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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凤鸣的脸完全被丰富的泡沫所覆盖,不能张嘴说话,只能倾听和忖量。刘罗锅子理发店,能否是电视剧热播,商家看好刘罗锅子的名字而利用名人效应,起了这么个店名呢?

“差不多有兴安镇我们家就在这里了。我爷当年挑着剃头挑子,满街走给人剃头。”理发匠摇动座椅,使他的身子放平,准备刮脸。他一边往胡凤鸣脸上涂肥皂沫,一边说,“我爷那时很有名气。”

“您姓刘?”胡凤鸣问。

“您是老住户?”

“我爷刘罗锅剃头的手艺窗户眼儿吹喇叭;名声在外,当年兴安镇商贾大户人家的头全找我爷来剃,小孩的拴马桩(一种在脑后留一绺的头式,意为好养活儿)、木梳背……连剃鬼头也请他。”

“那些东西刮不干净。”理发匠讲了一番剃刀子刮脸皮肤如何舒服,如何使人感到去掉些重量似的轻松。

“剃鬼头?”胡凤鸣待剃头刀子离开嘴唇后,问。

“是,有了电动剃须刀、安全刀架什么的。”胡凤鸣附和着。

“就是给死去的人剪头刮脸。”理发匠解释道。他在鐾刀布上刷刷地鐾刀,说,“剃鬼头太难喽,手艺要高,胆子要大,还要懂规矩,不然,可就麻烦啦。”

“国营理发店。”理发匠口气中充满对过去时代的怀念,“那时候不会使用剃刀子怎成?刮脸,剪鼻毛都得会。现在就简单多了,电推子一剪,脸自己回家刮去。”

胡凤鸣闭上眼睛,听见锋利的剃头刀子刮掉眼皮上毫毛的声音如同割秋草,刷!刷刷!

嚓嚓,声音十分好听,理发剪经过头皮,凉瓦瓦的,可以想像到花木师在修剪树墙。他主动与理发匠搭话:“您这样手艺的人不多见啦。过去在理发店干过?”

“我爷死在自己的手艺上。”理发匠用刀尖极轻地旋转一下,刮他耳朵眼儿里的毫毛,悠长的叹息一声,说,“万小辫那鬼头难剃哟。”

“对,剪一点儿。”胡凤鸣许久没有坐在这种理发店理发了,在蓝河老式的理发店已很少见到,给刮脸的基本没有。像这样使用理发剪子的人更少见。

万小辫是兴安镇皮具店的老板,在那个以车马为主交通工具的年代,经营马鞍、绳套之类的店铺很是挣钱的。万小辫因不肯割掉辫子,满清的遗风延续到民国,具体说是伪满洲国。

“少去一点儿?”理发匠在给他披上白布围裙后,似乎也觉着头发并不长,因此才这样问。

万小辫富贾一方,死时故然排场很大。他当县长的儿子重殓其父,遗容总要瞻仰一下。可是万小辫在病入膏肓后,不准家人碰他身上的一根汗毛,这样病榻上半年,脸成了一块弃耕的撂荒地,枯草萋萋。如此脸面怎样让亲朋故友瞻仰?他咽了气,儿子县长差人寻到全镇剃头手艺最高的刘罗锅,叫他给老爷子净脸。

时下理发使用剪子,大多理发师不会刮脸,或会刮嫌费事也不给刮。给刮脸的也都是上年纪的老理发匠,就是专门学过徒,练过剃刀子的人。胡凤鸣选择这样一家理发店根本不需要理头发,目的是接触理发匠。剃头棚历来是信息较集中的地方,来理发的有各色人等,理发匠成为消息灵通人士。

剃活人头剃死人头在刘罗锅的眼里都一样,磨快剃头刀子,刷刷刷,没什么难的。活人皮肤松软有弹性,下刀子轻而快捷,不然会感到疼痛。死人则不同,下刀子要重而且缓慢。已经剃过无数次死人头的刘罗锅,根本没把剃万小辫的头太当回事。在他看来,人活着的时候高低贵贱分三六九等,死时都一样。或许就是他的这种不在意,惹下杀身之祸。

“刮脸。”

“我爷给万小辫净面时,割掉了他左腮黑痣上的一撮白毛,惹怒了万家的后人。我爷被耢了大耙。”理发匠的刀子开始在胡凤鸣耳唇儿边缘上嚓嚓地行走,问他:“耢大耙,你听说过吗?”

他走进一家挂着旧时幌子,店名很怪;刘罗锅子理发店,一位身穿白大褂,口袋里装着把剃头刀子的上年纪男人。他见面就问胡凤鸣:“刮脸?”

“没有。”

坐长途汽车到达兴安镇,胡凤鸣选择一家小旅馆住下。小镇狭长,差不多有十多里,缺乏厚度,形状像一个豆角。镇虽小,但却古老,约有百年历史,他在条泥泞街巷里,一堵墙壁上几十年前的香烟广告牌子被他撞见。风雨浸剥,“老蘭刀”字样尚可辨认出。

“就是将人拴在马后,活活拖死。”理发匠描述了他爷临死前的凄惨一幕:“快马拖他在镇上跑了两圈,身子拖散了架子,连罗锅也抻开了。有人说我爷抻开罗锅,个子并不矮。”

胡凤鸣动身前,在冯国强的安排下,秘密看了纪刚的档案,一九六八年至一九七六年,纪刚在兴安镇的腰坨子大队插队落户,后抽调到县公安局任侦查员,再后来调入地委行署公安处,蓝河撤地建市后他任市刑侦大队长、支队长,以及现职市公安局副局长。

“他老人家剃死头咋惹怒了万家人?”胡凤鸣不明白,问。

“有必要。”冯国强强调要策略,“也别与当地公安机关联系,以私人身份出现。”

“唉,那时候剃头的是下九流,人命不如棵草……况且万家势力大,又有日本人撑腰眼子,杀个人算什么。”理发匠收起剃刀子装进上衣口袋里,朝他的脖子上扑一点粉类的东西。继续说,“万家人红嘴白牙地说我爷诅咒他们家,断了他家的富根儿。”

“我准备去一趟兴安镇。”胡凤鸣说,他向两位副总指挥请示去万达的老家调查。

“你爷怎么咒他们,不就是剃头刮脸吗?”胡凤鸣越发糊涂啦。“富根儿?”

碰巧同在一个乡镇应该说不算什么,但作为侦查中的案子,这一丝一缕的联系,专案组也不会放过。

“万小辫脸上那绺白毛,万家人说是富贵毛,永远动不得,万家人富贾一方、子孙富贵,全得于那绺毛。”理发匠说,“那年月,谁嘴大谁嘴小的事,还有穷人说理的地方吗?杀人就跟杀鸡似的。我爹没挑我爷的剃头挑子,临街开了家剃头铺,打上了我爷的招牌,公私合营那阵子,我家的剃头铺子并入国营理发社,后来我接我爹的班,进店学理发。”

“兴安镇?”冯国强听来心里一震,脱口说出,“纪刚下乡就在兴安镇。”

“你们是理发世家哩!”胡凤鸣说,有意无意地问:“镇上的万姓人家多么?”

“请‘鲣鸟’帮助。”胡凤鸣给“鲣鸟”发信息,询问万达的情况。信息很快回来,这是他绝没想到的迅速。明确告诉他:万达老家在兴安镇。

“仅万小辫这一股人,没第二家。”

上午,胡凤鸣到人才开发管理中心,找到一位很可靠的人,请她查找,结果没有此人。如此说来,万达的档案肯定存放在世纪实业集团,这又是不能公开去查的。假若万达不是本地人,从哪里来又不晓得,有没有个人档案或持一份假档案也说不定,这样就难搞清他的身份。

“万小辫有没有后人?”

“查万达必须秘密进行,切不可公开,以免打草惊蛇。”这是指挥部对他的特别指示。万达何许人也?胡凤鸣一无所知,世纪实业集团是私营企业,人事档案由企业自行保管,就是说万达的档案十有八九存放在企业内部的人事部门,也不排除存于市人才开发管理中心。

“万家帮虎吃食为日本人效劳,解放之初都给镇压了。听说万小辫还有个儿子,在工农五队,现在叫工农五社。不过,他是万小辫与帮佣的女人生的,万家人不承认他。”理发匠说。

万达在警方虚拟的团伙中处在什么位置?目前尚不清楚那个团伙的脉络情形,也只能暂用虚拟一词。查清他的身份,迫在眉睫。

工农五社?他要查的万达就是工农五社,会不会是他呢?

怎么说,胡凤鸣也一步步逼近“8.18”大案确定的目标,尽管到目前为止还不十分清晰,那个犯罪团伙的轮廓隐约可见,缠绕的迷雾正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