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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案 第十六章

“不是,老爷。我二人站在门旁说了一会子话,她对我道是除了来看姚先生,还想在附近寻访一个女友,不久前刚刚入了一家私人行院,就在花塔寺背后这一带。我说她必是弄岔了,因为我从不知附近有类似的所在,还对她说:‘去后面那家妓院里试试吧,姑娘。’凡有女子入行,总是对朋友说进了一家私人行院,多少好听一些。我引着那盲姑娘一直走到后门口,又解说了一番如何去那家妓院。”

“明白了。你告诉那盲姑娘姚先生不在家时,她听罢可否立即离去?”

忽见珠帘一动,却是里长走入,两名衙役跟随在后,当中夹着倪船主。鲍宽正欲站起,狄公却伸手按住他的胳膊,问道:“里长,此人是在何处被捉住的?”

“回老爷,民妇记得姚先生确实等过一阵子,还对我说那姑娘一旦有好蛐蛐要出售时,以前曾去他家中,不过今后会到这里来,还吩咐我在楼上预备一间屋子。老爷明鉴,那姑娘虽说瞎了两眼,模样儿却生得很俊俏,且又知书达理。姚先生一向口味很杂……”妇人说到此处,耸耸肩头,“无论如何,那天晚上她并没来,姚先生与宅内另一个姑娘过了一夜。”

“回相公,他坐着一乘轿子过来,还带着两个朋友!居然没事人似的大模大样直往里走!外头还有捉他的差票哩!”

“关于那盲姑娘,你还知道些什么事,统统道来!”

狄公徐徐说道:“倪船主,你为何来到此处?”

妇人说到此处,忽然住口不语,转头朝月洞门投去惊恐的一瞥。

“回相公,我与一个熟人有约,本应早些来到此处,不料半路上遇到一个朋友,还有一个曾经相识的船主。我们三人小酌了几杯,叙些旧事,等我回过神来,发觉时候已晚,于是叫了一乘小轿,那两个友人也陪我一同前来,希望走这一趟能醒醒脑。我看见几名衙役站在门旁,莫非出了什么事故?”

“正是,老爷。她穿着一身朴素的褐衣,看去很旧,但说起话来斯文有礼,道是某天晚上本应与姚先生会面,却未能践约,特意前来致歉。我问她是不是那个常给姚先生卖蛐蛐的姑娘,她说正是。”

狄公并未立即答复,先对里长问道:“去问问那二人,这一番说辞是否属实!”随后又对倪船主问道,“你来此处要见的熟人是谁?”

“你是说一个盲姑娘?”狄公厉声喝问道。

“回相公,我宁可不说。实是姚先生这里的一个姑娘。我以前与她十分相熟,那时姚先生还不曾……”

“回老爷,没有。应该说有……不过是个穷姑娘,就在鲍夫人前头来过。由于她是个瞎子,我就……”

“这些谎话大可不必再说。她已被人害了性命,就在你们时常会面的茶室内。”

狄公抬手示意一下,对妇人又道:“如此说来,你并没看见倪船主。就在鲍夫人进门之前或之后,可有其他访客来过?”

倪船主面上失色,想要发问,瞥了鲍宽一眼,又住口不语。众人默然许久,一时颇为尴尬。鲍宽怒视了倪船主半日,正想开口时,却见里长走入,对狄公禀道:“回相公,那二人证实倪船主所言属实。我已问过丫鬟,这妇人说的也俱是实情。”

鲍宽怒道:“他当然来过!只是你这傻瓜没看见罢了!他从窗户进入房内,然后……”

“好。你带倪船主去乔统领处,他自会道明原委。两名衙役回去守在门外!”

妇人用袖口揩揩脸面:“回老爷,没有。倪船主何必如此呢?他明知姚先生从不会在午后过来。他二人总是分头进门,有时倪船主先到,有时鲍夫人先到。今日就是鲍夫人先进门,丫鬟引她走入常去的房内,以为倪船主过不多久便会出现,谁知这次却没见人来。”

待这几人离去后,鲍宽一拍桌案,大声抱怨几句,却是语无伦次、贯穿不得。狄公断然说道:“鲍刺史,尊夫人死于误杀。”

“休得抽抽噎噎,且站起来!里长,你去问问几个丫鬟,看她说的可是实情!”狄公命罢,对那妇人又问道,“倪船主与鲍夫人来时,是否总要事先提醒你?”

“误杀?”

妇人连连叩头,大声叫道:“老爷开恩,倪船主连鲍夫人的手都没碰过,民妇可以起誓!再说房内根本没有床榻之类的家什!老爷可去问那些丫鬟!她们进进出出送茶点,自会告诉老爷他二人只是坐着说话,有时下一盘棋——如此而已!”说罢涕泪交流。

“正是。就在尊夫人到来之前,那盲女刚刚来过。她一路被人跟踪至此,或是一人,或是一伙,想要取她性命。那伙人一见她进了这家院落,便开始四处搜寻如何能悄悄潜入。就在这时,盲女已从后门出去,而尊夫人则由丫鬟从前门请入。尊夫人的衣着打扮,与那盲女几乎一模一样。刺客从窗外朝茶室内窥望时,看见尊夫人背对窗户而坐,便将她误认作是盲女,于是跳进室内,从背后勒死了她。”

“并且你还独吞了倪船主给的钱。”狄公冷冷说道,“倪船主与那女子偷情,你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此处未曾挂牌,而你却纵容他人行淫,因此将会遭受鞭刑。”

鲍宽面带疑色听了半日,此时缓缓点头,忽然说道:“贱内曾见过那卖蛐蛐的女子!那盲女定是与凶手一伙的!她来此处是为了引开管事妇人的注意,好让那些恶徒有机会下手!”

妇人涨红了脸,吞吐说道:“回老爷,既然倪船主总是午后才来……而且只喝一杯茶,我……我想就不必非得告知姚先生了,并且……”

“这倒也是一种说法,本官自会记在心里。鲍刺史最好转回家去,如今你已明白,尊夫人从未欺骗过你。倪船主是她年少时的友人,他二人交情未断,虽非明智之举,但也并未玷辱鲍家门楣。再会了!”

“姚泰开可否知道此事?”

鲍宽木然说道:“她已离开人世,就这么去了。她还正值盛年,又……”说到此处,语声窒塞,迅速起身离去。

“一二年前,倪船主曾来过此处,说那女子是王小姐,又问民妇能不能偶尔在午后借用一间房,好与王小姐说说话。老爷明鉴,倪船主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且又应承定会为茶水点心多出些银子,我就……”

狄公看着鲍宽佝偻的背影,暗自决意务必不让他知晓其妻曾与曼苏尔有过一段孽缘,又心中漫想一个出身名门的汉家闺秀,为何竟会爱上一个大食人,随即努力整顿心神,见那妇人仍旧立在一旁,又厉声喝道:“可有其他外路女子曾来过这里?包括大食女人在内。从实招来!”

“鲍刺史,且让本官处置。”狄公说罢,瞥了那妇人一眼,“再往下说!”

“回老爷,没有,民妇可以对天发誓!姚先生有时会将院内常住之人更换一二,不过……”

鲍宽叫道:“我刚才不是说过这话?那好色之徒……”

“好。本官自会去问他。他以前带来的客人中,你可曾见过一个高大英俊的北方男子?”狄公随即形容了一番柳道明的样貌,妇人听罢连连摇头,道是姚泰开的朋友全是粤人。

“民妇对天发誓,从不知她是刺史夫人!”妇人哭叫道,“否则绝不会答应倪船主带她前来。他……”

狄公起身离座,朝月洞门走去。姚泰开看见狄公出来,连忙又从座中跃起。

“你是如何认识鲍夫人的?”狄公问道。

“你且出去,在官轿里等着。”狄公对姚泰开说罢,朝茶室走去。

狄公先命妇人报上姓名年纪。妇人一口北方话说得不甚流利,但是狄公深谙提审之道,很快便得知姚泰开于五年前买下这座宅院,让她在此管束四名女子,其中两个是姚泰开赎出的歌伎,另外两个曾是女伶。姚泰开付给她们不少银钱,每隔三四天就来一回,或是独自一人,或是携二三好友。

倪船主正与乔泰陶干叙话,地上的死尸已被移走。陶干急急说道:“启禀相公,凶手是从屋顶下来的!这扇窗户旁边有一棵大树,直伸到二楼屋檐处。我看见有几根树枝刚刚折断不久。”

花厅颇为狭小,只能容下一张乌木雕花茶几、两把座椅与一只高大的橱柜。一个中年妇人立在橱柜旁,衣着端庄素净,连忙躬身一拜。狄公在茶几旁坐下,示意鲍宽坐在另一张椅中。里长按着那妇人跪下,抱臂立于后方。

“如此一来,全都对上榫了!”狄公说罢,对倪船主又道,“鲍夫人被劫匪所杀,你与她的来往终以悲剧收场——迟早也会如此。与一个已婚妇人保持友情,向来绝无益处。”

狄公穿过大厅,朝月洞门走去。姚泰开连忙从座中跃起,狄公却有意不加理会。鲍宽经过时,冲他怒瞪一眼,姚泰开心烦意乱,立时坐回原处。

倪船主镇定说道:“相公明鉴,此事有所不同。她的丈夫对她不理不睬,且又无子女。并无一人可与她倾心交谈。”

“办得甚好!鲍刺史且随我来!”

“除了她那双目失明的女友。”狄公冷冷说道。

“回相公,那管事的妇人已被小人关入厅堂后方的花厅内。至于住在此处的四名女子,小人已命她们就在楼上各自的房中,还命女仆们都留在灶房里。”

倪船主面露茫然之色,摇一摇头:“回相公,她从未对我提起过那盲姑娘。不过相公说得没错,我理应对所有这些事负有责任。几年前,我们一时糊涂,争吵了一回,我便抛下她出海远航,以为过几个月就会回来。谁知遇上坏天气,在南海的一个岛上沉了船,一年过后才返回广州。她对我已然死心,嫁给鲍刺史为妻,不久她姐姐亡故,自己婚后过得又不称心,于是被曼苏尔轻易俘获。她想要与我商议,我心想姚泰开的私宅是个最保险不过的地方。曼苏尔敲诈她,并且……”

“明白了。”狄公说罢,命乔泰陶干在房内细细搜查一番,又派人将尸体送去县衙,对鲍宽说道,“本官这就与你一道去问那管事的妇人。里长,你将宅内一干人等都安置在何处?”

“如曼苏尔那般的富商,为何要敲诈勒索?”

“回相公,鲍夫人来到此处,大约过了两刻钟,小丫鬟以为她等着会面的男子想必也已到了,便进去送茶,结果却看见横尸房内,吓得大叫起来,被街中的路人听见。当时那扇窗户开着,相公请看,就是如今这般模样,正通向一条夹在此房与邻舍之间的窄巷。有两人正好走入巷口,听见丫鬟惊叫,立即跑去小人的官署内告知,于是我就赶紧奔过来,查看到底出了何事。”

“回相公,因为曼苏尔当时急需现钱,哈里发已籍没了他的全部家产。当曼苏尔发觉是我付的钱时,便得寸进尺,索要更多,因为他知道我有波斯血统。他痛恨所有的波斯人。”

狄公示意乔泰将死者的脸面遮起,转身瞧见里长仍站在门外,对他问道:“当时如何发现出了人命?”

“说到波斯人,你家中那两个孪生姐妹的父亲是谁?”

狄公从桌上拿起一支蜡烛,对陶干示意一下。陶干跪在地上,将尸身翻转过来,使其脸面朝上、平躺在地。鲍宽连忙掉过头去,乔泰走到鲍宽与女尸之间站定。死者面目扭曲,十分可怖,肿胀的舌头从沾有血污的口中伸出,颈上紧紧勒着一条丝巾,足见下手之狠。陶干颇费了些力气才解开丝巾,默默指给狄公看那系在一角的银币。

倪船主迅速打量了狄公一眼,耸耸肩头:“回相公,我也不知。我本可以查明此事,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令她们的母亲死而复生,并且不会带给她们一个真正的父亲。”说罢对着窗前的空地漫漫注视半日,又沉思说道:“她是一个性情古怪的女子,极易激动,又极其敏锐善感。(1)我们彼此会面交谈,在我看来对她十分重要,她……”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口唇痉挛抽动,拼命想要抑制,却终是枉然。

此时衙役已打开门扇。只见一间小小的茶室,正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茶几与三把椅子,左边一张壁桌,上面放着一只花瓶,插在瓶内的鲜花已然枯萎。墙面一色雪白,悬着几幅精美的山水与花鸟卷轴,唯有一扇窗户。窗前躺着一个女子,身穿简素的褐色长裙,脸面朝下,旁边一张座椅翻倒在地,显然曾摆放在茶几一侧,且离窗口最近。

狄公转头对乔泰陶干说道:“我这就回节度使府去,先与姚泰开谈一谈,然后用膳。你们两个吃过晚饭后便去府里,还有很多事要议论。”

“回相公,没有。小人只进去过一次,将两支点亮的蜡烛放在桌上,并查实人确已死去。主事的妇人管那死者叫王小姐,但是小人在她的衣袖里找出一只锦套,里面装有名帖,上面分明写着刺史夫人。相公明鉴,小人让所有东西都保持原样。”

乔泰陶干送狄公出门上轿,过后复又转回房中。

狄公抬手一指右边的圈椅,对姚泰开命道:“你且坐在那边等着!”又对里长问道,“此处的每一样东西,想必你都不曾动过?”

乔泰对倪船主怒道:“我今天早早起床,吃过两块油糕。不但没用午饭,头上反而挨了一棒。如今急需好好吃一顿饭,再喝上一大壶好酒。我请你也同去,只要带路抄近道去一家最近的饭馆就成!”

里长引着众人走入一间阔大的厅堂内,两只雕花精美的底座上,悬着几盏点亮的白纱灯。一名衙役站在左边的门旁,右边摆着一张条几和一把硕大的圈椅。后方有一扇月洞门,蓝色珠帘半开半掩。只听“哗啦”一声响,一只白皙的纤手迅速将珠帘合拢。

倪船主感激地点点头。

“回相公,就在大厅左边的茶室内。请让小人前头带路。”

(1) 此句不见于荷文本。

四名衙役站在一座二层房舍前,其中两人摇晃着书有“广州县衙”四个红字的纸灯笼。官轿落地时,四人齐齐端立。狄公走出轿门,鲍宽与乔泰陶干跟在后面。等里长与姚泰开也从另一乘小轿中下来,狄公对里长问道:“命案发生在哪间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