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点点头，意欲起身告辞，不料盛八伸手拽住洪亮的胳膊，责怪似的说道：“洪都头何必这般匆忙？”见洪亮勉强重又坐下，接着热切说道：“我与你老颇为投契！深知你为人极好。提起洪都头来，蒲阳城里谁不称赞，我是说那些达官贵人。”
盛八两眼骨碌碌转了几转，欣喜地叫道：“原来是狄老爷想知道！你为何不早说！我几时拒绝与官府合作过？洪都头明日再来，不定就会听到一些消息。”
这一番开场白，必是为了要求狄公预付赏金，洪亮想到此处，不禁心中悻悻，探手入袖摸索几下，口中咕哝了几句谦辞。盛八又插言道：“洪都头何必过谦！你老阅历甚广，且又上了几岁年纪，心思越发细密沉稳。我这里有一件难办的差使，想要托付与你。”见洪亮一脸茫然，又道：“你总不会不肯给一个良善之人帮一点小忙吧！况且这人已是病入膏肓了。”
“若是我家老爷给那透露消息的人一锭纹银，”洪亮面不改色地说道，“倒也并非奇事。”
“你看去气色颇佳，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洪亮说话时，难掩面上的惊异之色。
“一个年轻书生可能牵涉其中。”盛八凄然摇一摇头，又坚决说道，“我爱莫能助，实在过意不去。”
“洪都头有所不知，这病看不出来，病根却是在这里，正在我的肚内。”只听盛八腹中一阵雷鸣，紧接着打了一个极响的嗝，群丐全都闭口收声，朝这边敬佩地打量一眼，“瞧见没有？就在我肚子里，最是要命的地方！”
“不过我家老爷想要知道。此事可能与他正在勘查的一桩案子有关。”
“你究竟有何不适？”
盛八抬头缓缓答道：“洪都头问得高明，实在高明！押冷门的都是精明狡诈之徒，从来不会出纰漏！他们与许多探子内线都有勾结，谁晓得银钱最后去了哪里！我可不知道！”
盛八倾身朝前，低声说道：“因为一个女人！”
“卞大夫的船一旦失利，谁会得到好处？”
洪亮本想打趣盛八几句，见这肥汉子一脸愁容，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问道：“不知那交了好运的淑女是谁？”
“几个铜板？洪都头且听我说，许多人为了九号船赌输了一大笔银子哩！姓卞的船主不定也在其中，那厮一向最会榨人钱财，如今却是霉运当头——若是他输了的话。听我的手下说，他近来手头颇紧。”盛八定定注视着酒杯，又阴郁说道，“若是牵涉到大笔银钱，多半会出意外。”
“淑女这说法再恰当不过！”盛八满意地说道，“想当年，她曾进过皇宫，就在京师长安。端的是一个妙人儿，十分灵慧善感，因此要接近她时，须得……哦哦，格外小心谨慎。”
“说哪里话！还能没有几个铜板不成？”
洪亮目光犀利地扫了盛八一眼。一个曾在皇宫中当差的女人？洪亮忽地直坐起来，急急问道：“莫非与一颗珠子有关？”
“我？没有，我才不会下赌注，出不起那个闲钱。”
“妙极了！洪都头总能一下就说到点子上！一颗珠子，真是非她莫属！女人中的一颗明珠。你老去见见她，再替我美言几句，但是千万要小心！她一向端庄尊贵，千万不可有所冒犯！”
“你可去看过龙舟赛？”
洪亮听得一头雾水，看来此事与被盗的御珠应是无关，犹豫片刻后，方才问道：“莫非你想让我去为你说媒不成？”
“愿他魂去安然！”盛八虔敬地说道。
“啊呀，哪里到这地步！”盛八骇然叫道，“你且听着！你老既是官府中人，想必也体会得以我如今的身份，必是经不起……遭人回绝，这话可还在理？人生在世，总得有些操守，不可破了规矩。”
“这二人中有一个已然身亡，在龙舟赛上出了意外。”
“我一点儿也没明白！”洪亮怒道，“你究竟想要我去作甚？”
盛八搔搔肚皮，默然半晌，瓮声瓮气地说道：“两个客居在此的书生？我可从没听说过，也不想听说什么。不识字的骗子无赖已经够坏了，但还是赶不上那些会识文断字的，从书里学到的鬼点子更多更毒哩。他二人要是惹了什么麻烦，倒也不足为怪，我可不想与他们打什么交道，根本从无此念。”
“洪都头，我想让你老去见见她，再替我美言几句，如此而已！只是替我美言几句，不多也不少！”
二人在一张摇摇晃晃的角桌旁坐下，桌上摆着一碗气味浓烈的水酒。洪亮殷勤说道：“我不好占用你太多工夫，只想打听一点消息，关于两个客居在此的书生，名叫董迈和夏光，后一人的脸上有一道伤疤。”
“愿为老弟效劳。不知在哪里能找到她？”
盛八疑惑地瞧了洪亮一眼，低声咕哝道：“洪都头，我有病在身，而且病得很重，不过不会因此而礼数有亏。你我去那边坐下，再吃上一些茶点。”
“你就去关帝庙，打问梁小姐的住处。她姓梁名紫兰，那一带无人不知的。”
洪亮上前说道：“盛八老弟，贸然前来打搅，实在过意不去。我深知你整日忙于主持帮内事务，一刻也不得闲。”说罢低头一瞥，见那两个无赖坐在地上，茫茫然各自揉着脑袋，接着又道，“不过有点急事，非得来找你不可。”
洪亮起身说道：“虽说我如今公事繁忙，不过一旦有空，定会立即前去，或许就在一两天之内。”
两个衣着邋遢的无赖对面而立，正在大声对骂，虽说身量都颇高，不过斜倚在柜台旁的一个肥胖汉子比这二人还要高出一两寸。只见他穿件破旧的黑外褂，套一条打了补丁的阔腿裤，桅杆一般粗壮的双臂交叠起来，搭在便便大腹上，一头长发凌乱披拂，用一根肮脏的布条扎起，油腻的胡须结成一绺一绺，拧紧两道浓眉，怒瞪着正在吵嘴的二人，半晌过后，突然一提裤子，两手分别捏住二人的脖颈原地提起，将两颗脑袋用力对撞两下，竟似毫不费力，随即任由二人砰然落地。
“洪都头最好明早抽空便去！”盛八得意地咧嘴一笑，“我正巧想起一事，洪都头适才提起的两个书生，一个姓董，一个姓夏，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二人曾去过梁小姐那里，而且还是常客哩。你可向梁小姐打问一二！不过一定要客客气气的，她是个妙人儿，以前曾进过——”
关帝庙背后有一片穷街陋巷，丐帮头领所居的酒肆就在其中。大厅内挤满了各路乞丐游民，人声嘈杂，弥漫着一股汗臭与劣酒气味。洪亮好不容易挤出一条路来，行至店后的柜台前。
“进过皇宫，我已知道了。且罢，明日我再来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