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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无极渊

“我再大胆猜一猜,第二份‘一叶秋’要么和南唐夜宴队有关,要么和大周鹰狼队有关。因为当时在上德塬时除了不问源馆外就是这两方面的秘行力量,而不问源馆皮卷得而复失,已经被利用了一次,接下来应该是利用这两方面了。”

这一回不仅范啸天睁大了眼睛,就连哑巴、唐三娘也都睁大了眼睛。只有六指不知道倪稻花何许人,没有显出太多惊讶。

“是的!”范啸天已经显得有些激动,“那份‘一叶秋’中说南唐夜宴队会坠上我们,让我一定要引这夜宴队同行。皮卷在南唐显相时,夜宴队的人必须在场或者在左近。齐兄弟,你再猜猜这又是什么意图?”

“我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当初安排范大哥送皮卷给倪大丫,其实倪大丫可能只是个借用的名字,或者利用的工具。真正等你的是倪稻花,而且在你将皮卷送到后应该会有后续安排。但是出现了意外,上德塬被灭族,皮卷没有送到。于是便一路追踪下去,直到天马山营地将皮卷送到位。几方力量抢夺中再设法让不问源馆得到皮卷,转身又让穷唐抢回皮卷,遣你们带皮卷南唐显相。而其实按照原来安排,这些在天马山脚下做的事情,还有在清平村安排的活儿,可能早在上德塬时就应该完成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但我可以相当自信地告诉你一句,这一切行动的主事是倪稻花。”

齐君元皱紧眉头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真的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但其中必有很深用意。眼下且不管,这用意最多是利用我们而不会是直接害我们。你且再说说你是如何将梁铁桥引到广信的。”

齐君元沉默了少许,他脑子里将之前那些零碎的线索开始拼凑起来。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开始显露出来。

于是范啸天将他偷偷躲到排列顺序最后,在哑巴要引走夜宴队和不问源馆时发响箭将夜宴队再吸引回来的事情说了一下。

“对了,哑巴这一比划我也想起来了,最后也是她高喊着让倪大丫将皮卷扔出去的。”

听完范啸天轻描淡写的叙说,齐君元心中微微触动一下,因为他突然间发现这其中还有玄奥。但他没有再深究,只是将种种细节藏在心里,以便在有更多线索时再挖掘出更多真相来。

哑巴也在旁边“咿呀”几声,还比划了几下。

“我都把隐事儿敞了,你们也该说一说呀!”范啸天突然间觉得自己吃亏了,因为他觉得在场这些人绝不会只有自己藏着秘密。

“她这么喊应该还有一个意图,就是让在场所有方面的力量都知道皮卷在倪大丫身上,让大家去抢夺,这样才能实现在抢夺中让不问源馆得到。”齐君元立刻看出范啸天所说状况的异常。

大家相互看了看,那哑巴和六指真的是满脸坦然,看着的确是心底不藏任何隐秘。那唐三娘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说话了:“我本来觉得不必说的,因为这是上德塬的事情,和现在的活儿没有关系。但那事情和齐兄弟所推断的情况应和,然后又和‘一叶秋’有关,所以我觉得说出来可能会对大家的思路有所拓展。其实我和裴盛临时接到乱明章前往上德塬不是为了救人,而是要放药迷人,然后再夺皮卷。”

“我是在天马山脚下那场混战中知道她是谷里同门的,就算不是同门也应该和谷里有着极大关系。那天几方力量都出现后,呈对峙状态,倪稻花突然发一声喊:‘倪大丫!快将身上宝藏秘密的皮卷给他们,上德塬的人都要死光了!’而之前我并没有告诉过她我要给倪大丫的是一个皮卷,更没有说过这个皮卷是关于宝藏秘密的。而她喊得如此清楚,说明她掌握的事情比我还多。”范啸天这时候已经没有丝毫需要保留的了。

“你们接到谷里指令要从我手中夺皮卷?还是从倪大丫手里?”范啸天很难理解这种安排,他的神情上也开始出现了些感觉被欺骗、被利用的愤懑。

“可是你为什么会相信她呢,仅仅因为她带给你‘一叶秋’吗?而谷里规矩并没有以‘一叶秋’来确定身份之说。”齐君元从范啸天的角度质问了他一句。

“不是从你手里,也不是从倪大丫,而是从没有被迷倒的人手里。”齐君元替唐三娘回答了问题,“当时火球中的迷药虽然强烈,但是有两种人不会被迷倒,一个是早有准备的,另一个就是身体强壮且速度极快的人,也能避免被迷药迷倒,比如说铜甲巨猿。如果当时上德塬没有出现意外,倪大丫拿到皮卷,三方力量争夺皮卷。唐三娘放迷药,大家眼睁睁看着铜甲巨猿将皮卷抢走。而巨猿走不多远便会被裴盛的‘飞猿笼’和‘石破天惊’制服,重新夺回皮卷。”

范啸天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的确是这样,两次‘一叶秋’都是她给我的。”

“现在想来应该是这样的。但是有一点不对,我们在那之后也接到了‘一叶秋’,但不是倪稻花给的,而是秦笙笙给的,让我们两个听从她的安排,但既不要说出之前乱明章的内容,明面儿上也不要表现出是跟随秦笙笙做事的。”唐三娘这话说完之后长长舒出口气,由此可见心中的秘密吐出后会是多么的轻松、舒畅。

但是没等范啸天说话,齐君元已经抢先说了:“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一叶秋’是倪稻花传递给你的。而且之前让你带哑巴夺回皮卷在南唐显相的‘一叶秋’,也是她传递给你的。”

“‘一叶秋’,最早是你和裴盛收到的,由秦笙笙传递,这是离恨谷中我们都没见过的雏蜂。然后是范大哥收到的,而且是两份,传递者倪稻花,这是一个未能明确判定是否离恨谷谷生的白标。后来我收到的是王炎霸传递的,这是一个可以明确判定既非谷生又非谷客,只是范大哥谷外收的不入谷弟子。范大哥,我说得没错吧?”

“不要绕弯子了,这地方也不知道安不安全。说清楚了我们好赶紧离开,别被什么人再堵在这里。”六指说的倒是真话,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他还是颇有江湖经验的。

“没错没错!”范啸天也不管齐君元要他确定的是收到“一叶秋”的事情还是关于王炎霸的身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对。

“你身后?”齐君元回想了一下,当时范啸天、哑巴是最后出现的,他们的身后跟着倪稻花和一个乡下老头,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所有组织都在寻找的倪大丫。

“很奇怪,很奇怪!”齐君元只是连说两个“很奇怪”,并没有再多加分析。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感觉这几份“一叶秋”的传递者安排得奇怪,却不知道他心中却是觉得有更多的现象奇怪。

“那人就在我身后,你大概没有注意到。”范啸天说话的神情很诚恳。

刑加身

“在被我选中之后收到的?当时就那么几个人,我没见你和谁单独接触,是谁交给你的‘一叶秋’?”齐君元听到范啸天这话后十分惊奇,因为那天他一直对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存防备,谁有什么异动他都一清二楚。正是因为这个他才会更关心谁传递的“一叶秋”而不是其中的内容。

但不管如何的奇怪,齐君元到现在为止至少可以肯定自己这几个人中并没有让谷里派人来对自己下手的人,也没有让几方秘行组织来布兜夺取皮卷的钉子。所以有一个简单的决定是可以作出的,那就是目前为止自己这几个人之间可以不作提防,共同努力闯过重重危机,前往金陵去做完刺活儿。而对于他们这几个已经被派出的刺客来说,眼下也只有这样冒险去做,才能彻底摆脱危险的困境。

“其实在清平村被你选中前来南唐做刺活儿之后,我又收到了一份‘一叶秋’。”

“不过我们这么几下里一凑,好像是知道了许多不该知道的隐情。这样一来会不会变得更加危险?”一直没说话的六指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范啸天虽然是个讲规矩的人,但是面对生死时,他也知道最需要遵守的规矩是保证自己能活下来。

大家都听懂了六指的意思,也知道他所说的危险是指哪一方面。到现在为止所有对话内容挖掘出的一些隐情都是离恨谷内部的安排。这虽然可以让他们在下一步行动中可以循着某些线索和规律避开来自离恨谷的威胁,但这样做也有可能会打乱谷里原有的意图。谷中代主和执掌完全可以从他们相应变化的行动上发现他们已经窥出一些隐情,那么即便完成了任务或面见谷里做主之人,后果仍然会是可怕的。

范啸天是个讲规矩的人,但他也知道在某些状况下别人不会和他讲规矩。

“有可能,但并非坏事。这样一来或许会有人出面制止或纠正我们下一步的行动,让他们的意图达到。这样我们倒可以提前把一些情况说清楚、弄明白了。”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是你的原因让我们处于生死危机之中,那么我肯定会让你第一个合理地去死。”齐君元的要挟不需要摆出招式。

齐君元的话并没能让其他人放下心来,因为他们都知道成为离恨谷目标的可怕程度。而齐君元自己的心则提得更高了,因为他很清楚到现在为止只有他自己实际成为了离恨谷下手的对象,其他人只是被他在不知道真相的状况下强扯上关系的。再有城隍庙中谷生谷客对他下兜,本身就可能是在制止和纠正着某个他并不曾意识到的错误行动。由于没能成功,后续的制止和纠正只会是采用更加有力、有效的手段。而如果再发现他已经窥出一些可能会影响什么大计划的隐情的话,那么运用最高等级的“即处杀”都是有可能的。

其他三个人听了齐君元的话后坐着的身体微微动了动。虽然只是微微动了动,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得出也感觉得到,他们是同时对范啸天摆出了一个可以突然出手要挟住范啸天的启动招式。

离恨谷中的“即处杀”是动用谷中“洗影”遣在谷外的谷生谷客,这些谷生谷客遍布天下,而且都是做着各种普通的营生。一旦成了“即处杀”的目标,所到之处,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突然对你使出最厉害的杀技。而这些人或许是经过你身边的走卒贩夫,或许是招待你吃住的掌柜、伙计,也或许是向你乞讨的老妪、歌女。

“不是我要逼你,因为这关系到我们大家的性命。”齐君元这话不仅是在逼范啸天,而且还在挑唆其他人一起逼迫范啸天。

离开心济寺时,每个人都心事重重,恐惧、紧张的情绪充斥了整个身体,包括警觉性最强的齐君元。所以他们都没有发现一个离他们很近的人,一个就躲在他们所在斋厨门口井中的蓝衣人。这人用一套各种大小六角铁环组合成的器具将自己吊在井壁中,将斋厨中几个人的对话大概听清。

范啸天脸色再次变了变。

不过很奇怪的是看门的穷唐不知为何也未曾发现这个人。或许这蓝衣人早就料到齐君元他们会到心济寺来,料到他们会进斋厨商议发生的事情,所以提前在井中等候。也或者他有驯服穷唐的办法。

“都说了吗?”范啸天低声含糊的嘟囔齐君元竟然全听清楚了,于是再反问一句。

李弘冀这一天到了秦淮雅筑之后并没有直接去“无极渊”,而是先来到竹月堂见李景遂。因为他已经对自己手下的军刑官完全失去信心了,要想事情能够按自己的想法继续下去并获得成功,他就必须去找李景遂。而且他此去并非求李景遂,而是要逼他出场。

范啸天愣住了,他嘴里低声含糊地嘟囔着:“怎么这样子的,每次都是我,我几天前不都说了吗?”

从开始对裴盛实施严刑逼供,李景遂便一直没有在刑审现场露过面。每天只是让手下安排好点心茶水,然后静心在竹月堂中等着,等李弘冀、韩熙载、冯延巳这三个人带着失望和焦急过来。

“先把你做了但我们都不知道的事情说出来。”齐君元眼睛死盯住范啸天,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咬嚼着从唇边吐出。

李景遂不是一个治国的良才,但他在刑案上确确实实是很有一套的高手,这在《六朝拾遗》《江宁府绣版人物事》中都有提到。所以他预知就算采用重刑审讯,对于一个不被荣华富贵所诱惑的对象,没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而且这成功还要建立在合适的刑法和器具上,建立在肉体、心理等多方面的综合打击上。

“要怎样同心共力?”又是范啸天在问,这时候不仅齐君元看出他心中确实有事,就连其他三人也都觉出范啸天有些不正常。

自从那天被李弘冀和韩熙载、冯延巳这三人以言语逼迫得没有回旋余地后,李景遂决意撂挑子。第二天李景遂便将裴盛连同“无极渊”一起交给了李弘冀,而且交得非常彻底,没有留一个自己的人,就连平时负责打扫“无极渊”的杂役都撤了出来。对此做法李弘冀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自己手下有一帮军营中施刑的军刑官。在他认为,这些军刑官的手段已经足够应付这场审讯。平时军营中那些颇有骨气的硬汉、莽夫都承受不住这帮军刑官两三番折腾,抓到些探听军情的奸细、探子也没有一个不被撬开口说出真实来历和企图的。

“但要做到这些必须得有几个前提保证。保证我们闯过各路追捕和关卡,保证能活着到达金陵城。不管成功与否,还要保证活着做完刺局。但从今天一早开始,要想保证活着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需要大家同心共力才行。”齐君元的话语重心长。

为了证明自己方法的正确和手段的高超,刑审的第一天李弘冀便让手下军刑官们拿出了狠招儿。

听了齐君元这话,大家都在点头,特别是范啸天,他真的是由衷地佩服齐君元思维的缜密。

军刑官们用“四分扯马扣”将裴盛吊起,这种吊扣可以将人体完全展开,把所有最为敏感、软弱的身体部位都尽量暴露出来。比如说腋下、软肋、腿根等,都是与外界接触最少、极为敏感软弱的部位。正因为敏感,所以疼痛对它们造成的刺激感觉会更加强烈。正因为软弱,所以在外力和器物的击打下更容易产生难以忍受的痛苦。刑审之道是要受刑者在尽量小的伤害下被摧毁意志,特别是不能出现危及生命的伤害,那反而会让受刑者故意对抗以求解脱。

“对于处境的危急程度我不想多说什么了,只是告诉大家一点,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不仅绑在一条绳上,而且还塞在一根竹管中,无处可逃,无法回头。行刺活儿的谷生谷客不得再与谷中联系,而刺活儿未做又绝不允许就此放弃回转谷里。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闯过重重难关,去刺杀齐王。如果刺杀成功的话,那就可以直接回谷向执掌印证城隍庙是否同门下手。如果刺杀不成功,那也可以接到谷里下一步的指示,这样就有机会见到代主,或者是再次传递‘一叶秋’的谷里同门,到时候应该可以问明情况。即便问不明白怎么回事,至少也可以让他们将此番意外遭遇快速报回谷中执掌和谷主。”

被“四分扯马扣”吊起的裴盛第一天遭受到“逆鳞蟒鞭”和“麻花扁棍”两道刑法。那些军刑官很有经验,每一鞭、每一棍都准确地打在裴盛最敏感软弱的身体部位,但他们又并非一下就将他打得皮开肉绽的。因为那样短时间中就会因为伤害而麻木,反而淡化了疼痛感。他们的用力很是恰到好处,而且力道始终不变。在这样的击打下身体只是不断地留下血痕,连表皮都不会破,但其实表皮下面的血肉组织此时已经开始破损、肿胀。看似力道不大且始终如一,产生的疼痛感却是越来越强烈呈递增状态的。试想从击打皮肉到击打肿胀的皮肉,再到击打肿胀得越来越厉害的皮肉,那痛苦肯定是不断递增的。

齐君元这段话是绝对具有震慑力的,特别是最后那一句。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恐惧了。而齐君元也看出来了,这个时候只需要再加一把力,火候就到了。而一旦范啸天或者更多的人能将一些隐藏于心的秘密吐露出来,那么综合分析一下或许会发现从瀖州开始就已经在酝酿的什么大阴谋。

一天下来,裴盛高声惨叫不绝于耳。但叫归叫,却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反倒是累得那几个军刑官一身臭汗。

“我始终肯定在城隍庙里对我下手的是谷中谷生谷客,我还肯定,对我下手的人并非仅仅将我作为目标,否则也不会有三方力量突然出现,将你们都困在了兜子里。早在八天之前我就已经和大家详细分析过我们此次任务可能会出现的危险和艰难。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些危险和艰难会出现得这么早,而且出现得这么不可思议。我们现在要面对的不止是三方秘行力量,另外还要加上南唐梁铁桥所领夜宴队和卜福为首的六扇门高手。而更为可怕的是谷里也不明原因地派人对我们下手,我们在执行谷里所派刺活儿的同时,自己也已经成为了谷里的刺标。”

出现这种结果李弘冀和韩熙载、冯延巳都不感到意外,如果说这个刺客一天中就被棍棒和皮鞭打得招供出些什么来,他们反而会觉得不可信。因为这不是个一般的刺客,否则不会被派去执行那么重要的刺活儿。而且这一天的皮鞭、棍棒与李景遂二十几天的荣华富贵的刺激度相比差得太远,要是这个刺客的意志连这都抵受不下的话,那他早就应该被李景遂拿下了。所以一切才刚刚开始,虽说是用重刑来得快,那怎么也是需要几天过程的。

既然已经发现了细节,齐君元便一改原来一句一句的试探,换成大段言辞的晓之以理、晓之以害。

第二天继续,仍是用的这三招,打的还是那些部位,不过疼痛的程度和第一天又有不同。过了一夜,看似给裴盛缓了口气,其实是让打伤的部位在一夜之中尽量发作。所以第二天早上肿胀部位已经油亮发光,所有血痕已经发紫发黑,稍稍碰一碰便会疼痛入骨,更不要说继续以“逆鳞蟒鞭”和“麻花扁棍”击打了。

“范啸天心中有事,他应该是在这样的提醒下意识到了什么。看来即便他未曾出卖大家,却也不排除是因为什么失误而暴露了什么。”齐君元在心中暗想。但是范啸天这人强守各种规矩,为人十分执拗,而且很好面子,要让他说出自己是在什么环节上出现失误,那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而不知道什么环节上出现的失误,也就无法分析出追踪而至的三方组织到底如何掌握了自己的信息,又掌握了多少信息。更无法进一步判断对自己下手的到底是不是离恨谷的人,所以必须将他们心中的话逼出来。

但是第二天裴盛仍然在大呼小叫中坚持到晚上。这一次李弘冀知道不能再等一夜了,第一夜发作的伤势基本已经是将这两种刑法的疼痛感推到了极致。如果第二天没能让裴盛屈服,那么再过一夜也就只能这样,甚至会让他开始使用这种疼痛。所以李弘冀让几个军刑官连夜继续,轮流出手,势必要将“逆鳞蟒鞭”和“麻花扁棍”的效果完全发挥。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范啸天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而问出这句之后,他的脸色出现了第二次变化。这是一个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细节,而这个细节没能逃过齐君元的眼睛。

差不多到二更天的时候,李弘冀决定停止。因为所有击打部位的肿胀都已经爆裂开了,此刻已经有很大程度的麻木替代了疼痛。所以再打下去只是单纯的伤害,并不能用疼痛击垮裴盛的意志。

也许那几个人的分析推理能力没有齐君元那么迅捷,但是齐君元这话说出之后,再稍加思索,便不难想到他这样说的原因是什么,于是乎,几个人脸色都相继变了。

第三天没有再打,那几个军刑官开始给裴盛舒展筋骨。棍棒和鞭打没有作用,而且最为有效的身体部位已经打得血肉爆裂。就算要打的话也该让伤口恢复一下,疼痛感重新回归后才采取这种方式。舒展筋骨相比而言要比棍棒击打要安静,对于军刑官们来说也相对轻松,但是对于裴盛来说却是痛苦更胜之前。

“看来是我判断错了,你们当中没有戳漏兜底的钉子。”齐君元承认了自己判断上的错误,但说出这话时的语气有些怪。他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同伴是忠诚的而显示出些许释然来,反而是变得更加紧张。“但如果不是我们中的谁戳漏了兜底,那么这次我们遇到的事情就更加不可思议了,其中危险更是多出几重。”

军刑官们用了两种刑法,这两种刑法都利用了“无极渊”中现成的刑具,“大夹棍”和“拧布桩”。

齐君元也在思考,如果这几个人都没有向谷里密报自己取了一半皮卷,那么对自己下手的人是离恨谷中谷生谷客之说的确就需要推敲了。但是其中那个庙祝所拿的“龟背锁狐扣”却肯定是离恨谷的器具,而且是离恨谷工器属独创的器具。齐君元本身就是工器属下的谷生,对“龟背锁狐扣”非常熟悉,因此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的判断有百分百的把握。

夹棍军营中也有,但一般都是小夹棍,也就是用来夹压四肢的夹棍。大夹棍是用来夹压身体的夹棍,不但大,而且制作很巧妙,可以对胯骨、腹部、肋骨、胸骨这四处进行夹压。在夹压肋骨和胸骨时,可以将双臂一同夹入其中。不仅让胸骨、肋骨和手臂遭受夹棍的夹压力道,同时使得手臂与胸骨、肋骨间产生相互挤压的作用,造成额外的巨大痛苦。

齐君元很失望,所有人的表情、表现和言语佐证都没有一丝异常。所有人此刻都转而看着齐君元,他们的目光中有显示自己无辜的成分,也有对齐君元所说情况的质疑。质疑主要集中在两点上,一点是齐君元凭什么怀疑他们当中有人出卖了他和大家,为什么不会是因为其他原因而导致这样的情况出现?还有一点质疑是齐君元凭什么确定对他下手的人就是离恨谷中谷生谷客?这一点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却没有任何理由。而且齐君元判断的方法是否准确,对方带有离恨谷中特征是否只是巧合而已。

“拧布桩”军营中没有,但是军刑官们经常会采用一种与之类似的徒手方法来折磨受刑者。这方法是将受刑者身体固定,然后将受刑者的一只小臂裸出,两个人抓住小臂的上下段,然后同时用力反方向拧转,就像拧干洗好的床单一样,这会让受刑者有种皮肉全被撕裂开来的痛苦感觉。但是徒手只能是针对小臂,针对小腿的话会因为太粗而无法握住。

只能进

“拧布桩”与拧转小臂有两个不同,一个是四肢它都可以用,再一个它不是拧的皮肉,而是拧的关节。是固定住上下臂或大小腿,然后慢慢拧转,将全部力道都施加在肘关节和膝关节上。这种刑法不仅疼痛,而且会给受刑者造成很大的恐惧感,谁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的肘关节和膝关节在被慢慢拧断会不害怕?但其实这种刑具的力道和角度控制得极好,它是一节节逐渐收力的,可以根据需要停留在任何一个痛苦的程度上。即便是最终拧过了头,它的角度设计也是会让关节只是脱臼而不会被拧断。但是四肢同时脱臼,需要的话还可以让四肢反复脱臼,如此带来的痛苦就是铁打的人都难以承受。

“那个小院子很小,东西厢房距离连他打鼾都听得清清楚楚。”唐三娘补充一句。其实这真的没必要,在场这些人都是技艺超群的刺客,都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只要在一定距离内,都是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和状态是否正常。就说打鼾吧,从其高低、间隙、起伏等等状况的自然度上就可以判别出这人是真睡还是假睡,是睡得很熟还是睡得很警觉,有没有做梦,做的是美梦还是噩梦。

裴盛不再大声惨呼了,而是变成了低沉的呻吟。他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但只有极少部分是由第一天的伤口破裂后渗流出的血造成的,绝大部分是因为汗水。在这样一个接近年关的严寒冬日里,还出如此的大汗全是忍受疼痛所致。

“我因为上次刺杀防御使时救援二郎,在军备堆场和北城门两次出手。所以生怕有人认出我来,这几天一直都躲在城里一户只有瞎眼老太的人家。房子是三娘出面租的,她东厢房我西厢房。我们两个白天各自房中歇息,晚上才会一起出去准备一些吃穿用度回来。”

大夹棍和“拧布桩”交换着用了三天,而且之间没有间断过。这一次李弘冀是发了狠,他觉得如果拖过五天的话,那么自己在李景遂面前说话的底气就会弱许多。如果拖过十天还是不能从刺客嘴里掏出些什么来,那就是在证明李景遂的正确,证明自己的无能。所以这一次他让十几个军刑官轮流换班,不但始终让裴盛陷入痛苦之中,而且还不让他有睡觉、进食的可能。

哑巴不会说话,但是他无声地点了点头。而替范啸天证明其实就是在替自己证明。

大夹棍很快就夹得裴盛腹食吐光、大小便失禁,而此后裴盛便如同成了一块死肉,随便军刑官们如何摆布他。就像进入了一种迷离失魂的状态,只是低声呻吟。这样子其实是因为他想动也动不了了,腰部以下就像没有了似的,手臂也像不是自己的了。另外裴盛也知道,被夹处的痛楚已经达到了极致,所以会暂时没有感觉。不动还好,动的话会更加痛苦。所以裴盛尽量顺应这种状态,就当自己是在睡梦之中。

“不要看着我,这八天来我一直都和哑巴在一起,躲在醉一仙酒楼的后客房中就没出去过。你们也许会说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哑巴贪酒未必会时时刻刻都注意到我。但是穷唐在呀,我稍有什么动作穷唐就有反应,而穷唐一有反应哑巴就知道了。所以不要看我,我是最没有嫌疑的一个。”从范啸天的性格来讲,他能这样很理直气壮地说话,应该是问心无愧。

但是这种状态很快就会被打破,交叉进行的“拧布桩”让他在一声沉闷的长吟中从假想的睡梦中醒来。而身体自然的挣扎扭动会让本来已经暂时失去知觉的腰部和手臂重新感觉到痛入骨髓。随着“拧布桩”一节节地加力,他的身体变得不能动弹,而他心中又是迫切地想挣扎、想扭动,哪怕是将自己身体挣断成两截。

这个猜测反应很大,那四个人立刻相互对视,而感觉上关注哑巴和范啸天的程度更大一些。从他们到达广信之前,哑巴离开过大家,然后又是在广信发生一连串事情之后又突然出现了。而范啸天在安排好的队列中莫名其妙变换了位置,反而是在他背后的齐君元到了广信西城门之后他才匆匆赶来。

每次都是四肢同时脱臼,每次都是疼得立时昏厥。到最后,以至于裴盛都在暗中期盼这种剧痛造成的昏厥早点来到,他开始将这昏厥的间断时间用来弥补自己无法睡眠导致的过度疲惫。

“出卖大家的人之前就已经故意显相留迹,让人坠上我们。”这其实是齐君元的猜测。因为他觉得刺杀广信防御使的消息虽然会将三方密行组织引来,但是他们能确定自己这些人会在城隍庙聚集并且提前设下兜子,那肯定是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

整整三天,军刑官们除了听到裴盛的呻吟声外再没多听到一个字,即便是处在昏厥之中他也没有说出一个字的胡话。也是第三天,那些军刑官们自己都不敢再动手了。面对样子已经不再像人的裴盛,他们怕他随时会在下一轮的折磨中死去。不是怕自己将他折磨死,而是怕他疼死、疲死、心力衰竭而死,怕在下一次的昏厥后不再醒来。另外在反复的重刑之下,受刑者却始终是不变的反应,这会让行刑者对现有方式和刑具失去信心,而且会觉得这种做法很是枯燥和无聊。所以军刑官主动请求李弘冀更换方式,或者暂停一下,让裴盛伤痛处稍加恢复再用刑,这样可以让受刑者体会到差距,加大对心理和意志的刺激。

这句话大家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在广信城里遭遇到卜福,被三方秘行组织合围,都是会导致这种猜疑的。

“可以更换刑种,有没有更为厉害的器具和方法?”李弘冀同意更换方式,但他却没有准备暂停。好多事情都是稍稍缓了一下失去最佳时机和最佳结果的,所以他要继续,用更厉害的手段继续。他觉得受刑者应该已经处于随时都会屈服的状态。

“你们当中还有人出卖了大家。”微笑的齐君元突然又说出这样一句试探的话。

听到李弘冀的话后,旁边的冯延巳和韩熙载对视了一眼。这一刻他们两个的心思竟然是完全相同的,都觉得李弘冀要么是太急功近利了,要么就是存心要将裴盛折磨死。

看到齐君元这样的微笑后,大家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心中嘀咕,所有人又都极力保持镇定,怕因为什么不合适的言语和动作引起齐君元的误会。

但是李弘冀一代霸主之才,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眼下对审讯这么一个不知名的刺客应该没必要如此贪功吧?至于存着要将裴盛折磨死的念头倒是有可能的,至少韩熙载心中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综合现有的所有信息来看,李弘冀应该是以诡异风水画刺杀李璟的背后操纵者。

但是很让齐君元失望,所有人的表现都是正常的。所以他只能微笑,不停地微笑,不明所以地微笑,让别人感觉他是发现了什么才发出的微笑。

韩熙载其实是从诡画刺杀李璟这件案子中掌握信息和线索最多的一个人,但正因为如此,他也是其中最为矛盾和不安的一个人。他要对李璟负责,但这负责不仅是要对他的生命负责,还要对他的江山和子孙负责。现在诡画刺局已经查明,元宗无恙,那又何必再深究下去?这样反而会逼迫李弘冀出手造成南唐内乱。所以韩熙载虽然明知如此刑审有所不妥却丝毫没有阻拦,他觉得在重刑之下将裴盛折磨死或许是最好的结果。这样所有的线索都可以说成是无根据的线索,因为没有最为直接的关系人和证明人。这也是他为何支持李弘冀采用酷刑审讯的原因之一。

齐君元知道不能听他们说话,这时候说出来的话都是有道理的。应该看他们动作、表情等方面的细节,再将这些细节构思成一种意境,一种能体味出背后的、内在的意境。

冯延巳也没有阻拦,一个是他不懂刑审,再一个是想尽快看到结果。在他看来得到结果的过程其实很简单,就将如此酷刑持续下去。这样到最后只可能出现两个结果,一个是刺客的嘴巴被撬开,道出线索,查出李景遂或其他重要人物为刺杀李璟的主谋。还有一个是刺客被折磨死,那么所有矛头都将指向李弘冀。因为对比李景遂截然相反的态度,李弘冀执拗要用酷刑审讯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要在这个过程中杀人灭口。冯延巳之所以也支持采用刑审,就是觉得这可以直接找出背后答案。

“怎么回事?谷里为何要自食?”“谷里是怎么对你下手的?你能确定是离恨谷招数?”“我们也是接露芒笺或乱明章出来做刺活儿的,无法与谷里直接联系,没法将你取半幅藏宝图的情况密报过去。”大家纷纷而言,有疑问也有反问。

痛始至

所有人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很惊骇、很恐惧,因为只有他们才能真正体会到成为离恨谷下手的目标是多么可怕。

从第六天开始,“无极渊”中的一群军刑官对裴盛采用了更为毒狠的烙刑,而且是李弘冀亲自从众多刑法中指定的。这其实很让韩熙载觉得奇怪,因为他知道烙刑虽然更加痛苦难当,但是相比“大夹棍”和“拧布桩”,反倒不易损及生命。所以对于李弘冀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他自觉有些摸不清了。

“谷里派人在城隍庙布兜对我下手。”到现在为止齐君元这句话才是发生的实情,也正因为是实情,给别人的触动才会更大。

人们一般理解的烙刑很简单,就是用烧红的烙铁烧烙受刑者。其实不然,烙刑根据烙铁的特殊形状、烧烙部位的不同是有很多讲究的。最平常的应该是蹄铁烙,那就是烧红了直接烧烙肌肤,让一小块、一小块的皮肉成为熟肉、死肉。比蹄铁烙高一等的是三角烙,三角烙比蹄铁烙烙烫的深度更深。再高一等的是切刀烙,这烙铁是可以边烙烫边切割的,但切割的伤口因为高温烫结并不会流血。但是烙烫加上切割的双重伤害其痛苦比正常烫烙又要痛苦双倍。这三种烙铁所施烙刑都是直接作用于皮肉的,还有一些奇形烙铁则是有针对性的,其伤害和痛苦也更甚。比如说火鬼脸,这烙铁烧红后是直接罩扣在受刑者脸上的;脆火饺,那是烧红后塞入嘴巴里的;点红指,可以塞入鼻孔和肛门;还有火凤钗,这用处最多,指甲缝、耳朵、关节骨缝,甚至可以直接插入眼睛。

这一次大家全是很惊讶的表情。有可能是惊讶于谁真的这么做了,也可能是惊讶于齐君元忘记了一些规则。离恨谷刺客出刺活儿之后,便不能主动与谷中直接联系,只能谷中出指令来指示刺客行动。除非是回到离恨谷找到执掌,当面诉说原委才可以被采信。所以就算有谁要出卖齐君元的话,那也无法在这几日之中往离恨谷走个来回。

烙刑虽然厉害,但是它有着极大的破损变形特点,对于裴盛,并非所有烙刑都可以使用。比如脆火饺就不行,用了裴盛就算想招出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比如说火鬼脸,用了之后会被人怀疑调换了其他犯人来替代他招供,因为面目已经认不出了。所以接下来的三天里,基本都是用的前三种烙铁对裴盛用刑。

“你们将我取了半张藏宝图的事情密告代主或执掌了。”齐君元继续说道。

裴胜的呻吟声变成了闷哼,那种仿佛从身体深处冲击出来的声音,让人觉得这种声音随时可能将身体冲出一道裂缝来。不过这道裂缝始终没有出现,即便裴胜的身上全都黑糊焦臭了,他都没有出现一道裂缝,包括那张嘴巴。

几个人的反应都很茫然,因为他们全不知道齐君元此话从哪件事情上说起的。不管是和齐君元接触时间最长的哑巴还是接触时间最短的六指,他们都知道齐君元从瀖州刺局开始就连续遭遇被出卖的事情,就是广信先遇夜宴队,后遇三方秘行组织,也都是十分蹊跷的事情,像是被人出卖了。

第八天上,几个军刑官再也耐不住了,因为裴胜的身上已经烫烙得没一处好肉了,所以他们决定使用点红指和火凤钗。

“你们卖了我。”齐君元出其不意说出这句话时,目光迅速从那几个人脸上扫过。他在庙里遭遇离恨谷自己同门的兜子,这几个人都不在场,所以应该没人知道他遭遇到此次险情。如果其中有谁的反应和大家不一致,那么这件事情很大可能就与他有关。

但是李弘冀制止了他们,他说情愿再想其他办法也不能把这刺客的性命给弄没了。否则皇上面前无法交代,要查的真相再没直接线索。

没有说话之前齐君元先调整了下气息和心情,因为只有以最平静的状态才能从意境之中发现异常。然后他审视了一下所有人,想直接从严肃的氛围中看出某些人心中藏着事。但是没有任何发现,这几个人除了刚刚脱离危险的紧张和兴奋外,其他所有的表现和反应都很坦然、正常。

韩熙载真的觉得有些奇怪了,他不知道李弘冀到底要干什么。本来用刑用到这程度了,再稍增加些危险性的器具很正常。只要这两种烙铁中的随便哪一件出现差错,将裴盛灭了,然后推说是军刑官操作不够谨慎,那是谁都提不出什么疑义的。这样一来对李弘冀存在的危机便消失了,可不知李弘冀为何在这程度上却偏偏罢手了。

林深山静,古寺如坟,仿佛连风儿都不愿意经过这里,以免惊醒沉寂中的魂灵。但是齐君元心中却喧腾得厉害,对于他们来讲,现在找一处地方停下来是十分危险的。虽然这是偏僻没有人迹的地方,但是他们能想到并找到这种地方,别人也就能想到并找到。他们现在最为合适的状态应该是始终处于运动中的、不确定的,这样才能躲避那些想找到并拿住他们的人。不过齐君元很清楚地觉得自己必须先停下来,如果运动的、不确定的状态始终在别人的掌握中,那么还不如找个地方把内情掰扯清楚。这样才有可能摆脱危险,确定自己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即便掰不清楚内情,至少还能养精蓄锐静心等待即将到来的对仗。

“这人真是硬气得很啊,我倒不信这世上就没有能撬开他嘴的办法。”李弘冀此刻竟然显出些欣赏、佩服裴盛的意思来。

这天天刚擦黑的时候,庙里来了几个行色匆匆的过路人。更奇怪的是这几个过路之人到此并非要歇脚、借宿,他们留下一只黑色的怪狗看门后,便一起躲进小庙最西侧显得最为破旧的斋厨中,个个满脸肃穆,真像是要做场大学问。

“不仅硬气,而且还怪气。刚开始只是鞭子棍棒,他便疼得大呼小叫。后来动了他的筋骨了,他反变成小声呻吟。而现在烫得他浑身没一处好皮,他倒反是闷着声哼哼。越往后越难挨,越难挨他好像就越能扛。”从这话里可以看出冯延巳始终都关注着用刑的细节。

寺庙虽多,却并非所有寺庙都适合人去的。都说废弃了的寺庙神灵不驻便会被恶鬼凶魂盘踞,比如说广信府东面一百多里,靠近修水的心济寺,便是一个传说中被妖孽占据了的荒庙。

“不是,我听我家门客说过,这其实是有经验的练家子才会有的表现。刚开始大呼小叫其实是根本没将那种刑法放在眼中,所以出高声发泄痛楚感觉。越往后的刑法越难挨,于是他也相应地放低了声音。这是为了提住一口气护住心元,对抗外部疼痛对心理的伤害。此时再要大呼小叫不但损气,还耗费体力。”由这话可以看出韩熙载不仅注意到刑审的细节,而且已经找人请教了其中的原委。

南唐大部分区域是在江南,这里自东晋时起便修建了无数寺庙。而且越往金陵城方向去,寺庙越是密集。杜牧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句,描述的就是这一区域的景象。时过境迁,如今这些寺庙有的已经破败没落,有的已经香火寥渺,还有的藏于林深山重处,人迹罕至。但是不管是何种情况,这些寺庙对于两种人来说仍是有实际作用的,一个是做学问的人,可以躲在这清静处研修,或约几友共论。还有就是行路之人,遍布各处的寺庙可以成为他们很方便的歇脚点、借宿点。

“对了!韩大人府中门客高人众多,能不能请教他们一两个可以对付这硬骨头的手段?或者直接请两位高人过来用用手段。我想这刺客是江湖中人,或许只有江湖中的高人能窥出其弱点对症下药让他开口。”李弘冀此时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他也不想一想,江湖中人即便有逼供的方法,但谁又会遵循官府刑审的规矩?哪一个不是以死为逼的。

担心归担心,赵崇柞却是没有想任何办法来改变孟昶的决定。一个臣子要想改变君主作出的决定是需要极大勇气的,而且也是十分没有必要的。所以赵崇柞做了一些准备,第三天便上路赶往南唐。

韩熙载本想拒绝,但眼珠一转马上就又改变了主意:“行啊,我回去之后问一问。”

当知道孟昶要派自己前往南唐后,赵崇柞很是犹豫。因为毋昭裔已经替孟昶前往巴州传旨给李廷圭了,然后自己再前往南唐的话,成都府中便再没有个能时刻提醒孟昶、稳住蜀国朝堂的人了。这样一来恐怕会让王昭远这种人乘机弄权,搞乱了朝纲,搞冷了民心。到时候就算外敌退去,所遗内患亦会无穷。

第二天也就是刑审的第九天,韩熙载带给李弘冀一个刑逼的方法,却没有给他提供任何一个高人。韩熙载其实昨天在李弘冀提出要求时就已经想好了,不管这裴盛是谁的隐患,他都将趁着这个机会利用刑审的环节将其除掉。当然,在他心里认为是在替李弘冀除去的。但是他可以做事却不能背黑锅,所以刑逼的方法可以出,人却是不能出的。因为那是个看似不会有危险的方法,其实稍有不慎就能要了受刑者的性命。如果最后李璟那里追究唯一的人证如何死的,完全可以推卸为军刑官操作此刑法的方法错误。

那么谁去合适呢?这一次孟昶没有多想,因为他面前只有赵崇柞,而秦艳娘也对赵崇柞推崇备至。所以能代表自己前往南唐见李弘冀,商议应对大周的办法、搭建新信道的人选非他莫属。

韩熙载带来的是呛刑。这刑法很奇特,军刑官先给裴胜拿来了好些好吃的,烈酒、辣油面、麻辣汤,就好像是要重新再用好处来收买他一样。裴盛也不在意,有好吃的他便吃,这些都是可以恢复体能以便应对下一轮的折磨。但他却没有意识到,给他吃的这些都是很辣很麻的东西。

孟昶想了想,他觉得这真是个问题。原来自己的亲信以及李弘冀的亲信,都是在他们初次结盟时见过面的,然后又带着相互间指定的印符、标记。而现在突然换人前往,就算依旧有指定的印符、标记,但仍是难以让李弘冀确信。最好是有什么能代表自己的人前往南唐,一则是将这次大周兵入蜀国的事情与之协商对策,再有就是对新的信道予以说明。方便的话甚至可以确定几个以后专门的传信人,并带到李弘冀处让其确认。

等裴盛吃饱喝足了,军刑官们立刻将其五道八花地捆绑起来,然后头朝下吊着。然后再在下面放一个水缸,那里面是用醋精和过的酸水。裴盛倒吊的头正好是鼻子往上的部分被淹在酸水中,酸水倒灌入鼻,酸气直冲头顶,那是肯定要被呛着的。

“建起信道并不难,我不问源馆本身在各国就安插了密探暗点。主要的问题是南唐李弘冀那边如何知道我们新的信道,我们不问源馆与他们从无来往,而且不问源馆的人都是江湖中人,李弘冀又如何能相信他们?”对于赵崇柞来说,传递信件真不是问题,重要的是如何和李弘冀挂上钩。

于是裴盛只能尽力收腹将身体抬起,避免酸水倒灌入鼻子中。但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他只能将身体曲起一点,而且很快就被绳索的背劲将身体恢复原状。然后又被呛,又曲起……于是裴盛处于被呛和曲起身体的反复中。

刚才早朝之上已经向众大臣通报了大周军入境之事,并且将已经在进行的两个策略告知众大臣。因为那两个策略毕竟是仓促间想出的急办法,所以还需要集思广益补充其中不足,最好将后续的可能和应对措施也商量出来。不管战争还是政治,都像是在下棋,比对方多想一步那么胜算也就多出一分。当时朝上建议最多的就是联合南唐、北汉夹击大周,所以孟昶刚提出要在自己和南唐太子李弘冀之间连接一条可靠的秘密信道后,赵崇柞马上就知道这是出于什么意图了。

身体本来就倒吊着,再如此用力地曲起身体,加上被呛后的大力喷气,引带着刚刚吃进去不久的食物不由自主地倒流出来。嘴巴也许还能紧闭不让流出,鼻孔却是无法关闭的。只能由着一根根红辣辣的碎面条往外涌,黄乎乎的酸辣麻辣汤往外滴。很麻辣的食物,加上酸水的作用让呛感更加剧烈。而呛感越是剧烈,身体的曲起也就更加快速,喷气更加大力。于是腹中的食物便更多地倒流、涌出,持续着这种恶性循环。

第二天早朝之后,孟昶单独留下了赵崇柞,将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

其实这个时候的裴盛已经处于危险之中,此时只要是曲起身体的频率稍慢些,他的鼻孔就会少一次大力的喷气。一旦少了一次喷气,他的嘴巴势必就要张开替代呼吸。而现在被他控制在嘴巴和喉咙间的食物,在嘴巴张开后一旦涌出,他便再无法控制,那样就会堵住口鼻继而喉咙。

孟昶一听这话猛然醒悟,对呀,自己原先只是用自己身边亲信或李弘冀身边亲信传递信件。这些人虽然可靠,但都是宫中、府中养尊处优之人,行路传信之事一旦遇到波折便无法应对。而九经学宫的人虽然是经过各方面严格训练的高手,但是他们平常都是作为内宫防卫,江湖经历很少。否则的话那么多高手随华公公去蜀、楚边界接应丰知通,怎么都不可能全军覆没呀。只有赵崇柞掌管的不问源馆网罗的都是江湖异士,可奔驰千里取人首级,那么让他们给自己和李弘冀暗建一个秘密信道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裴盛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就像血滴要从皮肤上挤出来似的。但是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却开始发青,那些被烙铁烫烧得焦黑的伤痕因为发青而变成了墨绿色。无论他如何挣扎,都只是像条被挂在檐下的鱼,所有的生命迹象随时都会停止。

“这我虽解不了,但也不是谁都解不了的大事呀。我瞧那日带我入成都的赵崇柞大人就是个精明强干的栋梁之才,手下又能人众多,通信道之事我觉得他就能解得。”

终于,嘴角张开了,但是并没能充分地换气,因为张开的嘴巴其实早就被倒流的食物堵住。裴盛曲起动作的频率一下子变慢,接下来几下连头部都没能出了水面,只是在水面上摇晃着。鼻孔一会儿在水面上,能喷窜出几根面条和水雾,一会儿在水下,则喷出几个艰难上升的气泡。

“唉!女子只知帏间乐,哪里得知国事愁啊。两国联盟最惧信道不通,这你解得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摇晃的幅度更小了。而且只能看见面条却看不到水雾,气泡则是若隐若现、零星而细小。这应该已经进入了一个濒死的状态。

“皇上,几多愁绪山欲倾,就算奴家一曲南音、两回旋舞解不了,这一夜的云雨欢情难道还解不了吗?”

“等等,快放下,先将他放下!”李弘冀突然发出一声喊。

秦艳娘见孟昶仍是愁眉不展,便过来倚坐在孟昶的身上。孟昶虽然满心烦恼,但这温香软玉入怀,他却怎么都无力推开。

军刑官们很听话,马上将裴盛从水缸上移开,放到了地上。裴盛侧躺在地上不停地抽搐,鼻孔和嘴巴中仍是不停地有面条和酸辣水涌出。

孟昶因为与李弘冀暗中筹划之事都极为隐秘,所以相互间传递的信件都不从密探道和军情道走,那样会辗转许多环节、经过众多人手。他们的每封信件都是由身边最为亲信之人专门传递,没有第二人可见。

“太子,为何不继续?”冯延巳在旁边问了一句。

孟昶听了这话心说也是呀,事情来了躲不过,因为那由不得自己。但是应对事情却是全凭自己安排,如果事事都要皇上亲力亲为的话,那这皇上做了得累死。但转念再一想,有些事情的确可以安排臣子代劳,而有些事情却必须自己亲自去做的。比如说联络南唐太子李弘冀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亲自操作,那李弘冀肯定不会理睬。而且旁人操作中要是不慎将此事漏出,那么对李弘冀会有很大不利,对于蜀国和南唐间长久的合作也是很大的不利。可是连着几路密使遣出,多少时日过去了怎么没有丝毫回复的音信?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也不会五路密使同出意外呀。除非……除非是有人知道了自己和李弘冀暗中交往,然后有针对性地采取手段要断自己和李弘冀之间的信道。

韩熙载则没有说话,而是冷眼观看着,心中疑惑着。刚才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只要再有一会儿裴盛就会一命呜呼。但是偏偏李弘冀让人将其放下,这太奇怪了。难道他不想让这个危及自己一切的刺客就此死去?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或把柄在这个刺客手中?如此积极地要用重刑加诸刺客,难不成是在逼供他想要的东西在哪里?

“我是不懂什么大事小事,不过我知道就算有天大的事情皇上也不该如此愁闷啊,朝堂上下那么多的文臣武将难道就不能为皇上分忧?他们拿了俸禄就只是每天杵在皇殿之上作摆设的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倒不如立上几个石人、铁人那还更加威武些。”秦艳娘这话说得虽然小气了些,但也不无道理。

“不是不继续,只是需要间断一下才能继续。”李弘冀的话大家都没听懂。

“是呀,有大事发生。不过说了你也不懂,你还是安心睡觉不要多问。”孟昶心情很不好,所以即便秦艳娘在他面前闪动着半隐半露的婀娜裸体,他仍是不能气顺。

“间断一下?”

“皇上何故半夜冒寒而去,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吗?”秦艳娘从床榻上起来,她并未穿衣,只是用一张裘毡裹住裸露的身子。

“不错。韩大人这个呛刑着实厉害,这是给受刑者体验死亡感觉,而且是极度痛苦的死亡感觉。这是可以完全摧毁他的意志和心理的。但是有一个情况我们可能疏忽了,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即便刺客屈服了愿意说出些什么来,他也无法发声、无法示意。所以必须暂时将他放下来,问问他招是不招,不招的话再将他吊上去。”李弘冀的说法没有错,他想到的正是韩熙载可以合理达成目的的手段。

孟昶虽然满怀心事,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瑞馥宫。但是此刻的他再没有丝毫欲望,只是坐在那里对着红烛上的火苗,假想着熊熊战火焚城灭府。

李弘冀这话一说,韩熙载心中立刻确定了两件事情。一个是李弘冀真的不想让这个刺客死,还有一个是这个呛刑对这个刺客不会有效了。既然在快死的时候被放下来问他招不招,也就是在告诉他不会让他死。那么吊起他后他即便不加挣扎,到一定时候也是会放他下来的。

毋昭裔不辞辛苦,未待天色大亮便带着高彦俦、赵崇韬直奔巴州,传旨给李廷圭。而王昭远也是连夜赶往赵季札的家砸门,他倒不是急着传旨,而是急着邀功。自己抓住了难得一见的大好时机,将一直处于闲职的赵季札给推了出来。如果此战成功,赵季札在朝中站稳脚跟,就可以作为自己的臂膀,以后联手与毋昭裔、赵崇柞那一伙老东西明争暗斗。然后再加上后宫秦艳娘支撑,那么以后蜀国朝堂之上谁能与己抗衡?一想到这里,王昭远心中又怎能不得意。

事实果然像韩熙载所料,当再次将裴盛吊起后,他的挣扎变得不再那么强烈,只是身体一些本能的反应。所以虽然腹中食物在第一次吊起时已经流出了大部分,但他却比第一次吊起时更早地进入濒死状态。

谁漏息

这一天从早到晚,一共将裴盛吊起了三次,让他死了三次。但是越吊效果越差,因为裴盛腹中的食物已经快流光了。而裴盛也不是傻子,现在他再也不会吃那些用来折磨他的食物,除非是硬塞。不过硬塞的结果恐怕人还没吊起就已经呕吐出大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