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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之夜

4

二十年——

时间的沙粒无休止地流逝,轻易湮没了陌生人之间的约定,再也遍寻不得……

恍若隔世。

岁岁年年人不同

显子用小型望远镜观望着舞厅里众人百态,怀念起逝去的岁月。

年年岁岁花相似

此后,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年号也从大正变更成昭和,巨大的恐慌在世间蔓延。两次血腥的政变使得军部渐渐如日中天。日本对中国发动了战争。

与加贺美成亲等于完全放任主义,这对于显子个人而言也带来极大便利。无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只要及时抽身,没有出现任何差池,就不会把事闹大——只要没有蠢到让媒体看出端倪。在贵族之间,任何谣言不过就是心里想着“又有一桩丑闻”,意味颇深地对视一眼,而后烟消云散了。

深深浅浅的回忆交织在一起,模糊得她已经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儿了。

显子的父亲五条直孝侯爵得到了身为陆军中将的女婿这个强有力的后盾,在贵院中的话语权不断增强,如今已经完全不把议长席的蠢货们放在眼中。

显子忆起了某个场景。

既然“婚姻是家族交易”,五条家也得到了可观的利益。

她曾经见过一次那人的照片。

他从参谋总部的一员成为陆军大学的教官,最后升任参谋总部第一部长。不久,调配到“满洲”担任关东军副司令官(他自然是“只身赴任”)。军衔也从大佐、少将一路直升到中将。如今,加贺美陆军中将这位“下一任陆相”备受外界瞩目。

一年前,不,或许在更久之前吧?

此后,加贺美在陆军中一路升迁,势如破竹。

那一日,天上飘着雨。

对于加贺美而言,与显子成亲既是迷惑将同性之爱视为异端之流的烟幕弹,也是便于自己出人头地的手段。与拥有千年家族的五条直孝侯爵联姻,在多为“土包子”的陆军高层中,是一个可以获得赏识的重要筹码。

拜其所赐,显子取消了外出计划,在家中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突然,她灵光一闪,走到二层最里面的房间。那是加贺美专用的书房,平时禁止任何人进入——显子婚后从未进过“丈夫的办公室”。

在坐席上二人并肩而坐,他悄悄对显子如此说道。此后,显子对他的行踪没有半句怨言。只不过,他要求显子共同出席公共场合时,必须相伴而行。

她打开门,环视屋内,不禁皱眉。映入眼帘的是整墙勋章与奖牌,以及大大小小的枪支收藏。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幅画、半幅字,或是一朵花都没有。显子在这间索然无味的书房中,好似见了鬼一样,挪着步子慢慢走。

“给彼此一个自由的空间吧。”

她看到墙上挂了一幅肖像画,画中人正面而立,身着军装,军服上挂满勋章。

婚礼当天,与显子初次见面的加贺美正臣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仿佛洞察一切似的轻笑道:

加贺美也上了年纪。

从结果来看,这桩婚姻无疑是正确的选择。

显子轻声叹道。不过,这张板着的脸依然会让人想起蜥蜴。画中男子蓄髭,结婚之时似乎还没有,什么时候开始蓄的呢?她似乎有点儿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算起来加贺美已经年近花甲,这也可以称得上是符合年龄与陆军中将身份应有的威严吧。尽管如此——

显子在此事上表现出的积极态度,给她的父亲一针强心剂。

(这幅画到底是什么时候画成的呢?又不是小孩子,众目睽睽之下戴着这么多勋章,他不觉得难为情吗?)

显子本人倒是毫无兴致,苦笑着想“怎么啦,不就是这点儿事嘛”。军队里多为断袖者,这是常识啊。军队也好,女校也好,在这种将同性集中起来专心一志培养的团体里,倾心同性的人自然不在少数。毕竟身边只有同一性别的人,只得顺其自然。加贺美也不过是在这方面比别人更具倾向性而已。

显子皱皱眉、耸耸肩,转过头去。无意中看到书桌上的文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有知情者对显子窃窃私语。也有人投来同情的目光。

夹在文件中的一张照片露出了一半,那上面的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识。

“据说他的前妻发现自己的丈夫和别的男人有一腿,深受打击才选择了自杀。”

尼莫先生。

当结婚一事正式提上议事日程,显子的耳朵里也灌满了加贺美本人的种种传言(贵族社会任何风吹草动都能不胫而走)。这是加贺美第二次婚姻。年轻时曾与相亲对象结婚,两个月后女方离家出走,卧轨身亡。据说卧轨的理由是她发觉加贺美正臣有断袖之癖。

那位“什么人也不是”的男子……

显子渐渐察觉出异样了。加贺美大佐的父辈似乎腰缠万贯,在鞠町坐拥豪宅。除了与显子年龄差距较大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恶言恶语可以用来攻击“找不到婆家”的显子了。

她刚走到书桌旁,打算拿起照片时,书房的门突然打开了。她回头一看,只见加贺美站在门口。

显子对父亲的这番话也只能不屑地笑一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她已经成为两个姐姐出嫁的障碍,甚至还妨碍到五条家收养子女。除此之外,显子本人对婚姻完全漠不关心,对未婚夫是谁也漠不关心。话虽如此,可是——

“你干什么呢……”

“为了整个家族,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加贺美看到显子站在书桌旁,眯起双眼,略带诧异地问道。

在狭小的贵族圈子中,显子的劣迹尽人皆知。和司机私奔,数次离家出走,甚至遭遇愚连队,这些事被世人理所当然地添油加醋,又传回贵族社会之中。

“没什么。”

“有人肯娶你就该感激涕零了。”

显子放下照片,耸了耸肩答道。

显子瞥了一眼他的照片,淡淡的笑意爬上嘴角。侯爵面露难色,皱着眉头说道:

“无聊而已。”

这是她父亲五条直孝侯爵单方面决定的。对方是陆军大佐加贺美正臣,从陆军幼年学校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最终毕业于陆军大学,是名“真真正正的陆军精英”。照片上的加贺美板着脸,面无表情,好似一只蜥蜴,一双眼睛细长而清秀,令人捉摸不透。他三十九岁,比显子大了二十多岁。

加贺美冷哼一声。露出一向对这位贵族大小姐无可奈何的表情,摇了摇头。他大步走了过去,坐在椅子上。

不久,显子突然得知自己即将与素昧平生的人订婚。

“没事的话,可以请你出去吗?”

反之,只要不触及上述规定,身为贵族可以为所欲为。但显子的行为只是奔放不羁而已——

他拿起书桌上的电话,注视着一旁的显子说道。“我要打个重要的电话。”

明治元年,日本效仿欧洲贵族创立了“贵族制度”,唯一目的在于“为皇室设立保皇队”——扶持、守护皇族,以及成为国民生活的典范进而辅佐皇族。但是,女性无法继承爵位,甚至无法从政从军,不能成为学者或官僚。

显子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懒洋洋地落在书桌上。

显子最终还是披上了自己早已厌倦的、名为“贵族”的外衣。

“他是谁?”

既然想通了这些事,显子再也没有出门的理由了。曾经被她视为自由与远离乏味的举动全部都是海市蜃楼。含糊笼统的状态根本算不上规则,没有经过锤炼,也没有任何美感。既然如此,就无须和这些人有所瓜葛。纵使毫无新意、令人窒息、乏味至极,至少家规也是历经千年历史磨炼出的精华。至少不用担心自己因为几个小钱被家人出卖。

她本打算不动声色,可一张口,声音还是有些微微发抖。

其实,他们与那些墨守成规的贵族不过是一丘之貉。

加贺美顺着显子的视线看到了那张从文件中露出的照片,轻声咋舌,立刻整理好文件,随手扔进抽屉并上了锁。

聚在舞厅里的新新人类们和愚连队那伙人终究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们不知道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仿佛怕生的孩子环顾四周,一旦发现同类马上凑在一起,建立小团体的规则并乐此不疲……

加贺美抬起头,发现显子仍然站在原地等待自己的回答,他脸上浮出一丝难得的不悦之情。

在过去的陈规陋习渐渐失去意义的同时,他们几乎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衡量是否有价值的准则已经渐渐在社会上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将这一切换算为可交换的钞票。对于真子而言,和显子的友情不过是“换取买鸦片的小钱”,显子也只不过是“来历不明的秋子”而已。背叛这种不知底细的人是轻而易举的,何况这份友情还能用来换钱。

“什么人也不是,只是个早就该死的家伙。”

那些聚在舞厅的新新人类其实一无所有,既没有自由,也无法摆脱无聊的生活。

他深恶痛绝地说道,摆了摆手,命令显子出去。

跳出这个圈子冷眼旁观,显子才发现一件事。

显子走出书房,反手带上房门,倚门而立,轻声叹了口气。脑中不断回响着方才听到的那句话。

愚连队事件后,显子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出门了。她想起好友真子的背叛——遭到“卖身”一事,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觉得震惊。为了换取一点儿买鸦片的小钱,就可以背叛好友?她百思不得其解,参不透其中缘由。

早就该死的家伙。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不对,应该二十多年了吧?

换句话说他还活着。

显子一下子陷入奇怪的情绪中。

显子闭上了眼。

显子不禁苦笑。从款式到发型,甚至连侧脸都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不过,转头看过来的年轻女子的容貌自然与记忆中的自己截然不同。十六岁的显子看着镜中的自己,露出自嘲的笑容,但那名女子却是诚挚淳朴、天真烂漫的表情……

十五岁那年,被那名男子从愚连队手中救下后,显子回到家里才想起来她忘了问对方的姓名。她本以为自己很冷静,可还是有些不安。无法联系到那位什么人也不是的尼莫先生。

调整望远镜,年轻女子的身姿渐渐清晰。

显子能做的就是等待。今天他该联系我了吧——每天早上醒来,她无数次这样祈求。可是,无论怎样等下去,都得不到半点音讯。

显子突然停住了,瞬间回忆起自己初次参加舞会的情形。那是她第一次受邀参加宫中的舞会,出门前,她站在穿衣镜前整理仪容。镜中映出的身姿仿佛就在眼前——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显子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说到底,会场的焦点还是服饰华丽的各位女宾。应邀而来的有各国使馆工作人员,贵族与金融界的各位女眷。其中还能看到几位年轻女子。她们也许是随父母前来的,戴着长手套,时刻注意着胸前的大开襟,想来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近来十分罕见的社交场合。年轻女子们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洋溢着初次参加舞会的兴奋与期待……

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那个约定也仅限于当时的场合——显子这样想道。

她拿着望远镜四处张望,逐个观察聚集在舞厅的宾客。

显子并不知道今日的舞会其实是以各国大使为主、男人之间的政治博弈。

她也曾义无反顾地雇人进行调查。

日本亦以陆军参谋总部为首,喊出了“机不可失”的口号,与德意两国缔结军事联盟。可就在不到一年之前,德国瞒着日本,与苏联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先在外交上陷日本于不义,而后又表现得若无其事。另一方面,美国值此之际表明暂不介入欧洲局势,今后无论加入哪一方,都有极大的可能左右战局,因此美国的态度令世人瞩目。

线索是“军人”,以及男子说过的那句“因军务在身,稍后要离开日本一段时日”。

德军所向披靡,六月份巴黎沦陷的消息传遍全球。法国降德后,意大利顺承欧洲形势,作为德国盟友发表参战声明——多少有些趁火打劫之嫌。

另外,据显子所知,无论是陆军还是海军,年轻的士兵一律剃光头。那名男子却留着与军人身份相违的长发。服装、举止以及说话方式也很难让人把他与军人联想到一起。那样的“军人”应该不会有很多。

去年秋天,欧洲大陆再起战火,德军一路势如破竹。

恰逢女子学习院中盛行雇用“侦探”之风。显子请多次雇用侦探并引以为豪的大崎千代子介绍了“最优秀的侦探”调查此事。

从望远镜中窥探舞厅的男男女女,宛若当今世界的政局缩影。

“这可难办了。您还是另请高明,调查军方相关信息吧。”

显子的嘴角不禁浮上一丝微笑。

起初,这名侦探面露难色,直到显子开出价钱才勉强接受委托。

法国驻日大使亨利站在这群人不远处,与一位年纪相仿的妇人交谈着,时不时偷偷瞟一眼奥图那群人。或许是心理作用,亨利大使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忿……

但是,侦探的调查结果也只是一些风言风语而已。

她把望远镜向左转,只见窗边一位身穿棕色西装的男子单手举杯、昂首挺胸地高谈阔论。这位男子就是德国驻日大使奥图。棕色西装别着钩十字臂章,这并非为了化装舞会准备,而是近年来德国国内十分流行的“纳粹服”。奥图大使中气十足地发表着什么高见,时而爽朗地笑着,笑声响彻舞厅。与他热切交谈的燕尾服绅士是意大利驻日大使因德鲁里。他也单手举杯,满面堆笑,与奥图一唱一和。奥图大使身旁围了一圈日本来宾,侧耳倾听他侃侃而谈。这一处如火如荼的风头几乎盖过了全场。

据传,“那时,陆军情报部恰巧派人入德”。

望远镜捕捉到舞厅正中央一位身穿礼服的男子。双排六扣的及膝外套搭配花哨的条纹裤。他就是今日舞会的主办人,美国驻日大使格雷先生。身旁那位是他的太太,佩里提督的亲戚爱丽丝女士与女儿艾尔希。络绎不绝的访客令大使夫妇应接不暇。

“此人与您委托调查之人年龄相仿,不过,出于任务性质,此人的姓名、军阶、履历等一概保密。”

调整望远镜中间的旋钮,对准焦距,“咔嚓”声叠起,视野也随之变化。远处的世界尽收眼底。

侦探在地处偏僻的咖啡厅和显子见了面,汇报情况后递出一份剪报。

显子举着望远镜环顾舞厅,心中暗自嘲讽。

“日本电工因涉嫌间谍行为被捕”的标题被红笔圈出,大致报道内容无外乎是“发现横滨一带建筑外墙的变电箱内安装了窃听器,一旦发现相同装置,请尽快告知当局”等呼吁读者的内容。

简直就像二十多年前的言情剧。

显子抬起头,紧皱眉头,问询报道内容的意义。

3

无聊死了。

“这是您在横滨与调查对象见面后第二天的报道。”

说完,他示意司机开车。

侦探拿出一支烟,抽了一口才回答。

“一言为定。”

“当时,接连发生日军机密情报泄露国外的案件。这篇报道就是调查泄密案的结果。发现真相,并解开这一系列案件的人就是您委托我的调查对象……不过,这也就是个传闻而已。”

男子略作沉吟,立即笑着答道:

显子冷哼一声。横滨的舞厅是外务省与海军省接待外宾的场所。每当外国舰队入港,舰上官兵都会来跳舞。原来他们也不全是因为喜欢跳舞才去舞厅的。

“那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一定要和我跳舞。随时都可以。等你回国,我应该更加成熟了吧。到那个时候,要和我好好跳上一支舞,可不是今天这种奇怪的舞蹈哦。”

侦探抽完一支烟,长叹一口气,挠挠头说道:“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然后开始继续汇报。

显子点点头,迅速说道:

“听说,您委托我调查的这个人在国外遭到逮捕,已经被处决了。似乎是陆军高层出卖了他——当然,这也是传闻,只是个传闻而已。有关此人的情报属于陆军机密,以我的能力也只能查到这些了。”

“请您保证以后再也不要偷溜出来了,好吗?”

显子默默听完侦探的汇报,当场支付了约定的报酬(她从家里偷出了五条家的传家宝,卖掉它换来的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男子禁不住显子认真的目光,苦笑一下开口说道:

此后不久,她同意了父亲擅自决定的联姻。

“形势所迫,无可奉告。”

尼莫先生已经死了。

“一段时日是多久?”

显子不断说服自己,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可是——

“我好歹也是名军人。因军务在身,稍后要离开日本一段时日。故而无法与您相约。”

他还活着。那个人还没有死。

他弯下腰,靠近车窗,犹如吐露秘密般低声对显子说道:

显子走在二层昏暗的走廊中,不知不觉地笑了,双颊染上一层红晕。

男子沉默不语,弯起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当他发觉显子一本正经地等待回复,便收起笑脸,恢复正色——仿佛摘掉面具,初次露出本来面目。

“一言为定。”

“好吧,我就叫你尼莫先生吧——我记得在拉丁语中,‘尼莫’有‘什么人也不是’的含义,对吧?在凡尔纳科幻小说中现身的潜艇舰长的名字——今天多亏有你相助,定当重谢。不知何时方便一聚?”

一瞬间,耳畔清晰地回荡起那人在分别之际所说的话。

显子咬着嘴唇,马上昂起脸。

这个人的约定将左右着显子今后的人生。她对于这种预感十分确信,以至于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就算这是滥俗的言情剧又如何。

“这可不算回答。”

5

舞厅内一切准备就绪,乐队也开始调音。

“我什么人也不是。”

短暂的安静后,音乐正式响起。

男子似乎对显子的问题感到一丝惊讶。

第一支曲子是狐步舞曲,是拉格泰姆风的轻快四拍子——的确很有美国大使馆做派。

“我?我是什么人?”

嘉宾们迅速找到舞伴,结对步入舞厅中央。随着音乐的节拍婆娑起舞。显子依然坐在隔壁休息室的椅子上岿然不动,对于邀舞的几名男士,她也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接连拒绝几位后,总算清静下来。

“你是什么人?”

显子坐在椅子上,远远望着舞厅中翩然起舞的盛况。

男子关上车门,显子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后车窗。打开车窗,她问那名依旧以软帽遮挡脸庞的男子:

扮成汐汲人偶的户部千代子挽着高个子外国人跳得起兴。只见她满面春风,显然在尽情享受着舞会。一曲终了,她立刻又接受了另一位男士的邀请。在外国人看来,汐汲人偶的装扮十分罕见。狐步舞、探戈、伦巴,她跳完一曲又一曲,全无休息的打算。跳着跳着,不小心被踩到脚,停下舞步气喘吁吁的样子惹得周围一片笑声。

她昂起头,不等催促就上了车。

显子看着这位老朋友干劲十足的样子,不禁苦笑。毕竟岁月不饶人,这么跳下去,明早一定会浑身酸痛,起不来床的……

男子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显子见状方才回过神,一心以为自己被当作小孩子对待了。

她摇摇头,再次打量起聚集在舞厅里的客人们。

显子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既不同于受缚于陈规旧习的贵族,亦不同于混迹于舞厅的新时代青年,他和那些人有着天壤之别。也许面前这名男子才是唯一可以把显子从几近窒息的无聊生活中拯救出来的人——

这里汇集了各种身着奇装异服的人。听说这是场假面舞会,有人戴着覆盖整张脸的假面,有人只戴了遮住眼部的假面,还有人扮成小丑和天使。像千代子这样身着和服者也不在少数。在这里,连燕尾服也不失为一种变装。所有人看上去未必人如其貌。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不过,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他还能在片刻之间掌握要点,得出正确结论?普通人做得到吗?费心伪装?这名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显子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一名男子身上。那名男子身着无尾礼服,步入舞厅。

白净的手,和服上的家徽,以及贵族年鉴?

背影有些眼熟,侧脸也很像是——

显子听得瞠目结舌。

显子慌忙举起望远镜,调整焦距。

“最近女子学院中很流行这么说吧——如果真的想隐藏身份的话,奉劝您还需要在伪装上多多费心。”

不。不是他。

男子竖起一根手指,点破对方的疑惑。

显子沮丧地叹了口气。那名男子向德国大使躬身问好,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若是那个人,不可能如此谄媚赔笑……

“至于您口中故作轻佻的遣词用句嘛。”

她拿着望远镜左顾右盼,在醉心于舞会的人们身上依次寻求答案。

“这么简单?可是……我……”

不对。这不是他。那个也不是,这个也不是。

“您拥有从小到大没有做过家务的白净双手,出身一目了然。和服纹样上所绣的特殊家徽‘祇园银杏’为五条侯爵家所有。而且,近来鄙人因工作关系得到查阅贵族年鉴的机会,那时才得知您的名讳与芳龄——揭开谜底之后是不是没有惊喜了。这只是简单的推理而已。”

显子咬住了唇。

男子轻轻摇摇头。

他不会现身了。

“不需要什么千里眼。”

她边用望远镜偷偷打量着宾客,边默默告诉自己。并非无法说服自己,毕竟这二十多年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刚刚遇到的时候不知道的事情,为什么现在都知道了呢?难不成有千里眼吗?”

可能与那人共舞的机会仅剩今日了。

显子皱眉轻语。

在中国大陆陷入长期作战之中,日本中止了奥运会与世博会的筹备。

“这是什么意思?”

时局处于非常之时。

“刚刚与您相遇的时候,我确实不知道您的身份。”

随着这个鲜有所闻词汇的普及,政府对国民生活的掌控日渐严苛。

男子露出一丝苦笑。

国家禁止一切奢侈行为——这不是玩笑话。宝石、昂贵的和服、香水甚至贩卖水果都遭到明令禁止。

“我没有撒谎呀。”

“奢侈是敌人!”

“该不会是您一开始就认出了我。为什么刚才说‘我们刚刚遇到’呢。为什么要编造这么无聊的谎言呢?”

这样的标语挂满东京的大街小巷。爱国妇女会及国防妇女会的女人们率先响应国家号召,自发组织巡逻队,专门对那些烫了发、戴首饰、画眼影、涂指甲甚至衣服纹样色彩稍微艳丽些的女性肆意说教。锦旗到手后,那些女人对女同胞们的指责更是变本加厉,最近,就连孩子们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上街寻找衣着华丽的女子,一旦发现便团团围住冷嘲热讽。

显子闻言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反问道。

显子也曾经在银座被一群熊孩子围堵。他们大喊着连自己也不太懂的话,诸如“不准烫发”“禁止衣着华丽”之类,一边挡住显子的去路,一边像野猴子似的围着她手舞足蹈。显子停下脚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环顾着这群熊孩子。然后,她提起自己的裙摆,慢慢向上拉。熊孩子们慢慢停止了喊叫,目瞪口呆地盯着渐渐提起的裙摆。拉到膝盖以上的位置时,显子突然停下了手。

“您认得我?”

她“唰”的一声甩下裙摆,猛地撞开挡在正前方的熊孩子,高跟鞋踩得咚咚作响,大踏步地离开了,全然不顾身后传来阵阵被吓哭的声音。

男子轻挑嘴角,逗弄般地说道。

舞厅自然也受到这阵禁奢风潮的影响。

“五条侯爵家的三小姐显子。”

从前年七月起,舞厅禁止女客入场,男客则需要提供记载着姓名与住址的身份证明。去年七月三十一日,政府又下达了“此后三个月内逐渐关闭所有舞厅”的通告。十月底,所有舞厅一律停业。据报纸报道,舞厅最后一天营业时几乎人满为患。

“可是,您打算送我去哪里呢?您知道我的身份吗?”

纪元两千六百年的纪念庆典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举行的。庆典前夕,街上所有“奢侈是敌人”的标语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

在生硬地道谢后,显子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男子那张无法看清的脸上。

“普天同庆!欢欣鼓舞!”

“多谢您施以援手。”

街头随处可见类似的标语。

显子站在车前,警惕地看着男子。

数日内,东京街头行驶着装饰华丽的电车。原本遭到明令禁止的活动,如持旗、持灯上街游行、花车以及抬神轿等队列随处可见,白天可以免费饮酒。但是——

说着,他拉开了后车门。

这场狂欢也到今日为止了。

“我还有要务缠身,无法奉陪了。接下来,由他开车送您回家。”

昨日,显子随手拿起一张送到家里的海报,不由得让她心惊胆战地扔了出去。这些堆积如山的海报上写着如下字样:

男子对候在车内的司机小声地仔细叮嘱着什么。然后,他回头看向显子。

“狂欢过后,拼命工作吧!”

走上大路不远,显子被带到一辆停在路旁的黑色轿车前。

鲜明的标语映入眼帘。

直到愚连队的这伙人消失不见,男子才再度戴上软帽,若无其事地敦促显子。

管控从明天开始比庆典前更加严苛,这是显而易见的。即便在外国使馆内召开舞会,从今日之后也不会再招待日本人参加了……

二人渐渐靠近,那伙青年渐渐后退,其中一人撒腿就跑,其他人二话不说,也都跟着跑掉了。

显子回过神,千代子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从舞厅消失不见了。不知道她跳舞跳累了自己回去休息了呢,还是身体吃不消让人送回家了。

不少人发出了恐惧的尖叫声。

此时,舞厅中演奏了狐步舞曲、探戈、耶鲁蓝调,之后又是狐步舞曲、西班牙式慢狐步舞,舞曲不停变换着。

男子的背后仿佛伸出一对硕大漆黑的无形羽翼。

然而,却从未演奏过华尔兹。

软帽男子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摘下帽子,抬起头——仅此而已。可是,就在这个瞬间,他的气场变了。愚连队的青年们都瞪大了双眼。显子抬头看向身边的男子。

以前,横滨舞厅里充斥着华尔兹的旋律。如今这舞曲已经过时了吧。

唯一的出口依旧被愚连队的一众青年堵得死死的。软帽男子向他们走了过去,无意间把遮挡住脸的帽子摘下来,抬起了头……

显子抬起头,看了一眼挂钟的时间。

软帽男子淡定地说道,护送着显子向外走去。

马上就要到明天了。午夜一过,舞会就会散场。

“好了,我们出发吧。”

时间啊,请你慢些流逝。

软帽男子轻笑着看向其他人。有几个青年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显子自言自语。一曲就好,请再给我一支曲子的时间,若是他还没有现身,我就只好若无其事地回去了。

他回过头,刚要挥拳,就被撂倒在路边。软帽男子到底做了什么,自己怎么就摔倒在地呢——青年趴在地上不住呻吟,无法起身。

显子边想边下意识地调整呼吸。

青年扑了个空,化作一道黑影甩了过去。

这支曲子即将结束。

软帽男子一手揽住显子的腰肢,仿佛跳舞般轻盈地滑步避过。

旋律忽然一转。

愚连队的青年们瞬间惊得目瞪口呆。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无视了,马上咆哮着“王八羔子”,面目狰狞地扑了过去。

6

是华尔兹。

“请允许我送您回家吧。”

显子情不自禁地站起了身。

男子一手扶着软帽,向显子轻施一礼。然后,立即以十分恭敬地口吻说道:

四分之三拍,优雅的圆舞曲。

“不认识就好。她,留下。你,滚蛋!”

可是,为什么是华尔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不,我们刚刚遇到……”

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目露凶光的青年嘲讽般地向软帽男子问道。

——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

“你认识这小娘儿们?”

显子回过头,看到身旁站着一名高个男子,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连帽长衣上装饰了很多黑色多米诺骨牌,手上戴着白色手套。

显子下意识地躲到软帽男子的身后。

是他!

岔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对显子紧追不舍、抢先跑来的青年目露凶光,身后聚了一群人,似乎比方才的人更多了。回头看去,显子才发现祸不单行,拼命逃进的这条岔路竟然是个死胡同。

显子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与此同时,一个喘着粗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跑死老子了。”

显子跟随着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第一次步入舞厅中。

猛地回头看去,一名身材高大、形容消瘦的男子站在那里。身穿灰色三件套西装,头戴同色系的软帽。那人被帽子遮住脸,无法看清长相。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作为日本人却有着深邃端正的五官——因此,只要稍稍错目便不记得他的长相,非常不可思议。

音乐已经响起,舞池似乎有些拥挤,但是,这名男子所到之处,其他舞者都会自动分开左右,为他让路。显子觉得自己仿佛跟在漫步红海的摩西身后。

一个人影映入眼帘,眼看就要撞到对方了。显子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在路旁。一个强有力的手臂从身后伸过来接住了她。

不对,并非如此。

一个急转弯,显子跑进另一条岔路。

正相反,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注视着舞池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边走边预测每队舞者下一个甚至于再下一个动作。

显子边跑边甩出几个字。身后的骂声越来越近,可她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脚痛无比。恶心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

男子如入无人之境般悠然漫步,走到舞池中央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显子。

胆小鬼!

显子与他相对而立,装饰着连衣帽的多米诺骨牌挡住了男子的脸。

污秽不堪的骂声从背后传来,显子拼命跑向灯火通明的地方,很快她就跑到了亮如白昼的大街。行人们好奇地看了一眼动静,发现了显子身后紧追不舍的愚连队后,悄然退到道路两旁,连连摆手,唯恐避之不及。

男子缓缓做出请舞的动作,显子顺势将左手搭在对方的上臂上,右手轻轻握住了对方的左手。

妈的,给老子站住!

男子的手仿佛义肢般冰冷、坚硬,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得出。

臭娘们儿!

显子调整好呼吸,开始迈出舞步。

她用尽浑身力气撞开身后的人,顺势逃出了包围圈。

第一步放低重心,接着身体上升,踏出的第三步再放低重心。这就是华尔兹三步舞“上升与下降”的舞步。

背后那名年轻男子惨叫一声,松开了手。

右转接侧行并步、翼步、右并步。

疼!

显子跟随男子的节奏翩然起舞。

显子急中生智,狠狠咬住了对方的手指。

停步、屈膝回转,之后是重倾斜。

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捂住了显子的嘴,把她向暗处拖去。

显子昂起头,看到高悬在天花板上的枝形灯闪闪发光。起身踏出下一步。

最近,真子身上不时散发出一种奇怪的甜腻味道,有时还会目光迷离。大概是鸦片造成的。为了得到买鸦片的钱,真子才把我——

并步,自然旋转再旋转,继而锁步……

显子想起一件事。

华尔兹是一道通向异世界的大门。

被出卖了。真子她把我卖给了这帮人。

沉溺其中便可忘却自我。

显子咬住了嘴唇。

时光仿佛也在此时倒流。

原来如此。

显子发觉自己被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包裹其中。当她还是十五岁的小姑娘时,她曾经在那人身后“见过”。羽翼展开的瞬间,愚连队那伙愣头青立刻丧胆而逃。可羽翼之中温暖舒适,令人心安。不要紧,现在的我不会遇到任何坏事——显子无条件地如此确信。

显子又一次环顾四周,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一群衣衫不整的年轻男子将她团团围住,堵住了她逃走的路线。仿佛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显子任由对方的引领跳着华尔兹,不停地跳着。每踏出一步、每一次旋转,都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

一群蛮横粗鲁、肤浅庸俗的恶棍。虽然独木不成林,但他们成群结伙,忽然势如中天。这帮无耻之徒在自由风潮席卷世间之时,必会趁机兴风作浪。

真希望可以永远跳下去,希望这一曲永无止境。

他们就是近来十分猖獗的“愚连队”。

但是,世间哪有什么永远呢。

显子眯起了双眼,立刻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时间犹如指尖沙转瞬而过,舞曲终了,乐手们放下乐器,回荡在舞厅的音乐也戛然而止。

循声望去,从一片漆黑中接二连三走出几名男子。乍一看,这些人的着装和洋参半,全部袒露胸膛,衣衫不整。有些人摆弄着时下流行的文明棍,有些人戴着康康帽,还有些人把蓝地碎白花纹的和服衣襟掖在腰带上,一副“和洋折中”的穿法。

显子止步,再次与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相对而立。她只觉双颊潮红、呼吸尚未平复。放开对方的手,完成了收势。

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

显子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男子被面具遮住的脸。忽然,男子把手伸了过来。

“小美人儿……”

冰凉的指尖碰触到显子的脖子。

环顾四周,原来这里是远离繁华大路的小公园前面。只有一条路通过来。附近的路灯无法照到这里,公园里面一片漆黑。

男子俯身过来,凑到显子的耳边沉声道。

说完,她就跑得没影了。

——下不为例。

“你在这儿稍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记忆中的那个人,他的声音犹如一把锐利的冰刃,深深刺入显子的胸膛。

某日,显子应邀与日渐亲近的真子离开舞厅,在夜晚的街道上漫步。谁知那晚被叫出来之后,真子一直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开口说道:

显子下意识地向男子身后看去,不由得轻声尖叫了一声,随即整个人瘫倒在地。

凡事皆有两面。无论是美与丑,还是自由与束缚。

7

“我听说你在舞会上有点儿乐不思蜀啊。”

走投无路、徒劳无益,仅仅为了消费而消费,毫无意义的热情,这些都是在显子的成长环境中绝缘的。至少不会让她觉得无聊。不过——

显子刚一回到家,就看到坐在一楼客厅的丈夫——加贺美陆军中将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看也不看显子一眼。

虽说俗不可耐、毫不优雅,但舞厅内的人们跳得十分投入。他们合着乐队演奏的拍子,一板一眼地踏着步子,犹如被小白鼠附身似的不停回旋。就算撞到了其他舞者,或是踩到舞伴的脚以致双双倒地,他们也会迅速起身、再度起舞——显子为此醉心不已。

“刚刚得到联系,说你和户部山男爵夫人一起被送到美国大使馆的医务室里接受治疗,对吧?哼,看来五条家的大小姐也不年轻了呀,不如趁机收收心吧。”

仅仅做个安静的看客就好。

显子对加贺美的一番话置若罔闻,径自上了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她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鹿鸣馆”建立之后,舞蹈便成为贵族妇女的必修课。显子自幼随聘请的外国舞蹈教师学习正规的舞蹈。在她看来,在刚刚开张的舞厅里跟随不时走音的乐队演奏跳舞实在俗不可耐。对于显子而言,舞蹈应该是更加优雅细腻的艺术。无论舞厅空间多狭窄,她都无法习惯与撞到其他舞者或是被舞伴踩到脚的人共舞。

镜中映出她的模样。

显子不是想要跳舞才来这里的。

裁剪简洁的绛紫色高领长裙,白皙的瓜子脸,为人侧目的妆容勾勒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唇边挂着冷笑,一向鲜有血色的苍白面容。没关系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渐渐热络后,真子轻笑着劝道——

双手绕到颈后,解下项链,指尖拨弄着项链上的小银坠子,“咔嗒”一下打开了盖子。

“刚开始是有点儿紧张呢。就像第一次抽烟那样。”

果不其然,坠子里是空的。

显子从未在舞厅跳过舞,只是坐在墙边的桌子旁。邀舞的人纷至沓来,但她单手支着脸颊,默默地摇摇头而已。

藏在吊坠中的东西——拍下帝国陆军机密文件的微缩胶卷竟然不翼而飞了。

不问出身经历、家庭背景,甚至连真名实姓都互不知晓,与这些人交往十分轻松。阿健、真子、阿润、麦克、乔治……这些仅以昵称相称的年轻人,也为偶尔现身舞厅、尚且年少的显子起了个“秋子”的昵称,家住何处、以何为业等其他一切概不过问。在显子所处的世界中,家世门第就是一切,决定了遣词造句、行为举止直至生活起居的一切。一步也无法逃离的感觉让她窒息。舞厅中的男男女女与众不同的交际规则给显子带来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显子立刻回想起她的脖颈被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的冰冷指尖触碰过。

当时,面向百姓的舞厅在横滨遍地开花。以热爱跳舞的年轻人为首,舞厅内熙熙攘攘。随着光顾舞厅的次数越来越多,显子结识了一部分舞伴。

他是在那时取走吊坠中的微缩胶卷的吧。再无其他可能。

那就是舞厅。

显子抬起头,视线从空空如也的吊坠转移到镜中的自己。

她趁人不备偷偷溜出家门(多半中途被人发现后带回家,多试几次总有一次成功),每每独自出门,有一个地方总能发现显子的身影。

没想到,那个人真的现身了……

正值“大正摩登”新风潮席卷而来。被称为“摩男”“摩女”的青年男女们短发洋装,牵手徜徉于街市中,令许多观念守旧之人不禁侧目。说实话,在自幼耳濡目染何为优雅的显子看来,满大街的奇装异服、古怪举止太肤浅了,与考究、优雅等词相去甚远(当她得知“摩男”“摩女”是“摩登男子”“摩登女子”的简称时,不禁苦笑)。即便如此,那些人的面庞熠熠生辉。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自由吗?显子只觉得那些人看上去是那样耀眼夺目。就算是肤浅不堪,毫不考究,甚至美感全无,却能从他们身上看到希望。至少,他们与百无聊赖无缘——显子如是想。

在今晚的舞会上,显子并非为了搜寻那人的身影,才用望远镜窥探舞厅的。她要找的是另一个人。大约半年前,显子受朋友邀约,去了轻井泽的一家秘密俱乐部。她在那里邂逅了一名英俊的青年——桐生友哉,此人相貌周正、肤色白皙,把望远镜交给显子,低声叮嘱她“用这个拍下加贺美陆军中将带回家中的机密文件”。桐生利用花言巧语获取显子欢心之后,把望远镜型特种相机的使用方法教给了她,“只要转动这个按钮就可以拍照了。怎么样,很简单吧”,若无其事地教唆显子“如果看到家门前的邮箱上用粉笔画上了白线,就悄悄溜进中将的书房,把他包里的文件一张张拍下来带给我”。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一道白线代表上野演奏会,二道代表歌舞伎座,三道则是新桥大剧院。这几处密会之所都是带着望远镜也不会让人察觉到异样的地方。显子按照桐生的吩咐,一次次将情报交到他的手中。

十五岁时,离家出走已成了家常便饭。

可是,桐生没有出现在今晚的舞会上。

此后,显子便活在周围的异样目光之中。

其实,显子以前常常被桐生放鸽子,对于他恣意妄为的行为也只是一笑了之。就算他这次不来,等他再度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一并交给他就是了。显子并没有对他牵肠挂肚。

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不过,当二人来到东京站,坐上火车时,二话没说就被抓回去了。有一名乘警在车站前发现被丢弃的高级轿车,心生疑惑报了警。拜其所赐,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甚至还上了报——“万没想到侯爵家的幺女作风轻浮”“迷惑男人的十四岁妖女”。

今晚显子一直举着望远镜,并非一时兴起,打算和年轻男子幽会。她不知道桐生友哉会以什么扮相出现在假面舞会上。显子为了找寻这位任性的小情人,才不停地用望远镜四处搜寻。其间,二十多年前的言情剧却莫名地屡屡浮现在脑海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一同乘车的姐姐们在某一日都没有坐车。如今,显子已经记不得那两人因为感冒了还是有别的事情,只记得她心不在焉地坐在车子的后排,回过神来时,“带我逃离这里”的话已经脱口而出。那位司机——没错,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位白净的美男子——瞬间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不过,当他看到后视镜中显子认真注视自己的眼神,便毅然决然地同意了。

所以,当那名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现身,还邀请自己跳上一支华尔兹时,显子真的吃了一惊。

十四岁的秋日。她第一次离家出走,虽然并非八卦新闻中爆料的那样,“与接送往来女子学习院的英俊司机日久生情”,但是,“显子勾引了年轻的司机”一文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事实上,爆料的正是显子本人。

是他!

每每有人这样称呼,显子都会不寒而栗,仿佛厌倦感一点点勒住了自己,让她想要出逃到某个无人这样称呼自己的地方。从记事时起,她就期盼着。

显子立刻心中有数了,同时也为这样不可思议的巧合感到诧异。若是履行二十多年前的约定,今晚确实是最后的机会。可是,没想到他真的会出现……

大小姐。

她不知所措地跟着那人进入舞池,跳完一支华尔兹。舞步旋转,仿佛又回到青春年少的十五岁。

每每想起这些,显子不由得感到窒息。无聊死了。为什么两个姐姐一句怨言都没有,反而心甘情愿因循守旧呢?这让显子觉得不可思议,可又无可奈何。

一曲终了,显子听到对方凑到耳边低语的瞬间,犹如被一把锐利的冰刃深深刺入了胸膛。

从生至死,无论做什么都要规行矩步,任谁都无法逃离祖先的“荫庇”。

——下不为例。

——大小姐,您这样做可不对。请您遵守五条家家规……

全部露馅了。被他看穿了一切。可是……为什么……

日常的起居坐卧——从随季节变化的发髻到一举一动——事无巨细皆有一定之规,五条家上上下下均受其约束。这就是经过先人们千年反复探索,千锤百炼得出的“五条家家规”。稍有逾越,立即会遭到他人的严厉斥责。

混乱之中,显子向男子身后看去,某个场景映入眼帘。

犹如无声堆积的雪片般,五条家迭代延续的旧习层累堆叠。

一个戴面具的男子被两名壮汉架出了舞厅——

但是,平民百姓绝对不知道延续千年的贵族家庭到底拥有怎样深厚的积淀。

显子不由得轻声尖叫了一声。是他,桐生友哉被捕了。她随即眼前一黑。

轻易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倒地之前,显子被人扶住了。

千年。

她睁开眼,只见一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扶着自己。虽然显子强调自己不要紧,可对方坚持把她送到了医务室,与户部千代子一起以跳舞过多导致身体不适为由,要将她们强行送回家休息。

显子的生父五条直孝是旧时清华侯爵家的当家主人。与近些年陡然受封的贵族截然不同,五条家是拥有千年历史的名门世家。

显子趁机溜出医务室,拿回放在休息室椅子上的手提包,却发现包中只有望远镜不知所踪。舞会散场后,她向附近闲逛的人打听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的去向,奇怪的是所有人都一脸纳罕的表情,异口同声地说今晚没有见过类似打扮的男子,仿佛该男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切只是显子的幻视而已。

从懂事开始,显子就非常讨厌这个称呼,却也无可奈何。

以后,我该何去何从呢?

2

大小姐。

显子所做的一切属于窃取陆军机密情报的间谍行为。

就是那个人教会我这件事的。

我会像桐生友哉那样被捕入狱吗?本大小姐?因涉嫌间谍行为?

人是不会变的。即便容颜、想法甚至名字可以发生变化,人也是不会变的。

显子皱皱眉头,随机又摇了摇头。

显子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还不至于遭到逮捕。显子——堂堂贵族院议长五条直孝侯爵之女、下一任陆相候选加贺美陆军中将之妻,怎么可能因涉嫌间谍行为被捕呢。一旦被捕,必定举国哗然,众议汹汹。最重要的是,若是有意逮捕,就该在今晚的舞会上来个人赃俱获才是啊。

骗人。

那桐生友哉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想起这位年轻的情夫白皙周正的容貌,显子轻轻耸了耸肩。大概再也见不到桐生友哉了。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反正他告诉显子的是个假的名字),为哪国效力,有何目的呢?显子永远没有机会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了。

她有些难以置信。二十年前的约定浮现于脑海。与那时相比,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连她也发生了变化。也许,那个人也是。

显子略感遗憾——不过,仅仅是略感遗憾而已。

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吧。

桐生友哉也好,受他所托进行的间谍行为也好,对于显子而言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消遣之一而已。

显子回想起逝去的时光,瞬间涌上目眩的感觉。

——还是老样子啊。

岁岁年年人不同

显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戏谑般地说道。

年年岁岁花相似

正因为你无所事事,才会勾引司机私奔。正因为你无所事事,才会不断离家出走。正因为你无所事事,才会沉溺舞厅。同样的,还是因为你无所事事,才会开始玩起了间谍游戏……

显子的嘴角露出啼笑皆非的形状,自嘲道。她暂时放下望远镜,向一旁墙壁上挂着的牌匾看了过去。

对间谍产生兴趣实属偶然。

他不来了吧。

大约一年前,显子在加贺美的书房中偶然发现了那人的照片,那名“什么人也不是”的尼莫先生。一心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他尚在人世。看来他在国外被捕,却未遭处决。显子非常感兴趣,想要知道那人后来怎么样了。

平时,她没少被这两位睁眼说瞎话的俗人说三道四。就算她自己没在意,看上去也确实与平日有些不同。但是——

她想起学生时代曾经雇用过的侦探,便约了出来。多年不见,侦探已双鬓斑白。一如从前那般,一听显子的委托内容便嘟囔着“调查军方相关信息还是另请高明吧”,直到显子开出价钱才勉强接受委托。

直到扮成汐汲的千代子的小巧背影再也看不到,显子才又把手提包中的望远镜拿出来。

三周之后,侦探给出的调查结果令显子深感意外。

千代子忽然轻声道了句“失陪”,便匆匆离开了舞厅。也许她看见了熟人吧。

最近,陆军内部成立了新的秘密情报机关。在向来被非军方人士称为“土包子”而遭到蔑视的日本陆军之中,这个把大学毕业的普通优秀青年培养成间谍的“新”情报机关是极其特殊的存在。

在社交界,显子艳闻远扬,桩桩件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理由直到现在还能让她心神荡漾,无论对方是谁。

有人力排众议,凭借一己之力创建了这个犹如异端的情报机关。那个人恐怕就是你要找的人了——侦探如是说。

是啊,应该不会这么做的。

显子听过调查结果,有些困惑。

无论是女佣还是老朋友千代子,仿佛都对刚刚脱口而出的疑问有了定论。实在有趣。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从前她委托侦探调查时,得到的结果是“那人极可能是陆军情报部的人”。与此同时,风传“这个人在国外遭到逮捕,已经被处决了”,而且还是被陆军高层“出卖”了。恰恰还是这个人,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凭借一己之力在陆军内部创建了新的情报机关”。有这种可能吗?未免也太离奇了吧。

“不过,太太应该不会这么做的。”

对于显子的疑问,侦探只是耸了耸肩,说“毕竟只是军中传言,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并以此为前提继续汇报。

“不过,显子应该不会这么做的。”

“据说陆军高层对这个特殊的间谍培养机构恨得牙痒痒,其中某位大人物似乎还曾恶言相向什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劝你们好自为之’,不过是否属实就不清楚了……”

“对不起。您和以往不太一样,总觉得您今天满心欢喜的……”

D机关。

女佣帮忙更衣时,不经意间在耳畔低声问道。显子被吓了一跳,抬眼看向镜子时,只见身后的女佣满眼的期待。

据侦探所说,陆军内部似乎如此称呼这个特殊的间谍培养机构。

“敢问您今天和哪位有约吗?”

此后,显子对间谍产生了兴趣。正好此时,在娱乐场所偶然认识了桐生友哉,受他之邀当上了间谍。所以,她也就却之不恭了——

宅子里的女佣凑巧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反正不过是场间谍游戏而已。

无奈地噘了噘嘴。

显子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显子她——

如果是在陆军内部力排众议、创建特殊间谍培养机构的人,应该注意到显子的“间谍活动”,早已识破才是。为什么偏偏任她妄为了这么久呢?得出的结论就是显子溜进加贺美书房中,用微型胶卷拍下来的文件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机密情报……

“不对,没换妆。”千代子独断认定,而后向显子靠了过去,压低声音,用打探机密的口吻问道,“你一直用那个小型望远镜痴迷地看呀看的,打算和哪位密会呀?”

想到这儿,显子皱起了眉头。

千代子的疑惑把显子拉回了现实。

若真如此,今晚那人为何特地现身呢?

“虽然像平时那样容光焕发,不过妆容怎么不一样了呀?”

即便隐身在黑色多米诺骨牌之中,在美国大使馆主办的舞会上和显子跳上一支华尔兹,再亲手回收证物,不可能毫无风险。若是想要拿回微型胶卷和望远镜,应该有的是办法。

一旦过了三十岁,显子就不再计算年龄了。过了三十五岁就是半老徐娘。不过是用浓妆艳抹维持着青春年少,以及青春年少时倾城倾国的容貌罢了。无所事事的阔太太强装落伍的蛇蝎美人——这才是我啊。懒散的旁观者们连这都看不透,吹捧得再多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难道是为了遵守二十多年前和显子的约定前来的吗?不,恐怕不是。不可能是这样。难以想象那个人会贪恋这样的浪漫之约。难道是——

也不看看我什么岁数了?

显子的脑海中渐渐浮出这样一种可能性。

每到此时,显子都忍不住想:这些人是不是瞎了。

那一日。

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常常由衷地赞美显子。

侦探对显子汇报后,准备离席之前,支支吾吾地开口道“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而后继续说道:

“太太永远都这么优雅动人。真是过分啊。”

“刚才我不是说过,陆军内部有人对那个特殊的间谍培养机关冷眼相待,想要除之而后快,还恶言相向什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据说这位极端右翼的人物,似乎就是您的先生——加贺美中将。”

其实,今天出门前宅子里的女佣也说了同样的话。显子站在穿衣镜前最后一次检查着装时,帮忙更衣的女佣情不自禁地轻叹。

显子闻言,自知脸色大变。

显子不由得噘了噘嘴。

如此说来,最近半年每每在家中遇到加贺美,他总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显子非常清楚对于加贺美这位从陆军幼年学校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最后毕业于陆军大学的“陆军精英”而言,绝对无法容忍纠集一群军外人士成立间谍组织之流的存在。何况,根据侦探的调查结果,这个组织功勋卓著。

“你倒是一直没变!仿佛只有你自己时光永驻似的。真是过分。”

自幼年学校起接受正统军事教育的加贺美,十分珍惜陆军军人之间“美好的羁绊”。对于陆军内部的怪物——犹如腐烂的苹果——不择手段除掉它也情有可原。那么……

千代子的话戛然而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显子,惊讶地提高了嗓音。

脑中闪过一道黑影。

“可是,好久都没有举办假面舞会了嘛。有多少年没办过了呢?五年?还是十年?我都快记不得什么时候办过舞会了。这才恍若回到年轻的时光,兴奋地出了门……”

难道今晚舞会上发生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呢?

千代子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皱着眉头说道。

今晚,显子随身携带的微缩胶卷中若是真的拍下了重要机密情报,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悉数拿去,情报不会泄露出去。但一旦查明机密情报泄露的事实与渠道,加贺美中将必将陷入困境,不要说担任下届陆相,恐怕连引咎辞职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打扮得有点儿嫩吧。”

尽管间谍机构成绩显著,但还需要能够与蛮不讲理的陆军高层相抗衡的方法。也许这才是那个人的目的吧?这是今晚这件事的真相才对。同时,那个人假借遵守二十多年前与显子的约定前来,当着显子的面逮捕了桐生友哉,也是为了告诫她莫要再次尝试间谍游戏了。

而千代子则身着和服,长发披肩,脚边还放着可以肩挑的水桶。看起来她装扮的是“汐汲人偶”。比起假面舞会,这身打扮更像参加化装舞会,不过,因参加舞会而聚集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有些人扮成小丑,也有扮成天使、恶魔或是货郎的人。

显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人黯淡的脸庞。

一身裁剪简洁的绛紫色高领长裙配双层颈链,为参加假面舞会而准备的威尼斯面具象征性地遮住上半张脸,说起来也不算盛装打扮。

她还想起一件事。

显子轻轻耸了耸肩,言简意赅地答道。

今晚,显子边用望远镜寻找桐生友哉,脑中边回想起二十多年前遇到的那个人。

“没什么想法。”

大概是挂在休息室墙角的那副匾额造成的。

“显子,你今天为什么这么打扮呀?”

年年岁岁花相似

千代子频频环顾舞厅。也许踮着的脚有些酸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头看着显子,仿佛有些疑惑地问:

岁岁年年人不同

赤坂区灵南坂町有一幢令人赏心悦目的白色三层建筑,那是美国驻日大使馆——通称“赤坂区的白宫”。托庆典的福,在此举办了久违的假面舞会。

看到这幅写有汉诗的匾额,显子不由得回忆起往昔岁月。可是——

昭和十五年纪念庆典恰逢其时,将人们的怨气一扫而空。事实上,世人已经陷入庆典中无法自拔。

显子眯起双眼,努力思索起来。

近来,预计在东京召开的奥运会及世博会纷纷叫停,民众间弥漫着压抑沉闷的气氛。

她从医务室溜出来,取回手提包时,匾额已经被摘走了。难道那块匾额是故意让显子看到的吗?为了让显子追忆往昔,想起与那个人的约定,才特地放在休息室的……

身为“皇室重臣”的贵族们也有参加庆典的义务,按公侯伯子男的排序列席。显子的娘家是五条侯爵,她身为其中一员也出席了庆典。与身为“男爵夫人”参加庆典的千代子相比,她更靠近天皇陛下。不过,就算离得更近些,也并非近在咫尺,故而并没有什么值得嫉妒的。

太可笑了。

在纪念神武天皇建国第两千六百周年的庆典上,约有五万名外国人士受邀蜂拥列席。“满洲国”皇帝溥仪、美国驻日大使J.格雷、法国驻日大使C.亨利、德国驻日大使E.奥图以及意大利驻日大使M.因德鲁里等均携家眷一同出席。

显子露出一丝苦笑。今晚举办舞会的可是美国大使馆,也就是说,那里是外国领土。怎么可能让日本人擅自做出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情呢。

是指在东京皇宫前的广场上,由内阁主办的昭和十五年纪念庆典。

疑点越想越多。说起来,半年前桐生友哉出现在显子面前。他恐怕也是D机关的人吧——也许是为了控制显子派来的间谍。反过来说,也许那个人真的只是为了完成二十多年前与显子的约定才在今晚现身舞会的,不过,他的真实目的也许是为了防止陆军机密情报外泄……

那一日的庆典——

假作真时真亦假。显子这样的外行人显然无法辨清真假虚实。

她噘着嘴说道,仿佛十分嫉妒她的老朋友。显子不禁苦笑。

——还是老样子啊。

“显子好像比我更靠近天皇陛下吧,羡慕死我了。”

显子戏谑般地说着,闭上了双眼。

千代子望着人群喃喃自语,猛地回头看向显子。

镜中人的面容可想而知。

“前些日子的庆典热闹极了。听说天皇陛下身着陆军军装,皇后殿下戴了一顶宽边礼帽……”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身材小巧的千代子说着,踮起脚、睁大眼睛环视舞厅。

憧憬着浪迹江湖,到头来不过是躲在安全的角落中不断玩火——厌倦了无聊的生活,为了打发时间才染指些许危险,但绝对不希望真正遭到毁灭——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才是我一成不变的真实面目。

“这可是久违的假面舞会呀!你很想知道大家都怎么打扮的吧?”

显子十五岁时就清楚这点了。

千代子打圆场般继续说道。

显子“看到”那个人背后张开无形的黑色羽翼的瞬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坚信只要有了这对羽翼,就可以摆脱迄今为止的无聊生活。同时,她也明白自己不会为了得到它而付出一切——直觉这样告诉她。

“我猜到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

如此一来,显子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把观剧用的小型望远镜握在手中。她默默地把望远镜放入手提包中。

岁岁年年人不同

“因为显子一直用那个小型望远镜痴迷地看着什么呀……”

骗人。

因为……千代子刚一开口便双颊绯红——这是她的老毛病——支支吾吾地说道:

她依旧闭着双眼,无声地呢喃。

显子挑了挑眉毛,眼神似乎反问对方用意何在。

人是不会变的。

方才说话的是男爵夫人户部山千代子,娘家旧姓大崎。从学习院大学的女子学院时算起,与显子相识已有二十来年。近年来,千代子富态了不少。她雪白丰润的脸颊浮现出随和的笑容,正在等待回答。

即便容颜、想法甚至名字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发生变化,人也是不会变的。

身后有人压低了嗓音问道。加贺美显子闻言懒洋洋地回过了头。

改变的只是这个世道而已。

1

“找到意中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