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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案 第二章

“好好,如此说来,我立时便可去查勘案发之处,待午休过后,再从容恭迎贵客不迟。高方,你叫班头带上几名衙役快马先行,命他们务必小心,不得让任何人动过手脚。你可已告知仵作?”

“老爷刚走,邵公便驾临府内,然后是张公。我陪着二位看过住处,道是老爷有公务在身,不能亲自恭迎,正预备进午膳时,鲁禅师也到了。用过午膳后,三位便自去歇息。”

“正是,老爷。我还携来有关死者与其房东孟掌柜的一应案卷。”高方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札文书,恭敬呈上。

“佳节前夜居然出了人命案!好不晦气!”骆县令对狄公低声说罢,转头又对高师爷问道,“我请的客人是何情形?”

“办得好!你且留在衙里,看看有无要紧的文书送来,再打发些例行公事!”骆县令说罢,见轿夫长正在一旁听得起劲,冲他喝问道,“你可知道孟掌柜家?离东门不远?好,这便过去!”

“回老爷,两刻钟前,茶商孟掌柜的管家前来报上一起人命案,有个姓宋的书生租赁孟家后院,结果被人杀死,财物也被盗窃一空。此案似是出在今日一大早。”

官轿起动后,骆县令抬手按住狄公的手臂,急急说道:“搅扰了狄兄午休,望勿介意!如今着实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独自一人且又酒足饭饱,实难应对这杀人案子,我怕是多贪了几杯,本该稍稍节制才是。”说罢揩揩面上的湿汗,又忧心问道,“狄兄当真不会介意吧?”

高师爷快步走下石阶,在轿窗前躬身施礼。骆县令开口问道:“高方,出了何事?”

“自然不会,只要绵力所及,狄某无不如命。”狄公手抚长髯,又淡淡说道,“特别是此次我将与你同临现场。不久之前,骆兄在乐园里瞒天过海,今番无望再故伎重施了!”

官轿在县衙正门前稳稳落地,狄公朝窗外望去,只见一群百姓正聚在石阶前,看去骚动不安,有个身着黑褂蓝袍、衣履整洁的男子,认得出是高师爷,旁边一个瘦高男子,身穿镶黑边的褐色衣裤,戴一顶镶有红缨的黑漆头盔,应是衙役班头,另有二人似是平常百姓,还有三名衙役立在几步之外,和班头一式穿戴,只是头盔上少了红缨,腰间缠有细铁链,夹板与手铐悬垂其中。

“不过仁兄也未见得凡事都据实相告吧,我是说去年巧构托辞、从敝县赚去那两个俊俏粉头一事!”(1)

“此刻想必已到府内!我吩咐管家在大厅里伺候午膳,由师爷代我做东,你我很快便可回去。”骆县令说罢,扯开窗上的挂帘,“我的天!高方在那里作甚!”随即从轿窗探出头去,对轿夫长喝道,“停下!”

狄公苦笑一声:“好吧,你我就算两抵了!但愿这次只是寻常案子,杀人常是为了劫财,让我先看看死者究竟为何人。”

“骆兄未免过谦了!邵张二位均是品位甚苛,若不是骆兄的大作令他们印象甚深的话,又岂肯前来。他二人几时驾临?”

骆县令连忙将那一札文书塞入狄公手中。“仁兄不妨先看案卷,让我稍稍休憩一二刻,养足了精神再说,去东门的路还长着哩。”说罢将官帽朝前一推,遮住两眼,背靠软垫,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口气。

骆县令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无有那般幸运,纯是机缘巧合罢了。邵公恰好在回京途中路过此地,而张公正是金华籍人氏,此番前来回乡祭祖。你也知道这金华县衙原是一座皇家消夏别墅,二十年前,曾隶属于那臭名昭著、希图谋反的九皇子,其中有许多独院,还有景致宜人的花园。两位大人物肯应邀而至,只因敝府想来总比驿馆更舒适些!”

狄公拉开身旁轿窗上的挂帘,以便日光照入,然而在开读之前,先对着骆县令那张通红的圆脸膛若有所思打量半晌,能目睹他如何勘查人命案,定会颇有趣味。身为一方县令,若是没有刺史急召,便不得擅离治下,因此鲜少能有机会见到同行如何行事,况且这骆县令又着实与众不同。其人家产甚丰,有传言道是他之所以接受金华县令这一委任,只为藉此能有一处独立官衙,以便尽情沉溺于诗酒风流之中。金华向来是一处大不易的任所,要维持那一座王府的日常起居用度,唯有家资甚富者方可胜任,同僚们私下里都说这便是骆县令得以留任该职的一大原因。然而狄公时常疑心骆县令放浪形骸、疏于公事的做派,多半还是有意佯装,或是精心培养而成。事实上,他将金华县治理得井井有序,方才决意亲自去案发之处,更是令狄公心中暗赞,许多县令常会将这例行勘查交给下属去办理。

“老天,又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大名!骆兄真不该自谦为才疏学浅、粗通门径!如此诗界名流前来相就,正是表明……”

狄公翻开案卷,首页便是有关死者的详录。此人名叫宋一文,年方二十三岁,尚未成婚,由于在院试中名列前茅,故而得了一笔赏金,用于编纂前朝旧史,半月前来到金华,当即在县衙登记,请求驻留一月。他对高师爷道是此行专为查考金华地方史志,想从官府旧录中找到有关数百年前一场农民暴动的记载。高师爷准许他去档房内自行查阅,从所附的造访记录来看,这半月之内,宋一文每天下午都去县衙书库中消磨。

骆县令咧嘴笑道:“正是,正是!当今的文坛泰斗,诗文俱佳。还有馆阁诗人张岚波也将与我等共聚一堂。”

另有一卷是关于房东的记录:孟肃斋,茶商世家出身,十八年前娶同业之女黄氏为妻,生一女一男,女十六岁,男十四岁,另有官注在册的一妾,并附有婚娶与出生文书。狄公不禁点头暗赞,高师爷显然十分得力。孟掌柜现年四十岁,一向按时缴税,还时常行善积德、扶助乡邻。他既是寺庙街中敏悟寺的檀越,则必是信佛之人。念及此处,狄公不禁想起一事,于是抬肘轻推正在微微打鼾的骆县令,问道:“适才高师爷提起一位禅师,不知是何情形?”

“你说的莫非就是前任翰林学士承旨?此人不久前还在起草一应重要圣谕。”

“禅师?”骆县令犹自睡眼惺忪。

“邵繁文邵学士,仁兄!他已答应赏光驾临敝府。”

“我恍惚听见高师爷说有位禅师在贵府进午膳,难道不是?”

狄公微微一笑,听人提及中秋节,心中却陡生憾意。此节非比寻常,当与家人同庆才更有意趣,通常由内眷主持操办,小儿女们更是重要角色。原本指望能赶回蒲阳去月满人圆,奈何刺史要过六七日才返回州府,命自己在金华再留两日,以便有事相召。狄公想到此处,不禁叹息一声,心中更愿立即打道回府,不单是为了过节,只因蒲阳县衙还有一桩棘手的诈骗官司悬而未决,想要回去亲自料理。正是因为这桩官司,今番才独自一人前来金华,留下亲信谋士洪亮与其他三名随从搜集证据,以备提起讼事。“哦,你方才说到何人?”

“一点不错!仁兄想必听说过鲁禅师?”

“仁兄大可不必枯坐闷读!”骆县令掀开轿窗的挂帘,抬手一指街中悬着各式彩灯的店铺门面,“明日便是中秋佳节,我们今晚便开始庆祝!宴席虽小,难得尽是雅客。”

“却是不曾。我与僧众之流素无交情。”身为正统儒者,狄公对佛教颇不赞同,蒲阳县圣明寺(2)里一干淫僧的恶行,令他心中愈发拒斥。

“骆兄一向好客,唯恐令你操劳过甚!还请不必为我格外费心,只要能在你的精雅书斋里略读上几卷,我便……”

骆县令咯咯笑道:“鲁禅师不属于任何一流。能与他谋面,实为幸事一桩,狄兄定会发觉与他交谈大有意趣。此刻我头脑清爽了不少,且来瞧一瞧案卷吧!”

骆县令打个哈欠,又道:“狄兄,既然议事已毕,我们不妨转而想想更饶乐趣之事!我已定下了这两日内的详细日程,你千万要赏光莅临,我可是筹划得十分精心哩!”

狄公递过卷札,朝后靠坐,一路缄默不语。

骆县令翘起兰花指掩住口唇,轻轻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扶正髭须的尖细末梢。“受益匪浅倒也不假,不过更是乏味无趣哩。老天!为何竟如此酷热?”说罢将乌纱帽朝后一推,露出汗湿的前额。二人皆是身着全副墨绿官袍,有上司刺史莅临时礼须如此。清晨还颇有几分凉爽秋意,但值此正午时分,似火骄阳正热辣辣照在官轿顶上。

(1) 见《红楼案》与《铜钟案》。——原注

狄公坐在骆县令舒适的官轿中,二人正从驿馆一路返回金华县衙。狄公手捋长髯,开口说道:“关于猪蹄,骆兄言之有理,不过另有许多佳肴,真乃一场豪奢盛宴。我看刺史甚为干练,能迅速领会眼下情势,关于此番议事的总述,更是令我受益匪浅。”

(2) 此处有误,应为普慈寺,详见《铜钟案》。

“熏鸭真是美味至极!”骆县令两手交叠搁在肚腹上,口中赞道,“只是猪蹄过酸,至少就我的口味而言,醋放得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