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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珠案 第九章

“此事说来话长,要是老爷允许的话——”

“为何你会在如此不同寻常的时候前来?”

“本县不许,长话短说!”

“小民从未动过!”匡敏愤愤说道,“小民到这里时,就已看见大门半开。”

“简短说来,便是以下情形。”匡敏镇定地答道,“四年前,小民收到主顾卞嘉卞大夫的来信,道是此宅正在贱价出售,提议我将其买下,因为旁边的林子里有一大片风茄。敝店一向搜求这样的地方,老爷想也知道,风茄根是一种重要的药材,于是我便买下了此宅。不过,那时敝店中风茄根颇不匮乏,因此过了两年,我才打算派人前来一看。那时卞大夫写信道是蒲阳遇上大旱,警告我说若是派人前来查看林子,恐怕会惹恼当地百姓,因为那林子似是河神娘娘的圣地,她——”

狄公将文书递回,说道:“且罢。再说说你为何撕开那亭阁大门上的官府封条,须知这可是冒犯官府的举动!”

“本县知道,”狄公不耐烦地插言道,“接着往下说!”

那人又躬身一揖,从袖中抽出两张字纸呈给狄公。头一张是京畿道节度使签发的身份文书,第二张是董宅详图,四年前由蒲阳县衙签发给新宅主匡敏。

“小民遵命就是。其后的两年里,我一直忙于他务,不得空闲,直到昨天早上,我坐着驳船行至白石桥边时,才想起曾在附近买过一片宅地,于是——”

“此处出了几桩怪事,本县要你自证身份。”

“你为何要来白石桥?莫非只为游山玩水?”

那人躬身一揖,恭敬说道:“回老爷话,小民名叫匡敏,以贩售药材为业,从京师而来。四年前,我从董一贯先生手中买下了这座宅院。”

“恰恰相反,”匡敏冷冷答道,“原是有一桩要紧事,与我在运河前方一家分号的生意有关。三天前,我包了一条驳船,与同行友人孙掌柜一道出发北上,日夜兼程赶路,不料昨晚靠岸后,船夫听说此地有盛大的龙舟赛,那些懒鬼非要留下过夜不可。我想既然免不了耽搁一阵,或可趁机办些事务,就送信给卞大夫,请他午时来白石桥,带我去董家旧宅四处看看。他答复说为了筹备龙舟赛忙得不可开交,晚些时候再来会我。他果然如约而至,上船与我喝过茶水,并约定今早天一亮就在此处碰面。我之所以选这个时候,只因打算尽快开船上路——自然等老爷离去后再说。正在等候卞大夫时,不想机缘巧合,老爷竟也驾临此处,令小民好不欢喜,昨晚一时迟疑,终究没能主动前去拜会。”

狄公无意多费口舌,厉声说道:“我乃是蒲阳县令,前来此处查案。还不赶紧回话!”

匡敏见狄公迷惑不解,仍旧面不改色地说道:“昨天晚上,卞大夫在白石桥村的一家酒肆里款待桨手,也带了小民同去,过后坐船顺流而下,直到龙船赛的终点处。卞大夫自去忙碌,小民在河边信步行走,一个路人指给我看老爷的官船,我大着胆子登上甲板,只因与蒲阳颇多生意往来,自忖理应拜会当地县令,以表敬意。当时下层甲板上并无一人可为小民通报,我便自行上去,看见老爷与几位夫人正凭栏赏景,如此家中欢会,总不好贸然闯入搅扰,于是又自行退下,在下层甲板上遇到老爷的管家,对他道是不便打扰,不过仍觉得理应提及此事,为了证明我并非缺少——”

那黑衣男子转过身来,默然不语,眯缝着两眼上下打量二人,一张圆脸膛平静沉着,留着短短的髭须和一圈修剪齐整的络腮胡,从容看过后,开口温文说道:“如此出言唐突,常会引得对方同样无礼。不过,看阁下态度威严,敝人也不想妄加评议。其实此问本该从我口中道出才对,因为正是你擅自闯入敝宅。”

“够了。多谢匡掌柜一番好意。”狄公盯着匡敏注视半晌,心知这便是管家说过的那个神秘访客,又问道,“你那同伴孙掌柜可曾与你同行?”

“你是何人!”狄公大声喝道,“在此处作甚?”

“没有,老爷。他觉得身上不适,早早就回舱房休息去了。我看罢龙船赛后,租了一匹马,一路骑回白石桥。船夫一个都没见回来,全是一起游手好闲之徒,于是我自行沏了一杯茶,喝过后便躺下歇息。”

狄公正要经过通向花园的拱形门廊时,忽然止住脚步,并抬手按住洪亮的手臂。只见一个男子正站在亭阁前,身材高大,肩宽背阔,穿一件黑长袍,头戴一顶黑纱帽,背对二人而立。亭阁的大门半开半掩,封条被撕下一半,在晨风中来回飘动。

“好吧,多谢匡掌柜。如今再说说你为何要命人修葺这亭阁?”

白日之中,狄公发觉这一段路途并不太长,不一时便瞧见了久经风雨剥蚀的门楼,两旁的高墙上青藤密布。

匡敏扬起两条稀淡的眉毛,出于礼数而面露惊诧之色,“修葺亭阁?老爷说的应是拆除吧!”

狄公点头称许,二人继续策马前行,穿过集市朝树林而去,只见小商小贩们正忙于拾掇货摊。走到董宅入口处的古松前时,狄公甩镫下马,将缰绳系在虬劲的树干上,洪亮也依样而行。二人徒步前去。

狄公疾步走上台阶,洪亮与匡敏跟在后面。狄公站在门口,凝神打量亭内。只见大片的灰皮从墙上剥落,露出下面的红砖,一部分屋顶已被拆下,地上的砖石被翻动过,就连竹榻的床腿也被割开。

狄公与洪亮先找到村长,听他道是守宅的乡民一夜过得心惊肉跳,已在天亮时回村。一人非说听见风茄林中鬼语啾啾,另一人又说看见一个白影在林间飘忽不定,众人在亭阁前的小花园里挤成一团,僵坐了整整一夜。村长还禀报说在移去瑿娘的尸身之后,已将亭阁的大门封起。

“这里出了何事?”有人在背后惊叫道。

二人从南门出城,只见清凉的晨气弥漫在运河上,于是一路畅快驰至白石桥。

狄公回头一看,愠怒说道:“卞大夫,有人在此擅自妄为,我等只想查看损失如何。”

狄公将书册放在案上,示意洪亮跟随,出门行至庭院,吩咐班头从马厩中牵两匹马来。

“卞大夫,敝人似是记得,”匡敏冷冷说道,“你曾在信中答应过会替我照看这宅院。”

“记述到此为止,听去好生离奇!”

“匡掌柜,就在一个月前,我还派了一人前来查看过,回去说是事事妥当。”卞嘉说话时面带怒色,“他对此宅了如指掌,正是以前的房主董老先生之子董迈。我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来——”

神像左手食指上佩一金指环,镶有红宝石一粒,硕大耀眼。里正曰此物乃恶魔眼,故无人敢于窃取。祭坛呈四方形,上方四角处各有一孔,用于套系绳索,捆缚献祭之人。每逢五月五日,依例掣签选出一名青壮男子,由庙中住持手持玉刀,断其血脉,将鲜血遍洒神像,众人欢呼雀跃,抬尸行至河畔,肃然投入水中。此习俗备极残忍,幸有朝廷英明,已于数年前下令废止。据传神像常年湿漉,余亲视之,其表面光滑,果然触手潮润,实因露水凝结耶?抑或另有不可解之谜团,留待有识之士自去裁断。此处幽深诡谲,气氛怪诞,余颇觉震悚,少驻即去,临行时携断壁下一旧砖,以为留念。

“本县这就回城去。”狄公说罢,示意洪亮跟来。

“这段县令真是一个行事严谨之人。我接着再念下面的书中原文:

二人经过花园时,狄公低声说道:“今日一大早,就在乡民离开之后,杀人凶手曾经来过。他定是相信了御珠一说,专门跑来搜寻。我们且去看看他是否也去过正房那边。”说罢见有几只绿头蝇在面前飞旋,不禁恼怒地拍打几下。

前任县宰所述有误。六载(1)过后,余亦造访此处,发觉祭坛实由另一巨石雕成。尝闻道士造一秘龛于坛中,内藏纯金祭器,自忖倘有如此珍物,理应移至稳妥之处,诸如礼部藏宝阁。又见神像基座与祭坛间涂有灰浆,命人将其除去,却未见坛内有曾被洞凿之迹。蒲阳县令段某。

二人匆匆看过大厅,发觉里面空空荡荡,并未被人动过。地上布满灰尘,狄公只瞧见自己踩出的足印。二人走回亭阁时,洪亮说道:“这亭阁已被四处搜过,凶手似是并未找到想找的东西。”

狄公将书页凑到近前。“这里有一条朱笔眉批,是有人读过后写下的:

狄公点点头,又抬手拍打几只绿头蝇。“这些该死的小虫!洪亮,你看,昨晚就是在这墙头上,我看见了那只小乌龟。”说话间将两手搭在矮墙上,接着又道,“那时它正顺着墙头朝前爬去,身上有一团——”

大震过后,外墙及山门损毁甚剧,然则大殿与神像犹存。神女像高逾十尺,立于基座之上,由一整方白石雕成。像前有一四方祭坛,亦从此石刻出,二者浑然一体,洵乃鬼斧神工之作!”

忽然,狄公住口不语,倾身朝前俯瞰墙外。洪亮也凑上去同看,不禁惊叫一声。

狄公拿起书册,翻到插有书签的一页,接着说道:“此书收录了许多关于蒲阳的记载,编者是五十年前的一位县令,他对当地历史深感兴趣,于是自行付刻刊印。他曾亲自去过风茄林中破败的神庙,那时仍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彼处。以下便是其人所述:

只见墙脚下浅浅的沟渠中,一具男尸躺在草丛里,身穿蓝布衣裤,头上有一片血污,一大群绿头蝇正在四周嗡嗡飞旋。

狄公站起身来,一眼看见小乌龟适才爬过的书册,又道:“对了,还有一事忘了告诉你!昨晚我睡得很不安稳,天亮前半个时辰左右便已醒来,于是拿起这本书读了半日,是我前几天从公廨书房里借来的,颇为有趣。”

狄公转身奔入亭内,卞嘉与匡敏正站在墙角处交谈。狄公走到二人面前,开口问道:“匡掌柜,本县到来之前,你在此处停了多久?”

“即使一个性情平和之人,也会由于嫉妒而做出狂暴之举!”狄公插言道,“既有此种可能,你我就得去荒宅中再查看一下那座亭阁。我深信御珠并不存在,不过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一看案发之处。清早出门骑一程马,对你我也会大有益处!如果回城时仍不见夏光露面,我们就径去盛八的相好那里,看她能否指点一番该去何处寻人。早衙开堂之前,我定要先见过夏光。”

“小民比老爷只早来了片刻工夫。我还没顾上查看正房,先走到花园这边,想看看墙外的风茄林是何模样,因为——”

洪亮面带疑色,缓缓答道:“昨晚老爷说起寇先生可能作案时,我并没多加评议,只因那时只是议论各种可能。不过,如今分明已有一桩于他不利的案子了。不瞒老爷说,我实在看不出像寇先生这般性情平和、温文尔雅的士绅,竟会犯下如此卑劣的罪行。还有其他好几种可能值得考虑,就在刚才,还议论过卞大夫和他的——”

“你二人随我来!”狄公喝道。

洪亮听得惊诧不已,张口欲言时,狄公接着又道:“洪亮,这确是一个圈套,并且我还确信寇元良对此心知肚明!昨晚我没能睡好,无法忘记御珠的故事,一遍遍地琢磨此物是如何失踪不见,董迈又是如何弄到手的,最终认定御珠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你且仔细听着!昨晚我对你说过,董迈与瑿娘很可能结有私情。数月之前,瑿娘对董迈说自己有了身孕,正是董迈的骨血,二人明知这段私情不能再隐瞒下去,决意双双远走高飞,但是从哪里能弄到钱呢?于是二人合谋编造出一个御珠的故事来。瑿娘对其夫说董迈已将御珠藏在一个妥当的地方,自己要独自前去交易。他二人在亭阁中会面,然后便携了十根金条双双私奔,真是一条妙计!不过,他们并不知晓寇元良已经察觉了这一段私情,正在暗地里伺机报复。寇元良若不是头脑愚钝,定会猜出董迈与瑿娘所说的妥当之处就是董家旧宅。他假装相信了瑿娘的话,亲自下手毒死董迈,又雇了一个无赖去亭阁中杀死瑿娘、取回金条。你听罢以为如何?”

匡敏朝墙外一看,立时退到一旁,张口呕吐起来,面色十分难看。

狄公耸耸肩头,“洪亮,别忘了在后宫当差的有上千女子,也包括那些洗衣洗碗的粗使女仆。至于御珠,你大可将这传说中的宝物抛在脑后!我已想过此节,认定整个故事只是一个圈套!彻头彻尾的传说而已!”

“那人正是夏光,老爷!”卞嘉叫道,“他左颊上有伤疤!”

“回老爷,只可惜夏光还未回去。班头对我道是有一个看守夏光住处的衙役刚刚回来,禀报说仍未见夏光的人影。”洪亮略停片刻,胆怯地又道,“说起盛八的相好来,这老滑头可能或多或少听到了关于御珠的风声,想要暗示我那女人知晓此事,不然何必再三提到她曾进过皇宫——自然纯是无稽之谈!”

狄公撩起衣袍,攀上墙去,跳到外面的地上,卞嘉与洪亮也跟着越过墙头。

狄公点头说道:“显然他更想让我们去找那个女人,从她口中听到更多有关这二人的消息。今早我们就去寻访一番。夏光还没回到自己的住处?我想先见过此人,然后再听听盛八的相好有何说法。”

狄公蹲在死者身旁,仔细端详血迹斑斑的头发,又看过沟渠中的野草,拣起一块砖头递给洪亮,说道:“死者头上的伤口,正是被这砖从背后砸中的。砖头的这一面沾有血迹。”说罢站起身来,又道:“帮我查看一下灌木丛,那里不定还有线索。”

“没有,老爷。众人都说他是蒲阳城里一等一的大夫。只可惜盛八说话时太过隐晦。对于董迈和夏光二人,我敢说他肚内知道的要比口中道出的更多。不过,他宁可丢了性命,也不肯痛痛快快放出一句话来!”

洪亮在一棵树下找到一只表面带有疤痕的长方木箱,不禁叫道:“老爷,这看去像是木匠用的工具箱!”说罢送到近前。狄公示意一下,洪亮解开皮带,只见箱内装着两根锯条、一把锤头和几只凿子。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手捋髭须,“他真是这么说的?如此一来,卞嘉就很有些可疑了。据我看来,他在本地家资甚富,人品也无懈可击,相貌端严,面白须黑,看去气度尊贵。不过,我也承认他一力想让董迈的死因被录为心力衰竭。洪亮,你可曾听到过什么对他不利的传闻?”

“将此物也带回去。”狄公命罢,又对卞嘉说道,“帮我脱下他的外褂!”

洪亮细述一番与盛八会面的经过,最后说道:“盛八显然已听说了董迈死得有些蹊跷,还有关于龙船赛赌注做手脚的传言。他还暗示说卞大夫手头很紧,有可能赌冷门,借着自家龙船失利而饱赚一笔。”

二人合力脱去死者的衣物,露出筋肉结实的上身,只见左前臂处紧紧裹着一片破布。卞嘉解开布片,查看过深深的刀口,说道:“回老爷,这伤口划出并没多久。看来是用一柄细长锋利的匕首。尸体尚有余温,定是死了不过两刻钟左右!”

狄公拿起几片嫩叶放在座椅上,小乌龟正爬过案头的一本书册,此时迅速抬头转向座椅方向。狄公将叶子挪到小乌龟面前,等它吃完后,开窗重又送回假山花园中,然后坐在书案后方,问道:“洪亮,昨晚有何收获?”

狄公未发一语,摸摸死者的两条衣袖,皆是空空如也,再探其腰间,丝绦下亦是不见一物,甚至连一条手巾也无,于是断然说道:“这里该看的都已看过,其余的留给仵作去查验。”

“这些小生灵何其敏锐善感!”狄公赞道,“对你我而言,这些叶子根本没有气味,但是你看这小家伙!”

(1)此处依荷文本,在英文本中为十载。

次日清早,洪亮用过早饭,来到二堂,见狄公正站在书案旁,用绿叶喂那小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