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东张西望。
空无一人的内景——拼接木地板、黑樱桃木家具以及布景用的壁炉——前,逸见双手交叉,抱在头后,深深地陷入导演专用椅中。
厚厚的幕布从天花板垂下,把整堵墙盖住了。地面布满管线,以致难以落脚。部分管线沿着墙壁爬上天花板。身后就是探出镜头的沉甸甸的金属盒子——德国引以为傲的最新式电影摄影机。另一台摄影机和三脚架一起放在推车上,可以利用轨道水平移动。音响调节器信号闪烁,其上布有无数控制杆与电子管。头戴式耳机放在调节器上,甩出一条管线,与天花板上悬挂的两支收音麦克相连……
逸见的话刚一出口,所有演职人员不禁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拍摄进度已经延迟了,应该没有时间悠闲地休息。但是在片场,导演下达的指示犹如圣旨。即便他是位反复无常的日本人,即便众人面带不满,大家依旧络绎不绝地离开了片场。
环顾一周后,视线又回到原点。
“暂时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继续。”他任性地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心血来潮般接着说,“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所有演职人员到片场外面逛逛?我想一个人静静。”
逸见茫然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内景,眉头皱成一团。
表演再次中断,演员们满脸不快,似乎想说“这次又怎么了”。逸见抓抓后脑勺,说道:
“我想一个人静静。”
“停!”
他没有欺骗工作人员。
不对,问题不在于演技。不是这样的。德国电影输给好莱坞的根本症结在于……
从早上起,他就无法一心一意地拍片。害他无暇顾及拍摄的罪魁祸首,就是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的那句话。
他不解地皱皱眉头。
昨天,纳粹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与传闻中情妇之一的里芬斯塔尔一起造访片场。当时,他莫名其妙地抛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这帮棒槌。这么烂的演技,永远也赢不了好莱坞啊。
“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处目击到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我不认可世上有鬼。为了以防万一,我命令盖世太保监视着这里,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表演重新开始,逸见依旧不满意。
说着,他窥视着逸见的眼睛,仿佛观察逸见的反应。
“好了,刚才那场戏再从头走一遍。请你们表演自然点儿——预备,开始!”
逸见不禁面色大变。
不过,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底暗暗自语。而后——
——你懂我的意思吧?
他不清楚日耳曼民族是否优秀,至少在片场,自己可是导演,即片场的神。要是有什么不满,就去对任命自己为导演的德国宣传部抱怨吧。
老实说,逸见根本不知道戈培尔暗指什么。无论如何,放任这位大人物就此离去太过危险。如今,在德国惹恼戈培尔的人,毫无疑问会丢了饭碗。不仅饭碗保不住,恐怕连吃饭的家伙都保不住……
逸见满脸失望,倨傲地在导演专用椅上坐下来。
情急之下,逸见急中生智顺势说道:
他连珠炮似的连骂带说。站在壁炉布景前、饰演德国军人的男演员与金发碧眼、一身碎花裙的女演员不满地对视了一眼,仿佛说:“我们干吗非得听一个日本人瞎指挥呢?”
“戈培尔阁下,实际上,有件事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阁下您……”
“自然一点儿!好吗?自然点儿。听好了,这可是一部有声电影。不需要默片时代夸张的动作。时代变了,表演得更自然点儿,才能演出好莱坞的感觉!”
他环顾四周,凑到戈培尔耳旁压低声音。
逸见五郎怒吼道。
“您料事如神,这个片场的确闹鬼了。这才把工作人员们吓坏了,耽误了拍摄进度,以及预算超支也是拜其所赐。”
“停!停!”
“也就是说真闹鬼了?”
雪村喃喃低语,起身拿上帽子和外套,离开了酒店。
“是的,真闹鬼了!”
先确认一下吧。
逸见断然点点头,滔滔不绝地说:
高亢的旋律戛然而止,某种假设渐渐浮出水面。
“我想,以酷爱电影闻名的戈培尔阁下自然明白,电影片场一直与鬼魂脱不了干系。这里时常闹鬼,我猜也许因为电影是操纵光与影的艺术,正合鬼魂心意吧。唉,不知道是不是用了电的缘故,拍片时,我目睹有道白影突然出现在内景中,又悄无声息地在镜中消失了。无论日本还是好莱坞,竟无一例外。”
《纽伦堡的名歌手》的音符在雪村的脑海中跳跃、交缠,仿佛注入了生命力,演奏出不协调的音调。
逸见耸了耸肩膀。
雪村把双臂支在桌上,十指交叉。
“不过,它不会做任何坏事。演职人员应该也渐渐习惯了吧。”
他们心照不宣的样子一直被雪村暗记在心,所以“幽灵”这种可笑的比喻才会突然冒出。
戈培尔未置可否,眯起眼,狐疑地打量着逸见。不久,他便带着里芬斯塔尔回去了……
当时附近只有UFA的摄影师,还有几位电影演员。
回想起昨日那件事,逸见不禁困惑不已。
在片场中,雪村偶遇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他在言谈之间,唐突提起了一件怪事。“据说最近这个摄影棚里闹鬼了。”不,问题不在于他提起的这件事本身,而是“为什么在此处目击到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雪村发觉戈培尔脱口而出的瞬间,周围不少人同时大吃一惊。余光所到之处也看到几个人不安地交换眼神……
当时,逸见急中生智——连自己都佩服自己的信口开河——戈培尔虽然被唬住,如愿以偿地离开了,但下次未必如此顺利。
就在昨天,应逸见邀约前往UFA片场的时候。
戈培尔本人特地到访片场,必定弦外有音,应该从这个角度考虑才对。以及他提到“闹鬼”的字眼,也需要想好对策。毕竟——
他最近刚听过这个词。
“我命令盖世太保监视着这里,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雪村皱了皱眉头。
戈培尔曾经对逸见发出如是警告。
幽灵?
警告?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名为雪村幸一的“陌生男子”的脸,经历是伪造的。可以成为任何人,却又不是任何人。酒店廉价的灯光让这名年轻男子的脸看上去宛若幽灵……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戈培尔阁下有什么不满呢?
雪村抬起头,窥视酒店墙壁上安装的镜子。
逸见皱皱眉,再次感到困惑。
难道不是纳粹安装了窃听器吗?那么,还能是谁?目的何在?
戈培尔曾提过“拍摄日程似乎延期了”,以及“拍摄费用大幅超支了”。
既然大使没有保密的自觉性,只要直接询问他,出于“为了日本”的想法,大使就会主动透露机密——不需窃听器。
事实上,拍摄日程的确延期了。可是,这还不是拜纳粹提出的古怪方针所赐吗?优秀的电影人陆续遭到排挤,导致片场的工作人员素质低下。延期应该归咎于纳粹,即戈培尔。给自己扔了这么一副烂摊子,逸见也是回天乏术。
新使馆中,以大使的房间为中心,被安装了无数窃听器。仔细想想,窃听器的数量多到不自然。
至于拍摄费用嘛,逸见确实把一部分预算中饱私囊了。可是,这又说明什么呢?全球任何一个国家或地方的拍摄费用肯定都是一本“糊涂账”。回收了拍摄费用以后,这行就属于一劳永逸的接客业了,电影院有多少观众,就捞得到多少收益。预算有误差也属于正常现象。为了拍出好的电影作品,预算超支了,或者拍摄延期了,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果真如此的话,这件事未免太古怪了。
何况,电影拍摄费用与德国军需支出相比,根本寥寥无几。打造一辆威风凛凛的德国战车,其经费足以拍摄出若干部大制作电影了。拍摄能够流芳百世的电影,需要巨额投资。不想砸票子,怎么出好片子?这和追求好女人是一个道理!
大使亲口泄露了日本外交机密。
好女人?
不过,雪村发现了另一件怪事。
想到这里,逸见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突然挨了重重一击。
事前彻底调查谈判对象的嗜好或弱点,可谓是外交常识。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无论是否合法都要不择手段。连谈判对象的基本前提都不清楚,竟然担任驻德大使一职?这本身就是件惊天动地的怪事。
等等,难道不是吗?
以心传心?日德心意相通的证据?
他想起来了。
雪村不禁哑然。
表面上,戈培尔是位“顾家”的好男人,算上妻子带来的孩子,他拥有一个两子五女的大家庭,被大肆宣扬为“德国模范家庭”。然而实际上,戈培尔是尽人皆知的好色之徒。据说,小个子“精英”戈培尔年轻时完全不受异性青睐。可是,当他继任宣传部长、在德国电影界获得权势后,美女们蜂拥而至、暗送秋波,甚至投怀送抱。于是,戈培尔变了。如今,他仗着在电影界的莫大权势,毫无节制地强迫女影星与他发生关系。
从笔录中可以看出,大使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遭到德方利用。
这种情况司空见惯。老生常谈得让人提不起兴趣。
陆军武官出身的驻德日本大使受到纳粹的“盛情款待”,乐不思蜀,亲口泄露了日本外交机密。而且,根据本人的供述,“我由衷觉得一切都是为了日本”。
原来如此,这样啊。明白了。
看起来他连自己为什么被召回国都不清楚。
逸见双手交叉、抱在头后,一个人轻声笑了出来。
“那些纳粹的干部们经常对我说,‘我方绝不会亏待日本。待我方在欧洲实现第三帝国的梦想之后,必定让身为荣誉雅利安人种的日本成为亚洲的盟主’,等等”。
“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处目击到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德国人对我方的贴心令我喜出望外。出访时,我方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德方也会源源不断地投我方所好。这才是以心传心,是日德心意相通的证据。
戈培尔这番解释“鬼”为何物的话。
“日德两国都是以武治国。二者的‘尚武精神’才是重要的,语言是次要的问题,换言之只不过是旁枝末节罢了。
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之所以召回驻德日本大使,正是为了“追究责任”。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对本国调查官大谈特谈德国国家社会主义,以及杰出的纳粹政权。
逸见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名年轻女子。玛尔塔·赫曼是名魅力十足的北欧系美女,拥有一头令人惊叹的金发,淡绿色的眼眸犹如湖水般清澈。她和逸见结缘于新电影,逐渐热络,目前正在交往中。逸见常常带她出入片场——
日方在对德情报战中一败涂地。
不过,既然戈培尔阁下对她一见倾心,逸见也无能为力。只得与玛尔塔分道扬镳,另觅芳草。
情报是日前应召回国的驻德日本大使的笔录。毫无疑问,这是一份绝密文件。问题在于大使供述的内容。
话说回来——逸见边想边苦笑着摇了摇头。
拿起火柴点了火,薄纸在火苗靠近的瞬间化为乌有。
“和玛尔塔·赫曼分手吧。”
他皱皱眉,咬住了唇。
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特地屈尊纡贵,来到片场竟是为了这件事。逸见不禁感到好笑。无法明示逸见,也是因为身旁有身为“情妇之一”的里芬斯塔尔严防死守吧。据说,戈培尔只有在这位老相好面前抬不起头,所以才会采取迂回战术,用“片场闹鬼”这种话打哑谜——
重组文字后,雪村在脑海中又回顾了一遍情报的内容。
“我命令盖世太保监视着这里,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利用音符的排列,将随机排列的细密数字转换为文字。
身为堂堂一国部长,为了得到一名年轻女子,居然做到这种地步。岂止令人诧异,简直可笑至极。看来,他年轻时非常不受异性的欢迎,也吃了女人不少亏——恐怕是这样。
一般来说,使用乱数表作为转换密码的密码表。但是,乱数表是危险的代名词。对于间谍而言,遭受怀疑意味着任务失败。不会招致怀疑的字典及文学作品——利用页数和文字排列——便广泛用作密码表。在此次任务中,瓦格纳歌剧的音符被指定为密码表。雪村原本不太喜欢瓦格纳歌剧,却熟记了全部总谱。
德国也许会战败吧。
雪村嘴呈O形,轻吹口哨。这份情报的分量远超预期。慎重起见,他拿出火柴,放在手边。一旦发现有人来袭,立刻用火柴点火。这种特殊材质的薄纸会瞬间燃烧殆尽,灰飞烟灭。
逸见下意识地自言自语,这句话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如今正值德国与英法联军交战,坊间风传德国占据绝对优势,日意两国只要趁机搭上势若破竹的德国,也许还能打开新的战局……
精神集中在指尖。半透明的薄纸摊在桌上,密码密密麻麻地罗列着。
逸见耸了耸肩。想破头也无济于事。他不懂政治,更何况是战争的走向。再说,德国得胜还是战败,都与他毫不相干。
雪村用尖头镊子把放在笔壳和墨水管之间的薄纸小心翼翼地抽出来。装在墨水管里的不是墨水,而是强酸液。一旦顺序有误,墨水管就会破裂,化掉薄纸。
逸见微微一笑。从昨日起,笼罩在头顶上的乌云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把从日本带来的形状特殊的工具套在那根钢笔的商标上。按之前的约定,向右转三次,向左转一次,最后再向右转两次。如此一来,笔身轻轻发出“咔嗒”一声,打开了。
他起身准备召集工作人员继续开拍,此时,逸见已经暗中盘算起别的事了。
雪村和着收音机中的旋律哼唱起来,着手进行作业。
对了,下次提议拍鬼片吧,一定能成为伟大的作品。问题在于要怎么说服戈培尔阁下……
就在刚才,雪村与另一名潜伏在德国的日本间谍在车水马龙的安哈尔特火车站接头。“写不出字的钢笔”是用来确认彼此没有“尾巴”的暗号。与此同时,它还担负另外一种任务。雪村从接头人处借来钢笔,在记事本上写上几笔后,立刻还给对方。不过,归还的是雪村一开始拿出来的那根钢笔。他在手里做了掉包(他做了无数次掉包技术的练习,即便近身处有人看到,也绝对不会察觉)。
他想起一个好主意,打了个响指。
桌上的台灯罩了灯罩。打开台灯,雪村从上衣的内袋中拿出钢笔,凑到灯下观瞧——乍看之下,这根笔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干脆就让玛尔塔·赫曼领衔主演吧。
他在墙边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幽灵吗?
如此一来,若是在自己外出时,房内真的被安装了窃听器,对方也只能听听歌剧,无法捕捉到细微的动静。
雪村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嘴角隐隐浮现出笑意。
雪村的唇畔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凌晨两点,柏林日本使馆。
这是《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幕第三场,骑士瓦尔特的咏叹调——纳粹心爱的瓦格纳歌剧。
所有工作人员下班后,馆内鸦雀无声,漆黑一片。从窗帘缝隙间射入的苍白月光,隐约照出物品的轮廓。
森林中发出无数可爱的声音,荡漾着,回响着。
雪村面对嵌入使馆墙上的穿衣镜,聚焦般眯起了眼。
从远处滚滚而来,越来越近。
昨天——
像远处的涛声,从某地传来,
到访片场的戈培尔说出一番怪话。
洪亮的声音在回响。
“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处目击到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开始吧!”春姑娘在森林里呼喊,
戈培尔说出这句话的瞬间,站在雪村附近的不少人同时大吃一惊。雪村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发觉附近只有UFA的摄影师,还有几位电影演员。他们的反应让雪村心生疑惑。他留意到在逸见顺着戈培尔的指责做出辩解时——耽误了拍摄进度,以及预算超支都是“拜鬼所赐”——一名年轻的摄影助手大吃一惊,停下手里的工作,慌乱地四下环顾。另一名工作人员慌慌张张地对他摇摇头。还有另一位工作人员用口型对那人说:
稍待片刻,收音机内传来一阵杂音,而后,突兀地传出一阵旋律。
“不在这儿。”
捡起地上的硬币,打开房间内配备的廉价收音机,脱掉外套,摘掉帽子,将其挂在衣帽架上。
雪村接受过读唇术的训练,因此把那位工作人员的唇部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调整镜子的角度,用以确认房间的死角中是否埋伏着可疑人员。指尖弹出的硬币在房内滚动,他竖起耳朵,辨别里面的动静后,才迈步走入室内。
逸见的辩解看似毫无道理、信口雌黄,但是,对于逸见本人而言,恐怕那是最为合理的解释。事实上,戈培尔完全被蒙骗了,从这个结果来看,可以得知逸见的推断是正确的。不过——
话虽如此,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进行最低限度的安全确认。
“有道白影突然出现,又悄无声息地在镜中消失了。”
他原应在外出时设置若干机关,用以确认是否有人潜入房间,但是为了符合此次任务中“雪村幸一”的伪造履历,才入住这种廉价旅馆。倘若拒绝保洁人员在他外出时入室打扫,反而有些装腔作势。他只能以外出时遭到他人潜入为前提行动,才能避免惹人怀疑。
逸见信口雌黄的辩解中,只有这部分莫名真实。
雪村回到酒店,打开房门后,在门口稍作停留。
参与过审讯的人都知道,人类无法不假思索地编纂出与眼前事实毫无瓜葛的谎言。冷眼观察,无论他的话听上去多么荒唐,说话者的脑海中必定浮现出与眼前事实相关的内容(只有天才骗子,以及接受过整套训练的优秀间谍才可以条理清晰地叙述出与听到的问题毫不相关的事)。逸见最近亲眼见过“镜中消失的白影”,所以才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可对他而言应该见怪不怪才是。常年在电影界摸爬滚打,大银幕上没有新鲜事。问题在于——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表上,确认了下时间,而后看也不看佯装看报的雪村,便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在这儿。”
男子面无表情地说完这番话,把报纸折好,抬头看了看站内的时钟。鸭舌帽下露出的侧脸白皙端庄,格外年轻。
雪村记挂的是这句话。
——他自称为躲避感情纠纷从好莱坞逃至此处,理由并非仅此而已。逸见涉嫌营私舞弊,他被逐出日本也是因为经济纠纷。在他因挪用纳粹资金而引发纠纷之前,劝他见好就收吧。
片场的工作人员对戈培尔与逸见那番话的反应实在不自然。不安地表情,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那句“不在这儿”……
对方的声音中略带嘲讽。
雪村在酒店的房间里浏览日本大使的供述时,突然想起这件事,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一种假设。
——逸见五郎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起初,他觉得这个假设十分荒唐,可转念一想,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看似支离破碎的线索就能拼成完整的图案,从而得出合理的解释。
雪村皱了皱眉头。对于间谍而言,尽量缩短接头时间为第二本能。无论如何,“追加情报”都是非常罕见的。
他打算验证这种可能性,因此昨日设下了小小的陷阱——
这是追加情报的暗号。
雪村低头看向脚边。
男子把有折角的那张报纸卷起来。
他在大使房间的地板上撒了一层薄薄的爽身粉。出入房间的人留下了脚印。其中一对脚印在镜子前面消失了,仿佛迈步走入了镜子里……
之后,待对方折起报纸离开,雪村暂留原地,确认附近是否有人尾随和自己接头的男子即可。若有需要,则“清除敌人”。这是间谍的礼节。
见鬼了吗?
目的既已达成。接头结束了。
再次低声自语后,雪村微微一笑,退后一步,对镜子说道。
疑问冒出脑海,却无法直接询问对方。或者说,他觉得即便开口询问也不会得到答案。潜伏的间谍相互接触仅仅是为了交换情报而已,除此之外不闻不问。万一落入敌手,遭到严刑逼供,不知道的事情便无从作答。如此一来,可以将损失降到最低。
“出来吧。”
是长期潜伏的特务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潜伏的呢?
镜面轻轻晃动了几下,一名面色苍白的陌生男子出现在雪村面前。
雪村对男子这番理直气壮的回答暗自咂舌。这番话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我豢养着可以窥视戈培尔私人日记的内线”。无论采取哪种手段,或金钱美色,或信念巧言,抑或威逼利诱,豢养内线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工作。
这名面色苍白、戴着银色细框眼镜的矮个男子耸耸肩,双手在身前摊开。
——戈培尔曾经在日记里写道“冗长到难以忍受”。
这不是幽灵,是活生生的人。
——有证据吗?
“你是何人?”
雪村冷哼一声。果不其然。戈培尔的口头禅不就是“并非叫好才叫座,而是叫座才叫好”吗?问题在于……
雪村低声发问,对方惊讶地皱了皱眉。
——《武士的女儿》的高票房背后另有内情。戈培尔曾经私下召集新闻媒体,做出指示,命他们“大肆宣传这部作品”以及“绝对不可以给差评”。
“你不抓我?”
——那么,委托你调查的那件事有什么进展吗?
雪村默默地耸了耸肩。
此次接头的目的在于得到来自祖国的报告文件。报纸一角以事先约定好的角度折叠。接头暗号是“迟到了五秒钟”。写不出字的钢笔。目前为止全部符合程序。雪村同样压低了嗓音问对方。
日本大使馆的大使房间里有间密室。
不对。何况,如今追究对方是谁没有任何意义。
雪村之所以发现这件事,是若干巧合频频发生所致。例如,逸见那句“有道白影突然出现,又悄无声息地在镜中消失了”,恐怕是他最近到访大使房间,在酩酊大醉之时,发现有人进入镜子后面的密室吧。所以,他向戈培尔辩解时,只有这部分话莫名真实。
他摇摇头。
当然,仅仅凭借逸见的话,雪村无法锁定地点。柏林这么大,逸见在任何一处目击这一幕都无可厚非。当时,雪村脑海中浮现出大使的房间中多到不自然的窃听器。根据调查报告来看,似乎是驻德日本大使主动向德方泄露机密的,不需要窃听器。那么,在大使的房间四处安装窃听器的就不是纳粹,而是其他需要知道这个房间有何动静的人。有必要安装那么多的窃听器,精准掌握室内情况的,只有直接出入这个房间的人。例如,连大使本人也不知道的藏身于密室的人,或者说是他的后援。
以前在日本遇到过的人吗?不对,这声音难道是……
“我是朗,菲利普·朗。”
雪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报纸上,却眯起了双眼。
眼前的男子突然报上姓名。有些驼背、骨骼纤细的朗用力挺起胸膛,眼神熠熠生辉,对雪村宣告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谁?
“是名电影导演。”
身旁的男子用报纸遮住脸,说道。嗓音低沉得难以辨识。从鸭舌帽檐下几乎无法看到他说话的动作。
雪村眯起了双眼。
——迟到了五秒钟。
菲利普·朗。
把钢笔还给男子后,他再次打开报纸。
他的确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雪村以德语致谢,接过男子手中的钢笔,在记事本上奋笔疾书。
前不久,此人甚至还被称为“肩负德国电影黄金时期的新生代天才导演”,可这阵子完全没有露面。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地方,二人以这种方式相遇了。
“谢谢。真是帮了大忙了。”
据说,朗突然从德国电影界消失,理由有两个。
雪村转头一看,身旁的男子把自己的笔递了过来。那名男子操着一口无可挑剔的流利德语。不过,递来钢笔的手却拥有东方人的肤色。只见他中等身材,身着朴素的灰色西装,鸭舌帽低低地压着,阴影挡住了他的脸……
其一,他拥有犹太人血统。
“要不要用我的笔呀?”
对于居住在东方岛国的日本人而言,欧洲所谓的“犹太人问题”是个有些陌生的话题。除了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宗教对立问题外,犹太人被禁止拥有土地,遭到同业公会的驱逐,历来从事小规模零售业与金融业的人居多。可讽刺的是,随着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金融业逐渐在社会中呼风唤雨,犹太人被冠以放高利贷者的形象,是从汗流浃背的劳动者手中掠取钱财的黑心金融业者,是压榨劳工的贪婪资本家。
雪村若无其事地靠近那名男子,在他一旁打开报纸,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报纸折起来,从口袋里取出记事本和钢笔。他摊开记事本写了几笔,随即蹙眉。不出墨了,他轻轻甩了甩钢笔,又试了试,还是写不出字。
纳粹看中了犹太人的这个形象,将其利用到极致。上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身为战败国的德国承担巨额战争赔偿,其国民身陷通胀与失业的泥潭中苦苦挣扎。纳粹巧妙利用德国国民的不满情绪,送出犹太人成为众矢之的。“(失业也好,通胀也好)都是犹太人干的好事”,这狗屁不通的歪理未免太牵强附会了。然而,一向聪明的德国国民中有一部分人狂热信奉这个歪理。战败后,他们颜面尽失,怨声载道,身边需要一个出气筒,谁是这个出气筒都无所谓,只要能够缓解压力就好。纳粹察觉出这一点,将犹太人问题推上台面——作为应付国内舆论的对策。
那名男子打开的报纸一角被折成特殊的角度。
纳粹夺取政权后,以“犹太人是劣等人种”为由,从德国国内的犹太人手里剥夺公民权利,抢走饭碗,没收财产。另设收容所,强制收容大量犹太人。职场上的犹太人荡然无存。一部分人被关进收容所,一部分人流亡海外。电影界也不例外,一旦被认定为犹太人,便不得不选择是去收容所还是流亡他乡。仅仅因“犹太人”之故,德国电影界流失了许多优秀的工作人员。事到如今,德国电影急遽退步也是事出有因的。
他看到一名男子在站内文艺复兴式立柱的背阴处看报纸。
德国电影界引以为傲的新生代天才导演菲利普·朗也受到犹太人问题的波及。他很早就公开自己具有犹太人血统。但是,有人强烈反对把朗逐出电影界。
雪村在站内商店用零钱买了份报纸。拿在手里大致浏览一遍后,叠起报纸,夹在腋下左右张望。
这个人就是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戈培尔作为希特勒的心腹、纳粹首屈一指的精英人士,非常迷恋朗身为电影导演的才华,认为朗是德国电影界不可或缺之人,不愿驱逐他。在戈培尔的强烈意愿下,朗受到了“特别待遇”,不过前提条件是拍摄为纳粹歌功颂德的影片。然而——
德国成功对波兰发动了“闪电战”,继而对英法宣战。此后,柏林市民的生活看起来似乎毫无变化。唯一变化的只有在夜间实施灯火管制,以及嗜好品与部分食品实行配给制而已。
据说,戈培尔观看了朗拍摄的“纳粹礼赞电影”,立刻变了脸。他一改往昔的态度,向盖世太保下令,抓获朗后,立刻将其送进强制收容所。
这座德国最大的转运站位于波茨坦广场东南方向,挤满了身着臃肿服饰的乘客。有赶着上班的,有赶着上学的,还有赶着采买食品或圣诞礼物的。不是所有人都目不斜视地一心赶路。随处可见候车时停下脚步专心致志地看报纸的人,遇到熟人互道早安的人,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人。
这就是朗在德国电影界销声匿迹的第二个理由,也是决定性的理由。
上午八点,柏林安哈尔特火车站。
盖世太保破门而入的时候,朗的住处早已是人去楼空。戈培尔接到报告,一脸平静地下达严命:“他没有时间逃离柏林,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捉拿归案。”
翌日。
后来,盖世太保在柏林市内严设关卡,为了寻找朗日夜奔忙。谁能料到朗潜伏在日本大使馆呢,就连雪村也始料未及。
“我不认可世上有鬼。为了以防万一,我命令盖世太保监视着这里,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怎么办?
戈培尔重新把目光投向逸见,龇着牙笑起来。
雪村皱了皱眉。
“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处目击到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果真如此的话,也只能称其为鬼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纳粹要犯”就在眼前。抓住朗,交给盖世太保,才是与德国站在统一战线上的日本国民期待的行动。可是——
戈培尔边说边把双手放在背后,转过身去。他环顾摄影棚,接着说:
忽然,雪村觉得身后有人。
“是啊,该怎么形容好呢……”
他从站在对面的朗的身上分开了一些注意力。
“您说的某个人物是谁呢?”
镜子里映出几道堵在门口的黑影。
“据说最近某个人物在这个摄影棚现身了。”
朗随即也注意到了,越过雪村的肩膀看向门口,顿时流露出安心的笑容。看来,来人是他的“同伴”。
戈培尔缓缓开口,似乎要确认自己这番话是否起了作用。
雪村认得倒映在镜子里的其中一个人影。陪同酒鬼逸见的那一晚,从人行道旁的建筑物楼顶上坠落了一个盆栽。当时在屋顶上的人就在眼前,也就是说,他的目标不是逸见,而是警告在大使房间拆除窃听器的雪村……
“其实我的耳边刮过一阵邪风。”
他们悄无声息地走入大使的房间。一共六个人。
戈培尔趁机眯起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着逸见。
正如雪村预想的那样,这六个人都是UFA片场的工作人员。他们把雪村团团围住,停住了脚步。
“这一次的花销应该没有那么大呀……”
他们发现雪村看起来还是泰然处之的模样,不禁面面相觑,困惑不已。最后,其中一人下定决心,主动问雪村:
逸见慌乱地眨眨眼睛。
“你打算怎么办?”
“预算超支了?怎么可能呢?”
“我正在考虑。”
“而且,拍摄费用大幅超支了吧。”
“可不可以请你保密呢?”
“没事。拍摄顺序略作调整而已。预料之中的事。”
另外一个人说道。雪村对此不禁轻声笑了。在他国大使馆内安装窃听器,这做法未免也太自私了。
“拍摄日程似乎延期了?”
“可不可以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戈培尔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停留在墙上的日程表上,故作轻松地反问逸见:
雪村压低了声音。
逸见满面堆笑,状似无意地随口一问。
“听完了我再做决定。”
“对了,戈培尔阁下,今日因何故贵足踏贱地呢?”
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忧心忡忡。不久,才有其中一人下定决心。
若能事先推测得知他们的方针,日本就可以采取相应的对策。至少对于本国而言,欧洲局势算是外交上能够打出的一张好牌……
菲利普·朗的逮捕令尚未发布之际,UFA的电影工作人员碰巧在场。朗一旦被捕,事态就再也无法挽回了。他们急忙联系朗,劝朗即刻出逃,但此时纳粹已布下天罗地网。朗首先需要找到藏身之所。起初,他轮流躲藏在电影工作人员的家中。盖世太保随即闻风而动,险象环生。恰巧一名工作人员的妹妹初到施工中的日本大使馆工作。考虑到盖世太保的手不会伸到身为同盟国的日本的使馆中,所以,朗暂且匿于施工中的日本大使馆里。与此同时,贿赂施工方,请求他们在大使的房间中利用错觉在墙上开出一间密室。在房间中安装大量窃听器自然是为了准确掌握房间主人即日本大使的动向(自有声电影出现以来,录音师最拿手的就是在隐蔽之处埋放麦克)。不过,日本大使比德国人更崇拜纳粹,绝对不能让其察觉朗的存在。之所以朗“可以宛若幽魂般”出入镜子,就是从窃听器中获取到信息。
纳粹预计灌输给国民的下一个通俗易懂的故事便是——敌人是谁。
回想起来,这件事荒唐至极,可那时命悬一线,只好出此下策。
具体来说,他们打算把谁作为下一个攻击对象呢?是苏联,还是英国呢?
“我们会尽快找到解决的方法,希望你无论如何帮忙保守秘密……”
纳粹将引领德国国民去往何处。
听到这里,雪村不禁皱眉。为了眼前这名面色苍白的矮个男子——菲利普·朗,身处房间的这些人竟然铤而走险。他们藏匿戈培尔亲自下令通缉的犯人。这件事若是败露了,他们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真的会演变成拼上性命的事态。对他们而言,朗是值得拼上性命也要保护的人吗?这种做法太外行了。然而,也许正是因为他们这种临时起意的门外汉做法,才能钻了盖世太保的空子,至今没有被发觉吧。
电影这种复合型媒介把“通俗易懂的故事”自然而然地烙印在国民的深层意识中,借此大肆推行国家方针政策也成为可能。通俗易懂的故事结合壮丽辉煌的音乐轻易夺取人们的理性,将之引入狂热境地。“理性沉睡,心魔生焉。”恐怕这才是戈培尔的用意。问题在于——
雪村沉思半刻,问道:
据近期发表的学说,人类接受的外部信息有八成来自视觉与听觉。
“逸见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电影是同时使用音乐与影像的复合型媒介。
一名工作人员摇了摇头。
相继掌控报刊与广播之后,戈培尔又把目光投向了电影界。目前,纳粹党拥有德国最大的电影制片厂“UFA”全部股份的七成以上,用人方面也与政界密不可分。事实上,称“UFA”为纳粹党的所有企业也不为过。
“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逸见先生他在金钱方面怎么说好呢……出手非常大方……所以……只是请他‘配合’而已。”
德国国内的媒体早已处于戈培尔的完全掌控之中。
配合而已啊。
雪村眯起双眼,竭力在与逸见闲话之中,揣摩戈培尔的意图。
雪村轻哼一声。
在复杂多变、贪得无厌的国际形势之中,日本如今已别无其他出路。
戈培尔指责拍摄预算超支时,逸见由衷感到意外,不解地自语道“这一次的花销应该没有那么大呀”。原来他的电影制作费都被挪用在此处了。
看透纳粹真实意图,摸清发展方向,才能处置得当。
不过,能让巨额资金轻易被挪用,逸见自己也有问题。作为企划、主演、导演以及制片人,他拥有超乎常人的才华,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区分现实与虚幻。也许,常年从事电影工作的人都会变成逸见这样吧。
对此毫无疑问。
雪村注意到众人不安地盯着他,等待着他给出答复。
混乱的欧洲局势今后将由纳粹德国一手掌控。
怎么办呢?
形势不明朗,即使狂欢一场,也没有任何政治意义。若是利用奥运会“掩人耳目”达到政治目的,至少情势必须更加明朗才是。比如——
雪村摸了摸下巴,突发奇想。他问朗:
此时此刻,日军正在中国大陆陷入苦战。军费扩张导致国内经济危机,各地在贫困线苦苦挣扎,鬻儿卖女者比比皆是,甚至路有饿殍。值此前途渺茫之际,仅仅为了扬国威,投入庞大的国家预算举办奥运会,恐怕不仅会贻笑大方,还会令人咄咄称奇。
“可以让我看看你拍的电影吗?”
雪村避开他人耳目,暗自蹙眉。
“你怎么了?”
或者,正如戈培尔所指,越是非常时期,日本反而越应该在东京举办奥运会,向全世界鼓吹“日本和平论”。但是——
逸见听到有人在身后喊自己,吓得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多么巧妙的着眼点。据说,利用奥运会套取情报的策略也是戈培尔的提案。
转过椅子,逸见发现雪村站在他入住的酒店房间中。雪村歪着头,和善白皙的脸庞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各国政治家均对奥运会这项赛事不屑一顾,纳粹却在政治军事上对其物尽其用。
“你什么时候……不对,你怎么进来的?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欧洲民众对于德国的印象从“野蛮的纳粹”一举转变为“和平的纳粹”。纳粹德国以此藏形匿影,暗中扩张受到《凡尔赛条约》严格限制的军备,不知不觉间,竟成长为凌驾于英法之上的军事大国。
逸见边问边慌慌张张地把摊在桌上的信件塞进其他资料中。
《奥林匹亚》将奥运会的美好传遍全球,与此同时,不负众望地让世人对主办奥运会、令赛事顺利成功的纳粹德国——镜头中时常出现希特勒总统的身影——萌生信赖感。
“你还问我为什么……”
接着,在奥运会结束后上映的纪录片《奥林匹亚》,再次令全世界陷入狂热。这部片子从观众们难以看到的角度拍摄成像,魄力十足。运用特写、慢动作与反拍手法,赛事没有拍好就重新来过。通过影像与音乐,原本只是业余赛事的奥运会摇身一变,成为“动人心弦的大片”。
雪村不解地皱了皱眉。
首先,驱策国内外新闻媒体,大肆报道奥运消息。各国媒体记者应邀入德。交通、食宿、开销及其他费用,皆提供种种便利。甚至在奥运会开幕之后,以希特勒总统为首,纳粹官员全部赶赴奥运会会场,为选手们加油喝彩。几经锻炼的美好肉体、胜负一瞬间的紧张感、朝气蓬勃与身强力健均令人赏心悦目。人们为选手的活跃表现加油,并为之狂热。比赛结束后,发色、瞳色与肤色各异的选手相互激赏不已。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镜头捕捉种种画面,记者们写下报道发往全球。
“不是逸见先生你说的吗?昨天你的确对我说过‘来酒店接我,一起去片场’,对吧?”
纳粹充分利用了奥运会。
是啊,逸见总算想起来了。前几天,他邀请自称电影爱好者的雪村去UFA片场。但是,正巧碰上戈培尔临时来访,片场上下慌乱无比,无暇带雪村参观,所以才打算重新邀请其参观。
在柏林奥运会之前,无论如何这只是场业余赛事的庆典,是无法登上国际政治舞台的小型活动而已。
“门没关。”
说着,戈培尔再三摇头。
雪村耸耸肩,回答了逸见的另一个问题。
“话虽如此,那毕竟也是无心插柳。这种方法不能屡屡使用。第二次使用是东施效颦,此后再用便只是瞎胡闹而已。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觉得扫兴吧。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格外关注日本奥运会如何举办。正如莱妮所言,我也认为日本应该举办东京奥运会。贵国却毅然决然地交还主办权,令人扼腕叹惜。”
“我敲了好几次门,也喊了你好几次,见房中没有任何回应,不禁有点担心……是不是打扰你了?”
戈培尔说着,耸了耸肩。
“没有,不要紧。没什么问题,别介意。”
“在柏林奥运会上,日方那位播音员真是令人瞠目结舌。莱妮和我准备得再怎么万无一失,也无法像他那样巧妙地引发出国民的狂热。虽然心有不甘,但我们的确稍逊一筹。”
逸见依旧稳坐在椅子上,摊着双手。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雪村听的,更像是安慰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他模仿日本广播电台的声音惟妙惟肖。
“真是间奢华的客房。”
“‘前畑加油!前畑加油啊!赢了、赢了、赢了、赢了!’”
雪村环顾四周,赞许不已。
遭到里芬斯塔尔的催促,纳粹精英戈培尔“博士”无可奈何地苦笑。
“天花板好高啊。空间宽敞舒适。地毯松软,高级家具厚重感十足。浴室铺设的全是大理石吧?和我住的那种廉价酒店简直有天壤之别。不愧是阿德隆酒店。”
“博士,可不可以请你表演一下那个?”
这是柏林数一数二的豪华酒店。
说着,她转头看向身旁的戈培尔,投以意味深长的目光。
接受德方邀请时,逸见与宣传部协商,获许在拍摄电影期间入住阿德隆酒店。
“我们可是非常期待看日本导演如何拍摄奥运会纪录片呢。对吧?”
艺术需要穷奢极欲。
里芬斯塔尔仍然讥笑道。
这是电影人逸见的座右铭。
“呵,即便日本有些难以应付,可越是非常时期,反而越应该举办奥运会才是呀。”
他走遍世界,以一己之力得到一切,入住豪华酒店,享用顶级料理,品尝高端佳酿。迄今为止都平安无事。应该如此才对——
里芬斯塔尔所拍摄的《奥林匹亚》,是记录上一次奥运会,即一九三六年柏林奥运会的纪录片。当时已经决定下一届由东京举办,因此,柏林奥运会闭幕式的致辞是“让我们四年后相聚东京”。按原定计划,四年后,即原本明年在东京举办奥运会。但由于战争,日本政府认为无法如期在东京举办奥运会,故而去年决定交还主办权。
“你怎么了?”
雪村迎合着对方,夸张地耸耸肩。
雪村又问了一遍。逸见这才缓过神,抬起头,只见雪村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
“是啊,我也感到十分遗憾。不过,毕竟日本现在处于关键时期。”
“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呀,刚才好像也没有听到我敲门……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真是可惜呀,东京奥运会取消了。”
问我遇到什么麻烦了?
里芬斯塔尔的唇畔露出一丝讥笑。
这句话简直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啊。
雪村对莱妮的赞不绝口总算打消了她的疑心。看来越是才华横溢的人,越是对奉承之词难以招架。
听到对方这句无心的提问,逸见险些大发雷霆。但是,细细想来,雪村毫不知情,对他发脾气又能如何。
“其中有一部您记录柏林奥运会的片子,名叫《奥林匹亚》。我最喜欢了。这部片子真的是棒极了。”
“哎?这是什么?”
雪村特意用有些笨拙的德语说道。
雪村疑惑地自言自语,捡起脚边的资料,照实念了出来。
“您拍的电影我都看过了,非常棒。今日得以拜见尊颜,实是三生有幸。”
“……如果不希望我们向盖世太保告密的话,今后须对我们言听计从……”
他的确在执行其他任务时见过里芬斯塔尔一次。伪装成报社记者,潜入纳粹党大会时,雪村偶然与她擦身而过。若是她还记得那次碰面,这种对影像的记忆力着实了不起。不愧是希特勒赏识的电影导演。
糟了!
雪村佯装慌乱,边摆手回答边暗自咂舌。
逸见差点飞扑过去,抢回雪村手上的资料。
“没有,怎么可能。在下第一次有幸拜会里芬斯塔尔小姐。”
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雪村问道: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是什么资料?”
雪村转瞬间露出毫无防备的天真表情看过去。拥有鹅蛋脸庞的里芬斯塔尔略略蹙眉,狐疑地问道:
“没什么。请你忘了它吧。”
她察觉出什么了吗?不可能吧?
“怎么可能没什么?”
莱妮·里芬斯塔尔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脸上隐隐浮现出怀疑的神色。
雪村难得正颜厉色。
雪村感到一道目光袭来,不由得抬起头。
“无论如何这都是封恐吓信吧?‘如果不希望我们向盖世太保告密的话,今后须对我们言听计从’?逸见先生,这倒底是怎么回事?你被什么人威胁了?”
至于莱妮·里芬斯塔尔,她在积累了身为舞女与女演员的经验后,转行成为电影导演。《信念的胜利》《意志的胜利》这两部纳粹党大会的纪录片奠定了其独特的拍摄技巧。如今,她被视为象征纳粹德国的电影导演之一。
“被谁威胁了?他娘的,天晓得!老子还想知道呢!”
戈培尔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宣传部首任部长。该部门的首要任务是控制报刊、广播及其他宣传渠道,其次是进一步利用媒体动员大众。翌年,在各路媒体大肆宣传、赞美希特勒的攻势下,国民投票举行,希特勒取得近九成的压倒性支持,就任总统。独裁体制就此完成。
中烧的怒火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一通后,逸见靠着椅背,仰望着天花板,两手抓着精心打理过的头发。
六年前,“人类史上最为严谨”的《魏玛宪法》令纳粹党合法夺权。与此同时,德国设立国民启蒙宣传部。提出此项议案的人便是戈培尔。
雪村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戈培尔接连构思出可令纳粹党备受瞩目的计划。运动与娱乐,游行时身着整齐划一的制服,演讲(必然安插眼线)、群殴,甚至还有焚书运动。戈培尔在引人注目、引发群众的狂热方面拥有特殊的才能——称其为天才也不为过。
“要不报警吧?”
他开始着手在大街小巷张贴政党宣传画。废除了只有文字的传统海报,以富于设计感的血色大字在黑底上罗列出豪言壮语,如“大德国主义”“振兴德意志第三帝国”“拥有纯正雅利安血统的民族是世界之冠的优等人”“德意志民族不知生,不畏死”“打倒犹太人”等。街头海报上罗列的几乎都是内容空洞的标语,但它们却抓住了德国国民的心。严重的通货膨胀,经济遇到的空前困难,身处前途渺茫之中,德国国民间弥漫着无处发泄的不满与不安。因此,由纳粹党提出的过激言辞成为他们的发泄渠道。
“报警?告诉盖世太保吗?”
在纳粹的乌合之众中,约瑟夫·戈培尔是鲜少拥有博士头衔的精英人士,在纳粹党夺取政权的过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逸见疲惫地摇摇头。
雪村在脑海中整理起有关对方的情报。
“别开玩笑了。”
从某种意义而言,这倒是真心话。
国家秘密警察——通称“盖世太保”,原本是纳粹党内部的调查组织,在纳粹夺取政权后,势力迅速扩张。他们驱逐德国旧有的警察组织,掌握国内“维持治安”的绝对权力。他们为了拿到利于自己的口供而不择手段。如同字面的意思,的确“不择手段”。没有人可以毫发无伤地走出盖世太保的审讯室。无辜良民受了刑,几乎丢了半条命——甚至遭到虐杀——这样的例子让人不胜其烦。
得见尊颜,不胜荣幸——
“但是,日德两国是盟国。他们怎么也不会对日本人乱来吧。”
雪村声音沙哑,握住对方落落大方伸出的右手,旋即退回到方才的地方。他低着头,悄悄抬眼看过去,确认对方露出轻蔑的神色后,暗自轻笑。
逸见默默地用力摆摆手,坚决否定了雪村的提议。
“得见尊颜,不胜荣幸。”
仅仅因为看不惯别人的眼神,那帮人就能将无辜人凌虐致死。无论发生什么事,逸见绝对不愿意和他们有半点瓜葛。
待逸见紧张地介绍完毕,雪村主动向前迈了一步。微微屈身,伸出双手。
“逸见先生,你做过什么事呀?”
戈培尔打量着雪村问道,嗓音粗重沉稳。
雪村问道。
“这位是谁?”
“对方用什么把柄恐吓你的呢?”
这句纳粹礼喊得格外嘹亮。
逸见略作沉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答道:“寄件人指控我私自挪用纳粹的钱。”
“希特勒万岁!”
“纳粹的钱?你真的犯了这种滔天大罪吗?”
逸见条件反射性挺直腰杆,脚跟用力并拢,高抬右臂。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吧。”
他们同时在逸见面前驻足。身材矮小的戈培尔仰起头,用冷冷的目光观察着逸见的表情。
逸见用指尖梳理着小胡子。
疑窦丛生之际,那二人径直向逸见走来。
“这就像是硬币的两面。或者说,是见解有分歧。为了拍出佳作,无论如何都要斥巨资。就这层意义而言,可以说我挪用了影片制作费,也可以不算,都投资在拍好片子上了。反正只要电影大热,这点儿小钱立刻就能赚回来。不过,恐吓者似乎掌握了某些证据。”
不过,他们为什么来这里呢?难不成……
“这样啊。”雪村歪着头,轻声自语道。突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手。
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与其情妇兼纳粹御用电影人莱妮·里芬斯塔尔。
“那么,对戈培尔阁下开诚布公如何?听闻他颇懂艺术。坦白地把钱的去向告诉他,他应该会明白的——”
那二人其中一名是身穿纳粹制服的小个子男性,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名纤瘦高挑、一身男装的女性。制服男性背着手,单足微跛,慢慢走了过来。没错,这二人组就是——
“不行!绝对不能这么干。”
逸见低声自语,已然忘了雪村。
逸见慌了神,打断了雪村的提议。
“糟了……”
“要是被戈培尔阁下知道就遭了。唉,你可不知道,怎么说好呢……实际上戈培尔阁下他是位难以取悦的人。”
逸见刚一开口,视线便飘到雪村身后。当他发觉有两个人走进摄影棚,立刻瞠目结舌。
逸见急于解释,额头浮现细密的汗珠。
“那就是纳粹德国的每一位高官都热爱电影。不仅懂得电影拍摄过程,实际上也对电影行业了如指掌。他们观赏过大量影片,熟悉各类电影作品。比如,现在他们把这个拍摄现场交给我,只要我开口,他们都会尽量满足我的要求。没错,电影上映前确实需要经过审查,一如你们在美国听说的那样。不过,审查没有想象中严格。如果打算在日本拍摄一部影片,审查绝对没有如此宽松。话说回来,即便在美国,仍然有必要看投资方的脸色。相比较而言,反倒是这里可以大展拳脚。我由衷觉得,若是能够设法解决纳粹德国提出的那个奇怪的原则,UFA电影一定可以凌驾于好莱坞之上,迟早会风靡全球……”
实际上,他的把柄不只是盗用公款。
逸见把杯子放回托盘,略作停顿后,自问自答道:
倒不如说盗用公款还在其次,一同寄来的照片才是关键。
“雪村先生,你猜我从美国来到德国后,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什么?”
照片是偷拍的,拍的是逸见与女明星玛尔塔·赫曼有失检点的床照。戈培尔曾经警告逸见不准染指赫曼,因此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睁开半眯着的双眼一看,雪村似乎感到相形见绌——很好,再加一把劲。
逸见擦擦额头的汗,一抬头看到雪村诧异地看着自己。
逸见闭上眼睛,先是品了一下香气,接着轻啜一口。醇厚的味道在口中扩散。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拍摄电影需要旺盛的精力呀。在穷酸的拍摄现场,只能拍出带着穷臭气的电影。拍电影可是需要资金支持的。”
逸见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道:
逸见笑眯眯地点点头,拿起自己那杯咖啡。
“三十六计走为上呗。”
如今,德国国内实行嗜好品全面配给制。人们普遍以菊苣的叶子作为替代品,真正的咖啡难得一见。
一旦发生任何问题,立刻脚底抹油。这是逸见的座右铭之一。无论在日本还是美国,他一直如此行事。这次也不例外,毕竟自己才华横溢,演员、导演、企划或是制片无所不能。他坚信可以只身闯天下。但是——
“该不会是真正的咖啡豆做的吧?”
“那你打算逃到哪里呢?”
雪村闻言回过神来,回头看着托盘,轻嗅香气问道。
雪村再度追问,把逸见问得哑口无言。
“雪村先生,我们休息一下吧。你喜欢喝咖啡吗?”
仔细想想,无论是美国还是日本,他都回不去了。即便逃出德国,德军势卷欧洲。要是选错了地方,反而会弄巧成拙。
托盘上放有两只杯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逸见转过椅子,在桌上摊开世界地图。说起追兵鞭长莫及、还能让自己有所发挥的地方嘛——
逸见朝工作人员打了个手势,请他们送些饮料过来。
一只手越过逸见的肩膀,从桌子上拿走了恐吓信。
为了让雪村对昨晚的事保持沉默,必须趁机彻底收买他。
“喂!”逸见惊呼一声,刚想伸手抢回来,却被雪村制止了。
从方才开始,雪村似乎完全被德国这座规模最大的电影制片厂吸引,双颊兴奋地飞起红云,双眼闪闪发光。不出所料,他相当热爱电影。既然如此——
“你要干什么?还给我!”
逸见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看向身旁。
逸见还没站起身,就被雪村轻易制止了。雪村仔细看了一遍恐吓信。
之所以拜托雪村对昨晚那件事保密,是因为逸见在此已有“亲近”的年轻女演员玛尔塔·赫曼。这位北欧美女魅力十足,拥有一头令人惊叹的金发,淡绿色的眼眸犹如湖水般清澈。昨晚宴会结束后,二人结伴而行。难得发展如此顺利,逸见可不愿意节外生枝。
“德国制信纸上却用了苏制墨水——‘苏联蓝’。而且,从行文中分离动词的使用方法可以看出,写这封信的人母语为俄语的可能性非常大……”
未曾想,凯西远渡大西洋,一路追杀入德。看来以后不得不留心身家性命了。
雪村仿佛瞬时变了个人,喃喃自语的样子令逸见不禁一愣。
恰逢此时,他接到德方拍摄电影的委托。对方声称“寻求演导兼备的日本人”。这委托好似救命稻草。所幸“亲近”过的某位女性是德国人,他德语并不生疏。于是,他打算暂居德国工作,避一避风头……
“最近,你有没有觉得被人跟踪或遭到监视?”
她名叫凯西·桑德斯,是他在好莱坞片场附近的酒吧认识的一位立志成为演员的年轻女子。两人大吵一架后,逸见提出分手,女方便拿出他赠送的勿忘草盆栽,抱在胸前,笑容可掬地说道:“你要是敢甩了我,老娘就宰了你。”逸见原本只当她开玩笑,但接二连三差点被凯西开车撞死在道旁——而且,每一次她都露出欣喜不已的笑容。这下逸见实在笑不出来了。
雪村突然回头问逸见。
逸见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身材丰腴的红发女郎的俏模样。
对方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天生有个毛病——即“好色”的恶习。与他一起出演过电影的女演员鲜有不与之“亲近”的,故而他自然而然被卷入各种桃色纠纷之中。巨额赡养费、私生子事件惹起的骚动以及女人间的争执使得他不得不放弃“It's me”。连逸见都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可一不留神又染指女人,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恶习啊。
“那么,果真是间谍干的吧。”
这位逸见先生却因为某个理由离开他的美国老窝,东渡德国。
雪村眯起双眼,喃喃自语般地快速说道。
逸见原本立志在国内做一名剧团演员,却没能如愿以偿,便暂时放弃了演员之路。移民美国西海岸后,机缘巧合跨入电影圈。起初,逸见只是做临时演员,或许这正中他的下怀,工作做得得心应手,还曾一度拥有自己的电影制片公司。这家名为“It's me”的公司,从企划、导演、制片、剧本到演员都一手承办。以那位卓别林为首,逸见与电影界的大明星们多有往来,在好莱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
“要挟你的人恐怕是苏联间谍。但是,他们为什么会潜伏在柏林呢?混入UFA的企图到底是什么呢?”
放眼世界,雀屏中选的即为当时以好莱坞为活动中心的逸见五郎。
“喂,雪村……你?”
日本导演的“美的意识”过于具有地方特色了——最后,不得不做出以上结论。必须要转变思路。比如,提出妥协方案,“不限于日本国内拍摄的电影,只要是日本人拍摄的电影都可以”。
逸见小心翼翼地插话。眼前这个男人,与逸见迄今为止认识的好青年兼电影爱好者——来德负责大使馆内部装潢的腼腆年轻人——雪村幸一简直判若两人。
对于看惯“世界标准”的德国电影人而言,在日本拍摄的电影几乎令人难以理解。问题并不在于剧情,而是他们实在无法理解“日式表现手法”。
雪村转头看向逸见的眼神锐利得仿佛可以将对方看穿,他压低声音提议道:
德国城镇因应对联合国的巨额索赔而挣扎喘息,讽刺的是,文化界却百花齐放。电影界尤为人才辈出,更是令人瞠目结舌。德国电影与美国好莱坞并驾齐驱,完成了将电影这种新媒介一举推上娱乐艺术巅峰的任务。
“我们联手解决这件事吧?我们亲自抓住这个恐吓你的人,把他交给纳粹。这样一来,纳粹应该也会对你挪用公款等微不足道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及……”
接着,原计划由日本电影导演拍摄一部介绍德国的电影。然而,此计划却中途夭折了。
雪村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可以称之为凄惨的笑容。
德方率先上映一部介绍日本的电影《武士之女》,德国国内各路媒体旋即大肆吹捧。《武士之女》亦获得空前的成功,把德国国民心中根深蒂固的黄祸论一扫而空。
“染指戈培尔阁下看上的女明星。”
为了使两国国民相互加深理解,在纳粹德国与日本陆军主导下,联合拍摄影片的计划旋即展开。
呃……
“若让日德人民彼此了解,电影是最佳渠道。”
逸见瞠目结舌,用力吞了口水,用嘶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其间,电影顿时备受瞩目。
“你……汝究竟为何人?”
它们对“由战胜国维持世界秩序”提出异议,由于均选择处于国际社会孤立的处境,令日德两国的关系迅速变得紧密。
“正如你在宴会上分析的那样。”
日德相继宣布退出国际联盟。
雪村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英姿勃发,压低声音说道。
六年前,情况有所改变。
——我是日本间谍。
与之相反,日本国民对德国几无印象。
“这是我军机密。请勿外传。”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际,日本趁火打劫地夺去德国在华的权利,给德国国民留下强烈的“奸诈的东方蛮夷”印象,以至于“满洲事变”爆发时,大部分柏林市民隔着日本使馆的外墙向大使馆丢掷石块。
雪村轻笑低语,突然灵机一动问道。
近几年,日德之间渐渐出现联合拍摄影片的机会。
“最近你是不是打算晋谒希特勒元首?”
确切地说,逸见并非从日本直接受邀入德的。
“我想起来了,后天戈培尔阁下的宅邸将举办一场圈内人的宴会,影界人士云集。传说,元首可能会来露个面……”
逸见醉意顿消。
“就是它了!”
勿忘草,英文名字是“Forget Me Not”,花语是“永志不忘”。
雪村打了个响指。
逸见揉着头上被撞肿的包,想起了一件事。
“我猜苏联间谍的目的就是刺杀希特勒元首。若是在纳粹二号人物——戈培尔的宅邸举办的私密宴会上成功暗杀元首,德国瞬间就会分崩离析。”
小小的淡蓝色花朵?难道是……
暗杀希特勒元首?德国分崩离析?
逸见醉酒后昏昏沉沉,隐约记得从人行道旁的大楼屋顶上突然掉落一个花盆。摔得粉碎的盆栽和小小的淡蓝色花朵散落在路面上——
逸见听傻了。
昨晚,逸见喝得酩酊大醉,在结冰的路面上失足滑倒——然而,与事实有些出入。
“等等。我有点理解不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雪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逸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听我说——雪村直视着逸见的眼睛,迅速解释道:
“什么?好,这个自然。听逸见先生吩咐。”
“苏联间谍抓住了逸见先生的把柄。无论多么清廉正直的人肯定也有弱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即使自己没有发觉,绝对也有不想公开,或者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被某个人知道的秘密。间谍的工作就是探寻这种秘密,利用这个把柄,操控目标对象。即便是我,也搞不清楚苏联间谍目前具体的想法。他们可能打算对你洗脑,把你培养成刺客,也可能只是想让你做内应,带刺客混入宴会。逸见先生,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哪怕只有一次,无论为他们做了多么微不足道的事,从你遵从他们指示的那一刻起,你就落入他们的股掌之中,越陷越深,绝对无法从他们的魔掌之中逃脱。前方等待你的只有身败名裂。”
“昨晚的那件事千万要对这里的人保密呀。好不好?”
“那么……我该如何是好?”
逸见揽住雪村的肩头,低声叮嘱:
逸见宛若抓住救命稻草般向雪村求教。
逸见对雪村刮目相看了。看起来这个人“比想象中更喜欢电影”。正中下怀。
“只能我们亲自解决。”
不赖呀。
雪村点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就是在这个片场,诞生了玛琳·黛德丽主演的《蓝天使》,以及早期有声电影的佳作《国会舞曲》——导演是埃里克·沙雷尔,好像是一九三一年拍摄的。”
“与恐吓你的苏联间谍决战——你我二人携手。”
它是德国最大的影视基地,占地面积广阔,基地内搭建若干新式摄影棚——设有移动隔断门,可以同时摄制多部电影。引入最尖端的摄影与剪辑技术,无论是规模、资本,还是技术层面,都可以与美国好莱坞并驾齐驱,称其为世界规模最大、最高级的摄影棚也不为过。
办得到吗?
简称“UFA”。
逸见不禁茫然。
全球电影股份公司。
“他们下达过详细指令吗,比如接头方法等?”
他的眼神如孩童般熠熠生辉。
逸见赶忙再次浏览恐吓信,低低念道:
“我曾经想过,既然难得来到德国,一定要亲眼看看著名的UFA片场。没想到承蒙逸见先生的招待……有幸参观这里,不胜荣幸。”
“‘午夜时分只身一人前往乌尔邦卸货码头’……就在今晚!”
雪村四下张望,大声赞叹道。
雪村确认过时间,又看向逸见,冷静地说道:
“哇,棒呆了。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没时间了,我们赶紧走吧。”
他招待雪村来到自己工作的摄影棚中,说起来算是为昨夜发生的事情致歉。
柏林深夜时分——
打开门,逸见带领雪村走入片场。
施行灯火管制的城市一片黑暗,只听得石板路上传来阵阵脚步声。
“介绍一下,这里就是真正的电影拍摄地。”
兰德韦尔运河流经柏林市区之南,恐吓信里指定接头的“乌尔邦卸货码头”就是设在这条运河中途的货船码头。
逸见轻轻拍了拍雪村的背部,问道。
逸见被一阵寒风吹了个透心凉。
“不过,幸亏如此,昨夜是不是很惊险刺激,过了一把当电影主角的瘾呀?”
现时节,运河冰封,横穿而过的寒风似乎要将所有生命拖入寒冰世界之中。逸见匆匆换好衣服,便依计随雪村贸然离开温暖舒适的阿德隆酒店。早知道这么冷,应该多套一件衣服。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丝不满。
他不小心把昨天在拍摄时使用的血浆袋留在了口袋里。恰好在摔倒时,血浆袋破了,染得全身是血,甚至把大衣外面染上了颜色。逸见摔倒在地,撞到了头部,痛得呻吟不止。是同行人雪村悉心照料着他。
——没时间了。
逸见竖起手指摇了摇,对雪村眨眨眼睛。
雪村催促着逸见。可是,从酒店直接赶赴乌尔邦码头的话,时间应该相当充裕才对。逸见提出这个疑问后,雪村吃惊地耸了耸肩。
“我见逸见先生您倒地不起,赶忙抱起来一看,转瞬间胸口染得一片血色,万没想到那竟然是血浆……”
“他们肯定会监视你的一举一动。间谍的铁则就是‘出其不意’。我们迂回其后,暗中观察他们。而且,他们很可能带武器了,我们可不能手无寸铁呀。”
雪村耸耸肩,苦笑着说道。
沿着复杂的路线在市区迂回而行(中途,雪村对逸见窃窃私语道“这么做才能甩开尾巴”),最后赶到路易斯河岸路。
“真是心惊肉跳啊。”
兰德韦尔运河在前方流淌。沿着这条运河,就能到达指定地点。
“昨天,天还没黑就和影业公司的领导们喝上了,害得雪村先生受了大惊吓。”
“第三个入口,五、六之间……”
一见到雪村,逸见马上双手合十,对他眨了眨眼。
雪村咀嚼着这句神秘的话,在正对运河的一排廊柱间徘徊。忽然,他停下来,双脚微张,左右窥探,不敢有一丝大意,压低了嗓音说:
“昨夜真是颜面扫地啊!”
“逸见先生,请你过来!”
话音未落,雪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黑色污迹在逸见的大衣胸口一带渐渐扩散。抱住逸见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染上血色。
逸见立马飞奔到雪村身边。
“逸见先生,你怎么样了?逸见先生……”
“我负责监视,逸见先生,请你按照我的指示行动。”
只见逸见仰面躺在建筑物的背阴处。雪村慌忙飞奔过去。
逸见按照雪村的指示,趴在运河旁的石板地上。尽管冰封河面,但淤塞的运河发出的恶臭仍旧扑鼻而来,令逸见不禁作呕。
雪村听到微弱的呻吟声,大吃一惊,回头看去。
“沿着石板地的边缘摸一摸。”
抬头看时,屋顶上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雪村毫不在意,冷冷地继续说道。
石板路被它砸个粉碎。
“请你摘掉手套……指尖的感觉十分重要。”
一个黑色物体猛地掉落在方才他二人站立的地方。
逸见无可奈何地摘掉手套,依言逐一搜寻着冻结的石头,果真被他摸到一样东西。石下似乎人为安装了把手,一拉把手,石头立刻松动脱落。伸手探入打开的坑洞,摸到一包密封的包裹。
千钧一发之际,雪村把逸见推入建筑物的背阴处,自己反身就地一滚。
“小心!”
抬头仰望,余光捕捉到面对人行道的大楼屋顶上有人影一闪而过。
雪村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难道是上面!
逸见差点儿失手,还好成功取出了包裹。他深深地喘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处天寒地冻之中,额头却在不知不觉间冒出豆大的汗珠。
环顾四周——
雪村接过包裹,立刻拆封。里面装了两把手枪。他熟练地检查后,满意地点点头,看样子两把枪都没问题。
忽然,他感觉到一道视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他把其中一把递到逸见面前。
路面结冰,脚下极易打滑。雪村揽着逸见的手臂,扶着他迟钝的身体往前走,心中烦闷不已。首先要把逸见送回下榻的酒店,然后才能继续检查……
“请您带着它。”
曲调严重走音,恐怕连瓦格纳这名作曲家本人都听不出逸见唱的是什么。
逸见反射性地接过枪,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这是一把瓦尔特P38,前几天刚刚在拍片时用过同款手枪——
“噔,噔啦啦啦,噔,噔,啦啦啦,嗝,噔,噔,啦啦啦……”
“我们走吧。”
天寒地冻——不仅如此,熄了灯的幽暗街道几乎看不到人影,人宛若行走于废墟之中。可是,烂醉如泥的逸见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始终怡然自得。他挽着雪村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走着,口中不断重复哼唱《飞行的瓦尔基里》的旋律。
雪村低声催促着,率先走了出去。
十二月的柏林,正值灯火管制之中。
“这边……”
雪村几乎推着逸见的背,把他赶出房间,带着他离开使馆,一口气走到大路上。
雪村紧靠墙,回头向逸见打着手势。
在“清洁中”的现场遭遇醉鬼闹事可如何是好。
逸见猫着腰,小跑来到雪村身旁。
雪村浅笑回应道。
雪村侧着身,示意逸见查看墙后的动静。
“没问题。如果您不嫌弃,务必让我作陪。”
逸见心惊胆战地探头一看,才发现从建筑物的间隙中恰巧可以一眼望尽乌尔邦卸货码头。这是恐吓信的主人指定的接头地点,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左右。
酒精类制品应该实行了配给制。不过,只要有门路,总会有办法。也许,他看上了大使珍藏的樱桃酒吧。
“目前没有可疑的动静。”
他晃了晃手中的褐色纸袋,努力做了一个单眨眼。
雪村附耳低言。
“我记得你是雪村先生,对吧?难为你工作到这么晚啊。嗝,不过,你也不赖。陪我喝一杯吧。”
“我们暂且在此处等等,看看对方是何方神圣。”
逸见转头看向雪村,聚焦似的用力眨了两三下眼。一个酒嗝过后——
逸见默不作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对了,如今大使回日本了……”
雪村选择的“埋伏地”是离运河稍远的废弃工厂。砖砌建筑十分坚固,如今却沦为无人使用的荒废之所,墙上喷满涂鸦,破窗上信手钉着木板。
逸见在房间门口停下脚步,扶住墙壁。探头向房间里窥视,他纳罕地歪着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口中喃喃低语道:
逸见听任雪村继续监视码头,自己仰望着夜空。
逸见满面通红,步履蹒跚。空气中的油漆味夹杂着酒精的味道,看来没少贪杯。警卫与他熟识,即便如此,纵容烂醉的平民深夜随意出入处理机要的大使房间,这种情况还是不太正常。
冬季晴朗的夜空中高悬犹如镰刀般细长的月牙,澄净的月光宛若飞霜洒向大地。凭借月光足以监视码头的一举一动,但是——
来人正是逸见五郎。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呢?
雪村小心翼翼地全身戒备,眯起双眼,看清来人是谁时,突然松了一口气。
逸见困惑不已。
来人身穿战壕大衣,头戴软呢帽,敞开的大衣前襟露出人字呢西装三件套。从上到下的打扮无懈可击,宛如在电影中出现的主人公——
在酒店房间里收到来路不明的恐吓信。这封信的确是整件事情的开端。不知道寄信人是何方神圣,发觉的时候这封信已经从门缝里塞进来了。信中说要把逸见的秘密透露给盖世太保云云。此时,雪村现身了。原以为他只是一名自日本而来,腼腆羞怯、喜好电影的年轻室内装潢师,没想到对方一见恐吓信,根据墨水颜色与作字行文分析,就识破恐吓者是“苏联间谍”。接着,雪村一口咬定“我们亲自抓住这个恐吓你的人,把他交给纳粹。这样一来,纳粹应该也会对你挪用公款等微不足道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逸见对此哑口无言。雪村和盘托出自己是日本间谍。随后,逸见遵从雪村的指示,心惊胆战地来到这个鬼地方……
脚步声渐渐逼近,昏暗的门口出现一个人影。
想到这里,逸见忽然在意起外衣口袋里的手枪。
为了探查馆内的情形,作业期间雪村也开着大使房间的门。
那把瓦尔特P38不是电影中使用的道具,而是只要扣下扳机便可以置人于死地的真枪。
难道是定时巡检的警卫吗?不对,还不到时间呢。那么,是谁的脚步声呢?
逸见摇摇头,感觉自己好似电影中扮演的国际间谍的角色。可是——
尽管在改建中,但随着业务逐步交接,这座新使馆几近承担起使馆的日常工作职能。然而子时刚过,除了警卫人员外,其他工作人员应该全部回家了。
这里可不是片场。呵气成霜就是证据。一动不动就会瑟瑟发抖。身旁没有召唤一声就会送来热饮的工作人员。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令雪村回过了神。
“喂,雪村。”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逸见轻声招呼监视着码头的雪村。
突然,他感觉有点不协调。
“我刚才想了想,那封恐吓信会不会是假的呢?”
他眯起双眼,在脑海中摊开了新使馆的建筑示意图。
嘘——雪村回过头,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逸见不要出声。他眯着眼、竖着耳朵,好似警戒四周。忽然间,雪村的脸上浮现出错愕的表情。
如果要安装窃听器,还会选择什么地方?
“糟了,我们中计了。逸见先生,快趴下!”
说起来,竟然让电影人出入与本国交互密电文的大使房间,这件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逸见被猛地推了一把,向前一摔,跌倒在地。
雪村不禁眉头紧蹙。
同时,头上有什么东西破裂,碎砖破瓦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怎么……
其实,他一直不认为逸见是德国间谍——至少不是亲手安装窃听器的激进派间谍。虽然在新电影中,逸见饰演了一位优秀的日本间谍“善·东乡”,但是,正如逸见本人在宴会席间发表的高谈阔论,真正的间谍与电影中出现的恰恰相反。理想的间谍应该是乏味的小人物,仿若无人察觉的影子一般。像逸见那样明目张胆在大银幕中露脸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是无法担任间谍一职的——
逸见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茫然不知所措。
雪村迅速确认事实后,撇了撇嘴。
“去那儿躲着!”
不是他。是别人的指纹。
雪村抓住逸见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推到另一栋建筑物后。
用采集到的逸见的指纹与窃听器表面的指纹进行对比——
回头一看,强光扫过方才二人藏身之所。是探照灯!转瞬间,枪林弹雨向砖墙扫射。碎砖破瓦四散,逸见不由得低下头。
请逸见签名的签名板表面上贴有特殊薄膜。
此时,耳畔传来枪声,逸见抱头缩项,抬起头,只见雪村从藏身之所探出头,开枪反击。回击两三下后,又躲到建筑物后。
在大使的房间内找到窃听器时,雪村已经暗中获取所有出入过大使房间的人员指纹。使馆工作人员自不必说,平日往来的同行以及频繁到访使馆的人员也都在获取指纹名单之列。在宴会上接近逸见五郎并用签名板索要签名亦是做此打算。世人皆知日本大使喜好奢靡,与“被纳粹奉为上宾的影星”逸见五郎交往甚密,常常请他来使馆小坐。
“到底怎么回事呀?”
本次任务还包括“确认并截断情报外泄途径”——即锁定参与机密外泄的人员,找出“德方间谍是谁”,防止对方再度得逞。
逸见缩着脖子、低着头,问身旁的雪村。
这一次,雪村被派遣到柏林的目的不仅是“清洁”使馆建筑。
“对不起。我想得太天真了。原本打算将计就计,没想到竟然被对方反将一军。”
随后,把窃听器放到在桌子上铺开的塑料布上,撒下银色粉末。掸去粉末后,窃听器的表面出现一个螺旋纹线……
雪村懊恼地说道。
找到窃听器后,他切断了配线。
“那封恐吓信也许是引我们上钩的圈套。如对方所愿,我们掉入他们布下的陷阱——被他们看透了咱们的路数。”
如今,大使本人应该正在国内接受调查——
“掉进陷阱了?开什么玩笑,你要怎么负这个责……”
日本政府立刻下达召回命令,要驻德大使给出解释。
逸见还没抱怨完,就把话咽了回去。
然而,事态为何会产生如此天壤之别呢?
从雪村侧腹部的破裂衬衣处不断渗着血。
在情报战上已是败得一塌糊涂。
“你中枪了?”
纳粹德国精准地掌握了“友邦”日本的外交方针及机密情报。但对于日本而言,德国对苏、对英战略的实际想法却如堕五里雾中。
“没事……不要紧的,只是擦伤。”
所谓的国际情报战并不仅限于敌国间进行,反而是友邦间的日常情报更具有重要意义。政治家们在公开场合笑容可掬地握手,暗中却双管齐下,同时动用合法(外交官)与非法(间谍)手段,至少为了尽可能获取有利本国的情报而展开行动——至少在漫长的欧洲史中,这才是名为“外交”活动的本质。
雪村解开衬衣前襟,确认伤情。逸见见状凑近一瞧,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雪村的确伤得不重,仅仅被子弹擦伤而已。但是,他的侧腹部有一大块月牙形的旧伤。
但他们似乎骂错了方向。
“这处伤是?”
纳粹德国原应为日本的“友邦”,“发誓同仇敌忾”。因此,日本的政治家们对其做法愤懑不已,面红耳赤地骂不绝口者不在少数——
“以前在别的任务中受的伤。”
那口气似乎在责怪“全是日方的过错”。
雪村浅笑着回答,重新穿好衬衣。此时,子弹再度袭来。射中了他们附近的地面。
德方应日本政府要求解释此事时给予如上答复。他们坦然地暴露出近些年德方掌握日本外交机密的情况,并声称:“如你们所见,连我们都可以轻易获取这些情报,恐怕也会落入敌手。所以,我方不能事前提供情报给日本。”
逸见护住头,一旁的雪村开枪反击。这一次射向了其他方向。
“日本情报易外泄,令人头疼。”
“糟了,我们被包围了……”
日本政府与政治家们面对不虞之事——德国的背叛——六神无主,一筹莫展。最后,平沼内阁发表“欧洲局势诡谲莫辨”的荒唐言论后辞职。以他国缔结条约为由挂职去国,在国际政坛上也是前所未闻的怪事。不仅如此——
逸见闻言险些哭出来。
然而,就在今年八月份,纳粹德国政权事先未知会本应“一致抗苏”的日本,便毫无预兆地与苏联缔结《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这个条约形同宣告苏德“互不为敌”。
“怎么办?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
达成“一致抗苏”的共识后,日德决意横跨欧亚大陆缔结同盟,共同对抗苏联的威胁——至少日本政府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让我想想。”
反共。
雪村冷静地答道。环顾四周,目光突然停在某处。他默默地示意远处一条窄巷深处,挂在墙上的一面镶板。似乎废弃了很久,板面模糊不清,几乎无法称其为镶板了。但是,借着月光仔细端详,其中映出与巷子呈直角位置,亦即逸见他们方才藏身的建筑物后方的高堆木箱。木箱上写有“危险 炸药”等字样——
日德两国在上一场“世界大战”中身处敌对阵营,后经种种排难解纷,三年前签订《日德反共产国际协定》。
“那伙人没发现。”
近些年,日本在情报战方面完全落后于德国。说是“受制于德”也不为过。
雪村低声自语。
如今却有刻意强调的理由。
“我们得想办法引爆它,然后趁乱逃走。”
这句话原本无须交代。
“可是……”
离开日本时,上面再三叮嘱。
忽然,二人被强光锁定。雪村迅速回击,揽住目眩的逸见肩膀转移。身后不断传来枪击声。好险啊!逸见用力眨着眼睛,视力恢复之后,探照灯刺眼的光芒消失了。看来雪村击中了对方。
“绝不能让德方察觉出我方的动向!”
“刚才是最后一发子弹了呀。”
雪村皱皱眉,他小心留意着有没有陷阱,慎重地卸掉照明器具上的螺丝……
雪村咂舌。他只思索片刻,便回头对逸见冷静地问道:
到底他们要安多少窃听器才肯罢手啊?
“逸见先生,可以借用你的手枪吗?”
检测装置再次出现反应。这次是照明器具。
逸见看到了雪村毅然决然的神色。雪村把手伸进逸见的口袋中,拿出手枪,解除安全装置。
他将内容完完整整地记入脑海中。留德期间,他扮成日本民间室内设计师活动并非难事。忠诚老实且默默无闻,雪村幸一便是这样的男人。怎样利用肢体语言、说话节奏、交际时的距离感以及表情,给他人留下这样的印象都不在话下。可出乎意料的是,正因为如此才遭人指出自己是真正的间谍——即便这只是酒后的玩笑话。
“雪村,等等。你该不会打算……”
入德前,这份材料在海上被悉数销毁。
“请你一定要安然无恙。”
两个月前,他蒙本部召唤,连同护照一起,接收了雪村幸一的“伪造履历”。这份厚重的履历中,不仅记录了本人的出生年月、成长历程、学历教育等表面化的材料,还事无巨细地记录了雪村幸一这个人的亲朋好友等社会关系、着装偏好、说话特点、饮食喜好、言行举止,以及连本人都难以察觉的轻微癖好。
说着,雪村露出一丝浅笑,从藏身处猛地冲了出去。
护照上印着“雪村幸一”的名字——这自然是化名。
“雪村!”
“整顿新使馆的防谍体制”——是雪村这名遣德日方间谍所负的任务之一。
接连不断的激烈枪声响起,吞噬了逸见的呼喊声。
然而,无论是设计师还是施工队皆由德方指派。甚至事先未征得日方政府同意,如此一来,日方的确也无法将其作为“大使馆就此入驻”。
逸见不由得低下了头。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雪村冲进窄巷的身影。
乍看之下,这是个很不错的提案。
刺目的闪光映白了地面,旋即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波波气浪随之而来,冲撞着逸见。
新日本大使馆位于柏林市中心的蒂尔加滕公园广场一带,为四层钢筋水泥建筑,其正立面为有“第三帝国样式”之称的独特壮丽设计。工程全部费用由德方承担。
他抬起头,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瞬间变得困惑不解。
熄灯后空无一人的房间,四下散发着尚未干透的油漆气味。为了“将柏林改造成名副其实的新世界之都”,纳粹政权推进大规模城市重建工程“日耳曼尼亚计划”。作为计划中的一环,日本驻德国柏林使馆目前正在重建之中。
怎么回事……
慎重地切断了才刚发现的偷听器配线后,雪村露出一丝苦笑。
他不知不觉地忘记了自身的危险,愣在原地,茫然地望着不断绽放在冬季夜空中的烟花。
只是开个小玩笑啊——
他只觉得自己恍如梦中,又似堕入五里雾——
离去之际,逸见的手轻轻环上身旁那位共演电影的年轻女演员的腰肢。
逸见失魂落魄地仰望着接连射上冬季夜空中的烟花,回过神来已经被盖世太保团团围住。
逸见抬起头,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墙,再度提高嗓音说道:“各位,请继续尽情享受宴会吧。”
他不由分说地被盖世太保推入车中带到总部。逸见没有反抗、没有辩驳,也没有提出疑问。若敢轻举妄动,只会被当场射杀。
雪村板着脸,一副无福消受的模样。
盖世太保粗暴地把他投入阴森冰冷的小房间。稍过片刻,逸见的头脑渐渐清醒,脑海中浮现出坊间关于盖世太保的种种流言——骇人听闻的逼供手法,拖出后门的尸体鲜血淋漓,常常少了几根手指——想到这里,逸见不禁胆战心惊。
“您饶了我吧。”
片刻后,审讯官现身。逸见主动和盘托出。
“开玩笑的,我只是开个小玩笑。雪村先生未免太老实了,又不怎么惹人注目,所以,我才忍不住戏弄你一下。若说低调的人就是间谍的话,雪村先生的确非常适合做这行。”
昨晚,在酒店收到寄件人不明的恐吓信。恰巧此时,在本地结识的日本人雪村现身。他一见恐吓信,就指出此事与苏联间谍有关。决意合二人之力追查恐吓者的身份,埋伏之际反遭对方包围,受到攻击。正值走投无路时,雪村决定舍命一搏。穿越敌方的交叉火力,引燃炸药……
逸见忍俊不禁。
逸见说着,依旧觉得那是一场没有真实感的梦魇。
“不,我不是。请等一等,我只是来自日本的室内设计师……受邀前来为尚未落成的新使馆做内部装潢。你们觉得我撒谎的话,可以向日本大使馆求证……”
审讯官沉默不言,仔细侧耳倾听。待逸见全部坦白后,他把双手再度放在桌子上问道:
雪村愕然瞪大双眸,慌忙挥着双手。
“我有几个疑问。”
“我?我是间谍?”
“您请问……您有什么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雪村。
“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的话是真的呢?你提到的那封恐吓信在哪里?”
逸见说着,突然指了指第一个向他索要签名的日本青年——雪村幸一。
逸见皱皱眉头。记得他们离开酒店前,雪村似乎说过“信放在我这里保管”,把它放进了口袋。自己手上没有证据。
“搞不好他这种人就是真正的间谍。”
他如实回答后,审讯官吃了一惊,哼了一声继续审问。
他竟然还在此处。逸见大吃一惊。
“对方拿什么恐吓你的?”
逸见环顾四周,目光被一名听众所吸引。
逸见顿时哑口无言,但随即答道:
“是啊,说起真正的间谍……”
“信上说,我私自挪用宣传部交给我的新片制作费。这当然是一场误会。寄送恐吓信的人捏造伪证——”
青年眨眨眼睛,低声自语。他似乎不太确定逸见话中的实意,不知道是喜是忧。
审讯官摆摆手,打断逸见的话。接着问道:
“很配我?真的吗?”
“那个叫雪村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一见恐吓信,就指出此事与苏联间谍有关’?每个日本人都这么手眼通天吗?”
“至少只要你穿着这身制服就不能干这行吧?怎么说好呢,这身有点扎眼。当然啦,你穿这制服很相配。”
“不是的,雪村他……怎么说好呢……”
逸见眯起眼,仔细打量对方说道。
逸见支支吾吾,低下了头。雪村确实叮嘱过他的身份“是我军机密,请勿外传”,可是——
“我也不清楚呀。”
逸见悄悄抬起头,偷看审讯官,和对方冰冷的视线撞个正着。他在口中念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可恶,顾不了那么多了。这可关系到身家性命啊。
“也就是说,我也可以胜任间谍一职吗?”
“雪村是货真价实的日军间谍……”
人群之中,唯有方才那名身穿亲卫队制服、一度表示“憧憬间谍”的青年依旧兀自纳罕。
逸见还没说完,审讯官的唇畔便扬起奇怪的弧度。
逸见的右手戏谑似的画了一圈后施了一礼。见他如此,听众之中传来一阵轻笑。还有人报以掌声。
“原来雪村先生是日军间谍。既然如此那就难怪啦。毕竟他是为了完成任务才丧命的。”
“无论真正的间谍多么低调,把这样低调人物的暗中行动拍成电影可没什么意思。谁会特地掏钱看这种电影呢?所以,电影中的间谍都是视死如归、身怀绝技的人,当然还得受女性青睐。必须要这样设定人物。为什么呢?因为观众们都希望间谍魅力四射。是的,电影是属于观众的产物。鄙人在此感激诸位侧耳细听。”
雪村已经死了吗?
他耸耸肩。
逸见目瞪口呆。说起来,他根本没有考虑到雪村的下场,一心以为雪村可以顺利脱身——
“不过,这样拍成电影就太没意思了。”
“我们在现场找到一具疑似日本人的尸体。逸见先生,我想请您帮忙认尸。”
周围的人不由得探过身,全神贯注地期待下文——逸见抬眼确认了大家的反应后,轻吐一口胸中闷气。
逸见的脑子乱得很,随着对方来到地下停尸间。
逸见渐渐压低声音,中断了话题,一脸凝重地陷入沉默。
对方要他认尸,但遗体已经被盖上白布,无法看到面部。
“间谍从事的是什么样的工作呢?首要任务是在对方不知不觉之中,窃取机密情报,将其暗中传递回国。所以,真正的间谍不能太引人注意。无论身在何处都光芒四射的美男子实际上并不适合这份工作。‘隐匿行踪’‘暗度陈仓’‘无可置疑’,这些都是真正的间谍需要遵守的铁律。可是……即便如此,不过……”
“遗憾的是他有半个脑袋被炸掉了。”
逸见环顾四周,夸张地举起手,引得四周的注意后说道。
常驻停尸间的白衣老者从容地解释。
“诸位请听我说。”
“所幸左手完整无缺。从日本大使馆采集到的指纹与尸体的一致,应该不会有错。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请问雪村先生身上有没有可以确认身份的特征?”
周围的听众听到逸见的高论时,不禁讶异地面面相觑。
看来他们趁逸见在审讯室中等候之际,从日本大使馆中采集了指纹。逸见皱皱眉,想起一件事。
“不能是美男子吗?”
雪村中枪时,为了检查伤势解开了衬衣。逸见看到他的侧腹部有一大块月牙形的旧伤。据说那是以前在别的任务中受的伤……
“间谍吗?”
逸见说罢,白衣老者满意地点点头,掀开白布让逸见认尸。
“为了扮演此次的电影角色,我请教了很多细节,真正的间谍似乎不是我演的那个样子,也不是斯蒂芬那样的美男子——说起来,能成为间谍的人似乎本就不能魅力四射。”
“是这个伤痕吗?”
逸见难为情地说道。
逸见咕咚一下吞咽着口水,回答道:
“虽然我这个亲自扮演间谍的人说这话有点不合适。”
“没错。”
“什么?难道不是吗?”
“确认身份了。”
逸见半开玩笑地询问那名青年。
逸见茫然地盯着再度被白布盖好的遗体。忽然,他被人左右架住,拖着走过长廊,从建筑物的后门粗暴地扔了出去。他脚下一滑,在冻结的地面上摔了个屁股墩儿。
“我说你呀,难不成真以为电影里的角色演的就是现实生活中的间谍吗?”
“刚才接到戈培尔阁下的命令。让我们‘留你一条小命’……哼,真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小子。快滚!”
他刚从元首青年团得到晋升,年纪轻轻却体格魁梧,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痘痕尚存,颇为抢眼。的确很难夸赞他是吸引女性目光的“美男子”。
把逸见叉出后门的男子虎背熊腰的。他一脸遗憾,重重地关上门。
“开玩笑的,我只是开个玩笑。我这种人没有胜任间谍的本事。而且我,怎么说好呢,可不像电影里出现的斯蒂芬那么帅气潇洒。”
逸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屁股很痛。还好自己活着,没有缺胳膊少腿,脑袋没有搬家,一根手指也不少——只能说是万幸。
身着亲卫队灰色制服的德国青年情不自禁地低叹一声。他抬起头,发觉周围的人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慌忙摆摆手。
这是怎么回事儿?
“间谍啊,真是令人向往……”
逸见有点儿纳闷。
这既是逸见的原则,也是个人信念。比如,饰演斯蒂芬的库尔特·费雪,演技无人能及,却是个胸无点墨的家伙。
至少似乎不再追究他挪用拍片经费的事儿了。否则,他不可能活着离开盖世太保的总部。
电影是谎言的艺术。它的本质在于看到投映在大银幕上的光影,观众们做何感想、有何感受。大银幕之外的“事实”毫无意义——
无论如何也该收手了。趁着戈培尔阁下心意未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可是,真实年龄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逸见走到大路上,站在第一家遇到的店铺前,看着橱窗玻璃中映出的身影整理仪容。他边用手指理顺杂乱的胡须,边在脑海中摊开一张世界地图。
事实上,他已是不惑之年。
美国回不去了,日本也不成。欧洲嘛,无论哪个国家都形势堪忧。这么一来——
逸见轻啜一口德国产的甜白葡萄酒,在被盛赞为好似“克拉克·盖博”的优雅胡子下忍住了苦笑。
想到这里,整理胡须的手指突然停下来。
得知“不可外传的秘密”的人们心满意足,聊得尽兴。
南半球怎么样?
“还是说日本人都显得比较年轻呀。”
逸见回想起旅行途中曾经逗留过的某座港口城市。欧式城市充满异域风情。据住在那座城市的朋友说,他把粮食和物资出口给战事频繁的欧洲,因此赚了一大笔钱,最近的日子过得相当舒心。也许那里也需要电影吧?
“电影演员看上去果真比较年轻。”
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得耳畔传来巴扬演奏的别具一格的哀愁曲调。仔细想想,厚重悲壮的瓦格纳歌剧似乎更适合自己的处境……
“原来三十五岁了呀。”
好吧,就这么定了。下一个目的地是阿根廷。尽管漫无目的,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那里一定有许多惊艳的美女等着我的到来!
“真的吗?”
逸见迅速对着橱窗玻璃中的自己摆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然后昂首挺胸,迈步离开了。
“实际上我已经快三十五岁了。”
——真会给人找麻烦。
逸见招招手,聚拢人墙,靠近过去低声轻语。
与雪村背对而坐的男子特意低声对他说道,边说边若无其事地打开报纸。
“哎呀,诸位,这个秘密不可外传呀。”
这里是位于德国西北部的村落不来梅港。
聚集在身旁的人全部一脸期待。
城市以北正对大海,因此城市中的每个角落都充满海潮的气息。
逸见苦笑着环顾四周。
雪村坐在可以俯瞰大海的高台凉亭上,远远望着当地穿得滚圆的孩子们玩耍。
“真是伤脑筋呀。”
坐在他背后的男子边翻看报纸边头也不回地塞过来一封信。雪村顺手接过来,迅速放入口袋。信封里装的应该是新护照和护照持有人的伪造经历。
“这是这部电影的主角善·东乡的人物设定年龄吧?我想请教的是您的实际年龄。”
——这次算你欠我的。给我记住了。
“就当我二十八岁好了。”
男子压低嗓音说道。雪村只是耸耸肩算作回应,目光仍然停留在沉迷玩雪的孩子们身上。
“您看上去比剧中角色的年纪大些,实际贵庚呢?”
这一次的确受了他们的恩惠。
他的女伴是名清瘦的妇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逸见问道:
身后这名男子是潜入德国的另一名日军间谍——他不是雪村那种短期任务执行者,而是在德国凭借一己之力建立情报网,将搜集到的情报送往日本的“长期潜伏人员”。
男实业家仿佛上当受骗似的,满腹狐疑地又叼起了香烟。
雪村联系到这名男子,委托他准备一具与自己身材相仿、来历不明的亚洲人尸体。雪村提前采集了尸体上的指纹,故意把指纹留在大使馆。准备好的尸体侧腹部恰好有一个醒目的新月形旧伤,对于间谍而言,这种巧合正是为了利用才存在的。雪村在自己的侧腹部伪造了一个形似的伤疤,故意在混乱中让逸见看到,并对他解释这是“以前在别的任务中受的伤”。从爆炸现场搜寻到“无脸尸体”的身份就会因为指纹和新月形旧伤而判定为雪村本人。
“哼,是吗?”
到此为止,可以说是一切按计划行事。此次任务本来就需要雪村幸一从德国销声匿迹,对方应该也心知肚明。这名男子的任务就是协助作为室内设计师入德的雪村幸一合情合理地消失。所以,男子所说的“亏欠”并非指这件事。
“之后发生了什么,任凭各位自由想象。这也是观影的乐趣之一呀。”
——间谍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真是前所未闻。
逸见举起酒杯,微微一笑,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
身后的男子挖苦道。
“电影的余韵就留给各位观众慢慢回味吧。”
——进出UFA时,不知不觉地爱上电影了吗?
“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似乎只是对此事颇感兴趣而已。
逸见恭敬地答道。
雪村不由得苦笑起来。
“可能结婚了。也可能没有吧。”
爱上电影了。
“东乡的未婚妻叫光子,对吧?那名日本女子后来怎么样了,和施瓦茨结婚了吗?”
说起来似乎的确如此。
体态匀称的德国男子边说边皱了皱眉头,看上去颇有实业家的风范。他拿下口中衔着的香烟,向逸见问道:
雪村故意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因为他遇到了年轻的犹太裔天才导演——菲利普·朗,还欣赏了朗的作品。
“我倒觉得东乡这种男人会千方百计地活下来。”
逸见五郎情急之下对戈培尔那番胡乱辩解——闹鬼的言论——让雪村发现了日本大使馆的镜后密室,以及匿身其中的菲利普·朗。
她兴奋地说着,激动地挥着手,杯中酒几乎要洒出来了。
那一晚,在崇敬朗的UFA工作人员的包围下,雪村被迫做出决定。朗是纳粹的通缉犯,将其交给当局,事情就可了结(对于受过间谍训练的雪村而言,制伏这几名电影工作人员易如反掌)。
“所以不禁手心捏了一把汗。”
雪村摸了摸下巴,突发奇想。他问朗:
一位身着深红晚礼服的丰腴的德国中年女性高声说道。
“可以让我看看你拍的电影吗?”
“我还以为两个人都会牺牲呢,看得我提心吊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但是,听到他的话,朗和工作人员们相对而视,兴致勃勃地准备临时放映会。
主角是大日本帝国陆军间谍善·东乡,以及德国陆军派遣的年轻间谍斯蒂芬·施瓦茨。因缘际会,潜入敌国的二人发觉对方是日德两国军方派来的间谍。起初,二人彼此对立。在金发碧眼、无可挑剔的德国青年斯蒂芬看来,接受派遣、远渡重洋的东方人东乡似乎忘记了肩上的重任,是个终日沉溺于美色的“懒骨头”。不出所料,东乡落入敌方女间谍设下的圈套,几乎命丧黄泉。而化解这场危机,解救他的人正是斯蒂芬。其间,斯蒂芬听说东乡沉溺美色的举动实际上是为了获取情报所做的伪装,这才与他冰释前嫌。二人齐心协力,最终查清敌国的狼子野心。但斯蒂芬随后落入敌手,遭到严刑拷问。东乡趁敌人不备,营救出斯蒂芬。二人连夜疾驰奔走,眼看就要抵达国境,却遭敌军包围。再这样下去二人都会被捕,东乡对此心知肚明,故而将一切托付于斯蒂芬,舍生赴死——
看着朗在使馆白墙上放映的作品,雪村心想:怪不得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会怒气冲冲了。影片不仅捕捉到纳粹冲动暴力的本质,还将其拍摄成为富有娱乐性的作品,既滑稽又精彩。不禁让雪村想欣赏更多朗的作品。
日德双方共同制作的新电影《间谍双雄》——德语片名是Die Zwei Spionen——剧情如下:
纳粹德国是日本的军事同盟国。无法公开对抗盟国的计划。但是——
逸见爽快地答应着,不着痕迹地认真听取人们随口谈论的观后感。当他确认这些感想大多是好评时,不禁松了一口气。
既然观赏了菲利普·朗的电影作品,雪村就无法将其交给纳粹。
不知不觉间,身旁围出一道人墙。几个人把分发给与会者的电影宣传册样本递给逸见,请他签名。
戈培尔带领里芬斯塔尔造访UFA片场的那一日,原本为了搜捕朗而来。在UFA片场中,大部分工作人员,或者说迎合当权者的人都赞同纳粹的反犹太主义。有人听闻工作人员窝藏朗,向盖世太保告了密。结果,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才会亲自造访片场,故意在片场说出那番言论——“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处目击到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果真如此的话,也只能称其为鬼了。”言下之意就是威胁在场的人,“你们把人藏起来也没有用。那人已经死了”。事实上,这番言论的确把好几个工作人员都吓坏了。
逸见轻轻摆手,打断了雪村的奉承。
朗的作品带来的影响力和危险性,戈培尔最为心知肚明。
“当然了,演绎出善·东乡这个日本间谍的冷酷感,逸见先生您的演技也是无可挑剔、精彩绝伦的。还有……”
只要把朗押送到犹太人强制收容所,世人便再也无法看到朗的作品了——
逸见把签好名的签名板还回去,颇感意外地再三打量起对方。没想到他能注意到这处伏笔,看来他不是个糊涂人。见逸见眯起了眼睛,雪村多半会错了意,急忙慌张地补充说道:
雪村决定放朗一马。
“首先,我觉得剧本写得很好。比如,电影刚一开始有个场景,东乡拿着银色的酒壶,打算倒酒却又露出了苦涩的微笑。一直贴身带着的酒壶实际上是间谍用的道具之一——小型炸弹。谁能想到这个桥段在电影的最后,能以那种形式和整个故事串联起来了呢。看到结尾,不禁令人拍案叫绝。”
被人指责“爱上电影”也无可奈何。
让我想想看——雪村歪着头再三思索,最后回答道。
不过,如今出入柏林的人,不分昼夜,无论采用步行、搭火车或开车等哪种交通工具,都会遭到盖世太保的严格检查。何况朗还是宣传部长戈培尔亲自下令通缉的“要犯”。无法瞒天过海带他离开德国。那么——
“你最喜欢哪个情节呀?”
既然无法掩人耳目,索性就放手一搏。
“当然喜欢!这部电影棒极了!”
逸见遭到牵连的那场“间谍游戏”是雪村联手UFA工作人们的自导自演。恐吓信也好,藏在运河石板下的手枪也好,不知何处飞来的流弹也好,窄巷深处的镶板也好,还有最后射上高空的烟花,这一切都是他们精心布置的闹剧。
“雪村先生,你喜欢这部新电影吗?”
在灯火管制严格的漆黑冬夜中,烟花突然不断绽放,百姓们一定会抬头观望。仅仅在这一瞬之间,任谁都会放松警惕。
“可以吗?好开心啊。烦请您写‘致雪村幸一’。空中飘雪的‘雪’,村子的‘村’,幸福的‘幸’和一个的‘一’字。”
比如,在烟花绽放的卸货码头附近,盘查赫尔曼广场卡车队的盖世太保们应该也会抬头看上一眼才是。盘查中的其中一辆卡车货斗上堆满了木箱。箱子里装着苹果、土豆和红菜头。它们被钉得结结实实,刚刚盖上“已过检”印章。其中一个箱子被巧妙地动了手脚——它可以从侧面打开。如果事先知道放烟花的正确时间,周围的路人齐心协力让恰巧经过卡车旁的某个人瞬间钻入木箱,再盖上箱盖的话,并非痴心妄想。
“要写上‘致某某’吗?”
朗藏身于堆放在卡车货斗的木箱中,逃离了柏林。如今,他已经穿越中立国的国境了吧。而后,美国的犹太人组织就会收留他。
逸见随手接过签字板,从无尾礼服的内袋中拿出心爱的钢笔。
雪村的脑海中浮现出朗那张略带神经质的瘦长脸庞。
“没问题。”
这位看上去不怎么可靠、寒酸的矮个男子竟然俘获了电影艺术世界的美之女神的芳心——唯有被瓦尔基里垂青的“真正的勇士”,才会获许进入瓦尔哈拉神殿——真是不可思议。
“可以请您签个名吗?”
“于我而言,只是照指示完成任务。”
青年霎时瞠目结舌地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哎呀,是这么回事呀。我懂了。”他嘟囔了一句后,又把签字板递给逸见。
雪村故意转移话题,装傻充愣般说道。
说着,他豪爽地笑起来。
“你们不是说过,‘在逸见挪用纳粹资金从而引发纠纷之前,劝他离开德国吧’。”
“‘善·东乡’是新电影中人物的名字,大银幕之外还是叫我逸见五郎吧。”
——胡说八道。
那名青年手足无措、支支吾吾的样子令人心生怜惜。逸见对他眨了眨眼睛。
身后的男子轻声笑道。
“什么?哎呀,对不起。我还以为一定是……”
——目标是媒体吗?
逸见冷淡地回应道。
那人旋即步步相逼,毫不留情地问道。
“抱歉,你认错人了。”
果然被看透了呀。
他大吃一惊地回过头,只见一名日本青年站在身后。中等身材,一身素净的灰色西装。五官虽然端正,相貌却毫无特征,令人容易淡忘。白净的面庞激动地泛着潮红。
雪村轻轻耸了耸肩。
“东乡先生?您是善·东乡先生吧?”
间谍原本应该是“不起眼的小人物”。这一次,雪村之所以放手一搏,坦白讲不仅仅是为了朗,也不是为了让逸见离开德国。
逸见轻举酒杯,口中调笑般地呢喃道。随后,只听得身后有人突然用日语和他打招呼。
纳粹掌握政权后,完全控制了德国国内的媒体。反过来说,只要分析德国国内的媒体报道,应该可以摸清纳粹的方针。在这次作战中,雪村向盖世太保暗示苏联间谍暗中利用逸见的可能性。面对盖世太保的审讯,逸见——反正他眼睁睁看着雪村遇害了——应该拼命控诉“恐吓者是苏联间谍说”。
“希特勒万岁!”
面对盖世太保的审讯,逸见肯定会主动供出雪村是日本间谍——这也在雪村的计划之中。
巨大的太阳旗和纳粹党旗威风凛凛地悬挂在宴会会场正面最醒目的地方——
灯火管制的冬季夜空中突然有烟火绽放。几乎所有柏林市民都目睹了这一幕,无法对之视而不见。之后,宣传部接到盖世太保的报告,就会对各个媒体发出指示,只要仔细分析他们如何报道这次的事件,应该能看出纳粹对苏,甚至对日的方针政策。
他抬起头,斜斜地仰视身旁的墙壁。
这才是雪村放手一搏的真正目的。换个角度来看,雪村间接利用甚至多重利用了逸见。一方面,雪村事先采取了必要措施,保证逸见可以从盖世太保手中安全获释。具体来说,他填补上逸见挪作私用的电影制作费,篡改账目,抹去了营私舞弊的痕迹。另外,雪村与新锐女星玛尔塔·赫曼有所往来,引导她讨好戈培尔。一旦身为日本人的逸见遭到盖世太保“杀害”,德日关系必然会有嫌隙。无论如何都要避免发生类似事件。
今年九月开战以来,不仅仅是首都柏林,德国主要城市都实施严格的灯火管制。太阳下山之后,街道一片漆黑。建筑物的窗子全部挂着厚重的双层窗帘,以防灯光外泄。酒水自不必说,连日常食物都实行了配给制度。如今,这处举办奢华宴会的酒店仿佛异时空的桃源仙境一般。
所以,只好放手一搏。这件事暂且不提——
毕竟这个国家身陷战火之中。
雪村皱了皱眉头。
出席宴会的女性大多身着颜色艳丽的低胸礼服,而男性的服装则是朴素的褐色西装——人们私下称之为“元首服”——和醒目的灰色纳粹制服。拜其所赐,会场的气氛有些拘谨,但为局势所限,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比起纳粹日后的方针政策,日本国内反倒出了问题。
逸见五郎巡视着会场,心满意足地眯起了双眼。
来到柏林后,雪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在日本大使馆内安装窃听器的不是纳粹。他们没有安装窃听器的必要,因为驻德大使本身就是纳粹的信徒,甘愿成为纳粹的人肉窃听器。
它同时也是一部新电影的首映式,大厅内高朋满座,来宾尽情享用着美味佳肴。会场的一隅有弦乐四重奏的现场表演,出演电影的女演员也被动员担任服务生的角色,为这场宴会锦上添花。
应召回国的驻德日本大使本是前德国大使馆的军官,隶属日本帝国陆军的将校。古语有云,“军人好政治,政治家好战。但双方必遭失败”。不过尽管如此,陆军现役军官受命成为驻外大使仍为特例。任命理由似乎因为他是个“德国通”,从结果判断,只能说有其他力量影响了人事任命。
在老牌酒店凯撒霍夫的大厅内,日德双方共同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宴会。
在日本国内——而且是拥有任命大使权的重要人物身边,潜伏着德国间谍。纳粹不仅向各同盟国的权力中枢输入间谍,搜集机密情报,甚至不择手段影响大使任命等事,以利国家。
柏林市中心,威尔海姆街。
目前,驻德日本大使回国接受调查。从中间调查报告来看,大使似乎受命于德而非日本。既然他外泄本国外交机密,势必需要更换大使。可是,如果无法根除潜伏在日本国内纳粹间谍的干扰,便免不了重蹈覆辙,再度任命一个甘愿给德国而非日本卖命的家伙。
斯蒂芬低喃着,随后毅然决然地昂起头,背对着混乱的现场飞奔而去。他的身影没入黑暗中,很快消失不见。
——你打算用那个回国吗?
“东乡,你不会白白牺牲的。”
男子的话令雪村回过神来。他眯起双眼,皱皱眉头。那个?莫非是……
斯蒂芬懊悔地死死咬着嘴唇。他发现自己的口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进一张照片。那是东乡未婚妻光子的照片。也许是方才东乡扶着斯蒂芬肩头的时候,悄悄放进他口袋里的吧。
——那可是铁棺材。你是不是疯了。
他探头一看,大路上已经乱作一团。照明灯悉数遭到破坏,身穿敌军军服的家伙们东奔西跑,试图扑灭四处蔓延的火势。但就是无法找到东乡的身影。
男子嘲笑般说道。雪村顿时杀意四起。上面叮嘱他的话回荡在耳畔。“这可是最高级别的机密任务,不能被任何人知晓。”就算对方也是日本间谍……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巨型火柱直刺夜空。斯蒂芬紧紧贴在石墙上,以此抵挡爆炸的冲击。
——算了吧。
敌方指挥官的命令一下,机关枪交叉火力向东乡袭去。东乡在枪林弹雨中左避右闪,不停地奔逃。而后,只见他从怀中掏出小型炸弹,丢向那堆汽油罐。
背后的男子发觉到雪村的杀气后警惕地拉开架势,低声劝道。
“开枪!开枪!”
——一旦动了手,我们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两个日本人在德国的荒郊野岭里自相残杀算怎么回事儿呢。
说罢,斯蒂芬还没来得及阻拦,东乡已然转身奔向大路。忽然,照明灯刺眼的光无情地映出东乡的身影。
雪村犹豫片刻后,打消了念头。
“她应该能够理解我为国尽忠。我把她托付给你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耳畔再次传来孩子们玩耍的欢笑声。
东乡扶着斯蒂芬的肩头,微笑着说道。
用伊号潜艇开拓欧洲航线。
“光子就拜托你了。”
这才是此次派遣雪村潜入柏林的真正目的。
“你曾经救过我一命。这一次,轮到我报恩了。”“可是,东乡你还有未婚妻啊。”
“绝不能让德方察觉出我方动向。”
东乡摇摇头,说道。
离开日本之际,上面再三叮嘱。雪村特地同时接受数件任务,就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潜艇任务而释放的烟幕弹。
“不成。”
——在你入棺前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件事。
“我去引开他们,你趁机……”
身后的男子恢复了之前那种嘲笑般的口吻。
斯蒂芬严肃地反驳道。
——作为日本帝国海军派遣的间谍,你觉得如今的柏林形势如何?回国后,你准备如何向上面汇报呢?
“那么,就由你出境吧。”
雪村思忖片刻,低声答道:
“若是你我二人在此双双被抓,还有谁能把敌人的险恶用心传递回国呢?我们必须有一个人活下来,把情报带回去。这是拯救德日两国未来的唯一希望。”
“纳粹的宣传政策迟早失败。只因为有犹太血统,拥有才华的电影人就要遭到放逐。纳粹的这种宣传政策注定受挫。如今,逃离德国以及遭到放逐的电影人在美国的好莱坞齐聚一堂。他们拍摄的反纳粹宣传影片将远超纳粹电影,让全世界人民为之倾倒。一如朗的作品。无论哪种形式,政治干预文化必然不会有好果子吃——这就是我的柏林报告。”
东乡斩钉截铁道。
哼,背后的男子冷笑一声,大概正确解读出雪村按下不提的结论——“我作为一名海军,反对继续与德联手干涉欧洲纷争,否则可能会引火上身。”——才会有了如上反应。
“这是为了德日两国的未来。”
“你呢?”
“别胡说……这么一来,你必死无疑。”
雪村反问。
说着,东乡从怀中拿出一枚酒壶形的小型炸弹,冲着汽油罐抬了抬下巴,向斯蒂芬传达作战计划。
“作为日本帝国陆军派遣的间谍,你对如今的欧洲形势如何判断?”
“我去引开那伙人。你趁机穿越国境,投奔我军。”
男子略作停顿后,似乎轻声笑了。
东乡的目光落在方才从斯蒂芬手中拿回的照片上。而后,他抬起头,下定决心般地看向斯蒂芬。
——我可没有告知你的义务。
经营油料的店铺后院中堆放着几个罐子,上面写有“危险汽油”的字样。
雪村闻言苦笑。
他四下张望,无意中被一家店铺的后院吸引了目光。
的确如此。
东乡咬着嘴唇,低声说道。
日本海陆军之间不会情报共享,反而会相互隐瞒,一有机会还要趁机抢先。没有义务告知对方情报。雪村反倒在男子诱导下漫不经心地作答,这是他的失误。
“可恶,没想到在这儿埋伏呢……”
不对,不是失误。
“反抗也是白费力气。死了这份心,给我滚出来!”
雪村缓缓地回头看向身后。
从亮处传来一个声音。
陆军的间谍……雪村记得男子的代号是“牧”……
“你们被包围了!”
雪村细细打量起看报男子冷漠的侧脸。
他还没有说完,突然,大路上灯火通明。二人反射性抬起头,眯起了双眼,手搭凉棚挡在额前,环顾四周。
近些年,日本帝国陆军的谍报机关焕然一新。
“她是我的未婚妻。等我一回国就完婚……”
基于传统,日本陆军只会重用从幼年学校一路培养出来的军人,形成一个排他的封闭集团。结果,陆军作风严重僵化,内部有“至高无上的精英集团”之称的陆军参谋总部短视的思想,常常被海军当成笑柄。
东乡从斯蒂芬的手中拿回照片,羞涩地浅笑道:
但在数年之前,日本帝国陆军内部发生了显著变化。某位陆军中校重新建立谍报机关,从军队之外各行各业挖掘优秀人才,对以往称为“外行人”的军外人士进行新式间谍教育。排除外界一切压力,凭借一己之力,彻底改换因循守旧的陆军谍报系统。魔王、D机关等只言片语也传到海军的耳朵里。他们的宗旨就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活着带回情报”。
斯蒂芬握住东乡的手,突然发现地上有张照片。好像是刚才东乡掏出手帕的时候,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捡起一看,照片上是一位美丽的黑发日本女子。翻过照片,只见背面写有“光子”两个字。
雪村闭上了双眼。
说着,东乡向斯蒂芬伸出手。
铁棺材。
“穿过这条大路,前面就是国境。我方的营救部队在那里待命。胜利在望了,我们走吧。”
那名身为陆军间谍的男子如此形容。
东乡摆了摆手,仿佛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日本海军的秘密武器“伊号潜艇”仍在开发,自己无法保证在这次的潜艇任务中活着回到祖国。但是,雪村不仅是间谍,同时还是——不,更是一名海军。对于军人而言,就要绝对服从命令。军令大如山。在这一点上,挖掘军外人士以打造间谍机关的陆军谍报机构与之有本质的区别。
“东乡,你放倒看守的本事也不赖。用的是日本武术吗?”
此次,伊号潜艇归国的秘密返航是左右日本海军命运的重要计划。若是计划成功,就可以摧毁海下占据绝对优势的德国海军。但是,雪村乘坐开发中的潜艇走海路,也许会命丧海底。没办法,既然投身军营,难免马革裹尸。他唯一期盼的就是在死前能够将自己身为间谍搜集分析的情报托付给某个人,让这些情报分析能够派上用场。所以,他才顺水推舟,假意被对方套话……
臂伤痛得斯蒂芬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雪村睁开眼,摇了摇头。
“亏你咬牙坚持下来,才能救你脱身。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彼此彼此。”
风传D机关的每位成员都优秀得厉害。恐怕对方早已看穿雪村的分析结果,才故意这么问,算是送同样身为间谍的雪村一程。考虑到那名男子在柏林的不凡身手,这还不是小事一桩吗?不过——
包扎完伤口,东乡对斯蒂芬说道。
有点儿来不及了。
“你扛住了他们的严刑拷打。”
雪村再度摇摇头。
东乡发觉斯蒂芬的胳膊还在淌血,于是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为他包扎伤口。
日本已经无可救药了。
“你救过我一命。我怎么会弃救命恩人于不顾呢。”
这是他到柏林后最真实的感受。
东乡睁一目眇一目,揶揄般地说道。
日本大使的任命竟然违背了国家利益,依照某人的意志下决定。即便间谍搜集了机密情报,把正确的分析结果传回国内,本应将其善加利用的政治家们却是愚不可及,海陆两军的高层也都冥顽不灵。若仍处于这样令人绝望的处境,无论D机关的间谍多优秀,都无法让日本摆脱困境……
“我们日本人是重情重义的民族。”
男子看完报纸,折好后从长椅上站起身。环顾四周——始终没有看雪村——不辞而别。
“话说回来,我曾经一心以为东乡你必定背叛了我。只要出卖我——出卖德国,至少对身为日本人的你有所助益。”
从此天各一方。
那名被唤作斯蒂芬的年轻人强行挤出一丝笑容。
这就是间谍的宿命。
“咳,我没事。我们德意志人是极其坚忍的。”
雪村把男子留在长椅上的报纸拿起来。
“斯蒂芬,你怎么样?”
头版报道了德国各地举行圣诞活动的消息。热闹非凡的庆典,孩子们怀抱礼物,笑容可掬。完全感受不到战争带来的阴影——至少如今还感受不到。
确认没有追兵后,东方人转过头问金发年轻人:
雪村把报纸按原样叠好,手扶长椅,仰望天空。盖顶的积雪云间,冬日蓝天难得一见。上了潜艇之后,恐怕暂时见不到这番景象了吧。周围的孩子们欢声笑语,不厌其烦地玩着雪……
气喘吁吁瘫坐一旁的却是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典型的日耳曼人样貌。他比东方人略小几岁。柔软蜷曲的刘海紧紧贴在额前,破裂的唇角渗出了血,脸颊上似有遭受过殴打的伤痕。衬衣上的纽扣少了几颗,仿佛被人强行扯掉了。
——该走了。
其中一名男子从藏身之所悄悄探出头,窥视着大路上的情况。他五官深邃,是一副东方人鲜有的贵族面孔,有二十来岁。一头黑发服帖地向后梳拢,上唇胡齐整有型。身着人字呢西装三件套,头戴一顶软呢帽,穿戴得无可挑剔。
雪村依旧贪恋着蓝天,口中喃喃自语。
他们同时冲进楼房之间的狭窄甬道,藏身于隐蔽之处。
——要是平安回国,我就去看场电影吧。
每每从清冷闪烁的路灯下飞奔而过,这二人的身影便乍现在灯光下,旋即又没入黑暗之中。耳边只听得石板路上传来阵阵脚步声。
他从长椅站起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后,离开了凉亭。
夜晚,两名男子在大街上竭力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