看着池逸晙的眼睛,“不过,我还是那句话,真相只有一个,被逮捕的嫌疑人就是凶手。这不是凭借我的直觉,也不是靠什么所谓的经验,我相信自己的技术和专业能力。如果在羁押时限到之前,还没有其他进展,我还是希望能够交上我这份报告。请相信我。”
果然,人一散光,臧易萱就拉着左晗问:“你就那么有把握?”
五
在收着笔记本匆匆离去的人群里,臧易萱投来狐疑的目光。
左晗在单位和家两点一线忙碌的时候,并不知道母亲也干得热火朝天。陈雅静多年经营着一家烘焙学校,靠着口碑招来了一批批学员,看女儿终于出道了,原本想终于能够实现从生养她起就憧憬的画面——阳光和煦的午后,两人喝着她亲手做的点心,说说话,浇浇花,顺带着也把自己的技艺传给她。却不料熬出头了,母女关系却陷入了冰点,自己能见到女儿的时间还不如她的同事长。她决定依靠自己来改变这种局面,思来想去,倒不如干起老本行,在警局附近开一家甜品店,这样,不仅女儿和同事们散散心有个去处,自己也能借机多给她送点好吃的,一点点融化夹在两人之间的这座冰山。
她知道这么在会上直接提出方案,不经过曾大方有点不守刑队的规矩。可和能抓到人破了案比,规矩又是什么呢,甚至自己都有些期待把凶手问得瞠目结舌,乖乖投降。
谁知陈雅静的这次安排非但落了空,还吃力不讨好。她提着用铺着蕾丝花边餐巾纸的小竹筐,给左晗送布朗尼和提拉米苏,一只脚刚迈出电梯,就听到走廊里传出一阵怒吼,间歇夹杂着轻轻的抽泣声。听那女声有点耳熟,再往前走两步,正巧经过曾大方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女儿背对着门,双手不时往脸上一抹。
她知道大家都不信,即使是他作的案,作案工具呢,动机呢,人呢早就死无对证,证据链别说不完整,基本就是七零八落。对于答案,左晗也懒得多解释,信的人自然信。她之前的观察力、分析力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了,所以副局长这会儿才由得她的思路来操作。
陈雅静冲进门的时候,只看到了左晗的委屈和曾大方的凶狠,却并不了解左晗痛苦的眼泪,不是因为害怕领导呵斥,而是痛恨自己一时疏忽,犯了低级错误,差点酿成大祸。
左晗说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和死者一同送往医院急救的死者男友,“准未婚夫”。
当天,刑队里频频传来捷报,每个人都像过年一样神采奕奕。在左晗的协助下,仲凌将之前从第二个受害人处获得的作案工具物证送到了华济大学的科学实验室进行进一步的检测,综合前面数次的分析结果,得出了完全的微量元素成分比重报告,并且和从犯罪嫌疑人家中取得的其余钢针完全匹配。
“我知道答案了。”左晗眼里放光,“其实,很可能池队很早就知道答案了。所以,才关照我们不要走漏女受害人已经死了的消息。现在,谜底很快就会揭晓了,凶手就要自投罗网了。”她说着转向副局长,“领导,我申请配备测谎仪,还有尸检报告,人现在就可以从医院带回来了。”
很快,刘浩处也传来消息,嫌疑人供职的五星级酒店西餐厅后厨内,近日失窃一部分用于西餐烘焙的钢制器具。虽然形状不同,但长度厚度完全一致。嫌疑人偷窃的视频完美拷贝,器具是酒店统一采购,市面上没有公开销售的定制产品。在臧易萱的催促下,他火速带回了样品,经过检测比对,成分也完全和前两者百分百匹配。
曾大方以为她答不上来了,每个人包括副局长这么干瞪着她也不是一回事,虽然她看上去旁若无人毫无压力的样子,索性赶紧还了人情:“没事没事,我们大家一起想想,能提出问题是好事,说明案子有希望,对不对。”
有了作案工具和偷窃视频,池逸晙敲打起来心里笃定了许多,几个来回,身体僵坐着的嫌疑人突然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声叹息,好像心灵得到净化一样,沉默了片刻,就全招了。
众人奇怪地朝她看,刚才那个说起话神采飞扬的主,此刻就像入了定一样不拘言笑。她的嘴里念念叨叨,好像是推理过程,又好像是罗列现场场景,哪怕坐得离她最近的臧易萱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听他说完如何准备作案工具,如何中途换装,如何在作案后逃走,池逸晙还不满足,继续循循善诱:“小伙子,看你工作也不错,应该有女朋友吧?”
左晗仔细听着他们的提问,笑着说:“都是好问题。”而后就低头沉默。
嫌疑人一直低着的头这时微微抬起:“不错,哪里不错,又不是管理层,我只是个小工,临时工而已。人家可看不上。”
又有人提出疑问:“而且,如果是管道脱落,那会发出响声,这个时候因为粥没有转小火,一般都会站在灶头附近照看着,以防锅里的东西扑出来,怎么会听不到煤气泄露的声音呢?”
“你女朋友应该长得挺漂亮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根脱落的煤气管道上即使没有指纹也应该有其他接触痕迹。”刘浩翻看着现场照片,照片上的粥只剩下小半锅,其他大部分满溢在了灶头上。
带着手铐的手轻轻颤动了下,他好像陷入一段美好的回忆之中:“见过她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她漂亮,你怎么知道的?”
左晗笑着点头:“没错,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巧合,这只能看作是蹊跷的地方。”
池逸晙轻声责备,像是为他惋惜:“看看你挺聪明的,怎么做这种糊涂事,这下好了,饭碗保不住了,女朋友要闹分手了吧?对了,要不要我打个电话,叫她给你来送点东西,看看你?”
臧易萱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你认为,是有人在粥已经溢出和火熄灭之后,才拔开煤气管道,造成管道自然脱落和煤气泄露同时发生的巧合。”
嫌疑人突然猛敲了下桌子:“别提她了,就当她死了,你们联系不上她的。”
“好。我们再需要细分一下可能性,会有点绕,请大家见谅。根据死者的情况,她的致命死因是煤气泄露造成大量吸入一氧化碳而中毒窒息,以她吸入的浓度而言,煤气应该是在粥溢出后才开始泄露的,而这时,煤气管道还没脱落,否则遇到明火还是会发生爆炸。但从粥溢出到积累到足以致死的浓度,需要的时间根本达不到目前的绵密程度。”
“死了,出什么事了?”曾大方问。
副局长挥手示意:“小左啊,你说下去,这些是想说明什么?”
“在她知道我只是个帮工而不是客房部领班的时候,我们俩就吹了,她凭空消失了,怎么也找不到。为了她,我都得了抑郁症。”嫌疑人指指自己的脸,他的眼袋下垂,眼圈发青,“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她和我都谈婚论嫁了,我爸妈都给过她十万块彩礼了,一辈子的积蓄啊,她就这么一走了之。我不当她死了,我还去哪里找她?”
左晗说到这,看看大家愈加迷茫,问道:“是不是我表述得不够清楚?”
“你有找过她吗?”池逸晙问。
“万一烧粥的同时,煤气在泄露,两人却没有察觉,的确存在两种可能,煤气中毒或是现场爆炸。根据我的回忆,粥已经溢出了大半,而根据我们当地人的习惯,烧这类海鲜粥必须是武火烧滚,再要用文火炖好几个小时,当时粥的绵密程度和海鲜的质感,达到一个程度,也就是说溢出的时候,灶头上不是灶孔火力全开,而是转了小火。”
“我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甚至在路上看到背影像的都会冲上去看看是不是她。我找她找得都快发疯了,你们难道看不出吗?”嫌疑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那如果是边烧粥边泄露呢?”又有人问。
“疯了,现在来和我说发疯了?”曾大方指着他鼻子训斥道。刑警最烦这句话,几乎一听到这话题,火气一下子窜上来,这是要装疯卖傻,逃避刑事责任,让他们的努力全都白费。池逸晙摁住他的肩,他气呼呼地重新坐下来,怒目圆睁瞪着对方,嫌疑人哑口无言,头也不敢抬起来直视他。
“这种可能性的确有,但也被排除了。因为如果他是提前进入泄露煤气,而后受害人两人进入屋子,即使没有察觉,但是一旦开始烧粥,明火遇到煤气,会发生爆炸,而显然,我们看到的受害人并不是死于爆炸。”
“即使找不到前女友,那漂亮姑娘有的是,你也不用这么极端嘛。”池逸晙劝道。
“会不会他进入房间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没在家?”
“我该怎么做?”嫌疑人绝望地捂着自己的脸,“漂亮女孩多,但是哪个又不像她那么现实,没有彩礼,没有高薪工作,没有城市户口,谁愿意真心和我在一起?”
左晗料到会有这样的质疑,微笑着说:“好,那我们来再回顾下这个假设,如果凶手就是她前夫,他也的确在场,那为何死者身上的搏斗伤都是新鲜创伤,而且,另外一名在场者也没有任何的身体搏斗痕迹?按人之常情,这两人碰到一起,那必须打起来的吧,女人也要拉架吧。”
池逸晙说:“这些路人和你没有什么矛盾吧,你们认识吗?”
曾大方朝其中一名刑警看了眼,对方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反驳道:“游戏和邮件,这些现在都可以漫游登陆,至于门禁卡,他们的监控坏了,完全可以由其他人拿着他的卡进出。这些还不足以构成非常明确的不在场证据。”
“认识?这有什么关系,我不认识她们的人,但是我认识她们的心,全都一模一样,贪婪、自私、霸道、冷漠。”
“因为我们要关注的点不在于具体的答案,而在于这其中的逻辑。对于这种事故,我认为需要用假设倒推来排除。首先假定这是一起谋杀,那么能够排除作案的嫌疑人是她的前夫。他虽然有作案动机,也有作案地理优势,却没有作案时间,他的游戏登陆时间和工作邮件回复时间,还有门禁卡进出时间,都证明了他当时并不在场。”
池逸晙只是笑,不说话。
“这没有关系。”左晗伸出食指摇了摇,这个自以为是的动作,却没有让人反感,除了曾大方。她曾经对他做过同样的动作,在他推妻子离开单位的时候。
“我难道说错了吗?”嫌疑人被他笑里的揶揄和同情激怒了,指着自己手腕上长长一道疤痕,又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只是让她们流点血,长点教训。才留这么点血,忍那么点痛,就受不了了?她们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痛吗,我流了多少血吗?我差点死了,不,我已经死了。”
“这些信息即使在当时留意到了,也没法获得相对精准的答案。”臧易萱说。
池逸晙举重若轻,终于等来了这些话,好了,板上钉钉,嫌疑人想在公诉时临时改主意翻供,也不容易了。左晗在心里为他喝彩。这种本事,她自知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学会的,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掌握不了这种技巧。与其说技巧,倒不如说是依靠自身犯罪心理学、谈判学和刑侦知识的完美结合,凭借着人格魅力,才能有今日的游刃有余。
“对,但是我忽略了那锅粥是什么时候烧好的。甚至于是什么时候溢出的,溢出了多少,受害人死亡时,粥的温度大概是多少。”
池逸晙觉得问得差不多了,起身离开,经过满脸敬佩看着自己的左晗,心里一下子暖洋洋的,他停了停,刻意忽略了她崇拜的眼神,郑重其事地告诉她:“我们当初应该相信你的。接下来的笔录由你来做吧,尽量详细,尤其是几个关键点,不懂就问你师傅。”
“你不是连锅里烧的什么内容都注意到了吗?”刘浩不解。
左晗看了看仍端坐在嫌疑人对面的曾大方,明白他是指“指纹”鉴定的事,受宠若惊:“没事没事,好的,我明白。”
左晗摇头:“就目前情况来看,只能确定是故意谋杀伪装成意外现场。我们起初都没有留意到那锅粥。”
笔录采集起初进行得很顺利,不用左晗费什么心,几乎就是曾大方问,她来打字,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曾大方说:“我去趟洗手间,你先找个人进来顶我。”
“嫌疑人锁定了?”副局长问。
左晗看看瘦小的嫌疑人,轻声说:“不用了,我能行。”
曾大方不吭声,左晗这么说必然是胸有成竹。可是,她这样把自己顶在杠头上,到底是帮他还是帮自己,却模棱两可。错在自己一向不把她的意见放在眼里,包括刚刚忽略她的“台阶”,现在只是自尝苦果,有苦说不出了。
曾大方接到过冠军同学的电话,说左晗最近苦练擒敌搏击,已然能背摔一个和她差不多身形的男人,话语间满是褒扬她的勤奋和悟性。听老同学说过左晗没问题,他估摸着自己也快去快回没一两分钟,点头离开了。
左晗说:“之前我们在电话里就讨论过,曾队和我讨论得出现在的观点,但他却因为起初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持‘意外’观点,所以今天牺牲自己,给我做下铺垫。”
曾大方在走廊里听到屋内一声惊呼,他几乎连裤子拉链都来不及拉,夺门而入的时候,屋内竟然已是人仰马翻。左晗的椅子翻倒了,嫌疑人面前的桌板也掀了起来,左晗正狼狈地手脚并用,嫌疑人被她控制在地上动弹不得。曾大方的第一个反应是:“糟了,嫌疑人受伤了。”
气氛有点微妙,副局长微皱着眉,等着她的下文。
嫌疑人的手居然挣脱了手铐,曾大方一个箭步冲上去,还没等左晗看清,他口袋里的手铐已经跑到了嫌疑人手上。他恶狠狠地把人摁回椅子上,捏起他的下巴固定住头部,查看他脑袋上的裂口,很快松了口气,凭他的经验来看,口子不大,也不深。“还好,还好。”他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安慰这哑口无言的两人。
曾大方诧异地回过头看面对羞愧的她,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众人的好奇心也被提到了顶点。
池逸晙和刘浩在对讲机里听到呼叫,火速赶了过来,由他们接手,让曾大方他们先撤。左晗只得乖乖跟着沉默到可怕的曾大方,一路快走,坐电梯从地下室回到了办公楼层。
她只能“顶风作案”帮他悬崖勒马了。她正襟危坐地说:“谢谢师傅。”
曾大方到的大靠背椅上一坐,左晗跟进去,连门也忘记关,就站在办公桌前,看他三口猛喝了半杯水。
左晗叹了口气,曾大方真是部队呆久了,一根筋,给他台阶他却不要,虽说是个讨厌自己的师傅,也不能眼睁睁看他犯错,死者岂不成无法伸冤白死了吗?
“怎么回事,你自己说。”
会议室里很安静,大家本来并没有注意到左晗的小动作,这时因为曾大方的大动作,都盯着左晗。
“是我的错,我就顾着做笔录,没注意到他把锁打开了。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撞上去了。”
曾大方接话:“基本确定是意外了。”曾大方一甩手,是左晗在桌子底下偷偷拽他袖子,他继续说,“嫌疑人有动机,没条件,现场也符合意外特征。”
“撞了几下?”
副局长点头:“行,继续跟,这个案子性质和当年的敲头案一样,相当恶劣。在大街上对单身女子下手,进行故意的恶性伤害,影响面很广,老百姓很恐慌,务必要尽快破案。之前那个煤气泄漏的定性了没?”
“就一下,后来我就控制住他了。”
左晗说:“CT时发现在受害人趾骨联合处有6厘米长3毫米厚的一枚钢针,手术时已经从她体内取出,目前在技术组进行微量元素检测,对钢针的成分进行分析,结果出来以后,我们会搜寻市场上的相关产品,看是否能查到源头。”
“一下还不够,我要表扬你咯?”
“一部分?”刘浩问。
“……”
曾大方点头:“对方比较有反侦察意识,我们能获取的信息很少,只是初步掌握了他的规律。基本都是在下班高峰期,人流稀少的支路作案,随后迅速拐入人流较大的主干道,混在人群里乘坐地铁,倒是作案工具,我们找到了一部分。”
“你不是平时观察力很强吗,怎么关键时候掉链子?我才走开两分钟,两分钟!你就闯这么大的祸。”
“视频条件不好?”副局长问。
“的确是我的疏忽,我没有想到……”
她的罕见冲动,让刘浩吓得不敢吱声,臧易萱也在旁边吐舌头。曾大方打圆场:“凡事不要绝对,都有因有果,我们在没有排查清楚受害人的社会关系前,都不要妄作判断。”
“我靠,不要和我来这套,照你这么说,我没想到的事情还要数不清了,没想到干死干活的老百姓也不记警察的好,没想到一出事有的媒体就巴不得看我们警察笑话,没想到这个死变态扎来扎去的都是不认识的,就因为他妈的失个恋!今天这事情,如果被媒体知道了,会是什么新闻你知道吗?”
“她们是受害一方,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左晗怒不可遏,觉得他的逻辑不可思议。
左晗摇摇头,她的鼻子有点酸,从小到大,她都是被夸着捧着众星拱月的资优生,除了在警校被教官集体训斥罚站警姿,还从没接受过这样的“洗礼”。
“肯定是不好意思,怕影响不好。”刘浩说。
“这种套路我太熟悉了,我都能编出一个标题来——‘警察刑讯逼供,男子畏罪撞墙’。今天如果他撞断脖子了,你我也都完了,你到底明白这个严重性吗?”
曾大方客套地点点头,因为池逸晙负伤,已提前结束假期,今日刚回到岗位,他从昨天的值班日志上了解了大概情况,叫了两个小伙加班,把周围的监控视频排查了一遍。他向副局长汇报道:“对于案发地的视频,我们发现,作案人在三周前就有过一次行动,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受害人并没有报案。”
“曾队,真的是我疏忽,我知道错了。”左晗抱着“知错认罚”的态度,响亮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副局长又朝她看了一眼,昨天的值班局领导正好是他,对讲机里那个声音镇定又果断,汇报思路清晰有条理,根本就像是一个出警多年的老警,因为对讲机音质关系,也听不清对方的年龄,只知道是个女警。今天看到左晗居然是个还在实习期的“小飞机”,不免有点意外,不得不说,对于此类突发情况处置的有条不紊让他另眼相看,冲曾大方赞赏有加地点头:“现在的警校培养的学员都这么出色了?”
“嘿,你还理直气壮了是不是?我和你说,你不找出疏忽的原因,不认识到问题的后果,你下次还会疏忽。仔细想想,什么原因?”
“受害人大动脉破裂,紧急手术,刚脱离生命危险了。不过目前她还很虚弱,之前的一些细节问题表述不是很清楚,要等她再恢复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够回忆起更多的内容。我和她家人聊过了,女孩刚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社会关系相对简单,有几条线可以再挖一挖。”
“我轻敌了。”左晗轻声说。
第二天,左晗回到刑队的时候,大家齐刷刷坐在屋里头开案情分析会。会议室的门开着,她敲了门,副局长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说:“小左,辛苦你通宵了,昨天那警报警人情况怎么样?”
“他有盗窃前科,你不知道?进过号子,等同于我们培训,他的技能到什么程度,你我都不知道,以为自己能制服他就行了?他今天是自伤,如果他是要袭警呢,你是准备好‘光荣’了?”
此刻,左晗最大的心愿不是什么留在刑队,也不是什么成为一个优秀的女刑警,她只希望能够把女孩平平安安地交给她的父母,为她找出那个变态凶手。凶手一定以为黑夜就是自己最好的掩护,才胆敢在警署步行距离内的地方动手,无论再难,一定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领导批评的是。”
这一刻,她好害怕看到女孩孤单一人被一床白布罩着的样子,孤单、凄凉,生命即使终结也不该是如此毫无尊严、太过戏剧的境况。“你要活下来,你要活下去,你还要帮我们破案。”她反复念叨着,几乎是带着哭腔,眼泪在眼框里打转,眼睛不敢离开她的脸,似乎一挪开视线就如同氧气断供一样,会让她心脏停摆。
“你也别和我来这套,我吃东西不挑食,但就是不吃马屁。我再问你,你是不是觉得他挺可怜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握着女孩的手,另一只手在PDA上输入女孩的身份证号,寻找她家人的联系信息。
左晗点点头。
左晗把取证仪挂上脖子,把对讲机往肩章上一别,勉强从逐渐要失去意识的女孩口中搞清具体遇害的地理方位时,120正呼啸而来。直到把女孩送上救护车,在她旁边坐下,左晗才意识到自己的肚子持续在咕咕作响,胃也开始绵延不断的隐痛。
“你忘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问题的根源就在这里,我们对于犯罪嫌疑人永远不能有同情心。你的身份是什么?”
左晗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女孩大腿根部的血流之大之迅猛,应该是伤到了大腿的股动脉,情况相当危急。她将急救箱翻转过来,从倒翻在地上的一堆用品里快速取出止血带,用嘴扯开一段,同时提醒着女孩保持清醒,帮她按压住伤口部位,止血带迅速被染红,鲜血如爬山虎般在白色的布料上攀爬开来,顷刻密布,女孩的精气神随之也在一点点流逝。
左晗的脸阵阵发白:“警察。”
小民警不知这个高自己一届、不过还在实习的学姐哪里来的气场,就听她指挥得理所当然,看情况危急,只能手忙脚乱地一一照办。
“警察是什么?是执法者,是没有感情的中立方。你永远都要记住你的身份,不是说这样不会犯错,而是会少犯错。你不能让任何的感性因素来影响你的判断,左右你的行为。”
扶正女孩身体的左晗抬头看到他,厉声道:“愣着干嘛,快帮我啊,打120!窗口你帮忙顶一下,拿个充满电的取证仪、对讲机还有PDA给我。”
左晗摇头,又点头:“我明白了。”
多么嚣张、猖狂的歹徒!看着女孩愈发苍白的脸,左晗顿觉血流如千军万马在往大脑涌去。她按耐住怒火,冲到办公桌前摁住对讲机通知指挥中心。一个在轮岗的小民警刚出警回来,进门看到一地血脚印,又看到一向平静温和的左晗满脸怒容、满头大汗,懵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不会明白,看到一个纹身的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你能做到不光凭衣着地位谈吐来判断哪个是嫌疑人?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违法的人,哪怕他再光鲜再老实再可怜,只要违法,那就是我们的敌人,根本不值得同情。要学的很多,你不要以为自己靠着好运气上来就破了两个大案就是好刑警了。不先入为主,不夹带情绪,你好好给我修炼一下。”
女孩带着哭腔,虚弱地告诉左晗:“那人是从我身后来的,手里不知握着什么,朝我这里猛地一扎,拔了就走,我连他手里什么东西都没看清。”
“曾队,你说的我不完全同意。”左晗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眼神。
女孩像是从梦中被人惊醒,瞬间泪崩,用微弱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告诉左晗,大概两分钟前,自己好好走在路上,被人尾随,随后臀部就感到一记剧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捂住的手就沾满了鲜血,大腿根部的位置鲜血已喷涌而出。
曾大方暗暗惊讶于她的勇气,音量却是丝毫不减,来递文件的臧易萱走到门口晃了下又原路撤退了。曾大方声如洪钟:“我不是来和你辩论的,或许你觉得我做的也不够好,那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不是,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你就会明白,虽然我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也会犯错,但是我至少有这份警惕能够让我少犯错。”
左晗刚想回办公室给来人拿卫生巾,扶住那姑娘的一只手感受到一阵颤抖伴着直入心底的凉意。左晗下意识地又扫了姑娘一眼,扶她坐稳了,半蹲下身,郑重其事地问:“你哪里受伤了,时间、地点快告诉我,细节过后说。”
曾大方告诉她,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刚工作不久的小民警,和左晗差不多年纪,一天晚上十一点,出了个警,醉酒打人。他到了现场,其中一方西装革履的躺在地上,看上去都快断气了,昏迷不醒,还有一个小混混的样子,虽然也头破血流地却活蹦乱跳,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胡乱说着酒话,看到曾大方就劈头盖脸地骂警察。
左晗来不及问,迅速闪身,一刷门禁卡,从办公区走出来,想要扶她坐下。这才看清,她的浅灰色长裤被一片血污染得面目全非,与她时髦精致的妆容反差极大,很是狼狈。
曾大方当时压住火气,想着回去等他酒醒了,包扎了,好好以“故意伤害”拘个十天半月。送到医院,刚踏进急症室,那小混混脚下一软,看脸色苍白不像在装,送进去抢救,原来是脾脏破裂,半小时后就“走”了。曾大方回看视频,才发现是那个穿西装的先动的手,他不过是醉酒加晕血。当天凌晨“西装男”知道那个人死了,半醉半醒站起来就撞墙。幸亏有经验的老民警不知从哪里弄来个摩托车头盔,就这样,办案区的软包墙都被撞出一个个大坑。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身材窈窕,让人首先被吸引的是她一头黑色顺畅的长发,但与之不协调的是她的脸,原本小巧的五官纠结到了一块儿,像是欲哭无泪。女孩走起路来很不利索,如美人鱼强忍着剧痛般一瘸一拐,似乎在用巨大的意志力迈出每一步,下一步随时可能晕倒。
“如果不是那个头盔,那人的脖子估计早断了,我和当时带教民警的警服也都保不住了。不夸张的说,一条人命,两个人的前途,三个家庭的未来,全毁了。不要以为是疏忽,这种防范意识没有,两败俱伤,你懂不懂?我知道你想做个好刑警,可你这样,警察都当不了,还谈什么其他的?”
她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如果不是坐在窗口,考虑稍有松懈会影响警容风纪,还可能招来市局督查,她恨不得趴在桌上发呆伤神。一阵冷风吹了进来,门被推开了,她条件反射地侧过身,往玻璃墙后看。
方才镇定自若的左晗一个劲点头,泪流满面了。她为自己感到羞愧,怎么就没有看到他袖口藏的钢丝,怎么就忘记了他有抑郁症自杀经历,到底是乐极生悲,掉以轻心了。幸亏他是选择了撞桌角而不是吞钢丝。否则,自己曾经的梦想,这两年多的努力,后面几十年的刑警生涯,恐怕就在这一刻永远终止了。她的身体因为后怕微微颤抖,她哭得不出声,眼睛望着窗外,泪水不停地跌落下来。
左晗之前总以为,在单位里,哪怕是局长离开半个月外出交流,地球照转、活照干,但在刑队,似乎缺了池逸晙这个队长,士气、效率都有所锐减,刑队群龙无首,分管副局长直接来蹲点抓工作,大家嘴上不说挂念池逸晙,却多少有点提不起劲。
曾大方看她哭,觉得莫名其妙,这丫头大概泪腺比常人迟钝一些,刚才训得凶时不落泪,现在劝了两句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一样。曾大方最见不得人哭,一见她这样脑袋就蒙了,口不择言地骂起来。正骂得荡气回肠,一个中年妇怒满面怒容地冲了进来,气势汹汹跨到他跟前,拽了左晗边走,边扭头怒目相对着抗议:“哪有这么当领导的,有理不在声高,把下属当孙子啊,满口粗话,一点水平都没有。我把女儿养那么大,是给你来训的啊?!”
好在,那天华灯初上时,医生终于一脸疲惫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平静地告诉他们说,虽然出血量很大,但以池逸晙的强健体魄,相当快地恢复了生命体征。“不过,请关照病人,至少安心休养个把月。”。听到这一句,刘浩和左晗不约而同地击掌欢呼,瞬间多了几分熟稔和默契。
左晗被拽到走廊里就甩开她的手:“妈,哎,松手,你来也不打招呼,这是干什么?”
左晗的侧影透过玻璃看上去修长纤细、落寞孤独。天色已然全黑,她并不觉得饿,全身上下的细胞好像失去了感知饥饿和疲劳的功能。这几日,只要一停下来,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都是池逸晙昏倒后那张陌生的脸,内疚、同情、后怕甚至心疼,每一次都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陈雅静气得胸脯起伏:“打招呼,我打招呼还能看到女儿被人欺负成这样?”
透着略带沙哑和喘息的声音,似乎裹着室外的寒气,扑面而来,左晗不禁打了个哆嗦。她挂了和报警人的确认电话,继续静静端坐在办公桌前。
“的确是我差点犯了大错,那是我师傅。”
对讲机里不时传来“幺动三明白。”“一动拐已到现场,正在寻找报警人。”
“师傅就可以骂人了?我都没这么骂过你,谁给他的权利?”
五点半,臧易萱气喘吁吁跑到食堂招呼左晗的时候,她刚打好饭。左晗一握对讲机,饭盘往桌上一扣,就跑回了窗口。从那时一个人顶到现在,快七点了。
左晗心烦意乱,懒得和她多解释,又怕同事看到,把她拉到电梯口的消防通道里,满脸不耐烦,一字一顿地对她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插手我的事?”
派出所值班窗口。玻璃幕墙后,靠墙而立的高几上,两部正在充电的对讲机此起彼伏地响着,办公区域有些冷清,几组都去接警了。
陈雅静一时无语,只有把篮子往她手里一塞:“行,我又错了,妈就给你送点吃的。你给我记住,不管谁欺负你,妈都会帮你的,你别怕。”说完,“蹬蹬蹬”推开门,等电梯去了。
一
左晗冲着她的后背说:“妈,真没人欺负我,你就别操心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