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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号“刻耳柏洛斯”

第一个不用说,是对高速移动的坦克部队和实施俯冲轰炸的高性能战斗机的开发(在杀人武器的开发方面,德意志民族的勤勉和高能得到了完全的发挥)。

使得闪电战成为可能的,是德意志的两项近代工业技术成果。

另外还有一项,就是迅速且安全的通信系统的实现——也就是“恩尼格码”。

特别是斯图卡急速俯冲时发出的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明显使得盟军士兵丧失了战斗意志。

闪电战的要领,是在敌军意料不到的地方快速集结起坦克部队。一口气突破前线的同时,于同一地点从空中以俯冲轰炸机施加攻击,再以快速运输车大量投入步兵,占领阵地。

高速移动的坦克部队突然出现,突破前线。坦克同时开炮的同时,空中有最新式的轰炸机“斯图卡”[7]组成编队飞来,依次施以俯冲轰炸。那之后,再由以快速运输车载来的步兵大部队一口气拿下敌方阵地——

为实现这一目标所必须的条件是,攻击命令同时传达到所有部队。

“闪电战”。

由于重视传达速度,命令必然是通过无线电发布的。但与此同时,无线电波有着不分敌我都能监听的致命缺陷。

面对被称作“闪电战”的德国新战略,盟军几乎束手无策,逼不得已之下一再败退。

若是被敌方事先知道作战地点与时间,闪电战即无法实现了。

在欧洲大陆,德军持续着势如破竹的快速进击。

闪电战的实施命令必须要把作战意图准确地传达给己方,同时对敌人而言却意义不明。换言之,所谓闪电战,是基于无法破译的密码系统被开发出来而初次诞生的战略计划。

他语气淡然地说完,结城中校依然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体型小、分量轻、易于携带,用蓄电池也能启动的恩尼格码密码机被配置在坦克部队乃至战斗机上,实现了作战的同时开展。

他抬起头来,开口道:“出题的恐怕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是为了组建密码破译队伍招募人员的一个环节吧。”

有了据说拥有二百乃至三百兆种组合可能的恩尼格码密码,就算发布作战命令的无线信号被敌方监听到,也不会预先泄漏攻击的地点和时间。

不见于一般填字游戏的附加内容。那么——

小型的恩尼格码密码机在德国海军的秘密武器U型潜艇上也发挥了自己的威力。

“十分钟内完成此填字者请洽编辑部。”

在恩尼格码之前,U型潜艇仅仅是按照其潜行于海面之下的性质,一旦离港后即开展单独行动,埋伏在敌国商船的航路上,或是对偶然遭遇的敌船予以攻击。

填字格下方以不起眼的小字印了一句附注:

恩尼格码密码机的出现为U型潜艇施行“狼群攻击”这种新战术提供了可能。

作为本次填字答案的那些英语单词,远远超过了《每日电讯报》普通读者的智力水平。不仅是报纸的填字,任何谜语的难度设定都需要符合看到该谜语的读者的智力水平。无论太难,还是太简单,都会失去意义。

一旦有一艘U型潜艇发现盟国运输船队在海上航行,就立即使用恩尼格码密码机与其他U型潜艇联络。等到十艘乃至二十艘U型潜艇在海面下完成集结,就选定各自的目标,趁着黑暗对运输船发起攻击。

没有错。

就像是饥饿的狼群对猎物发起无情的进攻。

脑海中再次确认了一遍信息。

由U型潜艇实施的这种“狼群攻击”,给盟军的运输船队带来了莫大的损失。运输船队全军覆没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世界上大概再没有哪个国家的民众会像英国人这样喜欢填字了吧。即使祖国正在经历战争,即使正面临着亡国的危机,英文报纸上还是一定会登出新编写的填字游戏。可是,这个——

在军事大国法兰西草草投降之后,英国成了盟军的中心。而英国的大部分资源包括粮食,都依赖于海外的英国领地及殖民地。恰如“闪电战”消灭了前线士兵们的战斗意志那样,U型潜艇发起的“狼群攻击”夺去了身处后方的英国国民的力量,国内的厌战情绪很快开始蔓延。

乍一看没什么,只是个填字游戏。

对于把英国投降作为战争目标之一的纳粹德国而言,这正是求之不得的态势。

视线被翻开的版面上的一角吸引住了。

是恩尼格码密码机促成了“闪电战”以及更进一步的“狼群战术”的实现。

头版头条是英国政府关于战争推进的决定。可是,不对。不是这个。结城中校不会为了询问他对已经人尽皆知的新闻报道有什么意见而特意把他叫来。头条之下是战时状态的英国国民的想法……也不是这个。翻过一页。……战争对手德国的声明……配给信息……王室绯闻……哪一条都不让人觉得会有足够的价值来引起结城中校的兴趣。那么,是什么呢?接下去……

毫不夸张地说,从这很像是小型打字机的小小装置中生出的密码体系,才是左右第二次世界大战方向的基石。

内海拿起报纸,目光迅速地掠过版面。

——英国秘密谍报机关近期一定会招募破译恩尼格码密码的队伍。

在英国发行的日报。日期是一周以前。

结城中校做出这一预言,是德军刚刚开始在欧洲展开快速进攻的时候。

《每日电讯报》。

这个想法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

走近桌子,结城中校扬起锐利的眼神,轻轻地一摆下巴,指向放在桌上的报纸。

事实上,在日本陆军参谋本部里,也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出现了如下热议:

D机关的学员们,怀着一半畏惧一半敬意,这样称呼结城中校。

“纳粹德国现在的军事行动大多依赖于恩尼格码密码。已经和德国进入了战争状态的英国,理论上说必然会挑战它。”

魔王。

于是陆军参谋本部密码班全员出动,对破译恩尼格码密码的可能性进行了彻底的研究。

条件反射地对进入视野的所有人物信息进行整理,是在D机关接受训练的副作用。说起来,就算对于隶属D机关的这些人,直属长官结城中校也是一个大大的谜团。公开出来的都是用于掩护的伪造经历,即使他平时让学员们看到的外表,恐怕也不是本来面目。

从所有角度进行了探讨之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

立刻就在脑海中整理起了情报,内海嘴角不觉浮起微微的苦笑。

恩尼格码不可能破译。

军队的上层中,至今都还有不少人对D机关避如蛇蝎,慷慨陈词说:“使用军队体系以外的人!这种间谍组织,就好像是混进箱子里的烂橘子。那帮家伙,肯定会把整个军队都拖垮!”可是,结城中校看上去对此全不在意,只是不断地拿出成果,一路踏踏实实地把组织的活动范围不断扩大……

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的密码班成员全都是以顶尖成绩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的精英人才。既然他们得出不可能的结论,那就是绝对不可能。就算是英国组建了破译队伍,结论也不可能改变。

统领着设立于大日本帝国陆军内部的秘密谍报机构,毫无疑问的高级军官。该机构通称“D机关”。结城中校一意选拔录用在军队体系之外接受教育的人员,将之培养成能力卓著的间谍。在习惯于把军人以外的人都蔑称为“地方人”的日本军队里,他的行事方针是史无前例的。

报告书上慎之又慎地做出了如下结论:

结城中校。

“即便由于某种意外,发生了英国拿到恩尼格码密码机器,甚至德军所用密码本的情况,由于密码本每天都要更新,而且操作恩尼格码密码机的时候操作员都是随机设定关键字代码,有了诸如此类充分的防解密措施,在实际作战中,要想破译密码、或者反向利用它都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瘦削男子,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一套朴素的灰色西服。完全看不出是军方人士。但——

陆军上层对报告书感到安心是有理由的。

眯起眼睛,调节着光线量,让焦距对准眼前的人影。

日本陆军所用的密码是基于德国恩尼格码相同原理开发出来的。

敲了敲门走进房间,背对着明亮的窗户,桌子后面的黑色人影迎面坐在那里。

几年前,纳粹元首希特勒向盟友日本和意大利提供了恩尼格码密码机的试制品。恩尼格码所自豪的铜墙铁壁的机密性并不在于机器本身,而是对系统的运用。希特勒睿智地看明白了这一点,考虑到即使向日本和意大利提供了试制品,也不会威胁到恩尼格码密码的机密性;反之,由于日本和意大利使用了类似的密码系统,应该会越发扰乱敌方英国的视线,因而才有了赠送的举措。

接到传召是在四星期前。

实际上,日本陆军运用纳粹德国提供的恩尼格码密码机的构造,开发了被称为“紫色密码”的日本独有的密码体系。

7

以往,不仅日本军方,就连外务省中也有着轻视密码的倾向。

隐在极其自然地扣回头上的帽子下面,内海瞬间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日语是从神话时代流传下来的神圣的特殊语言。”

——目前为止,全跟计划的一样。

或者,“那些不会竖写文字而是横着写字的洋鬼子,不可能理解纤细微妙的日语”。

他跟在士官后面,被夹在两名带着武器的水兵中间,迈步走出去。

说着这种肆无忌惮的话的人们,到现在也还源源不绝。

“哎呀真是的,还要再来一遍?”内海说着拿下了帽子,挠着头,“真麻烦啊。不过算了,没办法。就跟你们一起吧。”

反过来说,这只不过是给自己不擅长学习外语的事实找个正当理由而已,但是随着诸如“神国日本”这样的词汇广泛流传,对日语的另眼相看也逐渐被视作完全正确了。

说着站起身来。英国士官慌忙把他叫住:“请等一下,希望您能跟我们一起来。对于发现尸体时候的详细情况,还要再请您详细地说一遍。”

瞧不起外语学习以及密码必要性的那些人,一再地犯下令人难以置信的愚蠢错误——从国际会议的现场用(不加密的)普通文给国内发电报告会议方针,向参会各国袒露着自己的底牌去开会。这当然显著损害了日本的国家利益。可以说,日本如今落到被国际社会孤立的地步,也是因为他们这些军人、政治家和官僚长期轻视密码、一直实行粗糙草率的外交谈判的缘故。

“那很好啊。”内海轻轻地耸着肩,说道,“接下去就拜托你们了。那么,我就此告辞。”

自从三年前,在中国大陆陷入泥沼战以来,军部总算痛彻意识到了密码的重要性,对恩尼格码进行了属于自己的改良,并衍生出高度机密的紫色密码。

英国士官眯起了眼睛,灰色眼眸疑心重重地望着内海。从他的表情中,可以清楚读出心中的怀疑。保持着这样的视线,他彬彬有礼地开口:“内海先生,多亏了您,得以避免产生不必要的混乱。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们就当摩根先生是发了急病,送去船上的医务室吧。”

万一,恩尼格码密码能被破解,那么紫色密码也很难说是安全的。

内海停下话头,径直打量着对方的神色,然后继续说下去,“因为各位的缘故,船上本来就已经乱作一团。我不知道摩根先生是因为什么事情去世的。可是,在奇怪的时间点上又发现了奇怪的尸体,这种事很可能会引起更大的混乱。这艘船上有很多的女性乘客,我可不希望产生不必要的忙乱,所以就留在了这里,看守尸体——嗯,事情就是这样。”

恩尼格码绝对无法破译。

“那我就不清楚了。”内海耸耸肩,“我们两人各自离开了座位,然后,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摩根先生就已经坐在椅子上去世了。”

换句话说,密码班的结论也就意味着,日本军方从此以后完全不用担心密码方面的问题了。

“那还真是非常抱歉。但是,我们的打扰,和摩根先生死亡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结城中校拿到参谋本部的报告书只是瞥了一眼,就扔进了废纸篓。然后把学员们集中起来,冷冷地吩咐:

“我和摩根先生,之前也说过了,在这里结识,然后一起开心地做了填字游戏。但是,就在要填完之前,被人打断了。就是你们。”

“只要德国的军事作战依赖于恩尼格码密码、并且一直有效,英法就一定会在近期组成密码破译队伍。他们会挑战‘不可能’,将之变为‘可能’吧。不管怎样的密码,总有一天会被破译。使用无线电的密码命令一定会被对方监听、破解。今后也要以此为前提开展行动。”

“准确地说,是这样。”

学员们也是理所当然地领会了结城中校的话。

“看守他的尸体,您是这个意思吧?”

——所谓绝对正确的答案,在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

“也就是说,您为了这种程度的朋友,特意留在这里……呃,该怎么说来着……”

这句话,他们已经深深、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那要取决于‘朋友’的定义了。”内海的眉心里蹙起皱纹,“我和他是刚刚在这里认识的,一起开心地做了填字游戏。他呢,嗯,在这方面是非常厉害的。从这意义来说可以算是朋友吧。但是,除了自我介绍的内容以外,我对他一无所知,照这个意思又很难说是朋友了。”

结城中校把一册装订好的文件贴着桌面滑过来。

“他是您的朋友吗?”

文件的卷名是“内海脩”。

“杰弗瑞·摩根,美国人。在旧金山经营一家小贸易公司。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那么,这就是本次任务的化名了。文件里面,应该详细记载了此次任务中需要牢记的伪造经历。

“我就单刀直入吧。死在那边的那位先生是谁?”

从接下文件的那一瞬间起,任务就开始了。

“是什么呢?”

内海打开文件,一边翻动着资料,一边头也不抬地发问:

“那么,”他立刻就开口询问,“内海先生,我有几件事希望能听到您的解释。”

“这次任务的目标是什么?监视英国密码破译小组那边,我以为已经派了别人过去了。”

看他调侃着表示了同意,英国士官在内海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若是辅助任务的话,我可不去。

“唔,怎么说呢。”内海以装糊涂的口吻嘀咕着,冲对方一笑,“本来应该是只有付了船资的人才可以坐这椅子,但那又怎样呢,无所谓,请坐吧。只是,不要告诉船员哦。”

话语中透着这样的言外之意。

英国士官的视线转向旁边空着的椅子问道:“我可以一起坐下来吗?”

结城中校的表情一成不变,递来另一份文件。

内海默不作声地点头。

报告书的开头,用回形针别了一张照片。照片像是偷拍的,中央位置上侧面男人的脸部划了个红圈。

“打扰了,您是内海先生吗?”

“路易斯·麦克劳德。上一次在欧洲爆发大战的时候,被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雇佣,在德方密码的破译方面大显身手。”

越过帽檐抬起眼来,内海看清了站在眼前的高个子英国士官。他的身后,带着两名英国水兵。

结城中校不带感情色彩地低声通报了要点。

槖槖槖槖,几个人的脚步声走近,忽然遮住了太阳。

他的专业是语言学。战争结束以后也没有回到大学,而是继续作为英国秘密情报机关的密码破译关键人物活跃着。代号“教授”。

水兵伸出手碰了碰男人,然后发现他是真的已经死掉,顿时发出了一声简直能把死人都吵醒的大叫,连滚带爬地跑去找他的同伴了。

“最近,他从英国国内消失不见了。好像是打算乔装后进入日本。”

说笑。对方是这么想的吧。

内海第一次从文件上抬起头来,用手指弹着照片问道:“那么,要把这家伙怎么办?”

内海探出身体,也是小声地回答:“再怎么吵嚷,也已经打扰不到他的睡眠了。毕竟他已经死掉了呢。”

“别让他来日本。”

“他真的只是睡着了吗?”水兵小声地向内海确认,“都已经乱哄哄地吵成这样了啊。会不会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原来如此。

水兵的目光投向睡着的男人,这时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太安静了。这男人简直就像……不,不会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内海的嘴角轻轻朝下一撇。

男人闭着眼睛,低垂着头,深深地陷在椅子里,一眼看过去是美国人——至少,看不出是日耳曼人。似乎是因为坐在那里太安静了,所以之前一直都没人管他。

总之,这次的任务就是“把一个乔装成其他人的样子打算混进日本的英国间谍找出来,并与之接触,断了他来日本的心思”。

经他提醒,英国水兵才刚刚注意到旁边的躺椅上还有一个男人。

光是说说的话,真的很简单。

报过名字之后,内海的食指抵在唇上,提醒对方注意说:“轻一点儿。”

问题是,他会乔装成什么样子都还不知道……

内海。内海脩。

内海把夹在文件上的麦克劳德的照片拿起来。

“你是日本人吧,姓名?”

其外形线索,就只有这么一张被偷拍的照片。不过,反正长相会变。只要能够抓住特征就行了……

他抬起帽檐。

结城中校的双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注视着内海。

这时,有人停下了脚步,命令内海:“露出你的脸!”

办得到吗——诸如此类的问题纯属修饰,不提也罢。

眼前步道上,英国水兵们急匆匆地跑过了好几回。

“那么,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内海把白色巴拿马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坐在右舷甲板的躺椅上,静静地倾听他们的动静。

“麦克劳德去了美国。从现状来考虑,要来日本只能乘船走太平洋。在船上抓到他,让他在夏威夷下船。之后你照常回日本,麦克劳德的后续工作就交给当地的人手了。”

英国水兵们在船内四处奔忙,一旦发现德国人,就用枪指着对方带去聊天室——

逮住他,然后使之失效。

为了讯问德国乘客,朱鹭丸的一等舱聊天室被征用了。

这是对间谍作战的基本模式。

依然措辞礼貌,但是冰冷的声音清楚地显示了,若是拒绝命令,会有什么后果。

从让当地人来接手后续事宜来看,也是打算让他成为双面间谍发挥作用吧。

说完再次回过身来,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原大副。“麻烦您交出这艘船的乘客名册。”

内海迅速地翻阅着剩下的几页,看完一遍之后,原样还给了结城中校。

士官说完耸了耸肩,转过身去向水兵下达命令:“现在开始对德国乘客进行讯问。拿好乘客名册,跟我方名单对照。凡德国国籍的全部都要问到,把他们带过来,一个也别漏掉!”

所有必需的情报都装进脑子里。

“我国目前正处于战争状态,情非得已。”

会成为证据的书面材料一点都不能留下。

“哼,那就是不报名字、用枪炮威胁、再把人强行带走吗——简直就是海盗嘛。”

这是D机关的做法。

“无名。”英国士官泰然自若地回答,“作战情况下,不可以告知舰名。至于我个人的姓名,也是一样。”

内海去了美国,查明麦克劳德打算以“杰弗瑞·摩根”的假名搭乘朱鹭丸号。从美国西海岸前往日本的船只数量有限,船票全部都要预定。只要明确是乘船前往日本,不管他怎么改变相貌,在接受过D机关训练的内海的眼中,还是可以清楚看出“美国贸易商人杰弗瑞·摩根”其实就是英国人路易斯·麦克劳德的伪装。

“我是朱鹭丸号的船长,汤浅。”汤浅船长拉回视线,悠然开口,“现在轮到阁下报上姓名了。贵舰的名称是?”

可是,朱鹭丸刚一出旧金山港口就遭到了剧烈的暴风雨袭击,内海始终找不到机会跟麦克劳德进行单独交谈。

海面上的军舰也一样,船身侧面涂了油漆,盖住了舰名。

当然了,原本也就没打算依靠偶然机会与目标进行接触。

九名英国水兵斜持着轻机枪,面色紧张地肃立。他们的帽子上,原本应该显示所属舰名的,但现在标志被取掉了。

刚上船的时候,是打算在船上的餐厅或是吸烟室里装出偶然的样子接近他,瞅准时机进行两人间的单独交谈。可是,在船体的剧烈摇晃中,因为晕船而难受的乘客们大多没有出现在餐厅、酒吧或者吸烟室里。然后麻烦的是,摩根,也就是麦克劳德,正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汤浅船长神情怃然地说道,目光锐利地瞥向士官身后。“说起来,我方连贵舰的名称都还不知道,无法给予许可[6]。”

接着,内海又偷偷地拿了行李员的衣服,试图以提供服务为名进入麦克劳德的房间。然而,不知怎么的麦克劳德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房间。他拒绝房间清扫。必要的东西就让人放在房门前。而且还极端谨慎,要从猫眼里确认过走廊上没有人,才飞快地开门,把东西拖进房间。

“既然打算用枪炮来威胁,强行实施临检,那一开始就不要拿国际法什么来说事吧。”

要是强行把东西搬进去引起了吵闹,那叫得不偿失。

军舰上配备的四台十二门大炮露出黑沉沉的炮口,直接锁定了朱鹭丸。

终于等到暴风雨停歇,在进入夏威夷港口之前,一等舱乘客专用的甲板上出现了最后的,也是最合适的机会。

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英国士官吃惊地瞪圆了眼睛:“您这话说得可是奇怪了。说起来,贵船当下应该没有立场拒绝我方的临检吧?”说着,目光迅速地瞥了一眼浮在海面上的英国军舰。

内海利用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这个诱饵漂亮地逮到了麦克劳德,使他失去了间谍的作用。

“不行。我是不会同意的。”

任务完成。

“那么这样好了。我方会逐一讯问德国乘客,只带走那些我们判断为军队成员的人。这样能得到您的许可吗?”

本该是这样的。然而——

“没理由因为是德国人就说他们隶属于军队。原本那些德国国籍的乘客就大多是妇女和儿童,说他们隶属于军队,就算从国际法的角度来说也不合理。”

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们已经确认,乘上这艘船的德国人就是隶属于军队的人员。”

在远离战场的中立地带太平洋,夏威夷海域里,突然有英国军舰出现,命令朱鹭丸停船。然后紧接着,就在内海的眼前,麦克劳德神秘地死去了。

“我方没有理由进行引渡。根据国际法,可以要求引渡的对象应该只限于军人及其他隶属于军队的人员[5]。”

确认了麦克劳德已经死亡,内海立刻擦掉死者嘴角边的血沫,合起他的眼帘,摆成让人一见之下以为是睡着了的姿势。

“那么,请立刻把他们引渡给我方。即便按照国际法,我方亦有权利提出引渡要求。”

然后,观察那九个为了临时检查而登船的英国水兵,挑选出最合适的目标。那个水兵开口对内海说话并不是偶然的。是因为内海用了一点点的小动作,在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引起了他的注意。发现了麦克劳德的尸体以后,胆小的水兵不出所料地立刻大声嚷嚷起来,引来了他们这次任务的指挥官,一名英国士官。

“的确有德国国籍的客人在船。”

——我看守了尸体。

“这可不好啊。敌国公民,一般就是指现在正和我们大英帝国交战的德国国民,这是不言而喻的吧。我再问您一次,这艘船上,是否有德国籍的乘客?”

若是对指挥官直截了当地这么说,他一定会觉得内海可疑,然后不得不主动提出要进行详细的询问。

汤浅船长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所说的敌国公民到底是谁?”

进行了周密思考而采取的行动。

虽然措辞礼貌但态度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果然不愧是英国人。

为了调查事件、找出真相,只能自己主动跳进事态的正中央。

一个灰眼睛、高个头的英国士官上前一步,作为代表开口回答:“在航行过程中以这种形式要求停船,我感到非常抱歉。不过,我们收到情报说,贵船上有我们大英帝国的敌国公民。若情况属实,希望您能把那些人引渡给我们。”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汤浅船长没有一点畏惧的模样,操着格调高雅的纯正英语,语气强硬地询问。

对本该是“看不见的存在”的间谍来说,这是危险的赌博,然而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为什么要求停船?烦请解释一下好吗,究竟是什么事情?”

8

汤浅船长从驾驶舱里出来,在一等舱甲板上与三名英国士官正面相对。船长的身后,是原大副等两名船员。遗憾的是,他们都没佩带武器。

跟随着高个子的英国指挥官进入一等舱聊天室,里面正要进行对德国乘客的质询。

从着装来判断,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有士官三名,水兵九名,合计十二人。全员都佩带了手枪或轻机枪武装。停在左舷下方的汽艇上留有同样装备的士官一名,水兵五名。

被集中起来的德国乘客大约有二十人,全都是成年男子。看来女性和儿童本来就不是调查的对象。

从横靠在左舷舷门下方的英国军舰的汽艇里,身穿救生衣的男子一个接一个攀上绳梯,出现在朱鹭丸的甲板上。

房间另外一边的角落里,坐着面色很不愉快的汤浅船长,原大副神情紧张,站在旁边,此外还有其他几名日本船员。

下午一时十八分。

英国指挥官把内海请到房间的一角,轻声请他稍等一会儿:“我先完成对他们的调查。”

6

说完,从内海的身边离开。

取代话语的,他的唇角冒出了血沫。下一个瞬间,麦克劳德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瘫在椅子里。

朱鹭丸一等舱的聊天室原本是以装饰艺术风格的漂亮家具和轻松休闲的氛围而著称。然而此刻,毕竟是聚集了这么多的人,不得不说房间里让人感觉有些憋闷。再加上全都是邋遢的大男人,还个个都阴着一张脸默不作声,于是气氛就更差了。

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

英国指挥官走到并排站立的德国乘客的面前。

“浑蛋……果然……刻耳柏……”

拿着原大副提供的乘客名册和自己从军舰上带过来的一份名单对照着,视线投向一名德国乘客。那男人五十岁上下,体格健壮,留着白色的络腮胡。英国指挥官首先确认了对方听得懂英语,然后以礼貌的语气要求对方交出护照。

微微开启的双唇之间,挤出了断断续续的话语。

墙边,若干个身配武器的英国水兵站在那里。

不,不只是眼睛。似乎想要叫喊什么,麦克劳德的嘴巴也张得老大,随即沉默地闭了起来。他充满憎恨地瞪视着内海,紧咬牙关。瞪大的眼眶里,似乎马上就要有眼球飞出来。

拒绝是不可能的。

一气喝干了杯中饮料的麦克劳德,忽然大吃一惊地瞪大了眼睛。

男人不情不愿地递上护照。

异变突起。

英国指挥官对比了一下护照上的照片和本人的长相,立刻冷淡地宣布:

内海依然面无表情,拿起自己那杯也同样化光了冰块的饮料,玻璃杯举到自己眼睛的高度。就在此时——

“你被收押了。”

“内海,撒哟娜拉。干杯!”

没有一句询问。也没有说明收押的理由。

麦克劳德站起身来,端起留在桌上的饮料,冲着内海举起冰块已经融化了的玻璃杯,用日语说道:

好几个德国乘客立刻涨红了脸,用德语低低地发着不满的声音,人墙之中扬起了好几只拳头。

他很不愉快地低声嘟囔着,却不知道这话究竟是针对什么事情所说。

立在墙边的英国水兵们绷紧了身体,从腰带上拔出手枪。

麦克劳德的视线停在了马上就要完成的纸面上的一处,忽然变了脸色,皱起眉头丢下钢笔。“好吧,这种事情也是有的。”

室内一瞬陷入紧张。

“然后剩下的地方……不对,等下,这个是……”

可是,赤手空拳的那些德国人没有做出更多的抗议举动。他们放弃般的收了声,缩起肩膀。

内海沉默不语地皱着眉。确实,麦克劳德的理论没有错。只是——

英国指挥官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表情纹丝不动,对剩下的德国乘客依次要求拿出护照。

“可是,中立国日本的客船受到英国军舰的临检,又有日本友好国家德国的乘客被强行带走多人。这么一来,日本国内的反英派肯定会开始吵闹。等进入横滨港的时候,日本国内已经一片大乱了吧。只要没有你,对付日本官方那些人,有的是办法可以蒙混过关。趁乱混入国家很简单的。藏身的办法也已经准备好了。我也是有自尊的,不会任凭你们摆布。进了日本国内、成功隐藏下来以后的事情嘛——唔,我再重新想想好了。”

对照着名单,也不管乘客的等级,又宣布收押了好几人。

“哎呀哎呀,你可别小瞧人哪。”麦克劳德填完了格子,抬起头来笑了笑,“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早就注意到了。英国军舰的目的,是这艘船上的那些德国乘客。前几天,英国向日本政府发出了通告,内容是‘希望不得允许德国的技术人员、征兵适龄者以及有从事宣传谋略工作嫌疑的对象登船’,也就是说,现在在这艘船上的德国乘客中,至少那些符合相关条件的人,一定会被英军带走。

跟之前一样,没有一句询问。同样也不说明收押的理由。

“逆转,倒还谈不上吧。”内海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要登上这艘船,也要取决于那个目的吧。关键是,为了抓我,你必须先要公开自己的身份……这算是平局吧。”

说到底,在英德双方,乃至作为见证人被叫来的日本船员的眼中,这些人的收押理由是明摆着的。

在空格里仔细地填进规规矩矩的字迹,麦克劳德颇为满足地嘀咕,“那么,这样可就逆转啦。只要我表明身份,你不管怎么说都会被英国军队抓起来的。”

被宣布收押的,全都是登船时让朱鹭丸的船员们疑心是德国货船“日耳曼尼亚号”船员的那些人。

“英国女王吗。灯下黑啊,这可真的是。”

应德国的迫切希望,日本政府打算把“日耳曼尼亚号”的船员秘密经由日本、再用西伯利亚铁路送回德国——又或许,这只是希望和德国加强关系的日本陆军上层人士的独断专行。不论哪种情况,英国发现了日本的意图,于是向中立地带夏威夷海域派出军舰,试图截获这些德国船员……

“……BLOODYMARY。”

所以才会有了这次史无前例的混乱。

他问内海——后者终究也还是隔着桌子坐了下来。

若是如此,那么第一个被宣布收押的,体格健壮、有着白色络腮胡的男人就是“日耳曼尼亚号”的船长汉斯·耶格,下面则是大副、轮机员、厨师、无线电技师等等了吧。

回到之前的状态,麦克劳德在躺椅上坐下来,把还没完成的填字游戏摊开在桌上,乐滋滋地搓着手念叨:“啊,是这里,这个。提示语‘伏特加、樱桃、番茄’。十个空格,第三和第四个字母都是‘O’。嘿,你知道是什么吗?”

最终,共有十二名德国乘客被宣布“收押”。

“接下来,还有哪里空着呢?”

他们被分成两组各六人,要在监视状态下回去个人的房间,只拿着随身物品到甲板上集合。接下去,要准备把他们转移到横靠在朱鹭丸下方的快艇上,再送上英国军舰。

“忘记了可真叫人头疼呐。”麦克劳德故作幽默地说道,“填字游戏还没有完成呢。趁着他们没来,我们赶紧填完它吧。”

十二名人高马大的德国乘客在英国水兵的监视下离开,他们的身影一消失,聊天室里突然感觉宽敞起来。

内海沉默着,以目光反问。

“让您久等了。现在轮到阁下了。”

继续?你是说……

英国指挥官转向内海,请他坐到放在房间中央的桌边来。

“现在这样,也着急不来,只能等着了。既然如此,待在这里也没办法。不如回到座位上继续吧。”

在此以前,内海已经向汤浅船长等日本船员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麦克劳德向着内海细声低语,脸上浮现出与刚才判若两人的因着胜利而得意扬扬的表情。

内海隔着桌子与英国指挥官正面相对,坐了下来。

“这样的状况在日语里用谚语该怎么说来着?砧板上的鲤鱼?”

“很不幸,这条船上有一个人死了。”英国指挥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内海,说道,“据说正好是我等前来打扰的时候发生,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请您再详细地把经过说一遍好吗?”

英国军舰的出现,看来对麦克劳德而言,其实也是预料外的情况。

“不管说几遍都是一样的啦。”内海轻轻地耸肩,说道。

内海斜眼打量着麦克劳德,怀疑地皱起眉。

在甲板上跟美国人杰弗瑞·摩根结识,两人愉快地一起玩了填字游戏,然后看到海上的英国军舰。被军舰突然放空炮吓了一跳,离开座位去看了看情况,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摩根先生坐在椅子上死掉了。船上那时已经一片混乱。因为乘客中有不少女性和儿童,不想让她们受到更大的惊吓,所以就看守着尸体……

“哎呀呀,这还真是让人吃惊啊。”站在内海身边的麦克劳德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所谓始料未及的变故啊,这是。”

内海陈述的期间,英国指挥官一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用灰色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他。

不管他们的意图究竟是什么,英国军舰上“不请自来的客人”登上朱鹭丸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让人一再重复叙述同一件事情,是调查询问的基本技巧。

不可能逃得掉。

若是说话的人隐瞒了什么,在重复过程中一定会露出破绽。说了和前面不一样的情况。话语自相矛盾。说话时候的态度很奇怪。随便什么都行。优秀的问话者,能够从针眼小的破绽中窥破说话人的谎言。

如果现在,有一发炮弹射过来,驾驶舱一下子就完蛋了……

然而,当对手是专业间谍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间谍平日里就生活在伪造的经历中,当伪装被识破的时候,任务即告失败。根据情况,甚至有时要直面死亡。

刚够船舷相接的超近距离。

对间谍来说,编造没有破绽的谎言是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事情。更何况是在结城中校手下的D机关接受训练的内海,想要从他的话语中发现漏洞,除非是间谍专业的询问官,否则没有可能。

从这边已经可以清楚看见,军舰上的英国水兵们正手脚麻利地准备着汽艇。

内海说完了闭上嘴,英国指挥官皱起眉头,沉思了一阵子。然后摇摇头,叹息着说道:

英国军舰改变了方向,让船体与已经停止活动的朱鹭丸号平行。在这过程中,前后各两座炮塔始终稳稳地对准朱鹭丸的驾驶舱。

“也就是说,内海先生,您除了姓名以外,对死去的摩根先生一无所知对吗?您居然能和根本素不相识的人一起愉快地玩填字游戏吗?”

——我方放汽艇登临。

“因为是在船上认识的啊。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内海又耸了耸肩。

D/L/1旗。

事实上……

确认引擎已经停止,英国军舰的桅杆上这回升起了另一面旗帜。

——杰弗瑞·摩根。在旧金山经营一家小贸易公司。

汤浅船长做出了苦涩的选择。

死去的那个男人是这样自我介绍的。

关闭引擎。

那是他为了搭乘这艘船而伪造的表面身份。

从起航以来就已经变成了如同空气一样理所当然地存在着的引擎声消失了,怪异的寂静笼罩着船体。

背地里的面孔则是路易斯·麦克劳德。受雇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代号“教授”。

忽然间,震动声停止了。

可是,就算向眼前的英国指挥官说明真相也没用。与其这样,不如——

朱鹭丸的四台内燃机引擎发出的轻微——若是平时都不会让人注意到的——震动,这再次让人们的心里产生不祥的感觉。

“摩根先生为什么会死去的?”内海以天使般无邪的神情问道,“虽然很不想这么说,可是我怀疑,会不会是因为你们英国军舰突然鸣了空炮,导致摩根先生心脏病突发呢……”

根据汤浅船长做出的决断,指向朱鹭丸的英国军舰这次从炮塔中发射的可能不是空弹,而是实弹了……

留在聊天室里的日本船员中间起了一阵骚动。如果内海说的是对的,那么朱鹭丸上乘客的死亡就是由英国军舰导致的。

眼下,一切都取决于船长的判断。

由于蒙上了杀人的嫌疑,英国指挥官的脸上首次浮现出动摇的神色。他的目光落在之前由一名水兵拿来的文件上,说道:“这是为摩根先生验尸的我方军医和这艘船上的随船医生共同签署的意见书。根据这个,他的死因是……不,等等,这怎么可能……”

不要说向日本国内了,就算向近海区域的日本海军以无线电申请救援都是不可能的。若是敢于使用无线电,将被视作“遭受炮击亦在所不惜”。

目光一直扫到文件的最后,然后抬起头来。“死因是氰酸化合物中毒致死……这是两位医生的统一意见。”

在收到停船命令的情况下使用无线电,是被国际法禁止的。无线联络一定会受到监听。就算能用密码隐藏内容,但是,“使用了无线电”这件事本身也一定会暴露。

英国指挥官的话语让聊天室陷入了一阵让人难受的沉默。

此刻在驾驶舱里,汤浅船长应该正拿着望远镜,亦步亦趋跟踪着英国军舰的行动吧。

氰酸化合物中毒致死。

甲板上的男人沉默着,如同商量好的一样同时抬头看向驾驶舱。

那就意味着——

信号旗表达了这一意思。

“你是说,摩根先生是在这艘船上被人下毒杀死,也就是,被毒死的?”

——立刻停船。

听到这严厉不容妥协的声音,所有人一起回过头去。

L旗。

声音的主人,是汤浅船长。

留在甲板上的人们屏息注视着,英国军舰的桅杆上咻咻咻地升起一面旗帜。

“不,这个嘛……目前还没有确定就是被毒死……”

来到甲板上享受登岸前平静时光的乘客们,一下子全部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留下来的,除了身穿制服的船员之外,就只有包括内海和麦克劳德在内的几位男性乘客了。原大副的神情也颇为紧张。

英国指挥官的语气含糊不清,跟之前截然不同。“比如说,也许摩根先生是因为某种理由自己服了毒,也就是自杀……”

朱鹭丸的甲板上,瞬间好像时间静止了似的一片寂静,接着,就被女性乘客发出的尖声惨叫包围了。

“自杀?在眼看着就要靠岸夏威夷的这种节骨眼上?”汤浅船长皱着眉,满脸无法置信地低语,“不管怎么说,事情变成了这样,我们就不能在这里互道再见了。”

5

英国指挥官颇显为难地说道:“在美国人摩根先生的死亡原委查清之前,我们要留在这艘船上。可以吧?”

英国军舰朝向朱鹭丸号打开了白天里愈发显得刺眼的探照灯,后部的炮塔突然对空射出了一发空炮。

“当然。”汤浅船长站起身,态度干脆地说,“就是以我的立场,在事态清晰以前,也会要求任何人都不得离船。船只在海上的期间,作为船长我对船上发生的事情负全部责任。有一位重要的客人过世——而且还可能是被人谋杀。那么,我绝不容许那个可能是凶手的人从这艘船上离开。”

身旁年轻的外国乘客用德语喘息般地低语道:“那是……”

说完,两艘船的负责人互相瞪视着,四目相对火光迸射。

“喂!怎么回事啊。”

9

“哪里的船?该不会……”

协商的结果,是日英双方展开联合调查。

甲板上响起一声惊叫。

第一步要征得英国方面的理解,向给摩根先生颁发护照的美国领事馆发无线电报,确认其身份。

“不对啊!那不是日本的军舰旗!”

由于死者是美国人,事态因而变得越发麻烦。

军舰笔直前进的路线略微变为斜向,船尾飘扬的白色舰旗首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目前阶段,不管是在欧洲的“世界大战”,还是在中国大陆的“事变”,美国对两处战场的双方都表明了中立的立场。

乘客的日本人当中发出了兴奋的欢呼。

对于正艰苦对德作战的英国来说,打动美国的舆论,使其参加在欧洲发生的世界大战是唯一的突破口。

“因为担心遇到暴风雨的朱鹭丸,出来迎接的!”

另一方面,日本也正陷于中国战场的泥沼,说是中国大陆“事变”的方向取决于美国的一个态度,也一点都不夸张。

“是日本军舰!”

对英日双方而言,对美外交都是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公民在中立海域谜一般地死去。那么把确认美国方面的意向作为最优先的事项,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吧。

船的前部与后部可以看出各有着两座三连装炮塔。

只是,这里有一个问题。

眼看着,涂成灰色的船体越来越大。

按照美国时间,今天正好是星期天。

隔着伸手指指点点的人群望向海面,出现在前方的小小的船影劈开波浪,朝着朱鹭丸笔直地靠近过来。

可以预料,在联系到领事馆的负责人之前,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

内海和麦克劳德两人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这阴沉的氛围里,内海利用双方的不和与互相沟通不充分的状况,一脸若无其事地混在调查队伍里,委婉地提出了检查摩根先生房间的建议。

在这“和平之海”,夏威夷的近海区域有军舰?怎么可能……

“包括我在内,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摩根先生实际上是个怎样的人。他也许,说不定是个罪犯呢。若是检查下房间,会不会他死掉的原因也就自然而然清楚了呢?”

就在这时,甲板上聚集着的人群中再次扬起了激动的叫嚷。“是船!军舰在靠近!”

对于这个建议,日英双方都立刻动心了。

“没什么,请你忘了吧。”麦克劳德说着耸了耸肩。

自杀是最容易接受的结果。

内海微微地皱起眉。

死去的摩根先生其实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若是被带回本国,会有严厉的处罚在等着他。所以他震动于英国军舰突如其来的临检,整个人陷入恐慌,最终自己服毒自杀了。

刻耳柏洛斯?

通过在言外之意暗示了那样的可能性,内海控制了搜查的方针。

面对含笑点头的对方,麦克劳德轻轻举起手,继续说下去:“还有,请务必原谅我刚才的举动。我还以为——我一心以为是‘刻耳柏洛斯’来着的。”

不是自杀。

“那样很好啊。肯定会是次不错的休假呢。”

对此,内海心知肚明。

麦克劳德咬着唇,很快,死心似的摇摇头,重新望向内海。“你上司的带话我已经收到了。我会——嗯,是的,虽然很遗憾,但是我会改变计划,在夏威夷下船。”

就在事件发生之前,内海揭穿了美国贸易商摩根先生的真实身份是英国间谍路易斯·麦克劳德,完成了让他在夏威夷下船的前期准备。然而,英国军舰的出现使得两人立场为之一变。摩根,也就是麦克劳德,带着夸耀胜利的表情举起杯子说道:“内海,撒哟娜拉。干杯!”

尽管有着煞费苦心的乔装,可是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被日本间谍内海识破了。但那也是有前提的,即是事先获取了麦克劳德改变容貌、乔装之后上了前往日本的船这一情报。问题是,为什么情报会泄露给日本方面。这也就意味着——

说完,把杯中饮料一饮而尽。

麦克劳德心里低语着。

肯定是那只杯子里被下了毒,不会有错。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从当时的状况来考虑,麦克劳德不可能会是自杀。若是那样的话,还不如说,他是想趁着混乱杀死内海,结果失败了——他弄错了饮料杯,自己端起了已经秘密投下毒药的内海的杯子,这种可能性倒还算说得过去。

麦克劳德眯起眼睛,凝视着内海神色平静显得若无其事的脸。

可是,内海不会犯下拿错杯子的这种错误。对间谍来说,记住自己喝过的杯子有什么特征,那是入门的入门。摆在桌上的杯子,若是方位或者里面盛的液体量哪怕有了再微小的改变,再把那只杯子放到嘴边就意味着死亡了。当然,使用一些简单的花招让对方去拿起别的杯子也是可能的,但当时内海并没有使用任何花招。

内海自顾自地说完这番话,又回复了原来的姿态,靠回到椅背上。

英国军舰的出现是意料之外。但即便如此,再次控制住麦克劳德的方法依然多得是。他可以再度逆转形势,只要麦克劳德没有死——

“我的上司有话带给您。”内海的脸靠近过来,打断了麦克劳德的思考,低声说道,“日本官方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到达横滨的同时,就安排人登船,目的是逮捕您。建议您在夏威夷下船。”

有人在摩根也就是麦克劳德的杯子里下了毒。

在以“歼灭·自决”为信条的日本陆军,这本是不该有的方针。自己的存在意义被针锋相对地完全否决,不难想象,日本陆军内部必然会对提出这种行动规范的D机关心生厌弃,冷眼相待。根据传闻,D机关是由一个被称为“魔王”的男子组建、统率的。那个男人的名字应该是——

他是被某个人谋杀的。而且,凶手一定就在朱鹭丸号的船员和乘客之中。

据说这是D机关的间谍被要求恪守的第一戒律。

在麦克劳德谜一般地死去的如今,检查他的房间,对内海来说也成为必须履行的程序了。

不准死,不准杀人。

朱鹭丸的事务长用万能钥匙打开了舱室的房门。

麦克劳德声音沙哑地询问,忽然间,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奇特的传闻。

死去的那个男人的房间,一眼看过去被收拾得极其干净,干净到了惊人的程度。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衣服全部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衣柜里,或是挂在衣架上并收在壁橱里。房间地板上不要说吃剩的面包屑,就连灰尘都一点不落。

日本的间谍,来帮助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麦克劳德?

完全没有生活的气息,根本让人想不到自从离开旧金山港口以来,他几乎都是在房间里面度过的。虽说是只要房间里吃剩的东西以及其他垃圾、待洗衣物等,都装进专用袋子里挂在门前,就会有服务生过来拿走,可是男性乘客的房间里整洁到这种地步,还是有些异常吧。

相反?

写字台上有一本填字游戏的书,所有的页面大体上都填满了。床边也放着几本书,有填字用的两本辞典、《白鲸》《大卫·科波菲尔德》《爱伦·坡诗集》……

“拜托请一定不要误会。”内海轻轻地一耸肩,两手在身前张开,显示自己并没有敌意,“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对您施加伤害。相反,‘教授’,我是来帮助您的。”

遗憾的是,可能成为线索的日记、笔记、信件之类,在房间的任何地方都没有找到。

可是麦克劳德看样子已经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了。他的面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大颗大颗的汗珠。

“……好奇怪啊。”

内海说着,朝麦克劳德露出个微笑。

在内海身边跟他一起检查房间的原大副颇为疑惑地低语。他环视着为了调查而翻检出来的各类物品,皱起了眉头。“衣服,皮包,还有零零碎碎各种东西,全部都是新的……有的上面都还挂着价格牌。看来就好像是,摩根先生在上船的时候把身边所有东西都重新买了一遍……到底是为什么要做如此浪费的事情啊?”

内海的目光望着海平面的远方,语调轻松地说道,“你觉不觉得,像这样在海上度过的时间越长,就越会觉得所谓国家之间的战争都蠢透了?特别是这次航行,暴风雨把整条船如同树叶一样肆意摆弄的最严峻的时候,对于人类为什么要互相争斗、彼此厮杀,真是完全无法理解了。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国籍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一起乘上了船的所有人都是一莲托生,是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

原大副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自己嘀咕着。内海斜眼看着他,心里啧啧咂舌。

“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啊。”

——连外行人都怀疑起来了可怎么行。

内海——不,这个自称“内海”的身份不明的年轻人,就是在日本陆军内部成立的独树一帜的秘密谍报组织出来的间谍。这样的话,可就不是虽然隶属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但终究只是个密码专家的麦克劳德所能应付的对手了。

终归也就是二流的间谍。

已经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就是因为这样,麦克劳德才会被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当成麻烦扫地出门啊。

眼帘刚一合上,竟然就已经想不起来坐在旁边的内海究竟长得什么样了。给人留下的印象如此之单薄,也是有意识地营造出来的效果吧。内海这个名字,想必也是个假的……

10

麦克劳德死心地合上了眼。

路易斯·麦克劳德在上一次世界大战中,受雇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在密码破译方面大展身手。这是事实。

一点都不像是在跟敌国的间谍正面相向短兵相接,内海此刻正心情极好地哼着歌——

中世纪以来,在欧洲,密码破译方面主要是运用语言学和统计学。代号“教授”的麦克劳德的专业是语言学。事实上,他的语言学知识和经验破译了德军的诸多难解密码,多年间为英国赢得了不少的战果。

以亚洲人而言他属于轮廓深邃的类型吧。年龄差不多二十五六岁。五官端正,长相很不错。肌肤细腻白皙,简直宛若女子。

然而,恩尼格码密码的出现一下子改变了麦克劳德的地位。

麦克劳德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转向坐在旁边躺椅上的内海的侧脸。

对于德国的新密码恩尼格码,他常年研究、构筑起来的密码破译手法几乎都派不上用场。调查的结果表明,要对付恩尼格码,比起语言学,其实纯数学以及机械工学的专业知识和技术才是真正所需要的。

十多个人轻轻松松就通过了奇特的选拔考试。他们都是超乎常规的拥有特殊能力的人。经过了挑战肉体与精神能力极限的各种各样的训练,他们成了D机关的间谍。如今,这些人被赋予伪造的身份、经历与姓名,被派往世界各地执行任务——

被称为“教授”,一直以来广受尊重的麦克劳德的存在意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被问到地图下面桌子上有什么东西的人,完全正确地说出了墨水瓶、书、茶杯、两支钢笔、火柴、烟灰缸等多达十来种东西,然后甚至讲出了印在书脊上的书名,以及吸剩下的烟蒂上的商标。而拿到反序背诵无意义文字这道题目的考生,最终也一字不差地完成了要求。

他被视作“老式密码专家”,不再是密码破译的领导人。

正确回答出从进入建筑以后到抵达会场的步数以及台阶数的考生,在并没有要求回答的情况下,又说出了途中走廊上有几扇窗户、开着还是关着,甚至连有没有裂纹都指了出来。

密码破译成了他无法插手的事情。麦克劳德十分焦虑,试图卷土重来,采用了强硬的手法。

传言中还有后续。

比如,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的填字游戏。

如果真的进行过那种“独一无二”并且“值得关注”的选拔考试呢?

结城中校一眼就看穿了那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相关。

可是,以现实而言,实在无法相信真能有人通过这种与众不同的考试。肯定和“漂泊的荷兰人”(这也是在填字游戏中经常出现的词语)一样,是经过了夸饰的传说。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是——

把内海召来,完全不是为了让他去监视那些在规定时间内解开谜题然后被英国的密码破译组织录用的人。

填字游戏的话应该是正确答案吧。

只要恩尼格码还是德国的王牌,理论上说英国就必然要去挑战破译密码。

若是十个字母,就是“REMARKABLE”。

如是思考的各国间谍首脑,自然都会密切关注英国的动向。

这是听到传闻的时候,最先浮现在麦克劳德脑海中的感想。六个字母。

在这种时候,通过在报纸上登载填字游戏来募集人手的做法实在是愚蠢透顶。就像是在向全世界的间谍机构展示着自己的意图。

实在是“UNIQUE”。

无法认为,这会是以谨慎为宗旨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使用的手段。

参加考试的某人,被问起从进入建筑到抵达考场走了几步路,还有上了几个台阶。另一个人则被要求在摊开的世界地图上指出一个太平洋小岛的位置,可是在那张地图上这个岛屿是被巧妙抹掉了的。考生指出这一点后,随即就被问到展开的地图下面,桌子上放了哪些东西。还有让考生朗读几篇毫无意义的文字,过了一会儿之后要求把这些文字从尾到头背诵出来……

随即在监视中发现,原来的密码工作领导人路易斯·麦克劳德从英国消失了。

麦克劳德想起来的,是关于这个“D机关”的选拔考试的传言。

据此推断,《每日电讯报》上的人员招募,以及近期其他一些不符合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风格的蛮干做法都是麦克劳德的独断所致。于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没法儿处理麦克劳德,干脆把这个麻烦给打发掉了。

听说在日本陆军内部,人们都怀着半嫌恶半畏惧的心情如此称呼它。

在英国国内消失了踪迹的麦克劳德,看来像是打算来日本。

D机关。

在日本陆军内部,日本的特殊信仰依然根深蒂固。没有任何依据,就仅仅只是因为“日语是纵向书写”这样一个理由。纯粹的迷信。然而与之相应,对于密码机密的防范也是粗疏的。日军使用的是紫色密码,来源于对从前获赠于希特勒的恩尼格码密码机的改良,也可以称之为日式的恩尼格码。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为了甩掉麦克劳德,一定是在场面上装了个样子,给了他破解日式恩尼格码的任务……

据说此处聚集的,全都是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普通大学的军队体系以外的人,这简直就像是公然嘲笑日本陆军历来以地地道道的职业军人为尊的普遍认知。

当然了,已经被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抛弃的麦克劳德根本不足为惧。

几年前,日本陆军内部成立了秘密的情报机构。

结城中校是打算反过来利用此次机会,所以命令内海接触麦克劳德的。“横滨有宪兵队在等着你。”只要在他的耳边低语出这句话,正被组织冷遇的麦克劳德心中一定会浮现对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怀疑。之后只要让他在夏威夷下船,作为双面间谍利用起来就好了。

这么说起来,曾经听到过一个奇妙的传言。

可是,由于麦克劳德的死,计划不得不变更。

记忆的一隅,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有人挫败了结城中校的计划。

问题是,内海刚才说过“跟其他的材料一样,立刻就要求归还了”。不管是照片还是其他什么情报,都要求在拿到文件以后当场记在脑子里。这种事情……可是,难道——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不确定因素呢?

说是就只匆匆看过一眼的照片。多半是偷拍的吧,应该不会是清晰的画面。准确地记下那张照片上的耳朵的形状,然后还根据它一眼认出特定的对象?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一个谜题。连魔王般的结城中校都蒙骗了的谜题。

麦克劳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越出了任务的范围,内海打算无论如何都要解开这个谜。为此,无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怎么可能……

从麦克劳德的房间里,没有找到任何可能成为线索的东西。

“耳朵跟指纹一样,每个人都有着他特定的形状。我看到的那张照片上,恰好清晰地拍下了您的耳朵。我记住了那个形状。”

不,没有找到的还不只是这些。

“耳朵?”

内海诱导着英国指挥官,让他收回麦克劳德喝过的杯子,调查上面的指纹。(“船医室里放着的那种药品,应该可以用于检出指纹的吧?”)

“是耳朵的形状。”内海泰然自若地回答。

麦克劳德用过的,是那种窄口的高玻璃杯。

“为什么你知道是我?之前一次都没有见过,为什么你一眼就能认出我来?”

在难以站稳的船上,而且又是在强烈的暴风雨长时间摇晃司掌平衡感的半规管之后。内海和麦克劳德离开座位的时间很短,如果是有人急急忙忙把毒药放进了杯子,那么当时,他碰到杯子的可能性很大。

麦克劳德咬着唇,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然而,从杯子上检出的指纹只有三个人的:死掉的麦克劳德、送来饮料的服务生,还有调制饮料的酒保。

仿佛看出了心怀不安的麦克劳德在想什么,内海哧哧地笑着说道:“说实在的,麦克劳德先生,在远远地看到您的瞬间,我已经一眼就知道那是您了。和您一起填字只不过是为了让您放松下来而已。请不必担心那么多了。”

“还有一个碰到了杯子边缘的指痕,虽然是有痕迹,但从上面提取不到指纹。”

填字本身就是个测试?问题里设置了关键词?内海是根据对方对那个关键词的反应做出了确认?在填字的时候,自己究竟说过些什么?

回到了聊天室,听到指纹调查的结果,内海暗暗地皱起了眉。

即便如此,也还是有着认错人的可能。也许会有完全无关的人对做了一半的填字游戏有反应……

没有指纹的指痕?是说凶手戴了手套吗?可是——

麦克劳德眯起眼睛。

他环视四周,眯起了眼睛。

为了从那么多人里面锁定麦克劳德、引他上钩,不动声色且周到细致地布设了圈套。但是——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和湛蓝天空。海平面上,漂浮着堪称美妙的积雨云。

拥有特殊技能的人,特别是有着远超普通人的能力和感觉的人,往往会对某种刺激给出特别的反应。麦克劳德的情况,就是对于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心存执着。

再过几个小时,就将驶入常夏之岛夏威夷的海港。

不管什么人都会有着某种癖好。

这种环境下,要说戴了手套而不会被人嘲笑的,应该也就是汤浅船长了吧。

就是说那是个圈套?

可是内海瞄了一眼正神情严肃听取报告的汤浅船长,立刻摇了摇头。

放在空无一人的甲板桌子上的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

不对。不是他。

麦克劳德“啊”地叫了一声。

汤浅船长他有不在场证明。自从英国军舰出现在洋面上以后,汤浅船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驾驶舱。他没有机会往放在一等舱甲板上的麦克劳德喝了一半的饮料里投毒。

他正视着麦克劳德,笑了笑说道:“比如说,受雇于英国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教授’有着无法坐视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放着不管的癖好,诸如此类哦。”

不在场证明吗……

“请不要误会。外表的变化,是迷惑那些以往认识您的人的。”内海又耸耸肩继续说了下去,“我不认识过去的您。我所获得的,是关于您的详细情报——关于外表方面,只有让我很快地看过一眼照片而已。那也跟其他的材料一样,立刻就要求归还了。说到底,照片这种东西,根据拍照片的人不同,被拍的对象可能呈现出极大的差别。所以,我接受的训练是别太相信那个。比起照片,更重要的是对情报进行综合判断——”

想到这里,内海的脸苦了起来。

“可是,你一眼就看穿了我。”麦克劳德几乎呛咳起来,追问道,“虽然在同一艘船上,但是我从出发以来几乎一直都躲在房间里,今天跟你在这里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可还是暴露了,为什么?为什么连朋友和家人都应该认不出来的我,你却能够看穿?”

在那个时段可能出入一等甲板的,是朱鹭丸的船员和包括内海的一等舱乘客五十二人。而这些人,全部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他眯起眼,从正面仔细打量着麦克劳德的脸。“原来如此,为了遮盖特征明显的绿色眼睛,是用薄型材料做成褐色镜片放到了眼睛里面吗?英国秘密谍报机关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啊。确实,外形改变到了这种程度,只是看一眼的话是认不出来。正如您所说的,我想就算是老朋友或是家里人,也都不会认出是您的。”

“没办法了。既然如此,就只能对本船船员和一等舱乘客的物品全部进行检查了啊。”

“哦,您说的一定是外表吧?”内海轻轻耸肩,语气悠然地反问,“确实,麦克劳德先生,和我之前看到的照片相比,您的样子完全改变了。头发的颜色和发型,还有胡须的化妆这些都不说了,就连眼睛、鼻子以及嘴唇的形状都不一样了,还有那个有着凹坑的突起的下巴。哎呀呀,对于英国的医疗整形技术,我要表达敬意呢。不过,经过上一次在欧洲的大战,许多人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因此医疗整形在假肢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这可真够讽刺的。说到这个,您连下巴上的骨头都处理了,也是够难受的吧?然后为了改变音质连声带都进行了手术?哎呀,真是辛苦您了。一英寸的身高差是穿了厚底靴对吧?唯一让我想不通的是,竟然连眼睛的颜色都改变了——”

不出所料,英国指挥官提出了这个想法。他转向汤浅船长,彬彬有礼地说道,“汤浅船长,这艘船的负责人是您。因此,麻烦您把大家都集中到一等甲板来吧。”

“可是……那不可能。他们跟我说没问题的……说我绝对不会暴露……跟我说就算是老朋友或者家人都不会认得出来……可是……到底为什么……”

一等舱的甲板上,挤满了表情不安的人们。

“因为有情报啊。”内海若无其事地轻轻耸肩,回答说,“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教授’在英国国内消失了踪迹,其去向多半是日本——情报收集可不是英国的特许专卖。我们对各种可能进行了研讨,结果是,您搭乘这条船的概率是最高的。所以,我就这样恭候着了。”

年龄和性别各有不同,但共同点是服饰都很精良。其中也有带着小孩的年轻母亲,以及胸前抱着爱犬的贵妇……

“……为什么?”麦克劳德的脸上仍是没有半分血色,喘息着问道,“为什么知道是我?”

船长下了指示,要请集合在甲板上的一等舱乘客们出示衣服口袋及手提包里的所有物品。

麦克劳德无言摇头,并没有伸手的意思。内海顺手往海中一丢。刀锋瞬间闪出一抹亮光,随即就消失在了波浪中。

“一定要特别特别小心,千万不能失礼。”

在手上轻快地打了个转,持着刀刃的一端递还给对方:“请收好。”

听着汤浅船长再次向船员下达这样的命令,旁边的一名英国士官露出了苦笑。

内海从卷起的报纸中抽出刀来,拿在手上快速地检视了一下。小型的,做工精良非常适合手持的军刀。研磨锋利的短刃,不要说皮肤,看着就连骨头都能一刀斩断。

对于英国方面提出的对全体船员和乘客搜身,并且对所有房间进行入室搜查的要求,汤浅船长态度坚决地不肯答应。

同时,他全身倏然松懈了力量。

“客人之中还有女性和儿童,不可以进行强制的入室搜查。对随身携带物品的检查,也只能在得到乘客自发协助的形式下进行。除此以外的情况,我都不会允许。”

麦克劳德咕嘟咽下一口唾沫,传递出轻微颔首的意思。

他的态度坚决,完全不在意对方全副武装的事实,最终,英国方面让步了。

“要切断颈动脉都不需要用刀。指甲就足够了。”内海好像完全变了个人,语气冷漠地在对方耳边低语,“既然受过训练,那么当时应该有听过吧?拔刀的瞬间,胜负就已注定。遇到对手是专家的时候,刀子一旦出鞘就已不再成为威胁。”

结果是,朱鹭丸的船员加英国的水兵两人一组,对集合在甲板上的一等舱乘客逐一以“恳切拜托”的形式,对随身携带物品展开检查。检查的结果——

就算有人偶然目击,也肯定不会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不要说毒药了,就连可疑物品都没有发现一件。

波光闪动中,一瞬的白日梦。

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

可是内海预料到了他的行动。用预先卷成筒的报纸裹住刀锋,然后就势把麦克劳德的左手按在了桌上。同时他越过桌子伸出手去,两根手指抵住了对方的颈动脉。

就算有人带着毒药和其他证物,也应该早就处理掉了。在乱哄哄的间隙走到甲板上,背着手扔到海里的话谁都不会注意到。搜身也好,入室检查也好,都是没用的。

麦克劳德之前弯下上身,是为了拔出藏在裤腿里的刀。

这种事情英国方面也是明白的。是在明白的基础上提出强行检查,然后再在汤浅船长的主张面前主动让步。

虽然从外部看不见,但内海用手中卷成筒状的报纸,正正套住了一把出鞘的利刃。

要求对全体船员和乘客搜身以及进入所有房间检查,其实是在无法查明真相的时候制造的借口。“我们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错在朱鹭丸一方。”确实是姑息的权宜之计,但反过来说,实在是完全的军人做派。

“看来,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里有教人用刀防身的那个传言是真的啊。”内海身体靠近过去,在对方的耳边语气平和地细声低语。

来回打量着集合在甲板上的一等舱乘客,内海从刚才开始就有个疑问挥之不去。

内海用卷起的报纸接住对方气势汹汹挥来的左手,顺势按在了圆桌上。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定要被杀掉?

突然间,麦克劳德的上半身有若弹簧一般弹了起来。

对内海来说,被杀的人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路易斯·麦克劳德。以间谍这样一个职业来说,麦克劳德不论在何时何地被谁杀掉都没什么奇怪。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缓缓地摇着头。然后,像是受了严重的打击,耷拉了脑袋,双臂软软地垂下去……

但是,对于内海以外的其他人来说,被杀掉的应该是美国贸易商,杰弗瑞·摩根。检查房间的时候,原大副已经注意到了,摩根先生携带的东西全都是新的。也就是说,杰弗瑞·摩根是一个匆匆忙忙构造出来的人物。虚构的人格。虚构的经历。应该还没有招致什么人的怨恨。

麦克劳德的脸上眼看着失去了血色,面色变得苍白。

那么,他是被错当成别人而被杀掉的?

4

但这种想法也很难站得住脚。自从登上朱鹭丸以后,摩根,也就是麦克劳德,几乎一步都没有走出过房间。在人前露脸的次数远不足以被错认成其他什么人。剩下的可能性——

内海抬起眼,冲着发愣的对方露出个爽朗的笑容。“或者说,用贵国秘密谍报机关使用的代号‘教授’来称呼您更好呢?”

除了内海,难道还有别人看穿了美国贸易商杰弗瑞·摩根的真实身份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路易斯·麦克劳德?

“不要再说了,摩根先生——哦不对,真名是路易斯·麦克劳德先生。演出结束了。”

内海摇头。

“日英关系?假护照?”摩根颇为不解地眨着眼,“内海先生,您好像有很严重的误会了。我是美国人,跟英国完全一点关系都没……”

就算是老朋友或者家人都不会认得出来。

“抱歉。我根本不是在说那件事情。”内海在面前摆摆手,轻轻地缩缩脖子。他从桌上拿起报纸,熟练地唰唰几下卷成圆筒,垂下眼睛说道,“我希望关系不要再继续恶化下去的,不是日美关系,而是日英关系啊。因此,要是被身为英国人的您伪装成美国人、使用假护照进了日本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正如他本人所说,麦克劳德的乔装是完美的。

意识到内海在苦笑,摩根好像生气了似的问道。

头发的颜色和发型、胡子之类的姑且不论,连眼睛、鼻子和嘴唇的形状都改变了。甚至还用茶色镜片改变了眼睛的颜色,又特意改变了下巴的骨头形状。

说着,摩根的双手在身前夸张地打开。“前几天,日美之间的通商条约失效,对我而言也是极其遗憾的。这么一来,日美两国的贸易就陷入事实上的无条约状态了啊。以后彼此要做生意也变得困难了……咦,这有什么好笑的?”

以在D机关接受过训练的内海的眼睛来看,是一眼就能看穿的乔装。但这种事,别人应该是做不到——

“嗯,内海先生,关于这一点,我和您的意见完全一致。”

想到这里,内海霍然一惊。

内海摇着头,哎呀呀地叹着气说道:“摩根先生,您果然真的是头脑十分出色啊。再复杂的密码,碰到您也只有丢脸的份儿了。真是不想和您这样的人成为敌人呢。希望我们两国的关系别再继续恶化了。”

弄反了吗?

“填字游戏!正是如此!”摩根一拍手,脸上写着你深得我意,“使用二十六个字母的填字游戏里,若只是算组合,六个字母的单词大约有三亿。七个字母的话,理论上存在着八十亿种以上组合。可是我们却能从那八十亿种以上组合的汪洋大海里,轻易地找出比如POMORZE这么一个正确答案。要做到这一点,所需要的就只是稍微一点点的提示而已。”

说起来,麦克劳德为什么一定要乔装到那种程度呢?

“总而言之您的意思是说,就算是现在被誉为最强无敌铁壁的德军的恩尼格码密码,终究也是和这个填字游戏一样,是吗?只要稍微有点线索,就能解开谜题?”

还有,登上朱鹭丸以后他那些难以理解的行动——决不让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必要的东西都让人放在门前,他从猫眼里确认过外面没人以后才迅速地把东西拿进房。原本以为是晕船的缘故,但是从那房间被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情况来看,他根本就没有晕船……

“比如说,嗯,这个嘛……”摩根用食指抵在眉心,继续说下去,“假设,是假设哦,有一篇已经预先知道其内容的文章。若是能够拿到和这篇文章内容一样的恩尼格码密码电文,通过对两者的对照就可以得到解码的线索,具体来说,就是能够得到破解恩尼格码密码转换结构所必需的,所谓的‘三字母代码’。您明白了吗?归根到底,不管怎样的密码都取决于使用它的人——就是如此。”

内海此刻在脑海中再现了那一局填字游戏,歪着头思考。

“一点点启发……你的意思是?”

那是他为了吸引麦克劳德靠近而设下的陷阱。就在死亡之前,麦克劳德几乎已经填完了所有的空格。剩下的题目。直到最后都没填上的空格。填字游戏里空着的地方。

“就算这样,只要是人类做出来的东西,不管什么样的密码理论上都一定是可能解开的。要做到这点,只要有一点点启发就可以了。”

冥府的看门狗。八个字母,第一个是K……

“可是……那可是两百兆种的组合啊?”内海吃了一惊似的瞪圆了眼睛说道,“而且,不同的密码机会根据不同目的使用不一样的呼叫号吧?总不可能把全部的组合可能一个一个试过来啊。真要这么做的话,密码还没解开,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并不是那么难的问题。交叉的字母已经填上了。不可能不知道答案。可尽管如此,他偏偏没在空着的格子里填上字母。

摩根内心很是纠结,沉默了片刻,但很快,再也忍不下去了似的,笑了笑说道:“真的是那样吗?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KERBEROS。

“二百兆种……那么多吗!”听着摩根的解说,内海咻地吹了声口哨,“这么说,现阶段要想破译德军密码是绝对不可能的对吧?接受恩尼格码密码指示的德国U型潜艇神出鬼没,所以不可能预测到行踪。”

这个单词,他到最后都没打算填进格子。不,不如说,看起来他像是从心底抗拒写下这个词。

原本用作商业用途的恩尼格码密码机使用三个旋转式圆筒,实现了百万次以上的换字体系。德军在此基础上追加了可拆卸圆筒,再加上使用了插入式塞子,使得密码机内部的布线得以轻易变更,由于这样的改良,密码组合搭配方式的种类可能达到一个天文数字。这个数字,根据某种说法,是在二百兆以上……

“浑蛋……果然……刻耳柏……”

德军通过电气化手段,成功地把已有的商用恩尼格码密码机开发成了小型便携式密码机。

最后那个没有听清的,麦克劳德最后的话语是“刻耳柏洛斯”。这样想是很合理的吧。

“若是这件事的话……没错,我有听过。”摩根表情苦涩地开口,“说起来,恩尼格码密码机后来在德军手中被怎样改良,我也是听说过的。”

“有着三个头的可怕的怪物。它被拴在冥府的门前,不许生者进入,也不许死者外出。”

“跟刚才自我介绍的一样,就只是个技术员啦。”内海轻轻地摆摆手,继续说下去,“摩根先生这么渊博,我还以为您肯定是知道的……不过看表情,好像是不知道啊?恩尼格码密码机原本是作为商用被开发出来的。在莱比锡举办的万国邮政贸易博览会上推出,我们公司尝试地进了一台使用来着。但那之后,它突然从市场上消失,我们都觉得奇怪,然后就听说是被德国军方采用了。对手是德军的话,就没有办法了。那种密码机相当地出色。当然了,若是变成军用,会进一步加以改良吧。”

麦克劳德是被某个以冥府看门狗“刻耳柏洛斯”作为代号的人盯上了。所以,他才会改变容貌,上船以后也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身边。

摩根的脸上浮现起困惑的神色:“抱歉,内海先生,您的工作是……”

但是,严重的暴风雨平息了,距离抵达夏威夷港只有几小时,在这样的时候,麦克劳德大意了。或许,是南洋耀目的阳光弄花了他警戒的眼。结果就是,某个人识破了他的乔装,将他杀死——

“喏,就是德军使用的最新的密码系统啊。”内海重新转向摩根,若无其事地悠然说道,“铁壁。无敌。绝对无法解开的谜。德军使用的密码机就叫‘恩尼格码’——他们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内海在脑海中对照着乘客船员名册和集中在甲板上的乘客们的身影,咬着唇。

“您说的‘一样’,是指?”

这些人里,谁都可能是“刻耳柏洛斯”。

“原来如此。无法解开的谜题吗。”内海点着头,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海面,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一样的呢。”

可是要想识破他,内海却没有得到一点点的线索。

“《谜的变奏曲》,是英国作曲家埃尔加的代表作之一。”摩根表情带着些得意地说完,口中哼了一段旋律,“你没听过吗?这样啊,有点遗憾呢。ENIGMA,恩尼格码,希腊语中是‘谜’的意思。据说埃尔加在这部作品的主题中布设了一些谜题,那其中有好几个至今都还没有解开。”

突然,他听到了原大副对着某个人说话的声音。回答的是个女声。

“不过话说回来,您知道得真多啊。”内海的眼角残留着一丝微微的笑意,开口说道,“刚才那道题,‘什么什么变奏曲’。想不到答案会是ENIGMA。ENIGMA变奏曲,之前没听过呢。若是只有我自己,肯定到最后也还是空着填不出的。”

内海慢慢地抬起头。人群之中,好像只有那一个地方有光线照到一样,一张脸浮现出来。

摩根露出了一瞬思考的表情,随即和内海对视一眼,轻轻地笑起来。

好几个原本看似互不相干的零散琐碎的片断翻滚着卷起旋涡,很快就被聚合成一个假设。

内海极其认真地表示同意。“而且,若是哪天那同一位女士带着她那行动乖巧好像教养良好的宠物那样走动,就是丈夫出现的时候了。”

内海再次在脑海中检查起乘客名单,发现了那个奇妙的吻合点,终于确信。

“确实,您说得一点儿不错。”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嘬起唇,吹出声响亮的口哨。

“是的……”摩根飞快地瞥了眼带着小狗的贵妇,皱着眉说道,“不过,波莫瑞——也就是现在的波兰的命运,看来她们是不会懂的了。真是的,有钱的美国女人太过分,竟然还要把爱犬带到船上来!对她们来说,比起现在正在欧洲发生的战争,逗小狗开心才是更重要的事情呢。一说到这些女人炫耀显摆那些可怜小狗的腻歪样子,简直就让人目瞪口呆。”

“喂!你干什么……”

“波莫瑞,英语里是波美拉尼亚,波兰北部、波罗的海沿岸湖沼地带历史上的叫法。现在的博美犬,原本是原产波莫瑞的大型犬种改良而来——应该是这样的吧?”

站在身旁的英国士官吃惊地回过头来。内海毫不在意地提高了声音:

像是美国人的胖胖的中年妇女脚下,厮缠着一只茶色的小狗。

“来吧,弗拉迭!到这儿来!”[8]

内海想着,指向甲板上远远可见的一位贵妇,玩笑般地说:“哎呀,看那边,小博美[4]。”

下一个瞬间,从暗处出现了一个乌黑的身影,笔直地朝向内海飞扑过来。

应该换个话题。

11

看样子不怎么想讲。

“这是您的狗吧?”

“哦。”摩根看来认可了他的回答,点头说道,“上次大战的时候有过一次。因为生意,在前往欧洲的途中遇到的。当然,那是在大西洋。还好有运气,那次总算是逃了过去……”

内海坐在聊天室的一角,膝盖上抱着一团黑色,问道。

“没啊,因为您刚才说是‘这次’……”

被提问的对象是坐在斜对面座位上的一位年轻的金发女子,身材娇小,皮肤白皙,淡蓝色的眼眸让人联想起北国的天空。她的臂弯里抱着一个小孩。

内海一发问,摩根疑惑地皱起眉,直视着他问:“什么意思?”

根据乘客名单,她的名字是辛西娅·格莱恩。手中抱着的,是两岁的女儿艾玛。

“您这是第几次遭遇U型潜艇了?”

内海记在脑中的朱鹭丸乘客名单的备注栏里,还记着一条信息。

摩根喝了一口饮料,然后皱起眉。“船员们应该立刻就知道那是鲸了,可是却都不出声,就算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真是的,还以为这次肯定要完蛋了呢。”

膝盖上的那团黑色伸展起来,内海的面颊上传来一阵温热。

“其实,那玩笑真是让人笑不出来。”

“不可以,弗拉迭。坐好!”

“刚才的骚动还真是吓人一跳啊。”内海手里端着杯子,笑眯眯地说道,“本来还想着刚出航就遇到的暴风雨好不容易停了,没想到这回又来U型潜艇。”

手指抵在鼻尖上下了指示,全身黑毛的小猎犬立刻跳到地板上,伏低身体,乖乖地坐在脚下不动了。

两人隔着圆桌,举起表面浮着冰块的高脚杯,碰杯。

弗拉迭(小猎犬,黑色)

叫住正好从旁边路过的服务生,要他送些冰的饮料过来。

乘客要带上船的宠物全部都需要登记。高十英寸、重十七磅的小型犬。这个在意大利语中表示“修道士”的奇怪名字,是把它那全身的黑毛比作修道士的斗篷而命名的吧。

摩根不情不愿地说着,视线依依不舍地从剩下的题目上挪开。

内海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了擦脸,再次转向辛西娅。

“这样啊?我倒还……不过,好吧,既然您这么说了……”

“关于这个,能请您给我解释一下吗?”

“呼——”内海吐出一口长气,抬起头向对方建议道,“有点累了哪。先到此为止休息一下怎么样?”

看到内海递过来的东西,辛西娅的眼睛瞪大了。手帕下面变戏法一般冒出来的是一张照片。之前抱起弗拉迭、让它舔舐自己脸颊的时候,内海从小狗的项圈里抽出了对折放在里面的照片。

两个大男人头挨着头专心致志地研究,原本醒目地大片空白着的格子陆续填上了字母。

照片上,两个男人友好地并肩而立。

“原来如此,是波莫瑞啊。这个我没想到呢。”内海颇为佩服地一拍手,在空格里填上字母,“然后这个呢?住在水里的怪物。一共五个字母,第一个是——”

穿一身合衬的白色水手服、个子高高相貌英俊的年轻男人不知道是谁。但,和他并肩的展露着笑颜的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是——

“这样啊,那肯定就是POMORZE了。”

路易斯·麦克劳德。

“唔——这样就是九个字母啊,很遗憾,空格只有七个。”

在这艘船上被毒死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

“POMERANIA?”

是在整形改变了面容之前拍的照片,可是耳朵的形状清晰地拍了下来。要确定相同之处并不是太有难度。

“这个嘛……这怎么样?波罗的海沿岸的湖沼地带。因为之前已经出了‘波塞冬’,所以第一个字母是P。”

“能让我看下您的手吗?”

在椅子上落座的摩根迫不及待似的搓着手心望向报纸:“那么,要从哪边开始呢?”

对于内海的请求,辛西娅犹豫了一瞬。最终放弃般地摇摇头,如同允许骑士亲吻的贵妇人那样,向内海伸出了左手。

内海微笑着,邀请摩根在旁边坐下。

“失礼了。”内海碰到辛西娅的手,将手心翻过来。

“那正好啊,可以借助您的智慧吗?其实我之前是被卡住了。”

确认她的指尖。

完成了船上初次见面时特有的简单的自我介绍,摩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摇着头,说道:“我天性就是看不得有做到一半的填字游戏放着不管。哎,以前就一直这样,没办法,真是坏习惯。”

辛西娅的五指纤细,指尖上都涂了像是透明指甲油的东西。这样一来就算碰到了杯子,也只会留下碰触的痕迹,但不会沾上指纹。可是——

“内海脩。日本的技术人员。”

讽刺的是,正是这为了不留下指纹而花工夫的五根手指,成了间接证明她就是凶手的证据。那个时候待在一等舱甲板上的人里,除了用指甲油涂覆在指纹上的她以外,再没有其他人能碰到杯子而不留下指纹。

男人口中不安地嘀咕着,耸了耸肩,朝内海伸出手来。“杰弗瑞·摩根。在旧金山经营一家小贸易公司。”

——不出所料……吗?

“请问有何贵干?”他走上前去,一开口,男人吓了一跳地回过头来。“抱歉。这是您的吗?”说着,他指向桌上的报纸,“我正好经过,无意中看了一眼,然后就,唔……”

不知怎么,对于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这件事,内海反而感觉到了沮丧。

内海眯起眼观察着对方,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产生疑念,是在甲板上听到她的声音的那个瞬间。

这个人五十多岁。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灰色髭须,突出的下巴上有着凹坑。白色衬衣熨烫笔挺,像新的一样。深褐色的眼睛。不,那些都无所谓啦。关键是——

根据英国方面的要求,一等舱的乘客全部被集中在甲板上。在客人自愿接受的对随身物品进行检查的过程中,听到了原大副向某个人说话的声音。接着,是应答的女声。

忽然,看到之前自己坐着的那张躺椅旁站着个中年男子,他停下了脚步。

那个声音,内海是有印象的。

离开依然人声鼎沸的左舷甲板,内海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地回到了右舷甲板。

在德国的U型潜艇——其实是抹香鲸——黑黝黝的影子出现在海面上的时候,包括内海在内,几乎所有的一等舱乘客都聚集到了甲板上,屏息注视着开始朝向朱鹭丸笔直进发的黑影。从旧金山港一出航就遭遇了严重的暴风雨,乘客们大多一直都闷在房间里。一等舱的乘客全员露脸,那时大概是第一次吧。

3

“不行!停!……别过来!”

此刻这个瞬间,在世界的另外一边正在激烈交火,子弹纷飞,炮火炸裂,许许多多的人失去着生命,所有那一切,都好像是假的一样。

高亢尖锐的,响彻了甲板的女声。

内海忽然轻笑了一声,摇摇头。

使得内海飞奔过去查看究竟的那声惊叫的主人,就是辛西娅·格莱恩。

南洋的乐园,夏威夷岛的山脊如今已经清晰可见。

谁都以为那是看到沿着海面袭来的U型潜艇而发出的惊叫。可是,如果她那句话是朝着别的对象而发的呢……

无边的晴空和蔚蓝的大海。飘浮在水平线上的雪白的积雨云。因为靠近了海岛的缘故吧,桅杆上不知何时停驻了许多的海鸥,在上面歇歇脚。

内海的目光投向蹲坐在脚下的弗拉迭。

一直目送着原的背影,内海此时再回过头去,视线转向洋面。

它轻轻地摇着尾巴,黑黑的圆溜溜的眼睛向上望着自己。

然后把小孩接过来,揽住女子的肩头,送她们返回到客舱里去……

“不行!停!……别过来!”

他对女子说着话,高高的个子弯下身去,一再向对方低头致歉。

那些话是对着从暗处跳出来准备跑来身边的弗拉迭做出的指示。

原大副急急慌慌地转身向那女士跑过去。

骚乱过后,辛西娅简直好像大白天见了鬼一样地苍白着脸,看上去马上就要昏倒。原大副上前跟她说话,接过了小孩,然后揽着她的肩膀送她回了房间。

“啊啊,不好!”

曾经亲历过U型潜艇袭击的人的情景闪回。

对于真正在大西洋上经历过U型潜艇的恐怖,并且因为运气好而“九死一生”的幸存者来说,那看来是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当时,内海是这么以为的。可是,由于麦克劳德的被毒杀,这件事产生了其他的可能性。

一个怀抱小孩、身材娇小的年轻金发女子,蓝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背靠在船舱壁上站立着。她的肩头剧烈起伏,面色苍白,和板壁上涂刷的白漆一个样。那表情,简直好像大白天里见了鬼——

即——会不会是她在朱鹭丸的甲板上发现了自己想要杀掉的对象,麦克劳德,所以才会激动到那种程度?

视线跟着内海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原大副吓了一跳。

在找到了登记在乘客名册上那个奇妙的吻合点的瞬间,内海确信了。

“刚才的玩笑,可能对有些人来说稍微有点儿刺激过头了啊。”

“三个头”和“黑色的狗”。

平安无事地穿过了暴风雨,几小时后就能进入火奴鲁鲁港口,如今一切尽在掌握,在没有太多娱乐项目的海上为了乘客开心,稍微来点儿即兴节目好了。他们是这么想的吧。最近欧洲正进行着血肉横飞的战争,所以,恰是在这片被称为“和平之海”——即太平洋——的海域,这样的玩笑是可以原谅的。但是——

辛西娅,正是麦克劳德所恐惧的杀手“刻耳柏洛斯”。她看穿了麦克劳德完美的乔装,杀死了他。但是——

可是,他们却都保持了沉默。

内海皱起眉。

以船长为首,习惯于太平洋上生活的“朱鹭丸号”的船员们,应该一见之下就能知道,之前那黑影其实是鲸。

不能理解。

听着他满是讽刺意味的指摘,性情和善的大副脸上泛了红,颇为尴尬地扭捏起来。

坐在眼前的年轻女子,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职业间谍。她究竟为什么要追踪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麦克劳德,然后一定要杀了他……

“哎呀呀,想不到还有这种余兴节目啊。”内海回头看着原大副,很不愉快地说道,“虽然觉得不可能,不过那条鲸,该不会是大日本商船雇来的吧?”

吹响口哨招呼弗拉迭过来的时候,正和原大副交谈的辛西娅瞬间面色苍白。但立刻就听天由命了似的,分开人群走近内海。

互不相识的人们彼此拍着肩,哧哧地笑着,将自己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付之一笑……

“是我在杯子里下了毒。杀掉麦克劳德的是我。”

明白了这一点,乘客们当中立刻蔓延开一派和睦的气氛。

怀抱着小孩的年轻女性突然出来自首,从旁边站着的英国士官为首,周围的人全都愣住了。关键是——

因着恐惧而畏怯的人心里生出的可笑的错认。

麦克劳德?被毒死的不是杰弗瑞·摩根吗?

疑心生暗鬼。

不去理会周围人的困惑,内海若无其事地护送着辛西娅,引她走进一等舱聊天室。之前从暗处跳出来的弗拉迭被他抱在怀里。

巨大的抹香鲸冲着朱鹭丸冲过来。想来它自己是觉得好玩儿吧。只是那样的情形,恰好看上去像是U型潜艇。

在房间角落里坐下来的辛西娅对汤浅船长和英国指挥官请求道:“我想和这位先生单独说会儿话。”面对着年轻女性认真的神情,两艘船的负责人对视了一眼,最终耸耸肩同意了。

内海不由得苦笑。

他们此刻正聚集在聊天室的另外一边,窥伺着这边的情况。

屏息已久的人们个个发出安心的叹息。是因为极度紧张忽然一下松懈的缘故吧,也有人当场就地坐了下去……

“为什么你知道那是他?”内海的脸靠近辛西娅,以旁人听不到的音量小声询问,“麦克劳德改变了外貌,可你竟然也认出了是他。没想过可能是认错人吗?”

甲板上轰然响起欢叫。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啊。”辛西娅依然面色苍白,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每天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张照片的。我听说过麦克劳德变了外貌。但就算他改变了长相,耳朵的形状也不会变,所以我一直都很注意留心地看着。”

“是鲸鱼!”

也就是说,一眼识破了麦克劳德的乔装的,果然不是内海一个人。

黑影急速上浮,跃出了海面。

“为什么不把照片扔掉?”提这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您已经实现了目标。只要把拍摄了目标人物的这张照片扔进海里,就再也没有任何物证了。机会应该多得是吧。”

那是——

辛西娅没有立刻回答问题,只是静静地正面注视着内海问:

如今,黑影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了。

“您的名字是?”

距离大约八百米。

“内海。我叫内海脩。”

就在海面正下方,肉眼可见的巨大黑影,此刻如同滑行一般笔直地向着朱鹭丸号开来。

“日本人?”

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内海的目光始终被吸引在海面上。

“是,日本人。大致算是吧。”内海不由得苦笑着回答道。

在这远离欧洲的太平洋,在地球背面的夏威夷近海区域竟然会有U型潜艇出没?这怎么可能——

“这张照片……我没有办法扔掉。”辛西娅轻轻地摇头,嘴角浮起笑容,说道,“这是雷蒙德拍得最英俊的一张照片。就算是和最可恨的仇人拍在一起,我也无法丢掉它。”

可是,那全部都是目前战争正在进行的大西洋上的事情。

辛西娅说着,指向照片上个子高高的身穿合衬水手服的年轻人。“他是我的丈夫,这孩子的父亲……跟您有点儿像。”

特别是从英国殖民地开往本国的补给船,陆续在英国的近海地带遭到伏击,沉入海底。据传,英国国内早就已经处于严重的物资短缺的状况……

“跟我?”

神出鬼没。比起上一次世界大战,新型U型潜艇的性能更加优越,盟军一方对此束手无策。

内海感到意外,眨了眨眼。辛西娅轻轻颔首,目光再次落到照片上。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同时,纳粹德国在大西洋部署了五十七艘U型潜艇,开始实施对敌国货客船的无差别击沉攻击。

“这个男人,”她的指尖点在并肩站立的麦克劳德脸上,“这个男人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他杀死了我心爱的雷蒙德。这个男人,夺走了我的丈夫,和这个孩子的父亲。杀死他,是为我的丈夫报仇。我不后悔。”

可是,一九三三年,纳粹夺取了政权,开始秘密建造U型潜艇。

看着辛西娅斩钉截铁说话的样子,内海点了点头。

战败国德国被禁止保留以及新造任何U型潜艇。

麦克劳德,就从他用刀子的情况来看,也跟外行人没区别。说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始终只是个密码专家。他杀死了辛西娅的丈夫雷蒙德·格莱恩?

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德国和奥匈帝国为中心的同盟国一方败北。

两个事实无法在脑海中顺利地拼接起来。

直到发动攻击的那一瞬间才会出现,U型潜艇是宛如幽灵一般的“看不见的存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对往来于大西洋的所有船员和乘客而言都只意味着恐怖。

不,说到底,辛西娅为什么会知道麦克劳德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

海面以下悄然潜近的黑影。

内海摇头,叹了口气。

战争,进入了不再有任何差别的所谓“总体战”的未知局面。

没办法。已经决定了无论付出怎样的牺牲都要解开谜题。

在那以前的战争里,军人和平民、前线与后方、交战国和中立国,好歹总还是有区别的。但是U型潜艇只要对上了航行于洋面的船只,根本不管是敌国还是中立国,全部施以无警告、无差别、无限制的攻击,将之击沉。

内海决然地抬起头,毫不躲闪直视着辛西娅的眼睛,问道:“在您丈夫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然后,您又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可以告诉我吗?”

U型潜艇的登场,从根本上颠覆了在此之前的海上战争的概念。

辛西娅和刚才一样,正面静静地凝视着内海,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微微一笑。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U型潜艇在大西洋上击沉了将近五千三百艘的敌国客货船,把协约国,尤其是岛国英吉利推入了恐惧的深渊。

12

U型潜艇原本是为了破坏海上通商而开发出来的德国海军的秘密武器。

我的丈夫雷蒙德·格莱恩是英国货船达鲁莫尔号的大副。我不知道他和路易斯·麦克劳德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麦克劳德接近我的丈夫,赢得了他作为朋友的信任。可是之后,他却背叛了雷蒙德的信任,为了他的作战计划牺牲了我的丈夫。

也就是,恐惧。

大概距今半年以前,我接到消息,丈夫所在的货船达鲁莫尔号在大西洋上遭遇了德国的伪装巡洋舰,受到攻击之后沉没了。

一种情绪。

船在最近的距离上受到德国伪装巡洋舰的炮击,严重损毁。船体爆炸起火,船上的人全部死亡。这是我听到的消息。

德语“Untersee-boot”的简称,原本是“潜艇”的意思。但是在使用英语“U-Boat”的时候,其中必然蕴含着某种情绪。

得到消息以后我哭了。可是,我们的祖国正在经历战争。丈夫是在英国的船上,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然后不幸遭遇敌舰而死去。我这样说给自己听着,努力地支撑着自己。

U-Boat。U型潜艇。

直到后来,在达鲁莫尔号的集体葬礼上,我知道了那些都是谎言。

2

在一片忙乱的葬礼现场,我眼睛只离开了一下,艾玛就不见了。

“是……U-Boat……”

我在会场里到处找,然后在一个小房间里,掀起盖在桌上的布帘往桌子下面看,发现艾玛在那里跟弗拉迭一起呼呼大睡着。

不知是谁,发出了绝望般的呻吟。

我安下心来,自己也钻到桌子下面去,想要轻轻地把艾玛抱出来。

可是,那个黑影,不会吧——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有人走进了小屋。我立刻抱着艾玛和弗拉迭,屏住了呼吸。

突然间,黑影活动起来,开始朝向朱鹭丸号笔直前进。

走进房间的,一个是身穿英国海军制服的年轻人,还有一个是作为丈夫的朋友前来参加葬礼的麦克劳德。

稍远的海面上,看得见一个黑色的影子。

穿海军制服的年轻人好像情绪极其愤怒。

内海与原大副无声地交换一个眼神,脚步迅速地横穿过甲板,从聚集在一处的乘客们的旁边眺望着蓝色大海。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计划是不可原谅的!竟然用普通百姓做诱饵……你们这些秘密谍报机关的人都是没有良心的吗!为了破译密码就付出这样的牺牲,到底是怎么想的!”

之前还三三两两散布在甲板、餐厅以及阅览室等各个地方,悠然眺望着左舷前方刚刚开始出现在南洋上的岛影的乘客们,此刻都聚集在了靠近船头的一个地方。所有人都从栏杆上探出了身体,屏息注视着海面上的一点。

年轻人连珠炮似的质问,麦克劳德却是支支吾吾地搪塞。那些专业的、详细的内容,我都听不懂。可是,躲在桌子下面听着那些断断续续传到耳中的话语,我终于听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穿过通道跑到左舷甲板,异样的景象立刻冲入视野之中。

英国货船达鲁莫尔号并不是偶然遭遇德国的伪装巡洋舰的。达鲁莫尔的航线,预先让德国人知道了。说是利用了双面间谍,故意把情报泄露给了德国方面。

内海惊得立刻站起来,跟在已经冲了出去的原大副的身后追了上去。

我完全蒙住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非得把情报传递给德国,故意安排让达鲁莫尔遭到攻击?

就在此时,传来了一声特别高亢的女声尖叫:“不!停下……别过来!”[3]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整个人陷入恐慌,可是耳朵里却听到麦克劳德自信满满的声音。

内海从填字游戏上抬起头,和原大副面面相觑。

“这是为了破译恩尼格码而采取的必要策略。”

夹在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中都带着不同寻常的迹象。

那个瞬间,我觉得好像被人狠狠敲了头。这个男人装出朋友的样子来接近雷蒙德,都是为了那个什么策略。我最深爱的丈夫……不,不止是我的丈夫。和达鲁莫尔一起沉没的二十名船员,都是被麦克劳德为了那个什么策略而杀掉的!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种蠢事……”

我只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勉强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不会吧?”

清醒过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两个男人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我双手抱着艾玛和弗拉迭从桌子下面爬出来,托一个女友帮我照看艾玛,然后走到了大街上,向战争开始之前德国大使馆所在的那个地方走去。在那座建筑面前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呢。回过神来的时候,有个陌生人在跟我搭话。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那个人。然后说,我不会原谅麦克劳德,若是能亲手杀了那个男人,什么事我都会做。对方好像挺吃惊的,但是他看着我的眼睛,知道我是认真的,于是就把我介绍给了某个人。

左舷甲板上扬起一阵喧嚷。

就这样我做了德国的间谍。作为德国间谍,我观察着麦克劳德,寻觅着杀死他的机会。处理毒药的方法,还有消去指纹的方法,都是他们教我的。麦克劳德突然从英国消失的时候我很惊慌。但是德国的谍报机关很快就告诉我,麦克劳德改变了容貌,像是打算去日本。

“什么啊,那是?”

我不会让他逃掉。不管他怎么改变容貌,我都有自信肯定可以认出他。然后我就乘上了船,找到了乔装过的麦克劳德。

然而朱鹭丸从起航一开始就遭遇了严重的暴风雨,这让船长以下的船员们都是真心有种“雪上加霜”的感觉。

上天是站在我这边的呢,麦克劳德留下喝了一半的饮料就离开了座位。我照他们教我的那样,用甲油盖住指纹,把毒药放进了杯子。

以汤浅船长为首,原大副等朱鹭丸号的高级船员们自然都心怀不安。

我没有看到麦克劳德死去的情形。若是可能的话,我希望他死得无比痛苦……

万一被英国方面发现了会怎样?

——愚蠢的家伙……

德国船员一旦归国,立刻就会被海军征召。从交战国英国的立场来看,为增强敌人兵力而出手协助就是敌对行为。因此,他们才要隐藏原本的船员身份,并且混在另外一大批劳工及其家属中间登上朱鹭丸吧。那其中,几个看上去像是高级船员的人成了一等舱的乘客。不过——

听着辛西娅的讲述,内海皱起了眉头。

不管怎么说,交战的另一方,英国,都是被排除在外的。

他指的不是辛西娅,而是麦克劳德。

“朱鹭丸号”的船员起了疑心,这些举止可疑的男子会不会就是“日耳曼尼亚号”的船员呢。有很大可能是德国、美国、日本之间进行了秘密交涉,三方在利害关系上达成一致,从而促成了此次“紧急避难登船”。又或者,说不定是最近紧跟德国的日本陆军方面施加了压力。

这么说起来,麦克劳德在做填字游戏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从美国前往欧洲的话,通常路线是乘坐“中立国”日本的船只度过太平洋,再利用同为“中立国”的苏联西伯利亚铁路,横穿大陆。

“假设,是假设哦,有一篇已经预先知道其内容的文章。若是能拿到和这篇文章内容一样的恩尼格码密码电文,通过对两者的对照就可以得到解码的线索。”

目前,大西洋航线事实上遭到了封锁。

预先知道其内容的文章。

所谓传闻,说的就是现在德国和英国都对美国提出了引渡船员的强硬要求,美国当局左右为难,十分困扰。

比如,英国海军的绝密作战指令。

沉船点附近恰好有美国巡洋舰游弋,船员得到了他们的救助,作为失事船只的船员被收容。

常年培养积累起来的密码破译手法随着恩尼格码的登场全都白费了。明白这一点的麦克劳德焦虑不已,使出了各种各样的蛮干做法……

“日耳曼尼亚号”在航行于大西洋上的时候得知了战争爆发的消息,立刻逃进墨西哥湾韦拉克鲁斯港,精心伪装成普通船只潜伏了下来。之后寻找到机会,试图载着大量燃料返回本国,但很快就被英国驱逐舰发现,摆脱不了追踪,最终自沉。

内海被结城中校召来,接受了任务以后,顺便调查了一下那些像是麦克劳德擅作主张采取的行动。

自然而然地,这让人想起了在旧金山听到的关于德国货船“日耳曼尼亚号”的传闻。

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填字游戏什么的,真的只是骗小孩的玩意儿。

虽然穿着劳工样式的不起眼的衣服,但是他们走路的姿势、眼神以及言行举止,在常年操船的朱鹭丸号的船员看来,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同行——也就是船员。

麦克劳德所实施的规模最大同时也最草率的计划,是以“园艺”这个乍看悠闲宁静的词汇作为代号的行动。

但是,他们之中明显还混入了一群气质迥异的男子。

他把一只装有秘密资料的公文包交由民间货船运送,资料中还包括英国海军的绝密作战计划;同时又透过双面间谍,暗暗地把这个信息透露给德国。对于一心筹划着在海上占据完全压制优势的德国来说,这是他们极度渴求的情报。不出所料,德国海军在货船的航路上秘密派出了伪装巡洋舰。他们攻击了非武装的民间货船,强行夺取了装有秘密情报的公文包,同时又为了湮灭证据,爆破了货船使之沉没。如果作战指挥文件被夺取的事实为人所知,恐怕英国海军会改变作战计划。为了让外界认为文件只是丢失而不是被抢走,整艘船连同所有船员都被沉入了大海。

大多数人的情况确实是吧。

那以后,德军使用恩尼格码密码把强行夺来的英国海军作战指挥文件的内容发报给了友军。英国监听了他们的发报,将原本记录的作战内容与恩尼格码密码电文对照,以之作为破译的线索——

乘客名录上写着“德国劳工及其家属”。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快要出发的时候,看着这群好像被什么东西追撵着一样登上舷梯的德国人,朱鹭丸上以汤浅船长为首的高级船员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

麦克劳德将这个计划命名为“园艺”。

作为受雇于民间公司的区区一名船长,他没有可能拒绝。但是——

内海查出了这个计划的概要,愕然摇头。

日本总领事。换言之,这是大日本帝国的强烈希望。

完全就是尔虞我诈啊。

但没想到节外生枝。日本总领事直接来船拜访,声称:“他们是到美国来打工的德国劳工及其家属,为希望携带家属一起出国的人们提供帮助,是作为中立国理所当然的行为,就算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来看也合乎情理。”他强烈希望船长能为这些人的登船提供便利。

可是为了这个计划,让那些完全被蒙在鼓里的船员成了牺牲品,这也是事实。

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汤浅船长要求大日本商船旧金山分公司拒绝这些德国人的登船请求。

一口气讲完了事情原委的辛西娅好像终于放下了长期压在肩上的重担,脸上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德国人,目前交战的一方——并且还有五十人之多,若是允许他们上船,很可能会对其他乘客的安全带来威胁。

作为德国间谍不断背叛着祖国,这样的行为对她来说应该也不容易。

起初,汤浅船长对他们的要求面露难色。

可是,她在葬礼现场偷听到的那些信息,就算是公之于众,结局也只是被置之不理。就算是那位在葬礼现场激于义愤而质疑麦克劳德的英国水兵,由于担心被追究泄露国家机密的责任,在公开场合也绝对不会承认吧。

就在离港前夕,有一行超过五十名的德国人提出搭船申请。

所以,辛西娅才横下了心与祖国为敌。她加入了德国的秘密谍报组织,接受了作为间谍的训练。可是——

“朱鹭丸号”的各等船舱都装载了大大超过客舱平均入住率的人数,从旧金山起航了。尤其是二等客舱,几乎满员,不过这其中是有原因的。

终究是外行人的临阵磨枪。遇到突发状况,就随机应变灵活改变做法,这种事情辛西娅是做不到的。

六天前。

——我照他们教我的那样,用甲油盖住指纹,把毒药放进了杯子。

在“世界”被战争一分为二的今天,为确保不受到两方敌对阵营的错误攻击,中立国一方有义务做好小心防范。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若是船只装载了对其中某一方阵营有利的物资和人力资源,那么遭到炮击,甚至有时被击沉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讽刺的是,正是按照教科书进行的这种隐藏犯罪行为的方法,证明了她就是凶手这一事实。

在太平洋上穿梭往来的“中立国”日本与美国的船只在夜间航行时也亮着明晃晃的灯,通过清楚显示中立国的标志,来努力确保航行中的安全。

不止如此。

但是在那之后,连接“中立国”日本和美国的太平洋航线却依然因着货客船业务而热闹着。不,不如说由于开战以后大西洋变成了“作战海域”,人员和物资都需要经由太平洋-欧亚大陆来运送,于是太平洋的货客船航路反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盛况,应该称其为“战时行情”吧。

——不行!停!……别过来!

上年九月,在欧洲,以德国入侵波兰为契机,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是这句指令引起了内海的怀疑。

这是一九四零年六月。

恐怕德国秘密谍报组织给了辛西娅两个指示吧。

“冥府的看门狗。八个字母,第一个是K……”

一是每天仔细辨认目标人物麦克劳德的照片(“就算外貌改变耳朵的形状也不会变,所以要用心观察”)。

内海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目光落在了填字游戏上,开始下一题:

再一个就是,为了不让目标察觉,要把照片藏在一个谁都不会发现的地方。

大副原依然沉着脸,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嘀咕。

两个很可能发生抵触的指示,辛西娅却都忠实地遵循了——她把照片藏在了弗拉迭的项圈下面。

“但愿什么事都没有——”

辛西娅在朱鹭丸的甲板上,看到了刻骨憎恨的仇人麦克劳德。她同时也注意到了要从暗处飞扑出来的弗拉迭,于是不由得大声发出指令。要它别过来。

之前还看不见人影的右舷甲板上,不知何时有几个男人集中站在了一起。他们的额头凑得很近,小声地交谈着什么。因为隔开了一些距离,听不到交谈的内容。

冷静想想的话,麦克劳德不可能会注意到藏在弗拉迭项圈里的照片。可是,在每天都要观察照片的辛西娅的眼中,也只有在她眼中,那照片是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的。她很害怕,目标人物会不会注意到照片的存在呢。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朝着弗拉迭大喊起来……

他抬头,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

内海摇摇头。

正说到这里,内海在视野一隅中注意到大副的表情阴沉了下来。

若是自己,或是D机关的人,看过一眼之后,就不再需要照片了。对间谍来说,要经常有意识地去揣摩目标人物眼中的世界,这是理所当然的功课。所以,什么误以为对方能看到本该不可能看到的东西,这种错误原本就不可能发生。

“那就先把这个纵向的暂时放放好了。下一个是……”

太勉强了。对外行来说,要做间谍确实是太难了。

原稍微想了想,结果还是摇头:“抱歉,这个我有点儿……”

对出卖并且杀害了自己丈夫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报复。

“六个字母,最后一个大概是A。”

仅仅是这个念头驱使着辛西娅。而在已经杀死了始作俑者麦克劳德的如今,支持她的东西,恐怕——

“提示呢,只有这么多?”

“艾玛,我的女儿就拜托给您了。”

“这么,这个是什么呢?‘什么什么变奏曲’。”

辛西娅的脸贴着抱在手中的孩子,说道。

内海弯着指头数了数字母,心满意足地回以微笑。“果然海上的事情就应该问海上的男儿,对吧。”一边嘀咕着一边把字母填进空格里。

——我会负责。

“……POSEIDON?”

没有出声,单单以口型来回答。

“八个字母,其中第三个是S。知道是什么吗?”

“还有,这小家伙也是。”

“啊?”

辛西娅说着,目光转向脚下的弗拉迭。

“海神。”

内海微笑着点头,脸朝向艾玛:“过来,跟叔叔去那边玩儿好不好?”

“是……填字游戏?”原大副探头看着报纸,略有些惊讶似的低语。

他伸出手去,一直被母亲紧紧抱着、怯生生打量着四周情形的艾玛第一次露出了笑脸。

“现在,正好有点儿忙着呢。”内海苦笑着回答,指向船上发放的英语报纸的某个位置。

内海从辛西娅的手中接过艾玛,再一次沉默地颔首。

环视四周,发现来到甲板上的客人全都去了船的另外一边,聚集在开始看得见岛屿轮廓的左舷甲板上,听着船长的解说。右舷这边,除了坐在躺椅上摊开了报纸的内海,再看不见其他乘客。

站起身,给了个信号,弗拉迭摇着尾巴跟上了他。

过去看看?内海以眼神反问道。原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了:“大家都去了左舷甲板,所以……”

如同和内海轮班一样,英国指挥官带着几名部下围住了辛西娅。

眼前,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高个子——他叫原,是船上的大副。

他们听到了一部分的对话吧。所有人都严肃地板着脸。

听到有人说话,内海脩抬起头来。

即便是自称绅士国度的英国,要是面对着杀死了本国间谍的人,也不可能会有绅士的态度。

“您不过去看看吗?”

现在开始,对辛西娅的讯问会极度残酷。

身穿雪白制服的汤浅船长出现在甲板上,指着海平面上岛屿的轮廓,向一等舱的客人们做起了介绍。

——不,不会那样的。

一等舱甲板上交错四起的语声中,英语和日语各占一半。乘客的国籍和比例差不多也就是这样吧。其中,还有怀抱犬只的外国贵妇们的身影。

内海抱着艾玛打开聊天室的门,走到了甲板上。

午饭时候的一等舱餐厅里,船员宣布了预计的登陆时间,由于终于得以踏上久违了的坚实土地,作为提前的祝贺,打开香槟瓶塞的声音很快就此起彼伏地响起在各个角落。南国的阳光洒满了甲板,出航以来由于严重晕船而一直缩在舱室里的人们动作迅速地做着上岸的准备,兴奋激动得连动作都走形了。

他无视背后传来的混乱气息,横穿过甲板,向着大海走去。

旧金山与横滨之间以最短十二天能走完的太平洋航线上,火奴鲁鲁是唯一的中途停靠点。

刚才,辛西娅正面静静地凝视着内海,忽然间微微一笑。就好像从长时间低垂笼罩的厚厚的云层中间,有久违了的微弱阳光照射出来。

夏威夷群岛。

那个瞬间,辛西娅明白了。

临近中午,极目远眺的水平线上,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黑魆魆的山脊,和已经看腻了的云层成为鲜明对照。

内海打算对解开的谜题承担起责任。

四台引擎,并且采用了节省燃料的内燃机,划时代的经济船型。船上的特一等客房配置成日本客厅的纯和风样式,极其引人注目。与此同时,一等客房、走廊、休息厅、阅览室、吸烟室、餐厅等部位的内装委托了英国一流设计师,不惜工本地使用了英国古典样式的最高技术和装饰材料。此外,船上还配备了美容室、摄影暗室、健身房、游泳池甚至电影院等娱乐设施,取得了伦敦劳合社[2]的最高船级资格自然不用说了,其他诸如换气、供暖、通信、医疗卫生,几乎在所有方面都使用了最新技术,是货真价实的世界最高水准的客船。

对于死去的麦克劳德而言,解谜不过是单纯的智力游戏。在他看来,刊载在报纸一角的填字游戏也好,德军的新密码恩尼格码也好,全都是一样的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东西。所以他才会为了破译密码而制订“园艺”这种草率计划,并且实施。为了解开谜题,对于牺牲货船及船上的全部人员,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由于身姿优美也被称为“海上圣母”的朱鹭丸号,是大日本极为自豪的豪华客船。

但是,无须例举解开了斯芬克斯之谜的俄狄甫斯的命运,解谜原本就不是仅仅解开了谜语就意味着完结。被解开的谜题,会在解谜者的眼前摆出相应的责任。

全长一百七十八米,总吨数一万七千吨,最大速度二十一节[1]

“谜解开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朱鹭丸号”绕过洋面上生成的强低气压带,行程比预定计划迟了一天,现航行在海面上。

那是与谜题对抗的人被赐予的祝福,被施加的诅咒。内海是在D机关学到了这件事。

离开旧金山以来的第六天。

辛西娅在那个时候,明白了眼前的这个日本年轻人已经打算无论付出怎样的牺牲都要解开谜题。她明白了他会对解开的谜题承担起责任。

昨天夜里都还把船像片树叶似的随意摆弄的风暴终于平息下来,海面上翻着层层叠叠的白色浪花,只留下一点点暴风雨的余韵。

所以,她把一切都告诉了内海。

从刚刚起航就开始的暴风雨令人难以置信地停息了,一早起来,头顶上就是一望无际的耀眼晴空。

为了把爱女和爱犬托付给他……

1

德国的谍报机关给所有工作人员都配发了速效毒药。

船体慢慢地倾斜,不久就被大海整个儿地吞噬了。

辛西娅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两声,三声。

内海臂弯里抱着辛西娅托付给他的小女孩,对着南国炫目的阳光眯起了眼睛。

指挥官的口中低低地呢喃,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片刻之后,船舱里响起钝钝的轰响。

——哎呀哎呀,我今后到底要打算怎么办啊。

“活着的人嘛……”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原本是打算把横亘于眼前的谜题全部解开的。可是,唯有刚才与那个初次见面素不相识的女子瞬间交换的承诺,还有竟然交换了那种承诺的自己,看来今后也只能作为无法解开的谜题一路相伴下去了啊……

部下挺直脊背敬了个礼,逃跑般地飞奔而去。

目光转向紧紧搂着自己脖子的艾玛。

“啊……是的遵命!”

与母亲很相像的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样子已经完全被船身周围跳跃不停的一群海豚给迷住了。

脸上毫无血色的大副一直盯视着这边,两人的视线相遇了。但是,指挥官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似的继续说了下去:“由于遭到炮击,我们登船的时候,已经全员死亡。什么证据都别留下——知道了吗?”

感觉脚下碰到了什么东西,目光转过去,弗拉迭正拼命地摇着尾巴,黑黝黝的眼珠仰视着自己。

“活着的人?哪里有啊?”

“是哦,还有你也一起啊。”

接到命令去安装炸药的部下盯着脚下,战战兢兢地发问。地板上,受了伤的人们正低声求救。

内海苦笑着低语,把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结城中校的面孔驱赶到了巨大的积雨云的远方。

“可是……活着的人怎么办?”

“……夏威夷……吗。”

“给船舱装上炸药,定量的两倍。快点儿!我们撤退以后,立刻让船沉了!”

也许是教养孩子的好地方呢。

指挥官的脸上瞬间浮起一丝微笑。立刻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语气冷淡地命令部下:

“唔,总是会有办法的吧。”

去检查船长室金库的一名部下兴奋地跑了过来,手里抱着的绿色皮包看上去沉甸甸的,侧面开着好几个小孔,实际分量比外表沉重是因为底面加入了铅的分量。若是把它丢进海里,一定很快就会像石头一样沉入深不可测的海底。

为了不让艾玛听到背后逐渐变响的嘈杂,内海嘬起唇,开始以口哨大声地吹起了《谜的变奏曲》。

“找到了!”

[1] 节是表示船速的单位,一节为一小时前进一海里的航速。

稍微有点过分了吗?这个样子的话,或者——

[2] 即劳埃德保险社(Lloyd’s),英国的私人保险业组织,起源于17世纪后半叶劳埃德经营的咖啡馆,从事海运、保险业的商人常在此聚谈、交易。

步入驾驶舱的指挥官瞥了一眼状况,微微地皱起眉。

[3] 根据剧情,此处应为英语“No! Stop……Stay!”

火舌开始在四处升腾蔓延……

[4] 此处内海说的原本是“Pomorze”(波莫瑞),因为之前的填字刚刚出现过这个词,此刻就看见了原产该地的宠物犬博美,所以是带有玩笑意味的一句话。之后摩根回答的“波美拉尼亚”,也是填字时说过的“Pomerania”。

天花板和舱壁被破坏了一部分,露出蓝色的天空,崩塌的残垣断壁之下埋了些人,上半身都已被砸得稀烂,只有双脚还露在了外面。

[5] 此处原文的用词是“军属”,指军队中除了军人以外的工作人员,包括文职人员、享受文职人员待遇者、雇员、勤杂人员等。

由于直接遭到炮轰,死伤者的大部分都肢体破碎。船长的半张脸被炸飞,倒伏在展开的海图上,死去了。靠坐在墙边、按着鲜血流淌的腹部呻吟着的是大副吧。地板上滚落着也不知是谁的,一条断裂的胳膊。

[6] 根据法规,有关国家可以在公海上行使一定的管辖权。登临权(临检权)即为其中之一,指一国的军舰、军用飞机和其他得到正式授权、有清楚标志和识别的政府船舶或飞机,对公海上的外国商船(军舰和国家公务船舶享有管辖豁免权)有合理根据认为其犯有国际罪行或其他违反国际法行为嫌疑时,拥有登船检查及采取相关措施的权利。所以此处汤浅船长要求英国士官告知其舰名。

从紧挨着舷侧的超近距离上发射出来的几枚炮弹完全破坏了驾驶舱,使得之前在场的人们都呈现了极其可怖的惨状。

[7] 即容克八七型(Junkers Ju 87)俯冲轰炸机,通称斯图卡(Stuka),是俯冲轰炸机的德文写法“Sturzkampfflugzeug”的简称。纳粹德国自一九三五年起将该机型投入使用,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

驾驶舱内呈现出地狱般的景象。

[8] 根据剧情,此处应为英语“Come on! Frate! Come 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