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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活着冲出汤山峪

营围之中浓烟滚滚,根本无法看清平时都很难辨出的灰银扁弦。而周围围拢而来的官兵又都以为这范围还是他们熟悉的环境,可以畅通无阻,所以行动快速。却不知道环境已经发生变化了,原来畅通的道路现在已经多出了许多可以伤人、杀人的器具。

其实“电闪回”这种兜子的布设没有任何玄理奥妙,就是个稍复杂的点间拉线。只是有直拉有斜拉,斜的有大角度有小角度。这种兜子必须是利用视觉不清或者快速移动的惯性才能起到作用,如果能看清或及时反应,那只需要抬腿跨过、弯腰钻过或者索性绕开就行了。

钻栅墙

齐君元知道那些灰银扁弦大概在什么位置,所以很快在那些树上找到,然后快速在树间穿梭拉成一个“电闪回”的兜子。这兜子虽然每个弦都有各自的形态,弦和弦之间也没有连接,却是可以将所有弦组成最大的布设范围,最多的布设角度。这其中也有很多空间和道路可走,却是需要折转而行才能通过的。就像是闪电划空,虽然只有一根曲折散乱的连线,却似乎占据了半边天空。这也是此兜为何会取“电闪回”这样一个名字的原因。

简单的“电闪回”在营围里达到了极好的效果。前面速度快冲劲大的兵卒们撞上灰银扁弦顿时肉开骨断,慢一些的也都甲衣破开,留下深深的血痕。而后面的兵卒并不清楚前面发生的事情,继续在往前冲往前挤。于是全堆压在了那些道旁树之间,直到树倒或弦断为止。

所以齐君元没有顺着土石路直接奔向营门,而是在路两边的树木间来回穿梭。在这里亭长又为他做了一件事情,就在进来的时候,亭长暗中将一束束灰银扁弦挂在了沿路的树上。做这事情的动作虽然大一些,但是要瞒过那些押送的官兵真的是不费吹灰之力。

被钢弦勒住的兵卒发出了撕心的惨呼,而且是许多人汇成一片的惨呼,这其实比许多人立时丧命更让人心惊。丧命只是短暂的一声垂死呼喊,而不会有这样持久的惨叫。惨叫声在汤山峪中久久回荡,回声让这惨烈成倍地增加。就仿佛那烟雾中藏着什么嗜血的妖魔,正在无情地嚼噬着那些人的肌体。下意识地,众多官兵停住了自己的脚步,紧张地、恐惧地在烟雾中寻看。而有一些已经接近了土石马道的兵卒,不仅停下脚步,而且开始慢慢往后退走。

齐君元并没有直奔营围大门,营围大门处有不少守卫的官兵。另外虽然有烟雾掩盖,但是烟雾并不能阻止周围官兵的逼近。所以要是这样直愣愣地奔到门口那是很难有机会出去的,而且很有可能还未靠近营门就已经被官兵重重围住。

而这个时候齐君元已经从笼罩“电闪回”的烟雾中冲出来,距离营围大门已经很近。虽然大门处有不少官兵把守,虽然他再没有其他预先准备好的手段来对付那些官兵,但齐君元还是毫不犹豫地奔向了营门。

趁着掩盖,齐君元继续往营围大门奔去。从那里进来还从那里出去,这是他计划好的。虽然汤山峪不止这一条出去的路,但齐君元只认识这一条路,而且他也早就在这条路上做好了准备。

军营中守护大门的官兵一般都是精英,不仅训练有素,而且最富有经验。因为营门处是个关键隘口,也是营墙上最大的一个开启处,所以在冷兵器时代往往会成为突破的重点。这里的大门守卫官兵也是一样,虽然营围之中遍布烟火,虽然浓烟笼罩中惨呼不停,但是他们都没有慌乱,而是马上用铁链条将营门锁上,然后以盾、矛、弩组合的三层防御阵势严阵以待。

但是让齐君元感到满意的并非这将部分官兵和护卫阻在石阶上的火势,而是随着这些火势起来的浓烟。两边的树木不管含油脂多少、易燃不易燃,它们都是青木而非干柴。燃起之后火势不会很大,甚至不会持续燃烧,但是却可以产生大量的浓烟、黑烟。这些浓烟、黑烟足以遮挡很多人的视线,足以掩盖一个人的身形行动。

光着身体的齐君元目标很明显,刚从烟雾中出来,所有的长矛、弩箭都微微转向指向了他。但是齐君元根本没有放缓脚步,就像全然未见前面那三层防御阵势一样,快速地往别人的有效攻击范围内冲入。

小石子没有扔向任何一个人,而是狠狠地摔在石阶上。随着石子与石阶的撞击,迸溅出了一长溜火星。火星在白天看来并不明显,即便刚刚将满地火油燃起时也不太明显,只有些发白的短矮火苗在快速蔓延。齐君元冲下来时至少是将石阶一侧的油盏连贯着推倒了,所以火苗最初的蔓延之势是顺石阶一路往上的。但是随着推倒的油盏架子、大落差石阶旁的木栏杆被燃着之后,火势开始横向铺开。因为火苗火星窜到了另一边未曾推倒的油盏和油盏架子上,然后还有周围一些含油脂较多的树木,特别是那些松木上。

眼见着齐君元就要被守门官兵的弩箭射成刺猬了。突然随着两声短暂的金属脆响,营门两侧瞭楼上的大油盏翻落下来,盏子里的火油泼洒得到处都是。还没等上面的瞭哨兵卒搞清怎么回事,又有两支带着火苗的箭钉在了瞭楼上,而且是在油盏翻泼的位置。火一下就蹿了起来,蹿上了瞭楼顶,蹿下了瞭楼支架,并且将继续流动泼溅的火油化成大大小小的火苗,如火雨般往下面堵住营门的三道防御阵势头顶溅落。

但是石子和石子是不一样的。进来时齐君元在这石阶处有一个踉跄,亭长在一旁配合,为齐君元做了一件事情。这事情就是偷偷放下了一颗小石子,而这颗小石子正是齐君元捡起的那颗。这种黑色小石子江湖中叫火石,并不多见。看着和普通石子没什么两样,但撞击之下却可以轻易溅出火星用以点燃明火。

瞭楼变成了两个巨大的火把,而下面锁定齐君元的三层防御也开始骚乱起来。头顶飘落的火雨溅落下来,虽然不能对身穿盔甲的他们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肌肤上小的灼烫,脚边一下铺满火苗,难免还是会给他们造成一定恐慌的。

齐君元很随意地在最后一级石阶的阶根处捡起一块拇指大小的黑色小石子,狠狠地朝身后扔去。只是那样的一块小石子,即便贯注了全身力道,也不能将人伤到什么程度。所以他的这一举动只会被人认为是一种无望且无措的挣扎。

齐君元在继续往前奔走,现在他能走的方向也只有这里了。周围聚拢来的官兵绕开惨呼不断的烟雾,正好也是往营门这边过来。因为营墙往里有一片开阔地,开阔地无可燃物,所以烟雾是最少的。

一个可确认身份是吴王的亲信总管,还有一个是光了身子根本说不清什么来路的人,人们毋庸置疑地都会相信德总管。所以聚拢到沐虬宫门口的官兵马上转了方向,往石阶下追来。而且在他们的连声呼喝中,其他几路正在往沐虬宫聚拢的官兵也都朝齐君元追去。特别是准备沿石阶上来的那一路,距离齐君元最近。转瞬之间,汤山峪营围中出现了一幅颇为壮观也颇为怪异的情景,官兵、护卫分多路由坡顶、坡侧、峪沟、石阶铺散而来,数百人共同追逐的目标只是一个裸体的男子。

两边是相夹而来的官兵,前面有堵住营门的官兵,营门也已经被铁链锁住。从形势上看,赤身裸体两手空空的齐君元根本没有逃出去的机会。

“我是吴王府总管,这是总管腰牌。”德总管是个经历丰富的人,官家、兵家都混过,知道某些情况下最快的处置方法是表明可靠身份。虽然官兵中有好些人是认识他的,但这个时候亮出腰牌还能起到一种震慑的作用。“都听我的,活擒那个光身子的人,他是刺客。”

但就在这个时候,堵门的三层防御中突然有人连续翻倒在地。这些人大多是最后一排的弩手,而且是被弩箭射倒的。

发生的一切显得非常自然,往沐虬宫前聚拢的官兵立刻挺兵刃朝门口出来的护卫们逼过去。而远处过来的官兵也分几路从石阶以及两侧坡上往沐虬宫门口冲去,由此可见这些官兵平时训练有素,始终都清楚自己保护的重点是在沐虬宫。至于齐君元,此时至少在官兵们意识中是个暂时可以忽略的对象,而汪伯定、德总管以及那些护卫虽然盯住了光着身子、目标明显的齐君元,却被聚拢来的官兵堵住无法追出。因此,齐君元借着这个短暂时机从石阶转折处快速跑到了石阶与土石马道相接的地方。

“袭营!有人袭营!”遭到攻袭的守门官兵在惊恐地高呼。这下不仅门口彻底乱了,就连整个汤山峪营围也乱了。门口的防御马上改变了方向,刀盾手全转到朝门的一面,胡乱地以盾牌抵住营门。后面长矛手有一部分也转过去,将长矛架在盾牌之间,防止外面有人冲击营门,还有一部分依旧对着奔过来的齐君元。弓弩手则更乱,有些转过来躲在了盾牌后面,有些依旧朝着齐君元的方向。还有一些则不知所措,前后转几次,不知该朝哪边合适。

“不问源馆的杀出来了,沐虬宫里的人被他们杀光了!快拦住他们!”看样子跌得很重的齐君元竟然还能发出这么高的喊声,这是让别人很感意外的。

两边正在往营门处聚拢的官兵听到“袭营”的高喊后,也都马上往营墙而去。抓捕一个人和守住营围、保护行宫相比,那就成了太微不足道的事情了。一个从沐虬宫中逃出的人抓得住抓不住和他们并不存在太大的直接关系,但如果营围失守他们却有可能是会掉脑袋的。

这个时候沐虬宫里涌出了一群人,全是刀剑在手的护卫。他们在汪伯定、德总管等人的带领下行动也算及时,仅仅比齐君元差了一段石阶路的距离。

大门口继续有人在倒下,都是朝向齐君元的弓弩手和长矛手。由于这时候防御的阵势已经散了,所以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遭受的攻击是极为准确无情的。每一个倒下的人都是被小杆弩箭或者弓箭穿透脖颈,连临死的一声惨呼都无法发出。

没人挡路,这状态下,一个人的冲击力道是很大的。虽然有人想讨好接住这个他们认为不同一般的人,但又没谁愿意在这股冲撞力道下受伤,所以一个个都让开了。而来不及让开的,齐君元在冲下的过程中恰到好处地主动避开他们。在又撞翻一路油盏之后,齐君元最终跌倒在石阶的一个大转折处。

两边的瞭楼彻底烧起来了。在山峪间变化不断的穿峡风吹动下,不仅有大片的火云火星飘散开来,而且随风扑腾的火苗还窜上了木栅营门营墙。眼下火势虽然不大,但如果不及时扑灭,真要将整个营墙连着烧起来了,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但是就在最前面几个官兵要接住齐君元的时候,他竟然在滚爬之中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像是根本收势不住的样子直往下面冲去,嘴里还不住地喊着“让开、让开!别挡路!”

“快点灭火!先把火灭了!”有人在喊,也有人在动。但是才一动,几个人便顿时头颅崩裂、血花四溅,死相比那些被弩箭穿透脖颈的还要惨烈。急切间旁边人都没看清这些人是被什么武器击中的,但可以推测出这是与弓弩不同的弹子、飞石一类。由此可见袭营的不止一两个人,单是远袭的武器就已经有三种了。而且不仅远袭的武器种类多,从杀伤准确度上判断,来的都是非同一般的高手。

见官兵已经聚拢过来,齐君元脚下莫名地一个趔趄,随即从石阶顶连滚带爬地下来了,一路将石阶两侧的油盏子都撞翻了。聚拢来的官兵见他这样跌滚下来,赶紧往上急跑几步想接住他。在他们的感觉中齐君元应该是个很不一般的人物,沐虬宫虽然只是皇上洗澡的一个地方,但这个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洗澡的。从里面出来的人光着身子,按理说肯定是在洗澡。即便不在洗澡,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在那种地方光着身子的。

“快找掩身处,防远杀!对方远杀攻击厉害!”直到这时才有人找到了重点。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不能被对方远距离的武器杀死,然后才能阻止攻营和救火。喊声提醒了一些人也解脱了一些人,于是依旧坚守阵形位置不敢乱动的都慌乱地找寻可以掩身的位置,最不济的也知道马上就地趴伏。

齐君元的喊声让门口两个护卫怔住,因为他们也都知道李弘冀身边有不问源馆的人,心中觉得齐君元所喊不无可能。而齐君元的喊声更多的是吸引了巡查和站位的官兵,因为他们不知道不问源馆是怎么回事,只能从齐君元的喊声中觉出出事了。所以这些官兵的反应反倒比那些护卫迅速,很快地就朝沐虬宫的大门聚拢过来。

再没人迎对齐君元了,不过齐君元并没有就此确定可以逃出。营门被铁链锁着,还有那么多官兵堵着,不要说出去,就连接近营门都不大可能。而后面的烟雾中虽然有很多官兵被纠绊其中,可以给他争取一些时间。但此时沐虬宫中的护卫已经追到,他们在前面已经出事的状况提醒下,快速穿过“电闪回”应该是很轻易的事情。

“不好了!不问源馆的人反水了,救命啊!快来人救吴王啊!不问源馆的人血洗沐虬宫了!”赤裸了身体的齐君元冲到了门口石阶顶上后并没有马上跑下去,而是扯开嗓子放声高喊。这声音从沐虬宫前的高处传送出去,在汤山峪中回荡,在听到喊声的人们心中回荡。

齐君元在距离营门还有五六十步的地方站住了,往营门左右稍稍扫看了一眼,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然后他再次做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径直走到旁边一个油盏边,端起油盏将火油浇在自己身上。

但是宫门迟迟未关严还是让门外两个护卫警觉起来,他们对视一眼后转身就推门往里面去,看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也就在他们转身的同时,一个赤裸的身影冲出了沐虬宫的大门。

满身火油的齐君元朝着营门左侧奔跑过去,那里的营墙已经有很多处引上了火头。在穿峡风的吹动下,周围还不时有火苗火星飞舞。但是齐君元却丝毫不忌讳自己满身的火油,毫不顾忌地往那营墙处冲去。

沐虬宫外还有两个守门护卫,他们隐约听到门里面有喊声,但没有听清喊的什么。另外里面两个护卫也没有发声示警,所以他们就一直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虽然这个时候注意齐君元的人已经不多,但看到他所作所为的人都认为他是在找死。所以不管看到没看到的都没有再拦阻他,最终让他烧死在营墙前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收回犀筋之后,齐君元微微迟疑了一下。按照他原来的计划是要换身护卫服逃出的,但是这时候他随机地改变了主意。现在的情形和原来设想的不一样,这里是南唐皇帝的行宫,而外面是精锐兵马驻扎的营围。在这里外相特别一点并不一定是坏事,这会让所有人认为他的身份特殊,没有确认之前不敢轻易动手。而如果装扮得跟其他官兵护卫一样,反而有可能连接应自己的同伴也不能认出,导致误伤。再说了,现在情形十分紧迫,从死尸身上脱衣服再穿衣服,肯定没有直接将自己身上的衬褂脱掉来得简单快速。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刚才进来时发现,要想找到途径快速冲出营围,脱掉衣服要比穿着衣服更容易一些。

奔跑中的齐君元身形有几个灵巧的闪躲,避开了一些空中飘舞的火苗火星。他是要逃而不是要死,当然不能让这些火苗火星引燃自己身上的火油。

但是脸贴在一块儿了,胸口也贴在一块儿了,脖子仍是不能贴在一块儿。这之间有着一段空隙,被脸和胸口架出的空隙。于是齐君元后退一步,将后背抵住那两个护卫,然后手臂、后背猛然再次前后发力。在两记并不响亮的“咯嘣”声中,脖子终于也贴到了一块儿。虽然贴上去的只有一点,是颈骨折断后支撑出的一点,但确确实实是贴在了一块儿。

到了营墙跟前,他找准一个栅格。这个栅格他在进营围被搜身时就已经选定,因为它比其他栅格的间隙要稍大些。但是即便稍大些,也是只能容得一只野猫钻过的空隙,普通人怎么都不可能从中钻出去。

犀筋做的是双联扣,正好可以托在齐君元伸出的双手上,并且随着护卫让开的身形快速用手指弹抛出手,套住两个护卫的脖颈。然后再利用自己往前跌撞的身体猛然收紧。人的脖颈很软弱,所以在齐君元大力加体重的收拉下,两个护卫完全不能抗拒地就脸对脸撞在了一块儿。

可是齐君元不是普通人,他是离恨谷妙成阁的高手,最最精通的就是各种精妙器具的制作。而这榫接的栅墙虽然紧密牢靠,但在他的眼中却是有着太多的纰漏,与精妙精密的概念相去太远太远。

齐君元开始并没有指望这根犀筋能带进来,但他觉得就算被发现也无所谓。因为自己报明的身份是刺客,就算身上搜出这类可以杀人的东西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不带白不带,而最终带进来的话算是给他的一个意外惊喜。

齐君元在地上抓起几把泥土,先狠狠地将这个栅格附近的几个火苗扑灭,再快速看一眼栅格的榫接形式,确定为转角榫连接。接下来齐君元开始动手,但不是直接对他选定的栅格,而是先依次在与这个栅格左右连接的几个栅格立柱上动手。他在立柱根部用力踹了几踹,又将上榫处用力摇了几下,然后用肩头猛然往旁边一推,于是左右连接的几个栅格立柱都略微往两边移动了一点点。而几个栅格移动的距离加起来却是一个不小的间隙,所以当到了只剩左右连接的最后两个栅格时,它们的间隙大小已经和选定的那个栅格差不多了。

那是空空如也的双手,所以两个护卫没有太在意,只是横刀护身微微让开。可是他们让开的身体随即便又凑到一块,而且贴得那么紧,特别是脸,就像一对久别的夫妻在冲动地缠绵。发生这样的情况是在齐君元从他们两个人中间穿过之后,是因为齐君元的双手不是空的。他扯下发髻时已经有一根很难辨别出的无色犀筋握在了手里,而这透明的犀筋扎住发髻没人能看出,拿在手上更没人能看出。

齐君元以最快的速度继续着,他必须在别人没有看清他的意图之前完成要做的事情。剩下的最后两个栅格他不仅踹了立柱根部几脚,而且榫接处摇晃之后他还在立柱中间部分往外踹了好几脚。然后他将身体挤在选定的间隔中感觉下,这是为了确定身体上下各部位与立柱表面起伏的最佳吻合度。确定了最合适的高度位置后,他全身开始用力,腰背四肢前后推的同时将身体往外挤。

就在两个护卫迟疑间,齐君元跌撞到他们跟前了,而且朝着他们伸出双手,就像见到了亲人。

营门周围在燃烧之后也已经烟雾缭绕视线不清,不过还是有很多人看到了齐君元所做的一切。前面他们并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到最后一刻时他们都惊讶得目瞪口呆。那栅格的间隙竟然扩大了,而且扩大了许多。所以赤身裸体又浇满火油的齐君元,可以从那扩大了的间隙中很滑爽地钻过去。

“不好了!不问源馆的人反水了,正在追杀吴王呢!救命啊!快来人救吴王啊!不问源馆的人追杀吴王呢!”喊这些话不在齐君元的计划之中,他是临时想到的。但喊这话确实让两个护卫迟疑了,因为他们也隐隐听说李弘冀身边有蜀国不问源馆的人,也一直奇怪不问源馆的人怎么会留在这里,会不会是有什么目的和隐患。

“拦住他,不要让他再钻出外道营墙了。”后面有人在喊,是带着护卫已经赶到不远处的汪伯定。他看出齐君元还有一道营墙需要钻,而一道墙与二道墙之间的距离很近。两道营墙的作用本身就是为了让敌人翻越一道墙后陷入狭窄的空间中,那么里面无论用长矛还是弓弩都可以轻松地置他们于死地。同样的道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需用长矛或弓弩就可以从二道墙栅格中阻止齐君元调整榫接状态扩大栅格间隙逃出。

两个护卫来不及关门,于是挺刀直奔齐君元而去。但是就在接近齐君元的时候,他们迟疑了、茫然了,因为他们听到了齐君元的呼喊。

齐君元已经开始动手了。由于外围的营墙框定范围更大,长度更长,而且是用于第一道防御,所以无论紧密度还是间隙宽度都不如里面二道营墙,齐君元就近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栅格。

也是在钻天哨响起时齐君元完全改变了自己的状态,悄悄接近已经不可能了,那就只能加快速度。于是他拉一把自己的发髻,头发顿时散乱披下,遮住半边脸面。脚下步伐改作跌跌撞撞的奔跑,像是受了伤又像是被人追赶得惊慌失措。但即便齐君元将自己的形象和状态做了些变化,仍是没能逃过护卫的眼睛,他们一眼就认出这是刚刚被带进去的那个人。这也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齐君元的样子太好认了,刚才进去时他被脱去了外衣和鞋子。所以沐虬宫这种地方,现在除了齐君元外没人只穿内褂还光着脚。

不过里面的官兵也开始行动了。听到汪伯定的指示后,立刻有几个想借机立功的兵卒从掩身处出来,挺矛持弩直奔齐君元所在的位置而来。

钻天哨响起后,大门口的四个护卫立刻拔刀出鞘。但他们仍在原地未动,只是呈全神贯注的警戒状态。而当警钟响起之后,其中两人快速转身,进到沐虬宫大门里面。他们两个这是准备拉门上闩,封闭沐虬宫出口。而就在两人进到门内的一刹那,他们同时看到了齐君元。

但是外面远杀攻袭的高手行动更快更准确,那几个兵卒才出来,便立刻被连续的弓箭射翻。而且从这个时候开始,外面远袭的所有杀器全是针对齐君元选好的钻出位置。不要说那些兵卒,就是及时赶到的那些护卫也都被远袭的杀器封住,无法接近营墙。

沐虬宫门口有四个守门的护卫,他们平时都叉腰扶刀面朝大门外。齐君元如果悄悄跑到他们背后这四人并不一定能觉察到,到那时再采取突然攻袭,齐君元应该有机会将这四人全部灭掉。但是齐君元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出迷宫才悄悄接近大门几步的时候,沐虬宫里面连续几只钻天哨划空而过。刺耳挠心的尖锐响声惊动了整个沐虬宫、汤山峪营围、二道亭、一道亭,甚至连更远处的一些地方也都听到了。钻天哨响过之后,便是急促的且连续不断的警钟声。

也就两轮快速的箭矢和弹子阻击,齐君元就已经及时钻出了营墙。而等到汤山峪的官兵们灭了营门口的火,拿了钥匙打开营门追出来时。齐君元和外面袭营的高手全都不见了,并且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

汪伯定、德总管等人在丰知通带人退出一会儿后才赶到阶台院,他们的反应肯定没有丰知通快,因为丰知通在赶来时已经想通了关键。所以等他们看清、问明情况,再等得到指令的护卫发出报警时,齐君元已经到了沐虬宫的门口了。

反复激

巧冲围

李弘冀一直呆坐在升云殿的主椅案前,像是在盯看着案上的什么,但实际案桌上什么文案描图都没有。又像是在聆听着什么,但升云殿处于沐虬宫深围之处,一点都听不到外面的喧闹。所以李弘冀只能是在想着什么,专注而激烈地思考着什么。

“不问源馆的止步,退出这院子,退回自己居处。”丰知通咬牙之间发出了这么一个命令。于是已经要冲进迷宫的几个高手戛然止住脚步,并快速地退回人群、退出阶台院落,只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护卫。丰知通这是意气用事,虽然不失江湖豪气,却是于事不利。他这样的做法给齐君元逃出汤山峪提供了更多的余地和可能。

的确,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他所遇的情形几番变化,他的命运也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百转千回。从希望到失望,从巅峰到低谷。一会儿是天堂,一会儿是地狱。全部的身心都被牵引在其中,起伏着、激荡着、沸腾着……

丰知通刹那间便寒心了,他是江湖出身,虽然身属官家但一直是在用江湖手段做江湖事,所以根本无法理解帝王家和官场中的瞬息变化,更不懂皇家人、仕途人所处的微妙顾忌和纠葛。仅仅是李弘冀的一个表情、一个态度,仅仅是来去几个院子的短短时间,沐虬宫中所有护卫都对自己的话完全不予理睬。于是丰知通的理解与事实偏差了,他觉得应该是李弘冀离开这里后立刻下达了撤销不问源馆在此处所有特权的指令,否则不会这么快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刺客主动送上门来,对于李弘冀来说是个天大的好事。接下来只需将这刺客送到元宗李璟面前澄清事实,自己所有失去的一切都将恢复。而他最初的想法也觉得刺客主动过来就是为了这个,最多是会提一些特别丰厚的要求而已。但是让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这刺客竟然是为了陷害自己而来。

还是没有人采取行动,护卫只是木偶般呆滞地看着丰知通,任凭他急得眼眉乱跳、牙根乱咬。

当刺客说出一连串针对自己的陷害手段时,李弘冀其实心里感到非常害怕。他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周密地对自己下手,而且是在不动声色之间。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早就陷入了一个暗流盘旋的漩涡中却还毫不知情。而当那个刺客出现中毒状态后,他惊骇了,也绝望了。他没想到世上真有舍弃性命以死做局的人,而且他更知道刺客这一死对他意味着什么。最后的一个希望破灭,最后的一个机会失落,所有的罪状不仅坐实,而且这些罪责会因为这个主动上门并且死在自己面前的刺客而变本加厉,让他百口莫辩。

“我告诉你们,如果这个刺客拦不住,他的阴招就得逞了,太子的状况会万分危急。赶紧的!”

但这还不是最绝望的时候,李弘冀将自己亲信拉到一边秘密商议,就是想将刺客之死的影响降到最小。即便没了洗清冤屈的证据,也不能让别人计谋得逞,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那一群护卫面面相觑,却没一个按丰知通的吩咐采取行动。其实如果不是丰知通吩咐,或者根本没有人吩咐,这些护卫中可能已经有人及时启动报警了。但正是因为这个指令是丰知通说的,所以他们反而无措了,不知道该不该照着去做。他们中有很多人刚才就在阶台这里,不仅听到齐君元解释丰知通他们留在李弘冀身边的目的,而且还亲眼看到了李弘冀、德总管对丰知通的态度。所以现在他们不会再听丰知通的吩咐,即便有少数不了解内情的想去启动报警,旁边也会马上有人暗暗制止。

可坐下来还没等说话,前面却又传来消息,说刺客诈尸逃走了。是不问源馆丰知通最早发觉刺客状态异常,但是护卫不听他的指示报警拦截,所以不问源馆的人全数退出了追捕。

“立刻发警号,通知大门口护卫和营围官兵阻截逃脱的刺客。”丰知通吩咐那些赶到的带刀护卫。他虽然在沐虬宫中配合保护李弘冀,却不完全知道这里的联络和报警方式。这也难怪,不管哪一国皇帝身边都是有着自己的一套防御保护系统的,这其中传信报警的方式都是秘密,不会让外人知道的。

诈尸!李弘冀先是一惊,但随即便明白过来。诈尸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假死倒也不算意外,也就是说,刚才那刺客虽显死相其实却没死。李弘冀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刺客的假死之相竟然连德总管都骗过了。但他同时也再次看到了希望,只要将刺客活擒了,那么自己就又可以洗脱罪状了。而此时汪伯定、德总管根本没等吩咐就已经赶去前面院子,组织护卫围捕刺客。

这时候,丰知通不问源馆的手下也赶到了。不仅他们到了,一大群沐虬宫中的带刀护卫也到了。

李弘冀坐定升云殿中等待消息,他的心中此刻还算放松。即便不问源馆退出追捕,但是凭着自己的私聘高手、宫中护卫以及外面汤山峪营围的官兵,这个刺客肯定插翅难飞。

丰知通第一个赶到台阶前,看到那两个捧住伤口倒在地上的护卫。不用问那两个受伤的护卫他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他还知道齐君元逃走时为什么不将这两人杀死,只是将他们伤得不能自如行动。因为齐君元需要的不是别人死,而是要别人知道他没死。这两个护卫不能自如活动了,就无法影响到他逃出的所有行动。但这两个侍卫活在这里,却是可以作为他仍活着的最好证明。其实丰知通有一点并没有想到,齐君元将这两个侍卫留下活口,不仅仅是要证明他还活着,而且还需要他们将自己当时如何活转过来、如何逃走的情形详细描述出来。这样才能让某些人追悔莫及,让刺局的效果达到最佳。

就在这等待的过程中,李弘冀的放松渐渐被其他情绪替代了。

细节表露真相,但前提是要懂细节,还要有辨别细节的眼光。这些齐君元都有,所以他找到了真相。循着真相,他快速地在迷宫中移动,离着沐虬宫的大门越来越近。

他先是开始在心里反复着极大的懊悔。自己要是在阶台院里再多待一会儿,那个假死的刺客不就无处可逃了吗?还有不问源馆的人,他们难道真像刺客说的留在自己身边是要截抢宝藏皮卷吗?不对!后来刺客自己都说了,皮卷只是陷害自己的又一个布局。所以这要么也在皮卷的陷害布局之中,要么就是刺客临时起意的离间之技。唉,如果刚才自己信任丰知通的话,那么刺客不也无法逃走吗?

齐君元要查看的就是这样一种形态。活路的路径常有人走,路径石面比其他路径石面要光滑,少尘埃,所以石面上的水珠本来就易流动融汇。而自己又是不久前被拖架进来的,水珠均匀排布的形态被几个人的脚步破坏了,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中是无法恢复的。死路的路径不仅没有人走过,而且平时也缺少走动摩擦,石面粗糙,再加上有尘埃覆盖,可以保持水珠凝结后持久的均匀排布。

李弘冀越想越懊恼,但这懊恼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便开始转化成了恐惧,比刚才知道自己一直被陷害更恐惧,比眼看着刺客以死来让自己冤屈罪责坐实更加恐惧。因为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刺客为什么要假死?如他此行是为陷害自己而来的,那么没有死不就达不到最佳效果了吗?

就像前面说的,石头路面的温度较低,所以雾气会在石头面上凝结成水滴,齐君元看的就是这些水滴。雾气正常凝结的水滴会是均匀排布的,一颗颗精致细密,这是一种自然的形态。但一旦这形态被打破,那么一颗颗精致细密的水珠便会汇成一片,要很久之后,这一片水渍干了、流走了,才会再次一颗颗水珠地凝结排布。

不!不对!李弘冀猛然醒悟过来。他的手脚一阵乱颤,背脊间寒意四散开来,心脏狂跳不已,跳得眼前金星乱冒,跳得喉咙间血腥气弥漫。

石头路面非常干净,应该常常打扫,有什么其他附着物一眼就能看出。但是齐君元要看的附着物并不像其他附着物那么容易看出,而且不仅要看出,还要进行比对。只有比对出差别,才能找到正确的路径。

被擒的刺客从二道亭开始就一直声明自己是刺杀齐王的刺客,有事要与吴王商议。于是才被带进了汤山峪营围,才被带到沐虬宫里的自己面前。如果这个刺客最终死在自己面前的话,人们最多会说是他李弘冀杀人灭口,导致他冤屈的罪责坐实无法洗脱。但如果这刺客活生生地从沐虬宫、从汤山峪营围、从汤山两道亭卡逃出的话,那别人不就更会确定这刺客是他李弘冀的人了吗?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李弘冀的指示和安排,刺客怎么可能一个人从众多高手和重重机关的沐虬宫中逃出,怎么可能一个人闯过遍布官兵的汤山峪营围中逃出,怎么可能一个人连闯两道巡查不断的亭卡逃出。所以别人想陷害自己的罪名还是一样可以坐实。

温泉泉眼散发出的雾气是往上蒸腾的,所以地上石头路面的温度会比较低。温度低便可以相对比较快地让雾气凝结,所以靠近地面的地方视线反而清晰一些。而齐君元现在全神贯注看的也正是那石头路面,就像在鉴赏一件精美的瓷器一样。但他这一回不是体会瓷画意境,不是辨查瓷器的瑕疵,而是观察表明的附着物。

不仅如此,人们还会想,他李弘冀能冒险设法将这样一个重要的刺客送走,而不采取更为简便的杀人灭口,说明这个刺客还有更大的作用,说明他李弘冀还有下一步更重大的刺杀计划。这样的话李璟不仅不会再让李弘冀回到身边掌握重权,并且还会时刻防备着他。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之地,比让他死更为冤屈耻辱的事情。

齐君元非常谨慎,这是第一个岔道口,也是一个关键点。在此可以证明自己在不靠辅助措施的情况下辨别正确路径的方法可行不可行。如果此处可行,那么下面的所有路口都会非常顺利。

“吴王,吴王。”旁边有人在轻声呼唤。

在第一个岔路口,齐君元趴下了,把脸贴近了路面。地上没有他鞋底留下的味道,地面上也没有他脚刮划的痕迹,但齐君元趴在地上的样子却像是在嗅闻味道、寻找细微痕迹。

李弘冀从呆定的状态中扭转过头,看到唤他的是汪伯定。他先迷茫地看一眼又将头转回去,但才转回去,就又猛地整个身体转过来,并且一把抓住汪伯定。因为他想起来汪伯定是去追捕刺客的,现在回到这里应该是给自己带回了消息。

如何逃出石柱石墙的迷宫就是对齐君元的一个极大考验。翻墙攀柱肯定不行,这种兜爪的布设中,无路处便是死路,是没法投机取巧的。所以齐君元只能辨出正确的路径出去,而且还不能拖沓,必须抓紧时间。

“抓住了吗?刺客抓住了吗?”

一个优秀的刺客,布设刺局时必须想到各种意外的可能,事先考虑好当意外出现后自己应该怎么办。而更为优秀的刺客,他们在布设刺局时都会预先设计多种方案,每种方案由易到难。最容易的方案也是最会被外在条件干扰而出现意外的方案,所以一般都只会作为辅助,如果得以实施只能算是意外惊喜。最难的方案一般都是以刺客本身为主体,基本上全凭刺客的能力去实现。这虽然不容易被外在条件干扰,却是对刺客自身的一个极大考验。

汪伯定没有说话,而是表情痛苦地摇摇头。他在齐君元钻出营围栅格的那个瞬间突然意识到,这个刺客如果顺利逃走的话,将会给李弘冀造成更毒狠的陷害。所以将这结果告诉李弘冀,他心中万分的不忍。

齐君元知道自己必须赶紧作出决定,这里不能耽搁太久。稍晚一点就再难脱身,所做之局将彻底前功尽弃。

“那,杀死了?”李弘冀的声音怯怯的,好像是不敢问这个问题。

但是到了第一个分叉口时齐君元止步了。三个岔道口,他该走哪一边?鞋子进来时被脱掉,想以鞋底暗藏的气味块做记号的计划没成功。铺地的都是坚硬的石块,想在进入时用脚在地面上刮划做记号的办法也不成。那么现在应该凭什么出去呢?

汪伯定咬咬牙,然后很无奈地再次摇摇头。

进入迷宫后的一段也没有问题,这是从迷宫中进来的最后一段,没有转折拐弯,所以即便有雾气遮眼,他还是准确地走了过去。

没等汪伯定摇头结束,李弘冀双眼一睁一凸,喉中“咯噔”一响,满口的鲜血激喷在汪伯定怀里。

随后齐君元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了他计划中最为艰难也最为重要的步骤——逃出。人还未到迷宫前,他身上的木枷也已经撤去,这对于手中有片指间刀的妙成阁高手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情。找到迷宫的入口,这对于齐君元来说也是个非常简单的事情。因为他记得自己最后停住脚步的位置在哪里,也记得停住脚步之前走了一段怎样的线路。所以以同样的路数倒回去,即便依旧蒙着眼睛,他都可以准确地找到迷宫入口。

宋代镇江人贾顺平所著《江璧轩后朝秘考》中有详记:“……文献太子禁汤山泉宫,有蜀人流匪袭,疑为私怨。泉宫失火,太子惊吓,因此患疾……”

两个护卫的解决和齐君元预料的相差不大,他没想过要杀人。而这两个人也是不杀为好,留着他们将自己活过来的情形讲给李弘冀听,应该可以对自己刺局的成功起到更好的作用。

刺局成功了。无论丰知通也好,还是汪伯定和李弘冀自己,他们其实都差了一步棋。他们只是想到那个主动来的刺客逃走是为了陷害李弘冀,让他从此再无翻身掌权的机会。却没想到别人这个刺局真正的目的正是要李弘冀悟出这样的结果,预见到自己的处境。从而在心理和身体上给予他沉重打击,以精神上的绝望和身体上的紊乱夺取其性命。

齐君元虽然不能像六指变戏法一样出神入化地摆弄指间刀,也不懂指间刀运用的招式招法。但像他这样出身妙成阁的都有一双巧手,而且他还是可以利用周围一切随意而杀的高手,所以用这刀子以最简单的割、划方式伤人完全没有问题。

齐君元是离恨谷妙成阁出身的顶尖刺客,最擅长的是制作绝妙器具。但妙成阁中许多绝妙器具的制作是要针对某个特定人体的,所以对人的身体、心理状况进行了解也是妙成阁一个重要的修习,否则是成不了这一属顶尖刺客的。也就是说,妙成阁中顶尖高手不仅会做妙器,还懂得将人当成妙器一样去研究。

瞬间割伤两个护卫的是指间刀,六指死后留下的指间刀。这把刀是进来后亭长为齐君元所做事情中最冒险的一个。就在沐虬宫大门门口,齐君元被三次搜身并脱掉外衣鞋子之后。亭长突然拦住齐君元,将之前搜到的东西交给德总管。就是在这个拦住的动作中,亭长将指间刀嵌在木枷之间的缝隙中。

像齐君元修习达到的技艺程度,在了解刺标身体特点和生活习惯之后,哪怕只是在一件平常器具上做一个别扭的设置,都是可以给人的心理和生理造成极大影响的。久而久之还会导致痼疾,严重时甚至一命呜呼。其原理其实和暗算李璟的诡异画作是一样的。

齐君元右手吊住镣铐,借着护卫后坠的力量整个人从地上起来。但他并没有松手,也没有完全站起,而是在半蹲的状态时,以吊住镣铐的手臂为中心,身体猛然就地转个圈。转圈的同时,他的左臂舒展开来,于是指尖刚好在那护卫的膝盖处抹过。护卫惨呼一声就地摔倒,与此同时齐君元放开镣铐站直了身体,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朝身后被雾气笼罩的迷宫冲去。

齐君元这一次的刺局是直接做在李弘冀的身体和心理上。本来他通过对间接获取的信息进行分析,觉得刺杀李弘冀是个完全没有可能的活儿。但是正好亭长提到汤山县县令进入过沐虬宫,大概说了些其中的情况,这让齐君元找到了一个别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机会。

本来已经握住刀柄准备抽刀的右边护卫感觉到突然施加在脖颈的力道,于是放弃了拔刀,改成抓紧镣铐链条,以减轻脖颈处的压力。同时脚下努力稳住,身体往后坠,这是为了尽量远离齐君元,以免有后续的攻击。

沐虬宫中有多个温泉泉眼,里面温热闷湿,气流不畅。这对于李弘冀这样元火最旺年纪的男子而言,会觉得温燥难散、内乏体软。而禁居范围太小,所见景象单一,这对胸藏天地的李弘冀肯定会造成极大的压抑。再有李弘冀是受冤屈被禁居的,心中本就郁气淤结不解。

左边的护卫只跃起了一尺左右,右边的护卫却连脚都没能离地。齐君元手指抓挠之后的第二个动作幅度极大,他的上半身整个起来,同时右手臂挥出。而随着右手臂挥出的还有他不知何时已经解脱开的镣铐,能够自如准确地挥出轻巧的犀筋索,那么挥出精钢打造的镣铐就更加没有问题了。所以这镣铐缠住了右边护卫的脖颈,并且在顺势的大力拉扯下,那护卫差点没被拽得扑倒在地。

所以齐君元推测了一下李弘冀眼下的身体状况。温热闷湿会导致他内火灼旺,丹元缺润,气浮心焦。阴阳两脉难衡,阳亢却多虚火,阴弱却多温湿。再加上环境约束,胸气难舒,这样便在本元、经脉、心意之间形成气息的纠缠。否不出,泰不进;阳不平,阴不和。

按理说这护卫所有的反应和做法都是正确的、正常的,问题是他试图纵起的脚没能用上力。随着齐君元抓挠的手指,护卫的后脚脚筋脚腱齐齐被切断了。

之后齐君元在亭长安排下,两次远远地看到了李弘冀。虽然距离远,只能大概看到外相。但是对可以将人当做瓷器一样欣赏并且体会其中意境的齐君元来说已经足够。李弘冀背直、颈弯、胸含,双腿宽分,手臂摆动与身体不协调等等细节都证实了齐君元之前的推测。所以他决定实施一个极为大胆也极为不可思议的刺局,虽然这个刺局极度冒险,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是眼下唯一杀死李弘冀的机会。

左边的护卫轻轻惊呼一声,随即下意识地纵身避开。但是他的身体只歪歪扭扭地跃起一尺左右便摔了下来,右脚脚后跟在跃起这一尺左右高的过程中泼洒出个短暂的鲜红弧形。

设计这样一个刺局其实是受到一个人的很大启发,这人曾经两次以自身做兜布局。一次是在潭州只身去见楚主周行逢,还有一次是在广信设局刺杀防御使吴同杰。这人便是范啸天,他的那两个刺局都可以作为借鉴。

没人知道齐君元的手是什么时候脱出镣铐的,而脱出后手指微微动作也没让别人注意到。就和所有刚死又活泛过来的人一样,神经末梢最先反应,所以齐君元的手只有两根手指抓挠了一下。而他蜷缩的身体不用舒展就已经可以够到左边那个护卫的脚,所以抓挠的位置刚好是那护卫的脚跟。

不过齐君元设计的刺局和范啸天不完全一样,他只是将自己作为辅助的工具和手段,真正实施刺杀的其实是李弘冀自身。所有计划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快的形势变化和情绪变化,诱发李弘冀身体内部存在的痼疾,达到刺杀目的。正是因为这个,齐君元才逼迫卜福说出和李弘冀有关的所有事情,这样才能在短时间内让李弘冀在极端情绪间反复。

所以齐君元眼珠一动手也随之而动,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身边看押自己的护卫是逃出的第一步。

齐君元主动出现声明自己是刺杀吴王的刺客,首先将李弘冀的心情提升到欣喜和兴奋的极点。然后急于见到齐君元的迫切,又让李弘冀原本就内火灼旺的心情变得更加焦急浮躁。当齐君元见到李弘冀后,所有真相的叙述是给李弘冀心神的一记寒刺,让他顿时陷入极度的惊骇和恐惧,刚刚累积的内元焦热之气全都凝结体内不能疏散。

但是在齐君元布设的这个刺局中,死去,活来,都不是终了,最重要的一步还有逃出。整个刺局是分为几个步骤进行的,从故意被擒、进入宫中、语逼太子、假死复生,每一个步骤都是下一个步骤的铺垫,每一个铺垫都是为了给予李弘冀沉重打击。而顺利逃出沐虬宫、逃出汤山峪营围才是这个刺局中最为重要的步骤,给李弘冀的打击也是最厉害的。但是如果不能顺利逃出,被杀,刺局只能起到微弱作用;被擒,整个刺局将会前功尽弃。

齐君元在死去之前说明自己此来是又一次陷害,并且肆意张狂地对李弘冀进行讥笑和嘲讽,然后所有人都回天乏术,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于是刚刚见到了希望又突然失去是对李弘冀心理的一重打击,让他感到绝望,这是一个极大的落差。而肆意的嘲讽更是打击,心气志愿极高的李弘冀遭受到宵小连番的暗算已经是气血难平,再被这么一番嘲讽,顿时变得血气混杂、阴阳混乱、五神不守。

没错,齐君元刚才的确是中毒死去了,但是现在他也的确活了过来,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唐三娘他们来做帮手的缘故。因为唐三娘配制的毒药可以让人死,也可以让人生不如死,还可以让人先死后生。先死后生的药可以让人假死一段时间,临行前唐三娘给他服下的就是这样一种药。

齐君元死后又活,李弘冀急惊、急喜,不能疏散的混杂气息再次冲击五脏六腑、心神百骸。但是当他意识到这一个刺客如果逃走了的话,自己的处境会陷入更为深暗的地狱中时,全身的血脉气息再次凝固。脊脉绷紧,肌骨绷紧,心境绷紧,神经绷紧。清入混不出,神出魂不回,整个身体就如同一个到处卡涩不能运转的机器。

两个深呼吸之后,齐君元的尸体开始了急喘。这不但发出了急促不停的响动,而且身体也有了快速的起伏。这一回两个护卫都看到了,并且就在他们两个瞪大眼睛惊骇地看着传说中才有的诈尸时,齐君元直瞪瞪的眼珠转动了。而在眼珠转动的同时,齐君元的手也动了。

而当知道刺客逃走之后,那就真如人们常说的“天塌地裂、山倒海灌”。李弘冀的身体从内到外的罡气顿散、豪光尽灭,就如同撤去了身体周围所有的支持和保护。而偏偏此刻他头上顶着一块无形的巨石,没了这些支持和保护,那无形的巨石便贯头而下,直入心底。内外压力,导致气血逆流而行、旁路而出,呕血不止。

尸体第一下很悠长轻巧地吸入一口气时,两个护卫并没有注意到。缓缓吐气之后吸入的第二口气两个护卫还是没有发现,虽然这一口气吸入时喉咙间发出很重的“呼哧”声响。两个护卫确实都听到了“呼哧”声,但对视了一眼后便都以为是对方发出的响声。于是不以为然地又回过头去,完全没有想到声音会是蜷缩在他们中间的尸体发出的。

在这个刺局中,找来的三个帮手很重要。唐三娘可以调制假死的毒药,这毒药能让身体产生完全和中毒一样的反应,并且可以麻醉身体基本功能,让人短时间内完全处于无呼吸无心跳的死亡状态,就连高手都无法辨别出来。

可能除了刚刚醒悟的丰知通之外再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就在李弘冀拉着自己一帮亲信商量如何处置齐君元的尸体时,那尸体已经开始自己处置自己了。

范啸天预先给齐君元进行了装扮,但这装扮只有在温湿状态下才能体现。沐虬宫阶台院里的湿度温度都比外面高,加上齐君元在假中毒的状态下汗水直流,就可以将范啸天预先的装扮显现出来。而这装扮可以让他的面相比死去的人更像死去的人。

李弘冀没有吩咐将齐君元的尸体如何处理,所以架拖他的两个带刀护卫只能继续守在齐君元的尸体旁,等待指示下来。其实并非李弘冀不想马上将齐君元的尸体处理了,而是因为现在如何处理齐君元的尸体已经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刺客以死做局的非常手段将他陷入了一个绝境,现在要想摆脱绝境,哪怕是想不至于陷得太深,都必须采取更加出人意料的非常手段。所以李弘冀在考虑,这个刺客的尸体不仅不能随便处理,而且要加以利用,目前千万不能动他。

哑巴的远射技艺可以协助齐君元最终逃出汤山峪营围。齐君元早就想好,不管沐虬宫还是营围之中,他都可以随着心意利用周围的一切浑水摸鱼往外逃。但是又不能不择方向方位乱逃,对周围环境道路不熟,一旦陷入兵营深处,等护卫和官兵们的状态调整过来后就再无机会逃出。所以最可靠的路线应该从原路出,而原路出的关键处是大门,此处始终都会有重兵把守。要想避开这些把守的官兵并找到准点争取时间钻出营围的营墙,就只能靠哑巴远射的压制和震慑了。

“以死为代价的局不是最精妙的,死而复生的局才是最具打击力的。”丰知通翻腾的脑海瞬间平复下来,但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腾展挪跃。“快!回去!那刺客未死,一定要擒住他!”

这一个综合了各种匪夷所思杀技的绝妙刺局,可能只有齐君元能想到,也可能只有齐君元敢去做并做好。但这个刺局也存在一个不能完美的巨大缺陷,就是不能一击而杀。最终能否成功刺杀目标不在刺客的掌握之中,而是要看刺标自身。

丰知通猛然停住脚步,此刻他的脑海开始翻腾起来,这是被那一道闪电击荡翻腾起来的。

三日之后,传来消息,李弘冀突发呕血重症。皇上李璟下旨将其紧急接回金陵,让宫中御医给予最好的救治。

想到这里,丰知通脑海中似有一道闪电划过。不对!好像有什么不对!这一个以生命为代价的布局存在太多不确定因素。如果二道亭亭差不能及时发现他,如果亭差不是马上带他进营围,如果进营围后营将不马上传报到沐虬宫,而是自己先详加询问,还有……那么这个提前服下剧毒的刺客不就白死了吗?这样一个表面看似周密的局不就成为废局了吗?所以这提前服下的剧毒应该是可以控制发作的,或者根本就不会将人毒死,只是让人暂时像是死了。

半月之后,再传来消息,李弘冀病情已经控制,呕血止住。

不过丰知通心中还是有些疑惑,也不知道这刺客收受的是什么刺酬,或者自身与李弘冀或南唐李家有着什么样的极大仇恨,竟然不惜舍命做局。自己曾经在上德塬与这刺客口战过一回,后来在东贤山庄也见识过此人于险境之中镇定应付唐德和诸多高手的情形。可今天此人怎么性情大变,是垂死之际的疯狂,还是故意以狂态掩饰些什么?

一月之后,李弘冀病情好转。

丰知通虽然爽快地离开了阶台院落,但心中其实很不舒服。他也是江湖中顶尖的刺行门派当家,但是像如此血腥诡异的刺局也是难得遇到的。而且让他更未料到的是,这刺局竟然将他也牵连之中,几句言语,便将自己转换为李弘冀戒备的对象。不过这也难怪,一个人以生命为代价设下的兜子,那肯定是很难破解的。不要说自己了,李弘冀自己不也瞬间陷入无路可走的困境中了吗?

也是这个时候,黄快嘴传离恨谷密语:“再刺吴王。”

又活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