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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

不会错了。

普莱斯把手中的报告扔到桌上,靠进了椅背,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普莱斯感谢神恩,让自己幸运地发现了“特讯”。

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里村的眼睛亮了。接着,晃弯下腰,脸颊贴近里村的耳边,小声说道:“周围的人,全部都称呼我为‘公爵’。”

注意到那件事纯粹是出于偶然。

在那边?出人头地?

契机是妻子埃伦的读音错误。

“老爷子,我在那边出人头地了呢,所以不用担心。”

看着用日语书写的明信片,埃伦读的是“搬家到了三十”。这么一来意思是说不通的。其实应该是“搬家到了三重”。

“可是晃少爷,虽然是这么说……”里村越发期期艾艾起来,晃从回国以来就一直冰冷的面色略微缓和了一点儿,嘴角边浮起一个讽刺的笑意,说出了这样的话:

本来三重的确可以读作SANJU U,但在这里却应该读成MI.E……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总能解决啦。”

在对埃伦进行解释的时候,他蓦然间恍然大悟。

“今后您有什么打算吗?”里村小心翼翼地询问。他已经获得了就算早早退休也可以衣食无忧的财物,可是晃从现在开始就是孤身一人了,身无分文可怎么办呢。说来冒昧,不过能允许我稍稍援助一些吗?对于里村这样的建议,晃当即付之一笑:

结城中校独自一人统帅着特异的间谍组织“D机关”。他是校官以上的高级军官,这不会错。既然这样,从前就一定应该在陆军幼年学校和陆军士官学校或者陆军大学有学籍。可是尽管如此,不论怎么检查学籍册,都找不到“结城”的名字——

“老爷子,一直以来,多蒙您的关照啦。”晃说,他打算乘当晚的船回到欧洲。

总感觉好像是被蒙蔽了,会不会其实真的在名册里看见了他的名字,但却疏忽过去了?

干净利索地把有崎子爵的家产处理完毕之后,晃来拜会了里村。

汉字有着好几种不同的读法。那么反过来,也有着读音相同但写法不同的情况。

有崎子爵为什么会在遗嘱中指定晃作为遗嘱执行人,与此同时却只字不提他应该继承的财产呢。

留心着这一点,普莱斯再一次从头开始核查对应的学籍册。然后,他看到了。

晃应得的部分一点儿没有。

以第一名的成绩被陆军幼年学校录取却在第二年就被退学的,有崎晃的名字。

葬礼过后,按照子爵的遗嘱,晃把宅邸卖了,得来的钱大多分给了用人,剩下的就捐给慈善团体。

“有崎”,ARISAKI,可以改变读法,成为YUUKI,“结城”。

身穿英式做工的黑色西服,晃的身姿在葬仪上引起了到场女士们的关注。那个年轻人是谁啊?场下到处都有着这样的窃窃私语。可是,应该没人能答得上来。一件奇特的事情是,随着晃的成长,从他身上几乎再也感觉不到和有崎子爵相像的地方。而对里村这样从小就认识自己的少数几人,晃亲自下令不许泄露他和子爵之间的关系。

眼下还驻留在日本的外国记者中注意到这件事情的,恐怕就只有普莱斯一人了吧。不,这么说起来,对日本人而言,改变姓氏汉字的读法反而是盲点,所以才意识不到不是吗。这是只有身为外国人却能使用“阿龍”二字作为签名的、普莱斯这样的日本通才可能注意到的“特讯”。

暌违数年出现在里村眼前的晃,长成了一名身量高挑的青年。二十二岁。五官深邃端正,被太阳晒得黝黑。那简直可以形容为枯瘦的纤细身材,让人想起磨砺锋锐的刀。

不过,如果仅仅只有这些,还只是单纯的间接证据。

是为了参加有崎子爵的葬礼——子爵死于明治天皇之后,像是追随天皇而去一样。

于是普莱斯把目标瞄准了最熟悉有崎晃的人,也就是曾经在有崎子爵家做了许多年管家的里村老人。他打算以了解亡故的有崎子爵的情况为名去接近老人,然后借机打听出有关有崎晃的个人信息。结果——

他只在一九一二年回过一次日本。

从里村老人那里听来的有崎晃的逸事,正是普莱斯想象中结城中校小时候的样子。有着身为明治新政府拥立功臣又是陆军少将的有崎子爵的门路,他步入军人生涯应该毫无困难。而明明是高级军官,名字却没有列在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的学籍册上,其原因也大致有了解释。

但是,从邮戳上可以知道,这些明信片是从伦敦、巴黎、比利时、开罗、伊斯坦布尔等世界各个地方寄出来的。

普莱斯差不多在中途就已确定,这次的采访是“对路”的。

字句都是冷冷淡淡的千篇一律。

起到决定因素的,是有崎子爵葬礼时,临时回国的晃悄悄告诉里村老人的那句话。

只是,每半年一次,会有给里村老人的明信片寄来。

“周围的人,全部都称呼我为‘公爵’。”

那之后他的情况如何,详情不得而知。

里村老人最后披露的这句话传入耳中的时候,普莱斯的脑海里瞬间仿若地动山摇。那之后,他居然能设法装着平静的样子告辞里村老人的住所,连自己都觉得干得太漂亮了……

有崎晃被日本帝国陆军幼年学校退学后,去了英国留学。

普莱斯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睛注视着袅袅升腾的烟气。

翻动纸页,再一次确认要点。

公爵。

拿起已经打完的报告书,小心地用手掸去薄薄地落在上面的烟灰。

英语是“duke”。

普莱斯把燃着的香烟按在烟灰缸里,笑了一下。

首字母D。

若当真如此,还真是可怜啊。

——连起来了。

据说这是对间谍而言最高评价的墓志铭。

这一次,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确信了。

First name unknown. No middle initial. Last name unknown.[7]

长年在远东担任特派员的作为报社记者的直觉。还不止如此。

Fnu Nmi Lnu.

里村老人的客厅里,挂着一幅老旧的集体照。

关于这个人,目前所知的信息就只有这一条。不,就连结城这个姓氏,还有中校这个军衔,都并不确定。

普莱斯提出想看一下,里村老人告诉他,在这张已经变色成深棕色的照片上,角落里小小的那个人就是刚去英国留学没多久时候的晃。一起拍照的少年们身上穿的是伊顿公学的制服。看来有崎子爵是把被日本陆军幼年学校退学的晃送进了英国著名的公立学校。

结城中校。

面孔凑近着观看完全变了色的照片,普莱斯的视线忽然被站在晃身后的一个人吸引了。

在轻视情报战略、对间谍的存在根本不屑提及的日本陆军里,有一个男人,单枪匹马地进行着肉眼看不见的情报战。

再重新看了一眼,意识到那一事实的普莱斯几乎忍不住惊讶出声。

聚合起一群军队以外的人,将之培养成间谍,这在日本军队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打破成规”的非常态间谍机构。事实上,据说就在此刻,这一瞬间,D机关的成员们也在盗取着各国的秘密情报,再以匪夷所思的方法把这些情报带回日本——

虽然化了装戴着黑色的假胡须,可是不会有错。

日本帝国陆军内部秘密设立的谜一般的间谍培训机构,通称“D机关”。

在少年晃的背后以保护人的姿态站立着的,胖乎乎的大块头男人,是曼斯菲尔德·卡明海军上校。人们都称他为“C”。

普莱斯叼着烟,视线转向正在撰写的报告,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

英国秘密情报部,也就是军情六处的首任长官。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那个的时候。

“C”的通称,源于他签名的时候总是用绿色墨水单签一个首字母。

脑海中浮现起妻子发火的面孔,普莱斯不由得缩了缩肩膀。虽然埃伦身形娇小,却意外地有着强势的一面。这次又要被怎么数落了啊,只是想想,就心情郁闷。

作为军情六处的首任长官,卡明致力于整备充实对情报活动不可或缺的密码、手枪、刀具、照相机、隐形墨水等谍报用特殊器具,以及情报员随身携带的无线通讯机器等一般装备。毫不夸张地说,英国得以在当今世界秘密开展的情报战中占据先发优势,卡明功不可没。

又要被埃伦骂了吧。

有崎子爵竟然是拜托了卡明作为少年晃在英国的监护人。

忘记跟家里说一声了。

虽然只是想象,不过“C”是看出了晃的资质,于是把他引入自己麾下,进行了作为间谍的培训吧。若是这样,有崎晃就是直接接受了英国传说中的间谍头子的训练。写给里村老人的明信片来自于世界各地,理由也能说得通了——

普莱斯苦笑起来,扫视着乱糟糟堆满了各种便条笔记的桌面。他在整理从里村老人那里听来的信息和其他资料,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个时候。

正因为当时日本和英国的关系良好,这种情况才有可能。

大家自然都回家了。

虽然并不清楚去世的有崎子爵和“C”是什么关系,不过,也许是子爵当年被明治政府派去欧洲的时候,因为彼此都是超出同侪的军人,所以有过一些什么接触……

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普莱斯思考着历史的讽刺性。

吸了一口,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一个人都不剩了。

如今日本和英国变成了敌对方。结城统领着日本的间谍组织,而英国人普莱斯追逐着他的过去。

从烟盒里取出新的一支烟,点上火。

普莱斯哎哎地叹息着,摇头。历史的讽刺啊,还真是的。再次环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一个人在,普莱斯自言自语道。

在打字机上敲下了这样一行文字,普莱斯意识到香烟灭了,于是停下手来。

——真没想到,我们竟然是同一个人训练出来的间谍呢。

——从陆军幼年学校退学以后,有崎晃去了英国留学。

7

6

受到招募,是作为报社特派员在孟买分社工作时的事情。

晃又甩了下刀,变魔术一样娴熟地把刀刃收了起来。然后,薄薄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说道:“老爷子你不明白的,他们这帮家伙有个特点,一对一的时候先不去说,人多结成伙了不知怎么就会突然变得不怕死。那个学校里就是这样教育人的。如果我把刀拿出来,肯定就会有人死掉吧。杀人是最糟糕的选择。当然自己死掉也是一样啦,所以我干脆就空手迎战了。”

那次临时回国的时候,普莱斯突然接到英国外交部的传召。

如果晃拿出这把刀,就算不真的用它,对方可能也会心生畏惧,就此罢手吧。对方有四个人,而且还先亮了刀。卑鄙这种说法根本就不对。

去到了指定前往的伦敦办事处,等待他的是身穿制服的现役海军上校。完全摸不着头脑地,普莱斯受到了严厉的质询。到了最后,对方忽然露出一个无比温和的笑容,把手伸向普莱斯,说道:“欢迎来到军情六处。”

“那既然带着它,”里村叹息着,问道,“被四个学生围住的时候,怎么不拿出来呢。”

后来才知道,对方是军情六处的长官,通称“C”。

“就像这样,我从不离身的。”

普莱斯暂时从报社辞了职(理由是“股市里发了大财”),在“C”手下接受间谍训练。一年后,普莱斯又回到报社(理由是“股市里的钱赔光了”),作为远东特派员被派到了香港。

晃拿着刀在手中一甩,锋利的刀刃反射出阳光,锐芒闪烁。

那之后,他表面上是报社的记者,暗地里则作为间谍,奔走于远东地域。

说着,晃动作迅敏地从胸前口袋里拿出把折叠刀。刀柄上镶嵌着精致的螺钿,是晃在陆军幼年学校入学的时候,里村送给他的纪念品。

来到日本,也是因为日英同盟破裂以后,两国外交关系急剧恶化,军情六处急欲获得日本的最新情报。

“问得好奇怪啊,老爷子。当然带着啦。”

普莱斯喜欢日本这个国家是真的。干净的街道,认真又亲切的人们,温和的笑脸。他甚至想过退休以后就这样永远在日本生活下去。

在返回目白宅邸的途中,晃的神情平和得让人奇怪。虽然沉默不语,不过他向来也就是这样。倒是里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好,一直欲言又止,然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问道:“晃少爷,我给您的刀您还带着吗?”

可是,对于热爱十年前的日本的普莱斯而言,现在的日本,的的确确就只是“敌国”。

“你把他带回去吧。”校长挥挥手,像要赶走什么脏东西似的。

普莱斯作为报社记者,从刚到日本的时候开始,就陆续把善意呈现日本的报道发回国内。因为这个缘故,那些讨厌日本的英国人就说,“普莱斯是日本的走狗”。普莱斯写的报道在送回国内之前都要先递交给日方的官员,接受审查。凡是受到指摘的地方他全都毫无怨言地重新写过。因为这样,在日本的政府和官员眼中,普莱斯被视作“亲日记者”,跟其他的外国记者相比,他所受到的监视也多少宽松一些。

校长室的门打开,晃出现在门口。他的两只衣袖卷起,胳膊上贴了好些处止血贴。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便于开展暗地里的间谍活动。

“不是厉害不厉害的问题。现在说的是军人的精神。”校长不愉快地皱起了眉头,“都是小孩子,打架,完全没问题。俗话也说不打不成交,好些人就是因为打架而成为莫逆好友的对吧?可是,那说的也是在堂堂正正对决的情况下。藏着沙子弄迷对方的眼睛,然后还要攻击要害?实在太卑鄙了!那不是军人该有的做法!我校培养的是心怀戒惧诚惶诚恐侍奉天皇陛下的军人。精神卑劣的人不配做我校的学生——事情就是这样。”

在这十年间,普莱斯在日本国内秘密地发展起了独立的情报网。

“所以您的意思是,晃少爷因为打架太厉害而被退学?”

从港口操作员到财阀秘书,乃至宫中的女官。

遭到四人围殴的晃,先用手中暗藏的沙子迷了他们的眼,然后冲着对手的要害——最要命的地方——痛下狠手。那四个人,据说现在都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从这些他称之为“资产”的线人手中收集来情报,再以不同于新闻报道的方法不断送回英国。普莱斯身为军情六处间谍的这件事,就连驻日英国大使应该都不知道。

“说是刀子,其实是钝刀啦。晃君的伤处都没什么大碍,擦伤程度而已。真正问题严重的反倒是对方那四位学员。”

迄今为止,普莱斯已经成功地把日军的编制、配置、转移、中国战线上的陆军作战、海军舰队行动计划、日本国内舆论、乃至少数派言论等各类情报秘密地送到了英国。

校长说到这里,里村不由得就要站起身来,校长单手举起,示意他先别急,然后继续说下去。

只是,这次的“特讯”——结城中校的过去——是解开日本陆军间谍机构重重谜团的唯一的突破口。和此前那些鸡毛蒜皮的情报成果相比,有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意义——

“沾在脸上的是他自己的血。胳膊还有胸前等好几个地方负了伤,总之看起来像是打架的对手掏出了刀子刺伤的。”

想到这里,普莱斯皱起了眉。

一名教官在进行校内巡查的时候听到喧哗声,冲到武道场后面,发现有四名学员翻着白眼,倒在地上呻吟。然后,在他们的旁边,据说少年晃满身是血地站在那里,神情极其冷漠。

有一件事让他很在意。

事情发生在三天前的傍晚。

按照目前为止的感觉,自己的调查大致没有错。

他板了脸追问下去,校长皱着眉,很不情愿地向他解释了详细情况。

有崎晃就是结城中校。

对方四人受到处罚的话还能理解。可为什么只有晃少爷被退学,对方的四个人却是禁闭?

但是,在做出这个结论之前,还必须确认一件事——有崎晃的现在。

一对四的斗殴。

他现在身处何地,在做什么事情?

里村这一回是真的无语了。

他婉转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里村老人的态度突然变了。说起少年时代的晃时,老人的表情充满怀念,有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但一触及现在的话题,他突然沉默寡言起来。他的态度显得坐立不安,视线游移着,表情僵硬。

此次退学处分的只有晃君一人。跟他打架的四个人也都受到了禁闭处分,这一点上请不必担心。

很明显,老人在隐藏着什么。普莱斯以不至遭到拒绝的程度迂回地提着问题,然后从对方含糊的回答中得出了好几条有可能是事实的推测。

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疑问,校长捻着恺撒式的长须,神情泰然地回答说:

一、里村老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跟晃交谈过。

说是十五岁了,其实也不过就是小孩子之间的吵闹。因为这种事情就要一个个退学,学校里不就要没有学生了吗?

二、另一方面,老人最近看见了晃。

退学的原因说是学生之间斗殴。

三、现在的晃,跟从前相比判若两人。

去到了学校,直接从校长那里听说事情的原委,里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四、他发生变化,是在欧洲发生的上一次世界大战的末期。在德国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是他主动提出,自己去把晃领回来。

到这里就是极限了。

可是对里村而言,却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

对于晃的现状,里村老人始终含糊其辞,一点儿没打算清楚作答。

收到陆军幼年学校发来的退学通知书时,有崎子爵瞥了一眼内容,只是轻轻地哼笑了下而已。对于通知书上“遣人将其接回”的要求,也只说了句“不管它”,根本没打算要过问详情。听那语气,就好像这种事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大概是被下了封口令吧。这样的话——

——予以有崎晃退学处分。

只能逆向进攻了。

普莱斯语无伦次地回答。他敷衍着自己的失言,急忙忙地又补上一句,“拜托请继续说下去吧。”

普莱斯暂且回到了自己家,再一次打开带回来的报告书。

“不,并不是要调查他……是想着可以写成关于有崎子爵在日生活的有趣的补充报道……”

有崎晃去英国留学是在一九零六年。

里村老人皱起眉,好似很诧异地望着普莱斯说:“您是要调查晃少爷的事情吗?我还以为,您只是要采访关于亡故的有崎子爵的情况……”

英国秘密情报部从陆军情报处分离出来、作为间谍机构独立运作是在一九零九年。

普莱斯急不可耐地接口道:“根据记录,‘有崎晃’在陆军幼年学校二年级的时候退了学。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据说担任首任部门长官的卡明海军上校在间谍的人选与培训、使用方面贯彻的是其个人主张,其他人一概不得置喙。

里村老人的面色突然阴沉下来,之后,一下子就闭嘴不说话了。

在黎明期的军情六处里,是不是有过一个感觉像晃的东方人呢?

里村老人像在回忆当时情形一般,眯起了眼睛说道:“啊,他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军人,我是这么想的。毕竟,晃少爷有着万事不动声色的非同一般的胆量,还有着能够一眼看穿事物背后真相的洞察力。不,这绝不是出于我的偏心,那些被请来宅邸担任家庭教师的有学问的先生,全都是这么说的。‘这孩子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若是从军,可以上升到顶成为元帅吧。’可是,没想到竟会发生那种事……”

遗憾的是,卡明上校已经亡故。

“‘那么,老爷子,我稍微去一下哦。’……那一天,晃少爷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的跟我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离开了宅邸。”

只能直接去问军情六处的总部了。反过来说,如果这一点无法得到确认,好不容易才发现的特别秘密也很容易就变成空中楼阁。

5

要是通过普莱斯平时用的渠道,查询的时间太久了。

结果,在所有考生中,他的成绩排名第一。

若是拜托驻日大使,使用外交包裹,时间倒是能缩短,可是原本大使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希望能尽量避免与大使接触。

十三岁时,晃按着子爵的指示,参加了陆军幼年学校的考试。

——要做吗?

里村作为宅邸的管家,一直明里暗里照顾着晃的成长。而晃,也只有对里村才会敞开心扉,叫他“老爷子”,对他露出纯真的笑脸。

普莱斯下定了决心,目光投向放在壁龛上的老式收音机。

晃长成了一个五官端正、但如同能面[6]一样面无表情的少年,周围人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伪装成了收音机,但其实是由军情六处配发的高性能无线发报机。其机能是以特殊频率发出电报,证明发报人的间谍身份,让接收的一方直接采取行动。若是平常使用可能会被日本方面侦测到,所以只允许在特殊情况下启用。

在宅邸里进行的这些奇特的教育,一直持续到晃年满十三岁。

外国记者全都处在日本官员的监视之下。尽管如此,他们应该也不会在家中有人的时候贸然闯入。若是那么做了就会发展成外交问题(不过,家中无人的时候倒是来过好几次了)。虽然说日英关系已经恶化,可目前并非处于战争状态。只要没有明确的证据,“亲日记者”普莱斯遭遇突然入室搜查的可能性是相当低的。

之后没过多久,有一天对练结束,子爵苦笑着叫来专职医生、要他给自己处理伤口的时候,晃出言宣布,这项练习至此终结。

深夜。

晃八岁的时候,子爵常常在家庭教师授课结束以后,把晃叫到设在宽敞宅邸里的武道场去。不是那种戴着防护面具、用竹刀打来打去的软绵绵的练习。而是不戴任何护面护体,以木刀交锋的实战格斗术。子爵以只有在真正的战场上经历过殊死搏杀的人才会有的凛冽,用这种一步踏错就可能真的送命的危险练习不断地锤炼这孩子。一开始,晃的身体上经常布满瘀痕。也有时,会拖着脚一拐一拐,额头被划破鲜血喷涌。但,晃没有一次吐出示弱的话。

等到埃伦已经睡熟,普莱斯悄悄地溜下床,开始工作。

家庭教师们无法教授的东西,就由子爵亲自出马。

用螺丝刀拧下螺丝,打开收音机外侧的铁制盖子。然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这次是反向旋转的螺丝。然后再把袒露出来的线路,用尖头的收音机钳子和夹子连接在一起。

比如作为教育主管兼语言老师被请来宅邸的英国人海兹女士。对于年幼的晃,她显示出了几乎如同是恋爱一样的狂热。海兹女士教给晃的英式礼仪,还有她所说的英语,都被晃以干砂吞噬水分一般的效率迅速掌握了。那孩子身上有着学习语言的天才能力。海兹女士双颊通红地向子爵这样报告。一年后,在海兹女士的英语之外,请来了别的家庭教师教授法语和德语,再下一年,又加上了中文和俄语。不止是语言学,还有数学、历史、物理、化学,宅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其他各个学科的专家,对晃展开教育。

至此只用了五分钟。

同时,晃展示出来的学习能力也足以让周围的人再度瞪大眼睛。

使用临时制成的特殊发报机,发出事先编好的密码电文,然后把收音机恢复原状,再若无其事地钻回埃伦身边。

不管背后有着怎样的原委,那之后子爵对教育这个孩子所展示出来的热情让周围的人都惊呆了。不同国籍、不同人种的各个门类的家庭教师络绎不绝地被请来宅邸,安排他们教育年幼的晃。

全部加在一起应该不超过三十分钟。风险小到无限。

有崎子爵没有可以继承爵位的孩子。周围人自然都认为他是打算把(不知道从哪里领回来的)晃收为养子的。可是不管大家怎么劝说,子爵都没想要去办理把晃变为养子的户籍手续。他也不说理由,只是笑嘻嘻地顾左右而言他。子爵的态度让周围的人都困惑不已。“晃少爷其实是皇室的私生子”,或者“陆军时代的亲密友人拜托给他的孩子”,人们窃窃私语着诸如此类的传言,但是真是假都无从确认。

事情本该是这样的。

文件方面在必要的时候记作“有崎晃”。但在户籍上,晃并没有登记到有崎子爵的籍下。

普莱斯刚开始发送密码电文,后门那里传来了喧嚷声。

对这个被带来的孩子,周围的人们方便起见都这样叫他。

听到埃伦的惊叫,普莱斯回过头去,宪兵队已经穿着鞋子踏进了房间。

晃少爷。

身穿制服的男人们很快就占领了家中各处,他们的身后,像是队长的人物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另一方面,浑身脏兮兮被带来的小孩在洗过澡之后,又被换上了一身像样的衣服,顿时就判若两人,到宅邸来拜访的外人都会误以为他是哪家的少爷。因为年纪还小,线条纤细,但五官轮廓鲜明得不像日本人,与子爵倒是有几分相像。

他眼神锐利地瞥了一眼茫然的普莱斯和桌上的发报机,面无表情地回头,命令部下:

但是,不管谁来问,子爵都只是笑眯眯地听,一点儿没打算吐露详情。

“间谍行为的现行犯。逮捕他!”

这样的子爵忽然有一天牵着个小孩子的手带回宅邸,是把跟外面艺伎生下的孩子认领回来了吧。很自然地,周围的人都这么猜测。

8

有崎子爵的个子很高,体格健壮,他的五官不像日本人,有着清晰深邃的轮廓,性情豪放磊落。另一方面,他对世事总是一副冷眼斜视的嘲讽态度,或许因为这样,极得女人喜欢。据说在被陆军派去国外的时候,就和那边的女性之间不时传出各种艳闻。回国以后也经常在新桥一带放恣冶游。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年轻时妻子亡故以后,有崎子爵就一直独自生活在这座宽敞的宅子里,有用人给他打点生活。

普莱斯心底一片迷茫,耳边吵吵嚷嚷的刺耳日语听起来显得极其遥远。

从那天开始,宅邸里过起了以这孩子为中心的奇特生活。

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结实的钢铁手铐。

孩子简短地回答,随后不管再问他什么都紧紧地闭着嘴,只是一声不吭地注视着前方。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晃。

找不到答案的疑问,一直在脑海中翻滚不停。

里村困惑地弯下腰,目光平视小孩,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在此之前,他也曾多次遇到过危机。有时候是在禁止采访取材的基地周边受到盘问。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普莱斯就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含混地糊弄过去(“在电车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终点,对不起啊”)。有时候还自己主动交出照相机,当着盘问者的面把带着的便笺之类全部撕掉。当然了,所有这些都是伪装,是为了掩护实际上的间谍工作。他在平时就因为按着日本政府的意向写报道而被视为“亲日派”,在日本的外务省里也有不少朋友。若只是些小小的怀疑,通过他们的调停,当作是“误会了什么”就解决掉也是可能的吧。可是——

里村回过头来,这才刚刚注意到孩子全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但与此同时,这衣衫褴褛处处打着补丁又沾满了泥污的孩子,脸上却流露出几分毅然坚定、称得上是贵族气质的神情。

这次是抓了现行。

说着,已经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一样迈步走开了。“然后再给他换身衣服,这么脏兮兮的,都不能坐在一起吃饭啊。”

伪装成收音机的特殊发报机,甚至连正在发报的密码电文这种铁证都被抓到了。不管什么借口都不会有用的样子……

“总之,先带他去洗个澡吧。”

恶名昭著的日本宪兵队的审讯跟传言的一样,极其残酷。

里村当时四十多岁,刚开始在宅子里担任管家。他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才好,正在惊讶不已的当口,子爵笑了笑把小孩的手交给了里村。

每次一说出否认的话,耳边就会响起怒吼,然后椅子被踢翻,人摔倒在地板上。审讯者一个个地轮番进来,自己得不到一点点的休息。

我去玄关迎接的时候,子爵是这样跟那孩子说的。

与其说审讯,这其实已经是拷问了。

“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

没有用拳头和竹刀直接殴打,是因为普莱斯是外国人吧。摔倒在地板上弄出外伤,事后就算出了问题,也可以声称是他“自己摔倒的”。

当时,有崎子爵的宅邸是在目白[5],那个孩子被带来的时候,是明治二十九年一个寒冷的冬日。子爵原本是说“军队有点事情我出去一下”,结果却牵着一个小孩的手回来了。

和外部的接触被完全隔绝了。

里村老人瞬间严厉地眯起了眼。普莱斯正想对方是不是会怀疑自己为何要问这样的事情,可意外的是,老人却笑了笑,开始讲述起来。

在连续不断的讯问中好几次像要昏迷过去,但普莱斯在拼命地动着脑筋。

“那孩子,究竟是什么人啊?”普莱斯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一脸若无其事地问下去,“有崎子爵家绝嗣之后,他怎么样了?——现在在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您能告诉我吗?”

宪兵队在那个时间点闯进家里,肯定是因为得到了高度准确的情报。

不会错。到此为止都和调查到的情况一致。问题是——

有人在监视普莱斯的行动。

上面是这么记着的,还带着问号。

能想得到的对手,就只有一个。

有崎晃?

结城中校。

普莱斯说着,目光快速地掠过手边的笔记本。

本该是普莱斯正在追踪的人物。是在什么地方两人转换了立场?

“晃?那孩子的名字是晃吗?”

耳边响起了暌违十多年的“C”的话语。

“您说的人,一定是晃少爷吧。”

——机灵的野兽发现有人在追踪自己时,会把猎人引上死路。

“有证言说,宅子里教养了一个孩子好几年。如果那孩子是有崎子爵的私生子,为什么不让他继承爵位呢?那样的话有崎子爵家族就不会绝后,您也可以在气派的大宅子里度过余生了不是吗?”

“C”超级喜欢格言,这是他平时爱用的一个比喻。结城是机灵得可怕的野兽吗。这样的话……

说着抬起眼来,里村老人正笑眯眯地歪着脑袋,像是已经看清了话题的方向。

猎人的死路。

“在调查过程中我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好像是说,过世的有崎子爵有一个私生子……”

那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普莱斯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煞有介事地听取了关于回国后的有崎子爵的往事、又饶有兴致地插话提问一番之后,普莱斯的目光仍然落在笔记本上,以一种顺便说起的口吻切入了正题。

结城的目标,恐怕是普莱斯在日本收获的那些“资产”。从审讯者的话里话外可以窥知,似乎已经有曾经和普莱斯接触过的人陆续被宪兵队带走,受到了严厉的讯问。这样下去的话,普莱斯在这个国家里辛苦积累起来的东西全都要被抹杀了。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必须避免那种局面——

来之前,他向里村老人是这样说的:“在欧洲,曾经和有崎子爵深交过的那些英国人中间,近年来怀念他的声浪很高。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子爵回国以后的生活状况,写成报道刊登在我国的报纸上。”

忽然,脸上感觉到了凉风,他抬起眼。

那其中也包含了“极其优秀,但为人相当奇怪”这样的传言。

跃入眼帘的,是晃眼的晴空。

普莱斯拿出笔记本,在向里村老人提问之前,确认了一遍调查的内容。

——对哦……已经是夏天了呢。

死后,根据他的遗言,爵位还给国家。有崎子爵的家族自此断绝。

普莱斯呆呆地想着。

在他年轻时妻子就已去世,后来没有再婚,也没有听从周围人的劝说领一个养子。

宪兵队总部,最高一层,五楼的审讯室。

回国后过了几年从陆军退役,退役时的军衔为少将。

通过大大敞开着的五楼窗户,外面的蝉鸣是如此聒噪。

在新政府治下,落籍于陆军,后来为学习军制,受派遣去欧洲求学数年。

果然,只剩那最后一条路了。

明治新政府成立时,其功绩得到认可而成为新华族,是所谓“出身武家的功勋华族”之一。

“烟,给我支烟好吗?”

有崎直哉子爵。

他抬起头,对审问者说。

普莱斯把茶碗放到桌上,缓缓颔首。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普莱斯第一次主动开口,审讯的人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想就已经亡故的有崎子爵大人生前的风貌进行采访——您之前是这么说的吧?”

“我投降了。我会全都说的。”

像是看出了普莱斯的观察已经告一段落,老人率先开口了。

老老实实地说了这句话,对方松了口气的样子,递给他一盒CHERRY。普莱斯道了谢,抽出一支烟,点上火。

里村老人曾经常年在日本贵族有崎子爵的宅邸中担任管家,习惯外国访客也是很自然的吧。再说,就当他是在华族[4]宅邸中常年担任管家期间养成了不让情绪外露的习惯,也没什么奇怪的。

目光追逐着升腾的烟气,普莱斯满脑子讽刺的念头。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跟这香烟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却完全感觉不到味美。

不过,他若是大惊小怪起来反倒就奇怪了。

再一次确认口袋中遗书的存在。

诚然,他事前已经打过招呼说要来拜访,但在当前的日本,外国人是稀有的存在。而且,街头巷尾都洋溢着排英的氛围。在这种时候,里村老人对于英国报社记者普莱斯的来访没有露出一点点不安的样子。

(我已经完了。在宪兵队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谢谢。)

不过,让他感动的并不是这一点。

折叠起来的便条纸上写着这样的字句。是瞅着空子,刚才用英语飞快写完的。

老人应该已经过了八十岁,但精神依然矍铄。

——只要有这个东西……以后总能有点用处吧。

屋子的主人里村老人说着,把普莱斯迎到了里面的客厅,亲手泡了茶端给他喝。在榻榻米上端正跪坐的普莱斯内心极其感动地望着在自己面前坐下的老人。

普莱斯下定决心了。他从唇间取下已经变短的香烟,装出精神恍惚的样子,窥伺着周边的动静。

“让您久等了。您看我是一个人住着的,所以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招待,就请宽坐吧。”

扔掉香烟同时踢开椅子站起来。距离窗户一步半。房间里包括审问者一共三人。不论哪个都没处在可以阻碍普莱斯突然行动的位置上。

出来应门的,是位小个子的慈祥老人。

屏住呼吸,正要开始行动。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

面积不大,但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日式房屋。确认过门外的名牌上写着“里村”,普莱斯朝着拉门里面出声招呼。

身穿陆军军服的一名年轻男子走进了房间。他瞥了普莱斯一眼,随即毫不在意地走向审问者。被人抢占了先机,普莱斯一步也挪动不了。

普莱斯拜访了住在东京郊外的一位老人。

年轻男子耳语了什么,审问者的表情变得惊讶。看到对方出示的文件之后,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几天以后——

“你被释放了。”他转脸望向普莱斯,很不愉快地说道,“外面有人来保释你。”

4

释放?有人保释?

普莱斯回头去看桌上摊开的名册。接着,看都不看一旁愕然不已的埃伦,全神贯注地开始重新检查起学籍册上记录的名字。

完全不明所以,普莱斯愣住了。打算要站起来,但或许是因为突然消除了紧张,身体好像瘫痪了一样动弹不得。

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什么东西,是之前从未想到过的可能性。可是,不会真是那样吧……

“你在干什么!还不赶快滚出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吃了一惊,闭起了嘴。

审问者唾弃般地怒吼起来。

“日本的汉字有着好多种读法。”普莱斯苦笑着,耐心地向妻子解释,“根据上下文的情况读音会有变化。没有很明确的规则,但是日本人都能下意识地区别出读音……”

有胳膊从两胁下插进来,强行把他从椅子上架了起来。

被指出读错了字,埃伦露出想不通的表情。为何不是‘三十’,而要读成‘MI.E’嘛?怎么才会晓得那种事情啊?好不容易学了汉字,可是都没用处。说着还嘟起了嘴。这么说起来,前两天才刚刚教了她“二重”这个汉字词汇的意思和读音来着。

回过头去,敞开着的窗户里望得见耀眼晴空。房门在背后关上,惹人心燥的蝉鸣声听不到了。

“埃伦,棚桥先生不是‘搬家到了三十’,而是搬到了叫作‘三重’的地方——读作MI.E。”[3]

9

瞟了一眼埃伦放在桌上的明信片,普莱斯不由得笑出了声:

床上,干瘦憔悴的男人沉睡着。

搬家到了三十?

听说这二十多年来,他一次都没有苏醒过,一直沉睡着。医生说,他以后再睁开眼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没有——

“以前曾经多蒙他关照的棚桥先生那里写来了明信片,说是‘搬家到了三十了’……这算是怎么意思啊?”

普莱斯一边听着解释一边盯着床上的男人,心头一片茫然。

普莱斯微笑起来,表情温柔地招招手。埃伦来到他身边,在榻榻米上弯起修长的腿坐了下来。

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的。竟然说这个人是他?若是这样的话,究竟,为什么……

通常在工作中被人出声打断他都会很不愉快,但只有对埃伦是例外。

就在身边紧挨着的地方,有人正说着话。

埃伦是比利时人,二十九岁,以白人的标准来说,算是体态娇小的类型。普莱斯初次见到她时,她在一家日本百货店里做售货员,那以后普莱斯展开猛烈攻势,大概一年半以前两人结了婚。由于岁数差得比较远,结婚以后普莱斯也相当宠溺妻子。

“是啊,今天是晴天呢。已经完全到夏天了啊。”

背后响起说话声,普莱斯回过头去,妻子埃伦正站在门口,微微侧着脑袋。

好像对方还有回应似的,认认真真地说着话、动作麻利地照顾着沉睡男人的这个人——

“哎,阿娜答,亲爱的,现在你可有点儿时间吗?”

是他带着普莱斯来到了这里。

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是常年在海外从事记者工作的直觉告诉他,“D”这个通称似乎应该有其他的理由……

如同扫地出门似的被宪兵队总部释放,普莱斯认出了外面那个小个子老人的身影,不由得哑然。

怎么都说不太通。

因为说是保释人,原本预想肯定是英国大使,或至少也是妻子埃伦。里村老人为什么要为被宪兵队逮捕的普莱斯提供担保呢?

普莱斯绞尽脑汁。

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的里村老人看到了普莱斯,急忙低头致礼,请他登上已经等在外面的车。之后,也没做什么解释,就直接把他带到了这座建在郊外小丘上的疗养院。

这类组织有时会以组织者的名字或者通称来指代。那么,“D”就是结城的通称——来自于英语demon,或者dangerous、darkness等词的首字母[2]

里村老人领着普莱斯走进建筑,以目光示意那个睡在床上的干瘦憔悴的男人,小声介绍:

据说周围的人都把结城叫作“魔王”,对他心怀恐惧。

“这是晃少爷。”

魔王。

晃少爷?

脑海的一角,浮现出了在调查过程中偶然听到的一个词。

普莱斯皱起了眉。

从性质上说,各国间谍机构的正式名称里,大多包含有秘密情报和军事情报,或者战略、国防、安保、作战、教育、培训、谍报之类的字眼。但,不止日语,就算换成英语、德语、法语等其他主要语种,以D开头的词汇都不适用。这样的话,为什么会使用“D”这个通称呢。

他是说,这个躺在床上睡着的干瘦男人是有崎晃?

通称之中,应该是有什么特别含义的。

怎么可能!

目光追逐着袅袅升腾的烟气,普莱斯任由思索自由延展。

普莱斯下意识地摇头。有崎晃,也就是结城中校,现在应该是作为现役军人率领着D机关暗中策划间谍活动……

为什么是“D”呢?

蓦然间,脑袋宛如遭了重击。

普莱斯在调查过程中,追究起了结城中校设立的间谍培训机构被通称为“D机关”的原因。

我弄错了吗?

还有其他的疑问。

有崎晃,他并不是结城中校。自己是在追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然后因为这个,暴露了间谍身份,结果被宪兵队抓走了?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的学籍册上找不到“结城”的名字?

里村老人动作熟练地照顾着沉睡的男人,一边淡淡地讲起事情的原委。

因为军方对于民间人士的报告——不管那情报有多么重大的意义——是完全不予理会的。要想让散布在世界各国的优秀间谍搜集而来的情报发挥作用,作为间谍首脑的结城必须属于大日本帝国陆军,并且得是校官以上的高级军官,这是绝对条件。非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毕业的将校,在日本军队里根本闻所未闻。

上一次在欧洲发生的“世界大战”即将终结的时候,晃作为陆军观察员去视察战场,结果受到德军毒气战的波及,陷入昏迷。昏睡不醒的晃被搬上军舰,送回日本。可是,在那之后,陆军医院拒绝接收晃,理由是,他不是正式的帝国军人。另一方面,普通的民营医院则说是“没有先例”或者“处理不了”,拒绝为其治疗。曾经有个医生诊断过晃,摇着头说:“脑部受创了,写死亡诊断书吧。”可是,对里村来说,晃始终是活生生的存在。他能够自己呼吸,也摸得到脉搏。身体还是热的。就只是没有醒过来而已。为什么要说他死掉了?

“结城”是日本帝国陆军的在册人物,这不会有错。

就在他抱着沉睡不醒的晃走投无路时,有一个人来拜访了里村。

想到这里,普莱斯皱起了眉。

——在欧洲时承蒙不弃,跟他关系很好。

最近,不只是英国的各处殖民地,就连本土也发生了疑似绝密情报泄露的事情。调查结果显示,这些事件都与设立在日本帝国陆军内部、集结了一群“地方人”的间谍培训机构有关。有一个人单枪匹马建立起了组织,管束着一众与军队组织那套理论格格不入的间谍,这个人,就是结城中校——

男人做了这样的自我介绍,他的外表看起来和晃一般年纪,自己也用绷带吊着一条胳膊,半张脸上还带着新鲜的伤口。

再次尝试在脑海中梳理一遍信息。

男人的视线静静地注视着沉睡在床的晃,半晌,回过头来,向里村提出了一个建议——

面对几上摊开的材料,普莱斯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

“那位先生介绍给我的,就是这家疗养所。”

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放着被称为“踏几”的日式矮脚书桌。这里是普莱斯自己家的书房。

里村老人做完了一轮对沉睡男人的护理,轻轻地舒了口气,说道,“您已经看到了,这里是笃志先生家里经营的私人疗养所,一般不对外公开,而且,若是没有足够的钱财也进不来。每个月的治疗费应该不是个小数目——完全不是我这种人能负担得起的。”

普莱斯点起一支烟,轻轻地蹙起眉。

介绍了疗养所的男人说,今后所有的费用他会支付。

为什么呢?

面对惶恐不已的里村,男人提出的条件着实很是奇特。

说起来,“结城”这个姓氏本身,就没在对应的名册上出现过。谨慎起见,他又把调查对象扩大了好几年范围,但还是一无所获。

一是,绝对不要问他的名字。然后,再一个就是——

不管怎么找,都没有发现对得上号的人物。

“那位先生告诉了我,将来如果有谁来了解关于晃少爷的事情,我该说些什么——他告诉了我晃少爷的‘新的过去’。”

这是普莱斯这样的日本通一开始就想到了的釜底抽薪的办法。可是——

里村老人哧哧地笑着继续说下去,

普莱斯根据传言估算了结城中校大致的年龄和从陆军幼年学校、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年份,弄到了那前后好几年的学籍册。大批的同期生中,必然有个把粗枝大叶口风不紧的人。又或者,有那种中途被从军人仕途上黜落下来的人,也是有可能接触的吧。日本有句谚语叫“同吃一锅饭”,意思是说“共同生活的人会成为亲密伙伴”。要想知道那人是个怎样的人,去问那些“同吃一锅饭的人”——也就是在陆军幼年学校或是陆军士官学校里跟结城中校关系亲密的人——就好了。至少,应该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那还真是够仔细的。所谓细致入微,肯定说的就是这种事儿吧。他要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背诵,直到把晃少爷‘新的过去’完全记住。亏得这样,我现在已经牢牢地记着了,甚至都已经分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发生过的晃少爷的过去。”

当然了,对于保管在陆军内部的军人信息,作为外国记者的普莱斯不可能说一句“喂,我要看那个”就能查阅。但是,也有些信息是很简单就能看到的。比如陆军幼年学校、陆军士官学校的学籍册。非正式制作的名册不会被指定保密,所以只要有恰当的门路,再支付相应的酬劳,就能很轻松地拿到复印件。

仿若雾气慢慢散去,真相在普莱斯的眼前呈现开来。

若是找不到认识现在的结城中校的人,那就回到过去寻找。只要他隶属于军队,调查一下文件的话,一定应该能找到他的过去。

结城设想着将来可能会有人追索自己的过去,于是采取了对策。

普莱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微笑起来。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的,但是结城完全抹杀了自己的过去。然后以此为基础,把自己的过去作为诱饵,使其成为让敌方间谍现形的手段。每次留下一点点作伪的线索,故意让人有迹可追。把有崎(ARISAKI)换读成YUUKI(结城),让里村老人讲述伪造的有崎晃的过去——

每个国家都是一样,所谓军队,本质来说是极度官僚主义的,换而言之就是,有着衙门作风的一面。具体来说,去办事务手续的时候一定要带着书面文件,然后那份文件一定会被归档保管。只要去调查一下保管的文件,任何一个属于军队系统的人,其活动经历都能被一一追溯。

追逐着野兽的痕迹,猎手逐渐地沉溺其中不顾一切,随后必然会出现空隙。

结城中校简直如同幽灵,不落入任何人的眼中、也不留下任何踪迹地行动着。打听来的结果让人只能这样去想。可是,现实中真能做到这样吗?

普莱斯自以为“能够把‘有崎’改音读作‘结城’的,只能是身为外国人同时又通晓日本汉字的特殊人物”。心思已经用了那么多,全神贯注地追逐着眼前的特讯,结果就放松了背后的警戒。

普莱斯绞尽脑汁。

果真是机灵的野兽能够设下陷阱,让猎人去追踪伪造的痕迹,将之引上绝路。正和“C”说的一样。可是——

可是,无论怎么打听,都没能找到哪怕一个人真正地“认识”结城中校。“有听说过来着,不过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而且大都很不高兴地皱着眉,如是回答他。

设下陷阱的时间是在二十多年前。让人心生恍惚的久远往日。结城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预料到了将来可能出现的这种情况?然后启动了旨在迫使敌方间谍现形的陷阱?

对方是现役的间谍头目。不可能接受敌对国家记者的访问。从普莱斯的立场来说,他原本打算的是通过整合认识结城中校的人们的证言,让他的形象浮现出来。

不会有点奇怪吗?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能结城中校本人接触、或是进行采访。

最近,滞留在日本的外国人已经变得极少了。像结城这样的人,对于《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普莱斯同时也是英国间谍的事情,应该用不着费这么大工夫也能查清楚的。不对,找出普莱斯并不是真正的目的。若是这样,究竟……

开始取材的普莱斯很快就撞上了不可解决的障壁。

霍然一惊,伸手去摸口袋。

这个“结城中校”,究竟是什么人?属于哪里的部队?话说回来,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中招了。

在大日本帝国陆军的内部,仅凭一己之力构筑起了奇特的间谍组织的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口袋里的遗书消失不见了。

普莱斯觉得,正因为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留在日本才有用武之地。有些事情,是只有爱着日本、完全了解了日本的自己才能做到的。对此他很自负。

“我已经完了。在宪兵队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谢谢。”

我不留下来还能有谁留?

在用英语飞快地写下了遗言的那张便条纸上,普莱斯以特殊墨水详细记录着他在日本国内组建起来的资源关系网、和他们的接触方式、代号称呼、确认安全的暗语等信息。

但是,也有普莱斯等几个外国记者依然留在了这个国家。

政界、财界、海军,乃至皇宫里,花十年时间组建起来的情报网,准确掌握全局的只有普莱斯一人。知道当地线人的人越少越好。间谍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谁是自己的线人。这是保护线人安全的唯一办法。

外国记者中,愤然甩出“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写得了像样报道”的话语,然后离开日本的不在少数。

可是,从深夜突然被捕以后,普莱斯和外界的联络被完全切断了。从记者的经验可以很轻易地想到,逮捕一事没有被公开。与此同时,他也不知道日本方面对他的线人掌握到了什么程度。必须要有谁去代替普莱斯警告那些线人。必须给他们机会隐藏证据,销声匿迹,或者逃亡去国外。

现在,仍然居留在日本的外国记者全都处在政府的监视之下。报道全部都要接受检查,特别是涉及天皇与皇族的内容,不要说侮辱性言论了,就连作为略微打趣的对象都不允许。这类管制之中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大体上从维多利亚时代老旧的自由主义一直到最先锋的无政府主义,所有一切都会成为被删除的对象。

从审讯者的话里话外可以窥知,搜查的手已经伸向了线人们。

刚来的时候,这个国家里身穿军装的政治家们还没有如今这样神气十足飞扬跋扈。最近几年,以政治家和财界人士为目标的恐怖事件频频发生。与此同时,对思想和言论的管制则越来越严厉。

这样下去,不只是十年成果要毁于一旦。如果普莱斯组建起来的情报网大白于天下,日本国内隐蔽的亲英人士将会成为日本国民憎恶的对象,日英关系完全破裂。由于自己的过错,两国外交关系将会陷入无法挽回的态势。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必须避免那种局面——

和那时相比,日本社会的氛围现在已经完全变了。

留给普莱斯的办法,就只剩下一个。

回顾着以往的普莱斯,忽然间扭曲了神情。

写下遗书,然后自杀。

从来到日本开始,普莱斯就陆续向国内发回了友好地介绍日本的报道。樱花、艺伎、武士道、忍者、庙会、花火、狮子舞,还有菊人形。报道登载在国内的报纸上,大致收到了广泛的欢迎。日本通。不知何时开始,在驻日的外国记者当中,他有了这样的称号。普莱斯自己也拼命学习着人说难懂的日本文字,如今甚至都用了日语汉字“阿龍”来作为自己的签名。

就算能够遮掩逮捕的事实,死了人是隐瞒不掉的。

从前,对于虽然充满活力但又同时有着下流、杂乱、混沌、旁若无人氛围的亚洲,他总是有着些许的心头犯怵。可是在日本,街道打扫得一尘不染,人们都认真而亲切,脸上总挂着温和的笑容,这些特征,让他感到简直宛若上天赐予的神迹。

负责审讯的宪兵队担心普莱斯的自杀发展成为外交上的麻烦,发现遗书以后应该会松一口气。“在宪兵队得到了很好的招待。谢谢。”他们肯定会把这作为“审讯中没有做错”的证据,急急忙忙把遗书送给英方。在那种时候,肯定是不会检查纸张的。

普莱斯很快就被这个国家的美丽给迷住了。

普莱斯的死讯一旦公布,军情六处会立刻出动。他们会从大使那里收回遗书,然后就会对那些用特殊墨水记录下来的日本线人,分别适当地发出建议或者警告了吧。在外交方面造成致命创伤的局面应该是得以避免了——

来日本之前,他曾经历任孟买和香港的记者。十年前,由神户港初次登上日本的土地。

他基于这样的考虑而做出了决断。

日本恐怕应该是他最后的工作地了。

可是,错了。

五十六岁。

遭到逮捕的时候,日本方面对于普莱斯的情报网根本一无所知。普莱斯作为间谍,行动无懈可击,应该没那么容易就被抓住马脚的。

普莱斯来日本已经十年了。

——无法轻易找到的东西,让藏起它的人自己拿出来就好了。

3

那也是“C”爱用的格言之一。

对于英国《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阿隆·普莱斯而言,这是个有着足够魅力的采访主题。

结城把情报告诉审问者,让他们略微透出些“我知道了”的口风,以此使得普莱斯疑神疑鬼。然后,他甚至预料到,普莱斯最终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来交换,要这十年间的成果无论如何都能得以延续。但是那之后的情况就取决于间谍个人的性格了。秘密未必就一定放在身上。普莱斯的话,是碰巧用了“写下遗书的便笺纸”。

去追踪他。追踪那个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谜一样的男子结城中校的过去。

再接下去根本都用不着想了。

普莱斯轻轻一笑,把变短了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

普莱斯正准备采取行动的那个瞬间,身穿军装的男人推开审讯室的门走进来。他大概是结城的部下吧。仅以眼神的动作就制止了普莱斯的行动,然后提交文件,让宪兵队放人。接着,把胳膊伸进普莱斯的腋下,架着他站起来的时候,从口袋里拿走了遗书。

——有意思。

普莱斯呼出一口憋在胸中的气,叹息着摇头。

据说,就是他在日本帝国陆军内部一手打造起了间谍培训机构,是统率那些异端间谍的首脑人物。

整整十年,倾注了所有心血构建起来的日本情报网,“隐藏的亲英派”们,这么一来泄露得一干二净了。什么时候来上演一出一网打尽的好戏都不稀奇——

白色便笺的中央,写着简短的、打了问号的几个字。

可是,不会变成那样的。

结城中校?

同样作为间谍,普莱斯准确地理解了结城的意图。

嘴角叼着香烟,普莱斯的视线回到写字台上摊开的便笺纸。

从今往后,他们也还是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着日常生活吧。

在这样的氛围中,又何况是在极端厌恶间谍行为的陆军组织内部,集中起一群毕业于普通大学的人——他们在陆军里几乎被视为“异教徒”——组成间谍培训机构,真的能有成果吗?这种惊人的业绩,真的可能实现吗?

证据就是,他没有让普莱斯在最后的关头自杀。死了人是隐瞒不掉的。若是让普莱斯自杀,就有可能因此发展成麻烦的外交问题。结城不想出现那种局面。既然这样,就应该避免在目前情况下把“隐藏的亲英派”一并逮捕,为日英关系引来不必要的风波。

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军人以外的人都称为“地方人”,心存蔑视。

忽然,脑海的一角里有什么东西给卡住了。

反过来说,无论多么优秀,只要不是从幼年学校开始就在体系内,“中途插班生”在之后的人事方面就会遭到差别对待。

想来该是结城的那个男人在最初拜访里村老人时,自我介绍说“在欧洲时承蒙不弃,跟他关系很好”。会不会是,两人真的在什么地方有过接触?

作为官僚组织的常态,日本陆军里有着重视“血统”的倾向。组织内的人事就是很好的例证。掌握人事大权的陆军省人事局补任课在传统上来说,课长和课员的位置,全都被出身陆军幼年学校[1]的“元老级”将校把持着。总而言之,就是从陆军幼年学校开始,到陆军士官学校,再到陆军大学,只有以优异成绩毕业的人才能在组织中出人头地,执掌大权。

普莱斯眯起了眼,但立刻就苦笑着把疑念驱逐出脑海。

普莱斯半信半疑。

就算那是事实,也不可能查出来了。

那种事可能是真的吗?

——暴露了身份的间谍,就如同死掉的狗一样,没有用了。

普莱斯回到深夜里悄无人声的事务所。身体深深地靠进椅子里,点起一支香烟,目光追逐着升腾而起的白烟。

正如“C”喜欢的格言所说,暴露了身份的普莱斯,再也没剩下任何手段可以用于调查结城的过去。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向莫里森道了谢,在吧台下面悄悄地把钱递过去,然后离开了酒吧。

里村老人正满怀怜爱之情为沉睡的晃按摩着双手,普莱斯冲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默默地离开了疗养所。

听着莫里森的话,普莱斯眯起眼睛,静静地沉思起来。乍听之下难以置信,但是,如果这个情报是真的——

一走到户外,外面依然充溢着夏日强烈的日晒,像要刺破人的肌肤。普莱斯仰望天空,微微地眯起了眼。他取出香烟,点上火。漫步着走下小丘,一边迷茫茫地思索着。

“总之,那个培训机构里好像是集中了军队系统以外,也就是毕业于东京和京都的帝国大学,或者外国大学的出色的年轻人,在那里进行间谍培训。事实上,现在世界各地的英国殖民地,甚至在英国本土,都好像已经出现了像是由于他们的活动而导致的情报损失。”

虽然被释放了,但曾经以间谍嫌疑被捕。邻居也都看到了。都用不着等待被正式驱逐出境,在如今排英热情高涨的这个国家,想要跟从前一样安居是根本不用想了。

前些天,莫里森无意间看到一份国内发给英国驻日大使馆的绝密文件。文件里有着“密切注意日本间谍”和“收集该神秘机关的情报”的指示。

——没办法。总之先回到香港,弄一个别的身份来吧。然后……

“希望你别把事情传出去。”莫里森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下去。听着他的叙述,普莱斯皱起了眉头。

盘算着下一个任务的普莱斯的脑海里,突如其来地浮现出了正在家中忧急等待的妻子埃伦的脸。

光线昏暗的吧台最靠里面的位置,普莱斯在人声嘈杂的店里缩着肩膀以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跟他一起喝酒的,是就职于英国驻日大使馆的办事员休·莫里森。他有着出色的语言才能,在大使馆专职从事日语文件的翻译工作。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我没跟你开玩笑。”

普莱斯叼着香烟,嘴角歪了起来。

他挑起一边眉毛,露出轻轻的一笑,对方焦躁不已地皱起了眉:

困扰的时候,若是最先想到的是伴侣的脸,就该洗手不干了。

在这种精神氛围里,就算是成立了培训机构,也不可能训出什么“优秀的间谍”——

“C”的确说过那样的话。

在重视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队里,从来倾向于把间谍行为视作“卑鄙怯懦的行为”。尤其在帝国陆军,这种倾向更加强烈,间谍被视为“肮脏的工作”,“有辱皇军英名”,其存在备遭嫌恶。以前,普莱斯曾经采访过的一位陆军大佬在他不动声色引出话题时是这样说的:“间谍?那些混账,就是些喜欢偷窥的、不要脸的色鬼下流胚!”听他的语气,就像呸出一口什么肮脏东西似的。

结城让普莱斯活着,释放了他。之后竟又通过里村老人袒露了意图,以此将普莱斯的自负摧残得体无完肤。他作为间谍,已经不得不引退了。

所谓的传言是说,“几年前,日本陆军内部秘密地成立了间谍培训机构。从这个机构出来的优秀的日本间谍们最近活跃在国内外,开展着各种秘密活动”。对此,普莱斯一开始是嗤之以鼻,根本没当回事的。

败北。

伴随着日英关系的恶化,日本普通国民之中最近也突然反英情绪高涨。在酒吧里有时会被寻衅吵架,所以也不能去随随便便的场合悠然喝酒了。不过,只要在这家由在日英国人经营的立式酒吧,还是可以毫无顾忌地一醉方休的。

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中,似乎无论如何都消散不掉。

普莱斯第一次听到那个传言,是在那家望得见横滨港的酒吧“GAS LIGHT”。

普莱斯停下脚步,仰望炫目的晴空。

2

埃伦的祖国比利时,现在正陷于和纳粹德国的战争。可是那也不会持续很久。“人类不会永远和平,也不会永远战争。”这句话,还是“C”钟爱的格言之一。

通过大大敞开着的五楼窗户,外面的蝉鸣是如此聒噪——

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埃伦两个人去比利时生活吧。

宪兵队总部,最高一层的审讯室。

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国家。

普莱斯呆呆地想着,目光投向那处唯一能让他离开这个房间的地方。

一定能度过美好的余生的。

——对哦……已经是夏天了呢。

普莱斯浮起自嘲的笑,用指尖把叼在嘴里的香烟远远地弹飞了。

跃入眼帘的,是晃眼的晴空。

[1] 陆军幼年学校是旧日本陆军培养军官的初级学校,吸收中学一二年级学生入学,三年制。毕业后升入陆军士官学校预科。

忽然,脸上感觉到了凉风,他抬起头来。

[2] 这三个词的意思分别是“恶魔”“危险”和“黑暗”。

找不到答案的疑问,一直在脑海中翻滚不停。

[3] 日语中的汉字有着多音特点,“三重”的“三”可以读成“san”,也可以读成“mi”,“重”可以读成“juu”或者“e”,视前后文的组合而定。埃伦在这里是把两个字分开读成了“sanjuu”,和“三十”同音。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4] 是日本明治二年(1869)授予以往的公爵、诸侯的族称。明治十七年颁布的《华族令》规定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对国家有贡献者也予列入,成为有特权的社会身份。昭和二十二年(1947)废止。

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结实的钢铁手铐。

[5] 地名,位于东京丰岛区南部,由于区内有目白不动明王(江户五大不动明王之一),因而得名。

英国《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阿隆·普莱斯心底一片迷茫,耳边吵吵嚷嚷的刺耳日语听起来显得极其遥远。

[6] 日本传统能乐的面具,其特点为呈现中性的表情,即一个面具能适应喜怒哀乐各种表情。所谓“能面一样的脸”,就是指没有表情的面孔。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7] 意思是姓氏不详,无中间名字开头缩写,名字不详。归结而言,就是“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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