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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钉案 第二十五回 郭掌柜道出旧命案 二京官入城传诏书

年长的寺正连忙上前扶起狄公,恭敬说道:“大人快快请起,如此大礼,下官可不敢当。”又将狄公引至尊位坐下。

狄公步入花厅,只见两名钦差身着辉煌耀眼的锦袍,从官帽的徽识上认出是京师大理寺正,不禁心中一沉,跪倒在地,想来必是要出大事。

狄公一时惊呆不知所以。只见来人走到高高的供桌前,小心捧起桌上的一卷明黄帛书,又恭敬呈上:“还请大人读过圣旨。”

狄公惊异地看了三人一眼,命他们先将贵客引至花厅中稍事休息,自己换过官服,即刻便去相迎。

狄公起身一揖,接过帛书,缓缓展开,特意将上方盖有御玺之处举得高过自己头顶。

“启禀老爷!”乔泰兴冲冲地叫道,“从京城里来了两名钦差,日夜兼程,刚刚赶到北州!”

圣旨中道是狄仁杰,太原人氏,历任地方县令凡十二载,政绩卓著,如今任命为京师大理寺卿。此乃当今圣上亲许,并有御笔朱批。

大门忽然开启,狄公吃了一惊,只见三名亲随急急奔入。

狄公卷起帛书,重又送回桌上,面朝京师长安方向跪倒在地,行过三拜九叩之大礼以谢主隆恩。

想到此处,狄公心意渐定,又独自沉思良久。

礼毕之后,狄公站起身来,两名钦差又上来躬身揖拜。年长者恭敬说道:“我二人有幸被任命为大人的副手,方才擅作主张,已将圣旨的抄件交与衙内主簿,好拿去在城内四处张贴。众百姓得知老爷荣升,自是欢喜不迭、与有荣焉。明日一早,我二人便陪同大人一路前往长安,只因圣上有旨,命大人尽早入京就任。”

狄公只觉筋疲力竭,心想不如就此辞官引退,好去安闲度日,但是亦知尚不可行。肩上无累、一身轻松之人方可功成身退,然而自己却仍负有诸多责任,不但曾经立誓要为国为民尽忠报效,而且家中还有妻儿,故此不可半途而废,不可如懦夫一般逃避应尽之责,必须仍旧勉力前行。

“大人的继任者也已任命,”年轻的寺正从旁说道,“想必今晚便会抵达此地。”

衙吏送进热茶,狄公慢慢呷了几口,忽觉人生际遇竟是如此古怪离奇,事过无痕竟似从来不曾发生过一般。然而洪亮已经亡故,另有一女一男令我自觉羞愧难当,我却仍然身在此间端坐饮茶。人世如潮奔涌向前,而我已是不复以往。人世如潮永无止息,而我却想退步抽身。

狄公点头说道:“如今二位且去休息,我得去二堂中整理好一应文书,以期移交与新任县令。”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狄公方才抬起头来,蓦然忆起很久以前与父亲的一番谈话。那还是三十年前,自己刚刚科场初战告捷,在家中踌躇满志地倾诉怀抱,过后父亲说道:“仁杰,为父相信你定会前程远大,不过须得预备好面对一路艰辛!并且日后你自会发现,高处不胜寒。”当日自己信心满满地应声答道:“大人,艰辛孤独只会使男儿历练得越发坚强。”父亲听罢只是凄然一笑,那时心中甚为不解,如今方才憬然有悟。

“若是能从旁协助大人,我二人将不胜荣幸。”年长者一脸谄媚。

狄公只觉面上热辣,好似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踱回书案旁重重坐下,忽又想起郭掌柜曾提到郭夫人心怀疑虑。“欢去恨留长”——她果然读过全诗。“新情……”狄公默诵至此,不禁伏首案上,久久未动。

狄公一路走回公廨,只听远远传来鞭炮之声,北州百姓已开始庆祝县令老爷升任要职。

郭掌柜双膝跪地,叩头三下,起身简短说道:“多谢老爷。”转身离去时,口中又道:“老爷真是一个大好人。”说罢缓缓朝外走去。

主簿上前恭迎,道是衙内一应吏员正等在大堂内,预备恭喜老爷。

“过去的事无须再提。”狄公迅速说道。

狄公登上高台,两名钦差分立左右,只见所有书办、衙吏、衙役、守卫等齐齐跪在案桌前,三名亲随也在其中。

郭掌柜感激地望了狄公一眼,懊悔说道:“头一次验尸时,小人未能发现铁钉,竟还未就此事向老爷谢罪,想起来真是不胜惶愧,还请老爷……”

狄公开口向众人致意,谢过所有属员在自己任职期间的出力做公,并宣布将根据各自品级职位颁发奖赏,又望着忠心耿耿追随多年的三名亲信,当场任命马荣乔泰为大理寺禁军左右统领,陶干为主簿。

“如此说来,你自是责无旁贷!”狄公决然说道,“一旦陆陈氏一案了结,你就将那女孩正式收养,当作自己的女儿。”

堂下众人一片喜悦,百姓们也在外面街上聚众欢呼,大声叫着“县令老爷福寿绵长”。狄公只觉人生真是一出滑稽戏,心中不禁十分酸苦。

“是的,老爷,”郭掌柜面上浮起一丝笑容,“那小姑娘端的是乖巧伶俐,拙荆后来也十分喜爱她。”

狄公返回二堂,马荣乔泰陶干正要奔入道贺,却见两名钦差神情庄重,正从旁襄助老爷换下官服,于是戛然止步。

狄公起身离座,走上前去,问道:“陆陈氏的女儿可还在你家中?”

狄公遥望三名亲随无奈地笑笑,三人旋即退下。房门关闭时,狄公猛然省悟,以往那些相濡以沫、不分彼此的岁月已是就此终结,心中不由一阵痛楚。

“老爷说得有理,”郭掌柜沉思道,“我竟没想到这一层,如今脑中真是乱作一团……”又轻声自语道,“今后定会十分孤单……”

年长的寺正取出自己最心爱的皮帽给狄公过目。狄公虽说入仕已久,早已学会遇事不动声色,不过看到如此敝旧的毛皮时,仍是忍不住扬起一道浓眉。

狄公默默捋着长髯,为这一片忠心而惭愧不已,半晌后说道:“郭掌柜,我不能在令内身后对她提起诉讼。她从未对你讲过究竟是如何杀人,我也不能仅仅因为道听途说便发棺验尸。并且据我想来,如果令内当真有意将她口中所说的罪案报官的话,理应留下一份手书的自供状才是。”

“大人被直接擢升为寺卿之职,实乃少有的恩遇殊荣。”年轻的寺正温文说道,“依照常例,圣上总是从年长资深的各地节度使中择人。想来大人的年纪不过五十有五吧!”

“自然知道!”郭掌柜面露惊诧,“拙荆亦知她一旦离去的话,我也不会苟活人间。”

狄公心想这人的眼力实在不算上佳,应知自己不过四十有六而已,转头朝镜中一瞧,却惊异地发现经过这几日煎熬之后,原本漆黑的一副美髯,如今已杂有不少银丝。

“你可知道这是要杀头的罪名?”狄公问道。

狄公将案上的公文一一整好,不时对两名钦差简要解说几句,看到关于官府借贷的提案时,想起自己曾与洪亮一同费心费力研究此务,一时兴起,竟至滔滔不绝起来。两名钦差从旁恭顺倾听,但是狄公很快便觉察出二人兴趣索然,于是叹息一声,收起文书,再度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高处不胜寒。”

郭掌柜抬头答道:“回老爷,因为我深知这正是拙荆的心愿。陆陈氏一案令她深为触动,觉得自己非得以死赎罪不可。她是一个十分诚挚的女子,我知道她希望自己的旧罪会被报官,惟其如此,方可洗去宿孽,换得来世清白,故此特来道出此事,并且作为同案犯自承罪状。”

此时在三班房内,马荣乔泰陶干团团围坐在地中央一堆熊熊燃烧的柴火旁,方才议论了一回洪亮,如今正对着火苗默然注视。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旧事重提?”狄公问道。

陶干忽然开口说道:“那两位从京师里来的大老爷,不知今夜可否有兴与我掷骰子戏耍一回!”

郭掌柜抬手无力地挥了一挥,接着又道:“当时我并没追问详情,后来彼此也再未提及,但我深知她常常想起此事,并且饱受疑虑折磨。我理应敦促她前去官府自首,但又私心颇重,一想到要失掉她便不能忍受……”说罢双目低垂,嘴角抽动几下。

马荣抬起头来,粗声粗气地说道:“别再惦记什么掷骰子了,主簿大人。今后你也算是身居高位之人,总得学着有点派头。老天有眼,总算让我不必再瞧见你那身油腻腻的老羊皮袄,实在难看得要命!”

狄公扬起两道浓眉。郭掌柜仍然语气平缓地叙道:“启禀老爷,小人以前曾犯下一桩大罪。当日我向拙荆求婚时,她便坦言曾有过杀夫之举,我道是自己并不在意,只因深知她那前夫性情凶暴,且常以虐害人畜为乐,心中暗觉如此恶徒理应被除去才是,虽然我自己并无这般勇气。老爷明鉴,我并不是那种能行大事之人。”

“过几日到了京师长安,我自会找人将它改改,”陶干面不改色地说道,“马荣贤弟,你也不必再与人拳来脚去地辛苦恶斗了,如今头发都已变白,还不赶紧将这些费力的活计留给少壮之人!”

郭掌柜抬头望向狄公,硕大的两眼中露出哀痛之情,徐徐说道:“老爷,这并非是一场意外。拙荆对那地方了如指掌,木栏也十分坚固。我心知她定是自寻了短见。”

马荣伸出大手摩挲几下膝头,感慨说道:“唉,须得说有时真是腿脚僵硬得很。”忽又咧嘴一笑,“大哥,去了京城之后,如你我这般的英雄好汉,定能弄到不少一等一的小娘子!”

一时有人叩门,却是郭掌柜走入。狄公立即起身上前相迎,自不免悼亡慰逝一番。

“别忘了京城中还有许多花花大少,定会与你一争高下哩!”陶干淡淡说道。

狄公深情地看了马荣一眼,命他退下。

马荣面色一沉,搔着头皮若有所思。

马荣不住点头,郑重说道:“回老爷,我虽说脑筋不大好使,但总还懂得依令行事。既然老爷说叫我忘掉,我就忘掉好了。”

“你这苦瓜脸趁早闭嘴!”乔泰冲陶干叫道,“须得说如今上了几岁年纪,有时竟觉得独个儿睡上一夜倒也颇为受用。不过,各位兄弟,有一样东西总会陪在你我左右!”说罢抬手作势举杯。

狄公惋惜感叹几句,命他叫马荣前来。二堂中只有二人时,狄公肃然说道:“马荣,昨晚我办了件错事。至于你我夜探坟场一节,千万不可告诉旁人,最好彻底忘掉!”

“就是好酒!”马荣叫着一跃而起,“大家快走,且去城中最好的酒肆里痛快喝它一回!”

狄公一夜辗转难眠,次日起床甚晚。衙吏送进热茶,又黯然说道:“启禀老爷,仵作郭掌柜的夫人不幸出了意外,昨晚她照例去药坡上采药,定是靠在木栏边时栏杆断裂。今日一早,有猎户在崖底发现了她的尸身。”

马荣乔泰一左一右挟起陶干,拽着他直朝衙院正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