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呀?”
“费尔德曼先生,求求你啦!”
玛姬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斯图亚特·费尔德曼开发公司,”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到底要说什么,山普伦太太?”
玛姬拿着一张纸片,纸片上记着开发商的电话号码;她必须查明这事,就算是要和那个可恶的女人打交道也在所不惜,因为受到伤害的是自己的儿子!她一拳打在了纸片上!接着拨通了那个号码。
玛姬说完,那个空洞的声音说道,费尔德曼先生不在,但她会传递这个信息。两天以后,玛姬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费尔德曼的律师。玛姬问他那块地皮的情况。
幸运的是,当地银行同情她的遭遇,给了他们一笔贷款,玛姬才付清了月供和滞纳金;那以后,他们的收入就可以按月缴纳了。
“那是七十年代初期,以费尔德曼先生为首的一个财团从伊利诺斯·艾迪森手中买来的。你为什么问这个?”
玛姬低头看着地板。
“当时那是一个垃圾掩埋场,这是真的吗?”
“对于你遇到的麻烦,我深感遗憾,玛姬!不过很不幸,我对此无能为力。”
“我无可奉告;不过,费尔德曼先生的确把它清理干净了,这是一个符合标准的程序。”
玛姬终于下定决心把提摩西暂时交由别人照顾,自己打车进城去开发商办公室找那位会计面谈。那女人听着玛姬的讲述,玛姬以为她会去找上司报告此事;不料那女人起身绕过来坐在自己桌子边上,身子靠拢玛姬,玛姬想要后退,但那房间太小,玛姬退无可退。
“谁把它清理干净的?”
“如果你不能按时支付月供,”那个冷冰冰的声音说,“我们将被迫采取下一步行动。”
“我再说一遍,没有查看记录,无可奉告。你为什么揪住不放?”
下一步怎么办,她也拿不定主意。从逻辑上说,她应该打电话给开发商,问问这块地皮的情况。但她并不急于这样做。因为她是通过开发商搞的房屋抵押贷款,但在提摩西病重那段时间里,她没能去交那几个月的房贷。最初,她收到了一些讨厌的催款信,就打电话向他们解释最近发生的情况;接电话那个女人(很像是那个会计)态度恶劣极了:
玛姬解释了几个孩子的癌症病情;直到发现律师的语气变得极其冰冷,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玛姬看着达斯提把手中的饼干给了提摩西,提摩西狼吞虎咽地全都吃了下去;谢天谢地,小家伙开始增加体重了!她谢过了爱丽丝,带着两个儿子回家了。
“我调查一下这事,山普伦太太;我会给你打回来。”
“根本不想看!各种各样的垃圾、废物碎片都倒在那儿;有一段时间,我们在教堂里也能看见那些垃圾。后来树木和杂草长得很高遮住了视线,人们就不大想到这一点了。”
但他永远都没打来电话。
“你说的废物丢弃场,具体情况呢?”
***
爱丽丝点了点头。
琼的表兄阿特·纽厄尔,是芝加哥才女商社的环保事务律师,答应查明此事。一星期之后,他给琼打来电话,邀请玛姬和芳妮·雅布隆斯基见面。阿特头顶已秃,胸膛宽阔,脖子很短。玛姬觉得,除了两眼闪光,纽厄尔简直就是一头年轻的公牛。
“就是我家那个地方?”
“那块地皮是由草原州环境服务公司来清理的。”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文件。“显而易见,那地方以前是储存煤焦油的,那是制造煤气的副产品,埋在地下储量很大。开发商在建造化粪池的时候发现了这些煤焦油,于是雇用草原州环境公司来清除。”
“我猜还是在这儿,很长时间都在,大概有四十多年吧,就是一个废物丢弃场,开发商来修建房子以前一直都是。”
“那么,一切都没有问题啦?”
“那么,后来呢?煤气厂关闭以后,我是说?”
“并非如此。在搬走那些煤焦油罐的过程中,发生了一起事故,一些工人弄破了一个煤焦油罐,因而泄漏了一些煤粉和其他废料,那些工人当场就受不了。”
“这种厂子很少,但的确有过。”
“什么时候的事?”
“我根本就不知道还有煤气厂这种事儿。”
“你们搬进去之前一年左右。”
“你呀,你那时太小记不得啰;很多年以前,街灯都要用煤气点燃晚上才能保持明亮,那种燃气要用煤炭来制造,就是在这儿生产的。当然啦,后来一切都用电了,不需要煤气,就关闭了厂子。我想那还是三十年代的事儿吧。”
“结果呢?”
“煤气?煤气是什么?”
“那些工人?不清楚,没多少他们的消息;不过从类似的事故判断,他们很可能都发生了呕吐、呼吸困难的症状,不过那是暂时的,我相信没人得了影响终身的重大疾病。”他扫视了一眼手中的文件。“注意,听好了,他们确实完成了清除任务,但是随后的一个状态检测断定,其中一处土壤因废料罐泄漏而被污染。”
“不错,夫人;上个世纪呀,这儿有一家煤气加工厂。”
“什么泄漏?”玛姬不安起来。
“那家电力公司?”
“煤焦油。”
“这片土地以前属于伊利诺斯·艾迪森。”
“之前谈到的那种东西?”
达斯提脸红了,玛姬不禁一笑:这老太太真逗人喜欢。
“不错,制造煤气产生的废料。这种废料有多种毒性。”
“叫我爱丽丝,亲爱的,人人都这样叫,老处女。”她对着达斯提眨眨眼睛。“你们这些年轻人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具体是什么?”
“怎么有趣,桑顿太太?”
“笨、二甲苯等等,全都是会导致癌症的剧毒化学品。很可能泄漏发生时释放到了空气之中;不过——”阿特指着面前的文件。“这些废料也浸透进了你们脚下的土壤和水源里。”
“这片土地的历史非常有趣,孩子,”她说。
玛姬坐不住了:“这些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
桑顿太太年逾八十,一见玛姬母子三人,十分热情,摆出茶点,再给两个男孩拿出一盘自家烘焙的饼干。
“冷静点儿,玛姬”,琼说道。“谁会给你说你们居住在一片有毒废料场上面?”
牧师建议她去找爱丽丝·桑顿,桑顿家族在这一带务农,历经几个世纪;此地尚存少数几个农场,爱丽丝就住在其中之一。玛姬带上两个儿子就去了。
玛姬一下子全身僵直。
玛姬纳闷起来:草地城修建在一片什么样的土地上呢?她还记得那片空地,可那之前呢?她找出修建以前的照片,那时她和格雷格常在周末开车过来,但看不出什么名堂;问了不少邻居,但他们都是房子建好以后才搬来的,没人知道以前的情况。
“不仅如此,”阿特继续道,“请听我说下去,我已经说过,事故发生之后,州里来人发现泄漏,对吗?可是他们不能确定泄漏发生的确切时间,也许是多年以前吧;如果情况属实,供应你们的水源,你们都知道,是附近的水井,也很可能污染数十年了。”
接下来的几周里,她经常打电话与琼·斯图亚特和芳妮·雅布隆斯基讨论,想要找出这几个孩子之间的共同点,还真发现了两点:三家人使用相同的水源,三个孩子大多数时间都在儿童游乐场玩耍。
“那么,他们确实发现了水源问题?”
玛姬给那两家打了电话。斯图亚特家也在草地城,他们的孩子白血病;雅布隆斯基住在半英里之外,但也是同一家教堂的教友,他家孩子患的是一种神秘的脑瘤。玛姬琢磨着这三起病例之间是否可能有着某种联系,因为以前听说过这类事,叫作“癌症集群”,就是同一个地方同一段时间出现超过预料的癌症病例;甚至还有关于这种事情的电影。
“坦白地讲,我不知道;还没找到关于水源研究的任何资料,我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肯定要的。”玛姬想知道为什么格雷格从未提起此事。也难怪,提摩西重病的那些日子里,他俩心急如焚,加上忙乱不堪,就没怎么说话。
“你到底说的是什么呀?”玛姬疑惑地问。
“也许你想要和斯图亚特、雅布隆斯基这两家的人谈谈。”
“我假设他们确实发现了一些污染物,所以才让草原州环境服务公司再次清除。”
过去的一年,爱丽丝说,小区还有两个孩子病了,一个诊断出是白血病,另一个还无法确定。玛姬背上顿时一股寒气。
“他们让最初引起事故的同一家公司重做同一件事?”玛姬质问道。
“有孩子得了癌症的,并不只是你们一家。”
阿特点点头:“这事很正常。具有专业技术及其设备处理这种情况的企业并不多;此外,我确信草原州环境服务公司向费尔德曼提出的价格具有优势,事关他们两家的共同利益,他们只是按照费尔德曼的要求解决问题。”
“没。”玛姬胃里一阵绞痛。“什么事?”
“后来呢?”
“他从没给你提起过?”
“他们清除了,州政府再次来检查;这一次给了那块土地一张健康合格证书。”
“你说的什么事呀?”
玛姬的心放松了:“那么,现在没问题了,对吧?”
初夏第一天,玛姬逛珠宝店时遇到了同住草地城里的邻居,爱丽丝·哈福莱斯科;提摩西病情最严重的日子里,爱丽丝有几次给格雷格和达斯提送去了晚餐。此刻,她先称赞玛姬的气色很好,然后说道:“你知道的,以前我并不想提起,因为那段时间你都要崩溃了;不过,格雷格提到过的那件事你想过吗?”
“呃……”阿特放慢语速,“真相是,土壤和水源里的残留化学废料完全挥发还需要30年的时间!”阿特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位女士,“请告诉我,女士们,你们看这样的处理行吗?”
***
女士们摇了摇头。
生活已在好转之中。
“所以我们的孩子遭了重病。”琼说道。
到了二月,玛姬一家的生活慢慢回归正常。格雷格也回到了路上,加班加点地干活挣钱,以支付医保报销之后的自费部分。提摩西似乎一天天地好起来,一天天地更强壮。他们错过了圣诞节,于是情人节那一天,玛姬和达斯提就在家里装饰了一颗圣诞树,和提摩西交换了礼物。很久没有打扮过的玛姬,也去了一趟美容院,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格雷格回到家里,不觉喜笑颜开,当晚重温鱼水之欢。
“这就是说土壤里还有毒性。”玛姬说。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那纯真无邪的面庞,瘦得令人心疼!不觉涌起深深的感激!
“还有水源。”
不料三个月之后,奇迹发生了:提摩西开始有了好转!他能坐起来看电视,甚至能够喝下吉露果冻了!医生们也变得乐观起来。提摩西曾被预测过最坏的后果——病情需要长期监控,癌症随时都可复发!尽管如此,玛姬依然可以带他出院回家了!
“请再说说,阿特,”玛姬慢慢说道,“那个废料罐在哪儿?就是那个意外泄漏的?”
玛姬早已被痛苦压得麻木,她不能责备格雷格。极少的时候,清醒穿透了麻木,她开始感染了格雷格的愤怒:那是一种出于本能的颤抖,像寄生虫一般渗透进了玛姬的灵魂,感染着每一个意识。可是她不能屈服于愤怒,作为母亲,她的职责就是要帮助儿子康复!于是她强迫自己祈祷。
“儿童游乐场下面。”
渐渐地,格雷格无法面对这一切了。和玛姬结婚五年来,他俩第一次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起,玛姬这才对他有了较深的了解。他拒绝接受现实,声称医生们都错了,他的儿子没有病!这种心理最终变成了愤怒,很快就怒斥每一个医护人员,说他们全都是无能之辈!说他的儿子没有得到正确的治疗!玛姬求他住口,他转而斥责玛姬;“当初你都对儿子干了些什么?全都是你的错!你就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三个女人陷入沉默。
凡是抽得出身,格雷格都会来,好让玛姬休息一下。有时达斯提也跟着他来,玛姬就带着达斯提逛逛林肯大道,顺便给他买一个汉堡,要么就是买一盒新出的流行音乐带。玛姬问他学校里的情况,问他踢足球进步了多少,琢磨着他是否知道这些问话只是敷衍了事。就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而言,达斯提非同一般地很有礼貌、很会体谅他人。一次,他们路过一家玩具商店的橱窗,玛姬发现橱窗里的百乐宝娃娃,一下子失控哭了起来;达斯提马上伸出双臂抱住她。玛姬捧起达斯提的下巴,亲吻他的鼻尖。她觉得,一个儿子的麻烦成了另一个儿子的负担,这不公平!
玛姬发起抖来;开发商明知土地遭了污染还是在那上面修建房子,她的儿子因此身染重病;人们的想象中,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别的地方,例如,爱心运河、某些第三世界国家;不会发生在草地城,不会发生在自己的世界里。
玛姬带着提摩西住进了医院,格雷格请了个假回来照顾达斯提。化疗可怕极了:提摩西失去了头发,失去了精力,还失去了好心情;他那幼小的免疫系统极其脆弱,不免常常抓狂,引起发抖流汗,抱怨不断。玛姬戴着面罩、身穿手术服,守候着他,寸步不离。他若受得了噪音,玛姬就给他讲故事,若受不了,就给他轻声哼唱。对于医生护士给他扎针引起的疼痛,要他吃药,还有没完没了的各种体检,他从没抱怨过;只是躺在那儿,日复一日,犹如自己的影子。
终于,琼开口了:“阿特说,如果我们要追究此事的话,他那家律所愿意代理我们的案子,但他们需要经费。”
第二天就动了手术。医生们都认为已经全部切除了肿瘤,但消息并不乐观:提摩西患上了成神经细胞瘤,一种罕见的儿童癌症;玛姬听说,这种癌细胞损害肾上腺与自主神经系统,控制心跳与呼吸,它生长迅速,会扩散到眼睛、胸腔、骨盆、肝脏以及淋巴结;因而,提摩西需要密集的化疗;即便如此,病情以后如何发展也不乐观。与白血病之类的儿童癌症不同的是,成神经细胞瘤的生存率,婴儿高于幼儿——提摩西已经三岁半!
玛姬猛地摊开双手:“无钱可出了,提摩西的账单已让我们一贫如洗。”
首先是要照全身的片子;提摩西太小,不理解要干什么,竭力想要爬下桌子。医生要玛姬抱住他,让他安静,可他就是翻来扭去,最后只好把他捆住。玛姬试着和他玩一个数数的游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可他就是大吼尖叫,弄得嗓子都嘶哑了。玛姬只好咬住嘴唇以免自己也尖叫起来。几个小时之后,结果出来了:提摩西左肾旁边的肾上腺有一个很大的肿瘤!
“我家也一样。”芳妮·雅布隆斯基说;这之前她一言未发。
“妈妈要给你买——”不是钻戒、不是公山羊。医院里要待上一周?要做手术?不觉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我可能有办法,”阿特说道。“也许我可以从清洁水源基金会获得一些;我还可以申请一笔拨款,但要六个月之后才知道结果。”
于是玛姬就把达斯提送到邻居家里请求帮忙照顾几天,自己开车带着提摩西去市中心的儿童医院。格雷格出车在外,玛姬给他的调度员留言说明情况。在赶往芝加哥的漫漫长路上,玛姬唱起了儿子最爱听的歌谣,但她刚开始唱《知更鸟》,眼泪就夺眶而出,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如果你肯干,就能弄到钱?”玛姬问道。
这位医生把提摩西平躺在桌子上,发现他好几个部位都在颤抖;然后手指戳向他的腹部,他就尖叫起来;重复几次,依然如此。医生停了下来,揉了揉鼻子,然后看着玛姬:“我看哪,你儿子腹腔里长了个肿瘤,带他去大医院确诊一下吧。”
琼插话道:“我敢说,我们每一个人都和那该死的废料场有关,都和伊利诺斯·艾迪森煤气厂、草原州环境服务公司、费尔德曼开发公司有关!每一个人!”
然而,还未到秋天,提摩西就开始发烧、呕吐,不想吃喝,睡不着觉,可是因为太小,还说不清楚自己的症状。玛姬着急得不得了,带着儿子去看儿科,诊断结果是某种病毒感染;医生开了处方药:泰诺,并且建议,肠胃恢复之前,只能食用儿童食品。玛姬谨遵医嘱;不料两周以后,还是不见好转,只得带着儿子去了另外一家儿科诊所。
玛姬笑了。
麻烦开始于提摩西三岁的时候。最初只是一些皮疹,又红又肿,逐渐蔓延到腹部和背部。不过那会儿正是夏天,是有记录以来最热的夏天之一,玛姬以为那是湿热引起的皮疹,就用了一些可的松洗液和药膏,渐渐的,皮疹终于消失了。
六个月过去了,琼的表哥并没传来消息。到了此时,尽管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提摩西旧病复发,来势凶猛,肿瘤侵入他的大脑,他的肾脏,他的心脏!一直到圣诞节,他都打着吊针。玛姬帮他拆开了收到的礼物。
14年前。
两天之后,他终于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