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推理悬疑 > 冻结的香气 >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为什么?”

“不可以喝咖啡哦。”

“不为什么,就是不能喝。”

但是,他的语调和平时相同。哎,路奇。这是我第几次叫他?在香料瓶前,在迷迭香花圃中,在调味料橱柜前,在浴室里……他每次都会回过头对我说:怎么了?

“我知道啦,我妈也反复说了好几次。”

“怎么了?”

“你母亲?”

我叫他。我已经太久不曾叫过他这个名字,一想到他或许会不回应便感到害怕。

“嗯,她说所有水做的东西,不管是咖啡还是红茶都不要喝,担心我会吃坏肚子。她一直都这样,一种叫‘焦虑症’的病。”

“哎,路奇!”

弘之做出受不了的表情,恶作剧般地耸了耸肩。

弘之的母亲在哪里?我环视周围,因为人太多还没找到。老妇人正推着手推车通过帐篷的后方。她看起来就和我昨天遇见时一样的年岁。手推车上是咖啡杯与咖啡壶。

“杉本小姐在哪里?”

弘之的对面是杉本史子。她梳着马尾辫,头上红色的丝绒线绑成了一个蝴蝶结,从百褶裙下露出的光脚丫年轻而无防备。她一边和其他的日本选手交谈,一边啃着橙子,马尾辫随着每一次发出的笑声晃荡。

“在那里。”

我想要抓住他的手臂,却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感觉一旦有了身体触碰,一切都会崩塌。

我用手指着她。

“不用了,谢谢。我不饿。”

“真的在那。”

“肚子饿了吧?我去帮你拿点料理。”

弘之视线的尽头,马尾辫依旧在晃荡。

声音却没有变化,正是在调香室里轻柔地告诉我香味的正确名字的声音。

“我们约好休息时间一起写剧本的。”

大概是还没有开始长个子,他下巴的弧线比我记忆中的低了些,背脊与腰身也小了一圈,身上的肌肉尚不协调,只觉手长脚长。

“我知道,是第三幕的第二场吧?”

“我也是。”

“是的。”

弘之说。

“不要做让她痛苦的事哦。”

“真吃惊,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

他第一次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瞪大眼,望着天空中的某一个点,似乎比发现我在这里时更为不可思议。

他身穿深蓝色的西装夹克,洋红色的领带被松开,衬衫的第一粒纽扣也没有扣,看起来休闲愉快。虽然被太阳直射着,却没有因为刺眼而低下头,反而抬头想要沐浴更多的阳光。他的脸散发着白光,我一时没法清楚地捕捉到他的表情。

“什么意思?”

帐篷下的料理几乎已经见底,只剩下极少的三明治、酸黄瓜、香肠碎片与蔫了的莴笋。弘之手上的盘子也已经空了。

“不要做替罪羊。路奇你什么都没有做,不用担心,大人们会帮我们妥善处理的。”

我回答。他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什么呀,原来是这样。

“谁的替罪羊?”

“因为我捧着孔雀的心脏啊。”

“不管是谁的,都无所谓。总之,不要再承认自己不曾做过的事了。故意出差错,伤害自己,甚至涂改自己的记忆,这些事救不了任何人,只会陷入死胡同。不要再做了。”

有人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转过身,弘之站在面前。其实在转身之前,我就有这样的预感了。那是十六岁的路奇。

“凉子……”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弘之把空盘子放到桌上,他的鞋子上粘着青草。那双鞋比44码略小一些。

我对奖杯已经十分了解,所以愈发能感受到它的豪华。这是弘之没能带回去的奖杯。

“没关系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起先以为放在黑板旁、看起来很夸张的东西是花瓶,仔细一看却发现是奖杯。它看起来比弘之家里的任何一座都气派。奖杯上饰满雕饰,没有一处是用塑料或镀金糊弄的,看起来十分庄严。并且,还没有沾上任何人的指纹。

日照倾斜,他的一半侧脸落在阴影之中。我钟爱的鼻子的轮廓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是竞赛的时间安排。

“你没有做,你没有放过什么洗涤剂。”

13:30~15:30

“不管有没有,都不会有什么改变。我所要去的地方已经决定好了。远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有人为我做了决定。”

9:30~12:00

“不要,你不能去那里。回来啊,求你了!”

大厅的玻璃门全都被打开了,阳光照进了房中。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各种笔记用具。钢琴、小提琴还有大提琴在哪里?我凝神细看,却完全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可移动黑板。上面写着:

“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好奇怪。没关系,你不用担心。”

建筑物的东侧依旧是石梯。石梯踩上去很舒服,通往地下厨房。入口处竖着一块禁止进入的告示牌。

“哎,路奇!”

人群的另一头就是贝特拉姆卡别墅。昨天还是乳白色的墙壁,此时呈现出更明快的柠檬黄。或许是太阳照射的缘故,屋檐的红褐色闪着光泽。露台上也有好些人正轻松随性地谈笑着。

我叫道。我以为我在叫,但胸口却被勒得发不出声。阳光愈加强烈,笼罩在他的身上。

我赶紧道歉,但对方冒出一串听不懂的话,一边咂着舌一边跑远了。周围的每一个人都随意地说着各自的语言。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

“对不起。”

他重复着和刚才相同的话。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声音的余韵仿佛也被阳光吞噬了。

我拿着白葡萄酒杯站立,不小心撞上了一个男人的肩,葡萄酒洒在了他的领带上。

“哎,路奇!”

周围相当混乱嘈杂。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清人们的说话声。草坪郁郁葱葱,修剪得整整齐齐。抬起头,天空晴朗炫目,可以看到小鸟从林中飞起的身影。

阳光更为刺眼,嘈杂声也更响了。不管如何侧耳倾听,也听不到他的回答。“怎么了?”他温柔的声音无法传递过来。

不可思议的是,当木塞被打开的瞬间,“记忆之泉”的香味似乎飘远了。我将手伸入罐子,轻轻地捞起心脏。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味道。弘之的味道。

拜托了,大家请安静!正当我下定决心要大吼出声时,却听到不知从哪里发出了惨叫声。咖啡杯被砸在地上,碎片横飞。人们齐刷刷地冲了过去。

孔雀的心脏大约只有鸡蛋大小,被丝绸密密实实地包裹住,浸泡在末药的液体里。但即使包着丝绸,也能感受到那种柔软。而看守者所说的美丽透明的红色,也能透过布料隐隐看到。高浓度的末药宛如啫喱状的膜,守护着心脏。

“不可以去!”

软木塞黑黑的,略带几分潮湿。我明白,这是个很久不曾打开的软木塞。我注意着不弄翻里面的东西,谨慎地拧了一下,轻易地打开了软木塞。

我伸出双臂想要搂住弘之。尖叫声此起彼伏,帐篷波动起伏,草坪上碎叶飞扬。

看守者无声地表示。

在我双手里的,是孔雀的心脏。末药从指缝间滴落,我再度回到一片昏暗之中。

“没关系,什么都不用担心。”

看守者静静地凝视着我。我把心脏放回罐中,塞上软木塞。黑暗迅速吸干了我的双手,刚才还在那里的东西退至洞窟的最深处。

手放上去才觉得冷。因着它乳白色的光芒,我以为它会更温暖些。一吃惊,收回了手。我想起触摸到弘之遗体的瞬间。

从布拉格回国的那天,捷涅克和我去了滑冰场,就是杉本史子和弘之在竞赛前一天偷偷外出时去的滑冰场。

我向看守者望去,想问他是不是真的可以摸。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它位于贝特拉姆卡别墅南面的郊区。沿着国道前进,穿过市区后,道路两侧就是连绵的农田,零星地还有些仓库与工厂。再经过汽车旅馆,路过骑马学校,一栋灰色混凝土的建筑物便出现在视野的另一头。捷涅克一边开车,一边指着那里。周围是一片罂粟花田。

离近了看,发现罐子放射出的光芒愈加明亮。仅仅是反射酒精灯火焰的缘故吗?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不是很明白。这是一个纹理细腻的陶器,瓶身圆圆的,刚好能被一手掌握。瓶身上没有任何装饰或标签之类的玩意儿,瓶口细细的,用软木塞塞着。

滑冰场的后门有一个大约能容纳一百辆车的停车场,入口处的旋转门如豪华旅馆一般气派,绕场一周,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除了滑冰场地以外还有泳池、网球场和训练房。但是,所有的这些都无人看管,非常破败。

看守者把罐子放在我眼前。我看了看架子,刚才放它的位置成了一个空洞,延续的光带惆怅地中断了。

弘之他们遗失钱包后应该就是在正门玄关前的巴士站上的车。如今,车站已经废弃,塑料棚顶的碎片散落在长椅上。除了捷涅克的小货车,停车场里只停着一台轮胎被盗的废弃卡车。建筑的墙龟裂开了,绿化带中杂草横生,窗户的玻璃几乎都是碎的。总之,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来,这个给你。”

没有人影,只有车辆从国道上呼啸而过。起风时,罂粟花一齐摇曳,光秃秃的旗杆上滑轮咔咔作响。

他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径直拿起一个罐子。随着他的动作,黑暗突然大幅度晃动,我甚至产生了眼花的错觉。即便如此,他身体的轮廓依旧仿佛融于黑暗中一般不曾现身,也没听到他挪动椅子的声音,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

旋转门的把手上缠绕着生锈的锁链。

“可以。”看守者说,“我帮你拿。”

“看来是进不去了。”

我将手探入包中,握住了香水瓶。虽然这个问题很简单,但我必须确认自己绝对没有弄错。

我嘀咕了一句。捷涅克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边把我从门旁边拉开,然后拾起脚边的石头用力往锁链砸去。

“因为相同的味道,洞窟里散发的香味和他制作的香味是相同的。”

一阵巨响,铁锈四溅。从没想过捷涅克居然会做出如此野蛮的事。待锁链松脱,门也能推动时,他对我眨了眨眼。

看守者问我。这是他第一次提出问题,但这个问题很简单,我松了口气。

窗户玻璃都碎了,阳光直接射入,里面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黑暗。沿着楼梯往上便是滑冰场。

“为什么你知道那一位曾经来过这里?”

之前路奇表演杂技滑冰的滑冰场,与这里完全不可相提并论。这里很大,顶棚非常高,场地一直延伸到遥远的黑暗那边,周围是一排又一排的观众席。墙上嵌着聚光灯与音箱,通道上铺着看上去很温暖的绒毯,休息区做成了一个宽敞的咖啡厅。这个滑冰场无可挑剔。

看守者移开视线,凝视着我的胸前。一根带刺的小树枝条挂在了我的毛衣上,或许是刚才穿过温室的时候沾上的吧。我抓起它,扔在了岩石的低洼里。

但是,没有冰,只剩一片裸露的混凝土。揉成团的纸巾、捏扁的纸杯、工地用安全帽、没有脚的人偶、啤酒瓶以及各种垃圾覆盖其上,音箱的电线被切断了,绒毯磨破了一半,咖啡厅里没有任何可以制作饮料的工具。

我才说出口就后悔了。我觉得这种要求根本不会被答应。每一个罐子都稳稳地待在岩石架子上,仿佛拒绝被触碰或移动。

我和捷涅克顺着通道一直往下走到滑冰场边。脚步声互相重叠,传到各个角落。

“能把带有弘之记忆的心脏给我看看吗?”

“还有人会记得,这里曾经有一整片冰吗?”

那人叹了一口气。我想象着那人的手被孔雀的鲜血弄脏,却找不到看守者的手在哪里。只有通过流动在黑暗中的微弱气息,我才能感受到他的手在动。

我说。

“心脏里饱含了曾经来到洞窟并讲述过记忆的人们的话语,必须郑重、完整地把它保存在罐子里,而我只是一个看守者。”

“Ano,rozmím?”(1)

“为什么?”

捷涅克回答。

“完全不会,那是一种美丽而透明的红色,让人觉得它其实还没死亡。心脏上呈现出血管的花纹,指尖稍稍用力,就好像立刻会溶化。我会想把它永远这样拥在怀中,但那是不行的。”

我靠在围栏上,凝视着没有冰的滑冰场。在那里,路奇曾经表演过非常精彩的旋转。那旋转令众人欢呼,也让杉本史子担心他会停不下来。

“你不害怕吗?”

冰是不透明的白色,硬度刚好。当然,上面没有任何垃圾。背景音乐与冰刀滑过冰面的声音融合,形成一道旋律回响在场馆内。完全不去在意明天就要开始的竞赛,任寒气拂过脸颊。

“当然,当它完成使命后就会死去。用刀插入它的脖子下方,把那抹蓝绿色一分为二,就能从中看到心脏。然后把手探入它胸骨的缝隙,取出心脏,取出的时候要当心千万别弄伤了。”

路奇的旋转很美,就像他写下的数学公式,就像他分类排列过的调香室的瓶瓶罐罐,就像他鼻间的阴影。冰刀下,冰沫飞溅,蒸腾出黎明时分冻结的湖面的气味。人们渐渐地聚集到路奇的身边,屏息等待,等待着在他停下的瞬间鼓掌。

“孔雀也会死亡呢。”

路奇一直在旋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旋转,旋转,仿佛进入了某个只有气味的世界。

浸过末药的绸缎,我很了解。正是弘之躺在太平间时我想到过的、柔滑凛冽、与尸体肌肤正合适的东西。

我把脸埋在围栏上,无声地哭泣,泪水落在没有冰的滑冰场上。

一滴水落到脖子上,我并不觉得冷,甚至没有湿润的感觉。这和看守者碰到我肩膀时的触感相似。从昨天开始就不曾间歇的头疼,在不知不觉间痊愈了。

这是路奇死后,我第一次哭泣。

“嗯,是的。孔雀死后,我便取出心脏,用丝绸——丝绸用一种叫末药的香料提前浸透——层层包住后放到罐子里。这也是看守者的工作。”

在停车场废弃的卡车上坐下,捷涅克拉起了大提琴。一开始依旧是贝多芬的?小步舞曲?,之后是?梦幻曲?与?天鹅?,接着是舒伯特与德沃夏克的曲目。

“所有的罐子里都是吗?”

乐声被拥在他的怀里,变得温暖,幽幽飘荡过来。轻飘飘的,有时候颤抖得仿佛马上就要中断,却一直坚韧地在琴弓上流淌。

他和平时一样,准备了两人份的茶。椅子温柔地包裹住我的身体,酒精灯的火焰恰到好处。虽然没有看到孔雀的身影,但我可以感到它们聚集在黑暗的彼端。根据“记忆之泉”香味的浓郁度,我大致可以把握它们的动向。在洞窟中,我已经可以很自然地让自己的神经如此运作。

周围都是橙色的罂粟花,直直地延绵到天空的尽头。花秆柔弱地低垂着,花瓣轻轻地摇曳着,和大提琴的音色很相称。

那人如是回答。

我的脸颊还是湿湿的。捷涅克垂着眼帘,继续拉大提琴。

“是孔雀的心脏。”

许久,许久,泪水总是不干。

我指着洞窟岩壁上的架子。

“那些罐子里装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