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儿的内心顿时好似小鹿乱撞一般怦怦直跳,虽然此时已经是晚上,天色较暗,只有刘家拿出的几盏煤油灯和几个火把照明,但陆蕴轩等人仍然能清楚地看到在火光的映照下,刘秀儿的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刚刚将一张煎饼分派给一名伤病的刘秀儿闻言身形微微一颤,这是—这是朱彪在向自己求爱吗?
看着身边朱彪诚挚而坚定的眼神,以及一旁不远处弯着腰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父亲,她终于轻咬朱唇,快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就一转身,羞涩异常地跑到屋子里躲了起来,但慌乱之下却一不小心踢翻了墙角下一个盛着清水的水桶,顿时清水洒了一地。
一旁的朱彪沉默了一下,走到了依旧在分派着食物的刘秀儿身边,用当地方言结结巴巴地问道:“秀儿—你—你愿意带上刘大爷,和我一起住到长沙城里去吗?”
“哈哈—”见朱彪已经同意了自己和黄泽成的意见,陆蕴轩忍不住高兴得大笑起来,他转身对院中狼吞虎咽的士兵们说道:“大家抓紧时间吃东西,然后就地休息三个小时,一会儿天亮之前,我们还有活干!”
陆蕴轩按照其他人的吃法,将煎饼卷上鲜艳的红辣椒,蘸着鸡汤放入口中,嚼了一大口,感觉鲜香之中又麻辣不已,陆蕴轩笑着冲刘秀儿点头道谢。
士兵们听了齐刷刷高喊了一声:“好—”随即呼啦一下站起身来,纷纷冲到铁锅前争抢鸡汤和煎饼,搞得正在分派食物的一连副连长杨尚武忍不住大骂道:“他娘的,你们都是饿死鬼投胎吗?!都给老子慢着点!一共就剩下这十几张煎饼了,都让你们抢去了,老子和顾老头还没吃呢!住手!铁柱,你这个混蛋玩意,你都吃了两张了,还有你—对,说你呢,不准拿两张!”
这时刘家姑娘刘秀儿走到了陆蕴轩和黄泽成面前,打断了三人之间的对话,她依次给陆蕴轩和黄泽成递上了一张煎饼、一小碟自家晾晒的红辣椒和一碗飘着金黄色油花、浓香扑鼻的鸡汤,陆蕴轩注意到她年纪虽然不大,但是一双细长的小手上却满是老茧和冻伤的裂口,看来这个小姑娘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而是一个十分踏实能干的农家女。
“黄长官、连长你们也不管管这帮龟孙子—个顶个的就像是饿死鬼投胎转世一样,把煎饼和鸡汤抢得一份不剩。我和顾老头可还饿着肚子呢!”杨尚武骂骂咧咧地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指着那帮围着铁锅哄闹不已的士兵向着两人抱怨道。
“什么?”朱彪听完孙天勇略显夸大的叙述,惊叫起来,“你—你们几十号人居然抵挡了日军一支千人部队七个小时的强攻?而且还把日军供给会埠战场前线的增援补给车队给炸了?!”他再次看向陆蕴轩和黄泽成的目光已经充满了近乎膜拜的神色。
而哄抢完食物的士兵们一哄而散,只有刚刚照料完伤员的顾学农一边摇头叹气,一边用一把木勺子在铁锅里捞着残羹剩汤,往自己的一个铁饭盒里装。
讲陆蕴轩怎么率领着一百多号人,防守拥有坦克部队的日军步兵大队的轮番进攻;自己和林振飞怎么用一支四十多人的突击队潜入日军后方指挥所,将补给弹药和油料的大卡车炸上了天,林振飞如何不要命地将日军藤原大队长炸上了天,自己的部队又如何防御日军的报复性反扑。唾沫星子乱飞之中,孙天勇向朱彪不断施加压力。
在刘家父女慷慨大方的粮食捐助下,加上朱彪、刘秀儿、刘老汉的帮助,宰鸡煎饼,架锅煮汤,众人忙活到了半夜,黄泽成和陆蕴轩手下的四十多号人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士兵们遵照黄泽成和陆蕴轩的命令,吃饱之后就地休息,纷纷抱着自己的武器,抱了些茅草覆盖在自己身上,倚在墙边睡着了。
“我说大兄弟,你说小鬼子强不强?尤其是一个拥有坦克车的人数在千人左右的步兵大队,那火力可真算猛了吧?你猜怎么着?就在昨天差不多这个时候,就是我们这几十号人,愣是在会埠以北阻击了他们七个多小时,打退了小鬼子十几次冲锋,并且还用一支突击队炸掉了鬼子的后勤补给车队,把那个叫做藤原日次郎的步兵大队长直接炸上了天!”一旁刚刚啃了一大口煎饼的孙天勇见朱彪在两位长官的劝说下,口气有所松动,连忙不顾浑身的伤痛,艰难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趁热打铁,略微夸张地把昨天的战斗宣讲了一遍。
但黄泽成和陆蕴轩两人却不敢入睡,他们两个分别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在一张吃饭的小桌子上铺开了一张一比一百六十五万的描绘有整个赣北地区地形和标注有中日双方进军态势的军用作战地图,继续在小声地计划讨论着他们自己的那个大胆的招降突袭行动。现在的陆蕴轩,已经再也不是那个刚从黄埔军校毕业,一腔热血的愣头青菜鸟士兵了。
而且眼前的这两个国军军官似乎也不是一般的人物,他们身上有种令人敬畏的气质。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两个不一般的人物,竟然亲自率领一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不足五十人的突击队,在日军即将南下的危急时刻,在山区密林里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淞沪会战、武汉会战一连串的激烈战斗后,尤其是亲眼目睹了身边的战友们一个个壮烈牺牲后,他已经从昔日的一名上等兵升到了统领一百多人的上尉连长,并且开始明白作为一个指挥官肩上责任的重大。他必须时刻保持冷静而缜密的头脑,将复杂的行动细化分析到每一个具体的细节,务求尽善尽美,这样在残酷的战场搏杀和激烈持久的战斗中,才能挽救更多身边战友宝贵的生命。
“让我想想—”朱彪并不傻,他明白自己眼前的这两个人虽然此时此刻对自己好说好话,但是只要自己敢吐露半个不字,周围的那几十支步枪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和刘家父女两人置于死地。
虽然此时他和黄泽成可以率领这支队伍继续南下,和宜丰或者上富等地的中国守军的大部队汇合,但是清风寨拥有一支支持抗日的民间武装正遭受日本狗腿子的围攻,他们就有义务把他们争取过来。如果能够解救出,并且争取过来其中一部分的土匪山贼的话,他们这支已经被打残了的连队或许有保留的可能,而且现在的这支突击队的力量将大大增强,届时无论选择在这附近继续打伏击搞游击战,还是配合大部队就地反攻重新攻占被日军占领的会埠、奉新等地,把握都会大大加强。
不过陆蕴轩心中的想法并未在神色上表露出来,他微微一笑,说:“只要你能顺利完成任务,那就是大功一件,党国是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说不定到时候第九战区的薛长官还会亲自接见嘉奖,你混个一官半职不成问题!”
而且日本小鬼子一向心狠手辣,由于这两天在会埠、高安等地遭遇了中国守军顽强的阻击,进展并不太顺利,日本人必然会迁怒于附近的抗日武装和无辜百姓,让他眼睁睁看着当地的父老乡亲在小鬼子的淫威之下受苦,这不是他的风格!
黄泽成闻言冷哼了一声,正想要招呼李得胜和孙天勇趁机发难,先下手为强,忽然陆蕴轩咳嗽了一下,止住了黄泽成的话头,严肃地对朱彪说道:“好,我们答应你的条件。事成之后我们会为你们三人在长沙城内安排一处住所,为你在当地的军队或者警署里找一份差事,这个你尽管放心。另外你随我们去清风寨招降山贼土匪期间,我们也会留下一些士兵保护刘家父女的安全,让你没有后顾之忧。”陆蕴轩表面上全盘接受了朱彪的要求,而且还设身处地地为刘家父女的安全着想,完全赢得了朱彪的好感。不过他此时此刻心中却暗自嘀咕道:谁知道眼前这个家伙是否真心和我们这一票子士兵一起去做敢死队员?手中没有个人质,怎么控制你呢?万一你念着所谓的“江湖道义”或者见钱眼开,到时临阵反水,把我们坑了怎么办?
但陆蕴轩和黄泽成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这次招降清风寨的一干土匪山贼将是一次风险极大、十分冒险的突击行动。从某种程度上说,危险性甚至要高于林振飞突击藤原大队指挥部的那次突袭“斩首”行动。毕竟那次日军由于将重兵投入到了攻击陆蕴轩等人驻守的无名高地上,指挥部的防守比较薄弱,而且突击部队只需要击杀藤原日次郎就能抽身而走。而现在,却要以三四十个人突击一个拥有近千人的和完备的工事与武器的土匪老巢,如果招降失败,双方动起手来,后果实在是……
朱彪咬了咬牙,思索了一番之后说道:“我跟你们去清风寨招降成功之后,你们要让我带上刘家父女住到长沙城里去,并且给我一份稳定的工作,否则我拒绝为你们带路!“
两人分析了一下如今敌我双方的局面形势,黄泽成紧紧皱起了眉头,别看他在陆蕴轩、李得胜等人和其他士兵面前一副信心满满,不苟言笑,似乎时时刻刻都在运筹帷幄的样子,但他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表面功夫,说白了都是装给大家看的。只有这样,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才能振作这支小队伍的士气。因为他手下的这支组成突击队的士兵们毕竟不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务部队,而是刚刚从新一团之中抽调出来的士兵拼凑而成的,其中有一些还是入伍不足两个月的新兵蛋子。几个月前,这些士兵中的一些人,甚至还是对战争毫无了解,双脚沾满泥土地在田间耕作的普通农民,只是由于战时兵员紧缺才被拉了壮丁,强行入伍,接受了短暂的军事训练之后被派往了前线。而现在在前沿阵地,在这个每天都会有人倒下的严酷战斗环境中,能够维系这帮杂牌军的战斗意志,不让他们成为一盘散沙,霎时之间作鸟兽散的唯一方式,恐怕就是跟着一位至少从外表上看起来神机妙算,作风硬朗而大胆,能带领他们不断取得胜利的英雄无敌的指挥官了!
黄泽成眉头微皱,有些不悦地问道:“那你说我们怎么做,你才能放心大胆地跟我们干?”
两人讨论来讨论去,最终也没得出什么好的点子和结论。黄泽成略显懊恼地收起了小桌子上的军用地图,站起身来蹲到墙角之下抓紧时间打盹去了。而陆蕴轩也揉了揉酸胀的脖子,准备去休息一下。
朱彪两眼放光,兴奋不已,不过就在陆蕴轩和黄泽成以为他已经答应的时候,他忽然又开始摇起头来:“不行,不行!你们的行动太危险了!如果一旦失败,自身伤亡是小,如果土匪知道是我带着你们去上的山,肯定会来追杀刘家父女,我不能让秀儿落到这么危险的境地里!”
这时,军医顾学农背着他那个医药箱,手持着绷带和一小碗草药的刘秀儿走到陆蕴轩面前,将手中的绷带和盛满酱绿色黏稠物般的草药的小碗放在了小桌子上,眼神含羞地示意陆蕴轩挽起袖子。她刚才从朱彪兴奋不已的口中得知,这位长官保证他们一家三口的安全,并且答应等朱彪带领他们完成了某个任务之后就让他们全家搬往富庶的长沙城。她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年轻而睿智的军官大为感激。她从小丧母,和当猎户的老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年老之后得了风湿性关节炎,无法再上山打猎,全家就靠她搓麻绳以及编制一些小物件糊口,全家人受尽辛苦和贫穷的折磨,生活充满了灰色。在得知日军即将南下,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村庄中的大部分人都举家搬迁,向着还没有陷落的湖南省方向逃难去了。但是他们父女两个却依然留在这里,因为她老父亲腿脚不便,无法走远路,他们一家人在别处也是无亲无故,无处可去,他们也不想离开。
“赦免我一切罪责?”朱彪不敢相信地看着黄泽成和陆蕴轩,脸上满是惊讶和疑惑的神色,“你是说我以后不必坐牢了?而且还能进入军队?你们的意思是我还能重新加入巡警营?”
但自从前几天去河边打水,遇到了浑身带伤倒伏在满是泥水的小沟里的帅气英俊的朱彪后,她感觉自己平淡无味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好像整个世界“呼啦”一下子从灰白色变成了彩色,整个天地都变得轻快和美丽起来。她这才发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男人能够让她如此地牵肠挂肚,为之提心吊胆,茶饭不思,即使端茶递水也毫无怨言。因此她不在乎朱彪是个来历不明且身上有枪伤的人,也不介意他曾经当过杀人越货的土匪山贼,可怜的秀儿姑娘满脑子想的只有和这个叫做朱彪的年轻人长相厮守,平平安安地过完自己的一辈子。可是现在北有即将南下的残忍好杀的日本人,朱彪还要时刻防备来自清风寨的追杀,因为他在逃跑的路上一枪打翻了大寨主的弟弟,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但是大寨主不会放过自己是肯定的。这些日子,随着朱彪伤势的好转,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她也不禁发起了愁。现在突然出现了这么一批官军,说要招降和剿灭附近令当地百姓惴惴不安的清风寨,又说会安排他们离开刘家庄前往大城市长沙城居住,这如何能让她不感到欣喜异常?!
陆蕴轩更是哈哈一笑,上前扶起朱彪,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挚地对他说道:“我陆蕴轩对天发誓,只要你能配合这次行动,顺利招降清风寨上的这几百号人,在突击行动中你也没有什么闪失!我可以向你保证—国民政府能赦免你一切的罪责,并且让你重新到军队服役。”
“啧啧,连长,你胳膊上的伤口又在渗血了,没有止血药和缝合的医用针线,到底是不行啊!”顾学农放下自己肩上的医药箱,抬起陆蕴轩那缠着绷带的肩膀,仔细打量了一下,唉声叹气道。
听到朱彪毅然决然的言辞,黄泽成的内心顿时一松,眉宇之间的杀气全无,转过了脸重新审视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颇有赞许之色。
在顾学农的示意下,陆蕴轩才发现自己胳膊上被日军炮弹的弹片刮开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鲜血缓缓地渗出,胳膊上的绷带已经是红红的一片,显然是在防守无名高地的战斗中受伤包扎之后,并没有完全止住血,经过了山林之中的行军之后,伤口又再次开裂了。而从被藤原大队包围的无名高地脱身后,他精神一直高度紧张,时刻提防着日本部队的追兵,竟没有发现自己胳膊上的伤势,直到现在才发觉从自己的胳膊上传来一阵阵撕裂造成的火辣辣的痛。顾学农反复看了看陆蕴轩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银色小刀割开了满是血痂、已经和伤口皮肤粘在一起的绷带,将绷带条缓缓地从陆蕴轩胳膊上撕了下来,陆蕴轩疼得冷汗直冒,却一声不吭。
朱彪蹲在墙角,摩挲着下颌上的胡楂,沉吟了一下,终于抬起头坚定地看着等待他答复的陆蕴轩和黄泽成两人,肃然说道:“我虽然杀过人,是个负罪而逃的罪人,杀人越货的山贼土匪,但我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中国人!我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追随你们,为保卫国家而与小鬼子战斗!”
顾学农用一桶清水简单地清洗了一下陆蕴轩肩膀上伤口附近的血迹,然后用酒精棉在伤口周围擦拭了一下,简单消消毒,然后伸手到那个装满酱绿色黏稠物、略显发黑的药碗里,抓了一把那种药膏状的东西,涂抹在了陆蕴轩的伤口上,疼得陆蕴轩额头上青筋直冒。但是疼痛过后,却感觉伤口处传来了一阵清凉滑腻的感觉,顿时大为受用。顾学农让刘秀儿递了一卷绷带给他,重新给陆蕴轩包扎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陆蕴轩说道:“连长,您的伤是暂时治好了。只要一星期之内不用力使用这条胳膊,伤口应该不会再次裂开,而且只要保证每两天换一次伤药,最多四十天,这条胳膊就能恢复如初。但是其他受伤的弟兄们我实在是治不了,现在我已经没有治烧伤和消炎止痛的药品了!这按照土方子调制的药膏只能治疗像你这样的皮外伤,这些受伤的弟兄们情况很不乐观,如果再得不到有效的救治,很可能会在两天内死亡。”
如果这个叫做朱彪的年轻人胆敢说半个“不”字—黄泽成举起左手,对一边的李得胜和孙天勇做了个劈掌斩首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