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异位”与“错置”,顾名思义就是两个东西位置或者身份等颠倒——左为右,右为左之类的问题。如果形而上的看,异位和错置恰巧表达了哲学上矛盾的观点,即对立统一。作者在文中所提到“黑塞的两极观念”,“庄周的物齐为一”等都是不同学派对这一观点的不同理解而已。两个错置的物体彼此当然对立,但由于其自身各处于对方原本所在的的位置,观照的看,就好象太极两仪般亦可合而为一,周转自如。正如御手洗浊所说:“两件案子也实际上只不过是两面镜子在隔着时空相互照耀着。虽然眼前的景物全然不同,但是确实是自己本身而已”,这就是熊猫献给读者的具有哲学意味的谜题与解答,也是哲学推理小说的真髓所在。诚然,任何事物都是可以由哲学来解说的,哲学既抽象又具体,但能将其运用到推理小说当中,是因为其有浪漫的色彩,也有彰显理性的一面。无论富有浪漫色彩的东方哲学,还有彰显理性的西方哲学,其中所内蕴的哲学逻辑思想,却是融而贯通的,只是各自选择的表达方式不同而已。所以熊猫将庄子的哲学思想加入推理小说的创作当中,并随着创作思想的成熟而逐步将哲学意义提升到内核的地位,才能创作出具有自己特色,贴着“熊猫”标签的“岛田流”作品,而这,也是熊猫对“岛田流”作品的最大贡献和创新吧。
一部推理小说中最令人震撼的是什么?不外有二:一是连续的杀人,恐怖的血腥;二是不可思议出人意料的解答或者结局。作为一个对孤岛山庄式的连续杀人事件有着异乎寻常偏爱的读者,看到一部作品中罕见的出现了上十个死者,心中未免暗爽不已。死者的多少并不能决定作品的精彩程度,只有一个死者甚至没有死者的作品也可以是一部经典,但对于习惯了连续杀人事件的读者来说,死者自然是多多益善。只是以连续杀人事件为模式的推理小说已经泛滥,若想抓住读者眼球,必须要在杀人的诡计以及由连续杀人所构成的一系列谜团上下工夫,才配的上“死人群舞”这样华丽的词汇。这样的杀人事件,当然就是“庞大”而华丽的杀人事件了。熊猫在创作这个庞大而华丽的杀人事件时,紧紧把握了两个词:异位与错置。
形上的心理动机,形下的物理诡计正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行而下者谓之器”。换句话说,也就是形上之谓心,形下之谓物。对于动机在推理小说中的作用和地位,往往有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认为可以轻忽视之,毕竟推理小说并非现实,过多考虑动机反而会束缚作者的创作;另一种则认为没有确当的动机,即使再好的作品也显得不那么靠谱,许多本格大师级作家也曾因为凶手的犯罪动机薄弱或者扯淡而遭到指摘和责难。那么熊猫对于动机的态度呢?正如他在“挑战读者”中所说,“一般在我的推理小说中,读者从不必考虑动机,既没有足够的线索,也不是作者所叙述的重点”。但在这部作品中,动机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明白动机就无法洞悉全盘的巨大结构”,所以作者贴心的提醒读者们必须考虑犯罪动机,才能揪出真凶。其实,很难想象一部3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在动机上会有所差池。短篇限于字数,读者们对于动机的要求可能没那么高,但一部长篇作品,想必作者怎么也会“大方”的拨出一万字来交代一下动机吧?呵呵,这是玩笑话,不过可以看出,这次熊猫在动机上下了工夫,而且一上来便把动机提到如此高的地位,这是难能可贵的。熊猫的偶像岛田庄司也不是一位忽略动机的作家。且不说他那些具有社会派风格的作品,作为一位关注社会,关注人生的博学作家,他的新本格作品对于动机的关注也是不少的。《占星术杀人魔法》最后一章时子的遗书,也交代了整个事件的犯罪细节与动机,让人读罢唏嘘不已。这就是作者追求的效果。动机成为破案关键,在推理小说中屡见不鲜。侦探们在破案过程第一步要做的必然是分析嫌疑人的犯罪动机。然而在本作中,动机已经不单纯是凶手杀人的原因而与诡计毫无关系,而是与诡计的设置与解答,整个谜题的破解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其复杂程度跨越了20多年的时空,造就了两起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而非如一般本格小说那样作为案件的一个附属品或破案后凶手痛苦自白的“革命家史”。
异位与错置体,哲学推理小说
配合动机并与之巧妙联系的,当然只能是诡计了。诡计一般可分为心理性诡计和物理性诡计。心理诡计几乎是每本推理小说中必然要用到的,也是日常生活中经常会遇到的。比如心理暗示,心理误导等,都可以让读者们“推理”出错误的答案,也是作者能够成功“战胜”读者的一个法宝。这里不是说刻意向读者隐瞒什么以破坏公平原则——作为“策划”凶案的作者,本来就占据了极为有利的位置,读者再聪明也不过与之战成平手,而且多半情况下会落下风,所以推理小说似乎本来就没那么“公平”——而是根据人们日常的心理活动,神不知鬼不觉的引导读者进入思维定式,从而忽略或者误会线索,这也是心理诡计的高明之处,不可轻慢之。物理诡计则偏重理科知识较多,涉及物理,化学,数学,生物等等方面,本作中的数个巨大的物理诡计或称机械诡计,着实令人叹为观止。物理诡计因其复杂,多变但讲解起来多半通俗易懂,所需要的皆是日常理科知识而被经常运用,到了如今的年月,若想在物理性诡计上有独到的创新,发明出前所未有而又足够宏大的诡计,确实十分不易。熊猫在《人体博物馆杀人事件》和《雪地怪圈》中所运用的物理诡计让人着实眼前一亮为之叫绝,而本作中的某些诡计依足了简单的常识性物理数学原理,却在揭破之前让人想破头脑也无济于事。我向来对物理性诡计好感欠奉,但由于本作在谜题设置上已经足够引人入胜,牵引着读者却也能耐下心看完略显无趣的物理性解答,最终露出“原来如此”的笑容,也是作者成全的美事一桩吧。
我想在写作过程中的某一刻,熊猫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庄子,他不是一个人,庄子在那一刻与他合而为一。只有当物质实体与精神实体发生融合的互动,才能碰撞出默契的火花,体会出其思想的真正深意,也就是说熊猫的外壳里装的是庄子的灵魂——这显然是创作这部小说的最佳状态。而当这一状态持久的延续,一部出色的作品也就水到渠成,读者读罢的感受无非是四个字:醍醐灌顶——佛家的用语表达了道家思想之深刻。(此条是否适用于只关心诡计的读者有待验证)
表面上看来,本作的诡计看起来与“占星”一书,无太大不同,一切的谜团似乎都围绕着“新占星术杀人魔法”展开,而后又进行着再创造与超越,而这些又与奇妙的“九星联珠”天象联系在了一起,不愧为向岛田致敬之作啊!对于这些谜团的解答自然会成为解决整个事件的“阵眼”,随着御手洗对谜底的洞彻,整个事件的真相似乎也缓缓的浮出了水面。但是,但是!更为震惊的,更为终极的诡计被作者留待了最后,就如同目录中所提及的——镜像中的镜像,你发觉到了么?借用某本推理作品的推介:“等待着读者的,是充满惊愕的大逆转结局”!暴风雪山庄,连续杀人,密室,甚至还有终极逆转,熊猫将推理小说中所有吸引人的元素全部放置在了这部长篇处女作,可谓用心良苦啊!
内庄子外熊猫,欲辨已忘言的醍醐味熊猫喜欢庄子,这点从《御手洗浊的流浪》当中便清楚的体现了出来,而当时的御手洗浊活脱脱的便是一个日本现代版的庄子。作为战国时期道家的代表人物,庄子和同时代的许多伟人一样,都有着悲剧式的浪漫主义情怀。而在上千年后的西方,黑塞的思想与庄子却颇有相似之处。而黑塞,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则被誉为“德国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骑士”,就我大致了解而言,黑塞的作品其中表现的浪漫主义思想似乎也带有悲剧的色彩。这似乎成为了两者的契合点,也是熊猫创作此作的思想基础。不过文章里看似满篇黑塞作品中的人物,但其表达的思想却是“很中国”,“很庄周”的。一般认为庄子是淡漠生死乃至超越生死的,认为这是庄子洞悉尘世悲哀的一种无奈,颇有点无语问苍天的味道,所以才写下了汪洋恣肆的文章以抒解情怀,寄托理想。也有人认为这是庄子洞悉自然的奥秘,寻求生命的自我觉醒,希翼超越生死之上的理想。我的理解是,无论思想还是宗教,其落脚点和根本归宿总是落在生的方面,因为思想需要传人,宗教需要信人,一旦牵扯到“人”,必须落在生的方面,才能使人传使人信,即使《庄子》一书也毕竟是留给后人来读的。老子讲究的是浑浑噩噩而存活一世,此法不足师;庄子提出“逍遥游”,希翼无待而无己,以求达到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同样也要落脚在生的方面才起作用(庄子哲学并非佛教哲学,肉体死而灵魂不灭非其道)。庄子之妻死后,庄子鼓盆而歌,同样不是超乎生死的“没心没肺”,而是以此来寄送妻子微笑着走好,其寄托感情之深令人感叹。当然这是我的一家之言,但御手洗浊思想的成熟是需要随着作品一部一部的诞生而日久弥新的,如果能从“生之悲哀”经过“流浪”到达“生之眷恋”,以及达到对于整个世界以及自我的肯定与确认以至于真正的“逍遥游”的境界,也算是进境了一层楼吧?
“诡计之病”与“病之诡计”
说到推理小说的思想性,读者们往往会立刻联想到所谓的“社会派”。其实社会派无非是表达的一种社会诉求或者说是普众的生活愿望,与思想性并无多大关联。真正的思想当然存在于成千上万年的人类历史长河当中,而哲学无疑是其中的精华。任何一部通俗小说,若无哲学的渗透,都达不到经典的境界,从而无法晋身正统文学之林,推理小说自然概莫能外。哲学是人类精神的精华,它的表现形式有各个不同的流派,国家,民族,宗教之争,然其精神实质却是可以超越任何界限,达到真正的统一的。因此将哲学思想运用于推理小说当中,是别无界限而恰如其分的。推理小说诞生百年以来,自欧美一系始,因其自身的特点是讲求逻辑与推理,注重实际与经验大于注重精神与境界,所以从来不会与所谓的哲学挂边儿的。后来推理小说东传来到日本,在继承欧美推理小说的传统基础上结合日本社会创作出了一系列日系推理小说作品,但其仍是执拗于论理性的窠臼,对于感性的东方哲学无人问津。在新本格出现之前,极为“炫学”的日本推理四大奇书之一的《黑死馆杀人事件》涉及宗教,心理学,艺术,医学等各门学科,可谓包罗万象,但独独对纯粹的哲学一门尤其东方哲学却少有谈及,也是一桩怪事。新本格诞生后,作品中包含哲思的作家也产生了不少如京极夏彦,但他们所谈无非偏重理性的西方哲学,而对于对日本国影响极深的中国哲学依旧闭口不谈,难道是他们善解人意而将这一瑰宝留给我们中国自己的作家发扬广大么?熊猫显然理解并接受了日本作家们的美意,以哲学为基,构架起整篇小说的支柱;以哲学为魂,塑造出全本作品的形体,以日本为背景的“中国特色”就此诞生,宁非天意乎?
在本作的最后部分,熊猫提到了两个概念:“诡计之病”和“病之诡计”。从“之”的位置我们就可以看出,前者的主语在“病”,后者的主语在“诡计”。而两者则有着本质上的因果联系。在末尾安排御手洗和岛田的对话,从而引出对“诡计之病”与“病之诡计”的探讨,使得整部作品无论是推理性上还是人性上,都提高一个层次,也展现了熊猫对于推理和人性的更深层面的理解。
让我们来开始看这部作品吧!熊猫不愧为铁杆岛田迷,本作的开篇立时让人有“倾盖如故”之感。对于岛田迷来说,阿索德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了,《占星术杀人魔法》,《奇想、天恸》,《斜屋犯罪》,《异邦骑士》,《北方夕鹤2/3杀人》这些名著自不必说,尸体肢解,白色巨人,逆行武士等经典迷团更是眼花缭乱,堪称岛田诡计大全。然而对于岛田的这些经典“桥段”,熊猫只是取其形态而为我所用,绝不是简单的照搬,而是将其巧妙的糅合到自己的作品当中,并给予全新的解答,也就是说熊猫运用岛田的这些经典诡计与谜团的“形态”,创作出了更为庞大的诡计与谜团。个人理解的所谓“岛田流”所具有的基本特征至少是:一,令人不可思议而又目眩神迷甚至读完根本毫无头绪的谜团;二,庞大至难以解读,华丽至无以复加乃至单纯的逻辑思考已经无济于事的诡计;三,合乎逻辑与情理的解答,即使这个解答再简单,再令人抓狂但只要“合情合理,即可得分”;四,作者所赋予作品的思想因素,一部优秀作品必须表达作者的思想,这是毫无疑问的。前三点可以归结为岛田庄司在《本格Mystery论》中所涉及的两个核心概念:“谜团的幻想性”与“精致的论理性”。所谓的“新本格”,“本格”在于第三方面,即无论如何不能超越逻辑的尺码;而“新”则在于第一和二方面,亦即在“谜团”多么幻想以及“论理性”如何精致上下工夫。不过,创作出全新的谜团与诡计是基本要求,而第四方面即思想的深刻性才决定着这部作品所能企及与达到的高度。
这两个概念产生的前提是:诡计没有善恶之分,只是创作推理小说的一种手段。所谓“诡计之病”,即以疯狂的设计创造诡计为理想和人生追求,这本无可厚非,然若将这种思想上的爱好演变成病态的偏执,并为实现诡计而付诸实践制造杀戮,则成了“诡计之病”。而“病之诡计”则是由前者引起的,当本无善恶的诡计被赋予了恶意后,就随之恶化为“病之诡计”,诡计为恶意所服务,自然就违背了创作诡计的初衷。而“病之诡计”也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无稽的、极不合理的诡计。岛田庄司叹道:“想想看他们所施展的诡计,原是如何的脆弱无稽啊!太荒谬了,这种只能在幻想中成立的诡计居然能被运用出来,并且还成功了,真令人感到悲怜。”异想天开的诡计被运用实行,岛田却感到非常悲怜。两个协会所实行的诡计,难道不是协会成员刻意为之的吗?犹如一场镜花雪月。当文中的岛田庄司自责时,也是作者对于“岛田流”的一种反思,结果?御手洗给出了答案:“对我而言,在‘岛田流’中获得精神上的遨游,真是不可多得的体验呢!简而言之,抛却其他一切因素,但就书写推理小说、构造诡计而言,只有没有个人私欲、天真的像孩童般的人才能写出那样的作品”。这句话,点出了作者对于“岛田流”作品本质的理解,也是作者继续继承和发扬“岛田流”的创作理想与信念。这才是本作对岛田庄司大师最高的致敬吧!
岛田的起点,哲学的基点
忐忑的流浪,溯本与追寻
从上述的个人观点出发,我对于御手洗浊这个人物,以及对于熊猫的创作路程也有一个小小的预测,由于上段所述的诸点不同尤其是名字差异所揭示的内涵,我觉得御手洗浊与御手洗洁将由相似走向分裂,最终彻底分道扬镳,也即御手洗浊将不会像前辈般走出日本的乡野来到繁华的大都会安安稳稳的从事某种职业,他将继续流浪,直到找寻到心灵的终点,而这时,也将成为熊猫御手洗浊系列作品的终点。这只是我个人的臆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只要御手洗浊在,熊猫的“岛田流”就不会消失。御手洗浊退出历史舞台?答案依然同上。
著名推理评论家傅博在“皇冠版岛田庄司作品选”的总导读中引用岛田本人在《本格Mystery论》说“本格”“只是要说明作品风格,并与其他小说群做区别分类之方便性而登场的称呼而已”,因此“本格推理小说”原来就不存在,“那么‘本格’或是‘本格Mystery’是什么?已经理解了吧,‘本格Mystery’不是‘应用性推理小说’,是指极少数的纯粹作品,从爱伦坡的《莫尔格街之杀人》的创作精神诞生,而具同样创作精神的‘Mystery’就是”。在该文中,岛田认为“本格Mystery”精神亦即爱伦坡,柯南道尔这两位推理小说的奠基者和发扬者的创作精神,这可说是岛田庄司对于本格推理小说的追本溯源。我们可以看到,御手洗洁的做派有点像杜宾了,而“摩天楼”一书则让人看到了其“福尔摩斯”的本色。
御手洗洁,顾名思义是使“御手洗”洁,即“清扫厕所”,这其中有的是岛田睿智的自嘲,本身似乎并无别样的含义。而熊猫的御手洗浊,我想将这个名字中间加一个字:御手洗洗浊,也就是说“御手”是可以抛开的二字,仅代表于三分之二的姓氏,而“洗浊”这两个字,才是真正揭示御手洗浊其人乃至作者心灵的密码,同时也是解读整个御手洗系列包括本作的密码。庄子有云:“以天下之沉浊,不可与庄语”,然而《庄子》一书当然通篇都是庄语了,因此若要传“道”,必须洗天下之沉浊,复归自然之澄明——洗浊二字应运而生。庄子一贯是重过程而不重结果的,所以御手洗浊也是选择了在流浪体味“洗浊”的过程,既然无法洗天下浊,亦可洗自己之浊吧?“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缨”不过乃身外之物,与通体相连的“足”,不正是人的本心么?这大概就是我所理解的御手洗浊君吧。
以上的引语,熊猫想必也是深有体会的。既然作为“岛田流”的忠实奉行者,如何做到这种创作精神上的追本溯源,就成为他创作“岛田流”推理小说的终极实践,而本作则是实践的初体验。至少在本作中,我们看到了“幻想气氛”与“精致论理”,用台湾推理小说作家既晴的话来说就是“开头的神秘性与结尾的意外性之间制造‘落差之美’,并兼具‘诗的美感’”,这句话来形容本作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如果硬要吹毛求疵的话,“诗的美感”似乎欠奉,这也似乎成了许多读者诟病熊猫作品的一个方面。我看过熊猫其他文学形式尤其是千行诗的创作,认为所谓“诗的美感”对他来说并非可望而不可即,只是或许出于别的原因而刻意追求平实的行文手法也未可知。不过我们倒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这四个字,所谓“诗的美感”不仅指行文优美,亦可指小说如诗般富有意境与内涵,制造思想上的美感而非韵律上的美感。当然,在行文优美度这方面的缺憾是可以弥补的,而在所谓“落差之美”的落差的“高度”也是需要斟酌的,要想达到岛田所谓的“本格Mystery”创作精神,熊猫还要经历很长一段忐忑的“流浪”旅程,不过别忘了,只有旅人在懂得欣赏沿途的风景,不断提高创作水平这一过程,本身也是充满乐趣与欣喜的。
御手洗浊的形象让人想起了横沟正史笔下的金田一耕助,同样的不拘小节。不过前者是真无小节可拘啊,温饱问题还是未知数,哪还顾得上那些繁文缛节?这是玩笑话,一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是作者的“分身”,在其身上可以看到作者的影子。当然这并非仅指形体上的相似(甚至往往还相反,比如本文的主人公与作者,呵呵),也包括作者在主人公身上所寄托的其内心想要表达的诉求与理想,换句话说,即作者所追寻的关于生活,生存与生命的终极性解答。这是熊猫对于御手洗浊这一形象的设计与岛田之于御手洗洁的最大不同,关键点就在于两个字:“洁”与“浊”。
孤独的流浪,悲悯的深沉
御手洗,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姓氏,虽然在日本实有其名,而且也因某部动漫名著而广为国人熟知,但就它本意而言确实不雅——当名词时为“厕所“之意。据说做姓氏时与“厕所”发音不同(恕我不通日文),但在日本也是个极少见的姓。因“庄司”的日语读音与“扫除”一词相近,所以岛田少时有“扫除大王”甚至引申为“扫除厕所”的绰号。然大师毕竟是大师,胸襟自是比常人宽广,竟将少时绰号略为变通,真真来了个“御手洗洁”(“清扫厕所”),在让读者跌破眼镜之余,也对这个怪异侦探有了额外的兴趣。御手洗洁这一侦探形象自问世以来,从处女作中的“占星术士”到《摩天楼的怪人》中美国名校助理教授,其身份不断发生变化,其人生旅途也是周游列国,遍览欧美,从日本的“非著名侦探”成长为“国际知名侦探”,越来越受到类似福尔摩斯的待遇——读者把他当成活生生存在于历史与现实的人——这也意味着这一艺术形象的最终饱满。而与之相比,我们的这位御手洗浊先生则是专职的流浪汉,颇有武侠小说主人公的风采——丝毫不担心银两和油盐酱醋的问题,一门心思的行侠仗义——他确实是一个比那位同姓前辈还怪异的侦探。
正如熊猫在慨然落笔之后说的那样,这部作品阅读完之后让人有一股想哭的冲动。这不只是对于结局之震撼,更多的是一种御手洗浊对于尘世的悲悯以及我们读者对于御手洗浊的悲悯。对于洞悉世界奥秘的哲人来说,面对世事的愚蠢与荒唐所产生的无奈与困苦,是最为可悲的。御手洗浊无疑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他才选择了孤独的流浪,以这种形式来表达自己心中的彷徨与悲哀,而孤独的流浪背后则是悲悯的深沉。在整个事件当中,只有他才深深的了解和理解自杀的梅泽以及犯下血案的凶手,并对他们乃至整个浮游于尘世的渺小的人类们表达着深沉的悲悯。而我们作为渺小的人类,不独对于人性的无力之感是在所难免的,对人类自身的否定和对世界的怀疑都是难以避免的,这种情绪化作浓浓的悲哀,但凡在世之人是抹不去的,区别在于你是否有“慧根”去体悟到它,御手洗浊是有“慧根”的人,当他通过“流浪”来排解这种“体悟的烦恼”之时,看在眼中的我们,又何尝不对产生深沉的悲悯呢?
沧浪之水可濯足——御手洗浊其人初识熊猫与其笔下的御手洗浊是通过国内的专业推理杂志——《推理》。从熊猫的笔名可知,他是“日本推理之神”岛田庄司的忠实粉丝。当时的我还好奇,这位“胆敢”以推理之神笔下头号人物自命的作者究竟有何神通,读罢《异想天开之瞬移魔法》之后立时叹为观止:照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岛田流”之风韵么?若持之以恒继续创作,其前途岂非无可限量?殊不知当时的熊猫已经完成诸部令人惊叹咋舌的作品——这些作品在我其后的阅读过程中同样不吝掷于我不下前者的震撼。正是在这一过程,我结识了与御手洗洁先生有所相似又殊为不同的流浪汉——御手洗浊。
从“流浪”到“岛田流”,这种压抑的气场随着御手洗浊的流浪而施加在了有心的读者身上,即使对推理的过程不做思考,对解谜的惊艳不以为意,仍能透过文字来读出来浸入字里行间的浓浓的悲哀。这点在岛田庄司的御手洗洁身上也能看出,而熊猫的御手洗浊则将之放大并赋予了哲学性的意义,使的整篇文章深沉了许多,也是在阅读其他推理作家的作品时所无法感受的,由此成为了熊猫式“岛田流”作品中必不可少且占有重要地位的因素或者说是“商标”,在国内的推理文坛中也是独树一帜的。这里面有着熊猫对于庄子哲学的热爱与理解,这点在年轻的作者当中极为罕见,这也决定了他的思想深度上与所谓“社会派”的迥然不同。
创作长篇小说需要厚积薄发,尤其是创作高扬“理性主义”的推理小说,对于阅历尚浅,创作经验不够丰富的年轻人来说更是如此。一部《御手洗浊的流浪》已经让读者们惊艳于熊猫的大才,这部短篇小说集可说是熊猫初窥岛田流堂奥并立誓奉为圭皋,终生致力于岛田流创作的“热身”之作,然若想攀登岛田这座高峰,厚积之后的薄发殊为关键,所以才有了这部“薄发”之作——《岛田流杀人事件》。从目录可以看到,熊猫在本作中至少融入了五部岛田的经典作品,而这五部作品在熊猫心中应该是排名前五的“岛田流”。第一部长篇便直接挑战岛田的成名作以及经典作品与诡计,既是向岛田大师的致敬,更突显出熊猫在推理小说创作上的“野心”。煌煌三十万字的巨著,书写的不仅是一个个诡计与谜团,更是熊猫对于岛田流的理解继承与创新,对于整个人类文明乃至整个世界的叩问。从这个意义上讲,熊猫是在用“岛田流”的形式表达着自己,逐步摸索着创作出具有自己特色的“岛田流”作品。作为国内唯一一个专情于“岛田流”创作的推理小说作者,熊猫用一部长篇向我们展现了无限的可能,实为中国推理小说界的一株奇葩。这部小说的问世,对尚处在成长时期的中国推理小说而言,对于只能阅读日本作品来望梅止渴的读者们,绝对是一个福音。
“冲天惊人之轩奋,岂有迟速间哉”
人生总有第一次,当你拿起笔,投身于推理小说创作的游戏中时,不啻是人生的一种新体验——以有限的词汇描绘无限的推理世界。诚然,这个世界总是被冠以“不切实际”诸类的妄语,但足以让热爱推理小说的人们忘情投入。推理小说伊始便是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出现的,所以此种形式可说是推理小说创作的敲门砖。但同样无可避免的是“短而优则长”。在推理小说史上,专门致力于创作短篇的作家并非罕见,而且其中不乏推理巨擎,但发展到如今的长篇小说可说是比短篇小说更为“高级”的创作形式,相形之下创作起来更为复杂。对比其他小说形式,伟大的名著绝大多数都是以长篇形式存在的,所以若想名留推理青史,除非你一生呕心于短篇的创作且篇篇经典分毫不差,一部长篇杰作是必不可少的。
从《御手洗浊的流浪》到《岛田流杀人事件》再到即将创作的新短篇集,熊猫以弱冠之龄屡屡创作出令人拍案叫绝的诡计,前途着实不可限量。但与此同时也应看到,虽然推理小说标榜“脱离现实”,“岛田流”诡计的可行性也往往被忽略,但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无论是何种题材,都需要作者的人生经验作为支撑,这里不只是指阅读经验,也包括思想性,尤其是熊猫所钟爱的庄子的思想,没有一定人生阅历的人,是无法深刻理解其中奥义的。个人认为,一个作家只有到三十至四十岁的黄金年龄,其创作生涯才开始进入成熟期。所以说暂时的缺点与缺憾是难以避免的,也是不容回避的。当然说这番话时我是抱持着“其辞虽若有憾焉,其实乃甚欣喜之”的心态,换成相声里面的话说就是:“不是捧,是真好”。
煌煌虽万言,尺素寄寸心
本篇小文可能有过誉之嫌,但对于大陆唯一执着于岛田流创作的熊猫,作为岛田庄司作品爱好者的我,该当以毫无保留的鼓励来回报之的。这种夸奖或者鼓励不是熊猫所能左右,不会也不应该对他产生影响。前方的创作之路终究需要自己走,优点缺点扪心自知即可。总之,熊猫若以创作出具有鲜明“岛田流”特色的哲学推理小说为己任的话,需要走过一个长期艰苦的摸索过程,这个过程当然包括改正缺点并不断完善作品,其中难免会出现犹豫,失望,甚至放弃的念头,这对熊猫作为一个社会人的本身也是一种锻炼。32万字的“岛田流”的耗时数月,虽不至于是夜以继日焚膏继晷,却也一定是呕心沥血,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但以熊猫之才,只要义无返顾的坚持下去,定会在推理世界中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的独特天地,所谓“冲天惊人之轩奋,岂有迟速间哉”,应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