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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秦淮雅筑

他是个颇有心计的人,也是个看得清局面的人。南唐现在看着挺繁华富裕的,但其实是外有危机、内有诟病,这样一个摊子不是他所拥有的实力和能力可以接手下来的。至于皇兄李璟为何会昭告天下定自己为皇位继承人,他也不知道其中原因。他也看好南唐将来要想立稳脚跟再展雄风,就必须交给李弘冀才行。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和李弘冀争这个皇位。说句心底话,他甚至是有些怕李弘冀的。

李景遂虽然在李弘冀面前辈分长,在冯延巳、韩熙载面前权位高,但其实这三人都是他目前不敢冒犯的。

至于那两个朝中重臣,一个是凭口舌、笔头就能让天下大乱的人,一个是暗地里示个意就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掉了脑袋的人。这两人平常时虽然和自己并无冲突,但也不交好。所以这件案子凭着自己性子拖到现在都未曾给出一点交代,从这两位重臣的表现来看,他们已经是耐住了性子,给足了面子。

“皇叔,作为晚辈我其实不该在你面前啰嗦什么。但是作为朝廷命官,又是受皇命来同审此案的一员,我却不得不叨问几句。那刺客的审讯你已经铺垫许久了,是否已经掏出了些许信息?下一步该如何继续在他身上用功?这样说吧,你只需告知我和两位大人哪怕一点点进展,让我们在父皇问起时至少可以有些说辞,也好证明我们并非慵懒无为。”李弘冀的话似软实硬,不但是将冯、韩两人牵扯上,还把元宗李璟搬出来了。

“虽说此案是你我同审,两位大人协助。但父皇的意思其实很容易看出,他怎么可能将两位大人屈就在你我之下,让他们来是为了督促和防误。说直白一点,也就是此案应该是由我们四人共审才对。但是你将刺客独藏于你秦淮雅筑之中,不让我们与之有任何接触,这其中是否有着什么别样的缘由。”李弘冀继续言语进逼,这些日子他每天退朝之后还要再到这里来点卯,心中已经极为躁闷。

正是由于心中怀着这样一个目的,所以李景遂今天并没有让手下人将李弘冀、冯延巳、韩熙载三人带到黄粱居的“独向窥镜壁”那里观察刺客的状态,而是直接引导至竹月堂喝茶议事。

“太子可能有些曲解我的心意了。我是想太子日常还要兼顾兵部诸多事宜,而两位大人也是公事繁多。各位体力精神虽强壮卓盛,但也抵不住多方要务疲劳筋骨。而我正好兼职刑部事务,这审刺客的案子本就是我辖下之事。于是想着自己多担当些也只不过是顺便为之,能让太子腾出些工夫来运筹国家宏景大势。”李景遂说得很是客气,但这客气之中却是有着另外一种分量。他话里意思有自己才是刑部刑审的行家,自己不坐庄谁又能坐庄。还暗指太子老把自己放在干国家大事的位置上,可现在南唐的大势如何大家都应该清楚。

李景遂这段时间的确很伤神,他觉得这个刺客真的很蹊跷。据他所了解,不管怎样的刺客都是唯利是图的。而这种天性是骨子里的,即便是受到什么要挟、指望什么人来解救,还是有更大好处的许诺,他们对摆在眼前的已有利益总会在微小的细节方面表现出不舍和贪恋。但是这一个刺客却没有,一丁点都没有。所以李景遂相信这个看似平常的细节,其后肯定隐藏了极大的秘密。时间,还是时间!破解这个秘密需要时间,需要可能比现在已经付出的时间更多的时间,而这么多的时间自己能争取到吗?

李弘冀如何听不出李景遂的意思,所以一下噎住,将后面本来要进一步升级的逼迫话堵在了嗓子眼。

疑锋转

“齐王如此照顾,老臣先在此谢过了。只不过让齐王独劳,让我等偷闲,心中颇为不安。所以齐王最好将那审讯艰难之处也告诉老臣一二,让老臣品味香茗的同时也转转脑筋,不求愚钝朽脑能想出些许关键,只求以后皇上面前应对也能心中坦然。”冯延巳说话了。他倒不是要帮着李弘冀,而是因为李景遂这么多天除了让他们从嵌在壁上的独向镜中看到十分享受的犯人外,就再没有其他任何实质性的信息告知。

但是就裴盛而言出现这种可能的几率并不高,他只是烟重津刺局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已,他所做的事情全是由齐君元安排的。而且就算另有什么谷里秘遣活儿的话,那也用不着变成阶下囚去做。对于一个被囚禁的刺客,别人采取的各种防范措施至少会提高一倍。既会防范他逃出,又会防范他伤人,在这样的状态下,任何刺局的成功希望都会更加渺茫。

冯延巳不通武、不知刑,虽然心眼玲珑、诡计多端,但是对李景遂用如此方法审讯刺客也是无法理解的。以利相诱是可以的,这方式他自己也经常用。那只需要开价、加价、再加价,然后交易成或不成,有个一两天也就见分晓了。但李景遂将这刺客独自控制了二十几天,利诱的法子用几遍都够了,早就应该是重刑威逼阶段了。由于之前他和韩熙载分工而查,他是查刺杀李璟的诡异字画的来源,而这条线查到李景遂这里便再查不下去了。所以他现在很自然地就有种感觉,感觉李景遂是在愚弄、搪塞他们三个,而愚弄、搪塞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不让刺客的嘴里吐露些什么出来。

其实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种可能,不过这种可能却不是李景遂能够想到的,而且这种只会出现在真正的、达到某种境界的刺客身上。那就是这个刺客所做的刺活儿并没有结束,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预计之中所做刺局的一部分。这样的话这个刺客就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种状态中,完全不为外物之诱所动,以最终完美做成刺局为乐为荣。

“冯大人所言极是。刚才太子也说了,这案子皇上吩咐下来已颇有些时日。齐王不辞辛劳独揽艰难我等谢在心里,但总该多少给我们些说道,让我等在皇上问及时可以有说辞应对。如果不让我等参与又不给丝毫信息,那齐王好像是要在皇上面前独居功而置我们于不为不力的境地。”韩熙载也说话了,而且开口就是横风竖雨,直扑李景遂软痛处。

今天才是李景遂将刺客陷入极度寂寞和极力思维的第三天,他知道如果是个普通犯人,三天或许已经足够了。但对于一个面对各种利益诱惑完全无动于衷的对手,这么短时间的压磨是不会产生任何效果的。另外这个刺客能坚持到现在,除了心理的强大外,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在得到自己给予的各种好处之前已经有人许诺给他更多的好处;比如说他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东西被别人要挟在手上;而最有可能的原因应该是这刺客指望会有什么人来营救他。

本来韩熙载完全可以不参与其中的。他和冯延巳的任务是一边旁观,寻找蛛丝马迹确定齐王和太子两人谁才是背后操纵以字画刺杀的主持者。所以开始时随便李弘冀与李景遂两人如何推来挡去,他和冯延巳都不插话。但是二十几天过去了,事情竟然还是和最初时是一样的状态。虽然从目前的想象上推断分析,李景遂似乎更有拖延、掩盖此事的意图。但从韩熙载已经掌握的信息分析,更多的疑点是直指李弘冀的。韩熙载不想南唐出现内乱,所以一直都暗中替李弘冀掩饰,希望这事情能糊弄过去,什么都查不出来那才是皆大欢喜。

但是李景遂采取这个方法后仍然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这个方法能否对黄粱居中囚禁的刺客有效果他仍没有丝毫把握;还有就是这个方法要想发挥效果仍然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而太子和冯、韩两位大人还愿意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吗?

但是现在韩熙载迷茫了,他开始怀疑之前的线索是否可靠,怀疑从现象和巧合上推断得出的结论是否真实。那李景遂这二十几天表现出的状态可以说是在用极为巧妙的方法对付被囚押的刺客,但也可以说是在故意拖延推诿,想把这事情蒙混过去。如果是后一种情况的话,那么一直对准李弘冀的矛头就要转向李景遂了。

处于心理高压状态的犯人在精神上无法承受的时候,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主动要求说出心底所藏的秘密。有些意志薄弱的人甚至很快就在睡梦中或迷离状态下说出心底藏着的所有事情。

到了这地步,韩熙载反而觉得最终的结论不能下了。现象能说明问题,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是真正的背后主持者。现象不能说明问题,那么真正的幕后主持者依旧有可能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但也可能是他们两个人以外的第三者、第四者……

世人最难抵寂寞,更何况是在寂寞中等待未知凶吉的命运。不管什么样的犯人,不管如何的好吃好喝,他的心里总是忐忑的,他的思想总是处于剧烈的运转状态。而这个时候再将此人放入到孤独寂寞的状态中,没有其他的人和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只让他独自进行最大限度的心理活动和思维活动。那么犯人就会对自己无法预测的未来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并且会越想越偏、越想越深。以至于无法从思维的旋涡中自拔,精神上自我加注无法承受的巨大压力。这就是监狱中为何会对犯错的犯人采取关小号、关禁闭的原因,因为这是让他们自己对自己心理进行高压惩处的一种招数。而现代监狱中对等待宣判的犯人进行心理疏导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在冯延巳开口之后,韩熙载也跟在后面砸了一砖。他希望能够改变现在的平静状态,让所有有关联没关联的关节都动起来。这样才能看出更多的现象,找到更多的细节。

费全点点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是又一重的心理压磨法子。

见冯延巳和韩熙载都说话了,而且矛头都是对着李景遂的,李弘冀的底气顿时前所未有地鼓足起来。这是合审此案以来头一次出现这样的局面,是让他李弘冀占到上风的局面。于是李弘冀恰到好处地利用了这个局面,向李景遂提出了更为实际的问题。

“依旧好吃好喝,但是人都撤了。将黄粱居白钢壁、乌铁门、黄铜窗都锁严实了,再不要有一个人和他说一个字。就把他晾在那里!”

“皇叔,两位大人也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也就不要再封住坛口独酿美酒了。今天我们也不去看被囚刺客了,看也看不出什么来。就在竹月堂听你说说这二十几天已经审到什么程度、有些什么收获,还有下一步准备用什么法子继续?”

费全没有完全猜出李景遂的意思:“如何晾着办?”

李景遂的脸上微微显出些难色,既然问题问到这一步了,有些话他只能明说。但是他心里也知道,明说的话很难出口,而一旦明说了别人又无法理解,那么接下来自己的意图和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更难实现了。

到这时候李景遂再也无法安心坐在太公轩里垂钓了,而是常常踱步在距离黄粱居不远的双钱回廊中。“半吊子”费全又来问李景遂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一次李景遂思忖了半天才给出答复:“晾着办。”

“现在什么程度都不到,什么收获都没有,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所做的一切只是铺垫,有可能直接达到目的,也可能一无所获。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利诱失利,所以下一步我想晾他一段日子。一切情形照旧,只是再也不准任何人与他说一个字。让他在孤独、忐忑和无望中干耗一段时间,这样最终不管能不能逼出他心中的秘密,至少也可以给下一步你们所说的重刑威逼再作个铺垫,感觉上的反差越大,越能促使犯人意志的崩溃。今天我让人将太子和两位大人直接引领到竹月堂而未去黄粱居,就是想商量这件事情。我需要与那刺客再多耗些时日,直至压磨得他心力全无、意气尽失,到时候再用强硬手段逼迫就容易多了。”李景遂实话实说,他真心希望哪怕只有一个人理解他的做法,那他就能坚持原定计划继续做下去。

第二十一天时,原来逐渐累加起来的筹码全都减没了,裴盛依旧无动于衷。

其实理解他做法的不止一个人。韩熙载是懂的,他手下夜宴队抓捕目标之后,会用各种方法从目标嘴里掏出想要的东西来,其中就有这样的心理压磨法子。而李弘冀虽然不是完全理解这种做法,但他参与过许多沙场征战,知道战场用兵时心理战术的一套,所以从李景遂的说法中他至少知道这是在采取一种心理战来征服被俘的刺客。

另外作为刺客除给予的筹码还应该考虑到更多。自己只是别人砧板上的肉而已,至于是被做成宴席上的美味还是剁成几块去喂狗全在别人意愿之中。财富、地位的筹码在削减,说明别人已经在重新审视砧板上这块肉的价值了。而一旦筹码全没有了,现有的待遇还会有吗?而且问题还不仅仅是失去现在如此享受的待遇,接下来所受的待遇会从一个极点转换到另一个极点。那是从天堂到地狱的转换,那是欲仙欲死到生不如死的转换,那是从宴席上的美味到剁去喂狗的转换。

但是李弘冀不会支持李景遂,他更希望采取自己的一套来审讯刺客。自己的一套方法简便,时间短、见效快,估计不用三天就会有结论。而这样的话就可以让自己在父皇和众臣面前展现出另一番能力,最终择定皇位继承人的天平或许就会朝着自己这边倾斜。

李景遂在第十九日的时候将所有许诺的筹码改为减去,而且一次就减去三分之一,这样做其实对于刺客的压力更大。这是人性的弱点之一,也可以说是人的感性错觉之一。在一点点给予好处时或许并不会有太大的感受和触动,而当所拥有的失去时,哪怕是失去了一点点,那都会敏感地触动到神经。更何况裴盛面对的不是失去一点点,而是骤然之间三分之一就不见了,如果不及时做出反应,那么两天之后所有这些就都没有了。

韩熙载也不会支持,因为他正想打破目前的僵局。刺客到底知道多少谁都不清楚,刺客能否吐露出些什么也是未知数,刺客吐露出的秘密是真是假更无从知晓。但是韩熙载并不一定需要刺客嘴里掏出的信息,他要的是审讯过程中的各种细节,以及细节发生后带来的个人现象、现场现象以及外围现象。将这些现象结合起来,才有可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不过今天的李景遂也没有以往那么沉稳笃定了,已经是第二十四天了,黄粱居里的那个货色到现在仍是丝毫反应都没有。虽然到了这一地步李景遂自己仍然是可以沉住气与那货色耗下去的,但问题是他觉得再这样拖下去很难面对李弘冀的质问。而且如果最终真的得不出什么结果,他也无法自圆其说给李弘冀和两位陪审的重臣一个妥帖的交代。其他损失当然是不会有的,但面子上肯定是要狠狠剥损一些了。

而冯延巳是不懂的,他只是很早就觉得这种平静的审案像在愚弄他。既然太子反对,韩熙载也不支持,那么他当然也坚决地要求更换另外的方式来审刺客。至于什么另外的方式,那肯定是他经常见到的重刑伺候了。

但是李弘冀却怎么都没有想到,无论老奸巨猾的冯延巳,还是横言无畏的韩熙载,这一次都蔫搭得像是挂在墙上的兽皮。每次进了秦淮雅筑,这两个老家伙依旧活着的好像就剩一双眼睛了,泰然处之地作壁上观。就好像他们到这里来的任务就是看自己与齐王演一场明争暗斗的大戏。

李景遂知道自己再拗不过这三个人了。别说自己,就是元宗李璟在此恐怕也不会与这三人共同的意见相悖。所以李景遂重重地长叹一口气:“这样吧,明天,明天开始,送那个叫裴盛的刺客进‘无极渊’。”

在自己不能太过强硬的状态下,李弘冀便想利用两个协助审办此案的重臣来出面说话。冯延巳和韩熙载在南唐朝堂的地位举足轻重,其实只需一个人对李景遂的做法提出异议,而另一个人不正面反对的话,李景遂就必须考虑马上改变刑审方式,甚至可能直接将案子扔给李弘冀。

“无极渊”并非一个水潭,而是一个建筑,一座横平竖直得有些像盒子的房子。房子之所以这样设计,一般出于两个原因,一个就是要这房子结实,还有就是这房子里分区域性设置了特别的需要。

但是不管如何不情愿,李弘冀都不敢做得太放肆。因为最终谁能得到南唐的皇位还不知道。假如将来真的是李景遂继承了自己父皇的位子,那么他现在太过强硬的态度就有可能影响到以后的地位和处境。

结实是肯定的,整座房子墙体都是方正的花岗岩砌起,除了正常的木梁、木柱外,还增加了两道铁铸的偏梁和四根海碗粗的铁柱支撑。

李景遂采取的那一套其实李弘冀是能理解其真实用意的,如果是李弘冀先将要审讯的刺客控制在手中的话,他或许也会循序渐进地采取类似办法。但现在他不愿支持这种做法的原因很多。因为是李景遂抢先控制了刺客,并且采取了这种方法在进行,所以他首先下意识地就不愿按李景遂的方式慢慢去做。另外这是元宗亲自安排下的案子,让他和李景遂共同审理,他觉得这其中应该是有着什么用意,有可能是在考量自己和李景遂的能力。从这方面讲,他更不愿听凭李景遂做主让他得到头功。再有最近大周、楚地、吴越异动,让他感觉有战事发生的可能。所以现在时间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重要,他不想将自己的太多精力都耗费在秦淮雅筑里喝茶吃点心,听念经一般的“等等、再等等”。

至于区域性设置的需要则非常简单,就是在靠近房子的一侧有一小块长方形区域用拇指粗的钢栅栏隔断着。这区域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是靠墙的三边有流水槽。

李弘冀是个霸主之才,沙场上的勇悍,政场上的阴枭,他都能够驾驭自如。但自从李璟宣布李景遂为皇位继承人之后,李弘冀在关系的处理上变得有些盲目了,几乎在所有立场上他都是和李景遂唱反调的。

这隔开的区域应该是用来关押人的,而且是关押那种已经不需要床睡觉、不需要吃喝,甚至不需要大小便的人。这样的人一般要么是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要么就是被刑具折磨得半死不活。那靠墙的水槽可以作为佐证,因为不管关押的人昏躺在哪里,身上是有着不能自禁的大小便还有极力想自禁的流血。只需挑来几桶水冲一下,那么躺着的人该醒就会醒,让别人觉得恶心的污物也同时被冲净。

李弘冀真的是有火发不出,虽然有两次他也表现出很坚决的态度,要求按自己的方式来审讯刺客,但总是让李景遂用软钉子给碰了回来。李景遂的态度也很是坚决,只要是让他的一整套前戏铺垫了,到后面由着李弘冀来用硬手段。不过前期的铺垫如果真的达到了预期效果的话,那么后面的硬手段很有可能毫无效果,甚至最终还要将他们几个审讯的人反逼进死胡同里。

钢栅栏外的大片区域倒是有着很多器具和设施,包括那些铁梁铁柱也都是有用的。只要看到这些,立刻可以知道被关在栅栏另一边的人肯定都是第二种人,因为这些器具和设施全是设计精巧绝妙的刑具,让人生不如死、欲死不能的歹毒刑具。

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天,每天李弘冀都要到秦淮雅筑来报到问进展。但来了也就是在这竹月堂里喝杯香茶吃两块点心,还有就是听齐王李景遂反复说“等等、再等等”这几个字。

“无极渊”,这名字其实没有太多的玄理妙寓,它的解释就在字面上:“没有极限的深渊。”

不过李璟的旨意李弘冀不敢违背,只能前来做这不情愿的小事。他本来觉得就是审讯一个刺客而已,一间刑房、两三个刑役、四五套刑具,这事情三下五除二也就解决了。但事情偏偏不是他想的那样,与他同领皇命审讯刺客的皇叔齐王李景遂却是将那刺客肥肥地养了起来。每天美酒佳肴、美侍娇娘地伺候着,还天天给出不断加码的金银、官位等许诺。可那刺客至今无动于衷,那感觉就像是在庙里拜菩萨,灵不灵都给你一个不予理睬的回答。

明天,裴盛将从黄粱一梦中醒来,转而进入没有极限的深渊。

李弘冀不知道父皇李璟为何会让他参与审讯烟重津刺客这件案子的。虽然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胜任这件事情,但同时又很不愿意参与这件事情。因为李弘冀是个心志远大之人,他觉得自己的才能和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样的小事上。

这一回他还能撑住吗?

但是最近这段时间里,贵雅兼具的竹月堂每天上午都会出现一种尴尬的氛围。坐在里面的几个人虽然话说得并不多,却是满挟冷雨寒风,一字一句都用了多少心思在里面。

迫迎战

“秦淮雅筑”的竹月堂是招待贵宾的场所。这里面一水儿全是金丝楠的桌椅,背板桌面都镶嵌着鹤顶龙纹石。用的茶具是青花透影瓷,泡的是雨花白芽茶。真的是富贵不至极,雅韵尚有余。

“枯冬薄夜清冷月,冻地断水无声影。”寒冬的黑夜本就该是这样孤寥沉寂,就连夜游的孤魂野鬼都会缩进哪家的屋檐下,不愿在如此寂寒生硬的残月枯木间游荡。

没有办法想通的事情有时候通过相互间的交流和其他人的印证是可以找出答案的,所以齐君元决定找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和这几个人开诚布公地谈一下,否则相互间带着猜疑去做刺活儿只会是将自己往虎口中送。

不过蜀后宫一处偏僻的宫院瑞馥宫中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情景。四处插满儿臂粗的红烛,虽然不能将高大的宫屋照得非常明亮,却足以把这里装点得粉红浓艳。墙角处每隔几步便放置一个焖足火炭的暖炉,让整个室内达到了暖春的温度。而靠近床榻处的两只百窍莲朵香尊,更是将一种甜腻的、醇重的沉香香气弥漫在整个空间里。

另外除了钉子之说,也许其中还有谁是害怕受到牵连而被度衡庐追责,所以将齐君元取了一半皮卷的事情通过某种渠道告知谷里,然后才会出现谷生谷客布局要将他拿住的状况。可是接活行刺局的谷生谷客遣出后便与谷中失去了一切联系,除非是谷里主动来找你,这是为了防止失手、漏相儿的谷生谷客带回尾儿来。难道真会这么凑巧,就在这几天之中,谷里正好有事找到他们其中的一个,而这一个又正是害怕被牵连的那一个。

透过半掩的纱帐可以看到床榻上很是凌乱,胡乱扯脱下的衣物扔得到处都是。富贵花缎面的大被半挂在榻下,根本遮不住榻上两个汗津津的裸露身体。而人体激情混乱之后产生的各种味道就连百窍莲朵香尊里的沉香香气都无法掩盖。

而知道聚集时间和地点的除了齐君元自己外,就剩范啸天、唐三娘、何必为、牛金刚四个人。也就是说,他们中至少有一个是钉子,否则是不会出现城隍庙门口那一幕的。但是就算谁是钉子的话,那也只可能是某一方的钉子,为何会将三方面的力量再加上卜福一起招来?总不会四个人全是钉子吧?

虽然孟昶已经十分疲惫,但是有种兴奋感始终充斥着他的全身,让他渴望再次到达那种可以放弃所有乃至生命的瞬间欢愉。这种享受的感觉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这种持续索取的冲动和自信更是他从未有过的。今晚他已经支撑了三回了,每次他都是恰到好处地到达顶峰,然后峰回路转,就像从顶峰上驾云飘飞而下。但还未等到飘飞的感觉变成脚踏实地,他便又恢复了登峰的勇力和激情。

但是这一路齐君元心里却再也无法松懈下来,至少有两个解不开的结死死缠住他。一个结是因为那三个试图拿住他的三个人,他杀到最后剩一个时才认出是同属离恨谷的谷生谷客。这三个人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收到什么指令来做这活儿的?还有一个结是他约好八日后在城隍庙聚集,那三个要拿自己的谷生谷客是如何知道这个信息并提前在那里做下兜子的。还有那几方秘行组织又是如何会一起聚到城隍庙来的,很明显他们也是知道了聚集的时间和地点。

孟昶很庆幸华公公出事之后会遇上秦艳娘,也很庆幸赵崇柞将秦艳娘带回了成都蜀宫。而自己见到秦艳娘第一眼的时候便看出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女子,看出她的天性中、骨子里就有着一种能让男人舍弃所有的引力。这倒不属于庆幸,而是属于自己独到的洞悉力和心中的感应。即便秦艳娘不是智和尚的俗家侄女,王昭远不曾为其买通籍官私下造册,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女子留在宫里。真正的男人可以石榴裙下死,却绝不能让石榴裙红了眼,又眼睁睁地看它化作一片红色烟云飘走。

一路往前没有遇到任何麻烦,这也是选择从北门出城的好处。北门是梁铁桥追出过的方向,然后又从这方向赶回,沿途的县镇关卡都已经知道了刺杀广信防御使的刺客可能还在广信城里,所以盘查全部松懈下来。

这秦艳娘也真的是与众不同,她可以说是后宫嫔妃加上宫女再加上花蕊夫人的一个集合体,本该是各种女人所独有的味道和技巧都可以从她身上找到。不,还不仅如此,有些其他所有女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她也能做到。

出城之后齐君元先急赶了一路,尽量远离广信。因为现在那座州府真的太可怕了,里外以及周边聚集了多方面的秘行组织,然后还有南唐六扇门中的顶尖高手卜福。成为他们共同的目标也许是件值得荣耀的事情,但是要想不成为被他们任何一方掌控的目标,那就必须逃得越远越好。

首先秦艳娘的身体柔韧、肌骨力度是其他女人无法比拟的,这不单是可以跳出让孟昶瞠目结舌的舞姿来,更重要的是孟昶以往学到的那些无法在其他女人身上施展的房中秘术,这秦艳娘却是都能配合到位,满足了孟昶追求快感的种种另类方式。

齐君元今天应该抚额称幸,或者哪天真要回到广信再好好敬拜一下城隍老爷,谢谢城隍老爷保佑。因为才半天之中,他就与两个最为厉害危险的人物擦肩而过。一次是城隍庙门口与卜福,一次是城门口与梁铁桥。

再有不管一个女人能将孟昶挑逗得如何激情,但他毕竟是血肉之躯,所以要想有持续的雄风和有力的爆发,就必须依靠申道人给的那些补药。而不管是“养精露”、“梦仙丹”还是“仙驾云”,那秦艳娘配合的一招一式或者引导孟昶所做的一招一式都能与那些补药药效相应合。将药力发挥到最大功用,让孟昶享受最大快感,然后还让孟昶在最短的时间内再复雄风。

而广信城中发出了“急击令”说明出大事了,而这大事情又很大可能就和自己正在追办的是一回事,所以梁铁桥肯定会不管不顾地赶回城里。而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还有人嚷嚷着有敌国奸细要夺关屠城,这难免会让一些胆子小、顾虑多的小百姓往城外躲避。齐君元他们便混在这些百姓中间,一路疾奔的梁铁桥以及他的手下根本没有注意到稀疏的人群中还裹挟着这么几个人。

床榻微微动了一下,是孟昶肥硕的身体发出的些许颤动。他能感觉自己还未擦拭的敏感部位再次蠢蠢欲动,小腹间一股暖流再次盘绕到全身,撩拨过心尖,压揉着脑垂。这种现象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俗语“精虫入脑”。

梁铁桥也是在城门未曾关闭之前进城的,就在城门口与齐君元他们擦肩而过。但是和齐君元之前预料的一样,此刻的梁铁桥一定是急吼吼地往广信赶,不会注意到沿路的异常人色。另外从推算的日子上看,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广信很近很近了。所以“急击令”发出后,他很大可能会看到。

而就在此刻,秦艳娘润滑温湿的身体也恰好贴在孟昶的身上。于是孟昶身体些许颤动的频率开始变急,幅度开始变大,气息也粗壮起来,这是能量开始积聚的表现。而秦艳娘的身体也开始随着孟昶的身体开始蠕动、摩擦起来,她这是要帮助孟昶加快能量的积聚。

但是今天一早他们会在城隍庙出现的情况不知道从何种途径泄露出去了,虽然设计逃出,但只要有些脑子的人稍加推理就会得出他们最有可能从东门逃出的结论,所以现在这条最该走的路变成了最不能走的路。于是当齐君元看到“急击令”升空后,他当机立断,带着几个人立刻往北门而去,原来最为危险的北门现在或许变成了最为可行的路径。

“皇上!皇上!有重要军情!”门外是值守太监谨慎而低沉的呼唤声。

“急击令”升空时,齐君元还没有出城。他和范啸天几个从城隍庙后墙翻出后,一直都在纠结该从哪条道出城。其实几日之前他就计划好要从东门出城的,西门是走回头路,南门则与自己要去的目的地背道而驰,只有东门和北门可以继续前往金陵城。而北门是梁铁桥追出的路径,一旦觉悟自己上当的梁铁桥原路返回的话,从那里走很有可能与他迎面撞上。

孟昶颤动的身体一下停住,但他身上的肥肉是滞后两个频率才完全平静的。

带兵的将领不敢自己做主,立刻派人通知了广信临时负责军备的副防御使,然后再由副防御使下令关闭四门。等四门真正紧闭时,拖延的时间已经足够那些行动迅捷的秘行组织来回进出两三趟了。

“皇上!毋昭裔大人、王昭远大人现正在四海殿等候,他们同时接到密探道燎角飞信和八百里军情急报,要向皇上禀告重要军情。”值守太监这一次提高了声音,而且将事情说得更加详细。

官兵来得不算慢,但是当他们到达城隍庙门口时,这里只剩几个死人和瘫软在地始终不敢乱动的讲究男人。卜福对带兵前来的将领表明了自己身份,说清眼前情况,最后还提出应该立刻关闭城门搜捕其他国家奸细。

密探道和军信道同来急报,那肯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于是孟昶重喘一口气,随即挪动肥腿往床榻边上移。他的身体太重,直接爬起太过费力,所以想挪移到边上再顺势滑下床榻。

晾压磨

但是秦艳娘身体的蠕动和摩擦却没有停止,非但没有停止,她的腿脚手臂唇舌还如同蛇一样缠绕上孟昶的身体,并且全都停留在孟昶身体的几个敏感部位,用极小的快速动作给予孟昶难以抵御的刺激。

“急击令”一发,薛康与虎禅子只是眼中精光流动,相互间便已于无声中交换了想法。于是两人各自撤招,然后手势加唿哨,召唤自己手下立刻往城外逃遁。而丰知通看到两路人突然如此反应,方才明白了那升空的令箭于己不利,于是马上带人也朝城外突出。

于是孟昶发出一声哀号般的呻吟,身体用力地翻转过去,一下压住背后震颤着的软滑肉体。等他再起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其间门外的值守太监呼唤了不下十余次。

薛康是兵家人,对南唐军中的各种号令作过了解,所以知道这“急击令”代表着什么意思。而虎禅子原是匪家,不仅在楚地打家劫舍,只要有财发,也常常会越境到南唐、蜀国境内作案,所以也熟悉南唐兵家的信号令箭,否则是不利于自己逃脱追捕的。此时反倒是丰知通不知道这突然升空的怪响、红烟代表着什么。

秦艳娘没有动,孟昶从她身上爬起来后她就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未动,一双眼睛只是直勾勾盯着墙上挂的一幅画。这幅画和浓色重艳的瑞馥宫有些不大协调,但秦艳娘说这是她祖上传下来的,看着可解思念已故双亲之苦,所以才挂在了寝宫的主神位。

卜福站在城隍庙门口,手中拿着半支断香,抬头看着空中的红色烟尾,他在打量烟尾的明显度和滞空时间,以便确定是否需要再发一支。这是南唐兵家的“急击令”,只有在发生紧急军情下要求周边所有官兵对发出令号处进行出击、增援才会发此信号。南唐不像塞北之地可以用烽火台烧狼烟传信,所以便请江南霹雳堂专门制作了多种颜色烟尾和光亮的升空令箭,可根据不同军情需要在白天或黑夜中发出军令。卜福不是兵家人,但是在瀖州跟随顾子敬回金陵时,瀖州守备万雪鹤送给他几支“急击令”,有白天用的也有夜间用的。说是保护顾子敬的过程中如果遭遇截杀而无力突围时,可燃放此令让周围驻军看到过来救援。不过卜福护着顾子敬一直都没用上这“急击令”,今天在这广信城中倒是正好派上用场。

从风水角度而言,一家或一屋的主神位挂画放物必须吉瑞,否则是会对家中当家之人或主事之人有害的。这瑞馥宫虽然是秦艳娘住着,做主的却是孟昶无疑。而挂着的这幅画正是“神龙绵九岭”。

就在双方犹豫的时候,一声尖厉的声响窜上了半空,随着声响一起上去的还有一条浓艳的红色烟尾。烟尾凝滞空中,久久不散,只是慢慢地在变粗变淡。

孟昶出去了,走远了,走了好一会儿了,秦艳娘这才动了动。而她这一动便如疾风旋起,顺手拉来的衣物还未完全裹住身体,人已经如同鬼魅般从窗口飘出。

于是一时间双方都在犹豫,考虑是否应该进行第二次交锋,又该采用怎样的方式进行第二次交锋。根本就没有必要发生冲突的两方人马,现在冲突却一步步地在升级,甚至会发展到更严重的地步。其实这都是因为面子,双方谁都不愿意成为显弱的一方。

空荡的四海殿中虽然也燃着几只暖炉,但是与瑞馥宫的暖春温度相比,却显得冷冽许多,所以当孟昶踏入四海殿的时候,不由缩紧身体打了个冷战。

而虎禅子不单是觉得薛康力大剑快,更觉得那一段铜墙铁壁让人害怕。很明显,那是一种编排好了攻杀进退的组合,一人力可当几人力用,而自己带的这些人原是草莽匪寇,虽然个人技击功底不弱,但与这样的组合相敌肯定会吃亏。

除了感觉冷外,孟昶还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晕沉,双腿发软无力,这应该是内元多损、肌力多耗导致的现象。但是当他听到毋昭裔和王昭远报上的军情后,那昏沉的脑袋里顿时如同插入了一支冰凌,一个激灵驱散了晕沉,但同时也因为冰寒而僵硬了思维。而发软的双腿却是再也支撑不住肥硕的身体,将他肥壮的屁股重重地夯在了龙椅里。

薛康手中挺七星蜈蚣剑,迎着虎禅子过去,就像要脸对脸胸贴胸那样贴到一起去。但就在距离还有三步的样子时,两人都骤然后退。没有发出一声碰撞的声响,也没有发出丝毫脚步声响,就像是两个飘忽的影子。但就是在这须臾间无声的碰撞之后,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不是自己轻易可以拿下的。特别是薛康,他的心中更加没有把握。这主要是由于虎禅子使用了一对虎牙作武器,薛康是军中将领,很少见到江湖中的奇门兵刃,像以一对白虎牙作武器,他只是听说过而已。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黑袍裹着的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的身影在蜀宫中飘忽而行。身影手中有几股丝线活的一般,在丝线的助力下可以无声地越墙、上房、爬檐、走脊。一路躲过了所有明卫、暗卫、定位哨、巡查哨,由此可见这身影对蜀宫中的安全防卫很是了解。

不过对抗却没有就此结束,真正硬碰硬的对决才刚刚开始。虎禅子才奔出兜子的范围四五步,就再次被一段铜墙铁壁挡住。铜墙铁壁仍是由假冒的南唐官兵组成,所不同的是这些人的步法更加稳健,速度更加迅捷,举止更加有力。而铜墙铁壁的领头人身体笔直、步稳肩沉,仿佛一尊“铜柱炮烙”。薛康终于出现了,而且他果然是布设了第二重兜子。

身影最终顺着四海殿西角的外柱滑下,先快速凑到窗户前听一下。确定孟昶在里面后,立刻又回头看了下四周。确认四周无人,这才又将耳朵凑近窗户仔细听里面的谈话。也就是在这回头间,可以看清此人是过去的秦笙笙现在的秦艳娘。也只有她这样的耳力,才能在大殿一角的窗户外听清里面三人声音很低的谈话声。

非常硬朗的一次撞击,就像铁锤砸在冰块上。鹰狼队的先遣卫虽然来不及收回已经攻出的短矛和鹰嘴镰,但也都能及时反应,丢弃原有已经撒出的武器,改用随身短刃或直接拳脚以对,反击的力量不容小觑。但是冰块再硬终究是抵不过铁锤的,只是一下,“暗星围月式”上便有好几人飞出。于是这几个点位上豁出了口子,虎禅子带头冲出了“暗星围月式”的兜子。

王昭远拿在手的是兵部转枢密院的八百里急报。枢密院是专管军政的,职责其实等同于兵部。五代十国时有的国家除了兵部以外还再设崇政院,后改为枢密院。特别是后蜀,一直都保留着这个机构。其实准确些说枢密院其实是个内廷机构,虽然也是管的军政,但说白了就是皇上本人的军事参谋处。它并不真正负责上阵打仗的事情,而是及时向皇上通报军情大事,为皇上军事方面的方针决定出谋划策。而后来辽国、元代先后出现的南枢密院、北枢密院,其实是替代了兵部和吏部的职能。

虎禅子抓住的就是这个瞬间,虽然已经知道那些南唐官兵是大周鹰狼队假冒的,但他蓄势满身已经是不得不发。另外虎禅子这个人是个很狂妄的人,不管什么情况下必须自己掌控状况而不能给别人丝毫制约自己的可能。所以刚才明明知道已经陷入到兜子之中,却根本不等事态更清楚一些就已经毫不犹豫牺牲手下,决然要扯开兜形。

八百里急报上的奏报比较复杂,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是用来推卸责任的,那骆谷界营未曾作丝毫抵抗也未曾发信示警便一夜尽毁,这件事是可以将源州武定道军中众多官员问罪的。但是复杂的奏报通过王昭远读出来就变得很是简单:“近日有一股大周兵马偷出骆谷,兵入蜀境,并且迅速朝凤州、成州方向移动。”

而现在的“暗星围月式”整体上还有个缺陷,就是它布设的位置是在集市上,兜形范围内到处是摊位、炉台、桌凳,还有混乱中抛落得满地的东西。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兜子的变形、爪子的移位都不会顺畅。所以那些已经将攻击施展到极致的点位无法及时得到更多阵形点位上爪子的配合和支持。

把复杂的事情说简单了是王昭远的特长,因为他怕太复杂之后孟昶会追问很多问题,而那些问题他能够拿出正确答案的却并不多。

但是对于已经发出攻击的点位,他们有一个瞬间是疲软的、无助的,那是当全部攻击力到位之后。这和强弩之末无法穿缟素是一个道理,这个时候他们再无法继续攻击。就像一个打出去的拳头到了极点便失去了所有攻击力,必须收回拳头才能储备能量再次攻击。

毋昭裔手中的燎角密报是从密探道传回的。蜀国布设密探道,原本只是用来检测地方官员和驻地军营是否有异动的。但是发生了邻国入侵这样的大事,他们肯定也是会以最快的速度将讯息传回。

前面的攻击遭到“暗星围月式”上几个爪子点的攻击,那是狼牙短矛和挂链鹰嘴镰交织而成的杀伤网络,将兜形的优势和能量尽数发挥了出来。

燎角密报上所传军情是说大周与蜀国交界处的遗子坡突现一支彪猛周军,朝着青云寨逼近。其意应该是想夺取青云寨,然后断了东西二川与秦、凤、成、阶四州的关联枢纽。

虎禅子亲自出手了,抓住了瞬间即逝的机会。和他一起出手的是他最为得力的一帮子亲信兄弟,这些也都是一众聚义处中技击功力最好的高手,也只有这样的高手才能像虎禅子一样抓住这个瞬间即逝的机会。

两份急报,其实说的是同一件事情。这也是孟昶一直在担心的事情:大周终究还是对蜀国下手了。

虽然知道和大周鹰狼队发生冲突是没有必要的,但是既然动手了,那就不会轻易停止。虎禅子让手下贸然而动本就是有用意的,他其实早就已经知道这一轮冲杀会是怎样的结果。只不过只有出现了这样的结果后,他们才有可能扯破“暗星围月式”的兜子。

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虽然突然但不意外。之前大周违背信义和道德,通过援助他们的边界易货将疫病牲畜输入蜀国,孟昶就已经担心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而现在回头再看,大周主动派遣使者前来蜀国极力要求开边界易货市场,其意图就是为现在兵犯蜀国做准备的。大周为邻家虎狼,他们无食之时哪有易货之说,肯定是要空手掠取的。所以还是自己天真了,以为解彼之困便可建成相互盟谊,却忘记了自古就有“助虎脱陷必遭虎噬”的道理。

和一众聚义处、不问源馆一样,他们在这里几天的搜索也是一无所获。就在失去耐心的时候,有莫名其妙的信笺出现,告知今天一早携带皮卷的人会在城隍庙门口出现,所以他们装作晨巡的广信内城巡防营赶到了城隍庙门口。

“自大周疫情传入蜀境后,我就知道早晚会有此事发生。”孟昶这句话似乎是想表现一下自己的睿智,但随后一句迫切又无奈的问话却又显示出他此刻的无措和茫然,“两位大人,眼下情形如何应对是好?”

接下来薛康也听闻到广信防御使被刺的事情,并且从不断搜集到的刺杀细节中知道皮卷在刺杀现场出现过,于是鹰狼队也赶到了广信城。

毋昭裔看了看王昭远,随即摇摇头。他是一个文官,不知道行军打仗的一套,本觉得王昭远是枢密院事,应该会有自己的一套独到见解和策略。但是当他看了王昭远一眼后,猛然想起这只不过是个世俗和尚的徒弟,凭着阿谀献媚讨得皇上欢喜才得来的官职,他又如何懂什么对仗制敌之法。

于是薛康心中已经熄灭的希望之火再次燃烧起来,他带着鹰狼队也潜入了南唐境内,并且在路过一座边界军大营时,从中偷出南唐官兵的装束装备,这样改头换面下更有利于他们行动的自如。

王昭远看出毋昭裔摇头的意思来了,这是毫不留情地在表明看不起自己。他可以让人看不起,但绝不能让毋昭裔看不起,那样会让毋昭裔觉得他连做个对手都不配。所以王昭远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步躬身说道:“皇上不要太过焦急,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蜀国能征惯战的将帅大有人在,我推荐一人便可在挥袖间击退凶悍周军。”

天马山争夺皮卷的一场大战之后,他们眼见这皮卷被蜀国夺走,便再不抱希望准备回转大周。但是半路上却发现不问源馆、夜宴队都在往南唐境内急赶。如果只是夜宴队,薛康可能还会觉得是他们国内有什么紧急事情发生,所以急急地赶回去。但是不问源馆此时已经夺得了宝藏皮卷,他们最该做的事情应该是赶回蜀国去才对,怎么会也往相反的方向紧追?这种现象推断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不问源馆抢到的皮卷又被其他什么人夺走了,他们正是要再次夺回。

“你快说来,是何奇人可当此大任?”孟昶在龙椅上一下坐直了身体。

江湖上寻迹、探信本就不是鹰狼队所长,上一回乌坪镇与虎豹队冲突之后,将一直坠住不放的齐君元三人弄丢了。于是薛康果断回转,往另一个方向追赶寻找。他们虽然对江湖中寻迹的一套不是所长,但是兵家觅踪的一套却是绝对高超。所以一下就找到了御外营的踪迹,并坠住尾儿后再不松脱,一直跟到潭州天马山挖掘营地。

“此人便是客省使赵季札。”王昭远回道。

如果早知道这些官兵是鹰狼队假扮的,那么虎禅子是绝不会驱动手下主动发起攻击的。别看鹰狼队换了身装束,而且已经布设成“暗星围月式”,但其实他们现在的处境、身份与一众聚义处、不问源馆是一样的。他们也不想暴露自己,他们也希望能够悄没生息地在别人没有发现的状态下继续寻找、追踪目标。

这赵季札是蜀中名相赵季良的弟弟,平时夸夸其谈、怪想连连,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些德性都和王昭远有得一拼。虽是同朝为官,但赵季札是世家子弟,王昭远是侍随出身,所以两人并无交集。但是后来通过智諲和尚从中介绍拉拢,两人发现彼此德性相近、臭味相投,于是大有相识恨晚之憾。然后又觉得日后相互间是可以利用的,所以平时颇为交好。

也就是在狼牙飞矛和挂链鹰嘴镰出手之后,虎禅子和丰知通一下看出这些南唐官兵是假的。因为各国秘行组织对大周先遣卫鹰狼队所擅长使用的武器都是非常熟悉的,普通的南唐官兵非但不具备这样的战斗力,可能就连这两种异门兵器叫什么都不一定知道。

“赵季札是罕有的将帅之才,只是无人识得,此番正好让他大展身手。如今周军从遗子坡突入的兵马还未开始攻占青云寨,而骆谷偷入的周军入境后也未对哪座州城发起实质攻杀,应该还在部署阶段。所以皇上应立授赵季札代圣权宜之旨,遣往边界州府。让其视战情调配兵力,更换将领职要,然后择最佳区域与周军对仗。”王昭远急切得似乎已经是要替孟昶拟旨了。

狼牙飞矛和挂链鹰嘴镰都是远攻的武器,使用这样的武器不单是为了不让一众聚义处的人靠近自己,同时也是为了“暗星围月式”上的点位之间可以形成互连交叉的关系,充分发挥出阵形对敌、阵势对敌的优势。所以一众聚义处吃了大亏,包括心理准备、武器优劣、攻守布局等方面,他们都完全落在下风。

孟昶看看毋昭裔,毋昭裔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真的不了解赵季札这个人,只听说此人出身名门,为人自傲,常出惊人之语。而王昭远平时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更不会将皇上面前立功的机会推荐给别人的。但他今天如此积极地推荐赵季札,此人或许真就有惊世之才。

受到重创的不是那些官兵,而是一众聚义处的人,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将这些普通的兵卒放在眼里,都觉得自己只要出手,便是刀出命丧、风卷残云一般。但是他们的攻势像翻转的乌云,所以最终变成残云的也是他们。那些兵卒的确是在迟疑,不知道面对眼前的情形该怎么办,但那是在大家都不动的状态下。而一旦有人对他们发起攻击,想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当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而且毫不迟疑。

不过毋昭裔虽然不懂行军布阵的一套,外交的一套他却是精通的:“皇上,兵马对敌是肯定要的。但大周势强,我们要想退敌避祸,还得联合其他人共同对敌才行。”

而这个时候一众聚义处的人已经冲到了那些官兵面前,挥舞的兵刃像一团带着闪电的乌云狂卷过去,于是一时间处处血溅肉飞、阵阵痛哼惨呼。

这句话提醒了孟昶。之前蜀国疫情蔓延之后,他已经心中觉得不妙,所以连遣五路密使前往南唐联络李弘冀,其中还包括李弘冀派来蜀国协助边界易货的德总管。可是李弘冀那边到现在都不曾给自己只字片语的回复,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或许是觉得事情还未发生,不宜预先给予承诺。但是现在战事已起,李弘冀应该是能看出局势的。蜀国一损,其后便会是南唐。而且李弘冀还指望蜀国给予自己支持夺取皇位,所以这种时候他应该很主动地给予蜀国支持,夹击大周。

丰知通没有那么莽撞,他一开始就将手下人之间的前后距离拉得比较长,所以他们还没完全进入到兜子当中,除非是兜形变化,将他前后截断。但是从布设兜子的那些官兵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对眼前出现的场面也很惊讶、无措。因此丰知通当机立断猛喝一声:“退!”他要借着兜形上那些爪子暂时的迟疑赶紧退出去。

“这件事情我一直在做,只是音讯未回。等兵马应对事宜确定之后,我再作安排,联络盟国。”孟昶说这话时才又显出些帝王的威仪。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联络李弘冀,环顾众国,可利用的也就只有南唐的李弘冀。

“杀!”虎禅子凶悍的匪性依旧未改,当他看清楚自己已经处于被困状态后,他想都不想就决定杀出去。随着这声令下,一众聚义处的人立刻朝着那些官兵杀过去。

不过有一件事情孟昶并不知道,他遣去的五路密使先后全被困在了前往南唐的五条路径上。困住他们的是高手,但这些高手设下的都是锁兜,只困不杀。因为这些信使是有价值的,只是还没有到产生价值的时候。

街上的百姓全四处逃散了,街上只剩下一众聚义处和不问源馆的高手,还有就是已经布好阵势的假南唐官兵、真大周鹰狼队。到了这一刻虎禅子和丰知通才明白“莫名之利必有莫测之事”的道理。

“再有边界几州由于牲畜疫情蔓延,军中马匹数量锐减,大大削弱了战斗力。所以除了王大人刚才推荐的客省使赵季札外,我觉得还应另外派遣一些兵马支援临近边界的几个州府。”毋昭裔这个想法虽然简单,但是对于目前大周采取的策略而言却是十分有利有效的应对方法。当下的局势,只要是边界州府驻军的实力增强了,拖住周军不让其攻城得手,那么大周就会因为军备不足、粮盐缺乏等诸多原因无法长久僵持,在一段时间围城无功的情况下肯定会主动退兵。

可是当庙前突然出现一番闹腾,然后又有军卒被杀,他们感觉出不对了。不过这两帮人都没有慌乱,不管是自己暴露了还是被别人套了兜,他们都已经是别人眼中的明目标了,所以此时慌乱、奔逃、躲藏都是没有用的,只能导致自己的反应迟钝,战斗力下降。

“这是惯常的做法,不能出奇制胜,只能是硬扛硬斗。估计周军肯定也会想到这一步,所以他们先锋部潜入之后肯定会封堵道路,不让我们后援兵力进入边界州府。”王昭远张口就是出奇制胜,然后又将别人切实的策略否定得一文不值。

还没到城隍庙前,虎禅子他们就已经发现了穷唐的踪迹。而丰知通及手下不但发现了穷唐,还发现了他们曾经试图用马队围捉住的黑色怪狗的主人。于是他们再不放过眼下的机会,混在人流中往目标处靠近。而且为了赶在对方前面,他们的速度也在暗中加快,以至于疏忽了对周围情况的观察。虽然眼角飘忽之间也看到几个南唐官兵,但这些江湖高手完全没有将这些零星的官兵放在眼里。

“刚才王大人不是说入境的周军只是先锋部,兵力不会太多。而且现在他们只是在部署阶段,还未形成有效的封堵拦截。皇上只需从临近边界州府的行道或军营增调兵力,便能赶在周军部署完成之前及时到达指定州城。即便因为周军拦截不能及时赶到,那么就近扎营,城内城外形成犄角合击之势,也同样可以增加对周军的威胁。”毋昭裔这般分析其实已经是用兵之道,并且由此可见他以文运武的思维筹划更加缜密周全。

就在即将上路的时候,虎禅子和丰知通都收到一份没有来由的信笺,上面写明带着皮卷的目标今天一早会出现在广信城隍庙。虽然他们对这信笺有着疑虑,怕是到那里被放了兜子,但是踌躇之后还是难抵宝藏皮卷的诱惑。而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于是他们也不顾匿迹隐形这些行动规矩,带着人直接在大街上奔走,迅速往城隍庙赶来。

“毋相这般安排极有道理,只是临近的行道、大营有多个,调哪一路合适呢?”

他们在广信城内外细加打探,却始终没有找到目标的一点蛛丝马迹。这也难怪,刺杀了防御使之后,刺客肯定会带着夺回的皮卷急忙逃离。所以他们觉得自己更该做的事情是找到刺客逃走的方向。而这时候他们也打听到梁铁桥带人是从北门去追刺客的,而且已经追下去七八天了。这让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晚了太多,于是也急急地准备着要往北追下去。

“保宁节度使李廷圭可用。”毋昭裔推荐李廷圭不仅因为此老将久经沙场、能征惯战,还因为他们两个是多年老友,知道底细。

虎禅子和丰知通都没有找到想象中应该有的线索,但是他们却都听说了广信防御使被刺的事情,而随着所获知的刺杀袭击信息越来越多,那个最让他们敏感的皮卷字样出现在了他们耳朵里。于是两路人不约而同地奔往了广信。

“很好很好,就这么去办。王枢密,赵季札是你推荐,我即刻拟旨授他边界特巡使兼领权宜事,由你去传旨赵季札,让其即刻动身带一路人马和辎重前往蜀周边界,届时蜀地各级官员任由他调用。李廷圭那边则要辛苦毋相一趟,你带着左卫圣步军都指挥使高彦俦、客省使赵崇韬前往巴州。授李延廷捧圣控鹤都指挥使,兼领北路军大首领,左卫圣步军都指挥使高彦俦为招讨使,武宁节度使吕彦珂任李廷圭副将,客省使赵崇韬为监军。发兵秦、凤二州,再以此二州为点辐射阶、成、兴、源等州府,共同抵御周军。”

丰知通真的是茫然没有方向,到这时他才想到了梁铁桥。梁铁桥会不会真被自己所说的截堵虎禅子的路线诱骗,所以选择了其他只需赶在自己之前的路线堵截一众聚义处的人了?或者当时他就看出了蹊跷,已经朝着真正的目标追踪下去?但最后问题其实都集中在自己走后,梁铁桥是往哪里去的?所以他决定也回到起点,回到与梁铁桥对峙的地方,在那里可能会找到一些线索。而这地方距离广信城也不太远了。

孟昶吩咐完这些后,毋昭裔和王昭远未再多言,领了圣旨急急离开蜀宫。而这两人还未曾出四海殿殿门,偷听的秦艳娘已经五色丝随心意收拉,蛇一样无声地缘柱而上,然后很快消失在瓦脊翘檐之间。

皆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