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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深夜听讲“血液动力学”

“这些我都知道。”

“年轻人啊。”左志桦无奈地苦笑,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这些话他很早就想说了,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那么多警种里,女儿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刑警,“你还是太年轻啊,你看到的只是抓坏人破大案,你看不到的是要和那些肮脏的灵魂或者是没有灵魂的人斗争,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忏悔,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人性。你会对人性感到恐惧、恶心,对生命感到敬畏或者微不足道,你会害怕、你会发抖、你会绝望,很有可能你还会后悔,后悔为什么不陪着家人过平凡日子非要出生入死。这些代价你真的付得起吗?”左志桦几乎快把自己都说动了,不过昏暗的天色里,女儿没有发现他的眼眶微红。

左晗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我报道那天有个女警辞职,各种工资低、加班多、升迁无望的吐槽,我都能背出来了。大不了我单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爸,夸大了啊,虽然牺牲和付出肯定是有的,但不至于那么玄乎吧。不过,收获还是有的,否则我都不知道你还很有文采,出口成章啊。”左晗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曼妙的曲线,一个长跑经过她身边的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眼,哎呦一声被前路的沙石绊了一跤,狼狈地擦擦脚脖子,踉踉跄跄继续往前跑。

“我说这些,你应该更理解你妈才对。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我的工作对你影响那么大,让你也许选择了做刑警。我是想提醒你,做警察尤其是刑警很光荣没错,但是所有需要付出的代价,你真的清楚吗?”

左志桦摇头,很多事情多说无益,没有体验过,再有同理心的人都无法想象,那些听来虚妄缥缈的事情是能够有多真实——真实到让人颤栗,让人不敢回忆。

左晗哆嗦了一下,记忆里的伤痛让她更冷了。她脖子一扭,忿忿不平地说:“就是你把妈宠坏了,什么都要由她来做主,说一不二的,否则我能浪费一年复读吗?”

左晗这是已经接通电话,是曾大方打来的,依然是简洁的指令,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限你三十分钟,赶到河滨路五十八号海棠公寓四单元,赶不到,你就不用来了。”

这件事情,左晗完全没印象了。爸妈总是相敬如宾的,那次吵架天崩地裂的,她倒是记忆犹新。她记得妈歇斯底里地喊“我不想女儿没了爸爸,我不想当寡妇。”

左志桦见她脸色难看,追问下来才知道是女儿的师傅下了个严苛的指令。

“想什么呢,诅咒我是吧。一开始我骗你妈骗得严严实实,抓毒贩说是抓小偷,抓杀了人的说是抓诈骗的。后来一次收网行动,盯梢的时候,正好你妈带着你去看病路过,你看到我隔着马路就大喊‘爸爸’,把队长吓得赶紧让我带你们离开。从这时候,你妈就知道我工作的危险性了,说什么都让我换部门,否则就和我离婚。”

左晗无语,多少有些抱怨:“跑步都达到优秀了他还不满意,处处给我下绊子,四十公里的路,唯一的通道西南高架现在又是红色拥堵状态,他是存心不想让我参加这个新案子。”

左晗捂住嘴笑,笑完了又不免心酸:“爸,看你大老爷们一个,心倒挺细的。这里还疼不疼,不会以后老年痴呆,连我认不出吧?”

左晗拽着手机看着上面的实时地图缓缓坐下,脑子里盘算着按时到达的路径。

“这怎么能让她知道,我醒过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让队长帮忙打掩护,后勤给你妈打得电话说是‘临时安排出差’。”

没等左志桦给她出主意,她“腾”地站了起来,径直跑向场上一个正在打篮球的男孩,这是他们熟悉的球友,车行的年轻技师。他的摩托改装过,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油门轰起来震天响,速度虽比不上跑车,却是胜过大多数汽车,堵车的时候,没有比它更好的交通工具了。

“这件事妈居然不知道?”

左志桦远远就看到男孩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左晗急切地和他保证许诺着什么,对方只好走到场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钥匙,顺手把头盔也给了她,指了指停放的位置。

“你爸命大。就这,缝了八针。当时不觉得什么,甚至于队长让戴防暴头盔都嫌麻烦,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距离死亡也就那么一斧头的距离。”

左晗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跨上车,朝左志桦摆摆手,飞驰而去,又引得众人行注目礼。

伸手翻看,左晗看到隐藏在缝隙里的一道扭扭曲曲的伤疤,大为震撼。

左志桦想在她背后大喊“安全第一”,终究没有说出口,默默地看着女儿风风火火离去。“女大不中留啊。”他从没想过,孩子成长的速度会如此之快,她在印象里还是会那个骑在肩头,为了几个泡泡会兴奋大叫的纯真女孩呢。

“我当时被锤得眼冒金星,躺在地上快失去意识了,同事这时候还好赶到了。他们说我血流得到处都是,都以为我不行了。”左志桦指指自己右侧靠近耳朵的头皮。

左晗只猜到了其一——曾大方故意刁难,却没有猜到曾大方是刻意不想让她参与办案,想灭灭她的风头。

“天,然后呢,其他人呢?”

如果不是池逸晙提到了她的名字,他没有理由故意顶撞,否则他根本不愿意在现场看到她。上次左晗跑步后的晕厥让他心有余悸,他不想再给自己没事找事。

“那天,我们去抓赌徒,事先都卯准了,时机一到,就收网。我那时候还年轻,工作大概就两三个月,跑得比谁都快,第一个冲进了门。一进门,就眼前一黑。他们在门口望风的人感觉到了动静,灯一关,没等我抄起警棍,就直接把我用蛇皮袋罩了。”

现场在河滨路,靠近码头的一个高档小区。公寓阳台上,混合着煤气泄漏的余味,曾大方甚至都能闻到渔港里随风飘来的鱼腥味。这个码头曾经是供应本市大小超市卖场海鲜的唯一源头,垄断经营,而后贸易开放,交通工具升级,越来越多不同地区的海鲜河鲜都涌入了本地市场。不过这根本不影响最早富起来的那一批鱼老大,受害人就是其中的一员。

左晗瞪大眼睛,左志桦肯定地点了点头,表情很严肃。

做这行的有迷信“女人不能上船”,而这家的鱼老大偏偏是个女人。靠着敏锐的商感,早年积累的资金和人脉让她成立了自己的海鲜外贸公司,专做进出口,走大卖场特供渠道,如今已是圈内有名的富婆。

不等左晗猜,他就回答道:“最怕听到‘送英雄回家’。你别说,有一次,我差点也‘光荣’了。”

曾大方一踏进门,就问池逸晙怎么回事。他刚从看守所提审回大院路上,好在离河滨路倒是不远,接到指令就直接调头赶了过来。

左志桦把目光投到篮球场最远的一个篮框,像是掉进记忆的黑洞,整个人木木地说:“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最怕听到什么吗?”

电话里一听路名,他就打断话骂道:“搞什么名堂,那不是水上分局的活吗,怎么往我们这里推?”

“嗯,看来警察真是高危职业。”左晗觉得不可思议,在她印象中,除了节假日不能陪自己、家长会屡屡缺席,她记忆中的父亲,和其他孩子朝九晚五的家长没什么两样。

池逸晙听他发完牢骚,才解释道:“水上是他们的活,到了岸上,尤其是我们辖区里的案子,当然是我们的活了。”

“你将来就会知道,警察的日子不是用年来计算的,尤其是刑警。警察的时间刻度是以破了多少个案子,抓了多少嫌疑人来衡量的。‘平安退休’听起来是夸张,但是有数据支撑,平均有五分之一的警察活不到退休。”

“你不早说,话说半句。”

“这倒是和警校里毕业典礼上说得一样,老校长说希望我们‘平安退休’,当时我们还想,刚工作,怎么就和我们提几十年后的事了。”

池逸晙“嘿嘿”笑了下:“那你要给我机会让我把话说完啊。”

她以为父亲会说些“提高觉悟”之类的话,来勉励自己。不想左志桦只是叹了口气:“有时候,容不得多想,多想容易后怕。我们能做的只是活着,活着工作,活着退休。”

现场封锁了起来,技术组的民警都各自戴着手套、脚套,拿着仪器,四下做标记、拍照、查找可能遗漏的隐蔽物证。

左晗转过身,面向他,认真地问:“只是想想而已咯?”

池逸晙领着曾大方贴着墙根往屋里走,防止破坏现场痕迹。走到卫生间里,直到半蹲着的臧易萱身旁,他们才停住脚步。他转身向曾大方介绍:“死者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发现时间是第二天早上。她家的钟点工阿姨每天八点准时报到,是她报警的。一氧化碳浓度超编,死者死因也是这个。灶头上炖着一锅海鲜粥,满溢了大半。管道检查过了,没有老化,属于管道接口脱落后的煤气泄漏。”

“应该算有过吧,警察也是人,也有害怕、担心的时候。”

“现场就他们两个?”曾大方问。

“你有过这样的念头吗?”

“目前为止,除了当时在另一屋的死者男性朋友,还有发现六七人的脚印。”正在检查死者口腔的臧易萱停下手,压抑着怒气回答道。

左志桦沉重地点点头:“有的是犯了错,‘剥了皮’(警察被免去公职的俗称),有的是倒在了岗位上,能算是主动吗?自己都预料不到。”

刘浩从外面探头进来汇报:“池队,我们在厅里有发现被擦拭过的足迹,但是询问钟点工,说前一天没有看到访客出现。死者谈事一般都是到公司里去,很多时候,老客户老朋友也会邀到家里边喝茶边谈事。”

“不是主动离开得多?”

“另一个伤者情况怎么样了?”池逸晙问。

左志桦掰着手指:“让我想想啊。我们这代人,和你们不一样,选择了一份职业,往往都是从一而终的,以往退休时同时还敲锣打鼓欢送呢。从我工作到现在,离开的有些是下海了,不单单是离开公安,还是离开了体制。这其中,主动离开的更是数得过来的数目。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我刚打过电话了,目前醒过来了。病房号他们随后会告诉我。”在一旁协助臧易萱的仲凌回答道。

“那大多数离开公安的,都是什么情况?”

池逸晙狐疑地抬起头:“那么快?”

左志桦愣了愣,很快回答道:“辞职的极个别,主要是对象不在这个城市,为了团聚,又没法直接在系统里调过去,不得不离开公安。”

仲凌一板一眼地解释道:“他被发现时在卧室,那间屋子离厨房比较远,开着空调,门紧闭着,窗户也半开着,吸入的浓度的确并不足以致命。”

“爸,你工作那么多年,身边同事有没有辞职的?”

曾大方在屋里兜了一圈,正在看墙上挂着的照片,大多是死者的儿子捧着奖状的场景,就听到刘浩兴奋谄媚的声音:“哎,左晗,在这,在这。没听你提起过还会这个呀,真是帅呆了”

初冬的风已然没有了夏日的凉爽,父女俩不自觉地同时双手抱于胸前。

对方应了一声,曾大方看了下手机,又翻看了下通话记录,二十五分钟,提前到了。这回总不见得再滑板过来吧,腿还不废了?

“怎么了,刚工作就碰到不顺心的事了?”左志桦收着球,抹着汗,随口问道。

曾大方诧异地循声望去,就看到左晗正拿下头盔,像广告里的机车美女一样一甩长发,大长腿一个优美的弧线,离开了那辆和她较小身体形成对比的大摩托,而后从手腕上褪下一根皮筋,同时小跑步进了楼。

这天,左晗的命中率出奇得低,球场上熟悉这对父女的球友隔了半个球场,回望时都唏嘘吹着口哨。左志桦捡回了球,揽着她的肩,指指旁边的长条木椅。她点点头,两人就偃旗息鼓坐了过去。他们离开后,半片场地很快被一群刚来的十四五岁少年欢呼雀跃着占用了。

等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左晗已挽着头发,挎着头盔,紧身裤下她的长腿纤细笔直,完美显现了黄金比例的身材。她略过四周盯着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找曾大方,刚要往屋里踏,只见这个师傅板着脸,大手一挥:“停,你给我收住脚,外面说。”

他们有所不知的是,她的这份逢投必进的绝活,是父亲左志桦从小陪练的成果。陈雅静因此总是笑盈盈“数落”左志桦:“还真把闺女当儿子养了,现在有人陪玩了,高兴了吧。”

曾大方摇着头往屋外走,经过刘浩身边时给了他脑袋一记:“看什么看,让你工作来的,不是来发呆流口水。”

左晗合身的浅蓝色卫衣配上黑色紧身裤,看上去更像是篮球宝贝。她是球场上的唯一女性,投篮的球技却是让一众穿着背心的大老爷们自叹不如,三分球、带球上篮都畏畏缩缩,再也不敢班门弄釜。

莫名的刘浩头颈一缩,擦了擦嘴角,嘟哝了几句,赶紧转过身去忙了。

周六,左晗在和父亲投篮,手臂上的运动手环震动着,告诉她又有电话来了。本来父女俩打算收了球回家吃饭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他们的周末娱乐项目总是在篮球场的灯光亮起来时结束的,好奇看热闹的群众在这个时候也散得七零八落了。

“师傅,我提前到了。”左晗元气满满,丝毫不像是来加班而是像来领奖的。

“那个,你先找个地去休息,有事,我会叫你的。”曾大方正在搜寻着玄关处的物证标记,看也不朝她看一眼。

“你汇报和我汇报不是一样嘛,正好交班,把这事给说了,省得我再跑一趟,就算帮我忙了。我其实老早就困得不行了,我去休息了。”左晗打着哈欠,不由分说地把证物袋交给了刘浩,留下他一个人愣在原地。

“我想进现场看看。”

“天!这样,凶手除了他,就不会有别人。”刘浩反应过来,欣喜若狂,“这不结了?!你还和我在这里说半天干嘛,赶紧去汇报池队他们啊。”

“你知道现场有些什么,你又想发现什么?”曾大方抬起头,一只手撑着门框质问道。楼道里的橘黄色灯光投射下来,左晗被挡在了警戒线外,小小的身体整个嵌在了他的影子里。

“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得就是他。”

左晗不奇怪他的态度,但有点惊讶他出这样的题目,还是认真回答道:“师傅,我理解您的意思。在我看来,虽然没有完美的现场,但是只要能够仔细观察,科学分析,现场就会和你对话。”

刘浩眼里的困意一下子消散开来:“他从始至终的口供里,都印证了一点,他在场的情况下,只有他和受害人两个人。”

“对话?”

左晗轻轻打了个响指:“世界上从来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巧合,真相只有一个,这就是关键的一点。一滴血,恰恰说明了,死者在遇害时,嫌疑人正在现场,而不是他所说的事后才进入现场。”

左晗肯定地点点头:“从进入现场的第一分钟开始,我们就应该记录自己的印象,虽然可能会觉得现场乱成一片,看似到处是线索,又不知道从何下手,但是记录下来的印象中任何一块,可能在日后都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飞溅上去的形态最终是圆形,这鞋子上的血滴也是圆形的。怎么会那么巧?”

曾大方沉默不语,低头反复拉着紧绷的乳胶手套。

左晗止住话头,在屋里急切地寻找着什么,随后从桌面上翻出一张纸,在上面画图示意着:“你看,这就是垂直滴落的血和飞溅上去的血,运动的过程,和最终粘在物体上的形态。”

左晗继续说:“即使不知道要寻找什么,我们还是不能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因为在现场,只要用心观察,有的线索会自己跳出来,只不过有的是在和我们窃窃私语,有的是在和我们摇手打招呼。所有的细节经过逻辑分析,都能够在破案中起到作用。”

她继续解释道:“同样道理,如果血是滴落在上面,不会是这个形状,而应该是圆形带着长长的尾巴,就是我说的‘蝌蚪形’。”

池逸晙走到门口,听到左晗的声音,笑着刚想要鼓励两句,一直没作声的曾大方抬起头,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你以为现场勘查是写文章吗,我们是实打实干活的,你呢?怎么保护现场,怎么最大限度地巩固脆弱证据,这些基础工作,你能做到?说起来一套套的,搁我这不行。该干嘛干嘛去,别给我来这些虚的。”

左晗才不会告诉他,这些知识都来自于基层实习时,从不同的案卷现场勘查报告中,总结得来的经验。不过说了也不会相信,换做另一个人,根本不会留意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

看左晗委屈又不解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曾大方又嘀咕了句:“让你来也不是进现场的。给我待命,别净添乱。”

“原来还有那么多道道,改天要请你给我们专门讲一堂血液动力学。可是,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呢?”

等曾大方回到屋里,左晗看同事都在忙里忙外,呆站了一会儿,想这样愣下去终究不是一回事,说不定等会儿曾大方又说她“拨一拨动一动,不发挥主观能动性了。”

“动脉被外力击打破裂,喷溅出的血形态密集,方向一致,相反,其他非致命性的伤口喷溅出的血滴方向散布不同,形态也相对分散,我没说错吧?”

她决定走到远远围观的人群里,去找点“灵感”。左晗拽着一本薄荷路封面的笔记本,徘徊了几分钟,朝人群里走去,她在一群或迷茫或忧心或好奇的眼神里搜索,寻找那个与死者女人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有哪怕一丁点交集的人。

刘浩显然还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懵着答不上来,只顾着猛灌几口咖啡。

一只大手从背后卡住了她的肩,左晗惊讶地转身,发现又是曾大方。

“那我问你,如果是动脉受损,喷溅而出的血和非动脉处反复被击打喷溅出的血,会是一样的吗?”

“说真的,你能让我省心点吗?”

池逸晙在夜色里哑然失笑,倒也说得没错,话糙理不糙。

“师傅,我是来工作的,总要干点什么吧。”

池逸晙看着刘浩凑近放大镜那费力劲,真恨不得自己凑过去看个究竟。他慢慢放下了放大镜,依然疑惑不解:“圆形的啊,这和案子能有什么关系?血滴下去,不就这几种样子么,随机概率罢了。就像你打个喷嚏,一次声音大一点,一次可能就小一点,自己都没数。”

“那你说,你刚才是准备干嘛?”

刘浩不想左晗从小到大是听惯了各种褒奖,丝毫不为所动:“其实我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但是,对付这个案子还是够用的。你再仔细看看,这上面的血滴是圆形的,还是蝌蚪形的?”

左晗下巴朝人群一点,无语:“不放心我进现场,我询访邻居总可以吧?多少能多了解点信息。”

池逸晙在窗外直摇头,浩子本性难移,困成这样还是不忘在美女前巧舌如簧、恭维不断。

“不行。”

“那么玄乎?别的不多说了,我对你只有崇拜……”

左晗的表情终于看起来有些忍无可忍:“总要有个理由吧?”

“就是根据血液的形态,能够还原罪案发生现场时的情况,还有沾上血液的人当时做了什么。”

“按理说,师傅说什么都应该无条件服从。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个理由,如果你问得不到位,兄弟们再去重复询问容易有记忆偏差,得到错误的答案,然后整个案件的走向都可能受到误导。”

刘浩迷茫地摇头:“什么呀?你给解释解释。”

刘浩过来通知道:“头,池队说半小时后原地开案情分析会,小区物业办公室集中。”

左晗兴奋地问:“你有没有听说过血液动力学?”

曾大方点点头,左晗带着征询的表情迎上前来,他一皱眉头:“你就不用去了,反正你也不了解情况,守在这门口,不许闲杂人靠近。”

左晗肯定的语气,比前两次会上的发言还自信,池逸晙掐掉了眼,瞬间困意全无。鞋他看过,血迹他也仔细观察过,再普通不过的一滴血,能看出什么名堂。可是,左晗是否有了新的发现,会不会给眼前的僵局带来一丝转机?

说完他又回到现场,不时同技术组的同事低声交谈。

左晗不理会他的话,她的手上套着乳胶手套,拿着放大镜,把鞋凑到他跟前:“照嫌疑人的说法,在他沾上血滴之前,凶杀已经结束了,他只不过蹭上了几滴血。但我不这么认为,你看,后跟这里的血滴有一处形态比较完整。”

左晗失望至极,“闲杂人等”说得不就是自己吗,可是如此被隔绝在案件外围,又怎么可能了解情况呢?看来曾大方是铁了心不让自己参与办案。原本以为体能关通过就差不离了,谁知道他还在这里将自己一军。

“左大小姐,你别说那么小的血滴,我现在困得眼泪直流,看你都是成双的,能看清什么呀。”刘浩一个接一个打着大哈欠。

尽管很想哭,但她知道现在决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这在他看来一定是软弱的象征,而非情绪的表达。左晗的眼神穿过几扇门,抵达了死者所在的房间。卫生间的门正对着房门,技术组的人从她身边散去,正在准备装备,以便等会儿将死者带回解剖室。不过此刻,家属的签名还没拿到,她的老公方才联系上,正在往这儿赶。

“你看这双鞋子上的血滴,能看出什么不同之处吗?”

左晗可以清晰看到女人失去血色的脚,酒红色浴袍宽松散开露,露出了松弛的胸部还有赘肉遍布的腹部。她的头往后仰着,嘴巴微张,看不出她的表情。整个人的肢体语言都像是精疲力竭的颓废,又像是欢愉到顶点的感慨。

不知道为什么,池逸晙并没有打算到宿舍里去,静静站在原地,又点燃了一支烟,半信半疑地听着。左晗貌似很有信心,宿舍的窗帘露了一条缝隙,能清晰看到里屋,但他们看不到夜色里的自己。

既然不能进屋,却不妨碍左晗朝屋里打量。她只要稍稍探头,就能看清屋里的摆设。其中一只茶几上端放着一套茶具,她看不清里面的内容,索性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只袖珍望远镜,以她对茶道的熟稔程度,这样就大致能够判断他们喝得是什么茶了。

“行,你说,我听着。”浩子意识到自己玩笑开过头了。

池逸晙看着左晗杵在门口的样子,再一瞟忙乎着的曾大方,心里就有了底,想了想,走过去笑着问他:“老曾啊,借你徒弟用用?”

左晗刚要坐下,一听这话,赶紧站起来,把门开到最大,重新回到椅子边上,哭笑不得:“这哪出和哪出?我是来和你谈工作的。”

“没事,尽管用,最好用了别还。”曾大方依然是满脸嫌弃。

“行,今天舍觉陪美人了,我把床铺收起来。这大半夜,孤男寡女的,到时候,我能把持住自己,别人可不信,有口难辩咯。”

池逸晙笑笑,径直走向左晗:“等会儿这派保安和社区警守着,你和我们一起去开会,帮忙做个记录。”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事实胜于雄辩。池队和曾队都在审着,你有经验,我只有来找你说了。”

左晗为难地朝曾大方看,他装作没听到,不吭声。

“鞋子有问题不假,洗过了,里面多少都有点猫腻。但我们掌握的证据他全都认了,我们没掌握的信息,他半个字不多吐。现在的问题是,不能排除他只是在现场,却没有行凶的可能性。”

“没事,和你师傅打过招呼了,都为了办案,分工不分家啊。就是辛苦你,大材小用了。”

“你没觉得这鞋子有问题吗?”左晗的声音,隐隐中似乎有点兴奋。

刘浩无奈又疲惫的声音:“左大小姐,虽然你貌美如仙,但我现在又冷又困。赶紧让我再打个盹,待会儿要交班了。”

左晗的神情有些落寞,这和她想象的刑队工作落差不小。曾大方对她的态度不友好也就罢了,粗声粗气使唤人的样子实在伤她自尊。池逸晙特意留在最后,等着左晗被曾大方吆来喝去整理完了现场杂物后,再一起往物业办公室走。

没走几步,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往回放轻脚步踱了几步。他认出了左晗的声音。

“老曾对谁都这个样,我们刑队大老爷们不拘小节惯了,他不是针对你,别放心上啊。”池逸晙都为老曾毫不怜香惜玉感到害臊。

为了提起精神,他开始在院子里踱步。从楼外扫视过去,整栋楼沉默在漆黑中,也已沉睡,只有底楼值班室宿舍的灯亮着,里面有人在说话,他没在意,继续往前走。他稳而慢地朝前踱步,打算抽完这支烟,进去告诉值班的浩子安心休息,不用来接替自己了。今晚他是打算和嫌疑人死磕到底了。

左晗把一个纸条交给池逸晙:“池队,没事,只是蛮遗憾我不能像其他同事一样出一份力。这是我刚才收拾的时候,觉得有疑问的几个地方,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派人再着重关注一下。”

池逸晙起身到门外抽烟,他看了下表,凌晨四点半。几只野猫在猖狂地叫着,像是大战后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有一只从垃圾桶里跳了出来,嘴里叼着半个鸡腿,飞快地从他脚边溜过,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院子的寒意里混杂着湿气,他不由自主裹紧了多功能大衣,罩上了帽子,深深打了个哈欠。

池逸晙打开那页对半折着的A4纸,上面只写了几个词语“茶杯”、“双脚”、“丈夫”。他很好奇,这几个地方他都有关注,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同。

听她这样解释,仲凌再不满,也就不言语了,任凭她一个人杵在那里,细细研究那双帆布鞋,好像在研读一本写满远古神秘文字的典籍。

池逸晙来不及问是不是要提取“茶杯”上的DNA,“双脚”上有什么特殊纹身,还是“丈夫”有作案动机,两人已经走到了物业办公室门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左晗抱歉地笑笑,“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再找到一些其他的突破线索。这个案子,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是个透明落地玻璃的大会议室,众人扭头张望,左晗低头就快步走进去,坐到角落里,摊开本子,准备记录。没人想到,原本估计很快能结束的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同一个现场,两种观点,针锋相对,大家互不相让。

臧易萱摆摆手:“没事没事,当局者迷嘛,你帮我们把把关也是好事。”

池逸晙通报目前整体情况后,曾大方率先表态认为可以撤离,死者通知家属后由他们处理。他坚持认为:“这纯粹就是一起意外事故,可以撤案了。”

“你放心吧,我们能取样检验的都做了,这上面没有第二个人的DNA。”仲凌对左晗的举动略微有点不满,左晗这样做,分明在质疑自己的职业素养,这是她无法容忍的。

刘浩犹犹豫豫倒也表明了态度:“曾队,我倒觉得,感觉不对,不像是事故,倒更像一起伪装成‘事故’的他杀。”

仲凌很快取出证物袋,里面是双很普通的帆布鞋,41码的酒红色高帮鞋,鞋面被刷得干干净净,鞋帮后靠近脚后跟的右侧面,有非常不显眼的几处血滴,左晗取来臧易萱递过的放大镜,仔细观察着,为数不多的凝结血滴在上面不容易显色。

曾大方不屑一顾:“好,那我问你,‘他’从哪里进入房间,又怎么个‘杀’法?”

左晗摇头笑笑,这是她预料中的结果,她指指实验室桌面上的取样标本:“我看下他的鞋。”

刘浩瞠目结舌:“我都知道还在我们就不用在这里了。这……不是还在调查嘛,又不是我作的案,我怎么知道?”

“很遗憾,没能帮到你们。”臧易萱从里屋出来。

曾大方有点鄙夷:“你当然不知道,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个案件。我们都看到了,现场除了中毒的两人,直到钟点工报警,没有他人进入的痕迹。另外,死者的致命原因也很清楚,小臧,你来说一下。”

从她的面部表情来看,是无法预知嫌疑人鞋子上的血到底是他自己的还是被害人的。仲凌此刻脸上就是报告完成时特有的愉悦表情,她冲左晗点点头,左晗紧跟在她身后,到她办公桌前站定。在她开口前,左晗接过一看,结果不能直接证明他就是凶手,但能确定的是,如他所说,他“到过”凶杀现场,因为他鞋上的血迹正是死者的。

“尸斑呈樱桃红色,死者生命体征消失前大小便失禁,身上无其他致命性新鲜创口,外形特征符合中毒致死症状。另外,卫生间内超过24小时后,一氧化碳残余浓度依然高达400Ppm,鉴于死者生前有高血压和心肺系统慢性疾病,体质较弱,她能承受的浓度远低于常人,能够确定致死原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时间为27小时前,也就是昨日凌晨2点至4点之间。”

现实生活中,她似乎又不是个刻板的人,有一次,听到她的手机铃声是Thirteen Senses的另类摇滚曲时,左晗有点意外,这支她也钟爱的组合毕竟比较小众,不如Linking Park那样人尽皆知。面对她们这样看似文静的姑娘,人们永远不会猜到这类曲风的歌会对她们的胃口。

“致死原因是这个没错,但是煤气管道是如何脱落的?究竟是死者不小心弄掉了还是偶尔自然脱落,或是有其他人故意作为,我持保留意见。”池逸晙补充道,“另外,经走访,死者虽然仍在婚姻关系中,但与丈夫于两个月前开始分居,夫妻关系从去年开始就越来越恶化,尤其对于儿子的抚养权和公司财产分配有很大的分歧。就作案动机而言,不能排除死者丈夫的嫌疑。”池逸晙转向刘浩问,“事发时,死者丈夫有不在场证明吗?”

技术组的办公室里悄无声息,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埋头工作。臧易萱的助理仲是个严肃的姑娘,左晗在她消瘦的长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笑容,好像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好像都消融在了数据里,只有一份鉴定报告出炉,数字精准无偏差、结果核对后准确无误时,她的表情才会稍稍松弛。

刘浩翻了一页笔记:“不明确。不过,丈夫目前的住处在同一个小区的27单元,距离案发现场只有五分钟路程,要通往死者公寓,有两条通道,其中一个是监控死角。因为丈夫独居,案发时间他说自己一个人在家睡觉,所以也没有旁证。”

左晗不相信什么直觉,更准确地说,她不依赖直觉更不被直觉左右。面对这种很多刑警奉为“上天指点”的感觉,她有相当大的定力将它们从心里、脑子里剔除出去,她更倚靠的是观察和思考,科学和数据。她又定定地看了会儿讯问进程,直奔技术组。

曾大方说:“我们看事情不能先入为主,要找到证据,然后再来分析,做推断。本末倒置,出错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

可实际情况根本容不得他们有一分一秒的犹豫和耽搁,羁押讯问期限一到,没有有力的证据,哪怕是间接证据证明死者就是他所杀,也只能眼睁睁看他松开手铐,送他出门。哪怕所有一切都在告诉他们,凶手就是他,没有别人!

池逸晙点点头,手摩挲着那张A4纸:“足迹方面怎么样?”

这时,屋里池逸晙的表情已经转换成了淡定的微笑,是那种“奉陪到底”、“你干了什么我都了如指掌”的微笑。旁人看上去很是平常,但清楚手头到底有多少“货”的左晗知道,这样的笑是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来压制心头的焦虑和愤怒。不过,这样的笑足以让嫌疑人心里发毛,倘若嫌疑人真的是凶手,再加上之前举重若轻的那一句句聊天,他的心理防线崩溃,只是迟早的事。

“我们扑粉让鞋印显现出来以后,其中两枚能够与死者丈夫和男性朋友匹配,他们两人的足迹最多,其他的还在进展中。”臧易萱说。

左晗冲他点头,示意他去休息。

“现场有提取到其他人的DNA吗?”池逸晙问。

“难了,这下碰到钉子户了。”刘浩揉了揉眼睛,“你不去休息?那等会儿曾队他们要接班到值班休息室叫我。我去眯一会儿,困得头都晕了,估计血压高了。”

仲凌翻看资料记录后,冲他摇头。

难道真如他所说,“没杀人,只抛尸”,凶手另有其人?但如果凶手是他,他既然敢说出来,说明最后的所到之处时间、人证都有。而他说自己回到车上对方已死,恰恰可以证明,为何他的鞋子上有血迹,只因为他到过案发现场,“到过”而已!

曾大方奇怪地看了池逸晙一眼。他今天是怎么了?

他的解释听上去合情合理。他回忆道,当他中途停车,到一处小卖部买东西,上了厕所后回到车上发现,受害人已经死了。因为很有可能死者生前是被看到和自己在一起的,他有最大的作案嫌疑,他不敢报警,慌慌张张开车到附近一个僻静的路段抛尸。谁料忙中出错,过了一日,他特意开回原处看看尸体是否被发现,才看到死者因为地势关系,滚落到路边,幸好这条路基本无人经过。不过,他是不敢再扔在那里了,思来想去,他决定铤而走险,从高架桥墩上将尸体滚落,预计死者会掉入下方荒草丛生的死角,如此等有人发现时,基本早就腐烂辨认不出了。计划不如变化,等看到尸体不偏不倚,居然正好无比显眼地挂在铁丝网上时,他大惊失色,但已无计可施,也不敢多停留片刻,只能忧心忡忡地离开了,抱着侥幸的念头度日如年。

自己明明说了不是案件,他又一再追问。池逸晙平时慎言慎行,没有目的指向明确的事情不会做,没有含义的话不会多说半句,莫非他也认为这不是一起简单的煤气泄漏事故?

左晗摇头,嫌疑人如果真的是凶手,那太功于心计了。对于和死者的金钱交易关系,他毫不否认,甚至主动承认自己请对方到车上,是为了“培养感情”。

“死者身上有没有其他创伤?”池逸晙接着问。他并非完全赞同刘浩的观点,但也不能全盘否定曾大方的想法。

左晗继续扒拉着面条,朝里看,屋里的曾大方用一贯的粗犷大嗓门问话,压倒性的气势让嫌疑人胆战心惊,不时小声地反驳两句。池逸晙一直纹丝不动地坐着,倒是冷不丁的冒几句话,真真假假,让嫌疑人一下子诚惶诚恐,额头冒出了虚汗,低下头在用手背擦拭。

“她的口腔内多个部位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同时,手部有小创口刀伤。”臧易萱翻看记录说道。

“他的衣服估计早换过了,但鞋子上有血迹,他自己处理过了,但没发觉有遗漏,还在接着穿。不过,他刚才也承认了,他到过车里。”

刘浩兴奋地一拍桌子:“有预谋,这不正好说明了凶手在这次‘事故’前,就有谋杀意图,死者之前有抵抗伤,还有被闷住鼻嘴的痕迹,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你看到有什么异样吗?”

曾大方冷冷一笑:“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洗海鲜、吃海鲜时候划伤的呢?”

“他的鞋子臧易萱拿去比对了,怎么这会儿还没消息?”

刘浩一时语塞,还在细想如何反驳,讨救兵似地看着臧易萱,对方尚未解剖分析,没有十足把握也呆坐着不接口。

左晗突然想到了什么,站了起来:“刚才他身上的东西都检查过没有?”

池逸晙插了一句问道:“你刚才说的是手,那脚有没有问题。”他知道平时心直口快的臧易萱到了工作方面的问题,往往是三缄其口,不问不答,即使漏说了也就会来一个万能句“我都写在报告里了”。她是怕任何主观判断误导他们的破案,给本就错综复杂的案子破解领岔路了。

“可是我们手头的证据只有这些,你都知道的,哪一条都没有直接的指向。”

“脚上的伤口创面小,但情况比较复杂,我现在不能做出具体判断。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创口都不是她这次死亡的原因。”

“至少,从我的判断来看,他在撒谎。他表述伤心的事情时,面部表情却是不同步的。当时,他的下巴扬起,他的嘴角却耷拉着往下,这代表着他内心相当自责。他在反驳曾队对他的质疑时,勃然大怒之后,才拍了桌子,他内心有纠结矛盾和思考的一个过程,所以才有这滞后的肢体动作。无论他是不是凶手,这个人都是非常可疑的,里面一定有故事。”

左晗注意到臧易萱的语速比平时慢了一倍,整张脸都紧绷着。

“仅仅凭这几点来判断,可靠吗?”

关于是案件还是事故的论点纠缠了很久了,大家此时都有点期待地看着池逸晙,是否尸解也取决于性质的定论。没有一个家属会心甘情愿同意亲人在意外事故后还死无全尸,除非他们有信心确定这是一起案件,还是一起能够有突破口全力破案的案件。

“的确,微表情是在瞬间发生的、非常强烈的隐藏表情。它只是一个突破口,要想明白他真正的内心感受,还必须研究一个人的所有行为举止从手势、声音、到姿势、眼神。”

池逸晙不是没有想过这其中的风险,他们目前的情况就是进退两难。定性为事故,万一真是案件,对方家属非闹不可。如果不是案件,那一经解剖,回过头来,再告诉家属是事故,那更是引火烧身了。

“每个人的行为习惯还是很不相同的,说不定只是习惯动作呢?”

依据“第一个被害人规则”,凶手首次作案的地点往往选在住所或工作场所的附近区域。不仅因为在这些熟悉的地方他们会感到轻松,更有利在情绪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发挥,这几乎是潜意识里的决定。从理性角度来说,如此一来,凶手熟悉这些地方的地理环境,知道如何更好的逃离现场、掩盖痕迹。

“人在撒谎的时候,一种名为儿茶酚胺的化学物质就会被释放出来,引起鼻腔内部的细胞肿胀,鼻腔的神经末梢就会传送出刺痒的感觉。太痒了,他就忍不住要摸。”

而今,动机、地点都具备,那个“名存实亡”的丈夫究竟是凶手吗?池逸晙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答案。

“那摸鼻子呢,我看他既没有鼻炎,也没有生皮肤病,难道也和撒谎有关?这是什么原理?”

大家迷茫的脸中,只有那么一个人,表情始终是波澜不惊的淡定,不是别人,就是左晗。

“你观察得挺到位,他为什么要向右看?房间的布局上来说,右边只是一睹白墙,没有任何多余的事物能够引起关注。而大多数人都在下意识回忆时,眼珠向左移动,下意识思考时,眼珠向右移动,他不是在回忆客观事情。”

她埋头正在写着什么,时而沉思时而奋笔疾书,显然不是在做会议记录。池逸晙想,简单的事物往往不如肉眼所见那么纯粹,比如眼前的这个案子。而看似复杂的事物,有时候反倒晶莹剔透、一望见底,比如被曾大方厌恶,认为急功近利的左晗。

“就是你刚才提醒我看的那个,摸鼻子,还有眼睛向右瞟的动作。”

剔除个人喜好,池逸晙更愿意相信,她只是在这个男性主导的世界里,希望能够和他们并肩作战来破解案情,只有这样,她才会有归属感,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

左晗忍俊不禁:“看来你很有体会啊,说得没错。你再看,他从谈话至今,做得最多的动作是什么?”

“来,我们请新同志发表一下看法。”想着,池逸晙远远地对角落里的左晗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和作弊的学生盯着老师看是一个道理?”

左晗似乎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看大家都望向一度被遗忘的自己,想来是无法推辞,索性大大方方地说:“刚才,我有三个疑问,说出来请大家指点。”

“不一样,他自己都察觉不到,他的话每句都是机械性的重复,而我们仔细观察他的眼神,结合他的其他微表情,你就能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坦荡,而是心中有鬼,看对方是否识破。”

曾大方抬头看了她一眼,左晗的开场白谦虚又不妄自菲薄,倒也无可指摘。

“这不是正好说明他坦坦荡荡,毫无隐瞒吗?而且重复问题,是我平时也有的习惯,很多人都有这习惯。”

“你们有没有发现,死者家中煤气灶上的锅里烧得是很平常的海鲜粥,只是黄鱼、基围虾和文蛤这些普通人家都常吃的东西?而她的冰箱里,倒是有龙虾、海胆等不少高档食材。同时,她客厅的茶几上,泡得是等级不高的六安瓜片。而死者精通茶道,放着千元一斤的白毫银针,还有好几万元一斤的西湖龙井御前八棵不喝,而去喝几百元的六安瓜片,是节约还是另有原因呢?”

“你看,池队和曾队每问一句话,他几乎都要重复一遍,而且眼睛直视着他们。”

左晗一开口,就把大家问住了,没有人的关注点在这些事情上,也无从分辨茶叶的好坏价格。何况,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几个刑警停止交头接耳,开始认真地听她说。

“咱能不能说得深入浅出一点?”

“还有死者,她的脚板宽大,腿型有轻微螺旋,这是长期在船上工作留下的印记……”听到这里,曾大方微闭养神的眼睛睁开了。他这个当过海军军官的人自然有如此阅历,他不明白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她的这些知识又是从何而来呢?

“他的四肢会出现不对称动作,个别部位的器官还会因为撒谎而出现异常的生理状况,从外部来看,就是肉眼可见的相应肢体动作。”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的脚上有蛇咬的旧伤,还有轻微的电击伤。船上和家里怎么会有蛇的,尤其是毒蛇的呢?谁又会接连被蛇咬又触电,那么不小心?还是说的确有人在之前就想加害于她,置她于死地?这是我第二个有疑问的地方。”

“比如?”

有人想开口发问,池逸晙做了个手势让他先打住。

左晗说:“你看,人在描述不客观事物的时候,会不自觉做出一些潜意识中的表情和动作。而这些动作,都是有一定原因的。”

“我又看到死者家中的照片,平常人挂在家里墙上的照片很少有人会去经常更换,一旦有意义重大的新照片,才会想起把旧的换下。死者的家里正好有一张这样的新照片,但它既不是死者夫妻的合影,也不是死者儿子的照片,是一群人一起在黄山的合影。”

“我也知道他在说谎,可是有什么依据吗?”

会议室里有人在皱眉回忆,有人在翻看相机里的现场照片,寻找左晗所说的这张相片,好像是找到了,和旁边的人指指相机的显示屏。

左晗摇头:“他在说谎。”

左晗还在说:“这群人里看上去有夫妻、有情侣,还有几个落单的男女。站在死者身边的恰恰是这次一起被发现昏倒在卧室的男人。照片上两人的动作相似、死者的膝盖和脚尖都指向男人,从身体语言来说,至少死者对于这男人很有好感,而站在她另一侧的丈夫表情呆滞、身体也相对僵硬,站得笔直。根据照片上印着的时间来看,是半年前,而根据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们两人显然是情侣关系。我的问题是,这个男人是不是造成夫妻两人分居的主要原因呢?女人是否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出轨,而丈夫早有发现,忍无可忍才提出离婚呢?”

“都快一个小时了,颠来倒去无非是一个意思‘我没杀人’。”

大家听得起劲的时候,左晗微笑着双手合十,戛然而止:“好了,我说完了,班门弄斧了。前辈们见谅。”

左晗指指屋子里的嫌疑人:“你听,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左晗一口气说了三点,偏偏都是之前没有任何人提过的方面,信息量有点大,人人都在整理思路,寻思着这其中的关联和线索。

刘浩忍不住问她:“看出什么究竟了,给我说说?”

“小臧,死者脚上的创口你怎么看?”池逸晙突然转向臧易萱,想要确认左晗的说法。

左晗只是摇头浅笑。

“死者左脚大拇指上的创口针眼大小,之前有水泡,不排除蛇咬伤的可能性。她右脚中指和小指的皮肤表面创口符合电击创面小的特征,但需要切开查看肌肉层才能够判断。因为电击伤一般损伤较深,有时候浅层肌肉正常,深层肌肉会有缺血和坏死,而且和正常肌肉分界面模糊。如果需要确定,我还可以调取死者的就医记录,看看是否有用过大剂量青霉素来放置触电后常见的厌氧菌感染,以及是否采取过急救措施来预防破伤风,以此可以判定她是否在清醒状态下有过触电状况。”

左晗突然把手里的碗一放,静静地看着里屋的动静。刘浩奇怪了:“还大半碗呢,减肥也要挑时候啊,看刚才你饿得都快低血糖了,走路都打飘怎么干活?”

“那茶叶和海鲜粥又是什么意思?”刘浩有点转不过弯。

屋外左晗手捧一碗泡面,小心吹着上面的热气,一旁的刘浩正在大口吃面喝汤,他的泡面口味是香辣泡菜,劲头十足,几乎是吃一口、哈一口气、擦一把眼泪的节奏,如此这般,都不影响他们的视线始终锁定在屋子中央那人身上。

“我们一般有贵客或者稀客来,都会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而对待自己熟悉的、亲密的人,就比较随便,至少不会同时用上最好的食材和茶叶,除非逢年过节的时候。我的这个推断不知道合理吗?”左晗解释道。

凌晨两点多,审讯室外,一股浓烈的泡面香味扑面而来,无缝不入地钻进房间里,曾大方皱皱眉头,继续和嫌疑人对质。池逸晙在旁边不咸不淡地插两句,双眼丝毫没有倦意,炯炯有神地盯着对方,那眼神里露出的坚定和信心,一点点蚕食着嫌疑人仅存的侥幸。

刚才左晗说是疑问,其实观点很明确,她强烈怀疑是死者的丈夫由于妻子婚内出轨恼羞成怒,加之财产和抚养权问题,从而引发杀机。在座的人都明白,这种可能极大,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但在感情和身体的双重背叛下,妒火往往会熊熊燃烧,将一切往昔情意都蒸发殆尽、灰飞烟灭。

曾大方暗暗诧异,他扫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徒弟,看似柔弱的身体下到底蕴藏了有多少秘密和能量,方才自己让她收拾下现场,杂乱的装备,她丝毫没有多余的翻看和逗留,短短五分钟时间,就这么眼睛扫几遍的功夫,居然发现了那么多干活。自己这个老刑警却呆了半小时都没发现,他有些胸闷气短。左晗凭得到底是运气还是实力?

眼下,能做的只有依靠讯问,看是否能得到完整的口供。

刘浩突然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钟点工还反映了一个情况,我认为是比较重要的,值得追究一下。就在去年年末,死者经历了一场比较严重的车祸,左侧大腿打了钢钉,头部缝针,在家休养了有小半年。但是没有报警,对于肇事方既没有追究责任,也只字不提车祸,更不用说赔偿了,这点比较蹊跷。”

两人都心知肚明,即使物证、死者全部指向这名嫌疑人,在这种情况下,证据链还是不够完整。别说递交到检察院不会立案,就连在局内的法制科那里都过不了关。

池逸晙的眼神一点点从温和变得犀利起来,他很难和在座的一一解释他的直觉。一个破过几十起命案的多年刑警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大有文章。他当即命令刘浩、臧易萱和左晗三人去查清,到底那场车祸是怎么回事,其中究竟有什么隐情,又和目前女人的死是否有什么关联。

池逸晙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应,还是像往常那样平静地点头。他接过报告,瞟了一眼左晗,她也没有任何欢欣雀跃的表情,脸上反而是愁云密布的表情。

左晗稳定了下情绪,递过一份简要的工作简报:“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嫌疑人就是凶手。”

前一天交班的时候,刘浩就告诉池逸晙,明天能把人领回来。刘浩不说具体是谁,他也心领神会,是那场车祸后被雪藏的肇事司机,同时,也是死者的未离完婚的“前夫”。

左晗端坐在臧易萱的办公室,心急如焚地干等。其中一组指纹匹配上了一名有斗殴刑拘前科的对象,调出他的身份信息,和二手车店老板描述的、案情特征推测的嫌疑人特征完全相符。

几个年轻人找到闯祸的司机还是多少费了点周折,或许说是用光了这个月的好运。刘浩和左晗本来是去例行走访死者家属的,男人本来就和女人没什么感情,为了撇清关系居然爽气地同意了尸体解剖。但他们走出楼的时候,左晗突然灵光一闪:“走,我们去看看他的车。”

汽车踏脚垫上的血迹是受害人的,绳索上的血迹是受害人的,方向盘上喷溅到的血迹还是死者的。绳索上的指纹已被破坏,方向盘内侧的几处指纹倒是清晰可辨,幸亏左晗带回了方向盘,否则以现场的条件,是不可能勘查出的。

两人在车库里兜了一圈,很快找到了他的华晨宝马。刘浩车前车后瞅了个遍,没发现有什么修补的痕迹,招呼她走:“快回吧,钉在这里当雕塑,还不如多去问问邻居,能都出一个半个线索。”

左晗捕捉到了池逸晙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没有理会,只是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一个全队盼望的好消息:“池队,对上号了。”

左晗不听他的话,再三和刘浩确认了下死者车祸受伤的部位,而后愣愣地依然站在原地,像是魔怔了一般。而后,她又像是一点点苏醒过来,灵魂回到了驱壳里,一遍遍在车子的前后绕着走着。

池逸晙扶住她的肩,帮助她停下脚步,稳住重心,而后很快松手。

车库里的灯光昏暗,左晗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一寸一寸地照着车身,最终停在了车的一侧,让刘浩给臧易萱打电话。

他听到走廊里有轻快的跑步声,跑得很快,让人担心对方一不小心滑倒扭到脚踝。池逸晙才走到办公室门口,飞奔着的左晗几乎是整个人差点扑到他的怀里。

半小时后,臧易萱踏着过膝皮靴,裹着件乳白色的廓形羽绒衫,拎着工具箱风风火火地来了。她在左晗指着的部位,小心翼翼地提取了物质,戴着口罩还是掩饰不住她眉飞色舞的表情:“左晗,你可真神了,不亏是人肉扫描仪啊,这么点骨粉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他紧闭双眼,静坐放空自己,而后开始快速地审批文件。等桌上杂乱琐事的一厚沓文件全都过目,时间已过去了一个小时。桌上的座机还是静悄悄。

男人恐怕不会想到,即使修缮一新,那个针眼大小的凹处里居然会有女人的牙釉质,提取的骨粉和她牙齿的组成成分完美匹配。他满脸悲痛地在询问室里等待时,他们早已把他列为了头号嫌疑人。

可是,老曾说得挥之不去的感觉,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身上呢?池逸晙承认,他看到左晗的第一眼,就似乎被下了魔咒,尽管他不喜欢这种被操控的迷恋感,却身不由己。

刘浩把人带来,原本老搭档曾大方要进行询问,这两天痛风发作了,腿痛得抬不起来,池逸晙让他在办公室里安心休息,顺带着做点案头工作。

池逸晙难得的词穷,他的确没有这种感觉。话说到底,如果不是亲生感受生离死别,谁也无法理解这种体会。而恰恰,老曾的未婚妻死在了他们订婚宴后的一个月。

左晗被派来顶替师傅和老搭档打配合,池逸晙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意气奋发地经过窗外朝里走时,心里顿然有点舒畅。

曾大方长舒一口气:“有时候,我特别后悔认识她。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她就在你的梦里走来走去,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会来报道,而你,根本就没法和她说话,她听不到你说话,我也在梦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好像变成了她生命的旁观者,而她变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心痛也成了没法回避的一部分。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从来没有这个人,或许我的日子都会过得更轻松一点,而我,还会是原来的那个我。”

男人第一次见池逸晙,看他沉默,也陷入沉思中,这时看到有过一面之交的女警官来了,热情地打着招呼。

老曾默不作声、定格喝水动作的那几秒钟,池逸晙知道他心痛难耐。池逸晙很是抱歉地拍拍他的肩,懊悔自己干嘛非要提到这个名字。

左晗朝池逸晙点点头,微微一笑,没等他坐稳当,简单介绍了句:“这是我们池队长。”而后开门见山就问:“你和你老婆是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么执着地要害她?”

不知谁起的话头,池逸晙不小心谈到了曾大方已故的未婚妻。其实已经是过了很久的事了,虽然那个女人曾是他们的学妹和同事,也算是警校公认的刑侦专业队花,池逸晙几乎都回想不起她的长相,只记得有这么个人。

没想到左晗竟然是这样犀利的剑走偏锋,池逸晙不自觉朝她看了眼。她的侧脸秀气精致,眼里含着嘲讽的笑,满满的气场,淡定自若的语气,几乎是一个人就能镇住场子,哪里像是个新人。

多年前,他还不是队长的时候,他和曾大方在一次漫长的盯梢中,百无聊赖之时聊了几句。他们经常聊天,到现在还是如此,但大多谈的是工作,涉及到个人问题总是草草几句,倒也不是故意回避,似乎多谈就显得有点婆婆妈妈,这不符合两人一贯的作风。所以,那一次的聊天,让池逸晙影响很深刻。

男人大吃一惊,矢口否认:“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害过她了?”

池逸晙在办公室里呆坐了许久,脑海里的左晗或低头浅笑或娓娓道来或活力满满,交替着挥之不去。

池逸晙慢吞吞地说:“你做了什么,自己应该最清楚,当然,我们也很清楚,否则今天就不会叫你来了。”

惊艳被随之而来的担忧所取代,他往会议室走去,那里空无一人,只有烟灰缸里满满的残蒂。

左晗啪得朝他面前丢了一组照片,男人一看,脸色就涨得通红。照片上是一条花蛇,还有男人买蛇视频的截图。

池逸晙突然想起前两天,她跑步后昏厥,曾大方吓得不轻,电话过来连抱怨带求安慰说了好一会儿。难道这么快,她的体力就恢复了,她的身体就能承受剧烈运动了?

“我可说清楚了,我想害她没错,可是她命大,没死成,这次的事情,可真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啊!”

他敏捷闪到一边,心跳得很快。池逸晙暗笑自己没出息,再穷凶极恶的嫌疑人看到他,不用吹胡子瞪眼,都只有乖乖吐料招供的份,而今,他却被个初出茅庐的女孩惹得心绪杂乱。

“你说不是就不是,你还害过她几次?”左晗冷冷地问。

左晗长发飘飘、英姿飒爽地滑进大院,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好像停摆了两下。她跳下滑板的动作很是轻盈,她抹汗的动作都是那么优雅,池逸晙还想静静看一会儿,左晗却毫无防备地突然抬头。

“几次?没了,没了,就这么一回啊。”

那条路他很熟悉,回局的路不复杂,但是每到下班时间就水泄不通,摩的都炙手可热、一车难求,更不用提同样拥堵在路上的公交了,即使骑上共享单车,车程也在近一个小时。他倒很想看看,这个女孩到底是用什么办法,居然胸有成竹表示能在半小时内就回来。

“那你老婆的脚怎么触电的?”

窗口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池逸晙。他是被好奇心吸引到这个视线清晰、视野开阔的位置的。左晗并不是那种自信过度的女孩,而今说出了听似夸下海口的话,着实让他好奇。

男人的眼神里露出迷茫和惶恐,看看左晗又看看池逸晙,像是想从他们的眼里找到掌握信息多少的答案,却根本猜不出所以然。

她看了看办公室的灯光,除了刚才和自己一起的组员,其他办公室的等全亮着,包括队长池逸晙。她也不多想了,径直去臧易萱的办公室等。她不知道等的是确定嫌疑人的结果,还是等取回物品物归原主。刑队工作的不确定性,大部分时间让人煎熬,恰恰也正是最大的乐趣之一。

左晗站起身,开始在他身边徘徊晃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当时用过的电线忘记丢了,留在了家里的储物间,一开始你忘了戴手套,后来才戴上了。不过,你老婆命大,又逃过一劫。她醒了过来,电量不够,她只是浅层的电击伤。你还骗她说是老鼠咬了,涂点药就好。”

身后的左晗只有苦笑,水杯就在包里,幸亏办公室钥匙和手机随手揣兜里了。她解开羽绒衫拉链,能感觉到胸口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内衣应该也湿透了。她隐约觉得头顶有人在看着自己,她抬头找去,那个人影却很快缩了回去,人是在走廊。

男人的额头开始冒冷汗,脸色由红转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左晗,再打量一下她的装束,猜想她是一路滑板从二手车店回来的,这等争分夺秒,不等气喘吁吁的左晗和她解释什么,接过她的包就在头顶竖着大拇指:“服了,服了,其他的交给我了,你赶紧去喝口水歇歇。”

池逸晙厉声训斥道:“你不知道?那你跟踪老婆,发现她和别的男人开房后,用车迎面撞上她,而后你害怕了,开车送她去医院急救,你也不知道?”

臧易萱正焦急等在大院门口,正在车流中寻找那个熟悉的号牌,只看到一个长发黑影呼啸而来,裹着一股热气停在自己跟前,一个漂亮的勾脚动作,把地上的滑板夹在了臂膀和身体中间。

左晗紧接着步步追击:“她顾及你有悔改之心,又想着你是孩子爸爸,更考虑到自己出轨有错在先,就没有追究你的过错。这件事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她正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物证袋将几样物品一一放入,最后接过老板递来的方向盘,套上防护套,往大包里一塞,再取出一样让众人更加大吃一惊的玩意——滑板,而后就在一片注目礼中,背上双肩包,飘逸着长发,脚下一蹬,娴熟地如同乘风而去,那块滑板哪是什么万物,好像根本就是她原来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她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男人的手交叉起来,胸部剧烈地起伏着,虎着脸,不说话。

左晗随身带着一个又大又沉的黑色背包,看来不少装备都是从这里面蹦出来的。她上穿灰色的运动型羽绒衫,一条黑色的运动裤,脚蹬白色运动鞋,一身的运动装束和她小巧玲珑的身材倒也相得益彰。

左晗突然指着男人的虎口:“你这哪来的齿印?”

刘浩在和队员沟通案子的进展,就听到耳边议论纷纷,正要回头吼让他们小声点,挂了电话转身看过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左晗不知何时,换下了警服,神速变了一套截然不同的装束。

男人条件反射地张开手,边把手往嘴边送,边说:“诺,我自己咬的。”

“头,这女人的心思,尤其是聪明女人的心思咱就别猜了,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吗?”

左晗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他的手:“笑话,这齿印和你的牙齿都不是一个尺寸的,我看都快结痂了,应该就是三天前,你老婆咬的吧?你去看过她了?”

池逸晙在那头沉默了一两秒:“你没问她打算怎么办?”

男人颓废地把手放下,眼睛里能喷出火来,瞪着左晗,全然没有之前的友好。

他支持的姿态摆出来了,现在也不好摇头,赶紧过去揽着车行老板的肩膀把他拉到一处商量,过后又打给池队汇报实时情况。

池逸晙在她上手的那一刻就跨到了她的身边,这时紧紧盯着男人,怕他再有过激行为。左晗小小的个子,哪里来的爆发力和勇气,让他都另眼相看。

左晗说得轻描淡写,刘浩不免吃惊,想这丫头倒是大刀阔斧,幸亏不是什么担肩膀的事情,否则可被她坑惨了。

“你想捂住她,闷死她,她激烈反抗,把你的手咬了,没错,这个角度正好,这个齿印我能分辨得出来,她牙齿的样子现在就刻在我的脑子里。”左晗继续冷冷地说。

“只要在最短时间里让老板拆下方向盘。”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失去理智地伸手想要推左晗。左晗一个侧闪就躲掉了,男人的手被池逸晙的身体挡住了。池逸晙一把扭住了他的手腕,眼里喷出的怒火让男人瞬间噤若寒蝉。

刘浩直接问她:“需要我做什么?”

“你们都联合着来欺负我,你们知道她做了什么吗?现在是死无对证了!”男人失控地踹了下椅子。

刘浩看左晗,她志在必得的样子让他决定用行动支持她一回。

他的身材很魁梧,比高大的池逸晙还要高出一头、壮实一圈。他想要夺门而出,池逸晙一把拉住了他的臂肘。

“就算这样,现在都五点多了,路上正好是下班高峰,开回大院车程20分钟不到,都起码要赌上个把小时,送回去检验都来不及拿回来。”另一个队员也反对如此铤而走险。

“你敢拦我?”男人突然伸手挥了一拳。池逸晙没有预料到方才儒雅的他会猖狂到袭警,鼻子被迎头猛击,顿时五味杂陈、鲜血直流。

刘浩自从两次会议后,简直把左晗视为“智慧女神”,帮她解围说:“这样会打草惊蛇。你们没听到老板说,这辆车因为价格便宜太多已经有人看上了,不过车主只接受现金交易。这里面到底有没有猫腻,晚上车主露面前,我们必须把情况摸清楚。现在是难得的机会。”

男人甩开腿往门口走,只觉得右脚内侧有什么东西绊住了去路,低头一看居然是那女警的脚。左晗伸出脚想要勾倒他,同时又是飞身一扑,捶打男人。她以往不觉得擒敌拳和自由搏击有什么用,一直都没有用心去学,现在她后悔也无用了,挥舞的拳头说花拳绣腿也不夸张,本就无力的拳头在半空中被一双沾满血的手控制住。

“不行,痕迹本来就比较脆弱。”左晗断然拒绝。

左晗惊讶地看着池逸晙:“你抓我干嘛?”

“直接把车开回去不就得了?”有队员嚷嚷着出主意,一个小飞机(公安院校毕业的警员肩章为“一拐”,行内简称“小飞机”。公务员直接考入公安队伍的,肩章为“两拐”,俗称“大飞机”,通常“大飞机”因整体素质高、年龄大更受待见),还是个女的,跑到自己地盘上指手画脚,谁买这个账。

池逸晙呵斥她:“不要动手。”说着把她往自己身后一拽。

“排查嘛,和店主打声招呼,方向盘、地垫和车上的杂物我们都要带回去。”左晗拨弄着方向盘。

左晗感到不可思议,无奈自己帮不上忙,只会阻挡他施展拳脚,索性乖乖站在他的身后。

几人面面相觑,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中而不知所措。左晗倒是立刻从口袋里掏出几副乳胶手套,给他们一人一副戴上。刘浩瞅着:“这是要开工?”

她平时并没有发觉,池逸晙的肩膀宽且厚实,让人很有安全感。可是,怎么他只是站在原地躲闪和控制,根本没有飞身扫腿,眼看着他不时退个几步,对方的气焰异常嚣张。

这天她跟着刘浩他们寻到一个二手车交易市场,其中一辆符合案发车辆特征,他们不抱什么希望,只是做些常规检查。不想,这一查,查出了问题。当翻开地垫和副驾驶位的储物仓时,一副带血的绳索、几滴疑似陈血的滴迹静静地露在他们面前。

左晗突然醒悟,池逸晙不是打不过他,而是根本没打算还手。

左晗没有被指派到具体的案子,曾大方又行色匆匆、独来独往,来无影去无踪,默认了她可以当“消防队员”,哪里有急事,她就顶上。

池逸晙低沉地呻吟了下,终究还是挨到了一记,左晗看他一只手捂着肚子,看来这下不轻。左晗心急如焚,瞅中两人纠缠在一起的空当,从侧面敏捷地几步跨到门口,池逸晙从眼角余光看到她背影的时候,她已悄无声息出了门。

好脾气的刘浩每天带着一帮兄弟回来,嘴里都骂骂咧咧的。白天走访调查,晚上排查视频监控,梳理银行流水,每天只能像鸟打盹一样休息。案件的停滞让人焦躁。

左晗叫来救兵的时候,池逸晙苍白的脸正汗如雨下,男人红着眼睛拼命挣扎,但无奈一只手被他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

而与此同时,由于死者生前复杂的社会关系、庞大的电话联系库还有频繁变换的称呼和手机号,一度让走访陷入了庞杂纠缠的线索排查中。

几个弟兄看队长被打了,三下两下就把男人摁到角落里,反向锁拷,固定在了通向地下室的窗框上,让他蹲在墙角,好好冷静一下,考虑考虑袭警的后果。

死者身份的明确倒像是给他们上了一道紧箍咒,《卖淫女为爱献身,命丧渣男之手》、《昔日高材生,缘何走上不归之路?》媒体记者不断深挖出的死者生前故事听起来一个比一个有料,无形中增加了他们的办案压力。

“你感觉怎么样?”左晗看他呼吸有点急促,气急败坏,忙不迭帮他解开领子,又拿了餐巾纸帮他擦去额头的汗。他瘫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虚弱和无助。他怎么会在一个施暴的犯罪嫌疑人面前隐忍到这个地步?

抛尸案中间走了不少弯路,让池逸晙都有点沉不住气。

池逸晙痛得直冒冷汗,还是招牌式的儒雅微笑,“今天我这伤看来是得去趟医院。”说完这句话,他眼皮一垂,休克了。

日后,当他亲眼目睹左晗的运动天赋时,他才不得不承认,即使天才,在某些方面也是愚钝之极如庸庸凡人的,这才让他有了误解她的机会和理由。

“池队!”左晗拽着刘浩:“快,头高脚底,不能抱胸腹部,他这症状估计是内出血,浩子,稳住腰部,千万托牢了。”池逸晙的身子太沉了,她根本扛不动,另一个刑警赶紧跑来托脚。

以他的经验,这些伤绝不是常规的力量训练和形体训练会留下的印记,更何况她的表现实在难以解释考核的不尽如人意。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运动是这样一个文弱的女孩子会热衷的呢?他实在猜不出。

“哟,左晗,你就省点力气,开车吧。”刘浩说。

曾大方不相信,有什么运动是会留下品种那么丰富的伤痕。虽然左晗身上的大多是旧伤,褪去痂很久了,她是疤痕性体质,所以还能清晰看出当年受伤时的形态。

“你还没转正,实习期不能开警车,去我办公室拿上民车的车卡。”池逸晙不知何时醒了,眼睛微闭,声音也虚弱下来,关照道。

左晗简单地回答:“运动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

“行,浩子你快点,我先去把车开出来,门口等上车。”左晗全速跑了出去。

“对了,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伤?”曾大方问。

送进抢救室的那一刻,池逸晙勉力地睁开眼睛,让推着病床的护工停下,郑重其事地提醒道:“丈夫的嫌疑排除。女人没死,在医院抢救已经恢复意识,弄个病房派人巡逻看守着。凶手另有其人,其他的线索再去找。”

曾大方少有的愉悦点头,左晗的一点就通让他不由自主生出一丝欢欣,他在心里抱怨不停“女人真麻烦”之后,终于有点感谢池逸晙,好歹给他派了个悟性不低的徒弟。他知道,自己不用再多说了。

“女人没死?可人明明死了啊。”刘浩觉得莫名其妙。

左晗想了想,问:“因为这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勇气,我们最大的敌人还是自己,需要剔除一切杂念?”

“行,我知道了,你放心。”左晗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的判断和池逸晙一样,男人的种种行为虽然偏激,但却恰恰表明了他无处发泄的愤怒,一个已经杀妻报仇的人不会是这种反应。

“没错,这时候,克服恐惧,预判危险,理智做出决策,才是最最关键的。这一点,有的人,依靠训练一辈子都做不到。”

池逸晙放心地点头,又闭上双眼,两个护士一前一后从急诊室护士台里跑了出来,其中一个带着护士长帽子的女人厉声训斥:“说什么呢?什么话非得现在说。大出血知不知道,命还要不要,赶紧给我推进来!”

“我知道,你是指大多数警察在面对危险时,也会害怕也会流血,我们并不是刀枪不入的。”

池逸晙进了手术室,左晗惊魂未定,深呼吸一口气,缓过神时倒觉得双脚有点发软,在就近的蓝色塑料椅上坐了下来。

“你别忘了,我们虽然是警察,但不是时时刻刻都非常理智冷血的机器,首先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家人有朋友的普通人。”

刘浩往外走了几步,想去门口透个气打个电话,看她没跟上,脸色惨白,知道她吓得不轻,只能回过来陪她坐下。

“无形的?”

左晗依然忿忿不平:“你说池队干嘛不还手,能屈能伸不是用自己命来诠释的吧?”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要表达的是,如果只是这些依靠技术和经验能够弥补的,那都足够简单了。更难的是,我们还要面对无形的一些阻力。”

刘浩倒毫不惊讶地耸耸肩:“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现在我们警察可是弱势群体。”

“嗯,我明白了,难度不在一个层面,我会加紧练习的。”

“刚才如果不是他挡着,估计现在躺着的就是我了,再弱势也不至于能容忍袭警吧?”

曾大方一脸揶揄:“哦?就拿射击来说,你肯定认为自己没问题。但警校教程里学习的是单兵静止状态下的瞄准,学习的《执法规范》都是理论静止射术,可是,实际在抓捕亡命徒或是突发的暴力抗法情况中,你需要面对的都是移动靶位,你要考虑的是周边群众的安全、自身的掩护、队员的配合和目标的抓捕,方方面面都要在短短几秒内做出决策,看似考验条件反射能力,其实就是自身的功底。”

“那你就不懂了,少见多怪,我们头那还不是怜香惜玉。”

左晗嘟哝着:“我有训练。”

“今天如果是为了兄弟,他就不这么做了?你少哄我开心,我才不信。”虽这么说,眼眶红红的左晗破涕而笑。

“不,你还不明白,否则,你会自己主动找我练习,找时间操练,而不是现在这样,都是我在逼着你。”

“为了兄弟。”左晗的一句话,刘浩倒是收住了故作轻松的笑脸,面色沉重起来。“你不是问头为什么不还手吗?这里面其实有个故事,不过是真实的故事。”刘浩的语气都和平时不一样。

“我明白。”

左晗期待地看着他,他倒支支吾吾起来:“你答应我,不会说出去,更不能在池队面前再提这事。”

曾大方没想到她这么直截了当,反而一时语塞,还是选择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在警校学习的是一套,但是实际工作中你需要面对的调整要大得多。如果你没有充分的心理和身体上的准备,不仅仅你会有危险,你的搭档,整个行动组,都难逃风险,甚至经营很长时间的案件都会功亏一篑。这些,你都明白吗?”

如此三缄其口,左晗愈发好奇,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只想快点知道前因后果。

曾大方摇摇头,不说话。左晗突然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除去个人原因?”

刘浩从记忆深处打捞起了一段回忆——属于池逸晙的几近封存的心酸回忆。浩子告诉她,池逸晙从警这些年里,逮捕过多少犯罪嫌疑人,但唯有一个人,是他含着泪送进看守所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曾大方是同一种人,很难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感。左晗微微点头:“曾队,对不起。”

“池队哭,他为什么哭?”左晗觉得不可思议。

这会儿是晚上七点,看来她昏厥加昏睡的两三个小时里,他一直没有离开她的左右,连晚饭都没吃。左晗说不出感激的话,但她的沉默和微笑表达了这个意思。

“因为他的手铐铐上的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犯罪现嫌疑人,而是一个曾经并肩作战的刑队兄弟。”

左晗很是意外地朝他看了一眼,他难得的平和友好。

“他犯了什么事?”

“医生说了,你在特殊时期运动量过大,休息休息就好了,只是你摔倒的时候从警体馆门口台阶上滚下来,身上有几个地方擦伤,幸好没有骨折。”

“一次和邻居纠纷,把人鼻梁给打了。”

左晗醒过来的第一眼,就是曾大方那张胡子拉渣的国字脸。他没有预料到她的苏醒,眼睛里来不及掩盖的焦虑和担忧,那种表情让左晗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鼻梁骨折,可算轻伤。”左晗压抑,“怎么会那么冲动?”

跑完,左晗感觉是踩着棉花走进厕所的,更多的鲜血和着血块源源不断地从下面缓缓涌出,她身上隐隐有点发冷。起身的时候,她察觉到了身体从未有过的虚弱,有那么一秒后悔自己的逞能。可是,她还能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吗,她几乎可以想象,同曾大方说自己来例假不能剧烈运动时,他会是什么表情,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说。左晗一直觉得自己能坚持到底,而这一刻,被一股精神撑着的力气随着血水一泄而尽。她才走到警体馆门口,突然眼前一黑,停留在最后的直觉里,只有曾大方的呼叫和全身的生疼。

“隔壁邻居蛮不讲理,占用楼道不说,还三更半夜大声嚷嚷,没法让人休息。你也知道,我们加班多,有时候好不容易补个觉,对方还在家音响开得整栋楼都听得到。一次,那兄弟,老刘,实在忍不住了,上去打招呼,对方还不干了,劈头盖脸地骂娘问候祖宗。偏偏老刘最恨人家来这套,对方知道他是警察,不能打人,还先动手动脚挑衅。”

但他不知道,这次左晗高估自己了。曾大方设置的及格线比警校常规的考核线要整整短三分钟,她不得不用全程冲刺的速度来弥补时间上的短缺。

“后来怎么处理的?”

公安专科学校的操场上,第四个三公里,左晗如愿以偿地跑进了曾大方设置的及格线。之所以不是女警常规的两点五公里,曾大方的解释听上去合情合理——执行任务时,犯罪嫌疑人可不会因为你是女警就让你先跑500米。他看到左晗的眼里没有质疑和抗拒,即使她几乎是跑一次就要去一趟洗手间,他还是把在嘴边的训斥憋了回去。

“那时候池队已经是队里重点培养的青年骨干了。市局督导电话打到了我们局长那,局长自然又把这活派给了刑队队长。队长知道老刘脾气的确暴,是自由搏击省队冠军,特招进公安的,平时队里没人敢招惹他,只有池队和他走得近,说的话他都愿意听,就让他去家里抓人,命令立刻把他带回局里关禁闭。”

轻轻掩上门,曾大方还是如往常很多次那样,离开了。在他背后,女人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双手拂面。曾大方走出楼,抬头望那扇熟悉的窗户看去,一如既往,没有那个曾经甜蜜的笑脸探头张望。这么多年来,妻子真的是怨了,他们俩还能走多久呢?

“池队真去抓了?”

记得有一次,还是女儿上托班前在家的日子,他去调监控,正是家附近的那个网点。想到办案几天没有回家了,他匆匆回去了趟,拿点换洗衣物,再抱抱女儿。两岁多的宝宝在“哇哇”大哭着,只因为够不到他挂在墙上的警服,妻子正狼狈不堪地托举着她哄着,餐桌上的残羹剩饭零散撒了一地。那天,他搂着女儿默默流泪,小宝宝却很快止住了哭,大概是哭累了,甚至在他怀里甜甜地睡着了。

“这是我看到他头一回和领导发脾气,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当时正好送材料进去,走到门口就听到他把手铐往桌子上一拍,说‘我不去’,没多一个字。”

曾大方明白,亏欠女儿的次数就更多了,小家伙开始习惯了对他每句话都当做玩笑,不抱希望。但也奇怪,血缘的联系从来不会因为他的付出少而冷淡。

左晗吃了一惊:“看他平时温文尔雅的,没想到有霸气的时候。”

曾大方看着妻子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有些苍老甚至丑陋,很是陌生。他们曾几何时也是如胶似漆的,妻子时从何时开始恨他的?或许是生孩子那天,他终究没能兑现承诺,赶到医院时孩子已经呱呱坠地;又或者是丈人车祸过世那天,他得知消息后还在外地出差办案,直到葬礼结束两天,结案后才赶回家。

“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这叫霸气不侧漏。”

妻子愤愤不平:“你答应女儿的事情反悔的还少吗?上次我们一家都到机场了,你说走就走,好好的假期就被你毁了,女儿哭了一路,回来就病了。等会儿睁开眼睛看不到你,她又要哭了,你也知道,她一哭体温又得上去。”

“可最后不还是去了?为什么呢?”

“我已经答应了。”

“后来我也问过他,他眼圈红着告诉我,‘老刘是个好人,但他了解老刘的脾气,别人去,一言不合,恼羞成怒,估计还得错上加错。他孩子小,他受惩罚是逃不掉的,但不想让他走得更远,错过太多。’他去抓,其实也是帮他悬崖勒马。”

女人不屑地摇头:“不用说‘你们’,对不起我没关系,反正结婚九年我都习惯了,我们俩也就这样了。那能不能对得起女儿?她和你最亲了。你知道愧疚,那就用行动来弥补一下,现在能不去吗?”

“所以说,他是不想做第二个老刘?”

男人懒得争辩,说:“我是对不起你们。”

“老刘的事对他的冲击很大。我陪他去敲门,一进门他就咬牙切齿给了老刘胸口一记,而后就哽咽地话都说不出,憋了半天才来一句‘兄弟,你一走,谁和我一起抓坏人去啊?’我从没见过他那样失控。老刘倒是比较平静,红着眼睛很配合地伸出手说‘不为难兄弟’,老刘的爱人泪流满面,给他在找家里放着的警号、肩章和制服,他们都明白‘剥皮’是免不了的了。池队揽过他的肩,答应会替他照应好嫂子和儿子,两人勾肩搭背地到了楼下,池队才给他上了铐。”

女人抹干了泪,一连串的诘问扑面而来:“单位里的事都是事,家里的事再大都不是事。他打给你,还不是你自己和他说就请假三天?女儿的病三天能好吗?你工龄超过十五年,年休假十天,你用过一天吗,错过了她多少次生日,为女儿多请几天假,多陪陪她,有那么难?”

“不怕老刘变主意反抗?”

曾大方压着眼睛里的火,不朝已经泪流满面的妻子看,他有点厌倦她的眼泪了。他并非不想改变,而是无力改变,队里离不开他:“池队没事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不会,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比亲兄弟还亲。这是池队出的主意,因为孩子在屋里,他不想兄弟在儿子心里的最后印象是戴着手铐的犯人。”

女人的声音满溢出委屈和愤怒:“我倒是想知道,什么工作,比女儿得了肺炎还重要。那天,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高温抽筋了,你是不是也不会请假?是一定要有什么后果了,你才甘心待在家里吗?”

“如果说这件事让他刻骨铭心,倒也说得通,但问题是,不至于因噎废食,正当防卫也放弃了吧?”

男人犹豫了下,音调没有变:“下来点了,差不多稳定了。”

“你想,池队那身手也不是盖的,跆拳道黑带,无论是力量、技巧还是爆发力都远远超过常人,一旦动手,就不是内出血、断肋骨的问题了,会出人命的。何况,刚才那货冲到门口位置,正好是监控死角,你又瘦小,视角不全,到时候那货一栽赃,说你们两个合着欺负他一个,不是有理说不清了吗?他是个很理智的人,绝对不会意气用事。”

“女儿的烧还没退吧?”

“难道真没有办法,只有挨打,警察也是人啊,自我保护、正当防卫也不行吗?”左晗几乎是要仰天长叹,为自己将来的职业生涯捏把汗。

“请假三天了,这会儿全体人员集合,我没理由再缺席。”男人头也没抬。

刘浩反问:“你说怎么办?真的动了手脚起了纠纷,舆论会帮警察还是老百姓会帮警察?别说这些,袭警,最多算个故意伤害,哪怕是被刀捅胸口了,被车撞飞了,只要人不死,最重也就判个七年,违法成本太低,有恃无恐啊。”

等曾大方挂断电话的时候,女人不知何时靠坐在他身后的深灰色布艺沙发上,看着他走向卫生间冲水抹脸,打着哈欠问道:“又要走?”

左晗忧心忡忡,不可思议地问:“你们都知道那么多,你还干这行?”

曾大方的眼睛里和妻子一样满是血丝,即使这样,他的腰板还是很直,倦怠至极的面容里有着让人一眼能够察觉的干练机敏。他短促有力地低声怒斥一下表示不满,这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静默了一周的手机。他迅速摁掉了铃声,然后看了一眼耳温枪上的数字“38.3”,紧锁着的眉毛略微松弛开来,轻轻带上门,朝客厅走去。

刘浩笑了:“我现在告诉你了,你也知道了,你明天就辞职了吗?我不说别人怎么看公安,反正我是觉得干这行的大多是向死而生的英雄。”

曾大方即使坐着,也能看出个子超过一米八五了,宽肩厚胸,一双大手青筋凸显,他的头发有着和年龄不符的花白,和女孩极其相似的面容里有着股说不出的狠劲,这和他的英俊不相协调,很是突兀。

左晗很少看到刘浩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莫名地一阵感动,附和道:“警察也是人,会害怕,但不会退缩,对吧?”

曾大方拿起耳温枪,探过身子,小心翼翼地撩开女儿耳旁的长发,妻子想要阻拦,又怕惊动了浅睡的孩子,只有压低了声音:“你能不能别三五分钟量一次?”

“行了,别感慨了,去看看池队吧,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关。”刘浩起身就往手术室门口走,朝里张望。

舞台中央的那个女孩紧紧搂着两只乖巧的警察小熊玩偶。小女孩六七岁的光景,五官精致小巧,让人一看就不想再移开目光,即使睡着了依然如天使般耀眼夺目。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泪珠,脸蛋红扑扑的,润泽的小嘴像是受了无尽的委屈一样,肉嘟嘟地撅着。

左晗觉得脸上凉凉的,她抹了一把,全是泪,她猛然间有种苟且偷生的伤感。

屋内,一张乳白色榉木儿童床的两侧,曾大方和妻子相对而坐。床的四周如舞台放下帷幕,看不清两层薄纱后他的脸色。

她不知道自己的泪,是为池逸晙担心,还是在为和自己身穿一样警服的千千万万的警察悲哀。她的手撑在膝盖上,把头埋在手掌里,什么也不想再想,只恨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