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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视觉神经被激活了吗?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刘浩问。

她用激光灯在脸部打圈示意:“你们看,死者的脸上有一条痕迹,没有脖子上的勒痕那么明显,但肉眼能看清,当时用力的程度不轻。”

“正常人都有常识,要勒死一个人,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就是勒脖子。脖子细,受力面积小,气管和食道被掐住,没几分钟就会窒息死亡。如果力气再大一点,伤到颈椎,那也是致命的。但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勒脸呢,他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臧易萱把幻灯片调到一张死者的正面面部特写,一条紫红色的血印清晰印在女孩的左半边脸上,右边的脸上毫无印记。

刘浩不以为然,和她辩论道:“你可能真的想多了,在我看来,很简单,所见即所得,咱们不要把事情搞复杂了。凶手很有可能就是第一次杀人,心理素质不够好,慌乱了,手发力了,脑子还没跟上,勒错地方了呗。”

曾大方鼓励她:“没事,说说看。”

臧易萱毫不犹豫地摇头:“事情偏偏没那么简单。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说的多虑指得是我明确知道这条勒痕蹊跷,却不知道它蹊跷在何处。你的说法从我们专业角度来看不成立。”

臧易萱仔细回想着,把尸检报告递给大家传阅:“毒化检验做过了,胃内容积物也没有安眠药成分,可以确定她的死亡原因。身上有多处伤痕,但致命伤比较明确。有两个地方我没太想通,但也有可能是我多虑了。”

“怎么不成立了?”刘浩问。

池逸晙知道臧易萱就事论事,并不给任何推断,细细问道:“其他还有什么异常情况?”

池逸晙和曾大方也把目光转向她。

臧易萱无奈摊开手:“指甲被修剪过,身体被擦拭过,所有嫌疑人可能残留过的痕迹目前都不存在了。”

“如果像你所说的,他心理素质比较差,那勒痕就更不应该是这样的形态了。没有人可以在杀人时还能稳稳当当地把绳子丈量好,只勒人一半的脸,这从目的上、实施可行性上,都说不通。”

刘浩扬起眉毛,又是第一个问道:“怎么处理过?”

池逸晙点头,问:“那你说的另外一处是?”

臧易萱瞥了他一眼:“仔细查过了,死者指甲有非自然脱落,应该是在搏斗过程中抓伤过嫌疑人,但都被凶手处理过了,提取不到嫌疑人的DNA。”

“就是我在发现尸体的现场说的,她身上最多的伤痕集中在头部,可是频繁的敲击却没有击碎头骨。人的脑袋由颅骨外板和间骨内板组成,只有敲碎骨质支架也就是颅骨,才会真正威胁人的性命,但凶手没有这么做。”

刘浩质疑:“没查到其他人的表皮细胞?”

“会不会是凶手手里的工具不顺手,所以使不上力?”

“未婚未育,有性侵痕迹,但没有精液残留。还有,死者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贫血严重。”

“不存在这种可能,根据受力面的印记,凶器是一把袖珍铁锤,虽然体积比较小,但质地硬,如果力够了,击碎颅骨,就能让人立刻失去生命体征。”

“死者生前身体状况如何?”曾大方又问。

“那或许就是凶手力气不够大,或者说是心慌了手软了呢?”又有人提出一种新的可能。

臧易萱说:“DNA样本被污染,没有办法比对,但是尸斑情况和压痕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匹配度。”

“这和脸面部的印痕不相符合。凶手的力气很大,但为什么要敲击那么多次,却不致命,我觉得还是互相矛盾的。”

刘浩问:“之前我们在高架上匝道通往现场正上方的途中,有一处水泥墩身上发现有压痕和血迹,能和死者DNA对得上号吗?”

曾大方说:“有没有可能是凶手在受害人死后,出于报复心理,才多此一举呢?”

臧易萱点开幻灯片,死者在高架铁网上、解剖台上的照片一闪而过,她介绍说:“昨天大致尸表情况我们在现场基本都看到了,其他细节我报告里都写了,这里就不一一罗列。目前能够确定的有三个要素,死者年龄经过检测,在24到26岁之间。由于发现尸体时的气温比对往年同期温度,死亡时间在两周左右。另外,根据死者胃内容积物的消解情况,基本能判断,被害时距离死者最后一餐约4到5个小时。致命伤有两处,经过分析,能确定死亡原因,是由于机械性窒息,也就是脖子一处被环状物压迫造成。”

臧易萱又摇头:“根据尸检情况,这些伤只有腹部的穿刺性伤口是在死后形成的。”

“我这里再额外关照一下,请所有此案参与的办案人员,面对任何打探消息的人,哪怕是我们自己内部的人,尤其是记者,都要严格进行保密。我相信这点,我们在座的都能够做到。”池逸晙说完,就朝臧易萱点点头,请她先做一个简要的汇报,和大家通个气。

池逸晙问:“你经手的案子里,以前有没有过类似情况?”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听他说话。

“至少这两种情况同时发生的,还从来没有过。”

会议在池逸晙入座后就开始了,他把手里的报告递还给臧易萱,开门见山道:“手头这个杀人抛尸案比较特别,说特别,是因为在我市建市以来,或者可以说是全国范围内,之前还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在高架进行抛尸的恶性杀人案件,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第一时间封锁现场。这起案件容易引起社会集体恐慌情绪,消息传得很快,市局领导今天一早就打电话给张局特地问了案子的情况。所以,留给我们的办案时间非常紧迫,要在局面被动之前,不说破案,至少要有实质性的突破。”

“大家有什么想法没有?”

臧易萱先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曾队,我的名字叫左晗,左右的左,日字旁蕴含的含。左晗。”而后又响亮地回应:“好的,明白了。”

没有人回应,几个刑警面面相觑。

他看到左晗丝毫不受影响,淡然朝他张望,一抬下巴命令道:“那……谁,今天你做会议记录,正好学习学习。”

池逸晙往座椅上一靠:“好,这个细节很好,值得研究研究。我的想法是,对于她的头部伤痕,极有可能是在一个狭窄空间形成的。”

曾大方这才看清他愣在原地的原因,无奈地摇了摇头:“本性难移。”

大家投去询问的眼神,池逸晙总是在案件步入沼泽之际力挽狂澜,久而久之,大家都对他有种习惯性的依赖和信任。

刘浩吐吐舌头朝左晗鬼笑了下,顺势坐到了她旁边的座位。

池逸晙条分缕析:“敲了那么多下,费时费力又又无效,在什么情况下,凶手会不那么争分夺夺秒,让受害人一击毙命?要么,主观意愿不想这么做,或者客观能力达不到。对于前一种,我们现在还没法判断,先放一放。对于后一种,无非再有这么几种可能性,第一,工具用得不顺手,使不上力。第二,力气太小,敲不碎颅骨。第三,相对密闭的空间,举起榔头需要有个缓冲的空间,才能发挥效用。刚才我们的首席法医已经排除了两种可能。”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低头在做笔记的左晗,眼睛放光,似是惊喜到难以置信,刚要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曾大方沉着脸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发什么呆,挡着道了。”

“对哦,空间有限制,他发挥不开,敲上去力气自然就小。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刘浩恍然大悟。

左晗看着一张张隔夜脸走进来。最先出现的是个瘦瘦的男人,疲惫没挡住他眼里的活络。

池逸晙点点头,总结道:“什么样的空间会是有限制的空间,这个条件还太宽泛,但至少我们现在知道,嫌疑人会开车,作案时在密闭空间,杀人事件在两周前死者餐后四到五个小时,第二次抛尸时间在昨天凌晨两点到三点。好,现在死者身份,是我们现在需要突破的第一个缺口。”

不是没有斗志,而是太缺觉,他们面对的案件是个突发的命案,而且很明显,这个案件就像一个密封的铁球,圆润坚固,不管人们多想打探这其中的内核,似乎都找不到一丝缝隙可以突破。

曾大方说:“在抛尸路段,我们走访了案发时间范围内,经过这个路段的车主,没有一个目击人。不排除看到了却不敢说的情况,但至少我这里没看出明显的隐瞒情况。在死者死亡时间范围前半个月到现在,全市失踪人口库里也没有对应体貌特征的人员。”

案情分析会上,大家面色凝重,气氛死气沉沉。

池逸晙提醒道:“案发区域上方的车道距离省际国道大约有二十公里,也不排除外省市人口流动的可能性。这样,我们扩大排查范围,比对下临近兄弟省市的失踪人口情况,看看会不会有情况。”

曾大方点头:“好,马上去办。”

日后,他不曾会预想到,即使如此,他还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涉案车辆查得如何?”

池逸晙心里暗暗祈祷,左晗一定过了老曾这一关,不要落到自己的手里。

“不太乐观。在重点时间段内,我们一帧一帧对视频录像进行了排查,其中发现有两辆车上了高架,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其他下砸口出现过,应该就是嫌疑人当时驾驶的车。”

多年的刑侦办案,看过了那么多或邪恶或卑贱的嘴脸,品过了那么多的人间悲剧,他甚至觉得,哪怕看到的也未必真实,归根结底,他更愿意相信洞穿人心的眼睛,他也逐渐练就了这么一双眼睛。

“车凭空消失了,那肯定是套牌了。糟糕,那就难办了。”刘浩一脸沮丧。

曾大方不说,他也不想问,他只相信自己的感觉,自己的判断。这是他的脾气,即使对这么多年的兄弟也是如此。

“而且,监控有盲点,即使追踪套牌车辆,线索也断了,追不下去。”

根据自己的推测,曾大方似乎之前和左晗打过照面,两人还因为某些其他原因,闹了点不愉快。这事在曾大方这个大大咧咧的人身上实在难以想象。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往常对于蹊跷的情况,至少能一个个进行选项排除。而今,这个案子摆在这里,却连头绪都不知道从何处开始理。

池逸晙本来就神,他不允许自己在工作时有任何的杂念,这既不专业又不职业。他看着曾大方走路带风的背影,隐隐感觉到曾大方不肯接受左晗,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自己轻描淡写、不动声色,一向直肠子的他没有看出自己的想法。

刘浩有点垂头丧气:“人和车,都找不到任何突破口,这案子还破不破了?”

池逸晙的喉结动了下,慢慢走过去查看了下门锁有没有摔坏,又到走廊里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人出来瞧热闹。看来,大家都累得够呛。

“我能提两个问题吗?”角落里传来一个柔美的女声,嗓音不低,整个会议室的人都扭头去找声音的主人。

不知曾大方哪来的无名之火,重重摔门而去。

曾大方就觉得脑仁一疼,对方正是他的克星,今天见识了他狼狈的睡姿还插手了他糟糕婚姻的美女徒弟——一直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做着会议记录的左晗。

曾大方看池逸晙坚持,心里气结难消,不忘补充一句,“既然领导这么看重我来当这个师傅,那我丑话说在前头,当我徒弟没那么容易,不分男女。如果过不了我的考核,我还是会退回来的,到时候,就只好由你亲自来带了。”

他懊恼地捂着自己的额头,默默用眼神盯视她,希望能够最后关头制止她。他方才就少提醒一句,谁料到文文静静的女孩,看似低调,不仅爱“拔刀相助”,还会在新单位报道第一天的第一次会议上,就主动发言呢?

“那我们半小时后直接会议室里集合,开案情分析会,叫上你徒弟一起。”

左晗眼睛扫到了他的目光,却没理会。众人都好奇地看着左晗,有的人刚才急匆匆进会议室,脑子里都想着事情,才刚注意到左晗。

“刚才去过一趟,尸检完成了。详细报告臧易萱说,再过半小时就能赶出来。”

池逸晙本来不想让大家注意到这个耀眼的存在,这时只能略带歉意向大家介绍:“抱歉,都忘了给大家介绍下,这是我们刑队的新成员,左晗,曾大方的带教徒弟。小左,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池逸晙对曾大方今天的扭扭捏捏觉得奇怪,好气又好笑:“老曾,你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点。这事就这么定了。抛尸案那尸检出来了没有?”

左晗明白池逸晙特意点明师徒关系的意图,一定是曾大方不情愿却有苦说不出,被“霸王硬上弓”了。

曾大方索性顺着他的话:“池队,你说这么高颜值的小姑娘,怎么就想不通了,非要做警察,做警察也就算了,还偏偏进咱们刑队?这是给咱队里一大帮光棍提神醒脑,还是来分散注意力涣散队伍凝聚力的?”

她按耐下幸灾乐祸,淡淡朝众人莞尔一笑算打了招呼,转头就向臧易萱开问:“美女法医,死者胃内容积物都有哪些,她活着的最后一顿饭都吃了点什么东西?”

“看来还有其他原因?”

“首席法医。”臧易萱纠正道,“严格意义上都不算饭,没有米饭,只有水果。”

曾大方没想到池逸晙这么执着要把左晗派给自己“传帮带”,心里不舒服,又没法把之前的前因后果说出来,欲言又止。

“有哪些水果呢?”

“你就是对人家信心不足。”池逸晙两手撑在办公桌,身体往前倾,“徒弟资质差,那才更凸显出你这师傅的水平。”

又有人扭头朝她看,吃了什么水果和破案有什么关系?

曾大方一把拉开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这不明摆着嘛,你看她细胳膊细腿的样子,资料上她的体能成绩排末位,估计都是补考好几次的主,这干起活来能成吗?还有那初出茅庐的一脸单纯,外勤派她,遇到点什么破皮出血、伤筋动骨的,我们到时候是抓对象还是抢救她啊?内勤现在干得好好的,也不能因为她来了,就让人给挪地儿,对不对?”

臧易萱看了她一眼,左晗眼里全是对真相的渴望,毫无杂念的样子,倒也不让人反感。

池逸晙扔给他一支烟:“你怎么知道左晗不是第二个小张,甚至比他更能干呢?”

她想这个女孩倒有点意思,有些自己刚工作时候的影子,这么想着她即使不明就里还是很配合地回答道:“死者胃容积物里只有两种东西,全是水果,菠萝、草莓和西瓜。”

曾大方却一脸严肃:“队里辛苦培养几年,有经验了磨合好了的同志,小张说走就要走,留也留不住。还不如现在就先不开始。这叫尽早止损。”

左晗也不说所以然,点点头:“能让我再看一眼死者的面部特写和手部特写吗?”

池逸晙只是笑:“你这可是性别歧视,先入为主了啊,那,刚交辞职信的那位,刚进队,你也不看好,说了一堆理由,不肯带教,人家不是后来也干得好好的嘛?”

这时,池逸晙抬头朝她瞟了一眼,左晗看似胸有成竹,却并非是初出茅庐的懵懵懂懂,而是有底气的气定神闲。

“咱们这地方虽说不上天天出生入死,那也是实打实和嫌疑人面对面较量的地方。女同志,智力上、专业上咱先不说,就说那胆量上、体力上,那能和男人比吗?”

幻灯片切换到了左晗指定的画面,没有人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可是大家又都隐隐约约在期待着什么。

“什么理由,总有个原因吧?”

左晗恭恭敬敬地问道:“我能说说对于案件的初步想法吗?”

曾大方有点焦躁,双手抱臂:“这女徒弟,我真带不了。”

在场的人都觉得,池逸晙实在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她,目前的案子死者不明,嫌疑人更没一丝线索,实在让大家都如鲠在喉。管她是否新人,何况态度谦恭,即使真的恃宠而骄,只要现在能够帮大家找到案件突破口,谁也不会多说什么他的不是。

“没说什么,就打了个招呼。不过,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好像哭过,眼圈红着。你们没事吧?”

池队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左晗用笔圈着笔记本上的内容,不紧不慢地说:“我认为,刚才在各位前辈的指点下,基本能够捋清楚死者的身份线索。”

“她说什么了?”

听到这句话,有几个老刑警克制自己露出一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鄙夷,曾大方微闭着眼睛,索性不去阻拦她,就让她出点洋相长点教训,灭灭这股傲气也好。

池逸晙点头。

左晗很是清楚众人的各种心态,她明白自己的发言是冒着风险,会引来偏见的,心间有那么一丝焦躁慌乱,但很快调整好了。

“我怕她干什么?”曾大方立刻否认,又问,“你看到她了?”

左晗继续说:“死者应该明确是娱乐场所的‘陪酒女’或‘小姐’,我同意池队的说法,她是在相对狭窄的空间受到袭击。嫌疑人是激情作案,不知道其中起了什么纠纷,由性侵转为杀人。我认为应该排查抛尸点附近娱乐场所,尤其是有隐蔽色情服务的场所中,受害人死亡时间前四到五小时仍在工作,而后无故旷工联系不上的人员。”

看曾大方盯着照片发呆,池逸晙心领神会:“怕嫂子误会?”

曾大方睁开眼睛,首先发难:“‘小姐’是命案的高发受害群体,这我们都知道,对于大概率事件,怎么就能肯定她一定是‘小姐’?就算猜对了,根据池队分析的‘有限空间’,你说的她的工作场所,那种包厢相对于空旷的室外,不都算‘狭窄空间’,你又怎么得出这个结论呢?”

左晗的五官都很小巧精致,除了一双分外大的丹凤眼,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组合之下却是毫无争议、在众人中脱颖而出的美,又是如温润的白玉、让人舒坦怜惜、反复品味每每生出新味道的美。

左晗早料到他会发话,笑着回答:“曾队,我不是猜的,而是分析推理的。”

再等到见了左晗真人,表面不动声色,她的笑已刻在了心里。池逸晙竟然有点不知道把眼睛往哪里放,好像多看几眼就会冒犯了美女一样。

曾大方被她噎了一口:“往下说。”

信息表的证件照上,左晗淡妆略施、光彩夺目。池逸晙从小到大,见惯了部队里女军官,那都是各省里拔得头筹的美貌,算是见了不少风格各异的美女。但见到左晗照片的第一眼,他还是有点挪不开眼睛。

“她的职业不难确定。根据法医鉴定和死者的照片,她贫血、身体状况差,她涂的指甲油、种的睫毛、甚至包括她用的化妆品,有点美妆经验的都能分辨得出,指甲油残缺脱落,不是根据指甲生长速度而整块位置上移,睫毛弧度不自然、材质比较硬,还有她的粉底,能看到粗大的毛孔,根本掩饰不住并且泛油光,她用的东西基本都属于低端产品。总而言之,她是个经济条件比较差、收入相对较低的人。”

正在签文件的池逸晙诧异地抬头:“年年新警都我俩带的,往年都带得不错,怎么今年就带不了了?”

刘浩纳闷:“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左晗没有猜错,当池逸晙把一份个人信息递给曾大方,说是由他带教时,他眼睛一扫上面的照片,像被烫了手一般,马上把资料丢了回去,脖子一扭:“池队,这新警我带不了。”

“而与之矛盾的是,她吃得却是比较高端的水果。”

她在简报里看到了女人口中的“曾队”——曾大方的名字,几次重大案件的收网抓捕行动,他都是现场总指挥。同时,她也明白,自己给这个副大队长的第一印象,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了。

曾大方说:“菠萝、草莓,西瓜,都是很普通的水果,谁没吃过,没人规定打工妹就吃不起啊。”

回到会议室,左晗埋下头继续看往年的简报,典型的业务型公文,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形容句,上来小标题的第一个总是“领导重视”。难道其他案件领导就不重视了?真是画蛇添足。

“这就涉及到她是在什么时间吃的。现在是冬天,而这两种水果都是夏季成熟的,眼下能吃到,就属于反季水果,价格相对较高。吃一种是正常的,再经济条件有限也会偶尔尝鲜,但是一般而言,普通人都很少会有同时吃几种反季水果,更何况是经济条件较差的人。结合她的妆容、打扮,如果她自己不会出钱买,却又能同时吃到三种反季水果,那么就只有在娱乐场所KTV里。那里的高价果盘,恰恰就会包含这几类不当季的水果。”

看曾大方双手都插在裤兜里,确认他没有再动手的样子,左晗才放心离开。

列席分析会的刑警中有人在点头。

“不用,人在做,天在看,好自为之吧。”左晗说完就同情地看了眼那女人。

曾大方和池逸晙也意外地互相看了眼,没想到左晗能分析地头头是道。曾大方对于自己强行派了徒弟还耿耿于怀。池逸晙心知肚明的,却觉得莫名其妙,那么才貌双全的徒弟,如果不是避嫌,早就自留了,还轮得到他?莫非左晗长得像他当年冷酷的校花,被伤了心,多年难以忘怀?

“那我是不是还要表扬你,见义勇为啊?”曾大方压制了怒火,冷冷地说。

曾大方沉默,还在慢慢喝茶。队里少数男人轻视女警能力,已是公开的秘密,臧易萱早就看不顺眼,这时笑着引导:“那你又能推断出‘封闭空间’是哪里吗?”

曾大方没料到这新警不但多管闲事还居然如此咄咄逼人,他的眼睛里喷着火,鼻子重重地哼了下,不屑、愤怒都随着这股气流让左晗在心里后退了一步,心生寒意。

“我现在掌握的信息不够,后续可能还需要你帮助验证,目前没法确定。”

“老公?”左晗鄙夷地朝曾大方瞟一眼,“有这么对自己老婆的吗,嫁给你就是被你欺负的?”

会议结束后,池逸晙特地坐着没马上起身,曾大方看他不走,知道有话要对自己说,也就慢吞吞收拾文件。大多数人干脆利落地拉椅子走人干活去了,最后就剩下左晗坐在原地。

曾大方的妻子这时候甩开了他的手,抹着泪打圆场:“哎,这位同事,谢谢你关心。误会误会,我们没什么大事,等你结婚就知道了,夫妻磕磕绊绊正常的。”

“哎,还不走?”曾大方看池逸晙不响,忍不住了,问左晗。

“家事?”左晗毫不畏惧地又上前一步,“我只知道好男不跟女斗,你这是家庭暴力。”

“池队说了,我临时办公点就在这。你们是有事要商量?那我只好外面走一圈回避咯?”

曾大方恼羞成怒,指着她的鼻子:“你管什么闲事,这是我的家事。”

“走一圈?”曾大方没好气地说,“你到我办公室等着,我马上过来。进了刑队,人人都脚骑到肩上,哪有功夫给你散步?”

她指指曾大方那只青筋暴出、正拽着妻子手腕的大手掌。

左晗倒也没情绪,大概习惯了他对自己的那张臭脸,收了笔记本就快步走开了,轻轻给两人带上门。

一直被动“偷听”着两人对话的左晗起身就往外走,打开消防门冲到曾大方面前:“哎,我说这位同志,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把手放开。”

门掩上的那一瞬间,池逸晙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平和,不是掩饰太平的那种淡定,而是真正的波澜不惊。如果是其他新人,哪怕不是面有窘色,都要心怀怨气了,这女孩的心态真是不一般。

消防通道被关上,会议室的门紧接着也被无处逃遁的风关上,左晗能感受到整张桌子都为之一震。

左晗一出门,在洗手间门口就撞上了臧易萱。

一记重重的撞击到门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女人尖叫:“你别推我。”

“学姐好。”她笑盈盈地先打招呼。

曾大方火冒三丈,喉咙更响了:“走走走,不要再我让再在这里见到你。”

臧易萱看是她,甩甩手上的水,从口袋里掏出个75%酒精溶液的小瓶,朝手心喷了喷,朝她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后生可畏啊!别叫我学姐,大家平时都叫我萱萱。你这点招数都哪里学来的?和你相比,我们读得大概是个‘假警校’吧。”

两人压低了喉咙,还是因为怒气情不自禁声响越来越大。

“哪有什么招数……”

“回去讲?人我都见不到面,你让我怎么讲?”

“还卖关子?行,不说也没问题。咱们在这地方就是要‘少说多干’,你别误会了,刚才那样的分析会上还是需要知无不言的。你目前还没派具体跟进的案子吧,要不要到我那里学两招?”

曾大方愣了愣,他明白女人是暗指“离婚”,这是从前从没有过的议题:“要讲回去讲,这里是工作的地方。”

左晗很早就有去法医室一探究竟的念头,无奈一直没有机会。她想到曾大方让她到自己办公室待着,估计不是故意支开她就是憋着劲要教训她。会议室的门还紧闭着,走开个一时半会儿应该没有大碍,抬起腿就跟着臧易萱去坐电梯了。

“我是在和你讲道理,你一定也要我们走到他那一步吗?”

不知为何,左晗一想起曾大方那张国字脸,就觉得自己坐在了嫌疑人的位置,只因为他和人面对面交谈时,即使谈话内容很是平常,也会给人一种严厉的压迫感,似乎在说“我知道你都干了点什么”,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逃离。

“不要无理取闹。”

她不知道这是长久的职业形成的固定表情,还是他的性格使然。池逸晙则是另一个极端。如果不是在这装楼里相遇,知道他的身份,走在街上,池逸晙应该会被误认为是一个年轻的大学老师,或者是团支部书记。他走路的步态、说话的语调乃至举手投足的姿态,都是大写的“温和儒雅”,给人春风拂面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和他说话,哪怕是听他说教。

“女儿现在是最需要你的时候,工作比她还重要?”

从会议室通往解剖间的短短几分钟里,左晗回想着警校学习时所见过的所有最血腥照片,本以为游刃有余,一走到法医室,坚固的心理防线被眼前的场面瞬间击溃。

“我是在劝他别辞职,再说了,我陪了,她的病也不会说好久好。”

有那么一瞬间,左晗都怀疑臧易萱是不是故意整新人,但看到她旁若无无人地开始介绍一些基本用具,解剖的大致流程并进行演示,她才明白,这些对臧易萱或许就如同奢侈品牌对于女人,不仅是习以为常,甚至可以说是全身心投入的事情了。

“你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一股脑子推给我,说走就走的时候,好像也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现在来和我讲民主了?有时间和同事聊天,就没时间陪陪生病的女儿了?”

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两具全身发黑,几乎被烤焦的幼童尸体,上半身被开膛破肚,能清晰看到里面的肠子,而这个过程还在继续。解剖室空气里回旋着的焦味、肉味混合着血腥味、腐臭味,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冲鼻气味,不受控制地往鼻腔里钻,直冲胃部开启了恶心的开关。

曾大方楞了一下:“这是我的工作,你有什么权利干涉,你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左晗几乎是依靠强大的意志力转移注意力,用手猛力摁压着胃,才将汹涌而来的冲击重新安抚平静下来。

“本来还真没这打算,我只是想和你们池队说说看我们家的实际情况,能不能帮你工作量减轻点,或者索性退居二线。”

臧易萱在讲解他们平时是如何通过人体特定部位的骨头判定死者年龄:“首先,我们先要把它用沸水煮,直到上面的肉掉下来,然后将附着在骨头上的剩余组织全都去除干净……”

“你到底想怎么样,今天是来找我吵架的?”

左晗听着她的介绍,怎么听都觉得像在听一个蹩脚厨师在传授厨艺,赶紧打断她:“这两个孩子怎么了?”

“现在想到女儿了,刚才不是挽留别人来着吗?我们挽留你的时候,是谁头也不回冷酷心肠地关门就走。你加班把女儿扔给我一个人,我就不用上班?”

“前天送来的,房子着火,老人接了孩子又去买晚上的菜,左邻右舍上班没人在家,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成这样了。父母做生意的,外面大概得罪过不少人,坚持说孩子是被谋杀而后又伪装成火灾现场。”

“我昨天接到电话忙到现在,刚停歇了会儿,你来了女儿怎么办,她好点没有?”

“你不这么认为?”

一个细细的女声,明显不是刚才那圆脸男人:“我不来,怎么能找到你?”

“我是没有观点的人。”臧易萱解开口罩,走到一旁,喝了口水,“我只根据科学和数据的引导,得出一点客观的结论。”

左晗原本高昂的情绪,也跟着窗上的雾气一样湿漉漉的。会议室的门并没有关死,几分钟后,左晗又听到了曾大方的声音,尽管压低了嗓音,还是能听出怒气冲冲的语气:“我和你解释不通,也没必要解释,我就问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左晗不忍心看孩子的惨象,眼睛还是不自觉地飘过去:“现在还没到时候?”尸体的全貌和细节丝毫不漏地进入她的视线。

男人点头,伸出手重重拍了几下曾大方的肩膀。在他的护送下,回眸朝左晗笑了笑,那笑里带着心酸和不舍,也有歉意和期望。

“这不是又冒出来女尸案了吗?忙不停啊。”臧易萱说着,突然想起来,笑着告诉左晗,“如果下午没安排,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现场,人多力量大嘛!”

曾大方转身为他开门:“既然决定了,就不要想太多了,人这一辈子总要有取舍,记得回来看看弟兄们,把自己的日子过踏实了,别像我们这样飘着,挺好……”

看左晗关上门,曾大方上去又检查了下,才回到原位放心坐下。池逸晙手撑额头,对他有点哭笑不得:“准备开始讲新徒弟坏话了?”

“可是,我肯定会后悔。实际上,我现在就后悔了。”男人起身,看了眼左晗,似乎拼命忍住不在她眼前掉泪,眼眶却已经红了,“我舍不得弟兄们,舍不得这身警服。”

“没有,没有。”曾大方的表情却是欲盖弥彰。

他起身站到窗边,沉默了几秒钟,再说话时声音有几分沙哑:“对于其他工作来说,这只是底线,是最基本的保障,但是对我们来说,就是奢侈品,奢侈到必须下了决心咬紧牙拿制服去换,或者说,拿当初的承诺和当下的信仰去换,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只希望你做出一个不会后悔的决定。”

池逸晙笑:“说说吧,你的新徒弟,人家今天发挥不错,怎么就让你那么反感了?”

曾大方很想问,那你一个人怎么带孩子。年后,队里就传他离婚了,他爱人受不了他在外面没日没夜加班,说是在过着单亲家庭的日子,他不敢深想,这恐怕是他未来生活的样子。

“那都是纸上谈兵,运气好罢了。”

曾大方点点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男人捏着手里的东西反复摩挲,一直埋头看材料的左晗抬头的一瞬间,就看清了他拿着的是警服上撤下的几组警号,他低着头,眼眶有点红。

“但你不能否认她的确有点刑侦天赋,观察力强,善于思考,发现了我们都忽略的重要细节。”

男人仰天大笑一声:“可不是,那眼神和平时都不一样。其实,不管做什么,我只是想过正常人的生活,陪孩子过每一个生日,陪家人过每一个节日。相比起见不到人影的警察爸爸,或许一个平常普通的爸爸才是孩子真正需要的。你知道的,我错过太多了。”

“就怕调起得太高,唱不下去。”曾大方对左晗的职业生涯并不乐观,“何况咱这地方,不是光靠头脑的,还需要胆量、体能……”

“小家伙激动坏了吧。”

“我知道你又要说,最重要的是有牺牲精神。这些条件她未必不具备。”

“难得领导还能看到我这个优点。要为工资,前两年就有猎头给我翻倍薪酬的工作了。我只是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天儿子在幼儿园门口看我那个眼神。”

“老池,你我都不是新来的。你可不要被她的外表给蒙蔽了。”池逸晙的眉毛微微抖动了下,曾大方没有察觉到,接着说,“你要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我不看好她,不否认我是带有偏见,但刑队的确是男人干事业的地方。过往几十年,市里出了几个神探、‘三剑客’,这里面有哪个是女的?全市的刑队里女警加起来都数得清吧。还有,我见她第一眼,就觉得她干什么都行,就是不应该来办案。光体能这一项,你见过她的成绩,三年六个学期,加入校、毕业,总共八次大的考核,没有一次不在及格线上徘徊。这还不知道补考了多少回,里面是不是有同情分的因素!这副小身板,到底谁抓谁,加得动班吗?这不等于变相削减了警力嘛,本来人手就少。”

曾大方的手摸索着口袋里的烟,脸色有点阴沉:“印象中,你不是个看重钱的人。”

听曾大方抱怨了一堆,池逸晙摩挲着手表上的金属搭扣,淡淡回应:“对你的观点,我持保留意见。嫌疑人都有死缓,你这师傅可不能上来就把人给毙了,还是给她个机会?”

男人长叹口气:“以我们的资历,不管做什么,都能拿到更合理的薪水,再怎么不济,也总算能有加班费,能有年终奖了。”

“行,一个月的期限,如果达不到我要求的体能标准,那你收下这个女徒弟,或者索性把她退回政治处去,重新分配部门。我无所谓,反正习惯一个人干活了,拖着个尾巴,倒是不干不净。”

曾大方点点头,表示理解:“辞职以后,你准备做什么?”

池逸晙心里咯噔一下,他眼前闪现出那张浅笑如明媚艳阳日的脸,一时有点迷醉又有点心疼。他摁了摁太阳穴,理智在告诉他这是一个老刑警都会做出的选择,老曾是对左晗负责,对刑队负责。

“也不会因为年龄大了、毛病多了,就会对你放低标准。有时候,我看那些快退休的老师傅还要拖着关节炎的腿,腰椎盘凸出的腰跟我们一起熬夜、站岗、抓捕的时候,我都……哎……”

今天会上,他从左晗的眼神里看到了对刑队工作满满的期待。这样的新警,是巴不得参与每一次走访、每一次勘察、每一次抓捕。

“这就是我们这行当,别人看不出苦的地方。没有人会因为你有了家庭、当了爸妈,就多给你时间去当一个称职的丈夫、妻子、去做一个合格的父亲、母亲。”

如果为了保护她,不让出外勤,那可能比受伤还让她痛苦。可是,在刑警要经历的种种场合,没有什么“下一次再努力”的任何空间,执法的非黑即白,如同狙击手的每一次呼吸,不能有半点差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搭上的可能是警察的荣誉、可能是群众的安危,更可能是自己和同伴的性命。

“没错,你们不也都是,除了病得爬不起来,哪怕发烧也不会有人请假,最多是去街对面的医院挂个水就回队了。案子不等人啊。”

曾大方是队里的抓捕好手,下肢力量大、爆发力强,即使如此,池逸晙清晰记得有一次在追捕嫌疑人逃窜时,亡命徒驾驶的汽车突然调转方向直冲他而来,他的手都摸到了引擎盖。如果反应慢一拍,脚下速度慢一秒,今天就不能坐在自己跟前了。多少次的死里逃生,靠得就是平时扎实的基本功,出乎常人的强体能。

“你几乎年年都是全勤,加班每次都少不了你,你从来不和组织提困难,是我们疏忽了,以为你真的没苦难。”

曾大方等着池逸晙提出另一种温和的方案来全盘否定自己,他绅士惯了,一向对女同志怜香惜玉。没想到池逸晙起身,搭搭曾大方的肩:“行,老曾,徒弟是你的,全听你的。”说完,就留下瞠目结舌的曾大方呆坐在原地,大步流星地走出会议室,好像稍微放慢脚步就会后悔一样。

“他说,‘爸爸,你能来幼儿园接我一次吗?大鹏、彤彤都说我没有爸爸,说我吹牛有个警察爸爸。’后来,我回想起来,我真的除了报名那天,两年多都没去接过他一次。”

曾大方想到了还发着烧的女儿,沉默地摇摇头。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臧易萱嘴里的“工作量比较大”,左晗大概是永远不可能准确理解的。来到现场,左晗才明白她说得“力量大”是什么意思,这成了后面几日左晗腰酸背痛的主因,也成了曾大方训斥自己的第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曾队,你也知道,单身时候,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婚后尤其是有了小孩以后,就不一样了。我儿子有一次生日,我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你猜这五岁小毛孩子说什么?”

臧易萱没有开警车,一辆普桑七拐八拐,轰着老爷车特有的油门,马力十足地进了一个安静的别墅小区。

曾大方有些尴尬,忙解释:“我口头表达能力不好,你这是给我下套来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年轻的保安制服整洁,腰杆笔挺,像是退伍军人,见有车忙快步从岗亭里走出来:“找哪家呢,停多久?”等看清是臧易萱时,忙点头打招呼:“是臧警官啊,你们辛苦,车停老位置,尽管停。”

男人有些不满:“原来这就是领导对我的最高评价了。”

在一栋别墅门口,拉起的警戒线内外,两班人马正闹得不可开交。

“不错,从来不拖后腿,关键时候不掉链子。”

左晗听了两句,就弄清了大概的来龙去脉。手里拿着小铲子等各色工具的是自己人,大概是被“问候”祖宗弄得急了,也不干活了,正杵在那气急败坏地想要理论。滔滔不绝的是死者的七大姑八大姨,技术人员的现场勘查他们看不懂,也没有耐心看。他们只知道时间过去了几天,而“案子”依然没有进展。

圆脸突然反问道:“领导,你觉得我这几年,干得怎么样?”

左晗皱皱眉头:“他们这样能达到什么目的?反而误事嘛。”

曾大方摇摇头,叹了口气:“我还记得你刚来刑队的样子,怎么会……现在又有这念头了?”

“还不算最糟糕的情况呢。”臧易萱见怪不怪。

男人脸色有点落寞,翻看着纸箱里的物品:“道理我都懂,体制内的人,谁愿意放弃安稳,毕竟公务员还算是老百姓眼里的‘铁饭碗’嘛。”

左晗说:“好在死者的父母没有出现,很有可能他们内部也有意见分歧。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曾大方笑:“我以为什么情况呢!这事情还真没办法改变,刑队首先就是拼体力的地方,吃得了苦、不怕吃苦才能呆得下去。你应该有这个心理准备。我们干这行,说得崇高一点,就要有这个觉悟啊。”

臧易萱苦笑:“有时候,其实家属想要的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他们想要的‘结论’。可是,我们又不可能睁眼说瞎话,让他们满意而归。还有时候,他们纯粹就是想闹,把事情闹大,最好上新闻。在他们看来,这样就可以调用最大的警力来把案子尽早结了。”

“特大盗窃案,三天里我只睡了五个多小时。半年里,这样的情况有不下五次。那是我第一次不想干了。”

左晗摇头:“纯粹是‘执法碰瓷’,以往你们都怎么处理?”

“没错,你还记得呢?那次怎么回事?”

“我还真没经验,以往都是池队去出面解决的。可这会儿他应该还在跟进那个案子,忙着呢,也不方便。”

“哦,你说我刚转到刑队那会儿。”

“我来应付下,你和其他师兄师姐先进去忙,实在不行,我再和你说,问池队讨救兵。”

“制服脱了可以再穿回来,上交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记得两年前,你就脱过一次。”

臧易萱看看个子比自己小一圈的左晗,狐疑地提醒道:“今儿几个可都是厉害角色,分贝高也就不说了,骂起来可以一天两天不重样。况且,他们人多可以接力,连喝口水的功夫都不耽搁,你这样可是车轮大战啊。”

男人指指身上:“嗯,可不制服都脱了吗?”

说归说,臧易萱看看左晗胸有成竹,自己满脑子都是干不完的活,脚步匆匆穿过纷扰的人群,招呼了几个面红耳赤的同事。几个人气呼呼抬起警戒线往下一钻,直冲屋里投入真正的战斗。

曾大方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话说这会儿是下了决心了?”

不到十分钟的功夫,透过满满一层薄灰的护目镜,臧易萱看到左晗雄赳赳地走了进来。

圆脸听者有心,面露惭愧:“你这是在嘲讽我了。”

她才发现左晗小小的身体里,好像有着自己原先没有发现的满满能量。那双透亮的眼睛里,是刑队人特有的精气神。如果说方才开会时还有些生疏和试探,似乎经过外面一战,她现在已经完全投入了角色。

曾大方看看几乎陷在宽大椅子里的左晗,眼神瞟过她光洁的指甲和纤细的手指,大幅度一挥手:“有的人生是刑队的人,死了也是刑队的鬼。有的一时是,骨子里却不是,只不过自己把自己给骗了,终究还是要走。”

臧易萱的膝关节“咯噔”一下,她揉着发麻的腿慢慢站了起来:“那么快搞定了?”

曾大方拉开椅子让男人坐,他看了看左晗,笑问曾大方:“这小姑娘是新来的吧,在这里聊,你确定不会影响人家三观,拖队伍后腿吗?那我就罪过大了。”

“有理不在声高。我不和他们吵,损失的无非是点面子,但如果他们敢得寸进尺,那执法记录仪不是假的,警察也是如假包换的,他们损失的就可能是自由了。”

曾大方朝他点点头,大步流星朝他走去,两人很是默契地一前一后出了会议室。没多一会儿,他们又折返回了进来。

左晗回答得轻描淡写,却是言简意赅、有凭有据。她看现场碎片遍地、尘土满屋,倒是有点手足无措,脚都不知道往哪里站好了。

左晗循声望去,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便装,单手抱着个大纸盒,胸口挂着门禁卡吊牌,另一只手正在往下摘。

屋内与其说是火灾现场,倒更像是考古现场。

这时,就听几声敲门声,还没走到门口。门开了,一张笑吟吟的圆脸探进来:“啊呀,原来你躲在这里。”

技术员们一个个都蹲着,慢慢移动搜寻的位置,用极慢的动作在一遍遍筛选灰烬。流程简单,但是过程繁琐,他们要先用粗筛子把屋内的残余灰烬过滤,再用细筛子把它们复筛一遍,眼下他们刚刚完成第一个步骤。最后的最后,才是吸铁石,在细如粉末的灰尘中,获得目标物。

曾大方有点不耐烦地点头。

左晗看他们的动作,基本就明白了工作内容,接过臧易萱递来的防护装备,一边佩戴一边问:“我们这是要找什么?”

她用征询的眼神,指指椭圆形会议桌最远离自己的一端:“请问我可以坐吗?”

臧易萱说:“问得好,我也想知道答案。”

她应该是被自己的模样吓到了,但也只是愣了一秒,随后就毫不慌乱地自我介绍:“您好,我是今天刚分到刑队的新警左晗。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

左晗好脾气地笑了笑,她知道臧易萱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说者无心,听上去让人无法回应,实际并没有恶意。

睡眼朦胧间,曾大方以为是哪个毛头小子不知轻重闯了进来,实在是太过疲倦,否则非同时怒吼一声。可等双脚落地踩实了才发现,面签站着的是个年轻女警,皮肤白皙透亮。

她环顾房间里熏得发黑的白色家具,掉落在地上快认不出原型的毛绒玩偶,还有大小不一、变形扭曲的塑料碎片,凭想象都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构造。

左晗都笑出声了,赶紧捂住嘴。那男人已经稳稳站在地上,怒目圆睁地问自己的身份。他的头发因为是板寸头,丝毫没有凌乱。

她贴着墙角,尽量跨大步子地走了一圈,四处观察了番,又问道:“萱萱,底楼使用面积107平方,如果需要筛选寻找可疑物品,按现在的灰烬数量,要达到上千吨的筛查量,这就是你和我说的工作量吧。”

里面没有应答。她清亮地喊一声“报道”,轻轻推门而入。谁知里面还真有人,一个正四仰八叉躺着睡觉的大汉全身一震,差点没从沙发上滚下来。

臧易萱停下手里翻拣的动作:“你看过平面图?”

她抱着材料,看会议室的门紧闭着,左顾右盼了下,有节奏地轻轻叩击了三声。

“没有啊。”左晗很诧异她为什么想到问这个,很快反应过来,“大致估算的,不一定对。”

池逸晙让她先到会议室学习材料,说已经让内勤帮她去申领办公家具和装备,调整办公室布局。在她办公室安排好之前,她的临时办公点就在这。

“一模一样,正好是107平方。不要纠结了,赶紧干活吧。”

她走过最后一幅“打黑恶、反两抢、禁黄赌、追逃犯、护人民”的标语,就到了走廊尽头。消防通道的另一侧,就是会议室。

他们就这么蹲在地上一整天,收工时,每个人都体会到了老态龙钟的感觉。

刑队是局里的核心业务部门,破例独占了一栋楼。楼并不大,两侧共八九个办公室,一眼能数得清。办公室的门大多敞开或虚掩着,桌上堆满了蓝黑两色的文件夹,几乎每个椅背上都挂着一套警用执勤服,座位上却东倒西歪,有趴在电脑前埋头睡觉的,有后仰靠在椅子上朝天闭目养神的,安静随意地有些不像上班时间。

“如果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浑身酸痛的感觉,那我还是早点自我了结,否则生活质量太低了,活得毫无尊严。”有个男同事感慨道。

通往会议室的过道干净到极点,到让左晗想起个成语“一尘不染”,但这样的整洁也是让人有生疏的游离感的,即使墙上镜框里裱着警校里司空见惯的语句。

臧易萱听了又说:“好死不如赖活,忘记这句老话了?”大家哄笑,其实并没什么好笑,不过是静默了一整天,笑点突然就变得敏感了。

他好像匍匐在暗处的猎豹,对方被他搅得自我疲软之际,他就一跃而起,直咬住要害。此时,再撬不出一个字的罪犯、累犯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而这一切,也给这个公检法系统里赫赫有名的钻石单身男,在排名上又加了重重的一码。

左晗看大家乐呵,她也想笑,但上了车,一挨到座椅,她的大脑马上停止了思考,渐渐闭上眼,很快就跌入了疲惫不堪的梦境中。长长的睫毛像有人惊扰了,时而扑闪着,白皙柔润的脸看上去如同初生的婴儿般单纯美好。她刚才绷了太紧,一个人完成了三四个人的工作量,想来全是凭精神撑着,早就透支了她的小体力。

面对真凶,他的嗓音不响,眼里飞出刀子,话不多,却烟雾四起。

臧易萱看她睡着了,轻轻“嘘”了下,几乎所有人都压低了嗓音,一路上,非说不可的事情才简短开口。

日后,直到有一次看到池逸晙审讯一个正在诡辩的杀妻犯嫌疑人,左晗才知道,池逸晙儒雅的一面只是对于嫌疑人以外的人。

这一路,她睡得很熟,梦境特别逼真。在她的梦里,她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打开的一瞬间,她像被子弹击中一样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母亲从里屋出来,接过她手里的通知书一看,喜上眉梢,连忙招呼父亲过来:“老左,咱们家出大学生了!”

然而,池逸晙对自己递文件、关门、请入座的动作又不失儒雅,和她道别时的表情甚至略带谦恭。再一次四目相对,对方又若无其事一样马上挪开视线。左晗最后看了眼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云里雾里地捧着材料退了出来,还停留在仰望他一米八身高的肢体动作上。

父亲脸上掩饰不住喜色,嘴上却辩驳着:“说什么呢,搞得像是头一回一样,我的文凭又不是假的,也是正规教育部认证的本科。”

毕竟,端坐本市一线大区刑队队长位置的,除了他,清一色是年长他二十余岁的老公安。哪怕不是恃才傲物,也只有端一副架子,才能让人忘了他的资历辈分,在他少年白头的掩护下,听他发号施令吧。

“你们公安大学,那和职业学校没什么两样,再说了,你都干了半辈子公安了,咱们女儿可不能再干这出生入死的活。幸亏我眼明手快,你知道她填得什么,市里的刑警学院,我打听过了,毕业分配了就是去刑队,或者去监狱、看守所,这是女孩子能去的地方吗?”

左晗并不感到意外。

父亲左志桦有点没反应过来,再看看她的脸色有点异样,马上明白过来,怒斥道:“陈雅静,你做事不要太过分,平时大事小事都让你做主也就算了,女儿考大学,这是她的人生转折点,志愿你说改就改,你和晗晗商量过吗?”

只是不知为何,自始至终,池逸晙的眼神似乎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而且,左晗敏感地捕捉到,在他和善的面容之下,有着隐藏得很好,又恰巧故意让人感受到的冷淡。

“你嚷嚷什么,女儿考大学你有操心过吗,从小到大的教育,你有参与过吗,每次节假日都在加班值班,说得好听是‘以所为家’,说得难听点‘我就是在守活寡’。现在倒好,马后炮了,在女儿面前故意贬低我做妈的权威,否定我这么多年的付出是吧?”

转身时,她发现队长的衬衫背面没有一丝皱褶,她甚至留意到他的马甲纽扣上刻着他名字的缩写,这说明他的一贯坐姿和站姿一样挺拔,他应该是个相当有自制力,又追究生活品质的人,从他穿衣打扮的品味,和书橱里的数目来看,他的家境和家教也相当不错。

“别扯那么多没用的,我就事论事问你,你有没有和她商量过志愿表?”

池逸晙向左晗简单描述刑队的情况。介绍到一半时,她去找往年的简报,说是给她学习。

“商量什么,我是她妈,她的命都是我给的,我和她商量过吗?我不改,她真的考了刑警学院,万一像他们那样,你让我还怎么活?”

池逸晙恰好没穿制服,酒红色的衬衫质地扎实,人字纹的西装背心把宽肩窄臀的体型勾勒得有棱有角。这套装束让她有点奇怪,这可不是一个典型的刑警形象。在警校实习下基层的日子里,她所见到的刑队民警,着便装的时候,无一不是永远一身深色夹克外套T恤,再夹一个小手包或是斜挎包,如果不是熟悉他们的人,都会怀疑他们似乎从来不换衣服。

陈雅静的手往一个方向一指,那里有一对年轻夫妻,正趴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他几乎空无一物的办公室让左晗讶异。墙上没有领导办公室惯有的锦旗、字画,要说装饰物,恐怕只有衣橱上挂着的一套篮球服,还有衣橱下摆放端正的一双明显穿了很久,看上去却簇新的三双篮球鞋。

左晗不理会他们的争执,她的泪无声地划过脸,在每一寸皮肤上滑落的时候,痒痒的,她却不想擦,她的心也如被千万蝼蚁碾咬一样。透过泪眼,她惊讶地发现,那是一张解剖床,床上躺着的居然正是那两个被活活烧死的孩子。

这人就是接待她的队长池逸晙。

她从噩梦中惊醒,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有点喘不过气。她四下朝车上的同事看了看,没人留意到她的异样。这个梦太逼真了,以致于车进了单位大院,她都有点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结束新警欢迎仪式后,左晗由培训处的民警领着,到刑队报道。门敲开后,首先映入视线的是一头花白的头发,而后再看到有个人正巧和她四目相对,但很快移开了视线。

“就等你们了。”车门一开,刘浩从大堂里窜了出来,“总算把你们盼来了,上面开会呢,确切地说,是等你们两位女将。”

左晗没有预料到,自己到新单位的第一天,就会被未来的同事兼领导怒目圆睁地呵斥。

这刘浩皮相看上去和新警的年纪差不多,实际在刑队摸爬滚打两三年,经历了不少案子,也算是队里的“老人”了。无奈个子精瘦,大粗银链不时从领口冒出来,不知道被领导批评了多少回警容风纪。他不是穿分趾鞋就是穿低胯裤,就是穿警服也松松垮垮没个正形,遇到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这个形象让新来的学弟们总和他没大没小,他倒好脾气,从来都是呵呵而过。

臧易萱“哈哈”大笑:“看你神探浩子也有做迎宾小姐的这天,是被曾队派下来的吧。”

女人的发丝随着路面的尘土一起飞扬,带着某种凄凉和悲壮的意味。太阳照常升起,而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你以为我愿意。打你手机也不接,害得我在这里吹了半天风,吃风都吃饱了。”

众人面面相觑地盯视着死者,想要从她青灰色的面部寻找到一丝方向。到底这是一个怎样胆大妄为的凶手,为何要夺取这个女人的生命,甚至在死后还不断折腾她?

“不饱不饱,话还说得利索。”

臧易萱点点头。

“那还不是我玉树临风,天资聪颖?”刘浩朝自己脸上贴金。

池逸晙明白她的意思了:“所以,尸体肯定是在死者身后又被挪动过了。”

“我不接电话是有原因的。我们忙着工作呢,再说你也不是我通讯簿上的优先人士,手机都没响过。下次记得拿领导手机打。”

臧易萱条分缕析,语速很快:“对,尸斑是怎么形成的?是由于人死后血液循环系统停止工作,心血管内的血液缺乏动力,沿着血管网坠积到尸体相对位置低下的部位,造成这个部位毛细血管和小静脉充血,透过皮肤就最终呈现出来现在这种暗紫红色的斑痕。明明是一侧身体腾空,却偏偏是这一侧有尸斑,只有一种可能……”

“萱萱,你总欺负我,你是不是有虐待狂倾向?”刘浩假装生气,上去质问她。

池逸晙回忆了下:“她头朝下,右半边身体差不多斜三十度腾空,左半边穿刺在铁网上。”

左晗看着两人笑骂着,低头跟着走进电梯。刚才的梦亦真亦假,她的心情还沉浸在低落伤感中。好在她平时话不多,别人也只以为她是文雅恬静。

臧易萱指着尸体:“你们刚才还记得她是哪一侧身体挂在铁丝网上,和网架直接接触的?”

母亲的强势让她多花一年时间重新考进了梦寐以求的刑警学院,这期间所经受的精神压力,只有她自己知道。和母亲之间亲密的关系,似乎也再回不到从前了。

池逸晙点头:“她既不是别人放上铁丝网的,也不是自己爬上去的。就这样抛一次都要冒着被发现人或车的超大风险。如果第一次抛尸成功了,还有什么人会把她从其他地方搬到这里抛第二次呢,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池逸晙知道她一向不轻易下结论,但还是追问,“你从哪里得出这个判断的?”

会议室里,有种热腾腾的气氛,这种不可见的氛围是由队员们冒光的眼睛,亢奋的表情,高八度的声音烘托出来的。

“什么,抛尸还有第二现场?”耳尖的刘浩早从人堆里钻出来,快步走来问,“铁丝网的钢丝都弯曲变形了,我刚才试过用手掰,非常坚固,不是有高空抛掷这股冲击力,根本做不到。”

顺着左晗提出的思路,他们几乎把周边地区的娱乐场所搜了个底朝天,人困马乏颗粒无收之际,在名单上的倒数第二家找到了一个叫“慧慧”的女人,经过查验比对、亲属辨认,确定就是本案的死者,案子由此朝前迈开了一大步。

臧易萱的眼神转向了女孩的上半身,一脸的难以置信,抬头轻声告诉池队:“这里还不是抛尸的第一现场!”

此时,池逸晙正在鼓励众人:“咱们大胆推测,小心求证,很可能会有一种新的突破。大家不用怕说错,都把自己的想法拿出来讨论讨论。”

池逸晙也陷入沉思。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在尸解完成、死者身份确定前,所有的猜测都是无根的浮萍,看似密布,实则毫无联系,对案情根本没有推动作用。他看到臧易萱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疑云密布,走过去,站到她一侧,问:“发现什么问题了?”

左晗原本想要和臧易萱私下沟通,在现场大家忙着干活,也就没提这茬事。但之前她在参观解剖室时,看了看尸解的详细报告,飞快把几个数据刻在了脑子里,心里其实有了九分底数。

“话是这么说,可是,难道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把这里作为最后的选择呢?”刘浩百思不得其解。

有几个刑警对作案动机、作案人生活习惯提出了建设性建议。池逸晙看似毫不否定,但不动声色地在引导中,帮助填补了一些逻辑漏洞,修正了思维定式,破案方向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见。

曾大方摇头:“应该不是。要解决目击问题还是比较简单的,这里凌晨的车流量并不大。如果是熟悉路况或是提前踩点,完全可以做到。”

左晗看大家都热烈讨论,几乎每个人都说了个遍,她也就不犹豫开口了:“嫌疑人作案时,‘密闭空间’我有个大概的设想,如果说的不对,还请前辈们包涵。”

“谁会选择在这里抛尸?”刘浩问,“难道真的是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才扔在这里?”

看大家鼓励的眼神,静静等着她分析,她接着说:“如果我没记错,死者左腿上下各有一处皮下出血。”

“肉眼能见的致命伤有三处,一处是机械性伤痕,在头颈部有环形闭合索痕迹,另一处是穿刺性伤痕,在腹部有脾脏及肝脏大出血情况。但最多的伤头集中在头部。她的头顶有钝器击打伤痕三十多处。不过,只是伤着头部皮层,颅骨没有致命损伤。”

“没错,她的膝盖上鼓起了个圆圆的包。”刘浩一脸坏笑,“这不是职业病吗,你不说大家也知道。”

“致命伤目前能确定吗?”曾大方查看了周围一圈后,回到死者身边问道。

左晗怔了下,明白他在暗指什么后,脸微微一红,平静地接着说:“我认为,这种伤痕是在特定环境下才会产生的。如果凶手是男人,两者力量悬殊,对方没有必要击打受害人的腿部,这和他勒死者面部、击打她的头部一样,比较蹊跷。”

她也习惯了池队的雷厉风行,索性脱下手套,查看手机上的天气APP:“根据气象资料显示的温度,夜间最低气温达到零下五度,我需要比对往年同期温度。刚才的结论可能需要微调,我过后会给出一个结论。”

“的确也不符合同一种作案工具的形态,更不是手部击打能形成的伤。”臧易萱把幻灯片调到腿部特写照片。

“那实际上?”快言快语的臧易萱,到了工作时就判若两人变得惜字如金,池逸晙已经习惯了。

“会不会是自卫时的防御伤?”有人提出。

臧易萱面容肃穆,仔细查看尸体说:“死者的尸僵完全缓解了,但是腐败的“巨人观”还没有出现。理论上,能够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三天以上。”

曾大方摇头:“抬起腿来防卫,受伤的部位不太符合常理。”

池逸晙戴上手套,用手轻轻摆动了下尸体的手臂,抬头问臧易萱:“小臧,目前看是没有尸僵现象,能大致确定死亡时间吗?”

“你的意思是,既不是防御伤,也不是击打伤痕,很有可能是死者在特定封闭空间内躲闪,被身边的硬物磕出了伤?”池逸晙脱口而出。左晗会心朝他笑了笑,池逸晙的心停了一拍。

这时,大家才看清,这是个年龄大约二十的年轻女人,秀丽的脸因为厚重的妆容显得有几分风尘气。她的眼睛微睁着,露着一丝眼白,像是死不瞑目。

池逸晙显然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聪明人总是一点就通。她点头道:“我同意池队的说法,伤痕为什么集中在左腿?又为何集中在左腿的外侧?这么一想,其实可以和之前莫名的两处伤联系起来。”

在几个工作人员的协助下,女人被抱离了铁丝网,臧易萱蹲下身开始为她做初步检查。

“这样我们可以把‘密闭空间’再缩小一下范围。”

大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女人的死相惨烈,让见多了现场的刑队民警们都无言悲痛。没有人说话,像是在对死者表示最后和迟到的尊重。

“甚至可以缩小到一个特定的空间。”池逸晙补充道。

刑警们双脚好像踩在了未干的粘稠柏油路上,无法向前。骇人的场面让见惯了世面的他们都呆滞了几秒,一贯和尸体打交道的臧易萱面色凝重起来,披上法医白大褂,戴上橡胶手套,快步上前查看。随后,就朝迎上来的池逸晙摇摇头。

“比如说?”曾大方将信将疑。

再走近几步,能看到女人身下的那一段铁丝网护栏已经变形坍塌,而且,她根本不是爬上铁丝的或倒悬在上面的!因为其中几根铁丝,直插入她的腹部,几乎要把她的身体刺透!她的血在冬日寒风中已经凝结起来,把本冒着银光的铁丝染成了暗黑色。

左晗仍然是不慌不忙,丝毫没有改变之前的语速和音调:“假设死者在生前被害搏斗时,头上有低矮的阻挡物,她的右脸旁有推不开的阻挡物,加上左腿外侧也有硬物挡着,影响嫌疑人发挥,会是哪里呢?”

如果不是天色更替,没有人会反对,这样的场景几乎是恐怖电影里才会见到的场面。幸亏封路,否则因为她的“吸引力”,早高峰时期的连环撞车恐怕是难以避免的。

刘浩思索着:“这样看的话,岂止是‘封闭空间’,包厢都还过于宽敞。”

众人几乎是屏息靠近,怕是任何脚步惊动了“熟睡”的女人。天色透亮起来,天际的太阳露出几缕红光,半片天空都如飘着红丝带一样瑰丽炫目,她却头朝下、脚朝天的纹丝不动,保持着一个吃力又怪异的姿势。

左晗微皱双眉:“对,包厢再小,还是有回旋余地的,而死者身上的伤都指向一个特征,她被害时所处的空间非常狭窄,几乎是只能容下她一个人。所以,加之她是被抛尸在高架上的,如果凶手把她从其他地点转移到车上,不可能逃过所有旁观者监控探头。那只大大增加了一种可能。”

没人应和。隔着警服,其实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毛孔张开,寒风透入,说不出的阵阵凉意。然而,这会儿并没有风,地上的树叶都纹丝不动。

池逸晙明白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根本不用搬运尸体,死者被害时,就是在他的车上,而且是在副驾驶位上被害的。”

下车后,站在原地,刘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哎,你们有没有感觉有股阴风吹过啊。”

左晗点头赞同:“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想。”

隔着窗玻璃,大家瞬间陷入了静默。

一直静静听着大家分析的臧易萱肯定地接话:“这不是猜想,而是结论。之前,我有考虑过她膝盖处的伤痕,因为位置特殊,所以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冲积物推测,但并没有和案件联系,所以写在尸检报告上的也只有一些客观数据。但刚才我又重新对照了下伤痕形态,查找了下车辆的参数,从客观数据来看两者是匹配的。”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警车开到了距离“青蛙”最近的路边,熄火停稳。这时,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不是什么“青蛙”,也不是什么“不明生物”,而是一个蜷缩着的、一丝不挂、倒挂在铁丝网上的年轻女人!

左晗早估摸了两者的数据,快速在脑子里盘算过了。臧易萱说这些话的时候,众人长舒一口气,只有她淡定处之,毫不意外。

就在众人小声的议论中,警车穿越了警戒线,驶入了一处空无行车的高架路段。还没下车,大家远远就看到了高架路段上隔离用的铁丝网上,趴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一动不动,形态上像一只巨型青蛙。

刘浩面露欣喜:“这么说来,她的脸部勒痕,头部敲击也全解释得通,迎刃而解了。”

还在开车的刘浩看看反光镜里的大伙,插了句:“刑队的传统,就是‘三全’,形象全无,年假全免、考试全裸。你要是不裸考,怎么好意思说是刑队的人。”

池逸晙脸部稍稍松弛,暗压内心欣喜,不忘顺水推舟一番把带教关系敲牢实了:“好,咱们强将手下无弱兵,曾队的徒弟今天可是一鸣惊人,帮我们开拓思路,接了难题了。”

“那有的忙了,下周末还执法考试,都没时间复习了。”

曾大方低头做着记录,字体潦草,池逸晙看不懂他写得是什么,他像是全然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几个年轻刑警议论开了:“案件,确定不是意外事件了?”

曾大方像是没听到她的打趣,板着脸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池队电话里和我说是‘本市从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案件’,大家过去了就知道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疲惫。

公安的培训点分散在市郊的三个地方,一个是左晗当年毕业的刑警学院,在职民警的警衔晋升和干部培训也集中在这里,另两个是供在职人员进行警务驾驶、特技训练的培训点,各区县的干训处也会根据警员的素质和岗位匹配度按计划进行定制培训。这天,曾大方开车,带着左晗来的就是她的母校,想必是和培训部的老同事打了招呼。

众人看看曾大方胡子拉渣铁青的脸,心里虽然都好奇,但没人不敢附和。

池逸晙像是无意间提到,她的师傅曾大方要对自己进行考核,很有可能穿插魔鬼式训练,左晗不感到意外。

她问:“曾队,这时候是休养肠经的节点,肠胃不好,营养不能吸收,恶性循环啊。什么案子那么重大,现在总能和我们说说案子的情况了吧。”

从见到曾大方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这个老刑警的个性如同他面部轮廓的线条一样,有棱有角。在他的世界里,原则和信仰是第一位,谁也无法撼动,甚至连他都改变不了自己。

全车人听着两人的对话捧腹而笑。臧易萱对工作的全身心投入,有目共睹。她甚至不吝惜新买的衣服沾上腥臭难洗的灰白色脑浆。臧易萱偷瞄了眼曾大方,圆润的娃娃脸微微红了起来。笑声比往常来得短,臧易萱不明所以地看看周围几人,后来才注意到了曾大方的面无表情。

看似在会后收拾投影仪时对她随口提起,左晗相信池逸晙是特意提醒她,让她有点心理准备的。以她的直觉,池逸晙是好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当口,既不让别人留意到队长特意对新警有所嘱咐,以免旁人侧目,又说得不那么郑重其事,让自己有额外的心理负担,对这个师傅有畏惧和憎恨心理。

刘浩甘拜下风:“我专心开车,不和女士争辩。你长得漂亮,说什么都对。”

向站在岗亭里的学员回了警礼,左晗环顾着熟悉的校园,看到那条记载着每届毕业学员名字的砖路一路绵延,暗暗有些兴奋。曾大方在案子密集的当口,忙里偷闲来考核左晗。她想这个师傅是把自己当真了,严师出高徒,如果真如臧易萱讲得那么神,看来自己能学到两手。

“我的衣服很方便行动,至于隔离保护现场,这是起码的职业素养。我好像比你工作时间还长几年,多谢你关心。”

只是,左晗没有想到,曾大方把车停在警校培训三部的停车场里,一个人走在前头,带着她直奔警体馆。第一个科目居然就是搏击!

“我作为革命同志,一个团队的小伙伴,关心你下。”

左晗故作镇定,暗暗叫苦。走过一栋再普通不过的独立玻璃房时,她回想起三年前在警校,整个大队的同学有了毕生难忘的一次集体体验。

果然,臧易萱丹凤眼一瞪:“管得真宽,我就爱这么穿。”

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就在这个密闭的玻璃房里,每批次一个班十余人左右,整齐有序、赤手空拳的走进去。玻璃房面积很小,不到十五平方。大家还在面面相觑,想象着会有什么感受的时候,教官飞快地端起枪,朝屋子的天花板放上一弹,瞬间烟雾四起。左晗能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玻璃屋外,其他班的同学嬉笑、惊讶和恐惧混杂的表情。

不管什么场合,臧易萱都是街拍时尚博主的造型。因为养眼又怕伤害女同志的自尊心,加之她的工作又一向可圈可点,没人好意思提醒她工作时要低调,也只有刘浩敢这么说。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却很快因为缺氧又深呼吸了一下。这恰恰犯了大忌,教官之前特意警告过不能大口呼气吸气。一股刺鼻的气味随着呼吸飞快冲刺到了她的鼻腔、直达她的肺部,她的眼睛因为刺激性气体不停地流泪。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弯下腰难以抑制地咳嗽,随着喘息,更多的气流灌入她的肺部。

刘浩眼神在反光镜里移向她,呵呵笑:“你这雍容华贵的羊皮毛大衣,真皮长靴的,是要去参加时装秀呢,还是出现场呢?”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但她很快平静下来。透过迷糊的泪眼,她看到同屋的同学有的在拼命拍打玻璃屋的门,有的在焦躁地原地蹦跶,这些都全然无用,因为如此只有吸入更多的烟雾。

臧易萱笑道:“人家坑爹不假,谁让你同情心泛滥。你就应该去做个社工或者心理咨询师之类的,现在趁年轻还来得及跳槽。”

左晗还看到了教官冷酷的脸,与犯罪分子眼中的冷漠相比,多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忿忿不平。他像是看着再寻常不过的一间屋子,低头看看秒表,纹丝不动,也不让其他任何人靠近房间的门锁。她调整呼吸,尽量降低咳嗽频率,忍住不去揉眼睛,冷静回想着教官的每一句话。

刘浩气鼓鼓地说:“刚才曾队也看到了,窗口前面停着的好几十万的大奔就他们家的,父母都活蹦乱跳好好活着!”

打开屋子时,一打仿佛半瞎的人摸索着走出来,在同伴的帮助下俯下上半身,侧过头,用清水冲洗眼睛。那种咽部、肺部和眼睛火辣辣的灼烧感,胸部的窒息感,至今依然清晰可辨。

“然后呢?”法医臧易萱来了兴致,问道,“能把咱浩哥气成这样的,必定结局是个超级大反转啊。”

与这次经历相比,烈日下暴晒两小时站警姿,整整两个礼拜蜕皮不止不算什么,半夜练习搏击而拳头红肿、吃饭连筷子都拿不起的日子,在痛苦程度上也只能屈居第二。与犯罪分子斗争,知己知彼,有些科目是难以避免的自虐。左晗丝毫不憎恨教官,相反,她对有这段青春记忆充满感激,是这样的经历,让她一次又一次地挖掘了潜力,看清楚自己原来有惊人的自制力和超乎寻常的冷静。

刘浩愤愤不平抓着方向盘:“真得把这臭小子好好改造了,否则下次进去不定是诈骗罪。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声泪俱下,我要不是强忍着,也得跟着掉几回眼泪,什么父亲车祸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什么母亲血透虚弱到都走不动路了。”

不过听到“搏击”这两个字,看着曾大方门板一样的高大背影,她的腿脚都有点发软。跑步、搏击,一个考验下肢耐力,一个考验上肢力量,即使左晗是个隐藏的运动达人,面对短板时,她还是未免心虚气短。即使这不是她对于警校最痛苦的回忆之一,却是她最无力改变的弱项。

刘浩一拍方向盘,喇叭“嘟”地猛响一阵,车上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值班那几个,睡意一下子烟消云散。

曾大方看出她的心思:“怎么,会上发言很踊跃,真枪实弹了,退缩了?”

曾大方好笑:“怎么回事?”

“曾队,如果是射击项目,我问题小一点。”左晗立刻接上话。

直到上车,刘浩还在骂骂咧咧,拉着曾大方评理:“曾队,我要问这小毛贼要精神损失费。妈的,碰上戏精了,年度最佳演员,把老子都给骗进了!”

这么说,左晗其实还是谦虚了。当时在班上,左晗是射击成绩第一,在整个警校,都能和男生单兵较量。实际上,在爆破枪各班比拼时,她都拔得头筹,让男生们对娇小文静的她刮目相看。不过,因为左晗并不热衷参加比赛,这些成绩都没有记录在档案里,曾大方也无从得知,只以为他在躲避考核。

对方唯唯诺诺点头。

“枪可不是你想打就能打的。”曾大方没有被她的话转移注意力,径直打开了其中一间训练室的大门。屋里的地垫上已经站着一个三十开外的女警。一队喊着口号的学员意气风发地从馆外经过,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脚上的警靴掷地有声。

刘浩揉揉酸胀的眼睛,哭笑不得骂道:“你语文大概是体育老师教的,我让你写的是‘以上笔录我已看过,和你说的相符’吗,我再打一份,不许再写错了。”

简单寒暄了下,左晗就知道这是曾大方的学妹,曾经是省里的搏击冠军,特招入公安队伍的。

“警察叔叔,你这么说就冤枉了。你说什么我就写什么了啊。”

左晗再次暗暗叹气,当年在警校时,这个科目对女警而言纯粹是过场,考核都是事先排练好做做戏的,如今,却要面对冠军,还是重量级大过自己的冠军,怎么可能成功?

刘浩挥挥手,让他别急,细细辨认他的草书,看完后往桌上一拍:“你故意玩我是不是?”

日后,当曾大方回忆这一幕的时候,他还能清晰记起左晗清澈的眼神,那是他头一次看到她明白无误的畏难和犹豫,也是他对左晗真正有偏见的开始。

对方倒也是爽气,闷头龙飞凤舞地写,很配合地伸出拇指,问他讨印章。

日后,曾大方才明白,是左晗的美貌蒙蔽了自己判断的客观,或许,她也从未想过,颜值和性别一样,居然是让她被自己误解、职业道路变得艰难的原因之一。

刘浩又看了眼时间,用指节点了点那毛贼面前的笔录:“麻烦你核对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在最后一页写这句话:以上笔录我已看过,和我说的相符。”

面对冠军,左晗技术和体能上自然甘拜下风。不过,好在反应比较快,应对闪拳几乎全在侧面躲闪。无奈对方稍微正经的一出手,左晗就毫无还击之力,好几回还被背摔在地上。

刘浩这一夜,硬生生“问”出了二十多个案子。这小子脑子倒是好使,每一次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可惜没用到正路上。

几次下来,左晗的身子骨趴在地上有点动弹不得,要散架一般。中年女警是个和气人,看左晗如此狼狈,都下不去手,反复和曾大方说:“今天就到这吧,可以了。”

嫌疑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却是个惯偷,足迹遍布城市角角落落。

曾大方冲着地上的左晗吹胡子瞪眼:“最起码的基本功都不扎实,打架还比不上街头那些瘦不拉几的零零后混混,还做什么刑警?”

眼前在审讯的对象让他又气又恨。刘浩气得是嫌疑人对自己的斑斑劣迹供认不讳,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恨得是自己居然还同情他,对方说犯事的原因是“我家穷,两个月前,爸爸出车祸死了,妈妈得了尿毒症,一直要血透,需要钱。我除了偷,没其他办法能来钱快了。”

左晗刚被摔倒在地,头晕晕呼呼地盘坐在地上,脸涨得通红,她知道辩解什么都是错,毕竟自己理亏在先。

他看了看时间,把笔录打印了,递给嫌疑人确认。

“你看,还说不得了。”曾大方更加气急败坏,对女徒弟的无计可施。这让他有了种面对妻子哭泣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不禁火冒三丈,“你给我起来,走,换个地。”

“去去去,还真把自己当老鼠了。”被叫做“浩子”的民警刘浩气不打一处来,朝他准确无误地扔了个纸团,嫌疑人躲闪不及。他没问小民警集合是去哪,做什么,服从命令是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也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了。

不过,一到田径场上,曾大方就后悔了。

等看清屋里还有个看上去文绉绉的嫌疑人时,半梦半醒的小民警赶紧收口。对方等他走远,就嬉皮笑脸地低声学舌叫:“耗子警官,您这不帮帮咱自己人啊。”

跑道上是空无一人,但田径场中央,正有一个大队在上体能课。他们两人一来,这可好,先是一两个人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口口相传,所有人都扭过头来看。

“浩子,几点了,都没睡过,这精神头够足的啊!”小民警惺忪着眼睛,从值班宿舍里出来,随口招呼道,“池队说半小时后集合出发,他先过去,我们一批,你抓紧了啊。”

看得不是别人,就是走在他边上,因为之前训练面若桃花的左晗。她正解开头发散着头顶的热气,一头秀发如黑色瀑布般倾泻而下在她的肩上,她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块淡紫色的手帕,细细擦拭着额头和颈部细密的汗珠。曾大方连走路都不自在了,左晗倒像是习惯了万众瞩目,全然无视别人的注目礼。

他摇摇头,深叹一口气,脚步匆匆往门外走去,眼眶不知不觉却热了起来。曾大方随着自己脚步的节奏,在心里默默对着母女俩反复说着三个字:“对不起。”

“小曾,你新徒弟?”那个教官呵斥了学员几遍,看还是管教不了,索性自己走过来探个究竟。

曾大方弯下身想要穿鞋,又大步无声地走到女儿房间门口,张望了两三秒。临出门前,眼神瞟过女人,对方不再看他。

曾大方忙不迭打招呼:“老李,不好意思啊。这我们队里新来的,跑步不行,练练,谁知道影响你上课了。我们赶紧挪个地方,你们继续。”

说话间,女孩屋内有翻身的声响,女人起身往里走。他洗漱完毕,套上件纯黑色羽绒服,把手机和充电宝往口袋里揣。

曾大方说挪地,左晗知道他是要把跑步考核的地点从田径场扩展到了整个校园。田径场有两个通道,一个从东食堂后方延伸到观众席入口,另一个穿过沙坑过了杠杆一路穿向泅渡馆侧面的通道。

曾大方张在忙乱地洗漱,他含糊地冲外面说:“今天是个大案,队里有个专案小组在锦城出差,人手少,时间紧,否则池队也不会给我电话。”

警校生都熟悉这条路,平日的跑步训练起点在正门口警卫室旁的小道,一路通过教学区,通过田径场,再回到起点。沿着这条路线,尽管沿路还有小桥流水、绿鸭白鹅的风景,路程却是只长不短,足足有二点五公里,女生到了终点,男生都要再跑个小圈才算凑足三公里。

女人坐在布艺沙发上,微闭双眼,疲惫至极又像是心灰意冷:“等会女儿醒了一定会哭着找你的,平时我不说什么,但今天孩子还在发烧,你不多陪陪她?”

左晗的小腹隐隐有坠痛感,同时觉得下身一小股蠢蠢欲动的暖流。坏了,幸亏穿着藏黑色的警裤。她表情复杂地看向曾大方:“师傅,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墙面脱落肮脏的居民楼内,几层过道的顶灯暗着,忽地扑闪几下,如垂死挣扎一般,透过楼道镂空的外墙,显出一座楼的暮气沉沉。

对方却误会了,一瞪眼:“跑还没跑就想讨饶?快去,不过你给我记住,这世界上我曾大方最讨厌的是什么人?不是嫌疑人,是逃兵,是敌人还没杀上来,自己就挥白旗的懦夫。”

等他关门的时候,裤袋里的手机高亢地唱起了“军号”,他猛地一机灵。这是平时他晨跑的闹钟,哪怕通宵讯问、做笔录,听到军号,他就喝了特浓咖啡一样,瞬间神清气爽地轻松去跑上三公里,看着太阳升起。他在部队大院长大,从十四岁开始,就跟着大将爷爷晨跑,风雨无阻。爷爷过世多年,习惯雷打不动地保持了下来。不过,今天显然是没有时间了,他摁掉了铃声,转身快跑出门。

左晗小碎步走开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落荒而逃。池逸晙的电话进来:“老曾,在哪儿?”

池逸晙想起了曾大方,迟疑了一秒,说:“老曾电话就不用打了,我来说。”说话间,他把自己倒腾得神清气爽,从办公室的衣橱里一沓纯白衣物中,取出了一件定制的白色衬衫换上,对着镜子扣上衣领的最后一粒纽扣。

“培训三部。”

内勤愣了下:“池队,包括请假的,全体人员?”

池逸晙在电话另一头淡淡一笑:“就说你雷厉风行,见缝插针给练上了。”

他挂断副局长的电话,第一个电话拨给了交警大队的兄弟,第二个电话拨给了刑队的内勤。他开着免提,通话的同时在简单进行洗漱:“通知全队人员,马上到局里集合。不管用什么方式,二十分钟后统一发车。我要在四点一刻之前看到他们,技术组的全套装备带上。”

“扶不上墙的泥,还不得好好敲打敲打?这不,还没开始跑呢,逃卫生间去了。”

他套上黑色修身休闲长裤的时候,就在考虑——姑且称为案件的——事件难点。如果真是一起凶杀案,谁会选择把尸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尸体一旦移动,某些物证或者痕迹就会随之被破坏甚至消失,整个案件侦破工作在一开始就会陷入僵局。更要命的是,蹊跷的现场,开放的空间,夜间只有值班人员留守,大量的取证工作。从通知人员到全部到位,留给他们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一个多小时!

“呵呵,在你面前,那也是孙悟空翻跟斗。”池逸晙的声音听上去毫不意外,“告诉你下,你徒弟昨天脱岗去了哪里。臧易萱说是看她擅长物证分析,被她拉去火灾现场了。”

实际上,在用代号简明回应对讲机“两动幺明白”时,他就在脑子里迅速打点盘算了警方即将面临的局面:由于闽真路是市区通往闽知工业产业园区的必经要塞,一直是交通频道关注的重点路段,大约两小时内,大流量的公司班车和独角兽公司员工将驶过“攀爬点”。无论是否能够确认“全裸女”死亡,都将是众说纷纭的又一舆论热点,最短时间内封锁现场,这是不可避免的。

“发现什么了?”曾大方说到案子,就其他都不管不顾了,心急火燎地问。

池逸晙以毫不迟疑又短促有力的“是”来回应领导的问话。这并非表信心,更不是表决心。他从来不屑于得到领导的褒奖,而只是他一贯的说话语气,干脆利落。

“的确有发现,她们在近100公斤的灰里找到了几个塑料碎片和金属弹片。”

果然,电话里传来分管刑侦王副局长低沉的嗓音:“小池,这个警比较特殊,你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没记错的话,那死了的男孩手里也拽着个塑料片,上面还有字。”

池逸晙脸色一沉。壮实有力的大腿两步一迈,跨到桌边,脸色阴沉地提起话筒。接踵而至的声响透露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律:大案来了。

“嗯,经过比对,都属于同个一次性打火机,家属辨认了的确是家里的物品,是他们以前去旅游博览会拿到的纪念品。”

他只穿着背心,双臂肌肉也马上跟着苏醒,线条清晰流畅,和他的少年白头看上去很不协调。他刚放下对讲机,办公桌上的座机又响起。

“那这个案子撤了,确定是意外了。”曾大方松了口气。

两分钟后,刑队大队长办公室里,池逸晙沙发旁的对讲机毫无征兆地响起,方才还在熟睡的他像从未睡着过一样,腾地坐起,回应着指挥中心的警情。

“转派出所治安组了,家属这里估计还要闹一阵,法制科也跟进协调了。”

嘴上说着不信,但是不妨碍她在电脑屏幕上飞速打下一行字:“凌晨三时三十七分,报警人称在驾车行驶途中,至距离闽真路下匝道五百米处,发现一全裸女性攀爬在高架右侧铁丝网上,呈静止状态,疑似死亡。”

“行,”曾大方想起池逸晙来电的初衷,“不过纪律这事你应该强调下,哪有上班时间,师傅不知道徒弟去处的。”

但这一天,几个关键词瞬间激活了一名接警员的感性神经,她提高音调,反复追问了几次:“真的吗,你确定没看错?”甚至还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怎么可能?”

“没问题。”池逸晙答应得很干脆。

经过不断培训、日常操练,接线员习惯了用不变的声调来应对各种突发紧急,甚至是危急情况。在这个时候,同理心并没有什么用,还会影响判断,惊讶和震撼更是不职业的表现,需要竭力避免。他们会不自觉地模仿机器人,以便在最短时间里,在一堆感叹词和情绪宣泄描述中,获得更多的有用信息,从而真正帮到报警人。

曾大方这么一说,就表明这事情作数了过去了,不再提了。老曾这人暴脾气,队里人都有所畏惧,但为人仗义,人心不坏,几次重大抓捕都是主力,大家又有所敬佩。总体来说,人缘甚至不比他这个常年“恒温”的队长差,接地气嘛。

凌晨四点不到,110接警平台大厅里灯火通明。在这个地方,从来就没有黑夜白昼的区分。相反,夜晚才是真正的白日。忙碌、有序、纷杂、平和的人声里,听筒那边是歇斯底里程度不一的语调。

“死者社会关系理顺了,有没有眉目?”曾大方对案子牵肠挂肚。

冬日,窗外的世界处于深夜和清晨面目模糊的边界,天色虽混沌暧昧,却静谧安宁。只有零星开过的卡车轰鸣着,如同城市在节奏平稳地喘息。路上除了三两觅食的麻雀,就只有环卫工人弓背缩肩,抵抗着夜的余寒在清扫街道,扫去城市一夜残留的平静之下的焦躁和落寞。

“关系相当复杂,你们昨天走访掌握的情况还在梳理比对。她小姐妹那里的线索断了,其他的也没那么快,你就安心练,有进展我就第一时间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