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亭长的表情和话音让人很明显地感觉到他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
德总管并不接那布包,而是示意亭长打开。见里面都是些日常用的汗巾、铜钱、火镰等等,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吩咐旁边守门的护卫收下,暂且放在门口。
“还有什么?”德总管脸色一沉,语气顿时凌厉。
“还有……”亭长说着话从腰间拽下一个白布包,“这是刺客身上搜到的物件,一并交给总管大人。”
“没有了,没有了。”亭长弯腰打躬退了回去。
德总管嘴角微撇一下:“知道了,你辛苦了。”
齐君元被带进了沐虬宫大门,举目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片浓浓雾气盘绕。雾气之中,隐约还可以看到石墙石柱。
“总管大人,我是汤山峪二道亭亭长。这人是我在巡查时抓到的。”
这时候有侍卫过来给齐君元扎上了一条蒙眼巾。这是齐君元完全没有料到的,之前听亭长讲述汤山县令进沐虬宫的情景,没有提到要扎蒙眼巾。即便那样,县令也只是像齐君元一样隐约看到些石墙石柱。而现在是将齐君元眼睛蒙起来,那么进去后他将看不到一点东西。如果到达的位置是在雾气包绕之中的话,他最后可能连方向都无法识别。
“怎么回事?”德总管猛然转过身来喝问一句。而他所带护卫及沐虬宫门口守门的护卫刹那间全都手按刀柄,随时都可以拔刀出鞘。
被蒙上眼睛后,齐君元尽量将心境放得平稳,利用自己的特点把心跳放缓。既然面临的是无法改变的状况,那还不如定下心神顺应而行,从中寻找机会。现在无法再依靠自己的眼睛了,那就采用后续计划,凭着其他的感觉和能力来达到目的。
就在齐君元要迈进沐虬宫大门之际,背后的亭长突然急走两步,伸手按在齐君元所戴木枷上,将其拦住。
有护卫一左一右地架着齐君元往里走,被蒙着眼睛的齐君元首先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一团温湿,这肯定是进入了温泉泉眼散发出的水雾之中。然后便是不断的折转,按县令所说,齐君元估计现在应该是进入到一个迷宫般的布置中了。而这个迷宫很大的可能就是那些石墙石柱组合而成的。
第三次搜了身是在沐虬宫的大门口,这也在齐君元的预料之中,所以那些带刀的护卫高手仍然不会查出什么来。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护卫们脱去了他的外衣和鞋袜,只留一件单薄的内衬褂和牛鼻短裤。
虽然心境平复得很好,但此刻齐君元还是不免有些紧张。除了因为被蒙眼睛连迷雾中的情景都不让他看到一点外,还有两个细节也出乎他的意料,而这两个细节让他的后续计划也成了泡影。
入沐虬
一个细节是所走路面竟然都是硬石铺成,他光脚无法在转折拐弯处刮擦留下什么痕迹。而他原来准备用来留味寻迹的一块臭干蜡,是嵌在鞋子底的。但是进沐虬宫时鞋袜被除,所以这一个设置成了无用的准备。
到了沐虬宫门口时,德总管带着两个带刀护卫已经等在门口,由此可见李弘冀要见到齐君元的心情是非常迫切的。
再一个他觉得李弘冀不管如何的心情,像他那种身份的人肯定是笃定稳重的,自己应该是在护卫看守和牵引下慢慢进入宫里。但是齐君元没有想到进来后两个护卫架拖着他一路疾走,也不在意他刚从山上树丛中钻出,浑身的灰土草屑。这其实并不能说明沐虬宫里的护卫粗暴急躁,而是因为李弘冀很急于见到这个刺客。这也难怪,如果能够认定这是真正的刺客,并且找出指使者来,那么李弘冀就能罪责全无,立刻恢复原有身份和权力。但如此急切的态度对于齐君元的计划而言是有利有弊的。有利的方面是李弘冀的这种心情可以进一步保证这次刺局的成功。有弊的方面则是直接导致齐君元无法凭记忆记住迷宫中每一段转折拐弯位的方向以及这一段的步数,而这带来的后果有可能直接导致刺局的失败。
好在马道边一路都有矮树,押着齐君元往上走时,亭长暗中做了不少的事情。开始上石阶时,齐君元故意踉跄一下,差点往后滑倒。在吸引别人眼球的意外动作中,亭长很自然地加以配合,于是又将需要做的一件重要事情完成了。
很快,齐君元被拖架着穿过了雾气迷宫,而他在这过程中却没有获取到一点有价值的信息,更没能留下丝毫能够起作用的记号。这个时候他不仅心里有些慌了,而且已经开始担心自己设计的刺局最终能否成功。如果无法知道身后的雾气迷宫进出的正确路径,那么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会前功尽弃。
总而言之,进营门后直到沐虬宫大门口设置简单,可利用的东西并不多。不过这也在齐君元的意料之中,沐虬宫是皇上行宫,休养沐浴之处,怎么可能在大门前面搞得很杂乱。
“就是他吗?”有人在问。这问话让齐君元一下子将思绪收了回来,暂时忘记了自己现有的不利。
从石阶路开始,两旁间隔很大一段会有一个兵卒手持兵刃站位护道。但这其实纯粹是为了摆样子的。营围之中处处都是兵卒,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沿路护哨。石阶路两边不远便是依坡搭起的官兵营帐,最近的是营围统领将军大帐,然后依次是各部副将、裨将和亲随近卫的营帐。这些账房都是牛皮彩绘制作精美,虽然是驻扎在雕栏画檐的皇家行宫外,倒也不显得别扭。
“正是他。”旁边有人在回答。齐君元能够听出,这是刚才交接他进来的那个高手。同时他还马上意识到,这些人对话之间并不用尊称。这其实是一种很好的保护形式,特别是面对一个并不了解的刺客高手时。
马道是在铺设很宽的石阶前结束的。石阶很平缓,但也有一些位置会出现两侧落差较大或是大的折转。所以在这些看着有些危险的位置都装设了一些粗木栏杆,防止有人不小心跌下。
刺客行刺局的方式千奇百怪,所拥有的刺杀技艺也都匪夷所思。所以不要以为面对的是一个披枷带锁的刺客,说不定他就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予目标必杀一击。被关在枷笼里的裴盛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所以杜绝这种意外的方法就是让刺客根本不知道谁是目标。而如果对刺客的防卫能细致到这一步的话,说明沐虬宫中对李弘冀的保护绝不是御前带刀侍卫这一层次做主的,负责这方面的人应该是刺行中的高手。这一点再次出乎齐君元的预料,他想到保护李弘冀的有江湖高手,却从没想过会有刺行高手。这刺行的高手会是来自哪里的呢?
路两边排布着很密集的油盏,远远地可以看到从营门处一直蜿蜒到沐虬宫的门口。这些都是用四叉架托起的铁锅油盏,盏子中不少于三根指头粗的棉芯。夜间点燃,特别明亮。油盏上面还有罩伞,只要不是狂风大雨,油盏都可以正常照明。
“他有证据证明自己是刺杀齐王的刺客吗?”又有人在问。
汤山峪营围中的布置其实很简单,营门处只有两个根基砖砌、上加木架的瞭楼,瞭楼里还摆放了两个特别大的油盏子。进来之后,沿营墙一圈是开阔地,也可以说是为了便于各处相互驰援的简便道路。营门往里有一段半土半石铺成的马道,马道两旁有一些树木,但都是低矮的、不会影响视线也无法藏住人的树种。
“我说的话就是证据!”齐君元这次没等旁边什么人答话,便主动接上了话茬。今天舍了性命进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说出一些要说的话。而且他的时间是计算好的,所以把握住先机很重要。到现在这地步,齐君元的心境索性放松了,心跳也平缓了。且不管连续出现的意外能不能够让他的刺局成功,他都应该按自己原来的计划进行下去。意外或许会导致最终的结果不能如愿,但如果不按计划进行的话,设计的刺局现在就已经失败了。
虽然时间比预算的长了些,但齐君元仍是以平稳缓慢的步伐往前行。虽然有些事情亭长可以替他做,但他自己却并非无事可做。他缓缓而行所做的事情就是看和记,然后还有计算。周围可利用的一切不但留在了他的记忆里,而且已经是成型的周密方案。就连针对某一物走几步,怎么取,怎么用,需要得到怎样的效果,也都在齐君元脑子里勾画成像,就像瓷器上寥寥几笔却有着独特意境的画儿。而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决定了他此次的刺局最终能不能成功。
“你认为你说的话能让我们相信吗?”
第二遍的搜身在齐君元预算中,没有任何意外。不过随后亭长和守营千总的交涉时间比齐君元预算的长了些,好在结果还是如意的,就是让亭长独自押着齐君元到沐虬宫门口,将他交接给沐虬宫中李弘冀的手下后马上退出去。那千总能够最终让步其实出于两个方面:一个是通报沐虬宫里面之后,李弘冀很急切地要他们将人带入,所以拖久了他觉得会被责怪;再一个他也理解,这样一个小亭长,逮住的不仅仅是个疑犯,有可能还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飞黄腾达的机会,要是不让他和里面主事的人照个面那是绝不会甘心的。
“肯定能,因为你们当中有刺行的高手,我只需说出我刺局的过程,自然会有人来证明我所说的真实性。”齐君元说完这话之后,不等对方有什么表示,就主动将自己刺杀齐王的过程说了一遍,特别是在轿子上下毒垫杆设机巧的那一段,他说得非常详细。
守营官兵虽然已经听清了亭长所报,但仍是按程序而行。等守门百长仔细盘问清楚来由之后,这才派人急急地报到沐虬宫里。这拖延的时间都在齐君元之前的预算之中,所以他并不为此担心。这个时候他担心的是里面的人会不会放亭长和他一起进去。因为他完整的刺局其实是从进入营门才真正开始的,而一旦进入了,将会成为所有人的盯视中心。所以他除了用眼睛看些东西、观察环境外再也做不了其他什么事情。更何况从被亭差抓住后他便理所当然地被第一遍搜身,进入汤山峪营围后很大的可能还有第二遍搜身,身上根本无法藏下一线一针。所以原来的计划中有些事情是需要亭长替他做的,而且必须是亭长才能做的。
齐君元说完之后,周围非常安静,似乎所有人都还未曾从他的叙述中将思绪收回。但齐君元知道有些人此刻肯定在心中快速地思考着、推断着、确认着,也有人在疑惑着、等待着。
到了汤山峪营围大门口,亭长高声报上:“二道亭亭卡巡山途中抓到鬼祟之人一名。此人自称为刺杀齐王李景遂的刺客,到此处是要面见太子李弘冀有要事商议。请哪位将爷速速通报进去!”亭长这句话是经过细细斟酌的,明着是报上意图,其实却是埋了伏笔的。因为从这话里根本听不出这个刺客和李弘冀到底有没有关系,可以理解为原来根本就不认识,这一次来是想用所掌握的秘密交换些什么。又可以理解为早就认识,本就是替李弘冀做事的,这回来是要商议下一步需要进行的重要事情。
当等待的人得到确认后,有人发话将齐君元的蒙目巾去掉。这举动意味着齐君元给自己的证明得到了认可,同时也是承认了齐君元的价值。但不是刺客的价值,而是替李弘冀洗清罪名的价值。
齐君元是从二道亭巡查范围内的一个小树丛中钻出来的,而且正好遇到带着亭差正在巡查的亭长。所以他很轻易地就被捕获,并戴上了木枷铁镣。没等查问,齐君元便自报了来历和身份。他说来这里是要见李弘冀的,并告诉大家自己可以替李弘冀消除刺杀齐王的罪责,因为他才是真正刺杀齐王的刺客。于是亭长当机立断带着他往汤山峪营围大门而来,对于这做法其他亭差没人会怀疑,只会坚决支持。因为这是一个讨大赏立大功的机会,稍一迟疑这块肥肉说不定就会被别人抢了去。
齐君元心中暗自度算了一下,到现在为止,时间仍在自己最初的控制之中。
所有的准备用了十天,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个急活,齐君元其实还想再多准备几天的。动身之前唐三娘给齐君元做了最后一道准备,而这准备做完之后,齐君元就必须在心里开始读数时间了。这其实又是对齐君元的一项考验,他不仅要在接下来的过程中默读时间,同时还要做一些事情,观察所经过的环境。
“你为何要刺杀齐王?今日来此地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有人在喝问齐君元,但齐君元对于这个问题根本没予理会,而是先适应一下刚刚撤去蒙眼巾后的双眼,然后抬头往四周扫看一圈。
当所需要的帮手全到位,当将李弘冀的一切都观察妥当,当需要做的准备都已经做好,此时反倒很难说齐君元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了,因为他就要独自踏上一条刺杀李弘冀的凶险之路了。没错,那么多的帮手,最终做刺局的只有他一个。他将会独自进入沐虬宫去见李弘冀,就在大白天的时候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他也自信李弘冀肯定很乐意见到他。只是这一步迈出之后,便是处处死地、生机渺茫了。
这位置的情形跟亭长从汤山县县令那里听来的差不多,是一处空旷的场地。齐君元面对的是一座砖砌阶台,这种阶台在宫院中的作用其实不大,平时也就是沿阶摆放些花盆花缸作为装饰。难得地才会在上面放个酒桌椅共饮,凭高沐风抒怀赏景。而沐虬宫中的这个高台除了和一般宫院的同样作用外,它其实还有一个特殊的作用,就是欣赏周围泉眼蒸腾翻滚的袅袅雾气,亭台楼阁、树木山石之间雾气缭绕,那就仿佛仙境一般。
但是齐君元没有想到,没等卜福找到那三个人,那三个人就自己找来了。不但自己来了,而且还带来了谷里传给齐君元的一份“刺吴王”的“一叶秋”。李弘冀虽然被废黜太子头衔,但原有的吴王身份依旧保留,所以这“刺吴王”的刺标除了他没有第二个。
虽然面前就是阶台,虽然阶台上站了很多的人,但齐君元却没有马上往上面看,而是先看向周围的房屋、花墙,还有花草山石。这除了是要先了解一下周围的环境外,还有就是为了更好地适应一下视觉,恢复瞳孔的正常感光度,以便能够对阶台上站的那些人作出准确的辨别。
齐君元点点头,看来卜福能追踪到自己不仅是对离恨谷的一套了如指掌,六扇门的技艺也的确是出神入化。他所确定的找人范围其实比自己能给的更加精准,只希望那三个人不要有何意外,还掩身在那一带。
周围的环境也和汤山县县令所说一样,看不到太远。只近处的一些建筑和庭院布置可以看清楚,再往远处就都是雾气笼罩。但齐君元是专攻匠术机巧的刺客,所以他知道如果站到面前的阶台上,应该可以看到更多更远的景象。
“这件事没问题,我可以做主。范围不用给,你利用秦淮河上大石坝放水,让他们乘舟冲过拦河网。按河道流向和河口方位,他们应该是进了丹湖的南荡子。而要在丹湖的南荡子躲过别人的注意和官府追捕,最好是进荡子的翟家腰坝。翟家腰坝河道纵横如同蛛网,又是鱼米颇丰的富庶之地。逃亦能逃,躲亦能躲,不逃不躲稍加乔装混入民间也极难辨别出来。所以他们应该是在那个范围内,在没有下一步的指示之前,在没有见到你这个刺头前,他们也同样不知何去何从。我马上通知那附近能唤起的洗影儿找到他们。”
于是齐君元把扫视的目光收回,转到了阶台上。阶台上站着不少人,而且很散乱。除了站的台阶位置不一致有高有低外,还因为这些人的服饰各不相同。
“还有一件事情,”说到这里齐君元特别转过身去,面对卜福,“找到和我一起闯秦淮雅筑的三个同伴。如果想刺杀李弘冀,必须用到他们三个,我可以给你个大概范围去找他们。”
齐君元前几次从很远距离见到的李弘冀都是身着华丽高贵的服饰,而这些人中并没有衣着服饰与吴王李弘冀身份相配的人。难道李弘冀不在其中?只是让一群手下来盘查自己?按理说这不应该呀,一个可以洗脱自己罪名让自己重新有希望继承南唐基业的关键人物出现之后,李弘冀怎么都不可能这么镇定,否则也不会让手下急急地拖架着自己进来呀。
“但是我这个枯枝浮草却很希望自己可以看到漩涡平复之后会露出怎样的石头。”这一刻齐君元的内心无比平静,目光无比坚定。他或许仍然是离恨谷的一名刺客,但是从这一刻起,他所做刺局的目的却已经有所改变,其中开始包含了他个人的意愿。也因为有了自己的意愿,他不会再完全按指定的流程进行。所以在一个始终无法摸到边沿的庞大刺局中,齐君元注定会是一个意外。
虽然情况和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但齐君元并没有慌乱。因为李弘冀的外形已经像件瓷器一样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了,即便服饰有所变化,他都自信自己可以从大概特形和一举一动中将其辨认出来。还有,即便辨认不出来也关系不大,只要李弘冀在现场,只要李弘冀可以听见自己说话,那么自己的刺局就一样可以实施下去。
“如果只是为了对付李弘冀,前面又何须如此麻烦?如果这个刺局是到刺杀李弘冀为终了,又何必牵扯上南唐与蜀国关系?还有那个做引子的宝藏皮卷,如果只是为了对付李弘冀,又何必四处辗转,引来那么多国家争夺。这是个大漩涡,李景遂、李弘冀都只不过是投进去的一块石头而已。而你和我,还有那些死去的和没死的离恨谷门人,都只不过是随着这漩涡旋转激荡的枯枝浮草而已。”卜福说到这里其实也是颇多感慨。
很轻松地,齐君元便在那一群人中找到了李弘冀。他从没见过李弘冀的面容是什么样子的,但他却远远地看到过李弘冀的身形是什么样子的。那是一个有着特别之处的身形,而齐君元就是因为这样的身形才采取如此大胆的方式进入沐虬宫的。
“有关系。因为我觉得即便刺杀了李弘冀也不会是整个大刺局的终了,而确定这个是我这刺局极为需要的。”齐君元语气非常肯定。
“问你话呢,听到没有?”有人又慢悠悠地提醒齐君元一句。
“这问题已经与李弘冀无关,我更不知该如何回答你。”卜福又一次注意到谈话的范围,由此可见他为人极为谨慎。
齐君元听到了这句提醒,于是立刻将目光锁定那个提醒的人,因为他曾在上德塬与这声音论战过。当时虽然因为夜色昏暗并未将说话人的面容看得非常清楚,但他却很清楚地记得这个声音,并通过这个声音确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是巧合的话,你觉得会是这样一线下来、几线同进的布设吗?”
对于齐君元来说,这个人又是一个意外。他虽然通过所送菜品的配料看出李弘冀身边有不少高手是来自蜀国的,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不问源馆的丰知通会在这里。而不问源馆可以将易水寒的当家人物留在金陵保护李弘冀,由此可见李弘冀与蜀国暗中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所以之前的一些推测就对应上了。而有丰知通在,沐虬宫中能对刺客做到如此细致严密的防护也就不奇怪了。不过丰知通这个意外最大的威胁还是对于齐君元的刺局而言的。有丰知通在,计划能否顺利实施,每一个步骤能否成功能否持续,这些全都变成了未知数。
“我理解你的心思,其实你我都不必知道最终目的如何,不用乱加推测徒增烦恼。离恨谷释恨活儿只要不损己、不害民,至于恨主的缘由是不管的。因此谁知道这一系列刺活儿里出资求释恨的恨主到底有几个?各自有何意图?相互间是关联还是对撞?或许我们关联起来的事件只是巧合而已。”
齐君元眼珠转动了一下,就这样一个动作过程中,他便再次度算了一下自己必须掌控的时间。应该还有多说几句话的时间,或许可以用几句话扰乱丰知通的心境,削弱他的一些辨识能力。
齐君元沉默了,话说到这里,他必须平复一下心情,调整一下思路。虽然他的脸色始终未变,但他心中其实早就跌宕难平。他在想离恨谷这一回到底接的是个什么样的活儿,不仅铺开这么大的局来做,而且到了如此程度还不收。此刻他已经没有窥出秘密的得意了,而是有种恐惧从心底暗暗生出。
“咦!有趣了,蜀国不问源馆的丰知通丰大人怎么成了沐虬宫中的护卫?”齐君元故作随意的样子。
“说实话,你说的这些事情我真不清楚。听你这样一说,我才觉得从行动和目的来看似乎真是这样的。不过像这么大的设计应该是早就有筹划的,应该和你未被擒拿没有关系。谷里的行事做法不会单指望一线,你虽然未被擒,还有其他手段在同步进行,所以根本不需要弥补。”卜福虽然说了这么一通,实际上是对齐君元的推断不置可否。
“的确有趣,一个路过上德塬的过客竟然成了刺杀齐王的刺客。”其实丰知通也早就通过齐君元的说话声将其认出。
“但是我逃走了,你们为了弥补这样的意外而达到原来的目的,所以在楚地故意当着多方力量的面将宝藏皮卷让蜀国不问源馆巨猿夺了,其后又让穷唐夺回,并让范啸天带着宝藏皮卷来到南唐。正好借我临时决定刺杀广信防御使的机会将其露相,这样联系上之前的事情和对裴盛的刑审,就能再次增加太子的嫌疑。让大家都认定他暗中与蜀国合作是有夺取皇位的意图,而从两国之间的层面上而言,无疑会恶化关系。”
“丰大人入南唐莫非是将宝藏皮卷护送给太子的?”齐君元快速切入重要话题,因为他知道自己多说不了几句话。而一提到宝藏皮卷,几乎所有的人都微微动容,可见这是一个极具吸引力的话题。
“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通过对你身份的确认,从而离间南唐和蜀国的关系。”卜福的话似乎一下子将齐君元的作用提升到一个很重要的地位。
“宝藏皮卷不问源馆得而复失,虽紧紧追踪却未能再得。”丰知通说的是事实,这是为了撇清自己与宝藏皮卷的关系,因为这件东西觊觎的人太多,搞不好就会惹腥上身。
“但是将我也设为一个不知内情的被擒刺客,难道就是为了增加裴盛所供的真实性吗?”齐君元觉得自己在那局中应该是个很不值的角色。
“因为未能再得,所以你才会找借口主动留在太子身边的吧,呵呵。”齐君元越说状态越随意,就像他的隐号一样,可以随意地利用一切作为杀人武器,而他现在利用的就是语言。
“对!”
“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弘冀终于忍不住了,往前走了半步问道。
“裴盛那一趟要做的活儿是以其特长抵受刑审,然后在最关键时假装承受不住供出主使者是李弘冀?”
“哈哈哈,提到宝藏皮卷,太子终究是捺不住说话了。”齐君元笑得很得意很张狂,有着一种将一切都掌控在手的气势,“广信防御使吴同杰被刺杀之时,刺客露出了宝藏皮卷。一个能够以那么周密手段在众多官兵中刺杀防御使的刺客,怎么可能拉拉扯扯中就将如此重要的皮卷掉落出来?所以只要有点经验的人都会认为这一行为是故意的,是要从军信道传递消息,让接受皮卷的人立刻接应。而各方秘行组织都认为,从军信道传递的消息,能最快最直接得到的是太子。”
齐君元有些得意,上一回他要求知道连串刺局中与己有关的事情,其实很多事情卜福都没有延伸开。而这一次因为做刺局的要求,卜福只能毫无保留地将更多的情况告诉他。所以这一次的交流其实是个补充,可以让齐君元知道更多与自己有关联的情况,那他又怎么可能只听到这么两句话就罢休。
“这说法太过牵强,如果刺客已经携带着皮卷进入南唐到达广信,而且最终是要交给太子的,那又何必故弄玄虚搞个大动静将皮卷显形呢?只需继续暗中携带传递就是了。”丰知通并不承认齐君元的说法。
“在我来到金陵之前,其实有些事情已经在做了。以诡杀之画嫁祸太子李弘冀,然后用‘势泄瀑’刺杀慧悯大师,派使队辗转蜀国破解字画。使队回程之时故意走烟重津,裴盛被擒,字画被夺,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为了嫁祸李弘冀。”卜福觉得直接说出这样一些内容已经足够。
“你刚才已经说了,不问源馆得而复失后紧紧追踪。当时南唐夜宴队在广信设兜围堵盘查,另外还有大周鹰狼队、楚地一众聚义处也都在围追堵截。如果你是那个携带皮卷的人,能有几分信心闯过这重重危机?而随后那携带皮卷之人销声匿迹了,你不问源馆便认定是有太子的人接应,也断定不管如何辗转匿形,皮卷最终会送达太子手中。所以这才找借口到太子身边,其实是为了截夺皮卷。”
齐君元的预料没有错,很快卜福就松口了。应该是已经得到离恨谷中更高的指示,同时也说明在他这个代主附近就有离恨谷中更高地位的决策者在。
死无证
“这个必须知道,否则连这个唯一可能杀死李弘冀的法子都实施不了。”齐君元很坚持,不仅因为他的刺局需要这些,而且他估计比卜福更做得了主的人就在附近。
不管齐君元的话是推断还是杜撰,在别人听来却是极有道理,于是在话落之后,李弘冀手下看不问源馆的人的眼色立刻有所改变。而丰知通虽然清楚齐君元这话是存心挑拨,却也心中慌乱、百口难辩。因为他自己也觉得护着赵崇柞到金陵说出去就是蹊跷之事,更何况赵崇柞离开之后仍将自己留在金陵保护李弘冀,真的难以理解也难以说清其中原委目的。
卜福开始没有答应齐君元的要求,他显得很为难。或许真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关内情,也或许他虽然知道却不能确定这些内情能不能透露给齐君元。
此刻反倒是李弘冀显得极为镇定,因为他是当事人,他最清楚其中一些情况的真伪:“可是我完全不知道那皮卷的事情,即便从军信道传递信息我也不会有任何反应。所以你的说法根本不成立。”
“要想这个刺局成功,必须将之前更多针对李弘冀的内情告诉我。最好是连他自己都根本没有觉察到的和已经产生后果的事情。”
“哈哈哈,这件事情根本不需要太子知道。”齐君元笑得更张狂了。
掌握了刺局的关键之后,齐君元便毫不客气地提出了其他条件,这些条件都是刺局成功的保证。
李弘冀愣住了,眼珠急转之间他感到一股凉气从小腹往上蹿动。因为他突然间意识到了一种情况,那就是自己从很久之前就有可能被别人加诸了某种危机,而自己置身危机之中却始终不觉察。李弘冀感到了害怕,事实上也真的太可怕了,自己浑然不觉的危险才是真正可怕的危险。
齐君元应该算是运气好的,在亭长的安排下,短短五天内,他就有两次机会远远地见到了李弘冀。虽然那距离无法看清楚面容,但是大概的气色、步法、身形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对于齐君元而言看到这些已经足够了,因为只要人的大概样子入了他的眼,他便可以在心中将其化作一件瓷器,然后从一面器形便知道全部器形,从器形表面便知道器形内外。而最重要也更神奇的是,只需那器形辗转移动一下,他便可以通过角度、弧线、反光、匀称等方面发现器形存在的缺陷,甚至是器形意境中存在的缺陷。而这,将是齐君元设置下一个刺局的关键。
“莫非那个皮卷是假的,只是为了陷害我?让别人认为这个皮卷最终到了我手里,将所有矛头都指向我。”李弘冀问这话的时候心里一阵阵地发颤。如果李璟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认为自己私藏宝藏皮卷,心有所图。如果其他国家的秘行组织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设法从自己手中夺走皮卷,比如蜀国的不问源馆。
备杀器
“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陷害你是肯定的。但那皮卷不是假的,而是真的,否则怎么可能骗过一些心思缜密、辨别力好的高手。不过皮卷也真的没准备给你,所以才会一显相就立刻销声匿迹了。”
于是一件蜀国方面本可提前查证、及时制止的险恶计划,仍旧按别人的意图进行了下去。以至于最后蜀国危急之时即便许诺下极大代价,却仍然无人援手,甚至是置其死地而后快。而这其中原因,蜀国从始至终竟无一人知道。
一旁一直在思考的汪伯定猛然醒悟了一般:“陷害!我知道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陷害太子,而且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对皇上不利的字画,牵扯到与我相熟的慧悯大师。烟重津故意被你们擒获的刺客,重刑之下吐露的几个字。还有被你们刺杀的齐王,不管从获得利益还是从被刺的时机,都是为了嫁祸于太子。你们的目的是要太子丧失拥有的军权,从而使得南唐军力无法与其他国家抗衡。”汪伯定江湖人称天机军师,这名号不是虚得的,从刚才这番话里便可以听出,他不仅能够在稍加提醒后立刻想到许多有牵扯的事情,而且能够从不同层面来分析这些事情的真相。
赵崇柞走了,没有看到最后那份一下子莫名其妙死了近两百人的案情报章,也没看到那两件肯定会让他感觉非比寻常的证物。而赵崇柞一走,拣异的高手也就一下兴致索然了,于是将报章连同证物裹巴裹巴,吩咐杂役收存入库。
但是齐君元对汪伯定所说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晚了,都太晚了。”
听到这个奏报,赵崇柞脸色突变,急忙转身往外走。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关系到他南唐一行的目的,所以他现在最急需做的是确定消息的可靠,然后去和孟昶说明并商榷对策。
“晚了?不晚!你不是还在这儿吗?只需你在父皇面前说清一切,一切都将立刻逆转过来。”李弘冀此刻才真正显露出他该有的威仪,双手后背,腰直胸挺,目光如电,那是一副很傲然、很笃定的气势。因为他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再次抓住了改变自己现状的转机。
前面几位所呈的东西以及说明解释都没有让赵崇柞感兴趣,而当赵崇柞走到最后一位面前时,外面突然有人急急地跑了进来,躬身奏报:“赵大人,府衙中有南唐传来急报,南唐齐王被刺身亡,太子李弘冀被定罪魁,已经废黜太子位。”
“哈哈哈!”齐君元的笑声狂妄放肆,“你们都已经知道我刺杀齐王是为了嫁祸给太子了,那么这一趟我自己找上门来,你们不会觉得是要替太子洗脱罪名吧?哈哈哈哈!”
拣异间应该比以往要冷清一些,北方战事,那范围内的几个州府已经停止再传异事异物过来。因为战乱之中,已经难以辨别什么是正常什么是怪异。所以见赵崇柞进来,拣异的高手们行过礼后大都退到旁边,只有三四个走近赵崇柞,将自己正在拣的文案和证物呈给赵崇柞看。
李弘冀虽然还是那副很傲然的姿态,但是就在齐君元的狂笑声中他脊背处的肌肉开始绷紧,硬邦邦的,只能感觉到酸胀。而且这酸胀感还沿着后脑直冲上头顶,使得头皮发麻,太阳穴发烫。这是一种紧张所致的反应,思维的紧张带动了身体的紧张。虽然只是一点信息穿透思维,却使得身体在一段时间内无法自如动作。
赵崇柞对拣异间是极感兴趣的,因为许多真正有目的的事情是不会让人从表面上看出来的。就算有所失手或疏忽,那肯定也会出现在异常的、无法解释的现象上。所以进了不问源馆后他先大概翻阅了下近期查证的清册和遣事报章,知道了最近蜀境内秘密执行的一些事情和不问源馆执行的一些任务。看完这些,赵崇柞便往拣异间走去。
穿透李弘冀思维的信息非常清晰,这是从齐君元前面所说的那些事情中透露出来的,也是从齐君元这种狂妄的态度中透露出来的,更是齐君元话外之音表达出来的。刚刚蓦然惊觉很早之前自己就已经陷入可怕危机的李弘冀,此刻再次蓦然惊觉。面前这个自己急于见到且未加太多斟酌就匆匆带入的刺客,他的到来绝不会是为了给自己带来幸运,而应该是要带来更大的危机。
不问源馆里有个“拣异间”,当不问源馆秘密安置在各密探点的人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后,会直接取了证据送至拣异间。这些奇怪事情包含很广,有江湖奇事、自然怪象、无法破解的疑案等等。这些事情以及搜集到的证物送到拣异间后,会由有经验的各类高手先独自评判其内在价值,如确定有深挖必要,再多人一起分析,并可直接派遣不问源馆中人再去实地重新追踪寻迹。
“我被带进来时,在二道亭、营围大门口都叫明自己是刺杀齐王的凶手了。按理说现在整个汤山峪营围以及外面的两道亭卡都已经知道刺杀齐王的刺客进了沐虬宫和太子商谈事情了。但我告诉你,这事情传播得比你们想象的要快要广,现在汤山县、金陵城里应该都已经传开了。估计不用多久,就会传到皇上和众多王公大臣的耳朵里,呵呵,也不知道他们知道这事情后会是怎样的想法?”齐君元此刻说话已经不再度算时间,而是在感觉身体内部的变化。
一般情况下赵崇柞会先去不问源馆,然后再去官衙。因为不问源馆的信息来源更广,而且都是比较隐秘的,比那些官路来的消息更有价值。
“是的,这会对太子很不利,可以让太子在冤屈中陷得更深。但是,好在你在这儿了,那么我们总有办法将不利变为有利。”汪伯定其实也已经感觉到不妙,但他仍想在气势上压住齐君元。
赵崇柞回到成都后,并没有马上去进见孟昶。他有个习惯,不管外出多久,回来后总要先查看一下自己离开后的有关事务。这是个好习惯,一个是可以了解自己不知道的一些重要事情,以免在见到皇上后一问三不知或者说错话。再一个就是看看是不是有些事件是与自己出行目的有关的。这也很重要,可以从其他方面发现与自己出行目的有关的信息和细节,这样才能加以综合客观的分析,在皇上询问及时给予正确的建议。
“不要太高估自己,在烟重津被你们擒拿住的刺客,押入秦淮雅筑后遭受费全和蔡复庆的百般刑审,但最终你们好像并不曾有办法得到丝毫有利的东西。”齐君元此刻已经真切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了,他的气息开始变得急促,额头上有细汗珠沁出。
不过赵崇柞虽然自己离开了,却是将丰知通和一部分不问源馆的高手留下了。他离开时李景遂还未被刺,只是有人夜闯秦淮雅筑。赵崇柞觉得李景遂肯定会猜测夜闯秦淮雅筑的人是李弘冀派出的,所以下一步有可能采取反击。当然,真正派出刺客的第三方也可利用这个机会再出刺客转而攻袭李弘冀。这不是没有可能的,要想南唐乱,而且乱得顾不及与蜀国联手对抗强敌,那就不是简单地杀死李景遂或者李弘冀就能办到的,而是要让他们斗起来,让他们自相残杀。从现有的关系以及赵崇柞此次执行的任务而言,不管是李景遂反击还是第三方刺客出手,他都应该协助保护李弘冀的安全。或者可以这样说,刺杀也好,自相残杀也好,最终都必须让李弘冀成为赢家,那么南唐和西蜀共进退的联盟才能实现。
“刺行中有专门练习耐受力熬刑的高手,秦淮雅筑中刑审的刺客应该就是的。他们可以用最逼真的刑审结果来嫁祸给别人,设置借刀杀人的刺局。但你不是这样的刺客,从你的手形、身形、眼睛可以看出,你是工于机巧的刺客。所以要抓住你的弱点下手是很容易的,而你却很难有撑住的可能。”丰知通在旁边说话了。刚才齐君元以一个几乎无法反驳的说法离间了丰知通和李弘冀的关系,让丰知通一下处于十分尴尬的地步。但丰知通很快就从不安中恢复了状态,他觉得现在的关键是要将齐君元压制住。那么这个刺杀齐王的刺客除了可以证明李弘冀的清白外,也可以证明自己留在李弘冀身边的意图也并非像他所说。
其实就之前金陵城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如果让南唐皇家、官家知道赵崇柞潜在金陵城中,那么想都不用想,不是他的事情也都会栽在他头上。赵崇柞对政治的变化很有敏感性,对危机的嗅觉也极为灵敏,所以他及时离开了。
“呵呵,丰大人不愧是刺行出身的绝顶高手,视无偏差,一语中的。呵呵,厉害,果然厉害!”齐君元的笑声似乎比刚才要弱了许多,而且转而对丰知通大加赞赏,让人觉得似乎是气焰被打压了下去。
刺客夜闯秦淮雅筑之后,赵崇柞已经开始觉得金陵之地暗流涌动,很不稳妥。然后李弘冀又未采纳赵崇柞的建议,于是他开始觉得李弘冀并非敢将手段用极之人。而眼下形势不敢用极端手段便掌握不了先机,占不到先机也就无法拥有调配和运作某些国家力量的权力。于是赵崇柞果断决定离开南唐,事不成再拖延下去只会对己不利,再待在金陵说不定接下来无关己事也会惹得腥臊上身。
但是丰知通却不这么想,齐君元此刻能这样夸赞别人,反而说明了他完全没有将自己的压制放在眼里。那是一种讥讽、一种嘲弄,是在告知对手所有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赵崇柞由金陵匆匆赶回成都,一路上依旧保持谨慎,不敢让所经之地的官家有丝毫觉察发现,也不与不问源馆的所有密探、密信点接触。正因为这样,他自己的消息也闭塞了,南唐所发生的事情都走密信道传递信息,所以他都没接到。而官道信息虽然也在往蜀国传送,却始终都比他慢了半拍。
齐君元试图抬起手臂擦擦汗,但只微微一动便意识到有镣铐锁住。所以他的手只抬到木枷的位置就又无奈地垂下,然后艰难地甩甩头,试图将脸上的汗水甩掉。
通过对所有尸体的检查,除了样子像活剐外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从其中两人的身上找到的符鉴倒是极为罕见,这是两个字符奇怪、造型奇怪、质地更奇怪的符鉴。一个是块佛牌,上面刻制了一个形象怪异的佛像;还有一个像护身符,刻了一棵大树。然后从这些人的装束、体型特征和携带物品上辨出,两伙人应该有一路是来自吐蕃,还有一路是来自交趾的。由于这些人的死因始终无法确定,官差最终草草地以相互火并全体丧命为结论,随即便安排当地村寨派劳夫找地方将尸身葬了。只在事后将此案写了一个报章连带那两个奇怪的符鉴交送到上一级的官衙,就此算彻底了结此案。
甩了几下头的齐君元头发有些散乱,脸色也有些发青。这时候丰知通才意识到,沐虬宫中虽然有温泉泉眼的水汽雾气蒸腾而显得比较温热,但在这春寒未曾尽退的天气里怎么都不该热得如此大汗淋漓。
很奇怪的是,深山之中那么多的食肉兽子,竟然对这满地健硕的尸体不动一口,宁愿继续跑到海子里艰难捕捉那些腥气多刺的醉鱼。也正因为没有兽子动那些尸体,所以这些尸体很快就被经过的商客发现。于是报了官,官差也跋涉许多山路来了,毕竟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啊。
丰知通没有动,但心里却是一阵狂跳。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看到了真相,一个自己没能及时阻止而现在已经没法阻止的真相。其实最初让面前这个刺客进入汤山峪围营、进入沐虬宫,就已经注定他这一趟做的局成功了。而现在,除了震惊面前这个刺客的无畏,感叹所设刺局的意外,真的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
当水色缤纷花色更缤纷的佬白海子边散乱地铺开两大片如同被活剐了的尸体后,道路上这才施施然出现了装束怪异的一男一女。他们径自走到两个进行过交易的尸体边,从尸身上掏摸出些东西来,然后很快便消失在山林间。在他们背后,是大群的胖老鼠逶迤随行。
“呵呵,我的确不是个能耐刑审的刺客,但我却是个不怕死的刺客,是个很容易就死去的刺客,更是个可以用自己的死来将值得陷害的人置于不复之地的刺客。”齐君元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了,笑声也更加无力,就像强行憋出的。
袭击应该不算突然,那些肥硕的老鼠出现得很坦然很大方,并且是走到跟前才龇牙咧嘴露出凶相的。虽然不突然,但意外还是有的,这些老鼠本身就是意外。被袭者原以为密匝的树林、陡滑的山坡以及水质中含有落花毒素的海子里不会出现预设的兜爪攻击。但事实上他们错了,这些胖老鼠不仅可以从林中坡上滚出,还可以从水中冒出,从树顶落下。被袭者原以为岸滩滩泥软滑,而且有大树和树杈阻挡,就算出现突袭者也无法快速接近。但这些对于这些胖老鼠非但没有丝毫阻碍,反而隐蔽了它们的行动,替它们的接近做掩护。
李弘冀的身形变得更加僵硬,他现在不仅是脊背僵硬发酸、头皮发胀发麻,而且胸口处还被一口血气堵住无法通畅。这种感觉有些像临刑的犯人,而且是受了冤屈无法申冤的犯人,完全被绝望和苦郁笼罩。
没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看到一个人,所有的攻杀便结束了。
“呵呵,刺杀齐王的刺客来到沐虬宫与太子商谈事情,然后被毒死在这里。一个死去的刺客不但不能为太子洗脱任何罪责,反会将所有模棱两可的罪责全部坐实。太子,你觉得我这一招如何?是不是将刺杀齐王的效果发挥到了极致,呵呵、咳咳。”说到最后时,齐君元的笑声变成了咳声,而随着咳声,鼻孔中两股血直窜出来。
而正西过来的一路则迅速往海子边移动,并且马上就认定了一个可攻可守的区域。他们的想法也不错,海子边有宽敞的岸滩,岸滩滩泥软滑。然后滩上还有许多大树和大的枝杈,这些都是被山洪山风冲倒冲断后掉在水中,再被海子里的水浪送到岸滩上的。有这些障碍,别人要想快速冲击是很难的。而他们背后的海子里是无法设置兜爪攻击的,所以只要站好位置立稳脚跟,用长大武器进行防守和反击的确是很有利的。
李弘冀身边护卫及丰知通手下不乏擅长用毒、解毒的高手,他们一眼便看出齐君元这种状态是剧毒药性发作。但是这些高手都没有试图抓住最后的机会去解救齐君元,保住他性命来为李弘冀洗脱罪名。并非他们不想,而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已经没有救回的可能了。齐君元从被二道亭的亭长抓住后就再没有机会服下毒药,所以这毒药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就服下了。这么长的时间,毒药药性已经渗入五脏六腑,混入血液流遍全身,不是金针药石可以解救的,除非仙丹神药才可能有回天之力。
所以西南来的那一路不退反进,沿着海子边的道路继续往前。在这种地方,越是直长的道路越难设下围杀的兜子。因为一侧是海子,另一侧是陡滑的山坡和匝密的树林。要想攻杀的话只能从道路两头进行,而这样的话其实已呈窄面的对攻,失去了兜子的优势。
齐君元仍在笑,只是笑容很是扭曲。一双眼睛越睁越大,但眼珠却是定定地不再转动。眼眶中有鲜红涌出,不知算泪血还是血泪,在面颊上顿时画出数道殷红。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已经交易成功且十分满意的双方,也都会将对方放在完全提防的位置。所以这两堆人没有依据地势构成相互可援手拒敌的犄角状,而是尽量拉开距离,寻找自己可进可退的合适位置。而且他们中肯定是有护卫的高手在指挥,因为两堆人都没有往原路退走。一旦进入别人的兜子里,那么进来的路肯定会被设兜人封死,这是毋庸置疑的。原路退回只会落入别人更大的杀伤爪子中,遭遇更危险的攻击。
李弘冀气塞面燥,但心里却是凉透。齐君元让他吃惊,他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刺客,为了陷害别人,可以如此从容地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齐君元还让他绝望,他知道刺杀齐王的刺客此时此地中毒死在自己面前意味着什么,将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
而那两路人直到所带马匹出现异常才觉察出不妙来。他们带来的所有马匹几乎是同时连声惨鸣,跪倒伏地,口鼻间血沫喷溅。没人知道马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所有人都知道马匹一旦出事,要想快速逃离便不可能了。好在两队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厉害角色,他们立刻分成了两堆,各自护着自己的中心人物和重要东西。而这个时候四周也开始有野兽哀号、鸟雀悲鸣不绝于耳,仿佛是蛰伏山中的妖魔正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聚拢而来。
齐君元的脸色从铁青变成了灰黑,嘴巴里不时有紫黑的浓血涌出。他的身体也开始支撑不住镣铐枷锁的重量,上身开始垂下。但他的头颅却依旧艰难地抬起,依旧盯着李弘冀笑着。灰黑的笑脸,上面全是眼睛里流出的殷红血道。不时有紫黑的血随着呼吸从鼻孔中窜出,从嘴巴里涌出。喉咙间也再发不出笑声,只有嘶哑的沙沙声,像垂死的吐气声。这是一幅很诡异的景象,不!这更是一幅恐怖的景象。
野兽的警觉一般是最灵敏的,因为在大自然中的某一个疏忽往往失去的会是全部生命,所以最先觉察出异常并开始畏缩逃离的是海子边那些捞鱼的兽子。这些食肉的兽子其中不乏黑熊、山豹那样的大兽子,能让它们也畏缩逃离,那意味着逼近的绝不是一般的危险。
李弘冀的身体终于动了,这是付出极大努力后,意识强行突破肢体僵硬麻痹的感觉后才有的动作。当然,也可能是齐君元帮助了李弘冀,因为他临死的恐怖样子让李弘冀不忍再看,这才强行侧转身体、扭过头去。
三层圈子的中央只留下两个人,他们在低头交易着什么。可以看出两个人都非常仔细认真,对交易的东西看了又看、查了又查。而就在这查看过程中,不时有五彩的太阳反射光从他们两人的手中闪出。
齐君元喉中像是被血块堵住了,在发出几声急促的干号声后颓然倒下,身体蜷曲,不停抽搐。而这抽搐也是非常短暂的,很快就停止了、平静了。要是没有齐君元这具尸体,就像从未有外人进入过沐虬宫一样。但事实上齐君元进来了,而且他的到来他的死将会给一些人带来完全不同的命运。
两路人很谨慎地在路口碰头,几句简单的对话后迅速围成了三层的圈子。外面两层圈子以马为墙朝外,个个手持兵刃严密戒备。最里面的一个圈子的人朝里,相互面对。虽然没有显得那么紧张,但也都紧握兵刃,这是在提防着对方。由这快速形成的三层圈子可以看出,这两路人都训练有素。
架拖齐君元进来的护卫走了过去,用手背探试了一下齐君元的鼻息,确定没有气息后,直起身来朝着阶台上摇摇头。
差不多到中午的时候,路上终于有人出现了。一路是从西面的岔道过来的,还有一路是从西南的岔道过来的。而且要么没人来,来了人数就不少,每一路都有近百人的样子。但这两路人样子都不像商客,因为他们都是单人单马,马不驮货,一看就是用来骑乘的。再有这些人个个风巾裹头、身上染尘满满,看得出是经过长途跋涉才来到此处的。但这些人的衣着装饰却很明显不是走苦险商路的商客穿得起的。还有就是这些人随身都带着形状怪异的长大兵器,这和平常客商用来护身开路的砍刀也是不同。
但是还没等阶台上的人做出任何表示,刚才一直站在齐君元身后的德总管也迈两步走过去。他也弯腰伸出手去,但没有试鼻息,而是摸到齐君元脖颈一侧的大动脉。脖颈大动脉是个极为敏感的要害部位,可以直接测试到心跳。江湖中有人会运用闭气等方法来装死,但类似闭气的方法却不能让心脏停止跳动。而且一般而言,不管什么人都不会放心将自己如此要害的部位放入别人手中,特别是高手。就算是控制力极强的人,一旦被触摸到这种部位,肢体神经末梢也会不由自主地出现些反应。
这一天正好也是花开的季节,也一样有着满海子漂浮的鱼肚白和在海子边转悠的兽子。但是路上却没有什么来往的客商,岔道口的地方也没有一个卖货的当地人。这多少有些奇怪,虽说蜀国北方正在打仗,但南边所受影响不大,客商依旧往来倒货糊口求财。
德总管的手便抚在齐君元的脖颈大动脉上,但是没有一点反应。心跳没反应,身体也没反应。但德总管并没有就此罢休,他食指中指并拢加力往齐君元颈脉微微切压下去,但心脏和肢体还是没有反应,唯一的反应是体温在明显地快速下降。这时德总管才收手,站起来朝李弘冀说一句:“死了。”
因为有人经常来往,所以就在这分叉道口处的草甸子上也经常会聚集一些人。最初只是方圆百里内那些村落的人,他们将自家的土货带到这里来,希望来往的商客中有人能够将这些土货买走。而后来由于他们的土货中确实有不少价廉物美的好东西,于是这一块草甸子开始成了过往商客采购的一个点。到后来有人索性就地取材,在草甸子上搭出一排木棚子,将这里变成了商客临时歇脚和置换货物的一个场子。这个场子也就是后来茶马古道上非常有名的佬白海子货场。
李弘冀心中有瞬间的痛感,他感觉德总管这个“死了”好像是在说他。这也难怪,刺客死了,故意死在沐虬宫,死在自己面前,其目的就是要他李弘冀也死了。虽然他死的不会是肉体,但未来、精神、希望的死去,有时候比肉体的死去更加痛苦、更加悲惨。
佬白海是深山中的一个海子,距离最近的村落也有几十里山路。不过这地方绝不是渺无人烟,而是经常有人来往。因为有一条路是沿着整个海子的东岸过来的,而且这条路在绕到海子南边时,还会分叉成两条道。一条是往西南方向去,还有一条是往正西方向。而从这两个方向走下去,往西南的可以连上古蜀至交趾国的商道,往正西的则可以直入吐蕃境内。
“唉!”李弘冀发出一声无奈的长叹,旁边人都可以从中听出些凄苦味道。“德总管、汪先生,你们几人随我到舞云殿,商量一下下一步对策。”李弘冀下了台阶,径直往一处雾气缥缈的大殿走去。此刻人们会发现,年轻豪壮的李弘冀肩背忽然之间显得有些佝偻,下台阶的每一步都是整只脚掌着地,很是沉重。
古木苍翠之中不乏野桃、野梨、山茶树、紫玉兰树,而每到春季花开之时,桃花、梨花、山茶花、紫玉兰花不仅将海子围上一个花环,而且花瓣掉入水中,更是将瓦蓝瓦蓝的边缘一圈变得色彩斑斓。每到这个时候,海子中的鱼便会聚到边上吞食花瓣。但不是什么花瓣都能吞食的,有一种野梨花中就含有微量毒素。鱼若吞食得少,便会沉醉过去,一醉便是几日才能醒来。若吞食得多,那便会被毒死再不能醒来。但不管醉了的还是死去的,都会翻着白肚漂在水面上,于是便成了山里各种肉食动物捕食的对象。每到花开季节,湖上除了花瓣就是鱼白肚随着微微的波浪跳动。而各种大小野兽都在湖边转悠,或直接下到浅水中捕食这些翻白肚的鱼。就因为这个景象,所以海子被当地人称为佬白海子,又有捞白海的意思在。
汪伯定和几个人赶紧跟上了李弘冀,德总管跟在最后。丰知通犹豫了一下,便也迈步跟了上去,但最后的德总管停住了脚步,回身站定,双目看定丰知通。
川西高原的甘贡山,烟雾缭绕,气候多变。夜如冬午如夏晨晚如春秋,一里风一里雨几步入烟云。山岭起伏之间,有一洼瓦蓝瓦蓝的海子,被重重深绿色的古木苍翠围绕。
丰知通当然知道德总管这是什么意思,他马上停住了脚步。不仅停住了脚步,而且果断转身,做出一个手势。于是在场所有不问源馆的人都退出了,回到他们指定的住处。丰知通的处理方式是极为妥当的,当别人对你有所疑惑时,安静地避开既可以澄清自己又能让别人放心。
奇凶案